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黄绣球 [book_author]汤宝荣 [book_date]清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149990 [book_dec]章回小说。近代颐琐著。小说主人公名黄绣球﹐“黄”指黄种人﹐“绣球”意为“绣成一个全地球”﹐是当时新女性的代表。她原是个不识字﹑贤妻良母式的旧时代妇女﹐受到丈夫黄通理维新思想的影响﹐放了足。又在梦中得到法国罗兰夫人的点拨﹐知识大进。她感化了两个女尼﹐通过她们四处讲唱﹐团结了一批人﹐与丈夫分头开办了男女学堂。在新任官的支持下﹐又添设新学堂﹐官民合作﹐大见成效﹐使所居自由村面貌焕然一新。继而又到邻村开辟事业﹐也取得成功。但本村因昏官继任﹐摧残教育﹐倒行逆施。最後黄氏夫妇领导自由村成立武装﹐实行了地方独立。 [book_img]Z_15247.jpg [book_title]第一回 论房屋寓民族主义 叙天伦动巾帼感情 话说亚细亚洲东半部温带之中有一处地方,叫做自由村。那村中聚族而居,人口比别的村庄多上几倍,却推姓黄的族分最大,村前村后,分枝布叶,大都是黄氏子孙。合村之中,物产丰盈,田地广阔,所出的人,不论男女,也都文文秀秀,因此享惯现成的福,极怕多事,一向与外村人不通往来。外村人羡慕他村上富饶,妒忌他村上安逸,晓得他一村人的脾气,就渐渐想出法子来联络,又渐渐拿起手段来欺侮,弄得自由村全无一点自由乐趣。这且不在话下。 单表他村上有一人,名叫黄通理,此人约莫三十几岁,很出过几趟门,随处考察,觉得自家村上各种风物,无一不比外面强,却无一能及外面光彩,想来想去,不懂什么原故。要讲读书人少,眼见秀才举人,比村上的狗子还多;要讲做官人少,眼见红顶子、蓝顶子,用巴斗箩担也就量不清,挑不完;要讲种田经商的人少,眼见田户完粮,却为皇家一宗大大出息,生意买卖差不多都是累万盈千,怎么问起来,总说是十室九空,只剩得一个外面子好看。乡绅不顾百姓,百姓抱怨乡绅,乡绅百姓,又全与商家隔膜。读书先生,除了想进学中举之外,一无念头,连自家门里的事都糊胡涂涂,甚至各种人的坏处,读书人无不兼而有之,真真应着俗语所说“关于天数”。但是天数何尝就能弄到如此,总要出些人力斡旋,才可挽回造化。 黄通理正在自猜自解,忽然他妻子出来,言道:“后边一带房屋,今年被风雨吹打,像要倾倒,官人要赶紧雇个匠人修理修理。”黄通理听见此话,猛然用手掌在案上一拍,仰面向天大声叹息,喊道:“是了,是了。”他妻子摸不着头脑,说:“官人,这房子修不修在你,我不过讲一声,何必这般动怒?看来雇个匠人,也花费有限,值得如此发急?我想房子是世世代代要住的,总得图个结实坚固。倘然后边一倒,保不住牵连正房也要摇动。就说正房无碍,到底坍了一边,把一座整整齐齐的屋子变了破坏,成个什么样儿!”黄通理听到此处,益发凝思出神,说道:“哦!哦!!变了破坏就不成样儿了,我想要成个样儿,索性一齐破坏了他,不是修饰修饰可以保得长住的。”原来,黄通理因为他心中的事忽然触着了修理房屋的话,大有所悟,不觉心口自商,借题发泄。他妻子不明就里,只当他是不肯,同他呕气,便说:“房屋应修的,自然要修,犯不着说些气话,嫌我多事不耐烦似的,是何苦呢?”通理扑嗤一笑,说:“你去罢,你的话不对我的意思,我的意思同你也说不上。”他妻子搭讪着走了开来。黄通理又自言自语,叽哩咕噜了好半会,才出至门外,将他那后边屋子仔细一瞧,又将他正房四面一看,负手而行。踱了几十百步,走进一家茶坊,泡了碗茶,兀是纳闷。看官估量着他闷的是打房屋主意,或者是无钱修理了。做书的却不曾问得,只知黄通理当下坐在茶坊,所见吃茶的,大半是族中长幼,各人言谈,嘻嘻哈哈,全无一桩正事。问起农务,都说是要看年岁;问起生意,都说是不敷开销;问起男孩子们,说是还不曾上学;问起女孩子们,谈是还不曾裹脚。七嘴八舌,听了半天,有的约了去吃酒,有的约了去吃乌烟,就陆续散完。 日已沉西,黄通理想道:“我们这村上的人,一个个如此模样,难怪风土人情如此颓败。算来这村上大半姓黄,虽说是年深日远,疏散无稽,毕竟田地都是姓黄的开辟,子孙都是姓黄的遗传,数千年繁衍至今,好容易成了这个村子,不讲替我那创造的始祖争些外面的好处,也须同心协力,做点气派出来。如今竟像我家房屋要倒的光景,岂不可惜!一个村子,分开来有几千百所房屋,合拢来,却与一所房屋似的,正似我妻子所说的话,倒了一边,保不住要牵连摇动。房屋倒了,还要牵连,岂不是村上的风俗,坏了一件,也牵连十件百件?人情坏了一个,也牵连十个百个?一而十,十而百,那就一齐败坏,不可收拾,实在可怕可恨!但是我一人所见如此,我们村上明白事理的,总该还寻得出几位。待我回家拣个日子,办两席水酒,请些人来商议商议。就拿我房屋倾欹,急须拆造的事,借为演说,想必有一二动听。” 一日,黄通理果然叫他妻子办了两席家常便饭,免不得肥鱼大肉,十分丰盛,请了些同族等辈。大家一到,心里猜着:既不是有什么喜庆的事,必定他家又奉到官谕,要写什么捐,议什么社仓积谷。再不然,办警察,办团练,这些事情要大家商议。内中一人说:“这都不像,我家通理先生向来不管这些闲事。听见外头讲,今年村子上瘟疫很重,有几个人出头,要建斋打醮,做七七四十九天功德,莫非通理先生为了这个,要同我们商量?至于那地方官府的事,莫说通理不管,我们也大家不情愿。这无非把我们村上的钱,白白送与官府,赚上腰包,我们还不如去养猫喂狗,倒有点用处呢。”说话之间,通理走了出来,先叙些浮文,都说今日有何事见谕,这般费心,却都来叨扰。通理道:“自家人说那儿话。连日只因舍下房屋,今年被风吹雨打,有两间要像坍塌,心中烦闷。偶然想着诸位,邀过来谈谈。诸位赏光,菜是没有,这酒是可多喝几杯。我还有别话奉商呢。”当下各人坐定,有一位姓黄名禄的,开口先说:“府上房子是多年老宅,如今若要修葺,却不宜轻举妄动,须得请个看阳宅的先生,拣个好日子,或是应该抽梁换柱,或是应该添瓦砌墙,倒也不轻容易,若还可以将就得过,不如雇两个瓦木匠,先用木架子支他几年,再用石灰砖瓦粉刷点,填补点,料也不妨。”又有一位姓黄名树的,接口道:“我认识个瓦木作头,手艺很好,包工也很便宜,你老若是这么办法,我明日就荐他到府上来,叫他收拾收拾。” 这两位的话,入了黄通理的耳朵,好不中听。心上原想借着房子同他们说些整顿村俗的道理,他们先哓哓不休,反觉无从插口。转念听他们的言论口气,也都是一派倚赖性质,未必能干得甚事。且待我就他们的话,打动一下,看是如何。便站起来,斟过一回酒,敬上一回菜,笑嬉嬉的说道:“我这房子,年代太久,内中木料都已霉烂,若就外面支起一根木头,墙上加刷一层石灰,自然还可将就几年。但是我看这村上住的人家,大大小小,他那房子有的已经支了木头,有的已经刷过石灰,又有的早经风水先生看了,只觉得总是东倒西歪,外面光华,内里枯朽。假如一年一年的,你家将就些,我家也将就些,只怕到后来一齐倒个干净,请风水都请不着,雇木匠却雇不来,岂不要大家露宿在地上吗?”几句话,说得合席好笑,就有人说:“通理先生,你这话呆了,从来只有水火之灾,遭个大劫,或者房屋一齐受累,那有好端端便旧点破点,会一齐坍了的?这就过于多虑,虑的又不在理了。”黄通理道:“怎么不在理?不过我虑的,是世界上的公理。