[book_name]鸳鸯谱 [book_author]高阳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93092 [book_dec]袋中人,小红拂,雪媒,女贞子歌,凤还巢,解差与犯妇…… 错换姻缘、千里寻夫、爱情骗局…… 栩栩如生的人物,别具韵味的笔触,精巧的构思,奇妙的反转, 六个超出现代人想象的古代民间故事,六段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浪漫爱情传奇。 [book_img]Z_15239.jpg [book_title]袋中人 “您老找人吗?” “我住店。”米文信说。 一大早来住店的也有,掌柜不以为意,只拉长了声音喊:“招呼客人哪!” “来了,来了!”有个伙计奔了上来,对米文信略一打量,随即赔笑问道,“您老尊姓?打哪儿来?” “我姓米。从三原来。” “我叫刘二。米大爷的行李在哪儿?” “我没有行李。” “牲口呢?”刘二指着拴在店门外一棵歪脖树上的黑驴问,“那是您老骑来的吧?等我把它先牵到槽头上去,再来招呼您老——兵荒马乱的,畜生比人值钱,一转眼就叫人牵走了。‘马鹞子’的部下——” “刘二!”有人大喝一声,倒把米文信吓一大跳,转脸看时,但见掌柜怒容满面,“你要作死啊!简直就是溺壶嘴,不管臭不臭,别别别倒个没完。” 米文信知道,就是为刘二提了“马鹞子”三个字。他也有些怕事,看一看四周,没有谁像“马鹞子的部下”,替刘二也替自己放下了心。 再看刘二时,他吐一吐舌头窘笑着。“米大爷,”他一面顺手摘下一把掸土的布掸子,一面招呼,“您老跟着我来!” “小二哥!”米文信喊住他说,“慢一点儿,我有话。” “是了!”刘二站住脚,“您老吩咐吧!” “我要个单间。” “单间有。”刘二把两手空空、旧袍布鞋的米文信又打量了一眼,然后用提醒的语气说,“房钱可不一样噢!” “得多少钱一天?” “价钱不等,得看大小。” “小一点儿不要紧。”米文信略有些忸怩地说,“要独院儿的才好。” 这一说,刘二可又注意了,看他的二十岁不到年纪,肉白皮嫩,说话细声细气,还带着点儿娘娘腔,顿时“领悟”:乱世避难,常有幼妇少女,乔装改扮,避人耳目,所以要单间,还要独院。 “独院可没有了,我给你找个单间,有一道角门,开门出去就是厨房,”刘二略停一下说,“晚上要洗个脚什么的,用热水也方便。” 他的意思是不伺候“堂客”的洗脚水。米文信哪里会想得到他的七弯八转的心思,所关心的是房钱。“小二哥,”他怯怯地问,“那得多少钱一天啊?” “五钱银子一天,带饭;不带饭,折半。” “我不带饭。” “主随客便,您老请!” 于是引入西跨院——是个狭长的院子,南北两对面,各有一明一暗、连在一起的两间房。米文信没有眷属,又没有行李,一个人住是太大了一点。 “您老住北屋吧。喏,”刘二推开一道角门,“这儿就是大厨房。” 大厨房正在炒菜烙饼,锅勺叮当,油烟弥漫,香味扑鼻。米文信咽了口唾沫,赶紧说道:“快把门关上吧!烟子大。” “是啦!”刘二把布掸子递了过去,“您老自己掸一掸,我去沏茶。” 米文信掸净了一身黄土。刘二捧来一木盆洗脸水,水中坐着一壶茶,取出来斟上一杯,往米文信面前一摆,就待转身而去。 “小二哥,你请等一下,我跟你打听点事。”米文信又是未语先红脸的娘娘腔,“王辅臣的营盘在哪儿?” 这一问让刘二又吃一惊!王辅臣就是他刚才提到过的“马鹞子”,原任甘肃平凉提督,曾蒙当今康熙皇帝面赐设在御座前面的“蟠龙豹尾枪”,不想也跟着吴三桂反了,在宁羌杀掉经略大臣莫洛,一路往东打了过来。如今是两军对阵,定西大将军贝勒董额正驻西安。这像妞儿一样的“米大爷”,由清兵的地界过来,问王辅臣的营盘要干什么? 看到刘二青黄不定的脸色,米文信知道他误会了,这误会非同儿戏,只好红着脸又问:“听说有四两银子一个的——”他说不下去了。 “噢——”刘二对自己又好气又好笑。完全弄拧了!这“米大爷”生得像妞儿,其实是地地道道的“爷们”。 “四两一个,四两一个!”营门口,王辅臣部下的一名小校扯开嗓子在招揽买卖,“交银取货,老少无欺。要买趁早啊!” 看的人多,买的人少。米文信有些拿不定主意,手里紧紧捏着五两银子,只踮起了脚往营盘里面张望——进营门是一片空地,空地上有无数布口袋。口袋虽是一样大小,但看起来形状不一,有的直竖,有的横摆,有的蜷成一团。那里面是什么?米文信这样一自问,顿觉身子里面有股气力在向外顶,借着这股子劲,从人堆里冲了出去。 等冲到营门前才看清楚,十几双眼睛都盯着自己的脸。米文信顿感气馁,但想到有更多同样的、仿佛在等着看把戏的眼,他才知道自己是处在骑虎难下的窘境之中,除却向前别无可以解消窘境的路,于是强自镇静,迈着从容的步伐,走向设在营门旁边的用门板搭成的一张条案。 条案后面或坐或立的有五六个兵,其中一个迎面笑道:“嗨,小白脸!你是找妈还是找媳妇?” “他是找姥姥——” “你们干什么!”为头的一个出面干涉,“做买卖就做买卖,别乱开玩笑!” 等交上了四两银子,有人带着他去“领货”。走得远了,米文信赶上两步,叫一声:“总爷!”接着把一两银子塞了过去。 那人愣了一下,旋即会意地点点头:“我让你自己挑一个!可是准摸不准看,一看,我们这个买卖就做不成了!” 他们所卖的是从甘肃一路掳掠来的女人,有老有少,有俊有丑。每人一个布口袋,口子密密缝住,四两一个论袋卖,好坏各凭运气。如果可以看一看,年轻貌美的抢着买,既老且丑的没人要,那不是生意经。所以就这“准摸”,也还是一两银子的功效。 米文信自不免失望。“总爷,”他说,“你指点一下子,行不行?” “对不起,我也不知道谁好谁坏。反正你自己去摸吧!”那人接着又说,“也罢!看你这样子,怕是从没有碰过女人。我教你一个诀窍,你摸两个地方……” “啊,啊!”米文信被提醒了。上了年纪的女人,腰肢臃肿、脚如猪蹄;若能摸到细腰纤足,自然青春貌美——就算貌不美,只要年轻而又细腰纤足,也尽值四两银子了! 拜谢受教,米文信喜滋滋地隔着一层布去摸——纵然是隔着一层布,上手已令人心痒痒地浑身发麻。他心跳气喘,口中发干,不断咽着唾沫,以致喉中咽咽有声,好半天才能使心境略微平静。 到此地步,手中才有分寸——胸部是摸不到的,都用双手环抱在胸前挡着。有那泼辣的,竟从口袋中捣了一拳出来,打得他的鼻子又酸又疼。学个乖,只摸腰为妙。 连摸四个,都像老母猪。摸到第五个,人是跪着的。米文信先从后面去摸她的一双脚,估量三寸有余、四寸不到,心里在想:这下有点意思了!于是往上摸了去,丰臀而细腰。米文信的呼吸立刻就困难了,这是个像花朵开到盛时的少妇! 正想开口说:就是她!口袋中咯咯地笑了起来。 “别那样子乱摸,摸得人怪痒的。” 这算是什么路数?米文信正在发愣,只见口袋一扭有一小块地方微微发亮,定睛细看,方始了然,口袋上是个小洞,凑在洞口的是一只眼睛。 “嗨!傻瓜。”是打情骂俏的声音,“还发什么愣,快把我扛了出去嘛!” 陪在旁边的那个兵对米文信笑道:“是看上你这个小白脸了!怎么样,要能过得去,你就要了她吧!” “对了!你听这位总爷的劝,包你不吃亏,我白天替你洗衣服做饭,晚上伺候得你舒舒服服的。过了这个村,可没有那个店,别愣着了!” 原本有些心动的米文信,听她这话反倒诧异。“姑娘!”他问,“你是干什么的?” “我呀!我什么也不干。良家妇女还能干什么?” “噢!”米文信连连倒退,“是,是良家妇女,我不敢无礼!” 口袋中极叫:“噢,噢,你回来,我有话说!你听我说嘛!”等米文信不理她,那声音可就变了:“你个瞎了眼的穷酸小短命!有福不会享,真是讨饭的命!去你娘的——当了你娘的裹脚布来买老婆,你还想怎么样?想娶个公主啊……” 终于摸中了一个,细腰一捻、纤足一握;摸她身上时,不言不语,只是退缩,可想而知是个举止稳重、谨守礼法的好女子! “你带走好了!”那兵向米文信说,“口袋不能在这儿打开,不然哭哭闹闹麻烦。我劝你出了营门也别打开,要跑了你没有地方去找人。扛回家赶快‘成婚’,生米煮成熟饭,她就死心踏地跟定你了。” “是的。”米文信欣然受教,把口袋扛在肩上,出了营门。 营门外那么多人在看,米文信要过这一关真不容易,鼓足了勇气,红着脸低头疾走。好在客店不算太远,到了那里,进门是最后一关,过了这道令人难堪的难关,以后就是“软玉温香抱满怀”的日子了。 “米大爷,恭喜,恭喜!”刘二迎门作揖。 “别取笑了!”米文信尽量装得洒脱地说,“还不知道人怎样呢?” “一定是个大美人儿呢!”刘二说,“米大爷,我替你扛进去!噢!”他自己在额上打了一巴掌,“这得米大爷自己费劲!” 围着看的人都笑了。“请吃喜酒啊!”有人高声嚷着。 “当然,当然!”米文信只求脱身,不顾自己身上只剩下两把银子,满口答应着,“回头奉请各位喝一盅。” 说着,把口袋扛到西跨院,在北屋炕上放倒,深深喘了口气,心里在想,得先有两句话交代,同时,也不能让新娘子一眼就看到自己的狼狈样子。于是一面拿冷手巾擦一擦,把身上的衣服扯一扯平整,一面在打“开场白”的腹稿。 “小姐!”他用很温柔的声音说,“这是天赐良缘!我姓米,名叫文信,文件的文,信义的信。家住三原东村。你嫁了我,眼前的日子苦一点,不过‘书中自有黄金屋’,我将来一定挣一副一品夫人的诰封给你!客中不便,诸多简慢。患难之中,不讲繁文缛节,只要情真意诚心好就够了,你说是不是呢?” 袋中没有任何声音。这当然是害羞的缘故,米文信这样在想。 “小姐!你受苦了。现在,咱们先见见面吧!” 说完米文信扶起口袋,张口咬断了线头,用发抖的手抽着线,但见袋中人极力往下缩,仿佛怕见人似的。米文信沉不住气了,使出吃奶的力气,拼命一扯,应手是清脆的裂帛之声,袋口大张,探头往里一看,米文信大吃一惊,疑心自己的眼睛看花了! 第一眼看到的是一头白发;再看时,还是一头白发!褪下布袋细看,真的娶回一个姥姥来了。 “唉——”米文信长叹一声,双泪交流,心里那份窝囊的感觉,逼得他简直要寻死。 屋子里是无论如何坐不住了,一冲而出,摇摇欲倒,赶紧扶着柱子把头低了下去,心里只是自问:“怎么办,怎么办?”几两银子是说了多少好话告贷来的,闹这么一个笑话,成了终身的话柄,以后的日子怎么过? “喂!那位小兄弟,怎么啦?” 米文信抬眼一看,南屋正走出来一个老头子,昂着头,精神极好,这时已含笑走了过来,显得极其友好。这样子的态度,米文信即使懊丧欲死,也不能不强打精神来招呼。 “贵姓?”那老头子说了这一声,又关切地问,“你哪儿不舒服?气色很坏!” “不要紧,不要紧!”米文信不肯说实话,拱拱手说,“您老不用管我,请吧!” “走,走,这儿有名的‘西凤美酒’,我请你。” “多谢,多谢!萍水相逢,不便叨扰。” “喝喜酒嘛!” “喜酒?” “是啊!喜酒——” 那老头子得意扬扬地叙述他的艳遇。跟米文信一样,他也是花了四两银子买了个女人,但不像米文信那样东摸西摸,随便扛了一袋就走,不想倒是十七岁的大姑娘。 “我今年六十七,姓刘,整整比那妞儿大五十岁,快进棺材了,还有这么一段艳福!小兄弟,你说,该不该请你喝喜酒?” 这一说,米文信更不肯去了。无奈刘老头人如蛮牛,力大无穷,到底让他硬拖走了。 “我姓葛,小名玉儿,家住平凉,一家人都叫马鹞子手下——”说到这里,葛玉儿已是泣不成声,一伏身倒在土炕上。因为眼泪已经流干,只是上气不接下气地抽噎着。 “姑娘,姑娘,你别难过,我说个笑话给你听。”那老婆子不管葛玉儿有没有听笑话的心情,管自说了下去,“有个二十岁不到的穷书生,想媳妇儿想得快要疯了,谁知花了五两银子买了个姥姥回来,你说好笑不好笑?” 好笑是好笑,葛玉儿却笑不出来,而且也不明白,何以五两银子——当然这也没有闲心去追究。 “唉!”老婆子重重叹气,“我不叫老天爷,叫它老糊涂,偏生就这么颠三倒四的,害了你,也苦了我,这么大年纪受这么样子窘!老天爷老糊涂,真坑死人了!” 可不是坑死人,可不是老糊涂!倘使不糊涂,如何错点鸳鸯?要老的配老,小的配小;哪怕穷书生,也是好姻缘。自己家破人亡,大劫余生,还存什么奢望?只是跟这六十七岁的糟老头子去过活,实在片刻不可忍。今夜人静,如果其来相逼,只有一根索子跟了泉下爷娘去了。 想到这里“哇”的一声又哭了起来,但立刻有一只干枯的手掩在她嘴上。“姑娘,别哭!”这次的声音是带着警告的意味,“哭声招了人来,不好!你听我说,我跟你换一换,换衣服,也换地方,你睡到我那儿去,明儿一大早就走,跟着那姓米的小伙子回去过活。”葛玉儿不哭了,倏地站起身来,一双红得肿了的、但眸子依然清澈的眼,睁得好大地望着那老婆子,眼中是说不出的惊喜和迷茫。 “这是顺理成章的事!姓米的虽穷,却是读书人,也有志气,他说要挣一副一品夫人的诰封给我。”老婆子忍不住好笑,“我可没有这份福气,我把一品夫人的诰封送了给你!” “那么,婆婆,你,你怎么办呢?” “我当然嫁姓刘的。” “就怕他——” “你是怕他不要我?不要我就拉倒。他看不上我,我还嫌委屈呢!” “是,婆婆嫁他也委屈。就怕他跟婆婆闹,这老头子气力很大,一只手就把我连口袋一起提回来了。” “他气力大,我不怕。我自有法子治他!”老婆子想了想,欢喜颜开地说,“你叫我婆婆叫得好!你就算我的孙女儿。万一要让刘老头追上了,告到当官,你只说是婆婆我做主,把你许配了姓米的,这官司就准赢不输了!” 葛玉儿细想一想,果然有道理,立刻就下了炕,叫声:“婆婆!孙女儿给您老磕头。” “起来,起来!我可没有见面礼儿给你,将来找补吧!”说着,把葛玉儿揽在怀里,教了她一些话,最后叮嘱,“你别忘了,你婆婆娘家姓李,家住泰州双鹤村。” 真是天从人愿!刘老头喝得烂醉如泥。米文信费了好大劲才把他弄回客店,送入漆黑的南屋,借月光看清了土炕,把他扶着躺下,管自走了。 回到北屋,想起那老婆子是自己同床共枕的妻子,心里就像刚吞了什么脏东西似的堵得难受,自然再也没有勇气睡在一张炕上,悄悄儿坐在外屋想心事,如何处置这“细腰纤足”的袋中人? 正想得如困愁城、五中烦躁得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听得叩门声响,开开一看,满头银发,映着月色,闪闪有光,大为讶异。 “你没有在屋里呀!” 李婆子的猜测对了!她人在南屋心在北,窥探良久,毫无动静,心知一个不肯上炕,一个羞于开口,若到天亮才发现这出调包的把戏,那就会误了大事,所以趁着刘老头鼾声如雷、醉得人事不知的机会,特为走了来说破了它。 “婆婆!”米文信还不脱书呆子的意味,“这一来,未免损人利己——” “咄,该死的小畜生!”李婆子真像严厉的祖母训斥孙子,“我损了刘老头什么?你就把你婆婆看得这么不值钱!” “是,是!此是各得其所。婆婆的安排,妥帖之至。” “别跟我犯穷酸了!你把玉儿叫起来,一起在我面前磕个头,就今晚上做了夫妻吧!” 和衣而卧的葛玉儿,不待米文信来喊,自己爬下炕来,有意无意的,借着月光,望一望未婚夫婿。自然看人也得让人看,米文信一瞥之下,惊喜莫名,不由得先跪了下来。“婆婆!婆婆!”他激动地说,“我供您老的长生禄位!” 