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黄昏 [book_author]王统照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72620 [book_dec]长篇小说。王统照著。载《小说月报》1923年14卷1—5号,商务印书馆1929年初版。小说通过琼符、苕英、瑞玉三个妇女不幸命运的描写,控诉封建势力摧残妇女的罪行,反映了作者对妇女命运的热切关注。省城大学生赵慕琏暑期返乡度假期间,目睹其叔父、地主赵建堂蹂躏和迫害被其强占的两个姨太太和一个婢女,产生极大义愤,于是他制定周密计划,将三个女子救出魔窟。故事情节较为集中完整,人物形象较为生动;虽有对人生问题的探索,但更注重对黑暗社会现实的揭露与批判。 [book_img]Z_15245.jpg [book_title]自序 这本《黄昏》是五年前的旧作了,曾经文学研究会预告要出单行本,但我既懒且忙又觉得没什么意思,所以停搁下了。今冬在海滨住着,夜长无事,便取出来添改了一些。每当寒风狂涛交互响叫的时候,觉得人间的种种冲突是究竟不得免的;世界的造成原是如此。即如这本小说的意思或者有人看了以为是声“鸣不平”。然而这也如海滨的寒风狂涛的争斗一般,在宇宙中是自然的现象,有什么奇怪!……我每在夜间作此无谓的怪想,也因此便对于这篇旧作重复感到兴味,以为或者为作种种冲突的一种记录,便寄至沪上印行了。至于题材与表现力我觉得终不甚充分,人物方面的穿插,也不甚合宜,然而一时无法全改了,只好俟诸他日。 一九二七年十一月末某夜自记于琴岛之滨 [book_title]一 “妈……你这会清醒了一点吧?这两天的咳嗽似乎轻快些,今天一个整天没吃东西,叫张妈给你弄点藕粉……吃吧?——”她说的话极清楚,极柔和,然而在窗外的朔风震荡中听来,却是颤颤的可怜与失望的音调。 “嗄!……喝不……喝,……不中用……了!”在土炕上一叠堆的被褥中间,这苦难的,经过无许的折磨的老妇人仿佛拚命似的,哮喘着答复出这几个凄弱的字来。 一间不很大的套房里,日落后黄昏的微光也射不到,只从油纸的木窗中现出一格格的白光来。屋子中还没点灯,一切的东西都似被罩翳在黑暗的命运的幕下。靠北墙,这个砖砌的土炕占了有一半的面积。炕前东壁下一条油漆褪色的长抽屉桌子,上面全是零乱的物品,没有盖的点心匣子,梳头用的木盒,药包纸纵横的散叠着;正中尚有一个立方形长匣,内中供着一尊烧磁的观音。她是纯白无污的,从大火中陶冶出来之后,带有她那结实的善心,原预备专供人家香花的供养;却不料为了善意的牺牲,为了人家朝夕的崇奉,她的纯白都被座前的香烟熏得乌黑了。所以在这初冬的黄昏中,也见不出她有一点点白色的象征色出来,只是静默地似在替这多苦多难的女主人流泪。观音座前的锡烛台虽照常有两枝红烛在上面,然而非到一定期间是不能点的。屋的南面一只半旧的木橱,橱上的铁锁大约是锈涩了的缘故吧,从窗上透过来的尖风吹动,便有粗涩与哑声,作微呜的古老地叹息。一张铺了变为惨绿色旧桌毯的老式方桌,上面几乎全是食品的陈列,药碗,罐头,各种粉的纸包,竹筷子,长把的磁匙,都似等待命令似的疲惫地息卧着。方桌与土炕的中间,生了一盆柞木的炭火,虽是古铜的火盆,却没有雕刻的火盆架了,只平放在砖地上面,时时听到火星爆发的声音,与外间墙上所挂的从来就打不对点的俄国的古钟,摇摆出沉浊的声音相答。一种是古旧的重涩的长叹,一种是轻浮的急烈的爆舞。 这是屋子中一切物象的陈列,也是他们各人命运与争斗的显现,然而这多苦难的老妇人是在这样的时间中,要强忍着含泪的微笑而去吗? 当为剧烈的哮喘所苦的老妇人同她远来的女儿说那几个字时,恰好带了破棉絮的门帘一动,进来了一个四十多岁的仆妇,并且她一手持着一盏高座的煤油灯。她在意地进来之后,便向在炕的前面横坐的少妇道: “周姨,……老妈怎么样?还吃东西?我弄去。……”她说时,将油灯放在观音座的前面,向床中眨了一眼。她看见那个瘦黄的病脸在高枕的中间,向里卧着,张口喘动,她便向少妇的耳边低声道:“看样!这三天的限期,……周姨,你可以不误了!老爷的吩咐!……看她老人家这样儿!……” 床侧的少妇两只秀眼不知是为了几夜的失眠,也不知是为哭泣过度的原因红红的高肿着。一手握住老妇人盖的被角,一手遮着前额,听了仆妇的冷语,似乎如没曾听见似的不做声。 “你还是打一碗藕粉来,……薄薄的!”少妇幽咽的语音说。 狡猾的仆妇应了一声便踅出去,临出套房时又向床中眨了一眼。 观音在油灯的白光下更显出她身上的污点来。火星仍在爆烈着,仿佛少年的活力的迸跃。而病人的喘声如曳锯般地,似乎一上一下的痰块全在喉咙与胸腔中搏战。少妇惊得不复低头愁思了,她爬到病人的头侧慢慢地捶着病人的脊骨。老妇人睁开两只直直的眼光,同时用右手挥舞着,似乎要微微坐起。于是少妇战战地将她扶起,病人大喘着,又紧合了双目。少妇试她全身都在痉颤,同时自己的双手也似失了知觉。病人一阵急喘,意思要吐呕了,少妇遂用肩承接住她的后背,从炕的一头取过一个锡碗来,放在病人胸前。即时病人便从胸腔的深处吐出了一些白的,紫的,稠硬块而带有腥气的东西。接着她便倒了下来,喉中也不大喘了,而气如游丝似的仅仅可以听得到。 少妇就是那个人家叫她为周姨的也吓呆了,端着这一锡碗的吐物,再没有细看的勇气,她放下它在枕头的一边。望着她那无望的母亲简直不知要怎么办了! 这时已经是黄昏后了!风在纸窗外哀厉的呼号,人在重棉被下奄忽的微喘。周姨痴对着她母亲枯黄的面颊,甚至手足都发颤抖,而多情的观音在木龛中是微笑,是在叹息? 这么沉寂的时间,几乎过去了两个钟头。那碗做成的藕粉在长桌上已没了热气,而火星在铜盆中爆声也渐渐地轻微了。那位跟了周姨来的仆妇在外间床上发出粗猥的梦话,似乎在梦中有无限的异常快乐使她作抑留不住的呻吟。在风号中,还听到外庭中马子在嚼刍草的声,似是等待主人明天的行程。 然而在一切的声音中,床上的病人微微转侧了,发出沉涩的嘘气声来,而且重行睁开了她的近乎直视的老眼;并且用左手握住她女儿的右手指。周姨这时似从悲望的渊中跃出,便小心地发出颤音来问她“吃?……痛不?……喝什么!”老妇人都摇摇头,末后仅仅用磁匙顺着口角饮了一点梨汁。不过她的精神似已经恢复了,清醒了,又似乎已经空其所有了,独余下这一点人生的回光向她的挂心的人从心底下告诉出她那蚀心的言语。 冬夜的夜半,这一所赁屋中呻吟着孤独的母女的伤心话,即使耿耿的明星听来也应垂泪。但这是诗人的语句,而她们却是世界上无告的被蹂躏的悲剧的主演者。 “妈!……你只是这样就好!刚才……可不吓死人呢!……”周姨呜咽着说。 “咳!……不必说!……”老妇人眼泪已经枯干了,她内中迸发的火焰早已将一切烧燃,几乎没有一滴泪痕一口唾津了。“造化了!……你,……也不用哭,……早是应该,但我究竟误——误了你!可是我哪里想到……他?——”她用力说到这里,又是一阵急喘与痉挛。“他是这么,狗……一样人!……命么?……”她似乎有无限的悲痛,忏恨,与哀怜的话,可惜到了这时不能多说了。 周姨赶快地接着道:“没有的事!妈!你放心!……他这两年对我。——我好得多,我也乐得清闲,他有了人,……更好!什么事?命呢!妈!……好,你养病要紧!别提起,……我是什么都安心!……我的脾气妈是知道的!……还有忍不了的!……病好呢!”她在心头上强咽下多少泪痕,两只秀丽而悲哀的目中,淹灭了无穷的怨火,说了这一段话。老妇人也似乎彼此知心地苦笑了一笑,又闭了眼睛在喘着休息。 一会,她又睁开眼道:“夐儿……你明天还不回……去?不是,……他姓赵的限了你三天的期!”她说着似在很平静的状态之中,然而她那最后的怨抑也全从她这无力的呻说中流出。 “要什么紧!……妈!他现在不是又有了那个娼女吗?说是三天!……一点也没有关系!况且他的老妈子,车夫,听差都在这里守着,……还怕我‘跑’了不成!……” “我想,……也许吧,有那一天,……你!”老妇人这时似是将人类的最深秘最奇怪的智慧从空空的心中提出了!她这时反而目光炯炯如同一位女先知的状态,说出这样她平时想不到也说不出的话来。 “往哪里‘跑’?妈!这会好些便说笑话了。”周姨在痛苦中强笑着说。 老妇人这时在静夜中似乎将痛苦的躯壳丢弃了,惟有运用她那隐潜的理智评判一切。她对于这样苦冤的世界都能忘却,就是她的唯一的亲人,——她为人奴婢的女儿,也不大有很沉重的系念留在心头。她所不忘的,只有仿佛冥冥中的威权者的因果的执行!从古老的传说,与信从中得来这样渺茫的观念!在一个垂死的老妇人的灵府中若有预报一般的灵警,与报复的慰悦!这将行长去的信力。比人间任何力量还要坚固,深入。所以她并不急切回答她女儿的话,只手指抖索着干咳了一阵,却将无神的眼光落到被香烟熏黑的观音像上。她并不希望她有什么法力能从人生的末路上救苦救难,她似乎相信她是人间怨毒的报复的主持者,能以实行因果的必应。这片刻中是一个人心变化的严重时间!她呆看着这常是微笑的磁像;她女儿呢,又从红肿的眼下注望着这枯黄的母亲的脸。 “不要害怕!”病人的言语不知如何却有力而清楚了,“天爷!将什么事都安……排定了!我看不见,……却应在你,……身上呢!……赵!……能有好处,我也愿意!你,……好恐怕观音她不许……呢!”这样近乎病狂的言语,似预言又似梦话,使得她女儿感到心房都颤栗了!然而病人又踌躇了一会,又是一阵抽咽的大咳,虽然她面部上表现出胸中无限的痛苦,然而她的精神上到此地步似乎解放了一切了。她重复由女儿的臂上躺下,闭了眼哮喘着,而一块块的痰饮又在她胸喉间动作起来。 这位被人称了一年的周姨的少妇,蓬松了头发,在灯影中直是觉得无论自己的灵魂与身体全在变相的地狱之中了!她知道受尽了苦毒的老母已经到了末日;她也知道她自己从此被所有的人遗弃了!她反复想着老母的奇怪话,她一面记起在那巨大的房宅中的可怕的人,还有那终日与她为敌的新来的年轻女子。眼前只是黑暗得茫无边际!一阵昏晕,她也倒卧在土炕的外侧。在火星流耀之中,她谁都看不见,只有一个青年的军人穿了血衣,面目已经残缺了,在她眼前跳舞。她如在梦中似的便惊哭着喊“阿弟!阿弟!”她觉得自己的周身也满了血花的污点!恰在这时,窗外一阵急风吹得满院中的零物大声响着,而老妇人在急促的抽咽中霍地张大了眼睛,如失了知觉一般,从变了紫黑色的嘴唇里迸出“你,……阿弟!……”,三个字,同时用她的枯瘦的手指挥动着。而有一阵大风从窗棂中透入,连棉帘也揭起了,而长方案上的观音木龛也突然被风吹倒。 周姨是吓得晕过去了!而老妇人口角上冒出了最后的血水,她的眼急睁开又重闭了,只有留在她胸中的气丝尚在微荡。 已过夜半了,一切都在黑暗的色与呼号的声中沉静着。 什么事都完了!又过了三天之后,等待豪家的差役们做好做歹将这老妇人的尸体草草地埋葬之后,将这所租来的房子退了租,于是周姨在哭痛与病晕之中又被他们用车马将她拉回她严厉的“丈夫主人”的家狱中去,当她被两个仆妇架到车上去的时候,她还看见那倒下的磁观音仍平卧在长桌上,谁来管这小偶像呢?她本要取去,却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只得眼看着为邻家的小孩子拿了作玩偶去。 她对一切已经丢弃了,更何在这些小小的东西!她坐了车子在豪奴与仆妇的监视中,送回武专堡去。 [book_title]二 这是三年以后的事了。 小河流中急雨后的水声,激迅地从碎石中间流过,淙淙潺潺,仿佛如音乐般地在小山里的涧中,水边的凤尾草,正在开着淡黄色而上有红色斑点的小花,由石中激迅地流过的水珠,细碎的溅在花上。在淡紫色罩住的陵阜中间,花下的露珠映着初昏之星的明光,放出一种晶明而奇异的象征的色调来。南风散布着雨后山榆的小花的芳香,在清淡的黄昏中,弥漫了陵阜下的旷野,黄昏的水声云影,与山间的草木的香气,濛濛的大气中间,微明的星,都似方才来到的山中晚间的来客。一切正沉寞着,忽然有一种哑而吃力的声音,突由涧中小河流的流水旁的石道中发出。 在乡村中听熟的人,便知道这是农民手推的独轮车声。 独轮车是农民的一种特别用具,能够坐人,能够载一切的物件,而且是在田野中惟一无二的交通器具。在这个美丽而景色很奇幻的小山的涧旁,一个五十余岁的农夫,很迟缓很吃力地将辆独轮车由荦粗的石道上推过。在黄昏中,在这渺无人迹的雨后山涧中,没有人可作推车的农夫的伴侣,只有流水声与道旁青草中阁阁不住的蛙鸣。 那不是带有神秘的一点景象吗?黄昏山中的农夫,推着载了他的命运的独轮车,走在山道里,仿佛是如古代的图画。这或者为诗人见到,可以作一种好诗的材料。而这个图画的内心中,却包含了无数痛苦的脉络。已近老年的农夫,已从太阳衔山的时候,忍耐地咽住了满腔的辛苦,肩上绊起粗麻的车绳,用了他血管突起的膀臂,推着他的车子,也可以说是推载了他的未来的命运,从人生的途上,如按照定序般地走了半日。星光不能慰安他的烦忧,花香不能引动他的清凉的感觉,在暗薄的夜气中,一步一步的穿过,这如同蚂蚁衔了些微的食物,而身与翼上已经受了伤痕,然而还是努力的归他的故巢去的一样。 夜色仿佛带了无穷的疲倦来,送与一切的人一般,又仿佛如带有毒气的风力,从四围里尽量的向那个微小的,可怜的,为命运——也可以这般说——所驱迫的小生物,包围着如魔鬼的密网一样,从生命堕落的海中来捕捉他。……流水的细声,尤足引起人的安息的感动,花香也迷恋地伸展其诱人的魔力,一切一切的景物,都是如作了这个山道中独行而无伴的农人的仇敌。 疲倦越发尽量地引诱,而且是压迫他,他终于屈服了在涧旁的石道之侧。 星光亮亮地独对着疲倦的他,仿佛微笑般地安慰他,其实这个可怜而命蹇的老农夫,心中满贮了单纯的悲哀,体格上重载了苦痛的担子,已经使他对于这美丽而奇异的黄昏之景,不能作欣慰的赏鉴。但他也有他的朴直的见解,由自然中所反感起他的迷惑而怅惘的真诚感念。他在暮色苍茫中,将所推的独轮车,侧放在有层层暗影的碎石上面。他也坐在小涧流的岸边。黄色的短发,并且已是半秃了的头,沉重的落在两肘中间。他并不乐意去看一切的黄昏的山中景色,与藉此他可去幻想到的无际的带有诗意的思想,他不惟不能,而且生活的实质的迫压,与恶劣运命的引诱,使得他绝不复杂的心意,也顿时混杂起来。在这星光之下,乱流的水声中,使他想到这一日里的恐怖的经历。 他想到在今日的未明之前,即载了自己的女儿,由他那人口最稀少的村落中走了二十多里的路。那时他那十五岁的小女儿,微蓬的鬓上,带了两朵细小而不甚逼肖的纸花;穿了两件蓝色的粗布衣服。她的父亲便把她由从未离去的家中,推载了去。他们一起由迷濛的晓雾中,伴着吱哑的轮声上路,这是多么悲惨的别离呵!母亲病在床上,时时发出呻吟与不可长久忍耐的呼声。小弟弟,——刚刚六岁的小弟弟,赤了遍涂着泥土的光脚,在门前的草地上跳来跳去,并不知这是怎么的一回事。她幼稚而活泼的心中,也第一次尝到而且恐怕着这等悲离的味道,与将来的境地。她不忍离开自己每天灌溉的小小的花圃;也不忍抛去自己在幼小时与邻家的姊妹们辛苦次第所制成的玩具,在她与父亲出发的时候,恰巧门前的白杨树,为晓雾罩住的枝上,飞来了二三只啼晓的小鸟,吱吱啾啾的鸣着。