须知那水火之灾,一半虽是人事不谨,还有一半天意在内,这大家住的房子,你连我的墙,我靠你的壁,你家将就支砌支砌,我家也将就支砌支砌,眼见得我们村上,都是祖传的老宅子,也经过几番水火,加上年年的雨雪风霜,难道就这么支得过去?万一我家的倒了,连累你家,你家的倒了,连累他家,接二连三,岂不要倒个干净!”说至此,大家放下杯箸,说:“这般道来,莫非想把一村的房子都拆了重造吗?看你酒也喝得不多,全是说些醉话!正正经经,你那房子若是修,若是拆,我们总得来帮忙,不修不拆,也不必烦闷。人生在世,如白驹过隙,得了一天,算一天。俗语说得好:『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我们守着祖宗的遗产,过了一生,后来儿孙,自有儿孙之福,我们年纪已渐渐老了,讲不得德润身,还讲什么富润屋呢?” 黄通理本来话犹未完,至此又被一番抢白,好气好笑,心知这一班人,都会意不到我的宗旨,半晌沉思无语,只索叫妻子搬过饭来,让他们吃了好走,只白白厮混了一天功夫,听了些无味语言,看了些可憎面目,都怪自己没有眼识,当他们是明白事理的,不道也同茶坊里一班人物一样,这可就无法可想。于是胡乱的就让了饭,送了诸人出外。他妻子见他十分懊闷,又方才他席上的话,也约略听见几句,猜着他嘴里讲的房子,心里头的意思却不是为房子发作。前日同他讲修理房子的时候,他说他的意思同我说不上,如今同人家也说不上,究竟葫芦里卖的甚药,倒要去问个明白。一面收迭碗盏,打扫厨房,把开水泡上一壶茶,走入里面房屋。黄通理却已蒙被睡了,到晚来饭都未吃。他妻子怕他是醉,也就不去惊扰。这晚一夕无话。 次日早起,黄通理坐在书房。他妻子梳洗已毕,搬了早饭过来,唤同他两个儿子一起来吃。大的儿子七岁,小的儿子五岁多,大儿子生得乖角文弱,小儿子生得英锐刚强。平常带着两个识识字,讲些蒙学教科书,也都有些领会。这日见他两个同吃早饭,问道:“譬如这碗饭,弄了好些污秽在上面,便怎样法子?”大的说:“用水漂洗漂洗也就可吃了。”小的说:“不然,这一碗饭有限,倘或那污秽洗不清楚,就要吃坏人,不如倾拨了另换一碗。”又问:“譬如一棵花,种在地上,花上爬了些蚂蚁,这便怎样?难道就把花掐了不成?”那大的说:“这与花何害?只要将蚂蚁除去便是。”小的又说:“不然,好好的一朵花,固然不能掐去,但是蚂蚁除了又有。就算这枝花上除去,他又爬到那枝花上去了,除之不尽,劳而无功,不如寻着蚂蚁的窠,或是掘了他的根,或是把种的花移种在好地上去,叫蚂蚁无从再爬,然后我们的花才能开得枝枝茂盛,年年发荣。” 黄通理听他小儿子的话,十分中意,不想这小小孩子倒有这般见识,就趁势问他:“你娘说,我家后边房屋像要倾倒下来,这是要修理呢,过是要拆掉了他?”两个儿子尚未回答,他妻子说:“我正要问你,连日你为着房子的事,同发痴一般。昨日又与人家发了多少议论,到底在这房子上,另有个什么用意?”黄通理道:“不要忙,且听小孩子们讲讲。”他那小儿子就说:“这个要看房子的大势,我就不知道了。”他妻子说:“五岁的小孩子,晓得什么!你也去问他?”黄通理道:“不要看轻了五岁孩子,他这『要看大势』的一句话,就很有道理。对你讲了罢,我实为我们村上的风俗人情败坏到不成样子。名为自由村,自己村上的人,全不知振作,反被外村人挟制,受外村人糟蹋,想要恢复我这『自由』两字的权限,组织我『自由』两字的光彩,所以在这房子的事上有多少寓意。”他妻子不等说完,便道:“原来如此,可不知世界上也有女子出来做事,替得男子分担责任的么?”黄通理一跃而起,说:“怎么没有?”他妻子说:“有就好了。”急忙收拾碗箸,撇着两个儿子,大踏步出至厨房,回到卧室,“扑通”将房门一关。 他那七岁的大儿子,随了出来,看他母亲关起房门,只道是与他父亲斗气,在房门外喊起来。毕竟他两口子不曾斗嘴,那里有什么气斗?却是房门关得跷蹊,做书的人,也不觉替他小孩子着急,待我慢慢的弄个明白,下回交代,看官不要一同着急罢了。 [book_title]第二回 譬触电激发思想 因看会疑扰病魔 上回说到黄通理的妻子进至卧室,凭空将房门关起。他那大儿子在房外喊起来,那时自有个所以然之故。如今先要略叙黄通理妻子的出身事情,两头话不能并作一头说,只好把那所以然之故,暂搁不提。 却说这黄通理妻子,她娘家也是世代书香,从小儿就殁了父母,是她一个房分婶娘带了遂去抚养,乳名叫做秀秋,后来做黄家的养媳,因为未曾圆房,当他是女儿看待,家下人都称她为黄小姐,至今谈的人,就反把他娘家的姓一时忘了,这也无关紧要。可怜这黄小姐,从小没了父母,到她那婶娘身边才两三岁。婶娘既不是嫡亲的,性情又不甚厚道,平时待这黄小姐,饥一顿,饱一顿,勉勉强强,过了四岁,就当作丫鬟使用。到六七岁上,把一切粗重的事都逼着她做。夏天任他睡在蚊子堆里,冬天大冷天,也只给她一件破棉袄,冻的澌澌的抖,拖了鼻涕出来,还要打要骂。一年到头,疾病痛痒,更是毫不相关。 却有一件,天天那双脚是要亲手替她裹的,裹起来使着手劲,不顾死活,弄得血肉淋漓,哭声震地,无一天不为裹脚打个半死。有时他房分叔子听不过,说:“你也耐耐性子,慢慢的与她收束。若是收束不紧,也就随便些,一定弄到哭喊连天同杀猪一般,给左邻右舍听见,还道是凌虐他,是何苦呢?”他婶娘道:“这女孩子们的事,用不着你男子汉管。原为她是个没娘的孩子,将来走到人面前,一双蒲鞋头的大脚,怎样见人?偏生她这撒娇撒泼的脾气,一点儿疼痛都忍不住,手还不曾碰到她的脚,她先眼泪簌漉漉的下来,支开嘴就哭,叫人可恨。恨她不是我养的,要是我养的女儿,依我性子,早就打死了!不然,也要断她的脚跟,撕掉她几个脚趾头。若是左邻右舍说我凌虐她,请问那个邻居家的堂客们不是小脚?脚不是裹小的?谁又是天生成的呢?如今我不替她裹也使得,日后说起婆婆家来,却要说我婶娘:既然抚养了她,不讲什么描龙刺凰的事,不去教导她也还罢了,怎么连这双脚都不问信?如此传出去,不但我受了冤枉,只怕人家打听打听,无人肯要,倒耽误了这孩子的终身,对不住他那死过的爹娘!再说大脚嫁不出去,你就养她一世不成?看你有饭还怕吃不完呢。”絮絮叨叨,一面说,一面更咬紧牙关,死命的裹。黄小姐那时虽然年纪小,听了他婶娘这一番话,晓得他的利害,也就死命熬住了疼,把眼泪望肚里淌。以后一天一天的都是如此。 那年她婶娘的儿子开蒙,在村上一个村馆里上学,就叫黄小姐每日挟了书包送他进馆,上午送中饭,下午领回来,一日三趟,都是黄小姐奔跑。她那儿子顽劣异常,若是这三趟之中在路上跌了,或是有什么惊吓,这就是黄小姐晦气,总说是欺侮了她,作弄了她,不是臭骂,便是毒打。试想,黄小姐一双半烂不断小脚,年纪又同他婶娘的儿子差不多,怎样追随得上?照应得来?常常就暗中饮泣,说:“我与他是一家人,不过他有父母,我无父母,我既做了他的女跟班,还要吃多少冤枉苦,真真女孩子不是人!可惜我是女孩子,要也是男孩子,虽然也同今日一般的苦命,定归趁着还学堂的时候,背地里要问问先生,多识几个字,等到大来,也好自寻饭吃。别的不讲先不先,这双脚那怕生个疔,害个疮,也不会这般的痛楚。”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看看又是年把功夫,黄小姐已经九岁望十岁了,在那婶娘手下受的磨折,吃的苦恼,也言之不尽。十岁上发了一身痧子,又出了天花,这两桩都是小孩子要紧的事,随便什么贫苦人家,他女儿遇了这个当口,总得要调护着些。那天花又是险症,没有不请个小儿科,吃副把药,避几天风,还要忌生人往来。