天色大明,西跨院里大吵大闹,简直要把南屋给拆毁了似的。 房客、刘二、掌柜的一起赶了进来,只见刘老头眼红如火,从屋里冲了出来,一只手抓开衣襟,一只手使劲捶着胸,气急败坏地吼道:“他妈的!把人的肺都气炸了!他妈的,我非揍死那个老婆子不可!” 说着一跳老高,又要冲进屋去。看样子要出人命,大家一拥而上,拖住了他。刘老头本来就有气力,又是怒极了的时候,所以五六个人都制不住他,只见他大吼大叫,把个胸脯捶得“嘭嘭”地响。最后是角门里出来了一个厨子,是个两百斤重的大胖子,将身子往他面前一站,才算把他堵住。 “有话好说嘛!”掌柜的喘着气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问那老娘们!我不揍死她,就得跟她打官司——” 刘老头断断续续地叙述经过,说昨夜因为喜得娇妻,贪杯过量。到早晨醒来,只见娇妻变了个满头白发的干瘪老婆子,大惊之下,追问经过。那老婆子竟说他那娇妻是她的孙女儿,已经做主许了姓米的,自己是“代孙出嫁”。 他的话还没完,没有一个人能忍住笑,这下越发激怒了刘老头,又要往里冲。掌柜的忍笑拉住他说:“你打死她也没有用,咱们好好商量。” “对了!”有个跟刘老头相熟的客人说,“老刘,你那头驴,脚程不是挺快的吗?快追下去截人是正经。” 话刚说完,有人接口:“追上了也没用。” 声音是清劲苍老的老妇人声音,却不见人影,最后才发现是在厨子身后。等厨子把他那两百斤重的身子移开,大家一看,无不发笑——李婆子穿着葛玉儿的衣服,是葱绿缎子绣白蝶的夹袄,下面一条月白绸子的百褶裙,衬着那干黑的面皮、鸡爪似的手指和一头披散了的白发,简直就是个老妖怪。 模样长得怪,神色却极其庄重,她不慌不忙地指着刘老头说:“请各位大爷评评理,他今年六十七,愣要娶我十七岁的孙女儿,这不是伤天害理吗?” “去你的!”刘老头大吼,“什么是你的孙女儿?你孙女儿怎么不藏在家里,会跟我来在这儿?” “你这话别问我。反正一句话,我不要你这么个孙女婿!”李婆子说,“我孙女儿名叫葛玉儿,顺治十六年七月初七子时生人,今年十七岁。你拿得出庚帖,说得出媒人,我把孙女儿给你。拿不出来,你就说出大天来也没有用!” “你们看!你们看!”刘老头气得脸色苍白,咬牙切齿地说,“这个老娘们不讲理到这个地步。他妈的,我问你,花四两银子一口袋买来的,哪儿来的庚帖?哪儿来的媒人?” 李婆子冁然而笑,神情愉悦,别具妩媚之致。“我知道你心疼那四两银子。”她掠一掠鬓发笑道,“我不也值四两银子吗?” 这一笑,陡然引发了如春雷乍动般的爆笑。不笑的只有刘老头,气得直骂:“死不要脸!亏你说得出来,‘代孙出嫁’!也不嫌牙碜。” 刚低下来的笑声,又为这“代孙出嫁”一新语,重新提了起来:“刘大爷,我看你将就点儿吧!老夫老妻老伴儿,也是喜事。咱们今儿凑个份子,给你贺贺!” “不行,这老娘们比我还大两岁。不行,不行,决计不行!”刘老头改了主意,一跺脚往后就走,“我非撵了去,把人找回来。” 撵了去还是一场空。日暮回店,刘老头喝着酒骂人,这回是大骂米文信,说他狼心狗肺,拐带朋友的娇妻;又自己打着自己的嘴巴,说是瞎了眼看错了人;最后又说好心没有好报,发誓从今以后,不做半点好事。 骂得倦了,人也醉了。半夜里醒来,头像刀劈似的痛,喉头干得如火炙似的,这时哪怕是阴沟水,都得喝它一个痛快。 “何苦!喝那么多酒!” 虽是体贴的声音,但刘老头不愿理她,把个脸扭了过去。 “替你沏了壶茶在那儿,焖透了正好喝。来吧!” 这一下刘老头不理她也不行了,但还是有点儿于心不甘,而且也抹不下脸来,只好不作声,意思并不拒绝。 于是一碗不凉不热、既苦又香的浓茶送到他唇边,刘老头张嘴就喝。喝下去浑如琼浆仙露,他自嫌不足。而李婆子不用他开口,她知道他不会开口,自己又倒了一碗来。 口是不渴了,头还疼得厉害,心念刚动,发觉一块凉凉的手巾覆在额头。刘老头不动也不说声谢,只是闭上了眼,心里七上八下地只恨自己不争气,不该喝醉,以致无端见她这番情,糊里糊涂地封住了自己的嘴。 他不作声,李婆子也不唠叨,坐在他身旁,不断替换凉手巾。换到第五遍,刘老头忍不住出了声:“行了……” 于是听得“扑哧”一笑。“你也会说话呀!”李婆子说,“我只当你是哑巴呢!” 开出口来,倒也有些趣味,但刘老头总觉得自胸至腹,有股冤气窜来窜去,找不着出路,所以李婆子越是这种像老伴儿说笑的口吻,越是使他觉得窝囊,自己恨自己,差一点又要打自己的嘴巴了。 “你不爱说话,就想你的心事吧!我可累了。”李婆子唠叨着,“伺候了一辈子的酒鬼,临了儿还是伺候酒鬼。这叫什么命啊!” 刘老头一听有气,不由得要说:去你的,谁稀罕你伺候!而话到口边,不知怎么像唇齿间筑着一道坝,就是漫不过去,咽了口唾沫,翻了个身,觉得这样侧睡,比仰脸朝天舒服得多。 就这时发觉油灯灭了灯芯,然后听得门响。刘老头倏地转脸朝外,哪里望得见李婆子的人影? “这老娘们!”刘老头咕噜着,“他妈的,‘一块豆腐掉在灰堆里,吹又吹不得,弹又弹不得’!她去她的,睡觉!” 于是又翻身向里,却总觉得心不定,风声光影,一有动静便凝神注意:是不是“老娘们”回来了? 终于回来了!确确实实听得门响,刘老头没好气地问道:“你上哪儿去了?”话一出口,觉得自己的话大为不妥,便又接了两句:“出去也不把门关严了,进来个毛贼,偷了我的褡裢袋怎么办?” 装钱的褡裢袋就在他枕旁,清醒白醒地守着,如何偷得去?这明明是没话找话,李婆子懒得理他,从土炕另一头爬了上去,钻进预先折好的被窝筒,很快地起了鼾声。 不知她是装的,还是真的睡着了。整一夜的工夫,刘老头就是在想这么件“不相干”的事。 刘老头鸡鸣入梦,正午方醒,醒来时就闻见炖羊肉的香味,肚子里随即咕咕叫,一翻身坐了起来。 李婆子正在抹桌摆碗筷,看见他起身,便即说道:“我在你褡裢袋取了块碎银子,买了吃的,也买了穿的。”她看看自己身上那件灰布棉袄,加以解释:“我总不能穿我孙女儿的衣服!” “哼!”刘老头心想,还说孙女儿,装得倒真像。 李婆子没有声响,替他端来了洗脸水和一壶茶,接着是一壶酒、一盘馍,还有最要紧的一大碗萝卜炖羊肉,都放在了桌上,还顺手拉开一张方凳,所欠的一句话是:趁热快吃吧! “你不爱说话,我不来讨你的嫌。”李婆子平静地说,“往开来想吧!四两银子做这么一件好事,你还吃亏?你真要觉得吃亏,我托人捎了来还你,就交到这儿柜上。话说明白了,我可要走了!伺候了一辈子的酒鬼,可懒得再伺候酒鬼了!”说着,回身往外走,径自出了跨院! 刘老头一直在发愣,不知自己该如何应付。突然,如梦方醒似的奔了出去,望见李婆子的背影,大声吼道:“回来!你不跟我回家,走哪儿去?你认命吧!你是伺候酒鬼的命……” [book_title]小红拂 1 江宁盐商首脑查家,这天接待娇客——未成亲的姑爷,有“大冰”(大冰、冰人,古时指媒人——编者注),有盛筵,只是没有笑容。 查家的娇客名叫陈銮,字芝楣,来自湖北江夏。岳家他不是第一次上门,四年前曾有匝月的勾留,那一个月的光阴,让他了解了什么叫人生得意之秋。当时是簇簇新的一名秀才,特地到江宁来省视他那在查家当“西席”的老父。秀才为宰相之根苗,人又生得气概轩昂,查百万一见中意,把独生的爱女许配给了他。筵前认亲,岳父称许甚殷,岳母慈祥恺悌;未婚的妻子虽见不着,但听父亲说道,既美且贤。这光景也就仿佛是“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了。 四年后重来,心情自非昔比,最大的不幸是老父去世。三年服满,正逢大比之年。乡试中举,他是有把握的。等秋闱榜发,谢老师,拜同年,开贺宴客,得要大把银子花出去。接着北上赶明年——嘉庆二十五年庚辰科的会试,又要一笔川资。未雨绸缪,特地来求援于岳父。这自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然而分属“半子”,不见得开不得口,更何况补报有日? 因此,陈銮虽是一袭青衫,自己并不觉得寒酸,登堂拜谒,依然挂着很自然的笑容。但拜罢起身,看到岳父和冰人的脸色,他的笑容立即消失了。 “请陈少爷坐席吧!”查家的总管说。 称呼改过了!陈銮清清楚楚地记得,查家上上下下,以前都是叫他“姑爷”的,这个称呼的更改,是总管一时失检,还是有别的意思?他深感困惑。 心有警惕,因此他不肯高踞首座,以世交晚辈的身份,谦让再三。结果与冰人相向而坐,空着首席。主位上的查百万,淡淡地应酬了几句,问起近况。 “今年秋闱,准备‘观光’。”陈銮说了这一句,踌躇久久,才接下去,“‘五魁’是不敢说,但不至于名在孙山之外!” 查百万发出不出声的冷笑。“俗语道得好:‘场中莫论文!’又道:‘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阴功五读书。’”他说,“哪里凭窗课就说有中举的把握!” 话不投机,陈銮决定把求援的话放在肚子里,只答应一声:“是!” 查百万也不作声,声音在他眼中,不住用催促的眼色看着冰人,而冰人只装作不曾看见,闷着头喝酒。 “应山兄,我暂且失陪!”查百万到底忍不住开了口,向冰人招呼过了,转脸对陈銮说,“芝楣,你们谈谈。” 要谈什么?冰人胡应山跟陈銮的父亲是同事,有话难以出口。陈銮却已看出底蕴,平静地说:“胡老伯,有什么吩咐尽请直言!” 胡应山怔怔地看着他,好半天才叹口气说:“唉!老世侄,我对不起令尊。” “胡老伯怎么说这话?” “我为德不卒。”胡应山忽然问道,“老世侄今年秋闱既有把握,总得有笔花费,可曾筹措停当?” “实不相瞒,此行正是为此。” “如果只是为此,老世侄,你不虚此行。” 怎么叫“只是为此”?陈銮由胡应山看到总管,再看到堂下的仆役,终于恍然大悟,勃然变色。 忍着心头的愤慨,他冷冷答道:“胡老伯不必说什么‘为德不卒’,更不必吞吞吐吐,凡有所谕,无不从命!” 听得这话,胡应山的表情很奇怪,仿佛欣慰,又似疑惑,最后仍归于羞惭。 “管家,请你把那东西取来!” “是!” 管家闪入大理石的屏风后,进了二厅,很快回来,手里托着一个朱漆圆盘,盘中摆着一个红封套。胡应山一伸手取来,放在陈銮面前。 “这是什么?” “请打开来看!” 封套里面是一张汉口票号的银票,“凭票即兑足纹银贰仟两正”;另外是一张庚帖。 陈銮气得要发抖,但一念警惕,自己对自己说:莫叫人家笑话,也没有什么好气的! 于是他平静地说:“查小姐的‘八字’我不曾带来。这样吧,我写张笔据,作为凭证。胡老伯你看如何?” 胡应山如释重负,连声答道:“可以,可以!” 等管家捧过文房四宝来,陈銮就在红封套上批了八字:“隆仪奉璧,退亲如命!”下面具名:江夏陈銮。写完,把笔一丢,站起身来,向上一揖,扬长而去。 2 玉笑珠香的旧院,与江南人才登龙之地的贡院,隔着一条秦淮河遥遥相对。所以每逢子午卯酉的年份,秋风桂子的季节,秦淮风月为少年秀才所占尽。豪富子弟自然赁居河房;次一等的下榻客栈,客栈亦多在秦淮河一带,聚集之区名为“状元境”。陈銮因为孑身一人,短期勾留,因而在“招贤栈”租了一间小房住。 试期还有一个多月,赶考的举子却已络绎而至,一个个意气如云,为了预酬“场屋”之苦,正好趁囊中富裕的时候选歌征色,先成就一段才子风流的名色。其中唯一的例外就是陈銮。“退亲如命”固然做得痛快,而“隆仪奉璧”却欲归不得。场期已近是不能及时赶回湖北的,不然便是三年蹉跎,而且拖的日子越久,欠的房金越多,就更难脱身,因而陈銮急得坐立不安,不知计何所出。 “可是陈大爷?”忽然,门口出现一名鲜衣俊仆,手持一个小红封套,含笑相问。 “是的。”陈銮答道,“敝姓陈。” “鄙人姓史,从溧阳来。想奉请陈大爷一叙。”说着,双手奉上那个小红封套。 “不敢,不敢!”陈銮接过封套,抽出内中的一纸小梅红笺,只见一笔极漂亮的《灵飞经》小楷,写的是:“七夕未刻买舟候教。”下面具名:溧阳史仲怡拜手。 陈銮倒懂这方面的规矩,“买舟”之“舟”指秦淮画舫,这是史仲怡请吃花酒。陈銮一则无此闲心情,二则要一笔开销,唯有“不扰”。 于是他也取了张红笺,写上“辞谢”二字,具了姓名,封入原来的封套,连同请柬一并退还,另外取了二百钱作为“敬使”的“赏力”。 这下倒提醒了他,坐困愁城,莫要闷出病来!不如到花街柳巷去走走。 入境问俗,先得找客栈的伙计来打听一下。“小二,”他坦率问道,“旧院是什么规矩?” “喏,”店小二指着钞库街说,“那里就是旧院。您老要找怎样的人?” 陈銮无非隔溪看花,无力作问津之想,只是不便明言,反问一句:“有些什么样的人?” “有本帮、苏帮、扬帮。”店小二答道,“从利涉桥到武定桥的河房,‘好货’很多;再要好些的,就是钓鱼巷到水关一带,那里地方比较僻静,人也比较雅致。” “好!”陈銮点点头说,“我就到钓鱼巷走走!” 店小二一听这话,不由得就重新把他打量了一番:衣衫不见光鲜,行李不见得齐备,连个书童都没有的穷举子,想不到还是非钓鱼巷不逛的阔客! 陈銮不理他,却知道他的神态说明了些什么,心中暗想,再住下去要难堪了,趁身上还有够搭便船的钱,就此溜了吧! 欠他的房钱,只好“容后补报”了。打定了这个主意,便先唤店小二预备热水,关上房门痛痛快快洗了个澡,从里到外都换了干净衣服,开箱子把剩下的三两多银子都带在身上,将零星杂物都归在箱子里,写一张纸条放在桌面,说明“箱笼行李,暂且寄存;积欠房金,容另补偿”,然后轻摇纸扇,飘然往钓鱼巷闲步了去。 3 四目相接,各自一惊!陈銮讶异地想:风尘中居然也有这样子一尘不染、清秀绝俗的女子?脚步不知不觉地就站住了。 而那女子心头却有一种没来由的酸楚,看他憔悴的脸色,倒像见了落魄归来的亲人似的,要流眼泪,却又不愿让他发现,迅速扭转头去,跨进门槛,身后的黑油双扉随即被莺儿关上了。 一门之隔,如阻天涯,她泛起一种莫可究诘的恐惧。“莺儿!”她急急喊道,“开门!” 门一开,他仍旧站在外面。第二眼相看,觉得他憔悴之中别有英爽之气。“这个人,是一时落魄!”她这样在想,“可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心里在想,口中竟把话漏了出来。玲珑剔透的莺儿,立刻就向门外含笑招呼:“大爷,请进来坐呀!” “噢!”陈銮微微一惊,欲待回身而去,无奈脚步不听使唤,自然而然跨了进去。 “大爷尊姓?”莺儿迎门福了福,这样请问。 “我姓陈。” “陈大爷!”莺儿指着身后说道,“这是我家姑娘。” “是的!”陈銮抱着扇子拱手。 “客来,泡茶,端果盘!”突然间,陈銮听得这样在喊,声音很尖,又有些模糊不清,听去很怪,仔细一看,才知是一只绿鹦鹉在说人话。 陈銮笑了,露出雪白的一口牙齿。“鸟犹如此,主人可知!”他又抱拳,“打扰不安,还没有请教芳名。” “我叫小红。” “小红!”陈銮立即想起姜白石的那句“小红低唱我吹箫”,心头一阵荡漾,脚步便轻飘飘的了。 登堂待茶,小红的假母出来应酬了一番,然后把她叫到里面,悄然埋怨:“你怎么让这么个客人进门!你看他那样子,是花得起的吗?” “人不可貌相。现在花不起,将来总有一天花得起。” “咦!”