由突然而来的清晓的啼声,引起她数日中贮藏的悲哀!于是她开始倚在槿条编成的篱笆上哭起来。小弟弟过来牵引着她的新衣,她也不管为他带着泥的小手所沾涂了。 后来在无人的道中,父亲沉默着,用自己的膂力载了自己惯养的女儿。送入乡间绅士的门内去的道路,本是清洁而正直的道路,但在他们觉来,这条路中似乎都露出恶毒的利牙来等待吞啮他们。其实他们只有等待那些利牙来吞啮罢了,除此外,并没有反抗与防御的方法。 她嫩弱的心中,虽是充满了初次尝到的别离的悲感,其实她对于她的未来的命运,尚未曾计想得到。的确也不是她的思力所能寻思得及。有时她吸着清晨微风的爽润,与听到山中流泉的声音,反而能助长她的新鲜而富有女性的感觉,反将她的初起时的悲苦忘了好多。但她的父亲,却从老而疲乏的脚步下,一次一次地变成悲苦而迟缓的步骤。及至走过半日,达到他们所不愿去,而不敢不去,且是不能不去的那个可怕的黑色铁门之侧,——用土与石交杂筑成的堡垒之下。在他看去,一个个的堡垒上的炮眼,仿佛如要将他同他的女儿吞吸进去一般。他们被领进这所古旧而斑驳的堡垒之门以后,第一个使他畏服而颤栗几于不能说话的,便是那堡主的冷峭而胖重的嘴脸,与那一丛几乎全掩了上下唇的黄色胡髭。几句话谈过——几乎是命令——之后,他那自初生娇养而且曾受过质朴的农家教育的少女,含了不敢大声哭泣的眼泪,随了个丑陋而花眼的老妈子,走进如同囚狱——自然这是他的感想——的房子中去。 一幕悲剧的开始,莫是将第一幕的帐幕落下去。堡主——黄胡而狡猾的老地主,他用憎恶而冷冷的言语,吩咐忍了饥痛与割了肉的老农夫回去。而且堡主交付他一张大字的绉纸,卑夷地仿佛说这是他的特典了。然而衰老的农夫,原不曾认得一个字,只看见他女儿的泪痕,却遮满了一点一画的黑字。而在他的耳中,仿佛还听见女儿细声的啜泣。 一纸的书,仅仅是从黄色须髭的乡绅手中交过来的一纸书,便把一个乡居惯了的天真纯洁的女孩子,送进那所古旧而威严的房子里去。然而老农夫却获得了一年租税的蠲免。 他独自坐在水涧旁的石上,作一日的回想。衰老而惨淡的心中,充满了双重的忧乐!他计算着今年佃田中的收获,如果秋后不下过度的雨水——几年来,每到秋天都是由荒旱变成水潦,——又有例外租税的蠲免,那末,今年的冬日,可以不至再向旺村中张利手家中借债了。但是去年的利子钱,今年还有一半未曾交上,却如何交付呢?一个女儿走了,连编发网的人,也没了,一年中所得的女儿手指上辛苦的小小入项,也没有了,本来数十千文,是最小数呵,并不够他们一年的烟火的零费,但在自己却是一大宗的补助。他想到这些事上面,不禁又将方才被慰安所压伏的远虑,重复提醒起来。他将苍白色发的头,无意中向沉冥如在睡中的四围景色望去。他开始觉到有重量的湿气,将他压住,头上仿佛如有锥刺的一般痛。星光虽尚明亮,但在他看来,已是很模糊而黯淡了。 一个思想从暗中打过他的破碎的心,是远隔十数里的家中的病妇,与方及六岁的小男孩。 于是在夜色苍茫中,独轮车的声音,又吱吱哑哑在水涧边的石道上,发出沉涩的响声。一直将曲背而无力的老农夫,与他几乎日日不相离的器具送到远处的迷雾中去。 [book_title]三 原来在山道旁边,老农夫所想到,而且是在心中深深藏住的那所巨大的土堡,是他的地主,而也是左近最著名的赵五爷聚族而居的地处,也就是所谓周姨回去的武专堡了。赵五爷是这几个小的县境中的最著名人物,因为他的厉害的父亲,是做过一世最足令人畏惧的讼师生活,在他本身原是生长于一个冷酷阴狠的家庭里,到后来他更不知用何方法,居然成了个新地主。而且在这几个小的县邑中,作了个有名的乡中的绅士。他也同一般在外面的显达的人物,有些连络,因此他所住的古堡垒,便重新建筑起来。为壮观瞻与防御反对他家的人起见,建筑的分外坚固了。 因此这所武专堡的名声,便将左近的浴湖的名称,渐渐的压了下去。可怜那个最是为四方的人士所称道而景仰的,出生诗人的名地,且是山光与湖水最清幽的地方,已是渐渐的颓废与湮灭了。只有这所新建立起的堡垒,是庄严而雄壮。而它的威名,也足以震慑得住左近的人们。 当远处佃种的老农夫,在冥迷的山道中,抱了满腹的沉忧走过的时候,又隔了些日子,这所威严的堡垒中的主人,正自在他的客厅开晚宴。那所旧式建筑的客厅,正坐在他的巨大居宅的东南隅,那自然是旧的形式的。主人赵建堂,穿了簇新熟罗的两截纱衫,仿佛自能表示其风流般的,用右手作无次序的摇动他的微带黑色的羽扇。映在灯下,可见出扇柄上的白象牙的细纹上,雕刻了几个小而端齐的红字:“愚弟砚斋谨赠。”于是凡他所请到的异样的宾朋,都对于他的牙柄的羽扇,起了充分的注意。而且可以由几个人的眼光中,能看得出歆羡,自叹,与卑怯的意味来。因为所有的来宾,都知道砚斋是县长——现任的县长的别号,既然卑词的称为愚弟,又赠送这等贵重的物品,这种弦外的乐音,他们也足以听明其中的消息了。 巨大而方板的客厅中,充满了酒熏、淡巴菰及兰州潮烟与多数人所发射出的特异的臭味。他们的谈话,往往同痰沫共同交互着来往。虽也有极时式而美观的痰盂,但在他们的心中,以为与书架上面所陈列的整齐而曾未一动的书籍,是一样的功能。有时一个的痰沫飞到别一个的眼皮,或胡髭上,然而他们并没有一丝的抗力与憎恶。而乱的喧嚷的呼声,却因此更加高昂起来。 在果皮与瓜子皮狼藉的地上,在酒味熏蒸与呼声的中间,在许多老少的来宾的眼前,赵建堂仍然保持着他的冷酷而自傲的态度。有时在众人的争论纷呶中间,他往往随意加上:“可以”或是“不”,“笨货”,“无耻的下流”的冷嘲与许可的话。每当他一句简截的话说完之后,大家都不约而同的静静地一二分钟。不这样仿佛不足表示说者的尊严一般。 门外满院的花香,本可由窗上细纱的孔中透过,但何能与酒气及汗的臭气相抵抗呢?因此大的室中,只有这等气味,与无秩序的醉中哗呶的声音。 “一桩新闻呵,我那西邻的一个童子,竟然,……”一位微白了头发的老人,张开缺了上腭的牙齿,这样带有感叹的气息说,于是全座肃然了。他继续道: “建翁,你知道现在的变化呵!我们这样年纪的人,必须将耳朵塞了起来。罢罢,一变,再变,怕不变到井底下去。这也是共和民国的好教训呵!二哥,……立之,我们这样相仿年纪的,可曾听得见吗?……”他虽口里说着二哥,……立之,然而狡狯的眼光,却只是仰看着主人。主人因为在这个热的夏夕,穿了分量沉重的半截新衫,有点热得不耐烦了。虽然他常是这般故意的镇静,与虚饰的恭敬,但这时他只是不住地挥着羽扇,仿佛已将这段话的事实,早看清楚的一般。于是全席上二十余个客人们,也随着哑然。于是微白了头发的老人,不能不继续他的新闻报告了。 “是个十……五,许是吧。——十五岁的童子,怪的很!他竟这等的……嗳!世道呵!他竟同他的童养媳通起奸来。……事情出了岔子,自然他的妈,也太糊涂了,几次呵,谁能知道?上月快生产了,……生产快了呵,她婆婆方将她休了回去。……自然是回到她母家去。……生了一个令人可笑的私生子,被她的母亲当时叉死了。听说她母亲也还明白道理,本来是没法子的事,已经将那不知羞耻的孩子去卖掉了。听说是二百几十元呵。……” 老人说到这里,再不肯接着往下说了。一位带了玳瑁镜框的四十岁的代书先生,正言答道:“就是这个办法,不过她婆婆太不懂事了。小孩子们竟闹到这样,……我所听见的,与老先生所听见的一样。” 一位三十多岁的视学员拍掌道:“便宜呵,谁家却买这个破的货物。”他说时完全露出轻蔑与狎视的态度,而且玩笑地开口露出两个金镶牙齿来。 一位邻村的私塾先生,露出金黄的牙龈,搔着聚在头顶上头发,是固结住他的细短的辫子的头发,慢吞吞地接着道: “现在的男女孩子,的确也有点奇怪。怎么偏是这样事,他们明白的早,而且居然不知道羞耻为何物。无怪乎‘名节’二字,到如今讲不到了。古人说‘钻穴逾墙’,如今更没有这等阻碍了。在那时候,圣人便有‘未见好德如好色’的感叹,无怪乎‘江河日下’,……‘日下’呵!……” 接着便有几个人纷扰的来讨论这个问题。诚然是大的问题呵,他们只是凑热闹地,游戏地,或者慨叹而悯惜与憎恶地来讨论与讥诮。本来他们是将红的麦酒,可口的肉、鱼,置在猛于贪食的口中,这些话也类乎是他们的下酒物。 末后无言的主人,却肃然地立了起来。他这种特别的形式,是从他处学来的,仿佛议会上的主席一般。由他一言足以解决众议的纷纭,与可以批判他们讨论的是非似的。众人都呆呆地望着他,他将右手,斜拍在胸前,发出沉重的声音来道: “问题吗?果然也是一个,你说的过于迂拘了,你说的不过是笑话罢了。只是这些事,……这种的弊端所由来的,是根本上在乎法律的不完全。……” 他说时态度严肃,而来宾们也都愕然了! “法,所以是定人伦与整饬纪纲的,所以弥补人间的缺欠的,风俗与人情,非法律还能维持得住吗?法,是平等而且是无偏私的。我也赞成如今法的公开主义。但虽似严密,却近于疏漏呵。就如现行法上有和奸与诱奸罪,这不仅任着私和可以了事的呵。……”他说到这里,大家都从游戏的脸面上,露出笑容来。他却郑重地往下再说: “你们以为未婚夫与童养媳有奸,应该成立和奸,或是诱奸的罪呢?……这是无容疑的,果使法律早详密的订有专条,不容他们两家遮饰门面私行散解,那末因公断判罪的效力,为他们自家的门面计,也应该使得他们都防患于未然呵。” 他再不肯往下说去,很安闲地重复坐下。而由对面一架大玻璃镜中,可见出他的枯黄的面上,已经有些微醺的颜色。 一场趣剧的开场以后,却被他很严重地说到法律问题。他自然是研究过的,而且曾在多年前的法政养成所毕过六个月的学业。因此虽是以少年视学员的资格,与其广漠的智识也无可有反驳的余力。 后来大家又努力的杂论一过,这个问题,终于在重要之下,搁压在蒸鸭的清汁下面了。 及至月上星明,看看映在丛树影外的银河,已经斜在一角。堡垒外的灯光,与车马乱了一阵,所有的来宾,除了在这位主人家住宿的各人,都安息了以外,余人也各自找了迷暗的归途散去。 在巨大的墙影下的马樱花的树下,凉榻上独有建堂与他的一个少年的妾,同一个十五岁新来的婢女,在这个夏夜的庭中。 微热的风,在未足的半夜里,从墙外吹来,一天的烦热,全解除了。所余的只是在人们心中沸燃的思念的火焰,还正在烧着吧。 主人的身体,是厚重而肥胖的。不过奇怪的是他的面皮,永远是黄的,虽饮过过量的酒,总不会发出苹果色的色素来。他虽是极力的安定着去陪他们呆坐,且是不露出疲乏的容色来,但却藏住了一身的汗液。酒力过度了,矫饰的他,在来宾散后,便不能再支持得住,于是他的娇小的妾与婢女,便来陪他休息。 仿佛有十八九岁的一个月下的女郎,还有个年纪更轻的婢女,就是衣服也穿得相似,不过只是一个身躯矮小细瘦些,挽着绞丝髻,那个却是扎了一大把的发辫。 “果园的钥匙,不是由阿董交进来了吗?今天累得死人,管租人的佃钱终于还没有查清数目。” “是。”那个立在建堂身后打着蕉扇的身躯细小的紫衣女郎说:“爷也可休息了呵。院子里露水大了,仔细着了凉。……” “哼!……哪有这回事呢。” 廊下那个婢女,提了裤脚,掏了一朵夜来香,从建堂的身后转到他的妾的身侧,偷偷地将这朵香洁的花,替她插在鬓后。又附着耳朵道:“仔细呵,夜来香却正要夜中的露水呵。” 幸而这句仿佛藏有隐谜般的话,建堂在前面,没有听得明白。只是从月光下对婢女瞪了一眼,却接着带了嗽痰一般的口音道:“瑞玉……来!” 瑞玉在这些日子,是听惯了这个口吻了的,只得从他身后蹑手蹑脚的过来。她柔软的心中,早已贮满了恐怖的泪痕,是由这一种威严的呼声中的屡次经验得来的。但不料建堂这时一只赤的足,跂在竹床上面,含了一个巨大的烟斗,却没曾怒责她。这样,瑞玉立在床前,很恭敬的过了二分钟。在建堂的注视之下,她没敢仰头。突然的一只大的满了汗臭与带有鱼腥的手,揽在她的腰间,她的轻躯便不能抵抗地斜倒在床侧。 他那个娇小的妾,在身后仍然不歇的扇那把蕉扇。 瑞玉呜咽而且急得哭不出来。建堂强握住她的手腕,用有臭液的唇,亲了她那粉白而柔嫩的腮颊上几个有力的吻。她更没有抵抗的可能。建堂却立在地上,发出粗暴的声音,呵呵地笑了起来。 他回过笑脸来,向着他的妾道:“柔嫩呵,少女的皮肤。她自然有些过于粗了……不及你,……”他更逼近些,“我的小东西,不是吗?呵!……呵!……” 空气中仅有这个粗烈而带有强暴的性欲发动的笑声,与床下半俯了身子,抽咽的少女细声的啼泣。 月光在薄云中流行着,她正冷视着这个,……只是这个样子的世界。 [book_title]四 一辆笨重的骡车,由大道上走过。车夫一手执着长的皮鞭,一手挥着巨大的黑扇,口中呼出嗤嗤而长调的喊声。那两个听惯了主人照例叱喊声的畜类,迸起带有一定迟速的步调的蹄声,扇动黄褐色的耳朵在烈日中走过。而同时把车前车后的热的尘土飞扬起来,落在道旁的禾稼上,与矮小的柳树枝上,都失了绿油油的光润。车中虽是有碧色细纱的车窗,但不足五六立方尺面积的地位,除了一件行李以外,还在前面坐了一个短服而着白履的青年,毒热的阳光,由车门射进,而热的尘土,又由骡蹄下阵阵飞起,向纱窗眼中,并力的打入。 青年名叫赵慕琏,是商科大学的第三年级生。他的剪短了的头发,宽大的前额,微黑而颇见柔细的面皮,清朗的眉梢,巨大有光的眼睛,强健的身体,处处都可表明他是个勇健而敏活坚定的新青年。他这时坐在车中,已从天方微明的时候,走了几十里的长路。现在距他的行程的目的地,不过还有半点钟的工夫了。这条路在他十数年前,也虽走过几次,现在却觉得有些旧迹模糊了。 他并不以阳光与尘土为意,他将宽檐的软质草帽,往前紧盖住眉心。在悠悠的长道中,他远望着单调而板滞的景物,引起他的寻思来。 不过人的生活的境地变幻了,思想也一样的随之变动。如同秋叶随着旋风般的转动。及至风势在一个地方停止住了,而秋叶也就落在那一个地方,不是再有风的吹动,那是再不会转动的。人的思想,也正同秋叶一般,左不过随了风势的旋转,而定其方向,与一时间着落的地点。慕琏自幼随了父亲、母亲在外边住,及至他母亲因为生他的一个幼弟,难产死亡后,那时他才十数岁,便随着他父亲在外面读书。所以与他的故乡,久已违别,而且也几乎在脑中没有这个境地。在他二十五年的青年变化的环境中,在他现在快乐而有希望的地位中,只有想到商学上的研究,与对于纯理经济学上特别的嗜好,以及父亲由南洋的来信,再就是没有事的时候打打网球的高兴。他是志意坚定而聪明的青年,从不知道什么闲愁幽绪,足以缠缚或是妨害他的身心的健康与学业的。他常是沉默,但有时却好与人作有兴味的辩论,而他的身体与意志,又足以补助他的希望的发展,所以在商科大学中,他也是个领袖的学生。 这时他正思想着在一月以前,忽然接到来信很稀少,且几乎数年中没曾通过音问的叔父的挂号信。极奇异的,忽然招呼他在暑假中,往叔父的乡村中去住几日。末后,却与他谈到现在兴办实业的问题。他接到这封出人意外的函件,使得他好深思的脑中,也不知怎样去解答。因为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而且他的父亲,因自少年时,与他叔父——赵建堂——便有些不很对付。他父亲是个爽直而作事干练的人,不似建堂一样。所以自从他远出经商之后,以至于后来,建堂怎样去作乡中富绅的生活,与特异的行为,不十几年中便成了巨而有名的豪绅这些事,慕琏虽曾听见说过,不过他觉得没有什么关系,——这自然是由于他的扩大的心胸,与习惯于非家乡的生活的缘故。