落在富贵之家,更不消说,当那天花将发未发之前,就连吃的发物,如雄鸡、鲫鱼、蘑菇之类,也要花上多少钱。那时黄小姐不讲这个,简直比贫苦人的女儿还不如。她婶娘就不曾问过信。也是黄小姐的天命,日后要从那黄家做出些烈烈轰轰的事,于这自由村上,大有关系,所以她这两桩病轻轻发过了,连自己都不知不觉。这是后话慢表。 自从这年之后,她婶娘却已亡故,就有黄通理家领了去做养媳妇儿。那时黄通理也是寻常一个小孩子,并无姊妹弟兄。过了几年,圆了房,一直跟着黄通理,也不过会些寻常操作,安安稳稳的做个妇道人家。平时只听得人说什么三从四德,自家想:那四德的“德”“容”两字是说不上,言字不懂是怎样讲,若说是能言舌辨,只怕是男子的事,不应该妇女上前。至于那“功”字,又件件不曾学得。在家从父,我从小又是没父母的人,如今只索从了丈夫,日后从了儿子就完了,但不知自古以来男女是一样的人,怎么做了个女人,就连头都不好伸一伸,腰都不许直一直?脚是吃尽了苦,一定要裹得小小的。终身终世,除了生男育女,只许吃着现成饭,大不了做点针黹,织点机,洗洗衣裳,烧烧饭,此外天大的事,都不能管。像我是细巧事不会,相貌又不好,幸亏丈夫还体谅我,从小儿在婶娘身边,失了教导,一切不与我计较。只可惜我苦命投生了女人,终久不能显亲扬名,不能帮着丈夫在外面干些正事,只好闷在大门里头,有话也不敢说。几时世界上女人也同男人一般,能够出出面,做做事情,就好了。这是黄小姐一向怀着的鬼胎,不过有此思想,并未有何事触激他的脑筋,晓得世界上的男女,本来各有天赋之权,可以各做各事,所以他这思想,还是从小时候受他婶娘的苦处,自怨自恨而来,并不知女子本有女子的责任,不应放弃的道理。因此上跟了黄通理十几年,习惯自然,这种思想也渐渐的忘了。却是他这思想,譬如一件东西,含有电质在内,浑浑融融,初无表见,碰着了引电之物,将那电气一触,不由的便有电光闪出,可以烧着了衣服,毁穿了房子,其势猛不可遏,猝不及防。电气含得愈多,发作得愈烈愈大。 当日他听黄通理的话,无意中问了一句:“可不知世界上也有女子出来做事,替得男子分担责任的么?”黄通理却一跃而起,说:“怎么没有?”就如触动了他的电气,把他那一向所有,十几年渐渐忘了的思想,顷刻间兜上心来,故接着只说得“有就好了”四字,翻身就走,不暇往下再问。他这“有就好了”四字之中,有多少欢喜美满的情景,有无限恍悟决断的精神!在他自己,亦莫知所以然。一念之间,想道:“要做事,先要能走路;要走路,先要放掉了这双臭脚。如今这脚底下缠了几十层的布条,垫了两三寸的木头,慢说要与男子一同做事,就是走路,也不能同男子大摇大摆,这便如何使得?”所以就急忙忙关起房门,要去放那双脚。这个原故,也交代出了。 却说当时他只趁一时之性,原不曾计及女人的脚是能放不能放,放了能走不能走,等他那儿子在门外乱敲乱喊,他反狐疑起来,说只怕要去问问他老子,于是重新开出房门,搀着他大儿子,又到了书房。只见黄通理与他小儿子坐在那里,对着一个地球仪,指手画脚的说。他那大儿子也就挤上去看。黄通理便对他妻子道:“你去罢,你一个女流之辈,不要在这里搅扰,让我同两个孩子讲些学问。”他妻子道:“方才我不是问过你,说女子也可以出来做事,既是可做事,也就可以谈谈学问。虽然我年纪大了,究竟还比你小得多,你同孩子们讲的,不信我就懂不得。向来我只道是女子不能同男子一样做事,故此十几年来,只还我的女子本分。如今想要在本分之外,再做些事来,也好帮着你教教两个儿子。”黄通理听了,喜不可支,便问:“你若要做事,却先做那一桩?”他妻子说:“只要是地球上体面的事,一件一件的都要做出来。”黄通理不觉笑道:“我们这村上,不过是地球上万万分的一分子。我是个男人,要从这万万分的一分子,寻个做事的方针,还无可下手,你一个女子,小脚伶仃的,就算能做事,应着俗语所说『帮夫教子』,也不过尽你一人的愚心,成了我一家的私业,好容易说到地球上的体面。你看这地球仪上,画的五洲形势,其中经纬度数,面积方里,盛衰沿革,野蛮文明,许多有学问的专门名家都考究不尽,单讲那地球上地理科学的范围,有关于地球表面之天文地质等事,有关于地球上政治生业等事,宏纲细目,除非像孩子们,六七岁时就研究起来,动得他的观念,发达他的心思,然后他们好各就其材力性质,做得地球上一两件的事。但是地球上的地理学,是先从自己的知识扩充,由自己所住一乡一里的知识,扩而至于外乡外里;由外乡外里的知识,又扩而至于我的国度;由我的国度,扩而至于别的国度,然后能就全地球的事,考究得失,做他出来。不是什么读书的只为取功名,种田的只为收租税,做生意的只为赚铜钱,就叫做做事了。” 他妻子接道:“这样说,做女人的也不是只为梳头裹脚做活计,是明明白白的了,怎见得我就不能扩充知识?只要你有什么知识,换与我,我也慢慢的会有知识换与你,再给两个孩子们开通些知识,这先就有了四个人了。从我们一家四个人,再慢慢的推到一个村上,那怕他风气不行。只有一句顶要紧的话问你:像我这一双受罪的脚,可以放得放不得?方才我倒要放他开来,又恐怕是放不得的,要问你一声。如今我是问过你,你说可放最好;你说不可放,我也一定放掉他,不能由你作主!”黄通理又笑道:“放了这脚,却见你女子们开风气的第一着,怎么使不得?只怕放了倒不能走路,又不怕阖村的人笑你吗?”他妻子道:“亏你说出这句话!照你说,一个人站在地球上,不能做点事,不能成个人,才怕人笑话。这我放我的脚,与人什么相干?他来笑我,我不但不怕人笑,还要叫村上的女人,将来一齐放掉了脚,才称我的心呢。至于走路一层,向来缠紧了几十层的布,垫了二三寸的高底,还要踱踱,一天走到晚。从前小时候,两只脚烂的出血,还跟着我那婶娘的儿子上学,一天走几趟呢。如今虽说是小的走惯了,一放开来,头两天不方便,到十几天后,自然如飞似跑的,走给你看!” 黄通理听了说:“看你不出,一直见个庸庸碌碌的,忽然发出这些思路,好极!好极!”他妻子道:“从来说『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你看我庸庸碌碌的,我将来把个村子做得同锦绣一般,叫那光彩激射出去,照到地球上,晓得我这村子,虽然是万万分的一分子,非同小可。日后地球上各处的地方,都要来学我的锦绣花样。我就把各式花样给与他们,绣成一个全地球。那时我就不叫『秀秋』,叫『绣球』了。就说没有这个大势力,我却发了一个大誓愿,你瞧着罢。”黄通理又连说:“好极!好极!好极!从今以后,我便叫你做黄绣球,把这『黄绣球』三字,当个记念如何?” 他二人说到此处,做书的又要交代一句。黄通理的妻子,以后就统名之曰“黄绣球”,看官却要分清眉目。当时说话之间,黄绣球举目一看,不见了他两个儿子在旁,说道:“孩子们往那里去了?”原来他两个儿子,在他二人说话的当口,走出书房之外,听见外边人说,街上有会,他弟兄两个就跑入会场玩耍。黄通理一听,果然不见他弟兄在面前,先出至屋内一寻,又走到大门外一寻,晓得有出会的事,一定去看会了,便进来对黄绣球道:“你关上门,我去寻他们回来。” 少顷,时已过午,黄绣球早把午饭端整,先自吃了。看看交到申牌时分,才见他父子回转,少不得黄通理要教训他孩子们一顿,正在发怒,只见黄绣球穿着他大儿子一双鞋,半旧不新,一跷一拐的,不觉笑道:“你当真已经把脚放掉了?”黄绣球道:“凡事说做就做,有什么不当真!听说外边的会,一连要出三天,你不要骂孩子们,明天我且带了他们去看两天,练练脚劲。”黄通理道:“这种事,迷信鬼神,伤风败俗,我们不能禁止,没的还叫孩子们去看!