假母看着她发愣,好半天才说了句,“你倒看得真远!” “不是什么看得远不远!”小红平静地说,“莫非有人上门,必得是花钱的大爷?不作兴与亲戚朋友串门子那样,坐一会儿,谈一谈?” “好,好!”小红的假母,本性算是忠厚的,“随你,随你!” “‘外婆’也是!”莺儿也帮着埋怨,“左也是钱,右也是钱,经不得篾片几句花言巧语,上百两银子借给人,吃了倒账倒不说!” “小骚货!”假母笑着骂道,“你也编派我!走,跟我到厨房里去。” 这样人家的厨房,是昼夜不熄火的,食橱里经常不空,四盘四碗传呼立办。等设席安箸,陈銮有些着急了。秦淮风月场是有名的“销金窟”,身上只有三两银子,“吃杯香茶就动身”,勉强可以够开销,如今设馔置酒,回头如何发赏告辞? 这是没有犹豫的余地的,陈銮立刻起身:“不敢奉扰!”说着去摸袖中手帕里裹着的几块碎银。 “莫忙走!”莺儿拉住他的手,不让他往袖中伸去。 “陈大爷!”小红开口了,“可是有非赴不可的约会?” 这话该怎么回答?就这迟疑的一瞬间,莺儿大声说道:“哪里有什么约会!陈大爷,你真是得福不知,我家姑娘几时这等留过客?” 一句话未完,小红喝道:“莺儿!哪来这多废话?” “你看看,”莺儿推着他说,“快请坐吧!我挨骂了。” 主婢如此情殷,陈銮何忍峻辞?怀着颗惴惴不安的心坐了下来。于是小红安席,莺儿斟酒,陈銮疑真疑幻,有着梦寐似的感觉。 照例的应酬过后,到了浅斟低酌的局面,小红忽然用严肃的正眼看着陈銮。那眼色虽非咄咄逼人,但也令人不敢轻狎,陈銮尽力保持从容,等她说话。 “陈大爷是寄籍江宁?” “不是!”陈銮道,“我原籍湖北江夏,此来访一亲故。” “噢,陈大爷高中过了?” “惭愧得很。”他看着身上说,“还是一领青衿。” “既这等,场期近了,怎有闲情逸致到下江来访亲故?” “哪里是什么闲情逸致?唉!”陈銮叹口气,不肯再说下去,只举杯喝了口酒。 “看光景,陈大爷是到江宁来办事。”小红一面替他斟酒,一面问,“不知道办妥了没有?” 陈銮摇摇头,又喝酒。 “怎么不说话?” “说起来徒乱人意,害你也不痛快,何苦?” 小红不响,低着头,只见她眼皮不住眨动,然后抬头看了他一眼,欲语又止地好半天方始发声。 “陈大爷,你看我是怎样的人?” “‘出淤泥而不染’,令人心醉神驰。” “多谢你看得起我!”小红说道,“既然如此,有什么不如意的事,何妨跟我说说。” “你一定要自寻烦恼,我就说给你听。” 于是陈銮细叙身世以及此行的结果,只是不曾提到自己身上还剩下三两多银子。 一径看着他的脸在倾听的小红,长长地舒了口气,仿佛为他一吐不平。“这见得陈大爷是有骨气的人!”她转为欣然之色,“我不曾看走了眼。” 倾吐了牢骚的陈銮,心情开朗得多,举杯相邀,感动地说:“穷途末路,得蒙姑娘青眼,真正是一大快事!我先奉敬一杯,还有下情奉达。” “我量浅,”小红吮了一口,“有话尽请直言。” “说来荒唐。今天的盛馔,我老着脸奉扰了,囊中——” “小事,小事!”小红抢着说道,“我理会得,你只管畅饮,酒杯中最宜发泄肮脏气。” “好隽妙的言语。就这一句话,便当浮一大白。” 一杯复一杯,陈銮醉得人事不知。 4 鸡鸣声中惊醒,罗帐昏昏,不辨身在何处。陈銮重新又闭上眼——怕的这是一场可遇不可求的好梦,妄想着既断复续。 “该叫醒他了!”声音很熟,陈銮细辨了辨,想起是莺儿在说话。 这是一个头绪,由此很快清理出线索,自邂逅开始,一直想到她那句“隽妙的言语”,以下就记不得了。 “让他再睡一会儿。”他听见小红在问,“你都预备好了没有?” “也没有什么好预备的。”莺儿答道,“天气热,路菜不能多带。反正一路去都是大码头,有钱什么没有?” “那,你去打洗脸水,预备点心,趁早风凉让他好赶路!” “对啊!这才是。让他早早回家好用功。” 这说的是我?陈銮这样自问,看小红来掀帐子,便故意装出些鼾声。 “陈大爷,陈大爷!”小红喊了两声,轻轻推着他的身子。 “啊!”陈銮装出一梦南柯的神情,眼灼灼地回顾,然后一跃而起,连声说道,“唐突,唐突!” “莫高声!”小红伸过一只柔软温暖的手来,掩住他的嘴。 嘴被掩住,鼻子仍旧管用,甜甜的肉香,令人血脉偾张。陈銮一把抱住了她,从指尖吻起,一直吻到额上。小红有意让他温存,并不挣扎,但这是有限度的,到自觉他应该满足了时,便用平静而坚定的声音说道:“够了!你放手,我有几句话说。” “是!”口中答应,手却不舍,很慢很慢地从她身上滑落。 “陈大爷!你不是低三下四的人,不过人要靠机会,机会未到,争也无益。读书人的机会就靠科场,今年大比之年,试期近了,你听我的劝,今天就回湖北。我替你预备了一个包裹,此刻不要打开来。”说着,小红把手边的包裹,提着放在桌上。 “包裹中是什么?” “是一套宁绸夹袄。你在路上休打开来,还须寸步不离,白天挽在手中,夜来枕在头下。切记,切记!”小红说到这里,从紫檀嵌螺钿的梳妆台抽屉里取出十两锭银子,递了过去,“这锭银子,你回湖北也够了。天热,路上自己当心,莫贪凉,少吃生冷。” 陈銮不接银子,痴痴地放纵自己的想象,人间爱妻的叮咛,谅来就是如此,怪不得男子生而愿有家室! “接过去嘛!”小红微生嗔意,“书生就是这等地方迂腐惹厌。只为一时不好意思,自己误了前程,却不想想春风得意了,什么遗憾不能弥补!” “敬受教!”陈銮瞿然而起,兜头一揖,“学为韩信,不做尾生。” 秦淮名妓多通翰墨,小红虽不解尾生与一女子相约于桥下,待而不至,遇水而死,迂得不近人情的典故,却听懂了他所说的“学为韩信”的意思,随即笑道:“什么人不好比,把我比作老而且丑的漂母?谁稀罕你千金之报?” 然则所指望的是百辆之迎?陈銮心中会意,却不愿说出口来,像这样的事要做得洒脱,才合古人“大恩不言谢”的道理。 于是他愉悦地笑道:“从今我不叫你小红,只叫你小红拂。如何?” “这倒也罢了!”小红瞟着他问,“你自己呢?比作谁来?” “我吗?自然是李药师。” 小红笑笑不答,停了一下又说:“莫想这些没相干的心思。临阵好好磨一磨枪才是正经。” “是!”陈銮很郑重地答应,又深深透了口气,自觉雄心勃勃,必可为小红而扬眉吐气。 5 三场试毕,要写榜了。 写榜从黄昏里开始。“至公堂”上,四总裁、十八房官,高坐堂皇;两旁是监临、知贡举、提调、监试。取中的卷子,一百名一束,细扎得整整齐齐,放在大总裁、户部尚书卢荫溥面前,一共是三束,最后一束只得四十六卷,这年——嘉庆二十五年庚辰科,奉旨取中进士二百四十六名。 这是“墨卷”——乡试举人亲笔所写的卷子。考官所看的是经过“誊录生”朱笔另抄,“对读官”细心校阅过的“朱卷”,也是理齐了名次的三束,放在次席的总裁、礼部尚书黄钺面前。 等把墨卷与朱卷的编号再一次校对无误,就到了拆弥封的时候。书吏唱名,卢、黄两尚书便分别在墨卷与朱卷封面上填名字。另有书吏便奋笔直书,写好一张带名次姓名的纸条,递至公堂前填榜。 拆弥封照例从第六名拆起,一面拆,一面填榜,填完将那张纸条从门缝里塞了出去,立刻便有人去“报喜”——每逢乡试、会试,专门有人与闱中执书吏联络好了做这一行“买卖”。会试之年,更是笔大买卖,远至云贵,都有专差报捷,“头报”来了有“二报”“三报”,豪富之家光是开发报喜的赏钱,就得几百两银子。 当然最先知道的是举人本身,因为除却特别重大的事故必得离京以外,没有一个不在京里候榜的。候榜那天晚上,往往酒食相聚,名为“吃梦”,做了“好梦”的是东道主,落第的白吃,就是“吃梦”。 陈銮跟一些湖北的乡试同年,在一起吃梦,就在下榻的前门外西河沿的“福兴栈”置酒。酒在口中,事在心里,一听大门外人声嘈杂,有人拉长了嗓音:“捷报——”喊了进来,同席的人的神色便都变了。有的含着一筷菜在嘴里,有的捧着酒杯在手里,都似中了“定身法”似的,就那副样子侧耳静听。 中了的喜心翻倒,未中的强自镇静。到夜半报到二百多名,陈銮看看没希望了,想起那夜小红的叮咛,差一点伤心得掉眼泪。 “希望在后头!”有个中了的同年安慰他,“芝楣,以你的手笔,一定中在‘五魁’里面。” 乡、会试第一名到第五名,都叫“五魁”。五魁揭晓在半夜里,到那时候,凡是书吏、号兵、入闱官员所带的听差,一个个点起明晃晃的红烛,围着填榜的桌子,名叫“闹五魁”。闹五魁所点燃过的残烛十分吉利,据说童子开蒙第一天晚上点了这段残烛念书,将来一定高发,因而可以拿它来卖钱或送礼,为此闹五魁总是闹得很热闹。 “第五名,陈銮,湖北江夏人——”纸条塞了出来,做那报喜“买卖”的头儿连升三,皱一皱眉说,“五魁里面夹了个穷鬼,又是湖北,真是财神爷不照顾,苦买卖,哪个去!” “我去!”有个矮子,一把从连升三手里把纸条抢了过来,“头儿,你有眼不识泰山,头报不报江夏,要报江宁。” “老高!”连升三问那矮子,“这是怎么说?” “这位新贵人是江宁大盐商查百万的女婿!” “啊,啊,快报江宁。” 一句话未完,有人大声喊道:“会元出来了!” 连升三不问姓名,先问:“哪里?” “广西临桂!” “又是这么远的地方!”连升三说,“临桂的文风盛!我看,是哪个?” “陈继昌。” “陈继昌是解元。看下个月的殿试,出个‘连中三元’,乖乖,我要亲自到广西走一趟了。”连升三把手往下一挥,“闲话少说,快去抢头报。” 6 “矮子”老高,十天工夫赶到江宁,比兵部的驿差还快。赶到江宁城里,累得气喘不止,但不敢落店休息,问明查百万的住处,拍马就走。 查百万过六十整寿生日,唱三天戏。这天是正日,贺客盈门,正周旋不暇的当儿,管家赶进来报告说:“京里有报喜的来了。” “京里报喜?”查百万大为诧异,“报什么喜?” “老爷请听!” 大门外矮子老高,扯开“正宫调”的嗓子喊道:“捷报——” 一路喊,一路大踏步走上寿堂。屈一足跪下,展开一张四尺长、一尺宽的梅红笺,上面写的是: 捷报 贵府姑少爷陈銮应本科会试高中第五名进士 报喜人高升 “查老爷!恭喜,恭喜。双喜临门,既富且贵了!”矮子老高磕个头说,“小人叨贵府姑少爷的光,讨杯寿酒吃!” “好,好!吃酒,吃酒!” “还要请老爷放赏。” “好,好!放赏,放赏!” 一句话不曾完,只见查百万脸色惨白,摇摇欲倒。贺客无不大惊失色,还不曾开口相问,查百万悄无声息地栽倒在猩红地毯上,寿堂上顿时大乱。 外面乱,里面也在乱。查百万的爱女湘纹放声大哭:“苦命啊——” 湘纹是见过陈銮的,当然,那是屏风后面的悄悄窥探——五年之前,查百万亲自选定东床,喜讯传到深闺,少不得有中表姊妹和丫头们起哄,怂恿湘纹趁陈銮拜见“岳母”时,去看一看未来的姑爷。她也自然有一番做作,而终于在女伴强拖硬拉之下,半推半就地在大理石屏风后面偷望了一眼。就这一眼,陈銮的影子已印入心版,时隐时现。花前月下,悄无人时,那个挺拔儒雅的影子倏然浮起,不知给她带来了几许闲愁。尤其是在不经意时获知陈銮的境遇,一寸芳心终夜动荡,而再也想不到会演变成当筵退婚这么一个结局!消息初传,背人垂泪。丫头们常常会在清晨为她理床时,发觉枕头是湿透了的。 如今是再也不能掩饰自己的心情了!倘若当时“不顾羞耻”,哪怕以死要挟,非陈銮不嫁,事情还可以挽回;如今寒士吐气,青云直上,若说重修旧好,即令陈銮愿收覆水,旁人总当自己想嫁的不是陈銮,而是一名新科进士,心迹难明,又有什么脸进陈家的门? 一念之差,悔恨莫及,很快就恹恹成病了。 四月二十一日殿试,新进士一大早到达宫门,听礼部仪制司官员唱名,名次单数从左掖门进,双数由右掖门进,在太和殿前排班。只见王公大臣,已经各具朝服,肃立候驾。不久,作乐鸣鞭,皇帝升座;鸣赞官赞礼,三跪九叩已毕,体仁阁大学士曹振镛从预设在殿东的黄案上,取了密封的试题,捧交给跪在正中的礼部尚书黄钺——殿试的题目是“策问”,以皇帝的语气发问,经史时务,无所不包。应试的人逐条答复,照例用“臣对臣闻”开头,而以“臣末学新进,罔识忌讳,干冒宸严,不胜战栗陨越之至。臣谨对”作结。这就是“金殿对策”。 但是文章做得好,并不是太重要的事;重要的是,字要写得好。殿试的卷子称为大卷子,用宣纸精制,红线直行,并无横格,而善写大卷子的,能写得匀整划一,仿佛有横格一样。字要“黑大光圆”,笔画须合乎制式,称为“馆阁体”。陈銮在大卷子上颇有功夫,写完交卷,自己相当得意。 卷子自然先派大臣看,因为是皇帝“临轩策士”,所以看卷子的大臣,不能称为“主考”,也不能称为“阅卷大臣”,叫作“读卷大臣”,定例是八员。这八人在二十四日那天,齐集文华殿读卷,看中了便在弥封的卷子上加个圈,所以有八圈的卷子必是上选。 这次上选的卷子一共十本,由八大臣公定以后,进呈皇帝钦定名次。有时依原来的次序,有时特加拔擢,第一本不一定就是状元,不过这样的情形不多。 这一年就是依读卷大臣所定的次序,皇帝临御保和殿,看了进呈的十本卷子。拆阅弥封,第一本居然就是陈继昌的,他也成为乾隆四十六年辛丑科苏州钱棨“连中三元”以来,无独有偶的第二人。 于是以曹振镛为首的读卷大臣一齐行礼相贺,说是“熙朝盛事”。皇帝也很高兴,再叫拆第二本,也就是一甲第二名,这在三鼎甲中,称为“榜眼”。榜眼是浙江杭州人,名叫许乃普,他家弟兄中,已经出过四个进士,加上许乃普就是“五子登科”,又成为科举中难得的一个名目,皇帝越发高兴。 拆开第三本,署名是陈銮,皇帝看他的履历,年龄二十三。“这也难得!”他问,“不知道这陈銮仪表怎么样?” 礼部尚书黄钺是这一年会试的总裁,见过陈銮,当即回奏:“陈銮仪表俊雅,臣为圣主得人恭贺。” “这才好!”皇帝笑道,“年长貌陋的当探花郎,就煞风景了。”这是出自唐朝的故事,新进士中公推年轻俊美的同榜一人,遍探长安名园,何处花枝最盛便作为游宴之地。因此,一甲三名的“探花”,必得中了陈銮这样的人,才算名实相符。 因为有“连中三元”“五子登科”等难能可贵的名目,所以这一榜的人物特别为人注目,但陈銮的故事,却并不为人所知,报喜的仍旧报到江宁。查百万笑在脸上,苦在心里。湘纹那里自然也瞒不住,从丫头嘴里得知“喜讯”,病势越发沉重了。 7 照例,状元授职为修撰,榜眼、探花为编修,都在翰林院供职。陈銮是靠小红相赠用缝在那套“宁绸夹袄”里的金叶子,兑换了四百多两银子,才能回乡应试,中举以后再进京赶考。在家时就跟老母说好了的,如果有一天得意,要娶小红为妻,此时是酬愿心的时候了。 然而好梦一时难圆,第一是刚刚到任,不能请假;其次,就算能请假,这笔为小红脱籍办喜事的费用尚无着落。所以在家书报喜以外,特为写一封信给小红,信中自然是踌躇满志,得意非凡,表示不负小红所望,同时他亦必如李靖与红拂的故事,“非卿不娶”,但眼前却还有困难,叮嘱小红等他三年。因为后年壬午又是乡试之年,照规矩,这一科的三鼎甲一定都会放出去当副主考,一趟“试差”下来,总有千把两银子的收入,如果运气好,放到广东、四川等地,更为肥美,那时就可以请假回籍迎娶了。 小红得到喜信,自然高兴得终宵不寐。但是除了假母、莺儿,她不敢告诉任何人。 “他要明媒正娶,是他的良心,不过,你们倒替他想想,从我们门户人家里,娶个正堂夫人回去,像话吗?” “那也没有什么不像话。”假母答道,“唐朝就有这样的故事。” 那是指李娃封为“汧国夫人”的传奇,小红当然知道。