但是自从突然接到了这封远道寄来的叔父的信;因此使得这位勇毅的少年,竟费了半日的踟蹰。末后,他终于决定在这个学年的假期中,到故乡中去居住几十天。这一半是由于他的少年的好奇心,也一半是为了他长久在都市生活中过的有些厌烦了,所以趁这个意外的机会,到叔父家去,下了火车,来到短树与茂盛的禾稼中间的大道上。 车夫还是慕琏的叔父专派去迎接他的。车轮的轴上,都用精光而坚厚的白铜包镶着,所有的辔绳,都是极讲究而漂亮的材料作成的。不过骡子经过一日的长途,自然也有些疲倦了。因此它们的蹄声,便迟缓了些。然而车夫的精神,却仍然很兴奋;而且他今天为迎归少主人,特别的换了一身浅灰色的粗制葛布的大衫。也许他的精神的兴奋,是由他的新衣助成的。 慕琏在颠困的车中,看着远处的小山,与一丛丛的如绿烟成团的树木,以及在夕阳影中土坡上的柳阴下的牧羊人闲豫的状态,平原中的植物。他一边寻思着这个短期旅行的趣味,一边却对于眼前的风景,作怡悦的赏鉴。本来他在都会中所见的,除掉书籍与字码及开会时的照例的形式,与外国的教师,很好的友人外,不过是汽车的飞奔,与电机声的摩荡,警察们的植立,与娇娆华丽的妇人,至于这等清新而坦平的田野景物,他早已在少年的远游的梦中忘却了。 他因这时距离叔父家,——也可以说是他的故家不远了。他便同车夫问答起来。 “不是还有一道小的河流须要渡过吗?” “嘻!你不知道的,那道小的河,早已将水道转到那边山里去了。七八年来,这个地方完全是好的土地咧,预备给我们的。”车夫高兴地在他的长调的喊声以后这样说。 “变呵!我记得我小时,六七岁吧,走过这里,河水还宽得很。每年差不多有雨水,入秋大了起来,便淹没了许多田地呢。……” 车夫用块粗布帕揩着头上的汗答道:“可不是吗。但自从河水走的旧道,向西边山里翻转去,所以这几年来,也不很受水灾了。” “现在这边农民的生活的状况,比前十数年有什么两样吗?” 这句话使得车夫望着慕琏的口,不知要怎么去答复。慕琏恐怕他不懂这句话的意思,便又重行申述一遍道:“农作的人家,他们这几年中的收入,卖出,以及吃饭,穿衣,一切的情形,也与十几年前没有什么大分别吗?” 车夫便轻视般的笑了。他道:“我的爷!你真是越读书,越成了糊涂人了。哪有这种道理呢。哪有十几年前的事,——无论什么事,可以拿来与现在比较的?不说别的呵,哦!自然你不记得,我在这边将近十五年了,那时不过见你一次,那时的粗绵布,还用制钱呵。五十文一尺,有时农忙贵了起来,左不过六十文,便足以引动农家的嗟叹了。因为这些粗绵布,都是乡间的农民作的,他们农忙起来,自然出产布的数,就较少了。……嗳!什么事都有变化呵!真是快得令人想不到!现在农民手织的棉布,没有了,到乡间去,你不知道呵,那答答的木机声,再不会从许多矮屋下能听得出来了。即如我们身上所穿的衣服,都是外来的。爷!你在大地方里穿好的,服用好的,想来不曾将这些小事放在眼里。哪知乡间的人,都要化三百多文的铜元,去买一尺薄而容易穿破的洋布穿呢,……这都是从外面运来的,怎能不贵呵!” “哦!”他带有出其意外的嗟叹声道:“农家为什么不再织布了呢?”他说这句话,仿佛故意的问。 车夫闭了口,没的回答。只是由唇上发出一种小声来,仿佛是骄傲地说你这样读书明理,差不多什么都知道的人,却反来问我。 一阵有趣的谈话截止之后,车轮已到了建堂的堡门之外。 慕琏这时初次见这个在乡间用土石筑成的堡垒。高厚的墙,墙上都满生了绿苔。一条绕堡墙的流水,仿佛是用人工掘成来保护垣墙的一般。堡上也有小小的楼子,似乎是预备看守的人们的宿歇之处。堡门的西偏,都是丛生了芦苇的池塘。高低摇动的芦苇叶中,映着几枝水芙蓉的鲜明的花朵,再往南去,便是碎石的斜坡,满生了大可合抱的柏树,与美丽而不知名的野花。堡的东面,便是一带菜圃,在桔槔声中,有些赤背的工人,正在菜畦中工作。慕琏看在眼里,心中却很觉愉快!不过看到那威严的堡门,有点觉得阻碍似的。 车夫看见了堡门,便分外努力的加了一鞭,于是这辆笨重的骡车,便到堡门中去了。 [book_title]五 当日的晚上,是堡中主人赵建堂一个顶欢喜的日子。因为在这个巨大而宽阔的堡中,除去了他的佃奴与守护的人,以及牛羊与奴仆外,轻易并没有多少客人来到,除去他特意请到的。而且更没有一个亲族的人,曾在他的房子中住过,因为他的一族的人,原不多,而穷苦的,他也并不与他们来往。因此他的房屋中,常常清寂。不过建堂却时时在县中办事的。这天晚上,天气骤经雨后,便清爽而润洁了好多。建堂因为要见出他近几年来的阔绰与大量起见,便将晚餐移到院中的荷池边上去吃。因为贺他侄子的初来,便将前几日所请的来宾,又请了几个来。一个是邻村的小学校长,一个是以贩卖布绸发家的台逢时,还有两个人,也一同来了。 慕琏初到这个陌生的地方,并且所见的人物,虽是在他理想中曾经想象过,但实地看来与体察以后,却与他理想中的乡村中人的性质,习气与态度,都不一样。原来他固然是个聪明的青年,而他的思想中的乡村人物,只不过是纯朴、谨愿、多带些傻气,与都市中人所摹想得到,而有可诽笑的俗气罢了。然而他亲由远远的途中来,住在叔父的乡居中,一切的陈设与器具,在他眼中所见的,其富丽与形态,并不是纯朴与简单的。有时比较在繁盛的都市中所见的,绝没大有程度上的差别。这已经足使他惊异了。尤其使他忐忑不宁,而恚恨他预料的错误的,是那些请来的客人。一样穿了丝织的衣服,挥着雕刻最好的大扇,口中所说的,也居然好谈到政治,与社会的问题。他心中乡村人物,与物质进步的迅速,竟然落在现实的经验的后面了。而最可怪的,居然也有一二个来回上菜斟酒,穿的衣服极时式而俊丽的少女。“下女的习惯,在中国尚没曾有过啊。不,这可以决定是由城中叫来的暗娼吧。……”叔父,鄙吝的叔父,年纪愈高,哦!……越有兴致了呵! 他决然的,以为这个猜测是经过细密的思量,再不会错误。但看他叔父对待或呼令她们的严重,以及她们在宾客身旁的敬畏,他不禁又想:“下县的娼妓,到底也是地位更为卑下呀。看这等状况:……什么事到处里都有阶级的限制,天然阶级制的人间,……可是叔父未免过于客气了。”不料在众人注目的望着这个新鲜而强健的来客之下,他的思想却正自单纯的筹思着。忽然一个十四五岁的皮肤微黑的少女,执了一把古磁陶做的壶,到他自己的身旁酌酒。他留心看时,见她那蹙逗的细长的眉痕,在眉下的眼波中红红的像是夜来未曾好好的安睡。在煤油的灯光底下,看见她穿了西法丝织的小花白底的短褂,半旧而淡红色的绸裤,不过她的态度,总是羞惭而且踌躇着作她的职务!有时往往迟慢而生疏,及至被慕琏很注意地用锐利的眼光看她所酌出的白葡萄酒,她因过分的小心,竟将满浮在玻璃杯中的酒,碰倒流了满桌。 这是个触怒,而且是容易尝到藤鞭风味的引火线。她虽来的日子较浅,自然她曾经认识,而且记得这种体罚的厉害。这固然是微而又微——一个酒杯的碰倒,——的事呵,而在黄胡肥胖身体的主人看来却以为须是借此得整饬纪纲的良好机会。 后来,在新来的侄子与宾客面前,赏了两句刻薄而严厉的呵斥,命她即刻退了下去,已是难得的异数了。在她掩了袖子走过屏风之后,慕琏这才明白这两位女子,都是他的叔父的,……“有的是婢女吗?”然这等想去,又初经过叔父的威严,不禁有片新来袭到的忧云,在心上浮荡。但同时却引动他的不平的观念,与好奇心,也就随从着欢喜的叔父,与宾客们,喝酒,豁拳的闹了半夜。 当他们吃酒中间,那邻村的小学校长,带着老花眼镜在他的深陷的眼上,两个腮颊也深深地露出高的颧骨,微红色的短髭,他却不住的用手去捻捻。他总是个清瘦而恇怯的老人。他同慕琏言语间,还合得来。在他们习惯于缓缓地吃酒中间,他便叙述他办理学校的经验。这说话很爽利而锐声的小学校长,以为惟有他的话,足以引动这位新青年的听从。于是他首先说到对付儿童的困难道: “慕翁,你在外面虽是受过大学的教育,然而在敝处充当这份苦差,——小学校的校长,真是比任做什么事都困难。没有法子办,一句话吧。三十几个顽皮粗野的孩子,将两个教师与我,都闹得终日的头痛眼晕。你想我们都是本地的人家,两个教师,一个还在晚上教着私塾,给大学生们圈改文章,他是教国文与修身,以及附设的高等一年生的历史的。本来每星期的钟点,就有将近三十点钟的功课,说也可怜,一位五十七八岁的老头子,整天喊得喉咙都哑了,每年不过二百千文。他是以教书为业的,家中还时时问他要钱。他每每同大家说起,深自懊悔从前误信人言,入了倒霉的师范讲习所,直到现在,还要吃这大的苦。自然呵,他哪里还有工夫来管学校中别的事。功课完了,喝杯茶便一颠一拐的走去教私塾。至于那位教师,还是住校里的,一天天只是领导着那些有力量好捣乱的孩子,跳墙,跑远,甚至于耽误了上课的时间。有几次几个孩子跑得磕坏了腿,有的因为竞争,彼此互相打了起来,一个破了头,一个将踝骨碰坏。……” 建堂命令般的冷冷地道:“为什么不将他迅速的撤换?” 清瘦的校长笑了。 “可又是呵,你须知我们拿了人家的薪水,为县里办学校,我们哪能自己随意去作主。上次省视学来,总共在我那学校里没有过了一个钟头,后来走了,将他调查的报告,登在省城的教育公报。还说我们这位教员,是‘提倡体育,颇为得法。……尤足见出尚武精神。著传谕嘉奖,……’这些话。呵呵,这样一来,连我也光彩了许多。本来呢,不过是略为过分,其实既凡是名为一个学校,难道竟不会跳跳跑跑,那还成什么话说?……困难是自然的,但就每年的支出说,有时我的薪水,常常欠几个月的。……” 慕琏听得以为有趣,正欲开口驳他。旁边那位坐久了的茧绸商人,从鼻孔里嗤了一声,接着道: “罢呀,哪个庙里有饿死的鬼?谁不修桥,谁也不知道河的宽窄。牙齿打落在肚子里,……”他这一套成语的谜,引得主人——平常不苟言笑的主人,也不禁喷了一口酒。慕琏觉得肚腹都笑得微微的痛,而清瘦的校长,脸上已经发赭色了。 在滑稽的笑与言语的惭愧中,这场晚餐已经完毕。及至三个客人走后,慕琏看看衣袋中的表,已是十点多了。这时已听见房外的巡夜的柝声,敲出沉重而警醒的音来。建堂命仆人将大会客室西偏一所书房,收拾出来,预备慕琏的卧处。慕琏原来没有很沉累的行装,不久他便随了建堂出了会客室,经过一个竹园,穿进一个四方青水磨砖的月门,到他的卧室中去。他在小小的庭中,还看见满地的竹影,与窗前的一棵大树的影,都纵横错乱地被月光照着。 建堂却同侄子又作了几乎两小时以上的闲谈,对于自己勤俭于家业的夸张,以及在乡里的荣耀,并且说多时没有见面的兄弟,与侄子。这回找他来乡居若干日子,还有事务托为办理。其实慕琏奔波了一天,又加上一晚的丰腆的饮食,这在他是不习惯的事,也不免有点倦怠了。虽是他因为好奇心的缘故,当没曾觉出对于新到的境地的厌烦。所以他听了建堂那些话,也没有多少回答。看看屋中呆板的陈列,与冷静的境象,有些引起他的睡味来。但是建堂却还精神很强健地同他高谈。后来见他不甚言语,便很熨贴的嘱咐了几句,仿佛对待小孩子般的话,便携着洁白的纨扇,拖着拖鞋,走了出去。 很大的外院,与书房的院子中,顿时寂静了。一天的疲劳,使得慕琏觉得全身都似燃烧一般的热。他的卧榻,安放在书房的内间里,往里嵌进的木栏中,挂了两幅淡黄色的细纱帐子,一对崭花盘龙的铜钩,映着灯光,非常明亮。外间有几个小小的书架。他留心看去,都是些大套木板的旧书。然而灰尘满布在上面,使他的手指,没敢触动。虽是疲乏极了,而且在这个夏夜中,他开始感到仿佛有点热病。而因一晚上的印象,却不能即时睡去。他看着巨大的煤油灯光,自己想到似乎是在一种描写十七八世纪的生活与居室的小说的境地中。 下弦的月光,到了半夜以后,也从隐秘与朦胧之窟里升出。一缕清光,由淡薄的云罅射下,映在窗外的树影上,返射进纱窗中来。慕琏渐渐觉得方才的无聊,与突变的使他烦扰的景象与感动,已减去了好些。但终有个反侧不安般地微细的感觉,还在他的脑神经中震动。他向来不是常有失眠症的人,因他身体还强健,而且平时对于虚矫与过分的忧虑,他是不赞同的。不过他并不是不能用心思的青年,有时他为寻求真理,与努力于他的理想的时候,也往往彻夜不眠。 在第一夜他试验着在初尝到一种亲族与带有不安的乡居生活之况味中,便被散出一缕清光的月亮,引到疲乏的梦中去了。 [book_title]六 在无事之中,匆匆的便将二日的光阴送去。慕琏在这二日之中,除了与叔父谈谈旧日的事情以外,他将这所用石筑成的堡垒以内的情形,已经详细的周览,而且明记在心里了。因为在这个人为的有形的圆周之内,更没有什么伟大的建筑物,除了建堂家的半新式而是旧模型的住宅以外,其次还有一所水王庙,内中一个古色斑驳的石塔。但是建堂的住宅的北偏,有所天然的园林,后来经建堂倡始重行修理起来。名目上也仿照都市中的公园的制度,其实他是捐了许多别的村庄人家的钱来修造的。堡中的农民,与他属下的佃人,每季、每月,甚至每天,都在风里、雨里、田里、家里,忙得不可开交,谁能有多大工夫到这所天然的乡村公园中去寻娱乐。然而建堂却以联村的总董名义,常常到那里边去宴会宾友,以及愉快地去消度他的余闲的光阴。这所地方,是慕琏来的第二天一早,建堂特意将由京都回来的侄子,领去参观过的。那个地方的印象,是分外清显,而喜悦地印在这位少年的脑中。 周围用竹篾编成方纹的篱笆,而外面又栽上红的白的与金黄色的槿花及向日葵。篱笆里边,除了攀蔓的藤萝,与飘丝的杨柳以外,还有几座石垒的小山,由堡外引过来的河水,曲折萦绕成了一个半圆形,将园内的各地方,几乎都有清明而绿的水波映照着。又有个古式的六角用木与茅盖成的小亭子,却隐在几块最大的假山石后面。亭外全是郁郁苍苍的二十多棵合抱的松柏,虽在无云的白日下,也不将毒热的阳光漏入。当慕琏坐在那里,听那些松中阵阵如涛声的冲打的时候,他下视着活泼泼可以照出面影来的清流,便感到新鲜而清惠般的引诱,使得他对于这个堡中,生不出烦厌的心来。偶然回想到夜来在古式与灰尘布满的叔父的书室中时,如同又换了一个梦境一般。在四无人语的园中,修修的竹影与随风吹动的小花,落在自己的足下,他便觉得有些诗意了,虽然他不是诗人。建堂引着由都城中来的侄子,原有些夸耀的意味,导着他去参观自己手造的堡中公园。一一的地方都指示他看了以后,便先自走了。慕琏徘徊与独坐着。过去了半日,方慢慢地踱回家来。他自早上在高出地面数十尺的石堡上面,跑了一回,饱看了远远围绕的左近村落与石堡的山色,已是得了不少的清新与苍茫的印感。那半日中,在那平坦广大密密的松林的园里游行,与欣赏了多时,及至回去的时候,方自信领略过自然的赐予与佳处。又记起昨晚上的空房中的感触,与那个腼腆而生疏的少女,以及几位难于遇到的来客,他无意中想将这等状况与其中的情由,取来与自然的风景比较,他便觉得有些不可解了。 在园游的这日下午,他于是得完全与叔父的家中人相见了。慕琏的叔母,早已死过,只有一个妹子,远嫁到他县里去,所以那时建堂的家中,除了这位善于机变而多智的老人以外,就是几位青年的女郎,在老人的后宅居住。这不是奇异可诧的现象呵,一位有钱有势的乡居绅士,况且又没有了正室的夫人,那末侍妾与婢女,自然因之日多了。建堂本不想将那些人介绍于慕琏,但是被好问的侄子问起,便不好意思不将他那两位姨娘,命慕琏面见了。 