你一向不出大门,如今便说放开了脚,要练练脚劲,也没的要去看会的道理。若讲女人放掉了脚,今天去看会,明天去看戏,就使不得,与你那说的话、发的誓愿,就成了一个大反对,还说什么『绣那地球上的新花样』,只怕村上的新鲜话把,先让你绣出来了。”黄绣球也不搭白,仍旧一跷一拐的走了开去。 这里黄通理又把些教训孩子的话讲了好半天,回至内室,大家都不谈起,正是一说不休说过便了的常事。不意这晚黄绣球不堪安睡之后,就得了一个病,浑身发热,如火炉一般,昏昏沉沉的人事不知。好奇呀,此病从何而来?看官且胡乱的猜上一猜,猜不着的,等做书的下回再说。 [book_title]第三回 梦中授读英雄传 天外飞来缧绁灾 上回说黄绣球无端得病,便昏昏沉沉的人事不知,怕不是着了邪魔,一定中了时疫,却原来都不相干。 那天黄绣球说要带儿子去看会,被黄通理责备几句,不曾搭白,他那心中就另有一番盘算,想道:“脚是放掉了,究竟放掉了脚之后做点什么事情,自己也没有捉摸。一来虽是粗粗的识几个字,总是不曾读书;二来实实在在,自从进了黄家大门,守着妇女不出闺门之训,一步不敢胡行乱走,大门外东西南北的方向,还辨不清楚,起先原想借看会到外面游览一周,拚着两天功夫,到底看看我们村上是那样风景,有多少山,有多少水,有多少田亩,大略有多少人家,望那一条路去,通着那里,见那一边要道接着这边,再问问一年四季出的,是那些物产。”转念一想:“出得门去,一个人不认识,认识的又无从讲到这些,并且自己不会写字,就耳有所闻,目有所见,也记不清许多。两个孩子又小,不能帮忙。难道出去两天,当真去白白的看会,惹人笑话?再说这事也不是两天弄得清的。”这般那般,嘴里不说,心里是翻来覆去,想不出一个法子,好不烦躁,不觉的他那热血膨胀,激动了心火,一时上升,渐渐的浑身发烧。沉思久倦,便脱衣而睡。 朦胧间走到不知什么所在,抬头看见一所高大牌坊,牌坊顶上,站着一位女子,身上穿的衣服,像戏上扮的杨贵妃,一派古装,却纯是雪雪白的。裙子拖得甚长。脸也不像是本地方人。且又不像是如今世上的人。正在疑讶,那女子却招手叫他上去,恍恍惚惚的也就同他站到一起。这女子自说:“名字叫做玛利侬,姓的是非立般。”黄绣球一想:世上那有这六七个字的名姓?当时听得不懂,说:“我只姓一个字,叫做黄,名字叫绣球,是这村上本地人氏。你奶奶是从何方来的?”这女子说:“你姓黄,是黄家的人,可晓得我是白家的人?”黄绣球听他问得鹘突,说想必是嫁的姓白的了。这女子不答,随手在身边摸出几本小书册子,指与黄绣球看。上面弯弯曲曲,横横斜斜,画得一排一排的,并不见有一个字,便问:“这画的何物?怎么没有字迹?看他何用?”这女子又从新拿出一本书来,上面却有三个大字。黄绣球只认得一个,说:“当中不见一个雌雄的雄字吗?”这女子道:“是呀,你既知道有雌雄之义,雌雄是就禽鸟讲的,怎么历来的人,都把男子比作雄,女子比作雌?说是『女子只可雌伏,男子才可雄飞』,这句话我却不信,人那能比得禽鸟?男人女人,又都一样的有四肢五官,一样的是穿衣吃饭,一样是国家百姓,何处有个偏枯?偏偏自古以来,做女子的自己就甘心情愿雌伏一世;稍为发扬点的,人就说他发雌威,骂他雌老虎。一班发雌威做雌老虎的女子,也一味只晓得瞎吵瞎闹,为钱财斗气,与妾妇争风,落得个悍妒之名,同那粗鲁野蛮的男子一样,可就怪不得要受些压制,永远雌伏,不得出头了。” 数语打上了黄绣球的心坎,甚为欢喜,说:“奶奶怎么就是神仙,知道我的心事?你便不是神仙,也真真是我的知己。我有些话与你意见相同,不嫌唐突,我便说了。”那女子笑道:“我何尝是个神仙?既承你引为知己,有话请讲。若是其中有什么委曲难解的事,或者还可细细的商量。”黄绣球听了,更加高兴,就把他怎样怎样的话,前前后后述了一遍。这女子听完了,默不作声,半晌说道:“这是你黄姓村上的事,自然你姓黄的人关心切己,与我白家无涉。你黄家果然像你做得出点儿事,岂不叫我白家减色?我白家人也不少,向来男男女女到你们贵村上来的很多,想是你不出大门,不曾看见过。来者无非总在贵村上,把你们的花样搁在一边,另外翻点花样,占些光去。近来你们的花样,霉的霉,烂的烂,原来都是纸糊的,就如女工一般,只好描描,不能上得绷架子,动针动线,那里还能够用锦绣铺起绒来,平起金来,洒起什么花来?” 话犹未了,这里黄绣球兀自想着:说这人的话好不蹊跷!听他的口气,不但请教不出他什么主意,怕他把我的事还要告诉他白家人,来拆我场子,我倒上了他老大的当。那心中一时万分急躁。所以他形神合离之间,神魂忽然一躁,形体也就忽然一热。 话休烦絮,且说那女子话犹未了,只见黄绣球呆呆的不曾理会他,猜着他心中不服,倒真是一个立志自强的女子,便拍一拍黄绣球的肩,说:“闲话少谈,你方才见的那三个大字的书。与几本小册子,我都送了你罢。”黄绣球说:“你送我无用,我连三个大字都识不完,其中的文理,同那小册子上弯弯曲曲的一式,更不解何物。你若不弃,何妨讲给我听听,再让带回家去,请教别人。”那女子道:“这三个大字的书,书面上是中国字,从我们那边翻译出来的,三个字叫做『英雄传』。做这传的人,生在罗马国,把他本国的人同以前希腊国的人各拣了二十五位,都是大军人、大政治家、大立法家,一抵一个的两相比较。我自十岁上,就很爱看这个传。后来听说有两位著名将相,一个叫俾士麦,读此传最熟;一个拿破仑,至终身未尝释手。这些小册子却是我自己从前做的,你看这两书里面都是弯弯曲曲画的,委实就是我们的字。也难怪你不识,如今我且略略的与你讲些。”就讲了好大一会,黄绣球竟不觉的十分解悟,模模糊糊,像是那弯弯曲曲画的,都变了字。又像这些字,都认惯的,一目十行而下,不多几刻,便把两种书中的大概,都记着了。 停了一停,再抬头看时,像又不是那个女子,向着黄绣球说道:“这两种书,你看了虽通知大意,但还不是你的学问程度。”就另外取出一本书来,薄薄的不过二三十张,却全是中国字,指着说道:“这是教育上讲求地理的教授法子,怎样晓得地理上的生物,怎样晓得地理上的人种,又怎样晓得所居的地理,推而至于各处的地理,包括一切,照此一本书求之,无所不有。譬如由你村上的日用常品,考求制造工艺的好歹;由你村上的市面,考求远方贸易的利益;由你村上的儒释道三教,考求各处的非儒非释非道的宗派。看了此书,就有个着手。”黄绣球一面听,一面看,一面心中想起黄通理同两个儿子,说:“可惜他们没有同来,不然倒好大家听听。我且记住了,这个有牌坊的地方,回去同丈夫说知,一同再来。”但此女子是外方人口音打扮,不知是一向住在村上的呢,还是路过的?须问明白了。 正想着,忽见那女子拖着一条白裙,远远的像在云端里去了。须臾,连牌坊也就不见,心中又想道:“只难道是白衣观音吗?我向来也不曾相信菩萨,奉个观音斋,怎么他会来点化?我不去管他,我取了这几本书,快点回去罢。”一转身听见人问他说:“你怎样了?”原来其时天已黎明,黄绣球身热已退,黄通理看他一夜睡得昏昏沉沉,至此才翻转身来,故而问他怎样。黄绣球听见说:“我并不怎样,我都领会得,谢谢你,我去了。”黄通理晓得他是梦话,拍醒了他。黄绣球一看,才也自家晓得是梦,略安息了一回,便照常起身。梦中的事,居然记得碧清,顿然脑识大开,比不到什么抽换肠胃,纳入聪明智慧的那些无稽之谈,却是因感生梦,因梦生悟,把那梦中女子所讲的书,开了思路,得着头绪,真如经过仙佛点化似的,豁然贯通。 当日早晨,因着别的事,未及谈此梦境。后来想起,现在村上,从未听见有姓白的人家,甚么有个白家古坟。