“话不是这么说,从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我要替他着想,如果一说出去沸沸扬扬当笑话讲,岂不是害了他的官声?”小红又说,“做官的人私德有亏,御史老爷是可以参的。不明内情的人说他荒唐,不顾朝廷的体面,娶门户人家出身的为妻,那岂不是害了他?” “害了新贵人,就是害了姑娘自己。” “莺儿这话说得对!”小红大为点头,“得意不可忘形,我想,只有悄悄儿卸了‘牌子’,寻个清静地方,安安稳稳等他三年。” “随你,随你!”假母是忠厚人,“我也搬开钓鱼巷。不管他肯不肯认我当丈母娘,我总不能再干这一行,坍他的台。” 于是小红的假母托词厌向风尘中讨生活,结束门户,带着小红、莺儿,搬到苏州去住。同时写信告诉了陈銮,说是杜门谢客,专等花轿。信中又说,还有些积蓄,办喜事也够了,只要能够请假,盼他早为她定下名分。 8 “连中三元”“五子登科”的瑞兆,对皇帝来说,并不能替他带来好运,就在这年七月二十五日,因为中风在热河行宫暴崩。 事起仓促,找不到储藏嗣君御名的“金匮”——清朝从雍正夺嫡以后,虽保持着东宫僚属的“詹事府”,却已不立东宫,继位之君由皇帝事先慎重选定,亲笔书名,藏入一个等于金匮玉匣的盒子中,严密封固,置在乾清宫“正大光明”这块匾额后面。皇帝崩在行在,而“金匮”则在京师,专差去取却不曾找到,最后是在一个小太监身上发现的,打开来一看,是传位皇二子旻宁。同时已成为皇太后的钮祜禄氏,亦特遣侍卫到行在传宣懿旨,说大行皇帝生前曾口传密谕:皇二子仁孝恭俭,将来当继大位。于是皇二子嗣位,定年号为“道光”。 新君嗣位,照定制必开恩科,即道光元年辛巳乡试,而陈銮不曾奉派为考官。下一年壬午乡试本科,他奉派为浙江的副主考。恩命下达当天,陈銮派了一个在京里所用、极其干练的长班孙贵,拿着他的信,专程赶到苏州去见小红,说是奉派主试浙江,皇命在身,关防严密,不能顺道相访。试差完毕,回京复命时,决定在苏州逗留一天,聊倾相思。 哪知孙贵中道迎候,带来了一个令人惊忧而奇怪的消息:小红不在苏州了,迁到什么地方无人知道。 “这就不可解了!”陈銮忧心忡忡地说,“就要搬家,也该告诉我啊!” “说不定是错过了。”孙贵这样说,“搬得不多几时,写信到京里。老爷出京了,自然不晓得。” “这话不错!”陈銮略微放了些心,赶紧写信回京——他住在湖广会馆,托会馆的执事查问,如有苏州的来信,请他赶紧加封交驿差递到浙江巡抚衙门转交。 真正令人不安的消息到了。湖广会馆回信,斩钉截铁地说,没有什么苏州的信;如果有,不必嘱咐,就会转递。会馆这种事办得多了,绝无差错。 为此,陈銮在闱中心神不定,度日如年,好不容易出了闱,跟正主考、工部侍郎顾皋商量,打算亲自到苏州去一趟。顾皋同情他的遭遇,答应了他。 “老爷!”就在他摒挡行李,将要上船时,孙贵来报,“有位胡老爷来拜!” 拿过名帖一看,是胡应山。陈銮记起前恨,当时就放下脸来说:“挡驾!他来干什么?” “特来道贺!”胡应山已经用很丰厚的一个“门包”买通了司阍,擅自跟了进来,此时在门外应声,同时笑容满面地踏了进来,连连拱手,“老世侄成了贵人,只怕不肯认我了。” 这话说得不中听,但也就因为这一说,陈銮不便拒人于千里之外,很勉强地答了声:“胡老伯远道见顾,有何赐教?” “我来替老世侄作伐。不,”胡应山马上又摇着手说,“实在是‘请期’。” “请期,什么期?” “自然是洞房花烛的佳期。” 陈銮大为诧异,因为他隐约听说,湘纹抑郁致疾,以致不治。如今胡应山怎又来“请期”?不过这话不便细问,也无须细问。他又冷冷答道:“胡老伯,此事万难从命。当日筵前,一刀两断,男婚女嫁,各不相涉。” “也难怪你,老世侄!当时你总看得出来,我着实替你生气。事后你岳父受了你岳母的埋怨,长吁短叹,悔恨无穷,说坏了他与令尊的交情。至于湘纹小姐,”胡应山合掌当胸,“天在上头,说话要凭良心,知道了这个消息,寻死觅活,几乎一命呜呼!你岳父、岳母答应她重申前约,才把她劝下来,早就在佛前设誓,非陈芝楣不嫁!老世侄,你怎么说?” 这番话说得陈銮心里七上八下,意绪如麻。查百万势利眼,岳母是好的,湘纹有此表示,更为可感。但细想一想又觉得不对。“那么!”他问,“这话为什么不早说?” “这又是你岳父的主意,说借此激励你发愤成名,反正湘纹小姐等在那里,不怕姻缘不谐。” “这又不对了!在我成进士那时,为何不说?” “这也是你岳父的主意,说此时芝楣余憾在心,碰了钉子倒不好。反正办嫁妆也得预备两三年,不如等日子长了,你心里的气也消了,一说即成。” “哼!”陈銮鼻子里哼了一下,不知是冷笑,还是苦笑。 “老世侄!”胡应山又说,“如今试差已毕,回京复了命,请假回籍,省亲完婚,到家总在腊月底,佳期定在明年春暖花开的时候如何?” “胡老伯,实在不能从命。说实话吧,家母已经替我另外定下一门亲了!” “另外定下亲了?”胡应山吃惊地道,“是哪一家?” 是江宁钓鱼巷里的门户人家,这话怎么说得出口?他只好含含糊糊地答道:“姓李。” 胡应山紧皱着眉,想了一下,忽然眉目舒展地说:“这也不要紧!府上的情形我知道,三房合一子,就娶三房正室也不要紧,兼祧原有这个规矩。” “那——”陈銮不便说是不忍负小红,只推到母命上,“那得家母允许了才行!” “好!”胡应山很有把握地说,“一言为定。” 等胡应山一走,陈銮的心思越发乱了,怀着恩怨纠结不知如何清理的烦恼,悄然到了苏州,带着孙贵微服相访,只见小红杜门谢客之处,秋阳满院,人影杳然。在附近托问了好几家人家,都说这李家很怪,平时不与邻居往来,所以是什么时候迁走,迁到什么地方,一概不知。 万般无奈,陈銮只有去拜访苏州知府,约略道明来意,说是访如此一个旧识,请代为派人查访。官场最重科名,京里的名翰林这样委托,苏州知府答应一定尽力。于是陈銮抱着无穷的希望,与顾皋会齐了,一起沿着运河北上复命。 到京不久,接着便来了一位意想不到的访客,仍旧是胡应山。 “老世侄,我为你千里奔波,做媒做到这样子,凭良心,是至矣尽矣了!喏,”他递过一封信来,“不辱所命!如今看老世侄还有什么推托。” 接到手里,一看信封,就辨出是他母亲的亲笔。信里说,查家原是旧交,两代交情,这门亲事,还是该做。好在他是兼祧,先娶湘纹,后娶小红,彼此姊妹相称,亦属无妨。同时又叫子早日请假回里,以慰亲心。 母命难违,至少没有再峻拒的道理。有许多话要跟母亲当面说,无论如何先请省亲假,总是不错的。因此,他这样答复胡应山:“且待我面禀了家母,专函奉复。” “好!好!”胡应山说,“一开了年,我到府贺节,面领回话。” 母命难违,陈銮再也找不出托词来拒绝查家的亲事。但一则小红的恩情铭心刻骨;再则对查百万的余憾犹在,所以提出了这样的条件:第一,将来小红进门,湘纹须尊称她“姊姊”;第二,诰封先赠小红,次赠湘纹。这一来,名为兼祧,略同嫡庶,对湘纹来说是委屈的。可是“大冰”胡应山居然替女家允承了下来。 吉期定在开春三月三,一过花朝,查百万由水路自江宁发女儿的嫁妆,这件嫁妆值十万两银子,辘轳连江,鼓棹上驶,以查百万的财力,居然请准了两淮盐运使,特派抓盐枭的缉私营护送。陪嫁的除了妙年美婢以外,还有个干瘪老头子,徽州人,是一名朝奉。查百万送了女婿一爿典当。 然而在陈銮看,这些远不如小红那四百多两银子来得贵重!小红到底哪里去了呢?如果她知道将临的佳期——为查家看不起的陈銮,仍旧娶了查家的女儿,会不会笑他没志气?或者不明内情,只当自己如鼓词上所描写的陈世美、王魁之流,忘恩负义,因而一气寻了短见? 不会的!倘或小红有此想法,一定会出头理论,本来就定了嫁娶之约,没有人可以阻止她嫁陈銮,除非—— 陈銮惊出一身冷汗,一颗心七上八下,动荡得久久不停。实在事太蹊跷,小红和她的假母,必是遭遇了不测之祸,被劫持幽闭着无法出头;也可能委蜕黄土,今生今世再无见面之日。 越想越不安,越想越伤心——世间有婚期将至,因为舍不得爹娘,人前背后哭哭啼啼的新娘子,而如今有了个淌眼泪的新郎官! “是你!”用秤杆挑开红罗盖头的陈銮,不知自己是眼花还是在梦中,真有不知斯世何世的感觉。 是小红!那也可能是世间独一无二的一个新娘子,什么垂头不语羞涩,恍如不知不闻?这个新娘子却盈盈含笑,轩眉扬脸,而且伸出一只手来,要新郎官为她握着,然后问出一句很奇特的话来,“大爷,你知道我姓什么?” “你?不是姓李?” “不是!”小红答道,“从前姓李,现在姓查!” “对!你姓查。不然怎么会是坐了查家的花轿来!”陈銮取下帽子,搔搔头皮说,“可是你怎么会姓了查呢?” “说来话长,你先宽了衣。”小红回身喊道,“莺儿!” 从套房中翩然现身的莺儿,轻倩地笑着:“大爷!不,姑爷,新姑爷!”她跪了下去:“莺儿给新姑爷磕头,贺喜,讨赏!” “有赏,有赏,这不在话下。”陈銮拉着莺儿,情急地说,“好妹妹,你们主仆俩不要捉弄我了,快说给我听吧!可知道我找得你们好苦?” “眼前不在这里?”莺儿指着小红说,“再也逃不了的,有话不会在鸳鸯枕上好好去说?” 说着先替陈銮宽去袍褂,服侍小红卸妆,然后为新夫妇铺好了床,悄悄从新房中退了出去。小红嫣然一笑,扣上屈戌,双双入帐。 鸳鸯枕上,款款密语,才知道当陈銮发觉小红家人去楼空,焦急得不知何以为计之际,小红正安安稳稳住在湘纹的香闺中,做查家的千金小姐——不知是查家门下哪个高明的食客,访闻得有小红赠金于穷途末路的陈銮的这段义行,以及她杜门待嫁、隐身苏州的芳踪,因而献议,由查百万收为螟蛉,作为湘纹的替身,依旧归嫁陈銮。 “我想这样也很好,”小红说道,“爹爹无女而有女,也保全了府上与查家的两代交情。我呢,总算托足高门,勉强可说,不辱没你探花郎的身份,一举三得,何乐不为?” “妙,妙!”陈銮感动异常,“设此谋者,不亚于陈平的‘奇计’!就是一样不好,何以不先告诉我?” “这为了遮人耳目,爹爹不愿人家知道我原来的身份,接我回家时,做得极其秘密——江宁都知道查百万嫁的是亲生爱女,不晓得是李代桃僵的查湘红。” “查湘红?”陈銮笑道,“这一段就像跟湘纹是同胞姊妹了。” “但愿你这么想!”小红又说,“湘纹姊姊为你抑郁而亡,你也须念着她才好!” “自然!生死情谊,都在你一个人身上——” 这一夜细诉悲欢离合,小红贪听他闱中得意,金殿传胪,不觉东方既白。花烛良宵,竟成虚度!然而这不是什么憾事,地久天长,多的是蜜样的岁月,何争此一夜! [book_title]雪媒 拨着炭火,好久都不开口,一双眼只是盯着火盆,炭火拨旺了不歇手,刚蹿了上来的火苗,反倒让他自己压了下去。那是怎么了?她怜惜而又困惑地自问。 十年夫妇,很少见过他这样的神情;就亲眼见了,也仿佛不能令人相信,那样潇洒爽朗的人,会变得这样的抑郁!因此,她就不敢问出口来,怕是自己看错了。“好喝酒了!”她只这样说,“家里送了两只山鸡来,有山鸡片的火锅。”家里是指她娘家。 他毫无表情地点一点头,从火盆旁边站起身来,双手笼在袖子里,慢慢踱到窗前——新糊的窗纸映透了雪光,薄暮时分依然一室通明,她清清楚楚地看到,他的脸上是伤逝的神色。 果然。“吴家的死了!”他自语似的说。 “哪个吴家?” “还有哪个吴家?” “噢!”她明白了,不由得也关切,“怎么死的?” “上吊。” “为什么呢?” “还不是做人无味!”他用低沉的声音说,“贾老二败坏了家当,一走了之,至今生死不明。已经是三餐不继的日子,她婆太太还成天骂,骂她‘扫帚星’。你想想,那样的儿媳妇,怎么做法?” 她不作声,心里当然也难过,但仿佛又有落水被救、抚视淹毙同伴的那种心情,哀伤之余,自感庆幸。 “这该怪谁呢?怪她自己,还是怪那场大雪?” 好大的雪!十一月初的天气,是这年第一场雪,竟会下得这么大。到了午后,随风乱舞在空中的,简直就是一片片的鹅毛。 偏偏这样的天气,是个“大满棚”的好日子。拿男女两家的八字,细心推算而来,不冲不克的好日子,是无法更改的。而况喜筵已备,宾客将临,想改亦不可能,因此,王家照样发轿——花轿上面盖一层油布,出城走不到五里路,油布上的雪就有两三寸厚了。 “导子”是到了城门口就算交差。孤零零一顶花轿,冲寒疾行,实在冷不过,轿夫的手足都冻僵了。“王大爷,”轿班头脑跟主家商量,“前面有座凉亭,歇一歇、烤一烤火再走。不然,脚冻僵了走不快,而且七颠八冲,摔倒个把人,反倒不好。” 送亲的“王大爷”——新娘子的哥哥,不能不答应。“好吧!”他提出条件,“不能多耽搁。” “王大爷请放心!决不会耽误拜堂的好时辰。” 到了凉亭里,将花轿卸了肩,轿夫去找了许多为大雪压断的枯枝来,好不容易才生起一堆火。湿树枝不易燃得旺,七手八脚地拿破毡帽乱扇,扇出呛人的浓烟。 花轿中有脚炉、手炉,轿围又遮得甚严,冷倒不冷,但轿围再严,也挡不住浓烟从缝隙中钻了进去,因此有了咳呛的声音。 “不行,不行!”王大爷也是让浓烟熏得淌眼泪,大声喊道,“呛着新娘子了。” “不要紧!拿花轿挪到亭子外面避风的地方,就好了。” 花轿由亭里挪到亭外,由下风挪到上风。就这时另外也来了顶花轿,浓烟中匆匆停下,两处轿夫合在一起,乱糟糟的,一面挥雪向火,一面诅咒风雪。有的带着烧酒,此时也慷慨了,轮递而饮。等手脚暖和了起来,正在得趣之际,王大爷开口催了。 “该走了!我还要赶回去呢!” “走、走!”王家轿夫纷纷响应,依依不舍地站了起来。 “把火弄灭了。”王大爷又说,“烧掉了凉亭,可惜!” “我们路近,等一等不要紧。”另一家的轿夫说,“火归我们来收拾。” 于是王家抬走花轿,埋头疾走。 新娘子叫王翠芳,从拜堂进洞房以后,一直在心里嘀咕。盖头未揭,看不见人脸,却看得见地上,陪嫁的是全堂红木家具,而看床脚是一张杂木床,看桌脚是一张黑漆桌子。何以变了呢? 因为雪大,贺客早早辞去,倒免了一场闹房的难堪。王翠芳听得新郎官关房门的声音,心里一阵阵发紧,又羞又兴奋——白头偕老、相处终身的一个男人,是什么样子,马上就可以看清楚了。 头上一轻,眼前一亮,灯光闪耀得眼花,她装作害羞把头低了下去,闭一闭眼,再慢慢抬头,谨慎地看着。 第一眼是无限的喜悦:笑嘻嘻地站着的新郎官,剑眉星目,一条挺直的鼻子,丰神潇洒,是个美男子。 再一眼是无限的惊疑:自己一一亲眼检视、亲手摩挲过的嫁妆,一样也看不见,而且看房屋格局,夫家不如说媒时节,媒人所形容的一般豪富——不但不富,甚至可以说是寒素。 “请卸妆吧!”新郎官很温柔地说,“你看,门外雪深三尺,越显得这副对联,形容入妙了。” 王翠芳也识得字,抬头看去,见妆台旁边,悬着一副小小的洒金米笺的对联:“屋小于舟,春深似海。”再看这间洞房,可不是如船舱般大。 疑云越深,便顾不得害羞了,轻声说道:“我的紫檀镜台在哪里?劳你驾,叫丫头拿来!” “紫檀镜台?”新郎官愕然,“你的嫁妆哪里有什么紫檀镜台?” “贾相公!有的。” 新郎官好笑。新娘子倒有趣,初见面就开玩笑!于是他也笑道:“我是真相公,不是假相公。” “不是真假的假。说相公你姓贾。” “我不姓贾。难道你不知道我姓谢?” 就这一句话,疑云化作霹雳,震得王翠芳失声喊道:“我怎么会到了这里?谁骗了我来的?” 新郎官一听这话,将两眼睁得好大,瞪着珠翠满头的新娘子,好半天说不出话。 “你赶紧送我回去!该死的媒婆,丧尽天良!” “慢慢,慢慢。”