当这位老年的主人,引了慕琏走入内院,穿过了几重朱漆贴金的屏门以后,便到一个旧式的中堂上坐下。有个青衣的女仆,照例献了一道茶。建堂便咳嗽了一声,由门后面突然转出昨晚上撞倒了酒杯的那个面色微黑的少女。建堂得意般地看了她一眼,便长声道: “姨太太们已打扮好了没有?……你可命她们随即出来。” “不知道,须问去呢。”面皮微黑的少女,肃然低了头重复进去。建堂这时穿了一件细葛织就的短衫,吸着由外国买来的雪茄,理着疏疏的黄髭,一边看着中堂壁上挂的陈抟所写的大寿字,一边移动自己的目光,对着慕琏看,便说: “你们年轻的人,自然不会赞成一夫多妻制的。……哈哈!然而我也自有我的道理呵。……你信吗?” 慕琏微笑了一笑。 “我在十数年前,也曾加心努力的看过新学书,什么《富强要术》,《泰西政教丛编》,等等,那时我也想自己变变法,……哈!哈哈!……”他接着大笑了一阵。 “说句笑人的话呵,也想改造我自己。更深些的呢,记得有部是……《泰西学案》,……你看过这部书吗?” 慕琏记不清了,实在他也不很欢喜多看这类书的。 “这是多年的书了,一年一年的改良,自然陈下的,便看不到了。我现在事情太多了,官府的邀请,地方上的公举,以及公益的事务,我早将书本丢开。可是那本……《学案》,我至今还想到有一种学说是快乐派。……哈!……呵呵呵!慕琏,像我这等年纪,你又没个兄弟,因此我不能不买了两个女孩子来。……” 慕琏正在听不出头绪来的时候,忽然由软制的布屏风后面,咭咭呱呱笑了一阵,接着在远处便闻到一种浓密而扑人的香气。他还没有立起,已是出来了两个穿了极时派而艳装的女子。骤然在慕琏的眼前,觉得眼光迷乱地看不清楚。这种新而不常见的经验,加入这次,算得他的经验的第二次了。因为第一次,是他在京都中,曾被人邀到妓院里去过一次。那时他还是不到二十岁的人,乍到了那个人声纷呶,以及电光明耀的地方,他真感到如在梦境中的经过。及至将那个妓院中的姑娘们雁翅般的一个个引了出来,如同过班似的陈列着,走着,如牵了线的傀儡,在台上引博顾客的选择与批评,他那一时中的第一回感到迷惘的引诱力的厉害,又仿佛周围都有云雾将他包住一样。然而这是多年过去的记忆了,而在叔父的中堂上,见到这些景象,使他不自觉中联想到那一次在妓院中的所见。但他又转念这种联想,似乎是不应该的。 慕琏定了定神,看见有两位穿的衣服最是俏丽而尊贵,且有高高的提裙,与闪闪发光的钻戒,于是他便断定是这两位无疑。接着眉开而眼睛微眯着的叔父,一一的给他介绍过了。于是这位坚定力学的青年,不能不向那两位轻盈善笑,华服而年轻的女子微微地不自然地叫声姨娘了。 这也许是慕琏没有勇气吗?但这时,他却不能不听从叔父的命令了。 在慕琏的眼中,第一次与这二位新姨娘会面,便不能不惹起他的注意,与用分析的观察,去注视去。一位穿了茜色罗衫的,将如漆黑的浓发,全拢在后面,梳成一个稍长式的绞丝髻。额上的短发,却用窄窄的花带,束了起来。她的年龄不过二十岁的,虽是看去似乎是庄严些。润而柔软的皮肤,虽是颧骨稍高些,却越显得出深深的眼窝,与如流波的眼光。有时她是时常故意向别处看去,却也故意去搔搔鬓角。至于那一位,却穿乳白色的绉衫,里面显映着粉红色的里衣。从她的面上看去,不问就知道比较坐在建堂身下的那位,大有三四岁的样子。然而身体细长,两道细而秀的眉,高高斜起,言语也爽快清利,不像那一位尽是些小孩子气。这是慕琏第一次观察她们的心里的批评。 自然的,只好作东扯西拉的无谓的闲谈。而另有二三个短衣肥裤的女孩子,在一边执扇递烟,还得觑着谁的茶杯里没有了茶,便去斟上。慕琏向来是能以说话的人,在每一个的公众集会上,在每一个的雄辩会上,他向来不曾示弱于人的。然而在这个香迷与娇声的笑语中,他反而口舌有点吃吃说不大明了了。由叔父的介绍,知道穿乳白衣服的姨娘,是周夐符。而那位小些的,字是英苕,却没有说姓与他。最活泼不过的,是那位年轻的姨娘。据昨天叔父的谈话,他知道那是建堂在外面作幕宾时,买了来的。她的口音,有些不大好懂,但因言语的娇柔,虽属不甚易听,也觉不出听了有一点的反感。她先向慕琏道: “我们家里向来没有个外客来过,……住过,怪不得头几夜里几个小蜘蛛儿,老是在我的床上飞来飞去呢。……”她没有说完,那位年长些的姨娘,却在茶几的一边,用洁白的手指,掩着口笑道:“好孩子,你那张口,简直说罢,比什么还巧,也不知有那回事没有,会编派上许多的话。” 建堂在巨大的藤椅上,用手拍了英苕的肩头一下,道:“哈……哈!这才是我的招待员呀。……” 英苕像卖弄般地,斜瞪了建堂一眼道:“怎么,叫你卖弄的时候,……却瘪了嘴不会说了。……”接着将那双善于流睐的眼光,向着慕琏似用力的看了一下。又道: “我不怕得罪人的,我也不怕他说我不忌讳,老实说吧,我家中如同个死洞一般,可不闷死了人!我这位老姊姊,她只是好伏在桌子上学那先生们般的用工,读书,你想啦,好好的人,也不怕闷出病来。好容易的青年,却读什么书。我听见说:现在那些上学校的先生们,”她说到这句,便笑迷迷地望了慕琏一眼,慕琏觉得分外的跼蹐了,脸上热热地不知要怎样方好。听她续说下去是: “……那些先生们,也未必人人都真正用工去读书。……谁呀?……打打麻雀,还不去到那些地方去玩玩吗。……”她再也笑的说不下去。两个粉红的腮涡上,却表示出无限的得意与愉乐的表情来。慕琏刚要去分辩一句,建堂却将手中的雪茄,拍了一下,大笑了一阵。一面点头道: “有道理呵,的确有道理呵,慕琏,……你还信从这句话吧。……我这小宝贝,……哈哈!……年纪虽轻,可不是没有见识的女子。……不要说给人家当姨娘的女孩子,便下贱了呵。……” 慕琏经他这一补充的解释,便自然将要说的话咽了回去。那位周姓的姨娘仿佛瞧不起英苕的样子,便先向建堂说了一句话,要回到后边去。临走的时候,走到慕琏的身前,却殷殷地告辞。从她的面目上,可以看出她显然不是愿意,而且全流露出来仿佛对了慕琏表示她的高洁一般。她便姗姗的走入屏风后面去了,而英苕却从俊美的面上,冷笑了一声,便回过头来向建堂道: “你瞧瞧呵!我们这样的下贱,哪儿能同人家相比。……哼!处处拿脸子给我瞧,也就是给我瞧罢了!……”建堂自然是常受过这种颜色,并没有说什么,而久没得言语的慕琏,反而诚恳地向英苕道:“周姨是个不好说话的人,想来她还有事,所以不大愿在这里多耽误呵。” “你不要向年大的偏向呵。”她视定了慕琏这样说:“亏得还来了没有三天,便来欺负我了。……”她接着就伏在镶大理石的茶几上笑的起不来。建堂也以为这是场欢喜的趣剧,也随和着笑了;然而在他的笑中,却含有微微不自然的意味出来。 [book_title]七 建堂曾切实的与慕琏讨论过将来在H埠,开一羊毛公司,与同外人贩卖的事务。他是对于这类事怀抱野心的,他也知道这位曾经受过新教育,而且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侄子,万不能与自己一致。但他自然是另有用意的。他第一件紧要的事:是要从慕琏的思想与言语中,得到一种新的大商业经营的法则,与计划,并且要托慕琏在自己的支配之下,于大都会中作那种大规模的贩卖的任务。所以在他这几日的过分的优礼之中,慕琏已经恳切的将那主要的法则,与应行如何的计划,全都告诉于这位有野心,而善于经营的叔父了。而建堂也将将来如何进行及规划的程序,录订在自己的手册之内。然而他还有些文件章程等,都需要慕琏来办理。 慕琏在这初来的几日之中,原想不能久住,但他向来是有忍耐力的青年,不像意志脆弱的,一些儿陈旧的空气吸不得的。他也知道叔父所以这样殷勤款待他的用意,但他也不好过于狐疑,对于叔父,以为他是怀了利用自己对于商业的学识的观念;一方也是有些亲谊的情感在内,况且自己原想在暑假中,利用余闲的时间,去作点事业。在风光别异的地方,也能逃避在都会中的耳目的烦乱,以得亲近自然的风景。但他直到那一夜的况味,对于这所古旧的石堡,也不大有什么想常常留恋的感情。但直至第二天过后,自己似乎加添上迟疑与去留难决的心思。后来,自己心中,平添上种种解释,以为终是暂且不去的好,仿佛有完全而有更多的希望。因此自己住在这里,不但没有即刻别去的观念,且更有愉快与虚幻,而使之念恋的仿佛梦影般的初次的迷流,在胸中起伏着。这在慕琏,的确是初次感受到这样的恍惚状态了。 那是阴历的下弦之初,夜里十点钟以后,慕琏坐在屋中写了几乎有两点钟的书信。因为向一位在报馆里朋友,报告自己到这个地方的新印感与调查——关于乡村状况的调查。可巧这晚上,建堂有事到城中与一些绅士们讨论县里的加赋问题去了。本来建堂自从慕琏来后,不常离开家的,但因这事与自己确有利害,而不可避免的关系,所以便径行去了。临走的时候,还同家中人说,当日或者能够回来。所以慕琏独自用过晚餐,便聚集了精神,写完了一篇长信。当他下笔的时间中,屡屡地将笔尖含在口中出神,平时坚定的思想,却时时刻刻如同有人来扰乱他一般。这种报告与调查的信,自然用不着精心结构,可是他来到叔父的堡中以后,第一天作文,便有些神思壅滞,下笔迟缓,竟致写差了好多字。有时从记忆中,想到与那位时常研究农民生活的朋友,谈到农民社会的经济,比较着引用几个外国的经济专用名辞,竟会将平日记得烂熟的字,颠倒错乱,写得涂了又改,改了又涂。好容易写完以后,自己却疑惑是神经有了什么病症。由此使他心理上起了绝大的烦激!等候建堂,也没有来到,再也安坐不下去。自己叉着双手在方砖铺的地上,来回走了几趟。觉得室中的所有的东西,都了无意味。一份新从外地邮来的杂志从早上寄到,连拆也未曾拆过,仍然放在案上。看见在白磁罩的灯光下的花花绿绿的邮票上,如同有些引起他注意去寻思的迹象一般。然而终于也寻思不出来。将近半夜的月光,已经从东方升起,这种皎明的印象,在他看来,如有一个新鲜的希望的诱引一般。于是便将外衣披在身上,踏着月影,走出这所伟大而古旧的房子去。当他走到门口时,一个年轻的童子问他哪里去,他没有回答,匆匆地沿着墙根下刺槐的黑影,向西北走下。 他走在路上,有时看见两边的农场,与那些矮屋茅檐的人家,都静静的不要说没得灯火,就连人语,也听不到。满地上淡淡的流荡着如银色的月光,照着矮的小树,也分外清楚。他走过一片草地,急促的脚步声音,却惊醒了几只卧睡的水牛。它们作出蠢重的畜类的鼾声来,并且用蹄子与角,互相蹴踏与抵触着。 堡中的公园门,向来是不关闭的。可是在这位严重而有势力的主人保管之下,自然也没有什么损失与意外的事。慕琏来到竹篱编成的门首,骤然嗅到一种夜中清新的花香,并且看见尖的,圆的,以及细碎的叶影,为了月光的寂寞的缘故,映现在篱笆上面。微风吹动,分外生动些。慕琏徘徊在门外,骤觉得神思清爽了好多。然由此时,便对于自己,似乎在冥冥中发生了一个神秘而未经发现过的疑闷!因此,他仰看着明明的皎月,一个人孤立在绿树荫下,时而偶然听到飞虫在耳旁出声,心地越发清寥,而突袭的难于思索的苦闷,不着实际的问题,却在自己洁白而毫无牵虑的心里,踌躇打击起来!他这边那边地走了一会,便径直的入到园子里来。宽阔而多大树的园中,月光泻下的银色,在矮树的林中,水流声汩汩的在人造的石齿中响着。他彳亍着,绕到一棵高大的梧树后面的石凳上坐下,周身遍印上了圆形梧叶的影子。本来穿的白色的外衣,这时却更为清显。他支颐着对着斜挂的明月,静境中能以使得烦乱的心思,减轻了好多。 恰在这时,他的听觉,却仿佛敏锐了好些。微微听得在园的一角,有人切切的低声谈话一般。他初时并未曾留意,以为是园外的邻家,但后来转念到不能这样近,且是园子也非这样小呵。然而有时风从斜面缓缓的吹过,便又听不真切了。慕琏向来胆力是很壮的,不知什么是他所畏惧的。但在这样的月明梧荫之夜半中,听到有人私语,这不能不使他毛骨悚然了!况且他也听那个浓须的老仆人说:这个园子的旧址,原属一家的墓林,下面却埋没了许多的枯骨。这固然是个荒唐的传说呵,但在这个时候,不能不使他想到这上头去。于是联想使他更想到一种小说的境界。他平日无畏而自负的胆力,却退缩下去。他还以为是听觉的错误,分外如同收视返听的态度,敛起心神来,不料反更听得清楚了,而且还仿佛有两个女子的声音。慕琏这时的好奇心,与畏怖心,同时迫得他起立。便不自觉的向着那个奇怪的声音所传出来的去处走去。他本来穿了软底的白履,所以走在细软的草地上,并没有一点声息。转过了一道曲曲的小桥,分花披柳的走到河流的对面。那面几块大假山石的后头,就是个用茅草结成的亭子,正临着水上。由这面的小径上,可以隐约的看见那边的事。这时月光越加明亮起来,下面清流上除了树木与石亭的黑影之外,什么都可以看得很分明的。他刚转过桥来,瞥见一个小黑影从水边扑楞楞的飞起,原来是因为他的身影,将一只水鸥惊起。他自己因此一吓,便呆立住了。而对面似乎由茅亭中发出来的人语声也突然停止住。相离不到二十步远的亭上,忽听得亭的背面有人关闭木槅子的声音,并且有急促细碎的脚步声,由亭的那面走下。慕琏却没有即时走入的勇气。他痴立着,正不知怎样方好。忽然听得亭内有一种微微的婉转而娇柔的笑声,由香且静的空气中传出。骤然使得自己,如同入了迷境一般。待要缩回,也已经来不及了。曼长而含有飞荡的笑声之后,半晌没有动静。慕琏刚要举步往前窥察的时候,忽地亭内又有种细声,仿佛在歌唱般的。他仔细听来,只分清两句的字音是: “此夜西亭月……正圆,……相伴……宿……风烟。……” 又接着笑了一阵,便从亭前的石后,突然现出个半面的女子的面影。却又似故意般地将一身白色的衣影闪动,又似留意将自己来钉了一眼。接着一阵步声,由亭的对面走去。这简直使得慕琏迷惑,且不知所措了。如梦魔中,他的确看见那个美秀的半面的脸,与活动而流利的一双媚眼,细细的身材,确乎不是别的一个。这足以使得他出乎意外。虽然他平日是镇定,而不自扰的人,及至他顿然觉悟过来,想逼近几步瞧个清楚时,却早已走得连影子也没有了。但总是两个女子,方由那边走去。 诱惑与迷乱,将慕琏困住了。他再不能想到在这个古堡的公园中,居然能使他有这等月夜下的特殊的领受。他孤立在溅沫如碎玉般的池上,寻思了多时。又走到亭子里去巡视一番,却什么余迹也没有发见。只有甜细的余香,同最上等的香烟的气味,留在空中。除此外只有满地的月影,伴着那些亭外的凄凄的虫鸣。 慕琏至此觉得有些怅然!布在自己的胸头。 这一夜中,他是受了多么沉重与未曾感受到的烦扰?那只有他自己知道呵! [book_title]八 建堂不晓得有什么事,在县里滞留下了。第二天也终于没有回来。正当慕琏在窗下洗面的时候,一夜的困倦与迷惑,尚未恢复过来,眼中有点微痛,却不意有个人从他的身后,打开绿漆的竹帘走进来。慕琏也没曾留神,忽然一仰头由洗面台上的镜中,看见自己身后有个亭亭的人,拿了一枝绿蒂的鲜花,立在那里微笑着。慕琏突然的觉悟过来,不由的自己脸上红晕了。及至回过身来,向她招待时,她却已在他的床上坐下,一边拢了拢头发,对他说道: “起来了呵,夜来可还安静吧?”她说完,又是照常的媚态流露地笑了一笑。 慕琏反而跼蹐得不知怎样答复,但觉得昨夜的情景,如在目前重复出现一样。 “这个院子还安静的,不像家中那样吵吵闹闹的一些儿不能安睡,你,少年的有幸福的人呵,天生便赋予以自由,……好名词呵。