今天原说去看会,不管识路不识路,一定同两个儿子出去,打听打听。主意想定,这日果然趁着黄通理不知,搀了两个儿子,向门外一跑。只得那双脚到底新放开来,跑不上去,反惹得街上人家见了惊奇动怪,一齐哄上来看。有些邻舍妇女与黄绣球认识的,还只当他做了带发修行的尼姑,个个诧异,都来动问。那时反把黄绣球挤住去路,大不耐烦,脚又实在还不能走,就搀了他儿子回转。一班人跟在后头,此说彼猜,纷纷议论,一直跟到黄绣球家门口,男的散了一半,一半还立在门外,等听新闻。那些女的就跟进大门内,有看的,有问的。黄绣球却不慌不忙,对着众人说道:“大众不见为我这双脚的希罕吗?其中却有些希罕的事情,今日我来不及说,明天让我出空一间屋子,请诸位过来坐着,细细的告诉你们,你们一定喜欢听的。”那时黄通理见黄绣球惹出这件事回家,颇为着急,不想黄绣球如此机变,一时就打发开去。 到了第二天,老清早的就有人在门前探问,随后陆续而来。刚过早饭时候,已经挤满屋子,都要听这希罕奇闻。黄绣球是预先准备,连黄通理也不知他腹中如何打的草稿。这一天见来的很是不少,黄通理更代为踌躇,怕的越来越多,容不下去,而且难免有趁火打劫,顺手牵羊的事。只听见黄绣球又对着众人道:“我这屋子不宽,这希罕机密的事。又不便给男人们听着,各位姊姊嫂嫂,快请进来,暂吃杯茶,等我把大门关一关再说。”那时有的要回去有事,有的带了小孩子不安顿,也就散去几个。还剩得十几个,却与黄绣球家是相识,就不客气,穿房入房的,各自坐下。有的先去扯着黄通理问:“到底怎样?”黄通理陪笑不答。 不一时黄绣球邀齐了这十几位,坐在屋子内,同他们讲论一番,前前后后,细细到到,把他发心放脚的原故与那妇道家也好讲学问做事业的情事,又说起他所做的梦来。众人听着,都诧为奇闻,面面相觑,有的笑着,有的听了出神。黄绣球只是侃侃而谈,全不像他平时的性质。黄通理在旁,却暗暗称异,说:“怎么他竟变了一个人?这些竟讲得淋漓透澈。若是我家设一个讲坛,开一个演说会,请他演说演说,倒是一位好手。恐怕当日那位广东薛锦琴女史,也不过如此。但是大凡的女豪杰、女志士,总读过书,有点实在学问,游历些文明之地,才能做得到。如今他却像是别有天授的。便这般开通发达,真令人莫测。”再听时,黄绣球正在那里问什么牌坊,什么姓白的人家,众人都说不知。黄通理便问:“这是你前日梦中的事吗?你再讲一遍我听听。”于是又述了一遍,黄通理就明白了,说:“这且不忙,此时你看天已过午,大家既晓得你这放脚的事,也该歇息,料理午饭,请各位嫂子们用过饭去。”大家听得希奇,正自忘记了,一句话提醒,大家才觉得是有些饿,就各自告辞。有两位托熟的,就留住吃饭,不提。 且说那出去的几位妇女把所听的话传扬出来,无不当做一件奇闻,说是一桩怪事。从此黄绣球家,天天有人来看。黄绣球就也天天对他们讲那些话。一班男子们也天天有人来与黄通理谈论,人多口杂,不去记他。只有些人论:黄通理治家不严,任听妻子装妖作怪,弄出些新鲜事来。或又说:“不是黄通理不好,都是他要修什么房子,乱动了土,拆了木头,冲撞了太岁,所以惹出些狐鬼,附着他夫妻,颠颠倒倒,弄些笑话。这还不打紧,若是传到官府耳朵里,说是女扮男装,照起律例来,一定要拿办的。他们左邻右舍,当是好玩意儿,不去规劝些,赶紧叫他敛迹,等到拿起来,就是一个扶同隐匿的罪名,干连互坐,可不冤枉杀了!”街谈巷议,这么三长两短的起先当作奇闻,后来都当作一件大事,奔走相告。黄通理晓得辩驳不清,就嘱咐黄绣球:“且在家内多看看书,多养养知识,暂时不要出头露面,与人家谈说。慢慢的走下来,遇着一两个闺房同志,或是我遇着了一两个同志人,再看事行事,推广开来,就不至大惊小怪的了。” 如此歇了好几日,黄绣球与黄通理事过境迁,已不在心上,黄通理将黄绣球的梦,推详了,已解说与他听过,说:“这是法国的罗兰夫人,在一百数十年前时候。”黄绣球问:“她说的姓,明明是三个字的非立般,并不姓罗。又说是白家的人。”黄通理道:“她二十五岁上嫁了一个姓福拉底,名字叫罗兰的,后人都称她为罗兰夫人。至于那白家两个字,这是句寓意的话。当今地球上的人,共分五种,五种有五种的面色:一种黄,一种白,那三种是棱色、黑色、红色。这五种是通行之称,其实不过是黄白两种为大族。凡外国人,如英、法、美、德、俄罗斯,以及荷兰、瑞典、意大利、西班牙各国,都是白种。像我们村上的人,都是黄种。白种的人,在欧罗巴洲;黄种的人,在亚细亚洲,这是有书可以考求的,且不必说。向来只说白种人的文明,一切学问事业,都是他们白种的好,我们黄种的人,无不落后。所以你的意思,在梦中说给那罗兰夫人听了,夫人料着你是黄种的微弱女子,怎样能做事,替黄种生色,什么白家不白家,就是指着他们种类而言,奚落你的。但是这罗兰夫人,生平最爱讲平等自由的道理,故此游行到我们自由村,恰遇着你一时发的理想,感动她的爱情,遂将她生平的宗旨学问,在梦中指授了你。我自此多买些有用的书,回来同你研究研究。你的知识作用,将来虽不必处那罗兰夫人的境地,不必学那夫人的激烈,自然也非同小可,眼前万不可着急。天下事只怕无人发起,所以前几天,我独自忧虑,想要谋之于人,而今忽然得了你这样的猛进,叫我也退避三舍,这个幸福,是万万意想不到。既然得了你,这事就有了发起的原因,逐渐的造因,逐渐的结果,断非一时能因果并成的。又比如你是器物的原质,要一一化分出来,也不是一日之功,你道这话如何?”黄绣球又道:“我梦中像另有一个人。给我一本书,是教育上的教授法子,我都还记得,只不知是何书名。如今最要紧你那句话,多买些书看看,趁着外边来问我放脚的机会,好同他们谈谈,引些同志的来,叫他们开开知识,自然也不会大惊小怪的了。” 话分两头,这里黄通理与黄绣球自在家中谈论,那外边传出来的谣言,却也纷纷未息。每日里都还有几起人,到黄通理处探访,只是看不出什么动静,不过总疑心黄绣球的脚放得稀奇,黄绣球的话,说得别致。谣言百出,果然就有黄氏族中多事之人传到官府里去,说黄通理的妻子黄绣球,行为诡秘,妖言惑众,派了差役来拿。恰值黄通理不在家,不问皂白,就将黄绣球带去,发与官媒看管。一二十天来,黄通理本不曾预备竟有此一着,临时才在外听见风声,事已不及。后事如何,下回交代。 [book_title]第四回 借风使篷图得幸福 随案了事买到便宜 上回说黄绣球被拿到官,黄通理闻风而回,自想:这件事真出于意外,必须自家投到,申诉明白,不能平白地叫妻子妄受诬辱。急忙写好一张诉呈,把家中托了一个可靠的人看顾门户,又接了一位上年纪的奶奶们,照应孩子,不及吃饭,走到衙前,照着衙门口的规矩,要递上那张呈子。衙门口的人说:“这事本官尚未过堂,等过堂时,少不得妇女犯法,罪坐家长,自然要补提的。你且在外静候,如今递上这张呈子去,虽说是自行投到,本官收了呈子,未必就批,批了,未必就问,说不定也要管押几天,这就你们两口子一同缚住了身体。外面打点不来,家中更要着急。你老是漂亮的,只要留着人,在外面打点得光,不说你这张呈子,简直的不必递,就是你令正,也安安稳稳的,包管无事。我们晓得这事并没有什么为非作歹的凭据,不过本官听着外面谣言,一时发作,料想不是大不了的。”一席话,说得黄通理心下恍然,当下即邀了这衙门口的人到一间茶坊内,说道:“我这件事,全仰仗于你,怎样的先请你领我与妻子一见,请我安慰他一声。或是请你打个主意,先将他保释出来,再行候审。这其中的道理,请你讲一句,我总得尽个心意,不待商量的。” 那人沉吟了一回,说:“你老要去见你令正,却是容易,我先叫一个人去,关照媒婆家,其中的事情,你都交给与我,只管放心。