新郎官既惊且怒,“你说什么,我不懂!” 还说不懂!王翠芳自觉身落虎口,孤立无援,心里一急,眼泪就滚滚而下,终于哭了出来。 这一哭,把外头都惊动了,公公婆婆都赶了进来,查问缘故。新郎官气急败坏地说了经过,新娘子啼哭不止,喜气洋洋的洞房,顷刻间变得尴尬异常,令人难堪。 婆太太是很能干的人,大为动怒。“我家虽穷,却是读书人家,难道会骗婚不成?哼,”她冷笑着说,“你父母嫌我家穷,叫你做出这副鬼相!你可放明白些,闹到公堂上,害了你自己,也害了你父母。” 听得这话,王翠芳不能不争了。“当初媒婆来说,你家姓贾,现在说是姓谢。”她问,“这是什么道理?” “哪个晓得什么道理?世界上难道还有临做喜事改姓的?”婆太太又说,“照这样子,你家难道也不姓吴?” 这一句诘责,将王翠芳问得莫名其妙。姓吴?她仿佛觉得这个姓很熟,尤其跟姓谢的连在一起,似乎在哪里听见过。于是凝神细想,很快想起来了。 “谢伯母,”王翠芳的态度改变了,只是着急,已无猜疑,“我都懂了,你家的新娘子,原是姓吴,我自己姓王。我来的时候,轿夫半路上在凉亭里避雪烤火,另外亦有一家花轿,好像听说娘家姓吴,嫁到谢家,大概就是府上了——” 听到这里,新郎官谢慕羽着急了。“那么,吴家的花轿呢?”他打断王翠芳的话问。 “自然是仓促之间,抬错了,抬到贾家去了。” 婆太太很有决断,极沉着地问:“贾家在什么地方?” “大王庄。” “原来是大王庄贾大户。好的,王小姐,你今天在我们家做客。我马上派人到贾家去问,换回来就是了。” 这是唯一的正办。但大王庄离此二十里路,大雪深夜,一来一往就得天亮了。说不得只好独守人家的花烛,心里七上八下,好不是滋味。 还有个比她更受煎熬的是失掉了新娘子的新郎官谢慕羽,明明是自己的洞房,却被摈在外,这还不去说它。最令人悬心不已的是,自己的新娘子,果真是错入贾家,还是另有意外?设逢意外,喜事变作丧事,自己所受的打击犹在其次;父母为子完婚,不知节衣缩食、百计摒挡,花了多少心血!一旦人亡,等于家破,叫堂上二老,何以为情? 到大王庄去查问的,是一直住在谢家、上上下下都叫他“大舅”的谢太太娘家的堂兄。等他回来,已是第二天近午时分了。 “生米煮成熟饭了!”他开口就是这么一句。 这句话,在座的二老和谢慕羽都懂:贾大户的儿子跟谢家的新娘子,已谐了鱼水之欢。谢慕羽只觉一股酸味,直冲头顶,心里像吞下了什么脏东西似的难受,跳起来吼道:“哪有这种事——” “慕羽!”他母亲喝道,“没出息!哪里就急得这样子?你先出去!” 谢慕羽一则不敢违拗,二则也不愿再听下去,跺一跺脚,说一声:“糟不可言!”一冲冲了出去,找了个清静地方,一个人抱着头去呻吟。 “这事就怪了!难道那一床睡的两个人都不知道?”谢太太问。 大舅看一看窗外,面色凝重地低声说道:“看样子,吴家的姑娘是晓得的,贾家比我们家不晓得阔多少。吴家跟王家,富穷也大不相同。王小姐能够看出不是她自己的嫁妆,吴家的姑娘在贾家难道看不出?紫檀镜台就摆在新房里,对镜卸妆,怎会看不出不是自己的东西?” “照你这么说,吴家是有意不作声存心弄假成真?” “不是我这么说。是贾家的亲友这么在议论。” 谢太太倒抽一口冷气。“想不到本性是这样子!”她大为摇头,“嫌贫爱富,眼孔这么小!” “闲话少说。”谢老不耐烦地问,“那么她本人怎么样呢?” “本人自然有一番做作,哭哭啼啼,只说没脸进我家的门。” “贾家呢?” “贾大户倒很讲道理,愿意送一笔重礼,表示歉意——” “这种重礼!”谢太太抢着说,“怎么收得下?” “你想收也不成了!”大舅慢吞吞地接了句,“贾大户的儿子舍不得放人,说是彼此将错就错好了!” 谢太太不响,她丈夫也不响。大舅却是一路想通了来的,此是唯一弥补之道,所以极其热心,看他们夫妇俩意似不愿,少不得要加以劝解。 “大舅你也是!”谢太太想得比他透。“人家是富家小姐,昨晚上的样子,不就摆出来了,不肯做我们这种人家的儿媳妇的。一厢情愿中何用?我看呀,”她长长叹口气,“这件事,我们要吃亏了,变成错出不错进!” 任令大舅说破了嘴唇皮,不能说服王翠芳,而且当天晚上趁人冷不防,在未曾合欢的新床檐架上上了吊。 亏得谢慕羽刚刚从窗前经过,发现窗纸上晃荡着一条悬空的人影,破门而入,一把将她抱了下来,放倒在床上,惊动家人,七手八脚灌姜汤、掐人中,才得悠悠醒转。 醒是醒了,饮泣不止,惹恼了谢太太,沉下脸来说道:“你这位王家小姐,听说也是知书识字的,如何这等不明事理!花轿是你家自己抬了来的,令兄送亲,我们不曾见过,尽礼款留。令兄说要回府接待贺客,喝过一杯喜酒,拍腿就走,谁知道是弄错了。 “你这样子上吊,死在我家,是要连累我家打人命官司。我们何怨何仇,你要害我们倾家荡产,受牢狱之灾?你好狠的心!” 话说得太重了,谢慕羽深为不服,赶紧拦着说:“娘!人家心里委屈,怪不得人家。” 这句话,真正如俗语说:“一滴水恰好落在油瓶里!”正碰在王翠芳的心坎上,说不出的那种知遇之感,没来由的那种感激涕零,一阵抽噎,放声大哭,而婆娑的泪眼,却忍不住要偷觑那可怜的新郎官。 “你用不着觉得委屈,我家虽是寒素家风,就娶儿媳妇,也还要看看品德。你放心,我立刻派人去通知令尊,请他来领了你回去。” 王翠芳自知理屈,又听这样说法,惭感交并,便喊一声:“谢伯母!”起床下地,磕个头说:“阴错阳差,搅得府上不安。我向伯母赔罪。” 这一下,谢太太倒觉得不好意思了。“请起来,请起来!”亲手扶起,怔怔相视,不知如何说起。 “娘!”谢慕羽说,“我们都出去吧,让王小姐一个人静一静。” 王翠芳正有此需要,寻死不成,她得静下来好好想一想自己的终身大事。 通知王家来领人,又是大舅的差使。结果谁也不曾想到,带来了另一个“大舅”——王翠芳的大母舅,受托来做大媒。 这自然是由谢老接待。相见礼毕,王家大舅不叙客套,直抉正题:“舍亲托我致意。事非偶然,良缘天定,如果阁下不嫌敝甥丑陋,愿配高门。” 谢老是天下第一老实人,也是天下第一不善于辞令的人,这样的意外之喜,反倒讷讷然无从置答,只是连连拱着手说:“不敢,不敢!” 什么叫不敢?这不是谦虚的事,“不敢”就等于不愿,把屏风后面的谢慕羽急坏了,飞奔而入,寻着了谢太太,气急败坏地说:“娘,娘!非你老人家出面不可。爹不会说话,好好一件事,要让他弄得糟不可言了!” “怎么回事?” “王家大舅来做媒,情愿将错就错。人家的话很客气,爹只说‘不敢,不敢’。娘,你想,这是什么意思呢?” “噢!是这样的事?”谢太太说,“你去请你爹进来。” 不用去请,谢老本来就跟大媒说了,这件喜事要请太太拿主意。太太的主意却拿不定,因为她对王翠芳有戒心,也知道齐大非偶的道理。 “事情先要看这位小姐的意思。慕羽,你先不要高兴,你跟她去谈,来!我跟你说!” 母亲当了“军师”,教了儿子一套话,谢慕羽心领神会地走了。 “王小姐,想来你跟令母舅见过面了?” 王翠芳红着脸点点头。 “我不晓得王小姐你的意思怎么样。”谢慕羽说,“就我而论,感谢令尊的厚爱,无话可说。不过,王小姐,我实在有点怕。” “怕?”王翠芳轻轻说,抬头看了他一眼,秋波一绕,赛如闪电,马上又消失了,但留在谢慕羽印象中的亮光,却是不会消失的。 “是的。我怕!”他收束心神,照“军师”的传授答道,“我一介寒儒,何敢高攀既是天仙化人又是娇生惯养的王小姐你。” 王翠芳不作声,这在谢慕羽的意料之中。 “穷富不配,我又怕人家说我家乘人之危。” 这下有了反应。“哪个说?”她倏然抬眼。 “原是唯恐有人说。”谢慕羽又说,“再一怕是怕王小姐在我家吃不来苦。”看她欲语又止,而终于沉默,他便又接了一句:“想想还是该送王小姐回府。” 如果王翠芳站起身来,说一句:“搅扰府上,深为不安。”那便万事全休!谁知她依旧坐着不动,只见眼角有两滴晶莹的泪珠。 到此地步,不必再盘马弯弓了。谢慕羽笑嘻嘻地站起来,一揖到地:“‘塞翁失马,安知非福’,谢慕羽不敢说什么大话,一具紫檀镜台,将来一定替你挣得来。” 王翠芳不哭了,但也不曾笑,而是微有愠色,仿佛恨他捉弄人似的。 想起那两日的光景,如在眼前,雪光如旧,人事已非。想想看,如果嫁到贾家,只怕寒宵悬梁的竟是自己。 这样一转念间,王翠芳不自觉地打了个寒噤。“不要讲那些了!”她说,“讲得人汗毛凛凛,酒怕烫过头了,快来吧!” 对他人的悲伤,只有用自己的欢乐来排遣。而况这份悲伤,似乎近于多余。不过,谢慕羽在“左顾孺人,右抚稚子”,总觉得有个想不通的难题:如果当时不是那场大雪,没有这样一桩换巢鸾凤的姻缘,到今天会出现怎么样的局面? [book_title]女贞子歌 堆积在心头的疑云越来越浓了。 为什么要迁到苏州,在十五岁的琴娘看,就是件不可解的事。她听她父亲说过,她家在常熟已住了三代,虽然没有负郭之田,至少有容身的住宅。亲戚故旧亦多在常熟,这对她家的生计关系极大——父亲是以笔耕为生的名士,坐馆兼卖文,都要靠相知有素的亲戚故旧上门求教,才有束脩和润笔的收入。到了苏州,人地生疏,好比一条鱼,由江河移入涸辙,鱼而有知,绝不愿遭遇这样的困境!然则父亲的移家,究竟是为了什么? 她也曾悄悄问过母亲,所得到的答复是:“听说常熟有土匪要闹事。苏州是省城,兵多,保护得严。” 这话初听好像有道理,细想一想就不对了。“为什么人家不逃难?”她问,“偏我们要逃?” “不要多问!”母亲不耐烦了,“你也该懂点事,不晓得大人心里烦?” 琴娘如何不知道?每每看见父母避人低语,想问不敢。而最可怪的是,老家人郭祥与她死去大哥的乳母老胡妈,也在避人低语,而避的正是她! 这就不能不使琴娘怀疑,那些“低语”与己有关。然而她却再也想不出,什么与己有关的事,严重诡秘到这样的地步? “如意!”她向与她同年的丫头说,“你去打听打听看,他们到底在讲些什么?” “小姐,小姐!真正想不到!”如意喘着气说,“戴老爷被绑到法场杀掉了。” 琴娘吓得神色大变,明知戴老爷就是戴高,却必得要问一句:“哪位戴老爷?” “还有哪位,自然是戴少爷的老太爷。可怜!戴太太跟戴少爷也充军到山海关去了。” 听这一说,琴娘更有摧肝裂胆之痛,勉强支持着问:“这,到底是犯了什么罪?” 如意打听得相当详细,戴高是被牵涉在“朱三太子”一案之中。民间相传,李自成破京师的时候,崇祯皇帝的第三子流落民间,称为“朱三太子”。从顺治初年以来,一直为遗民志士奉为幼主,要扶保他恢复大明江山。在清朝的皇帝看,这就是大逆不道,因而处心积虑,要捉“朱三太子”。半年以前,终于捉住了,审问的口供中,提到曾在戴家住过,因而戴高被株连在内。大逆重案,戴高被判死刑,家属充军。 “戴少爷真是孝子,他到衙门里去哭求,自愿代父受一刀之罪。”如意说道,“衙门里不准,拿少爷关了起来。等斩过戴老爷,才拿他跟戴太太一起充军。如今只怕已经到了山海关了。” 最后两句话,在琴娘已是听而不闻了。魂动神摇,一颗心仿佛已飞离了胸腔,昏昏沉沉地只隐约听得如意的狂喊。 “小姐,小姐,你怎么了——” 她无从回答,也无法听闻,在一片昏乱的回忆中,渐渐地出现了清晰的景象。 “研生!今天我与尊翁有个文酒之约,到晚才得回来。我留下一文一诗两个题目给你。”王锡爵递过一张纸来,“做完了,替你师妹温习温习功课。” “是!”戴研生接过题纸,很快瞟了琴娘一眼。 虽是闪电似的一瞥,那略带顽皮的笑容,已深印在他脑海中。想到没有老师监视的时候,与琴娘隔桌相对,眼中是如画的眉目,耳中是银铃似的娇语,鼻中是芝兰般的脂香,他便像醉了酒似的飘飘欲仙了。 “阿琴,”王锡爵又告诫女儿,“你可别欺负你戴大哥!” “谁敢欺负他!”琴娘嘟着淡红色的小嘴说,“只要他不煞有介事地摆架子就好了。” 王锡爵笑笑不响,扬长出门。戴研生目送他的背影消失,转脸看到琴娘,眼观鼻,鼻观心,仿佛在一本正经地看书,倒有些手足无措之感。 “我先做我的功课。等我做完了,帮你温书。” 戴研生搭讪着自语,一面说,一面坐回自己的座位,拿起题纸来看,文题是“发乎情止乎礼论”,限五百字;诗题是“暮春”,七绝不限韵。 这两个题目都不难,只是戴研生文思不能归束,便觉得茫然无所措手了。 “还不动手?”琴娘终于忍不住表露了她的关切,“等爹爹回来,看你怎么交卷!” “文思不来,无可奈何。”戴研生搔搔头苦笑。 “把心静下来就好了。” “就是静不下来。” “为什么?” “‘不见可欲,其心不乱’!” “咄!”琴娘气得脸都红了,“你说的什么混账话!回头我告诉爹!”说完,站起身来就走了。 戴研生大惊失色,赶紧追出去喊道:“师妹,师妹!” 琴娘不理他,一直进了垂花门——那是老师家的内室,虽是通家至好,亦不便擅自闯了进去。戴研生像斗败了的公鸡似的,垂头丧气,一步懒一步地回到了书房里。 满心懊丧地枯坐自责,都是不能“发乎情止乎礼”之故。这样想着,忽然文思大来,不可抑止,于是抛却心事,展纸伸笔,五百字的一篇论,居然未到日中就已脱稿。 趁着文兴,再做那首“暮春”的七绝,中心恬然,大有“绿满窗前草不除”的意境。略略构思,便有了两句,正提笔写着,听见有人在喊:“戴少爷,开饭了!” 抬头看时,如意端着一只托盘走了来,是一大碗鱼面,两碟酱菜。戴研生一见便喜——鱼面在他口舌中,是天下的至味。 扶起筷子,忽然想到一件事。“小姐呢?”他问,“可有生气的样子?” “生气?”如意睁大了眼问,“为什么?” 这就可知琴娘并未生气。戴研生所想知道的,就是这一点,于是连连乱以他语:“没有什么,没有什么!” 心一宽,胃口格外好,一大碗鱼面吃得涓滴不留。等如意收拾了桌子,他继续未完的功课,拿一首诗作完,开始誊清。而天色却突然变了,由晴而阴,然后刮风下雨。戴研生觉得一件薄薄春衫挡不住骤起的寒气,只是功课要紧,忍着冷依然埋头写字。 忽然,发觉背上加了一件衣衫,回头看时,正是琴娘。 这一喜非同小可,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想捏住那葱管似的手指。琴娘慌忙退后两步,只是并无愠色。 “你自己看!”她伸着纤纤一指,临空遥点。 点的是他的那篇文章:发乎情止乎礼论。戴研生有些发窘,就像被人捉住了错处那样。 “今天的面好吃不好吃?” “怎么不好?”戴研生答道,“不好,我怎么会吃得光光?” “算你运气好,今天的鱼特别新鲜,爹又不在家。” 平日师徒共餐,王锡爵不喜鱼鲜,所以午餐很少有鱼,更无鱼面。戴研生由她这句话中,获得领悟,随即问道:“一定是你跟师母说的,下鱼面给我吃!” “你想呢?” “我想得自然不错。除了你,再没有别人想到我爱吃这样东西。” “你这话就叫没良心。娘也常说起的,说几时下鱼面与你吃——鱼要出骨去刺,麻烦得很,娘的手指头都刺破了,你还不见她的情!” “啊,啊!”戴研生大为不安,“我失言,我失言!你可千万不能把我这句话跟师母去说。” “那要看我高不高兴!”琴娘故意仰着脸。 “何必呢?一个人总有说错话的时候。”戴研生问道,“我倒请教,怎么样才能让你高兴?” “你少说风凉话,更不能动手动脚。不然我不理你。” “好了,我依你就是了。”戴研生想起上午的情形,深具戒心,说,“实在我是怕你!不过引用了一句话,何致生那么大的气,拂袖而去,毫无商量的余地。我听老师常跟你说,女子以柔顺为上,莫非你忘了他老人家的话?” “哼!”