……” “自由呵!……”慕琏低声忸怩的说。 英苕活泼地笑了一声,接着道:“我最羡慕园里的花儿,草儿,比人都好,每天听着自然的音乐,呼吸着自然的空气,……我们,……我只是在笼子里头活着呢。……唉!可是你到过西北偏的园子里去过?……”她无事般地安然的说。 慕琏看她忽然来到,便有些惊疑,自己心里突突地跳,如今见她说出这类话来,更疑惑自己以前对于英苕的观察与批评,有些主观上的错误。听她说了这几句话之后,觉得心中安定下许多。将夜来的事,稍微排除在思想之外,遂即慢慢地答道: “我向来不好作那些空议论,其实呢,自由二字,是名词仅仅是个名词罢了。……姨娘,知道叔叔还不回来吗?”他故意将谈话的语意转换过来。而英苕却立起,扶了床上的铜栏,两个眼窝里笑了一笑。冷冷地道: “你叔叔吗?他吗?愿意就回来,或者许永不回来。你叔叔吗?也只好这样,……家里的人,他还管得吗?……” 慕琏似乎对于她的话,从精神上表示一份同情,但也没得答复。 “你呀,到这个地方还觉得快活吗?……简直闷得人要死!……我从前没被人家像捉鸟似的关在笼子里的时候,那是多么舒服,而且自由,随意的逛,与吃喝。人在这个无味的世界上,混一辈子,到底还不是这样一回事。什么,……什么都不要管他,只有目前的快乐。……尚是不失为一个聪明人所干的事。……”英苕一面看了窗外的红蓼花,微点了点头,头上绷起来的短发,却被一阵风吹得覆在脸上,将粉红的腮印,被疏松的黑发遮却了一半。在慕琏看见这种娇而流荡与完全女性的活泼的经历,还是初次,所以他虽是坚定的青年,至此也有些不能自制,甘心而不置辩地听从英苕的话了。 她又说:“我看你还不是书呆子呢。……但你究竟不是同我们一样的性格呵。你们的心只是寄到怎么样,……怎么样去争得一张毕业文凭,怎么样去向……社会上……抢得一个如同强盗抢……占一个地位,一月中博得……手,……这就完了。……”英苕确是个不满二十岁的少女,但她的言语的锋利,好笑的美态,与特别的见解,不能不使得人有些惊异。而且在这种状态之下,的确具有十分使人在她的面前,有粘着而密切的引诱力。 所以在她半加嘲笑,半自露出她自己的哲学的思想之下,慕琏脸上红了一阵,却向前一步分诉道: “……你不能说这种过于绝对的话。……”他的话正待往下续去。 “得啦,什么绝对不绝对,我们笨嘴笨舌的,也说不来,也不懂得。总之也就是你们这些自命聪明的人造作出来,并且利用这些字去欺骗,而且,……”她笑得往前一俯,几乎跌在那个洗面的镜台前面,幸得她在案边立定了。慕琏不觉得笑道:“这或者是个小小的无形的报复。……” 于是英苕似郑重而又游戏般地与慕琏说话。她的高超与飘逸的议论,足以打动这位诚笃的青年的固定的思想了。她时而将活流的目光,看着窗外的蓼花,又回看着他道:“人须要求快乐,……不管什么,……不能死得如冷了的石头似的,在世上活着呵。……”像这类的话。 她又说道:“我是一个不守规矩的女子,其实什么是规矩?谁曾好好的守过来?我以前:……实在告诉你吧,我一样是人家的小姐呵。我家在从前,哼!比你们这样人家,恐怕还说不到一起。怎么样啦?后来也是落到被人瞧不起而随意可以购买蹂躏的地方中去。我自十三岁,……哦!如今也有六七年了,什么人我曾不见过?而且人们的性行,或是虚伪与厉害的,曾没有过同情心的,那样的心肠,我是看得透澈呵。你……书呆什么呢!自然呵,你们处在世上,以为还是个庄严而富有希望与兴趣的场所,你们以为前路上还有好多美丽而光明的烛,与可爱的花径正自引着你们,与等候你们去践踏。自然呵,你们是这样想。论理你们也应该这样的想。但到底是在空中画的花儿呀!好,……你信我的话吗? 慕琏微微点了点头,却从脸上看出他是不能十分赞同她的话。然而英苕接道: “我只是这样,而且我喜欢这样作去。我已经受过人间的种种的虐待,……我除了为自己的慰安以外,我决定我乐于对于世人作报复的批评。我管他呢,你知道,……哦!那没什么的,……算什么,我也是堕落,……或者是这样呵。……” 慕琏手弄着白铜精凿的笔架,虽一句一句将她的话听在耳中,然到底不能够判定她是个什么性质的人。待要细问她,又迟疑的缩回去了。关于昨夜在园中所见的白石后面的她,更不敢再提起,只有答复的分儿。且是随了痴痴的笑。 英苕却更似得意般的说道:“你们不是要尊重人人的自由吗?那末,你或者可以看的到呵,……我,……唉!愿意在此就,……不呢,打散场,还不是容易的事。……”她郑重的说完,又媚视地一笑,便出去了。 这日的下午,慕琏刚从床上午睡起,觉得夜中未眠的疲困,尚有些没曾恢复过来。而因这几日中在这个特殊的环境之中,使得自己的精神,有些不宁贴,想要决然的归去吧,在懞憧的中心,似乎还有些留恋。然这等生活,他也明知在或一方面,是与自己没有益处的,且是不知在最近的时日中,命运的指示,将导引着到哪一条歧途上去? 阴阴的天气,淡白色的密云,将阳光完全掩藏了起来。也不似前几日初来时那样的烦热了。慕琏将纱窗全都开放,顿觉户外的爽气,全扑了进来,自己昏盹的头脑清凉了好多。看看放在书案上自己的文具皮匣内的笔墨,这是个良好的证明,可以知道这数日中他的懒放的每日的经过。门外的席棚下,几盆蕙心,时时散出清轻而沉静的香味来。庭前的松与竹,在阴沉的天气之中,越发显得翠绿可爱。因这种景物,慕琏却也高兴起来,取出了一本Note Book,将毛笔饱蘸了墨,及至要往上面写时,心上却茫然了。“写什么呢?”自己心下踌躇地想,遂即将一枝棕色杆的笔,掷在案上。痴痴地向外面望了一回,又起身在室内来回走了几十步。无聊中看看室内呆板的陈设,尘封的大本旧书,与壁上的几幅古色盎然的篆字,弯曲的象形中,似乎有些难于言说的象征在内。懞憧地觉得不知怎样方好。末后终于决定了,便重行坐下,想要写封详信,寄与自己的最密切而有学问的朋友周立山。将笔头抹在墨上,迟迟地总有几十次,然后方才将本子上的洁白的细纸撕下一页来。在上端写了六个字是: “到此已四日了。……” 再写什么呢?反复地想了一回,便续写下去: “乡村的风味,我竟不能说的出胜过繁盛之都市者何在?也许由于我被主观上的情绪所掩住了。” 写到末后的一字,忽然转念道:“这为什么来?怎么会写上情绪这两个字?我有……近来突发的情绪呢?”用手抚了头上的剪短的头发,想了半晌,实在想不出来。后来又写道: “今我所谓情绪,乃一种普泛的情感之流,是由在短时间或长时间中的遇合,与为环境的反应,所自然促成的。……” 忽而又想:“这像什么话?不是对亲爱的友人说玩话吗?”待要不写下去,又没事可作。横竖写好再说吧,于是便一气的写下: “你必信我言之非虚。我由繁盛纷乱之都市,来此古松青岩绕成之乡野。你必以为我得在叔父家中,静心读书,或则修习静里的生活,此实大谬。我刻在此反有深抱不安之感!势……或……又能使我决然离去。此二三日中,良好的精神,大为纷扰。恐再永久居此,将降病灾于我身。你闻此言,得毋骇诧?且以为与我平时之见识相背耶?实则我在此,心理上乃无安定之片刻。一切的见闻,既非习惯,而心上的感应,又复使我精神为之惊怖!我今语你一良适的譬喻:如食佳珍,精脍之鱼,鲜嫩之羹,日饫于口腹之中,则胃滞味钝,易致饱闷,然一旦偶食野蔬宜乎可以适意,而终亦不能使胃脾清淡而甜美,立山呵!喻虽不切,然我处于目前之境,乃无切喻,可以相告。 “此地擅天然景,虽多平原,而绕以小山,石堡相望,苟非在室中居者,出门乃浑如在二十世纪的世界之外。午阴梦稳,树里蝉鸣,你或以为此正我可获安眠与读书之时。到夜则竹树风静,月色上帘,你又或以我可以酌佳茗而得新诗句。然不知‘境因情变’,这句话我以不久的经历,更是服膺了。 “我不知何故?去又未能,留亦不可,久留于此,势必非佳。因……”写到这里,正自迟回着怎么往下续写下去。突然听得竹帘豁拉响动了一声,反把自己吓了一下,以为又是她来了。这个思想在自己的脑中来的迅速,而且奇异。及至他起身回头看时,却见建堂立在门口,穿了白色旧式花样的熟罗大衫,向自己笑着说道:“你没有出去吗?” 慕琏没等得回答,急急地先将方才未曾写好的信,叠起压在案上的镇纸下面。 [book_title]九 就在这一夜中,又平添上这个想到乡村中来享安闲幸福的青年的筹思。因为这日,他的多智的叔父,由城中为他带来一个消息,——也可说是一个使命。因为建堂为他在城中着实揄扬他的才质与学识,以及对于商业及经济上的精密的研究。自来在小的县邑中的人,他们的景仰与企慕的可能性,分外容易感染得到。况且更加上为了赵绅的体面的一分心理;于是大家共决要请慕琏到第二天往城中的教育会上演讲。这自然是摹仿得来的风气,其实也自然是小一点地方上的人们的夸大性的表见。建堂哪能推辞,回来以后,便将这个消息说与正在烦闷中的慕琏,并且还力行催促他明日即可同往城里去。 这在慕琏原没有什么的,而且他也很愿借着叔父为自己夸张的机会,得以往这个故乡的城里去参观一切的状况。尤有一件事横在心头:想着去这一次,稍稍可以解脱近数日来的在苦闷的境地与思想里的纷扰。不过他到底是有责任心的人,且是不愿借自己微末的名声,去欺诓别的几乎是盲目者的人们。“讲什么呢?”他想这等县中的人,若要说到商业中繁密的组织,与经济学上的复杂而难以讲解的精义,谁能听懂,于自己更是惭愧处,几日来横亘在心中的问题,并不在这些上面了,突然的要在短时间中预备说去,虽然材料早有,且排列在思想中,然而就这样的说出,不是欺了自己,还敷衍他人吗?于是他又记起近来外面的趋势,必须天天讲演,东奔西跑,参与各种集会,并且在报纸上时常登刊某人的讲演稿的人,方得称为学者。他想到这里,不禁对于虚伪而好夸大的社会,生出无穷的慨叹来!又回想到自己最近的将来,正恐没有奋飞的羽翼的力量。怎么样呢?月亮静静地在天空,来回的微步,更足以引起他将就卧时的玄想。 又是第二日了,慕琏果然同了建堂早起往城中去。相离不到二十里的路,没到十点钟便达到了。沿道有一半的道路,在斜陂的石岭上行去。中间经过一个小小的湖,湖的两岸,都被茂盛的芦苇掩住。然而清澄的水波,在朝雾之中,泛出一重碧濛濛的幻影。偶有三两个鸥凫,由上面鸣着飞过,便觉得另有一番幽静寥远,而安闲的景象。当慕琏由此经过时,平望着绿油油的田畴,若隐若现,与在远处的山峰。呼吸着新爽而润湿的朝气,使得精神活泼了许多。 这天讲演的地方,是一个城中公共集会的场所。是在以前的玄武庙的大殿上。虽然偶像没有了,但是将狰狞可怕的泥装的像,换成金字写成的神位,却供在大殿的中间的暖阁里。这不能不使得慕琏好笑了。他便首先问过一位在县里学务局的四十余岁的绅士。据他说,这还是他们的新发明的便利的方法。因为有这偶像,的确占有这所宏大的屋宇,然如全把泥像不要了,那末不但一般人都不赞同,而且这玄武将军,在他们县里有甚大的功绩与灵威,果然那末办,似乎也过于极端了,似乎太蔑视相传的传统,与久经种在人心的神力了。所以就这么将偶像换为金字的神位,有时遇到会期,仍然有一番灯彩烟火的热闹,与供奉呢。……那位绅士自然是县中所谓智识阶级的代表者,在他的属下管有一千多个的小学儿童,而乡间某一区内的教员,还得时常受他的临时检察与指正。他也是善于言语的,他见这样一位受过新教育而有训练的大学生到了,表示出亲密的热情来。他主持调和论,在许多人的谈话中间,颇像自能有其确定之主张的一般。 慕琏想着同他申辩,却不料那些学生、校长,以及学务委员等人,接连不断的同他说说笑笑,或者是让他吃茶,直使他忙得没有长言的工夫。而建堂周旋其中,几乎人人见他到来,都表示一种相当的敬礼。 时间还未到来,他们一起有十五六个人,共坐在一间招待室里,室中的面积很为宽大,前后面俱是木槅,后有苇杆结就的席子遮着。至于其中的陈设,可说得简单朴素四个字。不过据慕琏听说这是县中通俗讲演所的会所,然而空空的两个粗重的书架上,没有三本书可以找得到。且是地下也没有一张字纸的遗屑。然而当中的白木圆桌上,一大瓶朱色的金雀花,却开得正盛。 烟的激刺,与汗臭的气味,布满了很大的屋中。他们中也有很老的人,长披的苍发,或有人带了如同新式的圆框玳瑁眼镜,穿了古铜色的肥衣,很惊异的注视着他。至于女子,可说得连一个人影也瞧不见。所以这个公共会场,只是男性的杂且乱的集合罢了。照例的有人表述欢迎慕琏,慕琏便用诚恳而切实的态度,郑重的说过一番。他的题目是:“小商业的改良与需要。”因为是个易于明了的题目,而且他说时将专门的术语避去,以引起听众的兴趣。 及至说完之后,他又与这些有的愚钝,有的狡猾的人周旋了一会,他觉得在这里,通俗教育实是再必需而无可相比了。一般在县中教育的引导者,那种普泛的常识,并不完全,然而他们居然自信是一种指导者。慕琏由这等状况之下看来,反想到人类的自矜性,与空泛的鼓吹,无论在都市与小的城市,或是在大人物与小人物中间,都是一样的。其实人人中,谁能够真知道些什么。人们都是互相蒙了面具作伪的陈述与相欺的话,这自然是到处都可见到的现象。慕琏在此时不能不为这个社会的现象的将来,发生一种恐怖心!但回看那些人,——尤其是他的叔父,都露出很欢乐的笑容,以为这类事只不过如演剧一般的。不能使他们继续研究与讨论他们这种举动是怎样的一回事。从慕琏的眼光中的判定,可以力为证明。第一,是由于为虚名所歆动,其次的确是为了建堂的体面,所以有这样的集会。他们无意去听他的说话,自然不能了解慕琏是个什么样的人。一个大而宽敞的屋子中,只有不调和的复杂的谈话声,而不断的烟气,眯得眼睛有些发痒。慕琏初时本想来此消遣这半日烦闷的生活,与到城中可以共他们谈谈,以为即不能有都市中人的智识,总想有些纯朴与率真的态度,或者能够由他们的言语中,多少可以获到乡民生活程度的变迁。但这明明是予慕琏以失望。在他们休息时,所谈到的,最为众人推论之点,是关于县中的牙捐问题,其次便是财政科里的科长,吞了公债募集金的不平。他们虽是身在教育界中者居多,而其实各人自视乃如在县中参事会一样的权力。他们认定自己的责任,与勇于负责的精神。在他们言谈间,当然可以听出。慕琏看见他们争论的喧呶,与仿佛热烈的表现,末后似乎又谈到恢复县中自治的问题,更是为众人争论之点。慕琏一句话也不愿说,而来此的失望,更使他益加烦闷!至于要去批驳与改正他们的话,慕琏以为终于是不能有效力的。所以趁众人未曾留神,便由侧门溜了出来。 一个人在这个公共会场的后面,走了几回,瞥见有个坍缺的短墙,上面满生了苔藓和荆棘。从外面向墙缺处看去,绿树森森中,见出有些亭阁的瓦桷,在密叶的底下。自己便想这或者是个旧家的园林。他想叔父同那些人们的谈话,正在兴头处,一时还不能走,便不顾及尘土与荆棘,由短墙上跃过,便入了那些许多不能知名的古树的密林中去。正在午后:蝉声在树上争鸣,地上暖而碎的日光,由叶隙中漏下,满地的蔓草,除了在一条小径上,都是自由生长,看去便知道是久没人加以修剪了。有时听见丛草中刷刷地响,不知是什么小的动物,在那里行动。慕琏看见这所园林,论其苍郁的颜色,与年代的久远,比起叔父家的公园,要好看得多。左不过是没人来郑重管理罢了,他这时心中,满布了对于绿色的欣悦,似乎在青翠交荫之下,能够使心中澎湃的思潮,渐渐平定。自己却突然有种感想上来,觉得微微感到细微的悲感!