但是取保一层,现在不必,大约本官在这一两天内就要问的。我替你先在里面打通门路,等到过堂时,说不定问一堂就可了结。万一本官断结不了,再取保不迟。你老既托了我,我必不误你的事,大家同是一村的人,话总好说。我不误你,你老自然心上明白。这时候你先回去一趟,我在此等你。你来了就可到媒婆家去看你令正,一切都极容易办的。”黄通理想着他叫我回去一趟的意思,心上一拎,在身边暗暗的一摸,恰好带着两张钱票子,数虽不多,眼前尽可点缀,便笑说:“诸事关爱,承情之至。”又凑着他的手臂,低声说道:“这里有个小小的敬意,请你先收着,我们到一家去,拣个座儿,喝盅酒,随意吃几样菜,当了晚餐,再请你着人领我到妻子那边去。此时我不须回家的,等见过我妻子之后,明日大早,仍旧在那茶坊内候教,还要多多补情。最好拜烦你,想个什么法子,请本官早些审结了,可就格外感激。” 那人听话时,已看过钱票,约莫也在个谱子上,就也陪笑答道:“今日不必客气,我还有点公事,不能奉扰。此去路不甚远,就是媒婆家,我顺便同你一行,有话准定明早再谈。”黄通理知:“这就费心了,何妨先叙一叙。”谦逊之间,那人已起身欲行,黄通理随之于后。不到几百步路,那人望一家大门,敲了一下。内中出来一个中年妇人,胖胖的身躯,努睛露齿,脸上拍着些粉,通红的两个颧骨,迎面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张先生呀,今天有什么要紧公干,张先生亲自上门,快请屋子里坐。”那人说:“不坐了,今天是顺便,陪着这位黄通理先生来的。”就挤眉挤眼,站在门口与那妇女谈了几句。那妇女点头不迭,便说:“我指着黄先生进去,你老还是坐一坐罢。”那人说:“我是不坐。”又与黄通理讲了个明日再会,扬长而去。 这里黄通理知道此妇就是媒婆,依着他所指,走入一间小房,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一脚踏下去,七高八低,都是泥土。房中像有两三个人,那时天色近晚,更看不清。只听见那媒婆已到房外喊道:“黄奶奶,你家有人来看你,请出来在外面谈罢。”黄通理知道关节已到,招呼不同,便也说道:“黄绣球你在那里,与我到外面来。”于是跨出这小房的门,才见黄绣球手上带了手拷。出来之后,那妇女另外引到一间,却已点了盏灯,有几副牀板,几张凳子,并上前替黄绣球开去手拷,说:“你俩稍谈几句,今晚就请黄奶奶住在这间屋里了。”黄通理少不得也敷衍他一两句话。 灯光之下,见那黄绣球的面色虽然黑暗了些,还不十分消削,便将日间的事一一说知。黄绣球道:“我本不着急,等到堂讯,我已打好主意,自有话说。如今既这么着,更自宽心。你今晚回家,看着孩子们。这等事,想来经历点,也壮壮胆识。等经过了,弄明白了,倒反好出手做事,免得人家惊疑骇怪,一世不得出头。所谓打个霹雳,雨霁云开,自然天也清朗。这种霹雳,是没有什么可怕的。但是……”说到此话,就附近黄通理的耳朵,言道:“衙门口人,欲壑难填,也不好太懦弱了,尽着他们的口胃。他们得着口胃,就咽不满的馋涎了。”黄通理说:“这个晓得。”又略说几句话,便回头走出,与那媒婆招呼了些,直奔回家,料理家事。这里黄绣球也移在那有板铺的房内,散散的过了一宵,这都慢表。 却说那张先生,是衙门里的刑书头脑,最有声势。昨日黄通理恰遇着了他,他也晓得黄通理是地方上一个正经住家的,家道还过得去,故而一见黄通理要递诉呈,就替他打算一番,札到点好处,果然把这事连夜的内外安排,定于明日提审。这是书吏的一般长技,毫不为难。 到第二天,黄通理晓得衙门里上半天是三班六房,都冷冷清清无人到的,就从家中,径至所约的茶坊内等候。茶坊内的人也都交头接耳议论此事。就中一人,是前次黄通理请他吃饭,要荐水木作头的。那个黄树便问道:“前次你讲修房子的,我们看你就说的一派醉谈,怎么不多几日,你嫂子又疯疯癫癫的,放掉了脚,跑到街上,惹出祸来?可见当时那黄禄在席上说,房子不可乱动,要看看风水的,不错。难道你那房子,已经拆动了吗?”黄通理听了,尚未回答,只见那张先生手里拿着根湘妃梅绿竹杆子,象牙嘴的长旱烟袋,眼睛上架着一副水昌老花眼镜,昂昂的过来,在黄通理桌上一坐。跑堂的加上一盆水,添上一个茶杯。将烟袋在地上一敲,装上一袋烟。问黄通理道:“吃过早饭了?昨日见过令正,事可放心。”黄通理也回问一句,道谢一声。 张先生吃了两开茶,停了一会,才又说:“这事闻得本官看得极其郑重,这两天公事忙,要暂且押些时,再细细审讯。我既受你之托,晓得你令正怎禁得许久的苦闷,连夜同门上大爷商议,已弄妥了,趁着今日晚堂,可以一问。你老是很明白的,这些事可大可小,纵说是没有什么真凭实据,既是一个妇道家,叫人会兴起偌大的谣言,事也不在小处。倘是认真办起来,你老是跑不掉,拖下去家破人亡,祸在旦夕。我们公门中好修行,能够在宅门以内疏通得清的,无不以大化小,以小化无。况且你老是正经体面人,有个不竭力帮忙的吗?但你我都是本乡本土的人,一遭做事,总留得两遭交情,有个什么计较的。至于宅门里的大爷师爷们直到本官身上,开口只讲官话,板面无情。去年本官为着他同寅的一桩事,还塞了好几百呢,你老去想罢。”黄通理听他话里有因,说:“这个自然,我此事很费了你的心,应该怎样,还待请教。此处不是讲话所在,我们出去吃顿午饭。你若是用筒把烟,我们先去开一个盘也好。”张先生说:“你看我这样子像吃烟,其实是一些不近的,竟领你老的情,去吃顿饭罢。” 随即二人同上了饭馆,拿两壶酒。张先生是能喝几盅,喝酒的当口,慢慢的讲好:黄通理再出二百五十吊钱,包扫一切,先交一百吊。便正色言道:“如果今晚一堂便结,一面销案,一面再打一百五十吊的票子送来。我有家有室,总不能抽跳板的。万一其中有别人起后脚来,我却不管,就凭你说话了,横竖事已经官,真伪曲直,官也到底不能枉法陷人。我不过承你的情,略图省事,打点到了。等上了堂,将我妻子这事剖白清楚,以释群疑。若是不稍稍托你打点些,既觉辜负了你的情意,又怕那堂上不容分辨,胡里胡涂弄下去,不但蒙冤,且耽误了我多少正事,这就叫你吃亏之中拿钱买便宜,并不是别的。若一定要怎样不足,可又不能勉强了。” 张先生此时酒已半酣,说:“很是很是,依你的办法,就先收一百吊,下余的,明早再交。看上去今晚一堂可以了结,有我总不至给你上当。里面弄妥了,不怕外面有什么枝节。你老放一百二十个心,只恐怕你令正上堂,吓的说不出话,或是说叉了,那时本官收不得场,倒觉费事。我得在值堂上,同招房录供的再关照声,临时帮着些,你道好不好?”黄通理道:“这又费你的心,我那客堂,还不怕说不出话来。”张先生道:“如此更好,这事总过得去了,忙了这两天,你那令正到底是怎样的一件事,我还不曾明白,就会经官动府?”黄通理笑道:“你问我,我也问你。你听外面谣言所起,是甚来由?”只见张先生放下筷子,筛了酒,喝过一盅,提起旱烟袋,说道:“这些无头无脑的事,我们一年到头,不知有多少,那里去考教实在的来由?不多是糊胡涂涂的办过去。开头办不了,有的拖了几年,官也不问,我们也忘了;官若问起,或是上司查下来,也总有一个现成例套。不瞒你说,就是办完了,连我们也不知其中的所以然。要一天一天,一桩一桩的考教,不说无此心思,也那来这些功夫?却是妇人家除了奸盗蚁贩等案,像你令正这种奇事,倒难得遇着。”黄通理叹了一口气,见这张先生酒落欢肠,话颇坦直,虽然是个蠹吏,性情是亮,容易打伙的,便动了借篷使风的主意,将自己与黄绣球怎样发心,要怎样做事,并略略将黄绣球忽然开通的话一直说到那日出门看会以后情形。 