琴娘撇着嘴,很不服气地说,“你少来教训我,只管住你自己就好了。如果不是我那样一逼,你哪里来的这篇文章。” 原来是有意相激!戴研生大出意外,想一想她的用心,却又大为感动,既爱且敬,站起身来深深一揖。 “咦,咦!”琴娘急忙躲开,诧异地笑着,“前倨后恭,为了什么?” “师妹,我服了你了!”他很诚恳地说,“你这样激励我,我如果不用功,不但有负师恩,也对不起你。你坐一下,等我把功课抄完了,陪你温书。” “好!”琴娘欣然应声,“等你!” 她替他换上热茶,顺便为他理一理书桌,举动轻灵,但他仍旧能够感觉得到。只是他觉得说什么感谢的话都是多余的,唯有加倍用功,才是对她的安慰,所以头也不抬地振笔疾书。 “你看!”写完了,他将一文一诗两篇窗稿递给琴娘,神态显得相当得意,就仿佛做弟弟的做成了一件可人意的事,去向姊姊炫耀。 琴娘也很知分寸,认为不宜也不能置评,看了看说:“只看你抄得这么工整,就晓得是好的。一定会得三个圈。”说着,她拿他的功课,整整齐齐地放到她父亲的书桌上去,用个水晶镇纸压着。 现在该替她温书了。她读的是《列女传》,正读到“贞慎”篇,先背诵、后讲解。戴研生只得聚精会神地倾听,感觉上她是老师,他是学生。 “生为女子,能才德具备,自然最好。若是才德不能兼备,自然以德为主。才女如卓文君、蔡文姬,贞节有亏,说实话,我并不佩服她们。”琴娘接着又说,“吟风弄月之章,虽然无伤雅道,毕竟不是女子的本分。” 出语太庄肃,戴研生无法赞一词,只能就物喻人,指着窗外那株新绿茁长的老梅说:“师妹的性情,真像梅花那样高洁。” “梅花孤芳自赏,也太傲了些。” 这话使得戴研生微有反感。“树木拟男子,花草拟女子,”他说,“师妹连梅花都看不起,那么,自拟何物呢?” “喏!”琴娘指着东壁,“你看。” 壁上挂着一幅立轴,画的是花卉,构图颇为别致。画的是关塞夜雪,雪地里一枝万年青,一丛油绿之中搭着一蓬朱实,设色异常鲜艳。 “师妹以万年青自拟,我倒没有想到。”戴研生笑道,“多福多寿,万年长青。” “我不是这意思。”琴娘摇着头说,“我请问,万年青又名什么?” “冬青。” “还有呢?” “还有?”戴研生愕然相问,“还有什么?” “你看《本草》。” 戴研生于是取了李时珍著的《本草纲目》来,琴娘让他检查“女贞”这一条,见是这样记着: 女贞,释名:贞术、冬青、蜡树。时珍曰:“此木凌冬青翠,有贞守之操,故以贞女状之。《琴操》载‘鲁有处女,见女贞木而作歌’者,即此也。苏颜颂序云:‘女贞之木,一名冬青,负霜矜翠,振柯凌风,故清士钦其质,而贞女慕其名。’是也。” 看完这段记载,明白了出典,戴研生真个肃然起敬了!原来琴娘是贞女自誓。梅花是“岁寒之友”,经冬而始芬芳,诚然可敬,但似乎还嫌有意自标劲节,不如女贞,终年长绿而“凌冬青翠”,兼有松、竹、梅三者的长处。 “师妹,我真惭愧,竟不知冬青就是女贞!你自拟得好,长绿其身,赤诚其心!”戴研生突然起一种强烈的意欲,“我要作一首诗送你!” “好啊!”琴娘喜滋滋地说,“‘长绿其身’不敢望,‘赤诚其心’倒是不敢让!” 于是戴研生凝视着那幅画,然后负手踱了一阵方步,倏地转身,回到座位上,抢了支笔在手,一口气写了下来: 朔风遍吹劲草折,雪堕榆关夜凛冽! 一枝独秀映冬青,累累可似妾心赤? “如何?” 琴娘一面赞,一面浮现了出自衷心的笑意,读了又读,爱不释手。 “多谢,多谢!”琴娘终于把那张纸折了起来,“真说到我心里了!” 从那天以后,琴娘与戴研生就不曾再见过。因为就在那一天,王锡爵与戴研生的父亲戴高成了亲家。师兄妹既由一根红丝挽住,就是不避嫌疑,琴娘亦羞与未来的夫婿见面。 整整两年了!两年之中,朝思暮想,一片心都在戴研生身上,有时想到洞房花烛,自己被揭开盖头的刹那,便有无端的兴奋——心跳脸热,自觉忸怩万状,然而别有一般滋味在心头,萦绕不去,回味无穷。 如今呢?再也没有那令人心跳脸热的一刻了!天长地久,此恨绵绵何所寄托? 只有寄托在那首《女贞子歌》上——戴研生的笔迹,是唯一的真实! 听说琴娘大变常态,饮食不进,终日垂泪,喃喃不绝地念着一首诗,王太太大吃一惊,等问明白了这回事,不免在忧急之外还有气愤,气的是琴娘太不懂事。 泄露消息的如意自然是被痛骂了一顿。见妻子盛怒之下,王锡爵便劝她:“纸里包不住火,事情是终究瞒不住的。阿琴知道了也好,你多花点工夫劝劝她。她心里当然难过,你不要再责备她了。” 话虽如此,王太太的脸色依然很难看,走到女儿房里,把如意支使了出去却不开口。她知自己是在气头上,说话不够深沉警辟就不会有用,所以先得坐下来定一定神再作道理。 琴娘一向孝顺,但这几天的心已碎了,除了哭泣,什么都顾不到,所以虽能约略猜知来意,却不知有什么话好说。 经过片刻的沉默,母女的天性潜滋暗长,彼此都起了谅解的心,于是王太太怜爱地责备:“你是聪明懂世事的人,不想想看这是多大的祸?就不为父母想一想?一家人避到这里,等于隐姓埋名,为的是要躲开戴家,你这样子岂不惹人疑心?倘或泄露了底细,有人到衙门去告密,怎么得了?” 一颗心都在戴研生身上的琴娘,哪里想得到有这样严重的利害关系,一经说破,汗如雨下,不安极了!“娘,娘!”她有急切悔过的神态,“请你放心,从今以后,我决不提半个‘戴’字。我自己心里知道,守着我自己的志向就是了。” “这话也错了!”王太太接口说道,“外面正有人疑心我们跟戴家有牵连,你现在不肯另嫁,不就是明明告诉人‘我家跟戴家是至亲’?” 这才是大可悲哀之事!琴娘泪如泉涌——情势逼迫,竟连守节都不可能,左思右想,唯有安慰亲心,于是毅然答道:“我明白了!不过恋旧亦是人情。娘能不能答应我,三年以内,不谈这件事?我今年才十五,还要跟娘学家务操持,别的事也还谈不到。” “这当然可以。不过,婚事要看缘分,如果有了门当户对的好机会,错过了也可惜。” 这就等于拒绝了她的要求。看样子做娘的恨不得马上就把她嫁了出去,断绝祸根。这样做法也未免太狠了些,琴娘自然忍不住伤心。 王太太也颇为失悔,亲生骨肉,不该这样子相逼。因而赶紧将琴娘搂在怀里,一面替她拭眼泪,一面安慰她说:“不要这样子!父母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会做什么不近人情的事。说来说去,是为了一家大小的祸福。你能体谅父母,父母不会不体谅你的心事。洗洗脸,吃饭去吧。” “姓李,是至亲?”这使得新近落成的“后乐小筑”的主人范慕希困惑了!他没有这门至亲,然而他不愿意直截了当地交代司阍“挡驾”——三十年中南来北往,结交过许多明末的遗民志士,也许这时候到门的访客就是其中之一,说是“至亲”,无非假托,且见了面,自有分晓。 于是他说:“请到小花厅去!” 见了面大为诧异,确是至亲,却不敢相认,因为面貌变化得太多了。 访客先开了口:“表哥!” 面貌变了,声音未变,范慕希很快地问:“你是锡爵?” “是的,十六年不曾跟表哥见面了。” “是啊,所以我一时不敢认。”范慕希问,“表弟,你怎么姓了——”范慕希蓦然意会,自己缩口。 “表哥!”王锡爵也赶紧打断,放低了声音,“为了遮人耳目。请你告诫门下,不必说我到过府上。” “不要紧!你的遭遇,我也约略知道。”范慕希细看王锡爵,一袭青袍,境况寒酸,便即问道,“想来近况不好?” “唉!一言难尽。”王锡爵把头低了下去。 范慕希生具侠骨,恻隐之心大起。“表弟,”他拍着胸说,“不必发愁,一切都在我身上。来,来,请到我书房里来,细细谈一谈别后光阴。” 于是倾杯话旧。王锡爵细叙了受戴家牵连、不得不迁到苏州避祸的经过,以及这两年连番不幸的遭遇。 “先是我一目失明,”王锡爵又指着右眼说,“这只眼睛怕也难保,无法授徒为生,全靠内人十指做生计。” “是的。”范慕希说,“我久知表弟妹有‘针神’之目。” “起初倒也还好,都赞赏内人的绣件,上门求教的很不少。哪知道,唉!”王锡爵叹口气,“内人始终忧虑不释,白天辛苦,晚上失眠,终于一病不起。如今全靠小女接替。无奈小儿敬熙才五岁,姊代母职,又要操持家务,实在也腾不出多少工夫来刺绣。” “不幸之至!”范慕希想了想问,“我记得我们分手那年,正是表侄女刚出生,今年十七了吧?” “是的,十七。” “亲事呢?”范慕希问,“戴家是此生无望了!总要有个打算才好。” “内人生前答应过她,三年以内,不谈此事。所以我也一直不曾注意,且等满了三年再说。” “呃!”范慕希又问,“那么,表弟,你今后作何打算?” “姓名不能见人,家乡亦难回来,而且又有残疾,”王锡爵凄然反问,“表哥,你想我能作何打算?” “打算还是要打算的。希望将来得一佳婿,能养你的老,就是打算。表弟,你不必发愁,我养你个十年八年,力量还够。”范慕希踌躇了一会儿说,“谊属至亲,而你境况又是如此,我就老实说了吧,我每月贴你二十两银子,你就静下心来,全副精神放在敬熙身上,总有教子成龙的一日。” “表哥!”王锡爵离席下拜,“穷途末路,得遇福星,内人在泉下也感激大恩。” “快请起来,快请起来!”范慕希逊谢不遑,然后又吩咐听差,“唤大少爷来见表老爷!” “大少爷”真是大少爷!梳一根油松大辫,穿一身华丽时装,飞扬浮躁,一副纨绔子弟的派头。而王锡爵老眼昏花,看出来只是个翩翩浊世佳公子。 “鼎华!”范慕希喊着他儿子的名字说,“给表叔磕头。” 范鼎华“嗯”了声,站着不动,等听差铺好红毡条,他才跪了下去。王锡爵自然不肯受他的大礼,离席搀住,他也就免了这一磕。 “表弟,你在这里盘桓几日,我叫鼎华送你回苏州。认明了地方,将来也好走动。” 王锡爵自然也想在范家盘桓几日。一则,白头的中表弟兄,有多少亲情要倾诉,把杯忆旧自是人生快事,尤其是在连年颠沛的他,更迫切感到需要这样的安慰;再则,深知范慕希有魄力、多计谋,如果有数日相聚,或许可以谈出一条摆脱他的不幸命运的路子来。无奈他自知是个“黑人”,万一为人识破行藏,连累了范慕希,比自己被捕还更糟糕。因为他被捕下狱,哪怕罪至大辟,子女的生计和自己的后事,都还有范慕希照料;而范慕希倘或受累而致身系囹圄,自己的一家人,便都要陷入绝境了。 由于理解到这样重大的关系,王锡爵坚决地辞谢了至亲挽留的好意。范慕希听他说得恳切有理,也觉得以慎重为妙。但坚持要让鼎华送他回苏州——范慕希是极淳厚也极能体贴人情的人,他不愿意让穷途末路的王锡爵,有仰面求人、受了屈辱的感觉,因而在礼数上格外用心,特地叫儿子送了表叔去,借以表明他非常尊重中表的亲谊。 当天就下了范家自备的画舫,范鼎华也不大理这位表叔,下了船就躺在铺上看他的古本《金瓶梅》。常熟到苏州,不足一日的水程,朝发而暮至,王锡爵却费踌躇了。 论道理,自然要为范鼎华在家设榻。但这两年虽不至于穷得室如悬磬,而一切破旧粗糙的居室器用,实在不足以供这样一个锦衣玉食的贵公子居住。想来想去,只有到家跟琴娘商量了再说。 正当范鼎华坐在王家客厅上,觉得什么都看不顺眼,预备起身告辞,并且打算着趁此一宵的工夫,到十里山塘去遍访勾栏,也不枉此苏州之行时,突然觉得眼前一亮,一颗意兴阑珊的心,立刻就往上一提,自觉生气勃勃,连这王家客厅也变成个很有趣的地方。 “琴娘,”王锡爵说,“来见范表哥!” 琴娘双眼微抬,就这一瞥之间,范鼎华仿佛发现了两颗光彩夺目的黑宝石。然而眨眼间想细看时,琴娘已经垂下眼去,一只小巧的手,重叠着按在婀娜的左腰上福了福,轻轻喊了声:“范表哥!” “不敢当,不敢当!”范鼎华慌忙作揖还礼,双手高举,大起大落。等礼毕抬头,琴娘已经退到她父亲身后,正是烛光照不到的暗处。范鼎华望着她绰约的影子,只觉得云鬟雾鬓,仿佛九天云影中的董双成、许飞琼。 眼中惊艳,口中就忘了说话。琴娘却拉一拉她父亲的衣服,悄悄说了句:“爹,你请进来!” “噢,好!”王锡爵转脸又说,“鼎华,你请稍坐一坐!” “是!”范鼎华很快起身,恭敬地答道,“表叔、表妹请便!” 到家这片刻工夫,父女俩这是初次单独谈话。王锡爵以极兴奋的神情,匆匆说了此行收获,随着打开那一直不离身的包裹,将白花花两锭“圆丝”交了给女儿。 琴娘自然也高兴,但旋即双眉微蹙地说:“时候这么晚了,留客吃饭,什么东西都买不到;就买到了,现做也来不及。” “只好到馆子里叫菜来吃。” “那也得赶快,迟了,人家要熄火了。”琴娘回身找用人——郭祥已经去世,老胡妈还在,“快点,快点!到巷口元兴楼,叫他们配六菜一汤,菜要精致,价钱不论。” “这是一件,”王锡爵又说,“还要留人家住,起码也得备一副干净被褥。” “看样子是纨绔子弟,就有干净被褥,也未见得肯住。既然至亲,倒不如说老实话,不敢委屈他。”琴娘又说,“如果为了待客的诚意,爹不如今晚就陪他住在船上,明天送他开了船再回来。” 王锡爵想了想,点头答道:“这话也有道理,只好如此了。” 这一夜在船上,范鼎华通宵不曾闭眼,一闭眼,就是清清楚楚一个琴娘的影子在面前——说清楚,其实也不清楚,窄窄腰肢,纤纤素手,点漆双瞳和一头青丝,身上穿的剪裁得极俏恬的淡蓝竹布衫和头上戴的“一粒娇”的珠钗,无不清楚;不清楚的就是那张脸,美得不可方物,无以比拟,所以反而不容易留下明晰的印象了。 “总有一天捧着她那张俏脸,看它个够!”他在想,“我要问她:你为什么初见面就躲在暗处?你为什么不肯出来陪我吃饭?你是有心捉弄我,叫我心痒痒地为你废寝忘食?如今看你还能躲到哪里去!” 于是到家第一天,他就向他父亲说:要娶王家的表妹。 “你看见了王家的表妹?”范慕希问。 “是的,只见了一面。” “为人如何?” 范鼎华不敢说她美,只说:“端庄、能干。” “她娘是亲戚当中,出了名能干的,有其母必有其女;你表叔又是方正君子,家教自然很好,所以端庄亦可想而知。”范慕希点点头说,“这门亲事,倒是天造地设。等我跟你娘商量。” 范太太却不以为然。她嫌王家穷,而且王家又有隐祸在。范鼎华听到这话,大失所望,不过他有办法对付他母亲——范慕希一直在外面经商,范鼎华是母亲一手抚养大的,从小就被溺爱,若有什么不能顺遂心意之事,只要赌气不吃饭,做娘的自然就会屈服。此刻如法炮制,自有小厮传话丫头,丫头到上房里禀报太太,太太当然让步。 于是范慕希有苏州之行,随身携带一方传自周朝的白璧,预备等看中了意,赠予琴娘作为婚约的信物。 不速嘉宾到门,惊动了一家人,因为虽是至亲,但身份相隔,有如云泥。看尽了世间白眼的王锡爵,觉得老表兄此来,是降尊纡贵而援予于穷途末路,令人感激涕零。 看到举家张罗的窘迫,范慕希便说:“老弟台,我说老实话吧,你不必费心。我坐一坐,你陪我回船上去喝酒,我还有话说。” “那,那,”王锡爵嗫嚅着答道,“我恭敬不如从命了。” 范慕希抚着五岁的敬熙的头,用很自然的语气问道:“你姊姊呢?” “噢,噢!”王锡爵接着又急忙解释,“家务都靠阿琴,此刻正在忙着,仪容未肃,不敢见尊长,本来打算忙过一阵子换了衣服再出来,既然如此,我马上叫她出来叩见。”说着,便向里喊道:“阿琴,你不必费事了,表伯不在我家吃饭。你快收拾收拾,出来给表伯磕头。” 琴娘答应着,匆匆整装,她已经从门背后窥看过了,认为这位表伯虽以商贾为业,却不带丝毫俗气,神态厚重而洒脱,一望而知是古道热肠的好人,因而由衷地泛起满怀敬意。