因他由远处的都市中,未曾动身的时候,怀抱了好多幽远而安定的希望来的,哪知既到了目的地以后,种种的事,似乎都有意与之为难。尤有使他不能决定的,在暗幕之后,还仿佛正有人将自己健勇的灵魂,牵掣住了一般。所以他近来的性格,已被这等新的环境变化了不少。在喧呶的集会上,他有些讨厌了。而在清净的地方,他又感到孤冷与幽远的恐怖,与细微的悲哀。慕琏虽是个感觉敏锐的青年,但他的天才,有丰富的胆液汁的性格,有种干练而明强的材力,体魄又健强些,所以一般文弱青年所染成的习惯,在他都未觉有过。他向来不作那些无谓的愁思,和悲感,不过在这个时期中,他自己也明白有些不可思议的变化了。 所以他走入茂密的树林中,自己很喜悦地,——并不是喜悦由于外面的可爱的景色,是由于可以在这时,如同逃入虚空时从繁难的人世里得有片刻享受到的慰安。他在绿荫下徘徊着,沉思到此行的了无意味上。他是明白一切的,并且看得极为清楚,但他异常的恐怕,在这短短的前途上,似乎不能避免了的一种打击!对于他的精神上面,他记起昨天的事,开始有点手中颤颤了。于是他坐在一块石床上,斜欹着想:“怎么办呵?……”连续地烦思,终于将这位青年来打倒了。微冷的石上,似乎还能得到一种清凉的感觉,他闭了眼,卧在上边,还听得见前面人声的喧呶。 这样安静的景色,正是催人入梦的机会呀。他也想正可入梦吧。然而事实上却不能的,疲倦正在攻击他,不能让他就这么安闲的睡眠去。正自在恍惚的状态中,忽听得有细长的小孩子的歌声,如音乐之和鸣般地起于前面。他仰头向前看去,哦!原来有两个小孩子,手牵着手走,向前面去。却没有看见还有个陌生的人,在这边石床上卧着。他们穿的衣服,似乎都是小学校的儿童,由他们的身体发育的高低看去,可以断定都不过十二岁呢。一个是男孩,还一个是女孩。两个天真的孩子,由树荫中缓步着向前走去。有时那个男孩的头,俯到女孩的辫发上去,有时女孩笑着向男孩的胁下格支着,一路的活泼的笑声,与自然之爱的身影,双双的走到小径的尽头,便看不见了。这样的一现呵,惊起了正在入梦的慕琏,他不自觉地便从石床上跳了下来。欲待追上去认识这两位小朋友,但终于自止了。这时他听见绿叶中藏住的蝉声,越加鸣得高了,而地上的细草,在日光中摇动,也同含了自然之惠的美笑向着他一般。 他新受了这种印象,于是勾起前夜暗中所见的她,于是想到她似是以世间为游戏了。然转念到昨天的见解,与其聪明的言语,美秀的容貌,……以及等等,……他觉得自己的脑中,已经如同受足了飓风的播动了。……将来正不知向何处收帆!哦!更且又有新受到的印象。…… 他的心潮的沸腾,不能自止了。正在此时,而寻觅他的人的步履声,已从前面来到。 [book_title]十 正在星明的时候,一所小小的院落里,夜来香散布了满院的清芬。周夐符坐在精竹制成的凉椅上,执了纨扇,看着瑞玉在那边摘茉莉花。瑞玉自从由亲爱的家庭中,如同放逐般地来到这个新式的牢狱里,她时时想念的爹妈,都似远隔在千里之外的迢递。不过究竟还是小孩子,她在这里,自然,生活上形式的新鲜与富足,比在穷苦的家中是好得多。但是精神上的疏远,使她也时时觉出如同永远离别的痛苦之网,张口向着她。而物质上的满足,当然使得这天真的小女孩子,愿意去享受。她的口很木讷,并不能如同那久惯献媚以为习惯的她的同伴们一样。而这位周姓的姨娘,也因主人不很喜悦她的固执与冷淡,所以便将瑞玉拨在她这边使用了。 如银的淡月,映在屋檐上。夐符这时穿了家常的碧纱短衣,昨天挽成的髻儿,也未曾重梳,松轻的笼在脑后。斜倚在竹床上,对着月光,如有些心思。而在她的身旁,还有一本小说,同已经冷了的一杯香茗。 她用轻缓的口气向瑞玉说:“前两天听说到城里去过,回来了几时?我到底也不曾知道……嗳!我们哪,成天似乎做梦一般的过去啦。能知道什么!……” “大姨,你问得谁?” “痴孩子!……” “哦!爷同那位吗?是的。他们前几天一同坐了车子,由城中回来的。我出去买东西,正遇着的。……那位,……他穿了一身洋人的衣装,皮靴,走在街石上。……” “好没见世面的。……”夐符仿佛没力般地说:“难道是这几天又为着什么事忙的?……” 瑞玉摘了满手掌的花,一边嗅着,一边抢着说:“是呀。我昨天听见管事的伍爷说:爷同那位客在西书房里,正自忙着呢。他忙乱的说了好多印,……章程,……请人,……罗哩罗唣,我老听不清楚。” 瑞玉将花放在一个朱漆的小茶盘内,遂即从左边的茶几上斟过一杯茶来,放在椅侧。夐符对月如有所猜测似的,半晌也没注意。后来又问她了一句是:“这两天你听见英姨……” “没有事吧。她还不是日日的哭笑不常的,把人来弄糊涂了。我可常见她跑到公园里去玩。你不是还同她去过一回,在前几,……” “近来她独自去吗?”她将身欠了起来。 “大约是这样的。她那厉害的脾气,谁还敢管她的事。有时一天到晚的睡在床上,有时全个夜里高兴唱着,不想睡觉,并且搅得大家都不得安宁。你要问问她啦,满口的寻死啦,脱离啦,弄得全家人都没有个说话的。……” 瑞玉又略带叹气的口气道:“真使得我们奇怪的不得了,像这个样子的女人,我们生小便没有见识,实在没有见过她。今天譬如说:——打扮得同花枝般地好看,明天忽地又头不梳面也不洗,躺在床上不起身。前天晚上,我同那院里的小姊姊在梧桐树底下扫叶子,那时已经是黄昏了,忽听得爷同那位口角了起来。他对别人那样的厉害,却不知哪里去了。……只有背了手在堂前里踱来踱去,……踱来,……踱去,有时还叹着气。” 夐符听了瑞玉的话,没有答复,只对着天上的流云,由如死的沉寂的空中,呼出两口久郁在胸中的气来。 过了一会,她便向瑞玉问道:“你在家里,晚上都作些什么事?比在这里忙呢?还是清闲?……” “唉!周姨,你难道小时没过那种快活的日子!……”瑞玉说了这句话,觉得不很妥当,便改口道:“忙么,虽是忙。却快活得多!从未黑的黄昏的时候,便听得四邻都没有人语。有时犬也不吠。偶而向门外面望望,迷迷胧胧的树影,也看不分明。我们便在豆油燃的灯下,……在冬天呢,便纺花;夏天呢,绩麻的时候多些,因为编草辫,打发网,虽也作的,但在夜里,不甚明亮的灯光底下,便看不清楚了。有时我妈同我们说些乡间的故事,虽说的全是妖怪的事,我们因为在自己家里,便不觉得恐怕。 夐符听得,觉着也似回复了些旧时的影像。便接着又问道:“那末,你妈现在呢?” 瑞玉叹口气,低下头才小声道:“在家里呢!……她现在眼光也看不明白了!……家里的几口人,惟有我那久惯劳苦的爹,去担当一家的生活。……也好,我到这个……地方里,也省了家中一人的饭食,……”她的语音有点凄咽了! 夐符向来对于瑞玉很爱怜她的!而且自己在这所大房子的里面,同英苕也合不来。建堂呢,也因自己来的年岁久了,不常来到。常常是孤另另的伴着竹影同花影,来消磨日与夜的光阴。自从瑞玉来了之后,她如同新得了一个小的伴侣,所以什么话都可以同瑞玉说。这时她对于瑞玉,更起了无限的同情的感念。同时自己也想到这个苦的身子,长久是囚在这所锦衣美食的监牢里,怅望着前途,更是如在夜中行路一般。于是觉得心头一阵酸侧!恨不得痛哭一回,方能将心中的痛苦,流泻出来!她静静地回想自己,连故家中的事实,虽是不很多年的事,都记不分明。至于父母早已亡故,那一年哪,突然生的大变故,使她永不能忘记,眼前即是痛恨的仇人,却受他的侮弄!自己是何等的惭愧与没有勇力?……她这样想,并且已经忘了瑞玉在自己的身侧。 突然瑞玉扑嗤的笑了。说道:“你看那不是很可笑的事吗!我们家那位新来的,真奇怪。向来没有见过的,不知为什么那样招待的要好?……她呢,差不多每天要亲自跑到西书房里去,有时还摘得些花回来。……” 这本来是在夐符意想中的事,但因瑞玉忽然提到,不觉得将身半坐了起来,直截的问道: “你曾见过吗?” “谁都见过。有时她脸也不及得洗,便扣了钮子,向外边去。你说好笑不好笑。” “哦!”夐符注力地望了她一眼。接着道:“那客人这几天也时常到外边去吗?……”说的声音,似乎关切而又急促。 “那可不很知道啦。爷不吩咐出去,谁敢到前边去。不过我听见前院的姊姊们说:那位穿白衣的客,近来却是轻易不出门的。每天除了同爷商量,或写些东西以外,似乎……想也是那样吧,总是常常同她会面。 “唉!”夐符无力地从舌底下嘤了一声,仿佛被了毒虫螫的一般。 [book_title]十一 在这晚上的第二天,当慕琏起身以后,便看见在案头上放置了几封信。其中有一封不待拆阅,他便知道是由周立山处寄来的。他便将别的函件,丢在一旁,先拆开那封西式的信封,急急地看下是: 慕琏: 由乡村中寄来的你的函件,我居然能在距你发信不过一周期间,能够收阅。这使得我们不能不感谢近世交通的赐予了。当我正在研究室里,试验着化学,虽有仆人将书递过,我并未启视。及工作完后,方知是你寄与我的,我乃恨恨于此科学研究的误人,不能早读来书。人的爱憎,有些哲学家以为是难于解析,而不是可轻易讨论的问题。但究竟要随了时间与空间而有转换,绝不是书本上空虚的讨论,所可解决的。 何以你乡居以后,反足以将你平日坚定与沉着的性格改变?——或者不仅是改变呵。果使我说这话,不是虚伪时,那末,爱憎靡恒一语,你不能不低首向我,而屈服在我的冷观之下了。你因此便以为是你平生所未曾经历过的烦扰!然你是平时过于坚定与沉着了,所以必至如此。我想将来或更加甚;也或者使你得中热病,势必使你改变了平时的人生观,而更造出一个新的樊笼来,将你拘囚饥饿于那里面。也许不久你又将此新的樊笼打破,这是我于你的平时的性格上断定的。但事实的发生与变化,我理想中是猜想不到。 代数符号之为用,自然不过是随意蜕变的数学上的符号而已。在你,——不止是你看去,以为定理当比符号要紧得多,且更属不可缺少。但吾友!……你知人间万事,以及宇宙中的森罗万象,惟符号为最重要。人生的生活形式,如无符号,乌能绵延至于现在。……我为此言,你必斥我,而且嗤我故意说不着边际与神玄的话,惹人索解,实则毫无道理。也许是这样,但边际的话,却难说了。界限、定则、原理、术法,什么是边际呢?……你知什么是恋爱的边际?我书至此,不能不恨中国用的名词宽泛而无定。……然而中国的人生,也正是如此。其实呵,宇宙中本来没有边际的。 慕琏看到这种迷离而难索解的话,也有些自然的笑容了。自己的脑中,不及先去下精密的判断,便翻过第二页,往下看去。 语有似是而非者,似易解而实莫能破者,世间离奇神妙的东西,不必是奇珍异宝,与少见的禽兽呵。那不过是物质的少见之类罢了。慕琏,你知最奇妙而永难去测度的,就是人的思想,与情感的变化无端。但因其无端,我也每以游戏视之,以为情感是流动的,难于捉摸,绝没有定程可以遵循的,所以我承认是游戏的一类。虽然,我也不持绝对的感情排斥论。……你是知道的,我向来就尝同你说,——有一次是与你在水阁的柳树下说的——我固然不绝对的排斥感情;然而也不以此足以有弥纶一切其他伟大而尊崇的势力。这正因为它是游戏的呵。 慕琏点了点头,便将手中的长纸信笺,按在桌上,不由地吁出口久藏在胸中的郁气来。仿佛虽是赞同这位多年良友的议论;然而这个赞成,是在无可如何,且似是已在难于解脱的地位中,不得已所发出来。但是过了有二分钟的短时间,他又将手中已按下的信笺拾起,重复往下阅去。 我比你长有六岁,平生虽也曾经过一般人所谓甜蜜的生活,然此不过是暂时的呀。我以此语告你者数数,并非“言不由衷”;也不是因失恋后故效那些呻吟无气力的少年,作达观违心的议论。我前与你所言,想你可真实的在你心中记得。我虽自十五六岁,矢志于科学,这也是我的生性缜密而好深思的缘故。而我父知我才力较敏,而感觉亦尚锐利,恐我再专习文学……等诸科,则益将使我心力灵活,而难有定向。或者我今不习此纯粹的科学,由中学卒业后,更习他科,其所成就将胜于今日。然有时亦或将更有奇异之变化。我敢断言:即能使我精神上偶得一时或假定的稍久之时的快乐。然由其中所购得的痛苦,也当与之互相抵消,或且不足相抵,……此旧话,我向与你谈不一谈,及今重提,也因我有极大而代你忧疑的关系!我乃不惜工夫,而凌乱以告。吾友,祈恕我!我自近几年来,埋头于化学之途,治之若迷,所谓缱绻闲情,久已不能融化在我的心臆。然我今乃类居冰岸之上,以观游于层冰中之陷溺者。我喻当否?我自不知,而依我的推论断之,当正相类。 此固为我所不曾料及,然而以你的沉定性质,其获此烦忧,——意外的,自招的,也或为环境所迫成。——自属非不可能。但慕琏呵,你曾记得我们在一年的春日里,到翠微峰旅行吗?坐在山石上,同看着一本中国诗集,——自然那时我们还喜欢讨论这种文艺品——其中最有深意而为你所感叹的是:…… 慕琏看到这里,突然仰起头来,且不往下看去,而寻思那是什么样的诗句,但他竟然再也记忆不得。而那时的景物,如睡的淡淡的山,潺潺的泉,媚笑迎风的杜鹃花,都同在足下,而今已是五年了。再没曾去看过这种幽静的山色了。这个忆旧的念,更添上自己的惘然之感!而那两句诗,终没曾想起。他怅怅地只索往下再看是: 未待刻作人,愁多有魂魄! 慕琏不觉得一重深重的触击,打到心上去,颓然的坐在软椅上。自己回想当时同立山在那里看这二句诗的时候,那时的高亢飞扬的意气,以为虽是两句很好而用意很深刻的诗句,但最好不过文人的用思深入一层罢了。而今突然的再阅到这种旧诗,而且由立山的提示,自己不禁触思生感,想到未待刻作人便愁多有魂魄的意味,遂不愿将这封信一气阅下。自己却深恨现在为什么没有那时高亢与飞扬的意气了呢?为什么偏向人生的陷阱的口上沉落下去呢?却令老友在旁边笑人,自己又使精神上不得安宁。眼看着窗外的娇花,向了日光,舒展着突长的碧绿叶子出神。正在这样,忽地那个以前他所见的面色微黑的姑娘,——瑞玉——打扮得很整齐的进来。反倒将正在沉迷寻思中的慕琏,惊了一下!她看看没有别人,由袋中取出一封华丽的纸做成的信封,递交与他,慕琏将要问她时,而帘钩微响,她早已走出去了。慕琏接着喊了一声,但听微笑的女声,由室外传入来。 [book_title]十二 建堂竟没有权力禁止得住英苕不出来,时时的同自己的侄子见面。这在他老而忌妒的心中,却惚恍间平添了一种对于将来的忧疑!但自难于即行将慕琏逐回去,而这样办也是建堂所不愿意的。因于自己进行的事业上,正须这位有专门学识的青年,来作助力。目下正在将章程及进行的计划书草拟着,并且忙碌了这许多日子,已将所筹备的款项汇出,往那个目的地去。自己正在作那个实行的梦想,想定个日子,好同慕琏一同去开始料理一切。 却想不到有这一点的疑云,在顺利的进行中作了阻隔。 自然的,以建堂的老练,也不甚以此为意,反想借此引着侄子多住几天,但是对于那位少女,不能不有了如微风吹动般的憎恶之心。但自己偶然想来,或者以为慕琏正在青年,而且是性质沉定的,那末,这事——或者果使如此——的责任,恐怕不能不对自己的人,——在他是这样想——加以检查了。但他却还有其他利用的心意呢。 因此常常使得多智而狡狯的建堂,于自己的事业之忙烦中,常有寻思关于此事的时间。 英苕这些日子,愈见得活泼而言语爽利了。 “你怎么,……我是忙得很,几乎连应办的事,都照应不过来。……跑到城中,……股份的分配,人员的收纳,……发邮电的时候,更属居多,你们呵,每天没事躺在家里没得这个,……又没得那个。……”这是建堂由外院到英苕的房中,正在卸去长衣的时候,向床上半闭了眼睛似乎要午睡的英苕这样烦烦地说。 