张先生听来,觉得津津有味,说:“如此并没有什么犯法的事,况且女人放脚,好像奉过旨,本官也奉文出过告示,就怎么少见多怪,起了风波?可真意想不到。告诉你罢,这都是寻常无人在意,就如我,不是遇着你现在谈起,也只知女人放脚为奇,忘了是奉过旨,出过告示的,真也好笑。你这事可惜起先不曾碰着我,不然,实是一件美事,那里会弄到这样糟糕!”黄通理听得心中暗暗欢喜,想道:“不料因此倒得了一个可谈之人。古人云:『祸者福之倚。』将来借着这人,做开来,就有多少幸福。庸俗之见,最是势利难破,这人在衙门口看来很有手面,我们不妨借他手面,运动机关,或者他为我所化,顺了我们一边,那时办事的势力圈,就不怕不发达了。却是今日且不必同他深谈。”想罢,便与张先生加些殷懃,说:“连日幸会,等今晚此事停当之后,我再慢慢请教。彼此既已结识,请教的日子就很长。能得同尔学些公事,不至像此番受人之欺,那更好了。”张先生道:“这是容易,尔日间尽管请过来,我下午总在衙门里,舍下诠在衙门东边不远,一问无人不知的。”黄通理连连答应,喊上了饭,又谦逊了一回。 饭罢,一看对时表,已两点多钟,两人起身作别。张先生拱一拱手,说声:“叨扰,晚间到我刑房里坐了候着便是。”黄通理也还礼说道:“遵命遵命,大约晚饭后来不迟,诸事费心。”张先生道:“晚堂总在九点钟,你宁可早来点好。”黄通理答应着,各自散去。顺便又到了官媒家,看了黄绣球,如长彼短,说了些。黄绣球也着实高兴。出来,便回至家中。他两个孩子记挂着母亲,哭闹不休。黄通理说:“今晚明早,你母亲便回来了,好好的等着。”就与那照管的谈了几句,嘱咐了一遍。 待黄昏时,略吃了点饭,来至衙前,才七点半钟。张先生正在那里办公,说声:“请坐,一切事都已舒坦,大约再有点把钟,就要坐堂。你令正也就要带了来,先问一起已审未结的教案,快得很的。”果然一些时,听见传点发梆。又一些时,三梆升堂,张先生并不进去。黄通理跟着伺候的书办们先就进了宅门,在二堂下听审。只见中门开处,两个人捧着两盏羊角风灯引导于前,两个人,一拎水烟袋,一个垂着手,相随左右。那官升上公座,底下两旁红黑帽,吆喝一声。那官将朱笔提起来。就有一个隶役,推着一个罪犯,跪至案前。那官喝问道:“这几天本官已经查访明白,知道你们同伙很多,到底还有几个?当日在堂中闹事,到底动手的有几个?快老实讲!”旁边那书办也接口道“快供上来!”那罪犯才说得一句“老爷开恩”,这官已把惊堂一拍,说:“这个混帐东西,与我拉下去打。”不由分说,就有两个红班皂隶,横拖竖拽,将那犯按在地下,劈劈拍拍打至一二千板,放了起来,仍旧跪下。 那官便道:“你们这种可恶,可晓得教堂里的神甫老爷们,在地方上,皇上家叫督抚大人保护,督抚大人们责成我地方官保护,你们做百姓的,要怎样客礼相待才算安分。本官到任以来,就几次三番的传谕董事,出过告示,有一点点小事情,本官就派差弹压,生怕你们百姓吃亏,也算在你们百姓身上尽心的了。你们动不动,同那教民寻仇,无非是为了一只鸡,一只狗的事。虽然也有他们教民先起头的,究竟有他们神甫老爷去管,本官还要让他七分,你们倒无法无天,闹起事来。哄事之后,一哄而散,叫神甫老爷全把过处推在本官身上,说是失于防范,不善调和,一封信告诉了上司。上司一道札子,就吃住本官,要记过撤任,没了参了官,还要赔钱,身家都害在你们手里,可恨不可恨!” 如此怒气冲冲说了一大篇,带下去,又换了一两个人,都是问一两句话,就打个一千八百。这桩案子,原是未结,问过这一案,那官回头问书办道:“还有什么?”书办回说:“前三天饬拿的黄绣球,今早也发出谕单,随堂带审,现已伺候了。”那官说:“黄绣球?……哦,……是件什么事情?”只见他背后走出一个家丁,唧唧咯咯的说上几句。书办在旁,也插上几句。黄通理此时格外留神,晓得这家丁必定是稿案二爷。起头听不清说什么,后来听得几句,说:“外边当这女子是女扮男装,起了谣言,实在是弄错的,可问不可问。吩咐下去,叫那女子具个结来存案,就完了。”那官便道:“很好。”一言甫出,书办已抱下案卷离开。又是一声吆喝,那官早就退堂。黄通理心下暗想:就这么希松了结,可见钱的力量真真不小。公门中事,真真可笑!忽又想道:“我真胡涂,怎么听审时,堂下并不见黄绣球?”于是急忙走入刑房。 张先生业已回寓,有人告诉他,说黄绣球原不曾来,张先生交代的,你明早随便写个保结,连那个东西一齐送到房科里,张先生在此等着,不要误事,当时就可到官媒家领回人去。”黄通理便也致谢告辞。一路上还有多少心口猜度的话与那些后文,须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五回 黄通理初访张先生 官媒婆说起祸根子 话说黄通理出了衙门,心想:这件事,方才见那官在堂上,似乎并不曾晓得有此一案,却为何竟被收押起来,又居然当堂发落?这定规是外面做的把戏。幸亏我因为省事,用了二三百吊钱,凭他打点开来。不然,就不知要怎样的涛张为幻,将此事锻炼周纳,做到什么地步!公门中人,三头六臂,广大神通,真令人无从捉摸。毕竟这件事的起事根由,固然是从谣言上来的,却是其中定还另有一个蹊径,如今也不去管他。明日看来,是要补足那一百五十吊的票子,再同那张先生接一接头,便可领出人来。等此事了后,少不得当真与张先生交结些,想个运动他的法子,那时不但这事可彻底明白,要连他们的广大神通,一切玄妙不传之秘,都勘破了他,方能做事。如此低头自想,迈步而行,不一刻已到家门,与家下人说知,大家方才放心。一夕无话。 次日早起,起好了保结的底子,捡齐钱票,又带了些银洋。吃过早餐,来至衙前。一看对时表,已九点多钟,衙前各房科尚是鸦鹊无声,只得退至左近一家小茶坊内略为等候。等到十点钟外再去一看,依然人影寂寂,往复三四次。过了正午,要待回家,心里又记挂着黄绣球,巴不得早一刻交清,便可早一刻领他出来。要先到黄绣球处一探,又恐误事,不觉的十分急躁。 渐渐那茶客散完,时候交到未正了,只因有事在心,忘却饥饿。茶博士上前问道:“你老等候何人,还不回府吃饭?”黄通理兀自纳闷,听那茶博士问起,便说:“我有要事等衙门里的张先生。约好今日早间到他房科面叙,去了三四趟,他却还不曾到。”茶博士听犹未毕,接着说:“可是刑房里的张开化张先生?他家离此不远,你何不去问一声,反在此呆等?张先生向来没有什么公事,总须下午五六点钟才进房科。昨日是你约他的,还是他约你的?若是他先约你,断无失信之理。只怕是你约了他,他并不清楚,不知你老为的是件什么事?等的可是这位张先生?”黄通理闻之爽然,自想连日趁口称呼,只是“张先生”,并未请教他的名号。又昨日是一个不相识的人,给我如此这般说法,当时只以为传言唇合,匆匆不曾问个着实。然而总算是他约我的,难道是传话的人弄错了,或是我听错不成?便对茶博士道:“你晓得刑房里可有别人姓张?除了刑房里张先生,还有第二个没有?”茶博士说:“衙门里人很多着呢,只有几位大头脑我们知道的。你老讲是刑房,却除了张开化先生并无第二个。若不是刑房,就还有一两位,声势更大,你老怕不能轻易遇着了。”黄通理说:“这位是吃长旱烟袋,带老花眼镜,年纪约莫不上五十岁光景。”茶博士说:“是了是了,正是张开化先生,他家住在东面后街上,如今你快去看他,闻说他今日要到一位亲戚家去帮办喜事,离此有二十多里,不要在早半天已经去了?” 黄通理心下一想,顿然惊疑:怎么昨晚的话,果真是我听错的?