等换好衣服,先叫如意捧着红毡条铺设在堂前,然后踩着稳重的步伐,不徐不疾地走到红毡前面站定。 她一路走,范慕希便一路在端详。只见她脂粉不施,而一张宜喜宜嗔的脸,天生来又红又白;最难得的是气度举止,自然高贵。他在想:穿的是布衣布裙,已然如此,倘或凤冠霞帔、满头珠翠地装扮起来,更不知是如何的仪态万方。 “表伯!”琴娘用极清朗的声音喊着,随即盈盈下拜。 范慕希是早就有了定见,若非佳妇,只是王家的表侄女,应当客气,不宜受她的大礼。这个“假设”此时已不存在,所以心满意足地受了一拜。 “请起来,请起来!”范慕希亲手扶起琴娘,执着她的手,浮着浓重的笑意,忘形地凝视着。 这样子看人,自然会叫她受窘。她矜持地低着头,心里有些怨她父亲,如何不来搭句把话,好解她的围? “真正出色!”范慕希终于放下了她的手,视线却还缭绕着她的全身,“天下十三省,我几乎全走到了,真还不曾见过表侄女这样的人才!” 琴娘逊谢着,退后两步笑道:“表伯,您老人家的话太过分了。” “是啊!”王锡爵也欣慰地笑道,“太过奖了。” “不过分,不过分。我是真话。”范慕希欣然起身,“就这样吧!好极,好极!” 他们父女俩都不明白他这两句话是什么意思。但是,到了晚上,却都明白了。 “阿琴!”王锡爵问道,“你可知道表伯的来意?” “不知道。” “他是来给你提亲。不,应该说是求亲。表哥你是见过的,人稍微轻浮些,不过这也是富家子弟的常情,将来只要你多劝劝他——” “爹!” 这突然的一喊,让王锡爵注意到了女儿的神色有异,一目失明,看人比较吃力,凝神细看,才看清琴娘双泪交流,不由得大为惊诧。 “你哭什么?” “爹!女儿命苦。苦命人自己要认命,我老早盘算过不知多少遍了,我总算还有一双手,还有娘教我的一点本事,靠一张绣花绷子,我奉养爹爹到百年以后,那时小弟也成人了。白衣庵的当家师太答应过我,到那时候替我祝发收容我,今生已了,修修来世。” 这一番话说得太急,王锡爵心里虽也感到凄楚,却不以为她是谋定后动,绝不可易的打算。当然,他也知道她是为了戴研生,年纪轻,不明事理,钻到了牛角尖里,须得加以开导。 “你起的是糊涂心思!”他慈爱地责备,“男子生而有室,女子生而有家,都像你样黄卷青灯了此一生,哪里谈得到五伦?我也晓得,你一片痴心都在研生身上。不过你要知道,虽是生离,等于死别。何况祸起不测,你又没有负他,为他苦了这几年也够了,要为自己一辈子打算。” “我哪里还能有别的打算?”琴娘哭着说,“爹,请你不要逼我。” 这一哭把一家人都惊动了,如意和敬熙不敢进来;老胡妈不同——她是晓得这件事的,便也走来相劝。 “老爷说的是好话。”她说,“太太临咽气的时候也说,不放心的就是你!” 提到死去的母亲,琴娘越发伤心,但只是不停地哭,却是什么话也没有。任凭王锡爵和老胡妈怎么劝,她咬定了将来要出家修行。 “唉!”王锡爵叹口气说,“随便你吧!只不过叫我对你表伯不好交代。” 他的猜测错了!范慕希听他说明隐情,大为动容,竟是肃然起敬的神情。 “这是贞女!可敬之至。我绝不敢勉强。” “表哥,”王锡爵自然感到意外,“你真的体谅?” “我几时有过戏言!”范慕希说,“保全贞女的志节,我责无旁贷。劝她不必出家,是将来的事,此刻倒要让她安心。如今她最大的志愿,是期望敬熙成人。不必让她为此操心,我原带了些钱来,本来打算助她添妆,现在有更好的用处了。老弟台,你就带了去。这是我额外送阿琴的,有此备而不用的一笔款子,她以后才能过宽心的日子。” 说着搬出二百两银子来,当面交付。王锡爵辞既不可,受则有愧,唯有拜谢而已。 在范鼎华看,他父亲做的事迂腐不通;同时也觉得受了屈辱,自己哪一点不如戴研生?竟碰了这样大一个钉子! 最令人难堪的是,他自以为这门亲事十拿十稳,早就掩抑不住心头的兴奋,在他那班同为纨绔的朋友中间,将琴娘形容得绝世无双。人人知道“范大少爷”的新夫人是他的表妹,早则年内就要大办喜事。如今好事不成,落个话柄在外,叫自己怎么有脸做人? 因此,一连十天不曾出门,有朋友来访,一概挡驾。但却挡不住一个人——这个人姓汪,行三,天生是个“篾片”,由于身份不高,所以跟范鼎华的书童小丁,私底下也算是称兄道弟的朋友。 “你来干什么?”范鼎华心绪极坏,所以一见面就这样恶声相向。 “听说你范大少病了!我特来请安。” 那副油腔滑调,在此时只有引起范鼎华的厌恶,于是一瞪眼下了逐客令:“讨厌!你给我走。” “好,我走。不过我放句话在这里,明天你要求教我,再来找我的时候,就拿大红帖子来请,都请我不来!” “去你娘的!哪个倒了八辈子的霉,要来求教你!” “不错,你没有害相思病,自然用不着求教我。” 范鼎华的气焰消失了,定睛看着,仿佛要从他脸上找出那“相思病”三个字的解释来。 “如何?”汪三笑道,“看样子,你也是害相思病的模样。” “是便如何,不是便如何?”范鼎华的声音不再是那样粗暴了。 “不是便不用谈。是嘛,我就是专治相思病。” “你倒说说,怎么个治法?” “‘你倒说说’!”汪三做出好笑的神气,“你倒说得容易,我费了三天三夜的工夫,挖空心思想出来的一着棋,哪能随随便便就告诉你?” 范鼎华让他引逗得心痒难熬,不由得又要开骂,转念一想,用人之际,且先忍口气。“你说好了!”他问,“要啥好处,一句话!” “一百两银子。” “可以。” “还有,”汪三问道,“老太太身边,是不是有个丫头叫美珠?” “你怎么知道?” “请你不必问,只说肯不肯给我。”汪三又说,“我晓得,你是老太太的心头肉,只要你说一句,老太太无有不依的。” 范鼎华想了一会儿,毅然允许。“这也可以。不过,”他问,“你的一着棋不灵怎么说?” “不灵分文不取。而且,”汪三斩钉截铁地说,“以后我也没有脸来见你了。” 就在定议的第三天,范鼎华和汪三一起到了苏州。钱多好办事,不过一整天的工夫,都已布置妥帖,于是汪三登门去拜访王锡爵。 “尊驾贵姓是汪?”王锡爵问道,“有何见教?” “此地不便详谈,借一步说话如何?” 王锡爵颇为踌躇,来人言行诡秘,不知是何路数,但看他衣冠楚楚,又不像有恶意,所以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我有事关府上安危的大事奉告,请勿自误。” 这一说,忠厚的王锡爵顿时变色,急忙答道:“是,是!请尊驾吩咐,到哪里说话。” “只要僻静的地方就好。”汪三答道,“我看不远有座古庙,倒也清静。” 王锡爵知道他指的是离他家一箭之路的三官庙,便跟了他一起出门。三官庙的香火久已冷落,庙后围墙坍败,却有一座没有顶的茅亭可以歇足,两个人就在那里密谈。 “王先生!”汪三一开口就说,“大清律例,你总读过吧!” 王锡爵当然读过,而且立刻就明白了汪三问这句话的用意,顿时脸色大变,张口结舌,无以为答。 “你不必怕!我此来并无恶意。不过,我有点替范鼎华不平——范鼎华的朋友,无不是替他不平,凭他的人才、家世,而且又是府上的至亲,哪一点辱没了令爱?” 原来为此!王锡爵那颗跳荡不定的心,才得略略平伏,将汪三的话重新体味了一遍,以为他年轻气盛,为了替范鼎华不平,特地来问罪。那只有好言敷衍了。 “汪兄!”他恭敬地抱拳,“都是小女性情乖戾,小弟教女无方,心中歉疚,无可言喻。还求汪兄代为向鼎华的一班至好解释,千万赐谅。” “这不是解释的事。”汪三使劲摇着头。 王锡爵的心又一跳。“然则应该如何赔礼。”他低声下气地问,“请汪兄示下。” “问我不如问令爱。”汪三答道,“如果她一定要嫁姓戴的,那也好办得很。自有人会将令爱护送到尚阳堡,一个钱的盘缠都不用花。” 世上哪里有这样的好事!王锡爵明白他的意思,是说琴娘是“犯妇”,照律例应该跟戴研生一起充军到山海关外冰天雪地的尚阳堡去。官差押解,自然不用花一个钱的盘缠。 果真如此,倒也罢了。无奈没有这样“便宜”的事。如果当戴家犯案的时候,王锡爵能够将女儿送到官府归案,他本人倒可无事。那时不报,便犯下了隐匿犯人的罪名,如今只要有人告到官厅,便另成新案,逮捕审问,就是灭门的大祸。 转念到此,王锡爵的脸都吓黄了。“汪兄!汪兄!”他哀声求告,“凡事好商量,凡事好商量!” “自然好商量,不然我何必将足下约到这里来。” 听他松了口,王锡爵总算是惊魂又定,随口答道:“请吩咐,请吩咐!” “只有一条路,冤家变成亲家。祸福在你一念之间,请你好好想一想。”说罢,汪三起身走了开去,负手闲眺,显得很悠闲。 王锡爵当然懂得他的话。旧事重提,他也不反对要范鼎华这样一个女婿。无奈琴娘的心,他已经彻底明白,怎么样也不能劝得她回心转意,那又怎么办? “汪兄,”王锡爵唯恐他不信,指天发誓,“如果我说一句假话骗你,神明在上,立刻有报应。范家的亲事也曾提过,我本已一口应承,怎奈小女志不可夺,无论如何劝她不听。逼得急了,一定出事。姻缘不谐,白白送了小女一条性命,这怕也是你们所不忍见的。” “只要你有诚意,我自有办法使令爱顺从。” “我怎么没有诚意?如果没有诚意,在鼎华的尊翁跟我提亲的当儿,我就可以托词拒绝。” “好!既然如此,事情就好办了。”汪三笑了,“请王先生回去跟令爱说,我是特地送戴研生从辽东回来成亲的。为了遮人耳目,不能铺张,洞房一宿,明天就带着令爱上路。” “明天!” “对了,明天。”汪三说道,“洞房花烛,就在今宵。” “这,怎么来得及!” “自然来得及!一切都预备好了,洞房设在对门,新郎官在那里等着。” 这一说,王锡爵恍然大悟,原来是范鼎华要巧取豪夺。心里当然气愤,但事已如此,只要一声决裂,大祸接踵而至。想了又想,只有倒向对方,帮着范鼎华去骗他女儿。 听得老父的话,琴娘又惊又喜,但更多的是疑惑。疑惑一一都由父亲解答了,“流人”在当地官厅中“效力”,原是有这样的规矩的。戴研生因为奉派入关公干,所以能到常熟迎娶,但这是私下行事,所以他不便自己登堂拜见。看起来都说得通,但总觉得事出突兀,令人难信。 “如意!你看,是不是真的戴少爷来了?” “我不晓得。”如意答道,“不过,照道理说,总要先来见一面。假使说怕人看见,半夜里也可以来。” “就是这话啰!” “老爷呢?”如意问道,“老爷有没有见戴少爷?” “自然见着的。” “那就不会错了!”如意振振有词地说,“莫非老爷也来骗你?” “老爷自然不会骗我。不过话好像不大对!” “老爷怎么说?” “说几年不见,戴少爷的样子好像变过了。” “就变过了,大模样总在的。” “我怕他眼睛不好,受了人的骗。” 这一说,如意也觉得不妥,自告奋勇先去见一见“戴少爷”,以探明究竟。但这话一说出口,却为王锡爵呵斥了一顿,为来为去为的是踪迹要密。传出去说是戴研生私自归娶,便得追问来龙去脉,当年隐匿犯妇的真相,势必至于尽皆抖搂。多年苦心,熬到最后一刻,却以庸人自扰而致咎戾,是无论如何不能甘心的一件事。 听得这样的说法,琴娘除了听凭摆布以外,别无作为——能够破镜重圆,自是梦寐以求的大喜事。无奈这个喜讯像水中月、镜中花,看来虽像,总是捞摸不到,不能令人信为真实! 一直到晚饭以后,悄悄上轿,琴娘才想到一个主意,一颗心定了下来。轿子抬到对门,因为蒙着红罗盖头,不辨是何人家。下了轿由一名伴娘和如意搀扶着,黑地昏天地进了洞房。 从盖头下偷偷打量,家具应有尽有,这未免又逗人生疑。原说是一夕合卺,立刻便要双携出关,然则何必如此铺张?而况以戴研生现在的境遇,也未见得能有力量备办这些家具。照此看来,其中大有蹊跷。 不过,胸中已有成竹,琴娘依然沉着,只等与父亲见了面,再作道理。但是,她失望了,王锡爵送亲到了这里,始终不见人影。叫如意去问,说是:“亲家老爷回府了!” “如意!”琴娘低声嘱咐,“你跟伴娘去说,请戴少爷先在窗子外面背一背《女贞子歌》,背完了再请进来。” “什么《女贞子歌》?”范鼎华愕然相问。 “陪嫁的丫头说,当初姑爷作过一首诗,名字就叫《女贞子歌》。”伴娘还当他是正牌的姑爷,所以语气中也显得诧异了,“怎么?姑爷想不起来了?” “事隔多年,有点想不起了。”范鼎华虚晃一枪,“你跟陪嫁的丫头去说,等下背给新娘子听。” 等伴娘一走,范鼎华立刻找到庆幸大功将成、正在厢房里一面独酌、一面回忆着美珠那副俏模样、其乐陶陶的汪三去问计。 “你看有这样的事!”说完经过,范鼎华气急败坏地说,“显而易见的,她已经起了疑心,而且心还在姓戴的那小子身上。这件事一定不成功了!煮熟的鸭子又飞走了,我实在不甘心!” “飞到哪里去?我看是插翅难飞。你不要急,我来想办法,先喝杯喜酒。” “什么喜酒!”范鼎华粗暴地将杯子一推,“哪里还有心思吃酒?我可把话说在前面,事情不成,你不用想一文钱的好处!” 汪三不响,喝完一杯酒,慢吞吞地说:“本来是预备暗度陈仓,现在只好明修栈道了。你要知道,暗也罢、明也罢,只要生米煮成熟饭,自然天下太平。不过,我只能替你出主意、打接应,‘上阵’我可不便效劳。” 范鼎华本来也有蛮干的意思,所以一听汪三的话,毫不犹豫地同意。于是汪三悄悄打发了伴娘,又叮嘱范家的老仆,管自闭门睡觉,如果听得什么声响,不必出来探视。 安排已定,范鼎华连喝了三大杯酒。酒壮色胆,直到洞房,一推门便闯了进去。 如意定睛一看,大惊之下,失声喊道:“表少爷,是你!” “对了,是我!”范鼎华狞笑道,“你出去!”说着将如意推出门外,很快地关门上闩。 等他回过身来,但见红云飘过,琴娘扯下了盖头,正气凛然地站了起来,双目炯然,直盯着范鼎华说:“范表兄!你错了!你也是读过书的人,岂可干出这种非礼的事来?” “非礼就非礼!我不相信你逃得出我的掌握。” 身随话倒,将琴娘扑倒在床,一只手掩着她的口,一只手便去扯她衣襟。琴娘惊愤羞愧,使出吃奶的力气来挣扎,但范鼎华练过功夫,花拳绣腿唬不倒行家,欺侮一个弱女子却足够了。 里面挣扎,外面也在挣扎。如意被一推出门,自有汪三接个正着,也是一只手掩住她的嘴,一只手从她身后抄过来,紧紧挟制住——少不得乘机轻薄。如意恨极了他,冷不防张口便咬。 这一咬正咬住了汪三的大拇指,牙齿入肉,疼得他怪声大叫。叫声惊了范鼎华,略一疏神,给了琴娘一个机会,使劲一推,极尖的指甲,恰好戳到范鼎华的眼睛。范鼎华护疼退缩。琴娘滚身下床,狂喊着:“救命!” 外面也是狂喊:“救命!” 两声尖厉的“救命”,又当深夜,惊动了左右邻居。范鼎华和汪三都是又惊又怒,也都是在屋内屋外追逐着。范家老仆虽受命不得干预,但到此地步又何能不问?匆匆起床,开门出来,只听得有人把大门擂得好响,大声喊道:“开门、开门,你们家做什么?” 事情闹大了!范鼎华和汪三感觉不同了!汪三见机,往后躲了去;范鼎华却被激得恶向胆边生,重新又扑了上去,恨不得一把掐死琴娘。 琴娘不知道他是要她的命,只当还是要坏她的清白,看看退无可退,避无可避,咬着牙一头撞向墙壁,随即便是一缕鲜血流了下来,人也痛昏在地上。 一看琴娘满脸是血,范鼎华才觉得惊吓。就这发愣的当儿,只听见人声杂沓,夹杂着如意的狂喊:“小姐!小姐!” 因为里面没有声音,那些邻居便来撞门,撞不到三四下,听得砰然一声,当头那个人撞开了门,跌进屋内。后面的人一拥而进,彼此相看,都愣住了。 “小姐!”如意一声喊,从人丛中钻出来,抱住琴娘放声大哭。 “怎么回事?”邻居中年龄最长的一个问,同时走到琴娘面前去检视伤势。 “怎么回事?”另外的一个问范鼎华。 范鼎华还能说什么,一急急出脱身之计,故意愤愤地说:“你们去问这个贱人!”说完,跺一跺脚,甩一甩袖子,转身就走。 邻居们都觉得不便拦他,此时救人要紧,把嘤嘤啜泣的琴娘扶起来一看,伤势还不算重,仅是额上碰破了一块。 “还好,还好!”有个懂医道的邻居,从簇新的丝罗帐子上撕下一条,替她裹了伤。 于是主婢二人且哭且诉,揭破了范鼎华逼婚的阴谋,只是不便说出戴研生的名字来。 “唉!”有人顿足长叹,“范慕希我知道,慷慨侠义,怎么生出这样一个不成材的儿子!” “姑娘!”年纪最长的那一个说,“如今别无他法,只有让令尊带着你去见范慕希,要他做个了断。否则,你以后还有麻烦。” 王锡爵还不曾带着女儿动身,范慕希却赶到了。他是听到随着范鼎华一起到苏州的老仆的报告,才知道孽子做出这样一件国法私情两俱不可恕的恶行,内心忧惭交并,星夜赶来向王锡爵父女赔罪。 说来说去是至亲,而且也受过范慕希的恩惠,纵有万千委屈,也只好往肚子里咽。所以相见之下,王锡爵父女唯有相持痛哭。而越是这样,越使范慕希不安,觉得太对不起亲戚,必须有个切切实实来补过的办法。 “表弟,琴小姐!”范慕希直挺挺跪了下来,“都是我教子不严之罪!” “何必如此,何必如此!” 王锡爵慌忙来扶,只是范慕希长跪不起,便只好陪着他跪下。当然,琴娘也跪下了,跪在她父亲身后,依然呜咽不止。 “琴小姐的贞烈,古今罕见,真使我们三党六亲同蒙光彩。我一定尽力成全琴小姐的志向。”范慕希紧接着说,“辽东是我旧游之地,山川道路无不熟悉。老表弟,我想我送了琴小姐去,一定要寻着戴研生,让他们结成连理!” 这是天外飞来的喜讯,其事的突兀,跟汪三来说“戴研生迎娶”一样,遽听之下,令人难信。然而范慕希本人就在面前,那双沉毅恳挚的眸子,予人以足资信任的感觉,由这个感觉涌出无限喜悦。琴娘便即伏身磕头,喊得一声:“表伯!”只觉喉头哽塞,几乎气闭,等缓过气来,“哇”的一声,痛哭流涕。 这一哭可真哭得痛快了!几年来的忧伤、惊惧、委屈、无告无诉的苦楚,都从热泪中流泻一净,越哭越起劲,也越哭越舒畅。 终于,琴娘哽咽着挤出一句话来:“我不承望有这样一天!” “表哥!”王锡爵也是涕泗横流,“你的义举仁心,真正生死人而肉白骨。我将阿琴托付了你,虽死可以瞑目了。阿琴,跟着我磕头。” 父女双双肃然下拜。范慕希又要还礼,又要谦辞,手忙脚乱地扶了这个又扶那个,三个乱作一团。好不容易才能坐定下来。 “自己人不做客套,说老实话吧!俗语说的是:救人救彻。锡爵,我替你还有一番安排,你明天跟我一起回常熟。等我料理一下,总在半个月左右,再来接琴小姐动身。” “是的。我全听表哥吩咐。” “表伯!”情绪略定,琴娘的言语从容了,“我随侍表伯出关,情分如同父女,表伯千万不要再叫什么‘琴小姐’,叫我‘阿琴’好了。” “好!”范慕希说,“长途做伴,也原该有个亲切的称呼。” “表伯,”琴娘又问,“何以你老人家对关外那么熟悉?” “这话,”范慕希面现怅惘,仿佛往事不堪回首似的,“说来就太长了!路上多的是在一起的时候,我慢慢说给你听吧!” “那么,充军到关外的,都是在些什么地方?” “有宁古塔,有尚阳堡,有乌拉。”范慕希说,“我都到过。” “最苦是哪里?” “这就难说了。” “怎么呢?”王锡爵问道,“不是说宁古塔最苦吗?我读过方拱乾的《宁古塔志》,一开头就说:‘宁古何地?无往理,亦无还理。老夫既往而复还,岂非天哉?’又读过一本近人的著作《研堂见闻杂记》,其中说宁古塔:‘在辽东极北,去京七八千里,其地重冰积雪,非复世界,中国人亦无至其地者。诸流人虽名拟遣,而说者谓至半道为虎狼所食,猿狄所攫,或饥人所啖,无得生也,向来流人俱徙尚阳堡,地去京师三千里,犹有屋宇可居,至者尚得活。至此则望尚阳堡如天上矣!’这些话,表哥,可是实情?” “半为耳食之言,尚阳堡不是天上,宁古塔亦非地狱。至于说‘饥人所啖’,尤其荒唐,关外哪里有乏食之人?”范慕希想了一会儿又说,“至于道路艰难,确非想象能及。只要不死在路上,到了那里就不碍了。阿琴!” 听得这突如其来的一喊,琴娘料知必有所谓,很恭敬地答一声:“表伯!” “你怕不怕?” “表伯是说道路艰难吗?”琴娘挺一挺腰,朗然答道,“我不怕!” “那就行了。” “不过。”琴娘满脸歉疚不安,“表伯无端受此一趟辛苦,真正叫人——” “不,不。”范慕希不等她说完,便摇着手打断,“你不必替我担心!我是走惯了的,趁此机会能去看一看几位老友,亦是我晚年的一大快事。阿琴,我走遍半个天下,对于行旅一道,别有心得。我们此去,当然要吃许多辛苦,但也有许多株守家乡无从得到的乐趣。山川之胜,人事之奇,在在可供观赏。所以你若能放宽心思,随遇而安,就不觉得长途跋涉是一件苦事了。” “表伯说得是!”琴娘答道,“我不急,尽管慢慢行了去。有那风景好的地方,或是遇见了好朋友,表伯尽管在那里住几日,从从容容的来。” “有你这句话就好了。”范慕希异常欣慰地说,“此行一定轻松自如。” 在常熟,范慕希为王锡爵和他的独子鼎华,都做了安排。他拿一所典当作为王锡爵养老之资。对于鼎华,则托付给他一个道义之交的邻居陈老先生,郑重拜托,全权管教,一年之内,不准外出。 事定刚好是半月之期,又逢长行的吉日。事先已迎来常熟的琴娘,拜别了范夫人和她父亲,随着范慕希下船。 从开船那一刻起,琴娘便视范慕希如父,除了称呼以外,一切的一切,都表现得像个最孝顺的女儿。岂仅晨昏定省,简直是依依膝下,片刻不离,而自奉则异常俭刻。临走以前,范慕希替她装了些御寒的皮衣,她一概不穿,依旧穿着她自己的那件旧棉袄。每餐侍食,尽管肴馔精美,她却只吃面前的一样素菜。范慕希先则劝,劝不听便有些不满了。 “你不吃也是白糟蹋了。何必这家子自苦!” “表伯!我样样听您老人家,就这件事是要违命了。”琴娘低眉垂眼,用凄苦的声音答道,“离亲背乡,也不忍心享用。表伯这么大年纪,带着我万水千山,长途跋涉,我真想不出如何报答,只有这样子,让我自己稍稍吃苦,我的心才略微好过些。” “唉!”范慕希只好付之长叹,“你真不愧‘女贞子’!” “明天要出关了!阿琴,”范慕希再一次劝她,“你再想一想,关外不比关里,什么苦头都要吃。我看你怕是不行!到那时上不上、下不下,反成了我的累赘。所以还是依我说,你在临榆坐等,等我打听确实了,再来接你。” 一路上他不知这样劝过琴娘多少次了,她只是不肯,此刻当然也不会改变意向。“表伯,你老人家处处体恤我,我自然要好好想一想。不要紧的,我一定不会拖累你老人家。”她红着脸掀开裙幅,“表伯你看,从决定动身那天起,我就把脚放大了。这两个月放长了一倍。俗语说的‘跑大了脚’,越跑越得力。表伯不相信,明天看我走着出关,你就相信我了。” 范慕希只好报之以苦笑。“也没有让你走着出关的道理。”停了一下又说,“除非你答应我一件事,不然我怎样也不能带你走。” “是!”琴娘驯顺地说,“表伯,你尽管吩咐。” “走到哪里是哪里。到真正你走不过去的地方,停下来让我一个人走——一路上我都有熟人,自然会替你安顿一个妥当的地方。” 琴娘知道这是他最后的让步,且先答应下来再说,于是欣然答道:“好的,就这样。” “那就早些睡吧!养足精神,明天好出关。” 这个关就是山海关。关内是永平府临榆县,东临大海,北面是连绵不尽的崇山峻岭,当山海之会,为长城的起点,所以称为山海关,而本地人称之为东门——事实上,山海关也真就是临榆县城的东门。 门楼有块匾,老远就望得见五个大字:天下第一关。出关两三里路有道岭。“阿琴,”范慕希指点着说,“这道岭有两个名字,出关的人看,叫作‘恓惶岭’,因为充军到了关外,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还乡。从那面看,是进关来了,所以叫作‘欢喜岭’。” “表伯,照我看,从这面看,也叫欢喜岭。” “对,对!”范慕希拊掌答道,“说得好!寻着了戴研生,花烛团圆,岂不是该欢喜!” 说破了,便羞着了琴娘。因此,过了岭,经过一处有名的古迹,她便不肯逗留,而范慕希却非要玩赏一番不可。琴娘不忍坚持己意,只好陪着他一起下车。 这处古迹,名为“姜女祠”,俗称“孟姜女庙”——这是家喻户晓的故事。孟姜女万里寻夫,听说范喜良已不在人世,一恸之下哭倒了长城,死后就葬在这里。祠前有座土丘,相传就是孟姜女埋骨之处。坟墓不远处,有块突兀而起的巨石,便唤作“望夫石”。 独立在望夫石上,极目天际,云海相接,琴娘突生恓惶,觉得天下如此之大,能寻到一个久已不通音问的人,真如大海捞针般,为不可思议的事。即令访着音信,戴研生竟如范喜良,那又如何? 这样一想,几乎腿都软了。挣扎着下了望夫石,却还得强打精神,免得范慕希为她不安。然而,范慕希是何等的眼光,一瞥之间,便看透了她的感触,心里也不免失悔,不该来凭吊这样的古迹。 “阿琴,”在灯下,范慕希重提前议,“这样慢慢儿走实在急人!依我说,你明天仍旧进关,在临榆等我,我找匹好马,先赶到尚阳堡,打听清楚了,再来接你。你看好不好?” 琴娘实在答应不下来,通前彻后都想到了,觉得有个办法,似乎可以兼顾。 “表伯!”她先这样问,“你相信不相信我能够一个人上路?” “放心如何,不放心又如何?” “不放心就不必往下说了。如果放心,那么,表伯尽管骑了马去,我随后赶来,在盛京相会。这样,不就不耽误工夫了吗?” “可以!”范慕希另有计较,“我找个靠得住的人送了你去。盛京西关,有家大源客栈,我们在那里相会。” 就在琴娘到达盛京的第二天,范慕希也从尚阳堡赶了回来。人是盼到了,却无好消息。 “打听不到有戴研生这个人!”范慕希安慰她说,“好事多磨,哪里会一下子就找到!不过,到了吉林,一定会有消息。” “吉林!”琴娘问道,“怎么走法?” 盛京到吉林一共有三条路,由东北方向出铁岭、开原,经伊通州,折而往东,这称为中道,全长七百六十多里,平坦宽广,是最好走的一条大路。但范慕希怕琴娘跟了去,故意说了一条东道,由盛京东绕海龙、辉发,折而往北,经盘石西面,直趋吉林。这条路不但比较长,而且一路都是大山深林,崎岖多险,在马贼盘踞之外,还有各种野兽出没,无论如何不是一个弱女子所能安然通过的。 “既然如此,我亦不放心表伯一个人上路。”琴娘愁容满面地说,“万一出了点什么差错,叫我百身莫赎。” “我不要紧,跟着采参的客人们走,只是辛苦一点,并无危险。如果有你在一起,行动欠利落,跟大队脱了节,那就麻烦了。所以你还是在这里等我消息的好。” “是!”琴娘唯有依从。 “我此去往返总得要一个月的工夫。”范慕希踌躇着说,“大源客栈的掌柜虽是熟人,但日子太长,你一个年轻小姐,独自住在这里,我实在有点儿放心不下。” 关山万里,跋涉艰险,灵慧而又肯虚心体察的琴娘,不但对于山川道路已大有见识,就是人情险巇,亦非一无所知。陪伴到此的一位忠厚长者虽已辞回,但大源客栈的罗掌柜,她已经有所了解,是热心、谨慎的老好人,有他照应,再加上自己多多小心,则不说短短匝月,就是一年半载,亦不致有何差池。 琴娘有了这样的信心,便即说道:“表伯,你不必为我担心。说实话,行旅艰难,我都经历过了,如今在盛京这样的大地方,又有罗掌柜照应,还怕什么!表伯再不放心,我明天换成男装,闭户读书,总不会再生是非了!” 听她说得头头是道,范慕希觉得十分动听,回想一路而来她的机警小心,远非一般养在深闺、未经世事的小姐可比。再重重拜托罗掌柜,旦夕之间,多加照看,也就可以放心了。 于是他说:“阿琴,我看这样,你就住到罗掌柜家去……” “表伯,”琴娘打断他的话说,“那反而不便了。” “怎么呢?” “罗掌柜的太太死了,未曾续弦,家里就他父子两个。” 罗掌柜的独子,年龄与琴娘相仿,范慕希是知道的,只不知道他妻死未娶。“你倒知道得清楚!”他不免惊奇。 “表伯还不知道?”琴娘得意地笑道,“我是一到就打听清楚了。” 这见得她能干谨慎,善于自处,范慕希深感欣慰。“你的话不错,住到他家,少男幼女而内无主妇,反倒不便。”他点点头说,“就照你的意思吧!” 于是,范慕希与罗掌柜商量,为琴娘另做了安排,移到柜房后面,是客人等闲到不了的一个僻静小院,同时指定了最老成的一名伙计孙老六,供琴娘差遣。 范慕希动身的第十天,琴娘听到一个令人忧疑的消息。 消息是从孙老六口中来的——琴娘整日闭户读书,唯在晚餐以后,总留孙老六闲谈,一则解闷,再则打听时事。这天晚上,因为孙老六谈到烟筒山地方的一件劫案,触发了琴娘早就想求得解决的一个疑问:“红胡子”是怎么回事。 “红胡子原来是明朝的官兵。崇祯初年,将帅不和,有个袁总督,拿一个毛总兵——叫毛什么来的?”孙老六用手指敲敲额角,“一时想不起来了。” “是不是毛文龙?”琴娘听她父亲讲过袁崇焕杀毛文龙的故事,所以能及时提示。 “对、对!王小姐你真行——” “老孙!”琴娘纠正他说,“叫我王少爷。” “噢,我又忘记掉了!”孙老六歉意地笑,然后重拾话题,“毛文龙部下逃散了,落草为寇。后来一班明朝的将官,投降了大清封为王爷。像孔有德、耿仲明、祖大寿他们的部下,也有不服气、不愿意入关的,跟毛文龙的部下合在一起,占山为王。本来只跟做官的为难,后来就滥了,凡是过路旅客都要抢。如果是有身家的掌柜、少东,便掳了去,好酒好肉款待,通知他家拿钱来赎。” “那么,怎么叫红胡子呢?” “人人要脸,树树要皮。本来是官兵,做了强盗,自然丢脸,所以胡子抹成红的,让人见了吓一大跳,就不敢去细认他的脸了。” “这真叫‘羞恶之心,人皆有之’。”琴娘又问,“烟筒山在什么地方?” “在‘东道’,过盘石往北,快到吉林了。” 提到“东道”,琴娘不免萦怀,因为范慕希去的就是这条路,倒要多打听一下。 “这劫案,出在哪一天?” “据逃回来的客人说,是在四五天以前。” “那么,这里到烟筒山,要走几天?” “也不过五六天的工夫。” 四五天加五六天,差不多便是十天。这一说,不就是范慕希刚好去到那个地方吗? 因此琴娘顿觉心跳头晕,大感不安。托孙老六向逃回来的客人去打听,得知结伴同行的客商中,有个操江南口音的人,年岁相貌都像是范慕希。琴娘便越发焦忧,悬心不已,无法入梦,眼睁睁地挨到天亮,起身漱洗后,亲自到柜房里去找罗掌柜。 罗掌柜犹未起身,只找到孙老六。“老孙!”她问,“我想去求支签,问问我那位长亲的吉凶。你看到哪里去求?” “关帝庙最灵。” “在什么地方?” “在地载门教场。” “老孙!”琴娘央求,“请你陪我去一趟。” “好的。不过得请你等一会儿,等我把该干的活儿干完了,才能有空。” 旗人最崇敬武圣关公,所以这里关帝庙盖得巍峨高大,庙貌极其庄严。正殿悬一块蓝底金字的匾额:义高千古。上款书明“崇德八年敕建”,是在太宗驾崩那年造的。 关帝庙前极其热闹,旗人来拈香的极多,有男也有女。旗下大姑娘天足长袍,婀娜爽健,兼而有之。其中有一个,穿着白缎绣红牡丹的旗袍,两把儿头上缀一朵极大茶花,一双翠叶长耳环不断地在又红又白的双颊边摇晃,眼睛是一双斜飞入鬓的凤眼,昂着头,踩着花盆底,高视阔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