这明明有点挑战的意味了。 英苕本来没有睡熟,听到建堂说了这些话,便轻快的忽地由床上坐起。冷然道: “忙啦,好呵!谁教你这样?还不是心眼里,肚腹里,装满了金钱的幻影。你自己乐意去作的,谁拉拢你来?谁命令你来?可不令人笑死!……倒跑到家中,拿我们这些应该给你们有几个臭钱的人出气的玩意来发泄。有话请你对自己说,我受不了,……什么,有话尽管说好了。……藏头露尾地我看不起这种卑鄙的样儿。……好就好,不好呵,……我也同你一样。……”她说时面上并没变色。她是似乎游戏与玩侮而又嗔怒地说的话,然而由这样的女性威严之下,足以使立在她面前的人,不敢存反抗的思想。 建堂坐在一只圈椅上面,反而用手巾揩了额上的汗珠,一时答不上来。而她的话,却又接续来了。 “你,……不会自己想呵。我们只是这样呵,只是应该这样呵,你,据我知道的,是一县里的绅士,教育会长,宣道会的名誉会长,……什么什么,我别的不说,你能够不将自己的心腑对人披露吗?的确,我也不能够被你隐过。你呵,好意思,且真有这种胆力向人说,你无愧于这种首领吗?……我们,……” 建堂却似恐怖的声音道:“怎么?”他这时又急又闷的心思中,只能迸出这两个字来。 “怎……么?我的赵爷啦,……唉!你还是这样装得糊涂吗?你以为我这样的,关在你的牢笼里,真的也成了聋子了吗?你的事谁不知道?你真的忘了吗?别要到现在,哼!拿出老爷的脸子给我瞧,你没有和我说你的事吗?并且你将那个人,她为什么来的证据,递在我手里。……” 建堂枯黄而油黑的面色上,不由突然的红了一阵。并且默然从他这一时的眼光中,露出凶恨与乞求的意思来!而她越发下了床,倚在碧罗的帐侧,提高声音说: “我不错啦,比年纪罢,当然的小得多啦。论那心术罢,像我这只可供人玩侮的女子,哪能知道,并且我也不求去知道的,但是,想把我的眼全蒙过,还不能够呀。” 建堂抱了满腔的疑闷,正要借题去发泄,却不料被英苕的巧言,而且如同刀尖般锋利的话,说个不了,将自己的口来堵住了。也同时觉得自己没有勇力去阻止她来说,平时的威力,全数都压了下去。到了此时,自己反复的心中,不能不恨自己的误入了,……而且那个事,居然能被她完全知晓。 过了一会,英苕却对着妆镜敷起粉来。建堂在一边看着她那䰀鬌而偏垂的鬓角,下掩了如雪光的脖颈,用一只白且柔嫩的手指,拿了一把骨质的小梳子,对着镜子往一边梳卷额上用压发拢住的发。建堂看得这样明白呀,且是从心中发出勃勃的跳动来。使他回想到在某城一所僻巷中,初见她的那一个春宵。虽则他是老年而久已不留心到这种迷人与难摆脱的情景上去,但他却越觉得对于她不敢有其他的思想,因为有种使人屈服且是畏严而沉醉的力量,由她身中发射出。 这足以使得他暗中苦恼了!在这个静静的夏日,花香由室外透入,而室中的粉香,正自氛氤着,并且从一个少妇的肉体上,从薄薄的纱衣里发出来的女性的诱人的香气相合荡着。但他在她的嗔怒与烦恶之下,自己怎么敢去微触一触她的尖指呢。怎么敢去在她的红润柔软软的唇上,唐突上一点吻痕呢。这真使得他踌躇,并且不能再坐住了。而他终于没有这一点,——仅仅是一点——唐突的余勇。她却正自自然地诱惑着他,他觉得满室中充满了这样甜蜜而犀利难近的空气。后来他忍无可忍,究竟将他如同逼迫的逐出这个华美而香丽的房外。 而英苕也随后穿了很淡雅的衣服,走了出去。距离建堂被这种女性潜力所逐出的时候,并不多久。 苦闷的老人,因一时对于所愤恶的异性,而又慕好不能遂的怅望,走了出去。他想慕琏正在室内从事于英国的公司组织法的翻译,以预备自己的参阅。所以他因有限制,不能去扰乱了侄子正当工作的时间。这于自己,也正有不利呵。但自己在这个时间之内,不能容受孤寂的烦恼,遂即步行往邻村的自治会所中,去访寻几个市中的办事人,自去饮无味的闷酒,借以排遣闷闷的心。依他的计划,当黄昏后,即可回来的。而易醉之酒的力量,竟使得他困乏的身体,卧在那里的一个少女的怀中,睡了半夜。 在夕阳返映的棕树影下,堡外的小河流的上源,是在巉巉的石壁下。风激着水流的声音,??琤琤地似乎是大野间静境的音乐,达出无尽的歌声来。一抹的红霞,嵌了无数片的青光,浮荡遮住了河对面的松朴。河流曲折着流下去,如同锯齿形的弯曲,由碎石中响过。在这美丽而令人留恋的晚景中,河岸上的芦草,迎风微动。白羽的飞鸟,映着夕阳,翅上一闪一闪的有光。在这些奇幻的光景底下,在河岩的大石上,英苕同慕琏正坐在相离不远的地位。英苕淡绿色的衣上,受了夕阳曲折的返光,如同断流的波纹一样。她不久从自己的镜台上离去,由微感的一时的烦恼中逃脱出来。她虽是很洒脱,而且是个自由性格的人,到这时对着淡淡的将落的日光,淙淙的下流去的河水,也不能不从青年的心中,发出一重酸咽凄茫的感想来!慕琏穿了淡灰色的洋服短裤,白色的里衣,手内还执了一本小的书籍,在石上低首坐着。而在他足下的细流,如同发出微声的嘲笑似的,涓涓的不住着作出细响。他在那古旧的书室中,忙了半日,然而他的纷乱的心,早已驰逐与争斗在那些章草表册之外了。 两人都没有言语,只有静中听那流水声与沙鸥时而鸣出的如音乐般的声。 “我真同受了刀刺一般呵!我再也恐怕没有对付的力量了呵!……你,……我为你这是第一次呵。……我也想是游戏的办去,现在我告诉你,不是迟些了吗?我实在惭愧呵!……但如今使我再没有游戏的勇力了!……慕琏……”她缓缓地断续地说,她并不望着他。只向着流水,仿佛作神秘的赞叹与羡慕。 慕琏抬起苍白与带有忧思的面,向她注视了一眼。 “我向来想什么事都可以游戏作去。即我第一次见你,就存了这样心思,本来是我的思想上如此,而我也为一切的逼迫,使得我对于勿论什么事,都没有庄严的观念。……说到恋爱,本是青年中所不可少的。但我的这等的生命的燃料,早已沉浸在水中了。你看我是活泼的女子呵,你以为我应该对于恋爱有莫大的依附呵,但是除了近来,……近来与你的关系之外,就是我以前对你的态度,也未尝不是拿来作游戏的。……但你要知道呵,在我认为是在游戏的态度中时,什么事都可以。若在非游戏的时间时,我又不能丢抛的下,撒开手。你知道呵,我这几日一方要竭力地对待他人,而心上却时时飞走到,……去这种囚笼生活呵。……” 慕琏用左手扶了头,由他蹙蹙的眉下,可以看出他心中的踌躇,与无可为计。且在沉溺于第一次妇女的深深的情梦之中,他的疲劳,由微陷下的目眶,与青色的眼角中,可以知道。他这时忽然回头向她道: “这真是使我没得主意了!自然是有关系的,将来的命运,正不知支配了我到什么样的形式上去。至于你,……哦!使我如在梦中。的确,我以前曾未有过这样的烦扰!我到现在,其实不能不存了恨……恨的,……” 在一边的英苕逼近一步,用左手扶住慕琏的右肩,低声,几乎为流水声所掩似的说道:“恨吗!那末,我也可以再不见你,并且诅恨你至于永久。设使作真确而坚执的说:‘我不知爱……你!’”她仍然微笑着,看着水中的照影。 慕琏抬头对视着她,现出要说而又迟疑的态度。她只是以乞求与含有晕痕的眼光,望着将暝的天色。然而他终于向水中叹了口气,没有说得出来。 暂时的彼此沉默了。而慕琏的手,却坚握住她的手指。 后来他似乎没有气力的嗫嚅道:“你!……你能在任何什么事上不同我的心分离吗?……”他说完这句话后,似乎急待着她的回答。 不能不使得她玲珑的心思惊讶了!她便急切道:“你如果不信我的,那末你可以不要告诉我。” 慕琏又凝思了一会,便从腰袋里取出在早上由那个面色微黑的少女递与他的那封华丽而沉重的书信。 她手上颤颤的,好容易忍耐着一种暗的迫力,将信看完。她遂将没有梳好的头,倚在慕琏的怀中,并且眼中的泪痕,湿在他的衣上。 这封出人意外的来信,使得两个人的连接而密依的精神,受了一种细微而锋利的打击。 真的,这一对青年男女,在暮色苍茫的河岸上,彼此忧心的互相倚伏着,静听着终古不断的流水声,看看辽远的前途,如罩在迷雾中的恍惚一般。 [book_title]十三 秋风肃杀的威力,渐渐地开始,而一切景象,都要由繁盛的夏日,渐渐变为冷落了。早上很大的露珠,在满庭中的树枝上粘着。照例去催人工作,而且催人去往死的路程中前进的日光,到了这个时候,也似懒得抬头。由熏热的夏日,竟然到了初秋了,每个人凡是见了这种由气候变成的景状,都起些无意而感叹的思想,虽然即使不是个诗人。 近中烦扰的慕琏,如同蛰居地来到这个奇怪的乡村中,已是一个多月了。他本来还有大学中未完的课程,但是建堂因为一定要在过几天后,同他到自己公司设立的地方去布置妥当,方让他回校。实在呵,慕琏这时的系恋,与最感困难去找解决方法的,是另有个问题的。他这一夜中,没曾好好的睡过。——在这几天,几乎可以说是成了惯例了。天还没十分明亮,他卧在床上,觉得头疼心乱,如同有人在外面招呼他,而且牵曳他的。这样,他就披了大衣,到院子中来。 那里有个人在呢。 四围静谧,一切所见的,都表示出凌晨的安静来。淡白的天色,尚微微有些黑影。西沉的半缺的月光,与枝上的露珠相映射着,虽没有风,而峭冷的空气,使人疑惑是季候换了。他骤然由温暖的床上起来,倒不觉得有冷的感觉,反将自己纷纷乱乱的思想,澄清了一些。他将两手放在衣袋里,只是来回不住步地在院子中走。 时而被石子绊了一下;或是被开了的小花,擦得衣服作响,他也不曾觉得。他想着那封奇怪使他难于想到的信,他便想那或是对于他的生活上是一层大的打击。 他走着,一边想到信中的意思:“怎么对付呵?”他真如同坠入渊中时窒息的滋味一样。然而他的思想却更杂乱了。 “她与她,自然是敌对的,但我却为什么来呢?她现在竟然知道英与我的事——自然没有不可告人的事呵。她向来是很庄重的,是在这个如囚狱的房子中,住过年岁稍多的。她难道真诚的倾向我么?……不能呵,……想不到的事,或者是她的一种手段呵。她是愿意英早早离去,她便得安闲,自然的,英是那样想。……无论如何,这是她们的事呵。……我作牺牲;……作妒忌与爱的牺牲,我的生活的路标在哪里呵?……我研究什么呵?……她们由最先期,所以一步一步走到这个范围中来,或者也是遵从定命的关系。……不,这是多么辽远的问题。但现在,我的命运却要怎样去决定呢?果然她再说破,这不是更多的麻烦,且给予我以烦恼吗?仅仅是一种劝告呵!我更有什么对付的方法?……也或者是种变相的诱惑。……” 他反复地寻思,一直的到了日光初上的时候,光明来了,他心中仍然是沉在黑暗与苦闷的空间。他对于这封意外的信,已经没有法子处置,而对于英苕的沉挚而痴质的新恋,在他的第一次经过的心中,更是推宕不出。只有望着树枝上,渐欲融化的露珠,呆呆地出神。 这是怎样的情景呵,一个面上表现出苦闷的形状,与眼圈下带有青色的少年,立在清晨的青天之下,虽有朝光散布在地上,不能少少减去他心中抑郁的思想。 蓦然地一个如闪电般的怪想,从他的脑中越出:“终是如此呵,不如早早的逃去这个新投入的网罗。……回想我在都会中,一般人的期望,自己的努力,到底是为着什么呵?平日在自己学问上用的工夫,费的精力,难道就可以连同我这飘流的身子,陷在渊水里面吗?……我每每嘲笑,且侮视他们,对于女性的引动与不安,我可以被他们嗤笑吗?……我应该这样吗?”由疑问中新获得的解决,仿佛可以给他一个清新而恢复精神的助力。但这种片刻的兴奋,是迅速的,即刻他又记起英苕前日在村外河岸的石堆上,与他所说的话;以及当她用柔白的手,加上他的额上时的微微震颤,他至此便觉得方才判断的基础,有些摇动起来。他平生没曾有一次对于妇女用过情;也没有一次一个少女或妇人对于他作悲哀缠绵的眼光的流盼。现在他也如同新嫁娘初入到一个新鲜而可恐怖与疑闷的境地。他知道这个地方,是个魔窟,威严的房子,仆役,谄谀者,叔父伪善的言行,妇女们的诱引与嫉妒,在在都如同射出若干毒光的火箭向着他。而且使得他无从避却。他自幼时富有的毅力,在这个环境中,似乎早已消失了。立在细叶松下,在晨风中,漫无定意;且懵然地看着片片的流云,不知这个将来的时光如何度得过去? 朝光已罩遍了院子,然而还听不到有人言语。白白的露痕,都消尽了。一切似乎又全入了光明之境。但他那一颗心,仍然是泛泛地无所归依。无聊地走入屋子中,由几上取过一杯冷水,漱了口,半欹在榻上,闭了眼,想着少睡一会,好休养夜来失眠的疲倦。不过眼虽闭了,心上越发烦乱起来。重复坐着,随意由外间书架上,取过一本旧书来,想着借此聊以度过时光。不料检开一看,在半黄色薄纸的边上,看见几个字,是《世说新语》,他便丢过一边。又抽出一本,是本大字的《孔子集语》,他本来又想丢过,忽而自己想道:这不过是看字罢了,哪里是看书。便胡乱检过一页,却正是:“《韩诗外传》二子路与巫马期薪于韫丘之下”的一节,看了几行,觉得乏味。忽然读到这一节的末后,使他很注意地看了几句话是: “夫形,体也,色,心中闵闵乎其薄也。苟有温良在中,则眉睫著之矣。瑕疵在中,则眉睫不能匿之。诗曰:‘鼓钟于宫,声闻于外。’” 他原没有心去看书,更那有好古的心,去看这样陈旧的著作。不过他看了这一小段,却仿佛对于他此时的心思,有点赞助。他便重复地将后面两句记了几遍,将书放在几上,自己喃喃地念道:“瑕疵在中,则眉睫不能匿之,……不能匿之。……”看着方格雕花窗上的日光,似乎对他显示嘲笑与不同意的慰藉一般。他几天来没曾由镜里看看自己的面部,这时回身到外面的架子上一方大镜子中,一照自己的脸,瘦了好些,而且眼眶外有一层青晕,他不觉叹了一声,便又记起“眉睫不能匿”的一句话来。但他对着镜子寻思“瑕疵”两个字的正确解释,却终不知下什么样的定义方为合宜。 一个常来收拾屋子的仆人,揉着眼睛走进来,手里持着一封很厚的信道:“这是方才从城里邮局转来的信。”说完就放在慕琏的肘边,又揉着眼睛,踱了出去。 正自茫无所主的他,收到这封好友的来信,暂时真可使得他的精神为之焕发。他斜靠着桌子边,急急地拆开一气读下。信封内淡黄色的纸上写道: 由君复函中,使我以此问汝,汝知在埃及古代,有Sphinx之怪物乎?立于道侧,索人解谜,不能答者,必噬之。此何如事,或亦是荒唐言,但汝亦曾思古怪之埃及古代人,何为有此传说?此亦一谜也,汝曾新得索答之法否?我以为如此怪物,在人间世,却不缺少。兹先置之,我今以一事相告,前夕我等四五人——即与汝我最熟者,汝必可猜得,故不及。——方由山中归来,时微雨零蒙,花香在路侧时时射放,低云罩野,三五灯光,隐约在柳塘草堤之外。我等各乘一骑,且行且语,不知何故,忽乃及汝。此我等久不相谈之材料,无意中获到,其快可知!勇非著短衣,以银色绦束腰,时时在马上顾我。但在黄昏,不能细辨其面部之颜色。彼断续言曰:“慕琏久不来信,想在乡村有奇遇,而不复念及吾辈放浪之生活。……”近日来此等言语,多有谈及者。实则好友骤别,感思自重,其在当时,或反不计。时吾辈在晚烟迷蒙中,策骑归来,远望林际流云,杂色交映,遥念汝若真在天际,把晤无从。 汝函何其令人奇诧,一若陷入何等不幸之境地者。故居归去,为乐正多,况有安静之风景,快适之家庭,足以安汝久客泛泛之灵魂,以我度之,虽不必日“欹枕北窗下如羲皇上人”,而如此幸福,亦殊足羡叹!今乃如此,非我意想所到。…… 汝似有所遇而不实告我。汝之性质坚定而凝滞,苟滞于事物,则解脱自难。然以汝此次之旅行,竟有遇耶?是不得不令人作非非之想。盖以时与地考之,似不能发生此情节,且即有遇,亦似不应如汝言之迷惘烦懑,至于极度。……我以为汝秘守之故,未使他人闻知,但默计将何以慰汝者,不知将出于何途。 好友!汝以何因缘,坠此泥淖中,而不能自振?往常汝每同我在凉庭树荫下,作夏日之长谈。誓以此身尽力于社会,不复效一般青年,沉迷颠倒于性的迷径中。且斥彼辈为怯懦,为愚?,今竟何如?我非自夸,恐汝终不我及。我于此等问题,取自然二字作标准,既不必显示排拒,更何为尽力倡导。乐固应然,悲亦自取。如彼露珠,朝润在叶,午便成气。如我一身,身虽灭亡,质却仍在。佛言六尘,斯当为一。缘心俱来,何必矫情拒之。而其后乃身罹其灾。 我所设想当无错误。…… 慕琏看到这里,也不知为什么自己却叹了一口气,用衣袖揩了揩眼睛,心中想道:说得这般轻巧,这就是他为局外人的缘故,一切事何尝不是如此。在一个圈子外面的空言,总是头头是道,及至设身处地的时候,只有作奴隶还好些。他想到这些话,便感得人生的一切,总是有点隔膜。虽在至好的朋友,也不能将一伙心交合得起来。联想又使他记起英苕与他所说的那许多话,一重突然的恋想,顿时自己迟疑起来。且不看信,只管低下头去寻思。觉得身上有些烧热,眼睛内涨痛,心似在胸口上突突的跳动。可怜他在这时,似乎已经入了神经过敏,与心思纷杂而少有条理的状态。 过了一回,他从半意识的状态中,又蓦然惊觉回来。强撑起精神来,去续看那封抓在左手内的来信。他看以下是: ……则汝之苦恼,不言即喻。人有恒言,以为习文学者,易动感情,且多激而不静,烦而难安。往者我与汝亦每嘲笑彼等,苦思冥索,究为何来?以为世界苦人,莫此为甚。且我尤恶彼等执笔,辄以惊心动魄,或故意刻划人物,描绘事实为可厌。实则我笔固走极端,作偏激之言,以刺彼辈,而事实所在,亦诚有不可掩者。今竟何如?汝固非习文学者,汝固注重到实行的事业上者,汝固一勇毅沉定之青年,今竟何如?我因汝来信,初疑非汝所发,……汝果何因以至如此? 我由此得一教训。则任何人不当与天然相违抗,其有抑制精神上之苦痛,而求得达物质平面上之光泽者,是如西人所谓‘The Black Dog was on his back’,同为恶喻。我固不知哲理为何物,然亦知凡属人情,总为天然之所支配,畸轻畸重,或有分别,至于趋向,初非二致。……汝今当信从此言!…… 慕琏正自要聚会起精神来往下读去,忽然一种拖鞋的声音,一步一步地从门外走入。刚是他将这封来信,压在别一本书的下面时,而叔父建堂却由门外走入。 慕琏脸上颜色的沉闷,已经表现出来,其实建堂当然也多少看出来的。他口中衔了一管长凤尾竹烟管,圆光的头顶上,有几片白发,眯眯的眼睛,也仿佛是夜中未曾好好的安睡过。粗绸的夹衫上,现出折绉的纹来。慕琏见建堂走入,自觉心上有点忐忑般的微跳,假装是在那里翻检书册,而手指的颤抖,却由他自己下低的眼光中,能够看到。 建堂走过来之后,向慕琏注视了一回,便在室中走来走去。过了有二分钟的光景,便凑近慕琏的身边慢慢地道: “什么书呀?你起得好早。” 慕琏将身子欠了一欠,用双手抚在胸上,不知怎的,觉得靠胸口的皮肤,编是有些震震的。仿佛来预先告示一个朕兆一般。但焉能不来回答这一句话。于是他稍停了一停,又着眼到那本旧书的叠边上去。方说道: “我刚看过……几页,是本……《三国志》……小说呢。”他随意地说。 建堂却不甚注意地向着东壁上那一副对联道:“这种书,我也曾看过一遍,我以为最好是由其中可以得到很多的事。” “什么呵?”慕琏觉得心上稍平静了一些,便接着追问一句。 “你不知道,亏我还记得什么‘攻心为上,攻地次之。’那仿佛是孔明的话吧。我看他倒是个可怕的人。不怕你们年轻的人说我腐败,我们这些人总要学他的。这是那本书中可以为教训的一端。” “攻心!……”慕琏将这两个字很嗫嚅地说出。 “啊哈!……这正是要紧不过的事。攻心,攻心,无论什么事,都得用它。孔明到底还不愧为一个先知者。我平生没有佩服过的人,只有他老先生。我自从会看《三国志演义》的时候,就觉得他可算得三国时代中一个最厉害不过的人。就如借箭的办法,也可说是吓破曹瞒的胆。人总要厉害些。孔明,我佩服他只在这一点上,你不要轻看小说,我的学问从那里得来不少。人们的心,总是曲折的,到了无法的时候,心的曲折的线痕,当然可以表露出来,人和人相处,没有其他的道理,只有攻心的方法。……为什么呢?……你或者以为我的话不近情理,……我自小就不懂得什么是情理的。……譬如说吧,我不攻人,人自会攻破我的心。 慕琏听他这样直爽而威严的说,自己的心在内中仿佛跳动了几下。但又不好驳他。自己素来是一个性情沉静的人,在这突然的一时中,觉得面部奇热,一腔勃勃的气,也有些按捺不下。明知他的言语中,夹着冰利的锋刃,向自己脸上刮削。但怎样回答呢,踌躇着仿佛是自己的脑力已失了明确的制裁一般。恨不得即时要将郁存在胸头上的话,迸裂出来;也恨不得即时离开这个魔窟,快些回到自己的读书处。当他听那些话时,不但愤恨,而且有种无名的悲怀触动,似乎要哭了出来。……踌躇着,似乎不能再加以按捺忍容了。但如闪光一般,有一张画片,是自己见过的,又倏忽地在眼前闪过。自己觉着身上颤颤地,终于将欲出以报施的话,咽了回去。 建堂的眼又着在东壁上那幅字上,不再言语。 慕琏有气无力地,只从喉中作出个“嗄”声来。 先时送信的老仆人,斜披了油渍而光亮的长袍,走了进来。 于是一个电报,便落在建堂手中。 正在他拆阅电报时,那两人互相击射的谈话,方才觉得有人来解围了。 慕琏一手按住那本旧书,很细微迟缓地换过一口呼吸来。 [book_title]十四 事情进行的很快,建堂组织的羊毛公司,已快到开办期了,也如同气候一般转变得迅速。一切事也像到了一定的时候,不能不有一定的结局似的。行期已由建堂择定,就在下月的三号。这时距着他同侄子的行期,还有十天左右。慕琏将所有的事,为他忙过。本来打算快快地逃离出去,不与这位常常用攻心学说来锋利地讽刺他的叔父再见一次,这在他是极容易办的,即使这一世之中,再不重回到他的故乡,他也是脱然可以的事。不过在这个危险的时期;在这个心弦荡颤的时期,如何可以使得他脱然而去呢?在这十天中,的确是他最为心战的日子。外面的攻,是不时的与他以深刻的打击。但自然这在他的精神纷扰中,还是种轻清与不着意的,更有事实上的困难,使得他真如在迷途中的迟回与烦乱。他在这几日,将一切事情结束过,每到了晚上,便对着青惨的煤油灯,写他的日记。其中有好多事情,都记在上面。 当着决定行期的一晚上,也就是方才得在院中与英苕谈话过的少顷之后,他晚餐也没有好生用过。本来一滴酒都不饮的人,这晚上也将英苕特意赠他的一瓶桂花烧,开过饮了两大杯。酒力确能令人震动,他对着用绿绸罩覆着的灯光,急急地饮下,觉得黄色的杯中,似乎是泛浮着血色般的引诱力。脑中如同有些尖锐的波痕,向上冲溢一般。连日微跳的心,到这时更镇压不住。饭粒是再不能下咽了。恍惚中看见室中的书架,像片,柜子,花瓶,陈旧的人物画,都似围着他傻笑,不住的向他逗引。他这时却将沉沉的愁绪,全推宕出去,放下杯子,走出去,不知怎的却走过了入内院去的穿堂门。 门外淡淡的月影,射在一层厚密的竹影上,参参差差若同排列着许多魔术般的花纹。他踏过上边,便将地上的竹影,都荡在身上。身子一歪,几乎没有跌在竹丛里。仰头看看青淡色半缺的月亮,正在片片的云层中,伸出头来,眺望地上的万物。他不知为什么来到这里?正要抬起脚来,走过门内。忽然听得有种缓缓的脚步声,从里面走出,还听见一个熟的声音切切的道: “仔细……些!下过雨去没有几天,地上的青苔多哩。” 便接着听见一个年纪大些的女子道: “小声些!……” “你过于小心了!爷早睡歇了,……他不是头疼得很吗?” 即时使迷醉的慕琏听得出这是她的声音,缓长而慎重。他方回身时,那两个黑影,早已由门内闪出。一个长细身材,一个身体矮小些,于是立在门外的他,突然与她们迎面而立。他骤见此不意的遇合,几乎没有惊喊出来。原来正是夐符与瑞玉。 自然,夐符也不想到能在穿堂门外遇见他,骤然的见面,反而没得言语。便立定了。瑞玉却不由得笑了起来,她反而逼近一步滑稽的道: “那天送过去的信,好啊,你为什么不回她一封信?” 慕琏这一时脑中如装满了幻术般的迷惑。他简直不敢对于后来的事,下何种断语。呆呆地没语可答,而瑞玉如今也变得不是由乡村中初来时那样的蠢拙了。她既然看见慕琏就在这里,遂即不等得他作答话,笑了一声,回身走了。 月光下的两个人,差不多是并肩立着。不好多言的夐符,妆束得很雅淡,并没有穿裙子,一件夹衫,胸部紧紧地围住,由头上发出来的香,使得他嗅着,更与酒的兴奋力,相合为一。他微感得这种香味,是有刺动与引诱的作用。自己用注力的眼光看着夐符,她微红的面容上,仿佛也似有点微醉哩。 互相用似了解非了解的眼光,在朦胧中看了有三分钟。夐符突然一手掩着面,一手扶在他的右肩上,呜咽地哭了起来。这焉能不使慕琏惊怕!虽是他在醉中,但他也没有推开她的勇力,由她心的跳动上,他知道女子的悲哀,与不可言说的痛苦,全借细弱而沉痛的呜咽表达出来。这时使他那方才的兴奋力,又坠回恍惚中去。 他觉得她那全拢在头后的头发,披下几缕来,拂拭在他的腮上。而热的香烈的气味,惹得他自己的腮颊上,也烘热起来。末后他向四处听了听;没有什么动静,便扶了她回到室中去。 灯光的圆影,罩在夐符带有泪痕的面上,白白的腮颊,微红的眼角,双手颤颤地交握着,坐在圆圈藤椅上,只是对视着他。慕琏这时还穿着月白色的汗衫,在颔下带了个紫花绫结,一边用手抚摸着,那只手,却向空中挥动,表示出他是陷入失望的迷途中去似的。半晌,还是夐符低低的道: “我自不知害羞,但你……要认明啊,我为什么要这样?你,……我为人豢养的女人,但我并不是不愿意早早地走出。你瞧我们,——就连同她说啊,……我要擦眼泪思着谁呢?……我为什么写那封信给你?我何曾是挟制你啊,……你切不要错会了意思。像我这样,还敢希望别的;……当然没有别的,……不过啊,你总须给我,……”她说着,那些不尽的泪痕,又重复流下。 慕琏面上红了一阵,才要分诉,却吃吃地没说出来。而夐符一面用手帕拭泪,又道: “本来是不应说的,说出来也……羞死人!……什么丢脸不丢脸,不急了谁还要这么样。……总是好呢,……当尼姑也好,在乡间作农妇也好,我自己家里,自然没曾作过何等毒恶的事,为甚罚我来活受罪?……你不要害怕呀!迟疑呀!……至少我是要求你,……不要抛弃我,在这个地狱之中。实在是有点奇怪啊,而且我自小时,便没有这样的。自然不能与她相同,但现在也顾不得了,我在什么地位?论理我不应说;但我现在到这步境地,谁使得我应该如此啊?……” 她的话并没说完,又被哽咽的阻塞,咽回去了。慕琏觉得她所说的话,句句中都充满了人生的哀感,又加上自己日来的感触,处在目前的状态中,便不禁俯下身去,紧看着夐符脸上的泪痕道: “魔窟!……这个地方,我却为什么来到?罢罢,我从此便知道我以前所有对于人生的观念错谬,而且不适宜。……我为什么来到这个地方?……”他说时,不觉得将左手拳起,轻打自己的前额。 夐符凄然道:“什么事,都是一定的。你为什么来到这个地方?自然容易解答呀。那末,我又为什么来呢?她又为什么来呢?即如瑞玉,也是人家好好的女孩子,也为什么来。……他,……他为什么,……一切啊,总是一定。将来还不知怎样呢?” 慕琏忽然愤然道: “一定了,就那样办,我只好那样办。这仿佛是一种启示,训练我,不能不的。……大姨,不,你……你可放心。我总可以想种方法,我们大家都一样,不能忍受的。我这个无用的身子,定了,定为大家去冒一回险的。……我不再踌躇了!” 夐符仍然拭着眼泪。过了一会,她立起来,靠近慕琏说: “人家谁曾瞧得起我们这类人!英苕吧,或者她还是过惯了这种生活的人,我虽然比她早来过几年,但我怎么来的,你知道吗?”她说时,向慕琏的脸上,希求般地望着。 慕琏惨然的摇了摇头。 她泪光模糊,凝住神思索了一会。又向门外伸头望了一望。慕琏会意,便走出去咳嗽了几声,只有欲陨的叶子,在树上作响,月光昏黄地照着寂寂的空庭,却没听见个人语。他于是走回来。夐符坐在椅上,他拖过把躺椅来,在她身侧,也半偏的坐下。这无疑惑,正是欲听她的历史的哀诉了。 在静静的一室中,她便开始断断续续叙述她的事: “我计算比你还小一岁,我到这里,已经整整过了四个年头了。那时我被人家拥进这个地方来的时候,正十八岁呢。……如今想来比做梦还快些。我是怯懦的人,不会花言巧语;又不会去伺候人,可怜我自小时,我的爷妈,便没教会我去学习那种女子的处世方法。只有作生意的闲时,教我读几本书,写写字。我父亲是个贩布商人,就在城里开了一爿布店。每年他在春天,必到远处去走一趟。……我还很小,每年到了三月末的时候,看着我家院子的梨花,满落在地上面的时候,便盼望爷回来。因为这都是他回家时候的标准。每当他回家时,必定为我,同我的小弟弟,带许多玩的吃的东西来。所以我盼望那个日子比着度新岁时的喜欢还大些。……嗳!不测之变,谁能想到。正在我十六岁的那年,二月过去了,城中的姊妹们,都预备扎花做衣服,好过清明节。我自然是高兴得很,也随同着邻人家的女孩子们备办那些玩意儿。我每拉着我的小弟弟的手,在庭中看天上的纸鸢,什么样的也有,那时我还可以称得起是个天真烂漫的女孩子,自己常暗恨我为什么不能同那些男孩子一样,也到外边去放纸鸢,却老藏在家里,天天做饭洗衣忙不过来,而且还须替人作新衣服呢?——你觉得这是奇怪的事,怎么我爷做了布店的生意,我还得替人家作衣服?那就是我们究竟是小户人家,不同那些绅士家中的阔绰的缘故。我常记得我妈与我爷说起我来;……我妈抚着我头上的发辫道:‘夐儿长得倒很齐整,不像那些毛手毛脚的孩子,只要大了,找个门当户对的生意人家的孩子,我们就可以无牵无挂了。’爷却将烟斗磕在地上道:‘女人家,就是这个事情要紧,早呢,我不喜欢,还是小孩的癖气,便为人家作儿媳妇呢。’当时我也多少明白什么是做儿媳妇的一回事,由自然中我不觉得臊了,便跑出去,同小弟弟玩去。然而心里却总记念着他们对于我所发的议论。 “那年二月中,和暖得很。花啦,柳啦,都鲜翠娇红的到处皆是。清明过了,我也似乎为那样好天气所引动的一般,每天读点书,做完活计以后,总要找着小姊妹们,一堆儿玩去。可是有时在午睡的时候,在天气温阴的时候,看着燕子归去,看着落花的瓣儿飘动,总有些不能分说的感动。说起来这或者是小女孩子都有的这种经验。但梨花开了,雏燕也由檐下的泥巢中飞出了,门外的柳花,已落在地上如铺了碎锦一样,总是沉沉的不曾得过阿爷的消息。……后来梨花也落了,凄风细雨的春日,又将尽了。每年这时,我的为生活而奔波的阿爷,应该回来了。却终是没有回来。……三月去了,四月开始了,在这个期间,我同我妈简直坠落在失望中了!四月中旬忽然一个凶噩的消息,由城中同阿爷出门走生意的先生带来!……唉!那真是我合家悲惨分离的命运的开始了!……” 慕琏听她所说的话,缠绵而温和,与以前所听到英苕的话不同,不禁将方才所饮的酒力,全消退了。也不讲话,只以两手交握着,去静听她的续言。 “明白了,……什么事再不要提起了。我苦命的爷,在江心中葬了!…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