便央请茶博士说:“给你些酒钱,抽一空儿,领我到这张先生府上一问,可使得么?”茶博士应允,领至他门口,进去问了。张先生果已出门。再问有什么话交代何人,他家下回说不知。又问几时可以回转,也说不知。黄通理惘然若失,无法可施,急忙赶至衙前,寻入刑房,见昨晚交代带保结付钱票的人,已在房内,因而如长彼短,一一诘问。那人道:“昨晚张先生交代后,重新又来,却迟了一步,你已去远了,追赶不及。说你这件事还有变动,他今日自有私事,要待两三天再作商量,请你等着些儿。且交代你,媒婆家不能再去。” 黄通理听说,大吃一惊,问:“是何变动?可能略示机关?昨晚明明白白已经当堂了结的,怎么又凭空变动起来?”那人道:“是张先生如此说法,我们也不甚灵清。究竟你这事,既无人告发,也不见本官访拿的差票,外间闹得一天星斗,这个风潮,从何而起,难道你真懵懵懂懂,一些儿也不知道么?我也万万不好同你讲得。你且安心再等两三日,等张先生来了,自然晓得那变动的情由,此地不可再多说话。我们已到办公的时候了,你快请便罢。”黄通理此时又疑又急,瞪着两眼坐着。不一时见来的人多不去理睬他,才愤愤无语而出,一口气直奔回家。那看顾门户的,及照管他孩子们的一位老奶奶,都当是黄绣球一同回来,喜之不胜。他两个孩子更有一种欢欣鼓舞的天性,相迎出来。谁知事竟不然,不但无黄绣球的踪影,连黄通理也怒形于色,面上夹青夹白的,好不难看。大家不敢动问。两个孩子登时哭嚷。黄通理歇息了好大一会,方始说知情由,抚抱了孩子。大家凝神昨舌,默无一词,只不过劝慰宽解。又是他小儿子,一面哭,一面问道:“母亲却在那里?什么衙门不衙门呢,可让我去看一遭,衙门总不是出妖怪出老虎的地方。父亲可以去得,母亲可以去得,我虽年小,同着父亲,似乎也可以去得。母亲既去了一时不回,叫哥哥在家,让我去陪伴母亲,岂不甚好?”黄通理不觉又笑道:“你懂什么?你母亲现在的地方,连我都不许去了,何况于你。你说衙门里不是出妖怪出老虎的,我却碰见了妖怪,才回转来。你母亲却正在虎口呢。”他小儿子不明其故,便又认真哭嚷,定要扯着黄通理同去。好容易才得解释清楚。 闲话休提,却说黄绣球那边。这日等黄通理,也不见来。直到晚上,媒婆子就发起话来,说:“张先生原讲今日叫你当家的领你回去,为何此时还不见到?又无别的信儿,我这里打听过,你的事情不小,张先生做不得主。这间房子又不像是你住的了,你住过一夜,又是一日,我已是十分容情,少不得仍请你到那小屋子里,再去住住。挪到小屋子去,就有小屋子的规矩,少不得仍替你上起手铐来。我们吃官饭,奉官法,你怪不得,我也顾你不得许多。”黄绣球不慌不忙的说道:“既然如此,理应从命。但只请教一句:你打听我的事情,到底是个什么风声?莫非我那黄通理也押起来了?张先生也丢手不管了么?”媒婆子道:“我成日不出我的门,各管各事,就有些风声,好说给你听的吗?吃饱了饭,都来替你们放风声、传消息,我当官媒婆的,还要犯个若大罪名,坐起女牢来呢。你只管听我吩咐,快走到小屋子里去,好好的给你铐了,总铐不死的。谁又叫你女扮男装,做出妖异之事。那张先生糊胡涂涂替你担代,今日若不是黄祸讲起,我还只道是件不关紧要的案情。如今只怕张先生也吃消不起。你那黄铜泥不黄铜泥的,还想置身事外吗? 这是媒婆子无意中一连说下来的,言者无心,听者有意,黄绣球当时听得“黄祸”两字,想:黄祸是我家一个远族,生平恃着衣顶,结交官役,惯行挟制于人。数年前很与通理意见不合,却已出外许久,并不在家,必然他恰才回来,遇着我那日之事,他便捕风吠日,搬出这场是非。不知通理可曾知道?万一通理不知,由这匪人播弄,不难闹到我家破人亡。我一家虽不足惜,岂不叫我这村子上,越发成了个黑暗世界?我便死也不能瞑目。想了许久,忽然心生一计,对那婆子笑道:“你既奉法行法,我也犯法知法,何敢多言?但方才你说的那位黄祸,正是我家族人,我向来最敬重他。前日我当家的还对我讲,晓得他同你处相识。可惜他出门未回,若是回来,早就托他到你处多多孝敬。求你看在他的面上,不必劳动张先生,反分了好些。如今想必他作客初回,理应我当家的先去拜候。官法瞒上不瞒下,可否请你密递一信与我当家的,或是请那黄祸到此处与我一谈?横竖我在你家,总逃不了,飞不去,料可放心无事。”媒婆听罢,说:“今晚不及,你总先挪进小屋子,歇过一宵,明日再让我看事行事罢。” 原来这黄祸居乡,惟利是图,无恶不作,虽是世传仕宦,本身也读过几年死节,年轻时便不习上流,胥吏公差,无不结纳,凡事一到他手,无不闯祸遭殃,所以他的老子代他改题一个“祸”字为名。他却后来生得个好儿子,叫做黄福,与黄绣球很共些事,这是后话慢表。 当下黄绣球闻得黄祸二字,猜度他既已回来,我的事被他所知,不论是否由他启衅发难,必须先牢笼了他才好。况且十有**,为其所害。我夫妇只当他出门在外,不曾想着,如今只恐通理亦竟未知。我不妨勾他见了面,窥察他的神气语意,如果事由他起,则紧铃解铃,原须一人;即不由他起,得了他,许些甜味儿,先不先就可晓得眼前的消息,这才是恶人有恶人的用处呢。故与媒婆说了那一番话。 那媒婆自是老奸巨猾,何肯轻信?到第二日,却私下叫人去请了黄祸过来,把黄绣球的事又问了一遍,方把黄绣球的话告诉了他。黄祸原只从黄绣球出门看会的那一天,恰才回家,也在人丛中,听得黄绣球放脚的一段新闻,便计上心来,趁着黄通理不知他已回,见风起浪,要从中发一注小财,仗着与衙门里的门上认识,进去说了一桩别的事,请门上打了一张门条,叫差役将黄绣球押发官媒,并未说什么女扮男装,亦未回禀本官。适值外间纷纷的谣言四起,拿人的差役只当为了谣言之事。及至黄通理要递诉呈,遇着张先生,张先生也只当为了谣言之事。其实那谣言不但官不晓得,连门上与宅门以内的人,一概不在意。却是黄祸又想出大题目来,撺掇门上,进了个间道出兵的计策。先使门上授意书办,将此案随堂发落,以显其欺官舞文的手段,给黄通理瞧着;然后将大题目加上去,做起大文章,合可铲完黄通理的家,至少也得数千金,各人分享用。此意就连张先生也不曾知道的,昨日暗地里通知官媒,嘱官媒收管好了,却亦未曾说及这些机关。今听得官媒反把黄绣球的话来说,一想:要先见黄绣球的面,即有多少碍着情分之处,再禁不住他当面哀哀哭哭,软了心肠,这事不就砸了吗?不如装做不知,不愿与闻为是。又转念一想:这事是我从中放的药线而制造机宜,门上却付托了张书办之手,万一张书办弄点手法,私下先吃一饱,我与门上两不得知,虽然事成之后,不免也要分他一宗大数,然而反挑他进个双分。如今他既有事,要耽搁两三天,趁此当日,黄绣球又要找到我,落得见了面,假惺惺的捞他一把,要个二三千,索性撇开了张书办,就此与门上一说,提些小分头,四面八方,点缀点缀,我与门上就分得一千八百。门上的说话权柄,可发可收,不怕张书办有什么纠葛。又但凭我的主意,门上没有不依。若是黄绣球不肯照我的意思答应,划算不上,仍可借着不敢多事,推托开去,有何不妙? 左思右想,才对那媒婆道:“这事我原想替他出点力,不过他家黄通理还不晓得我出门已回,多年不见的人,不好自去兜揽闲事。既这么着,我只算顺便来望望黄绣球,做个不知其事的样子,与他谈谈,有何不可?”那时媒婆便将黄祸引到小屋子外面,掇过一张交椅,让他坐下。 这黄绣球虽是与黄祸同族,却平素少见,声音面貌都不很熟悉。当下黄祸坐定后,与黄绣球寒暄叙述的话头,不必多赘。只听见黄绣球说道:“我这事,不论大伯子起先晓得不晓得,如今是明白了。据你大伯子,有个什么妙法?”黄祸道:“这事我前日方才略闻梗概,只因回家不多几天,诸务忙碌,尚未看见通理,今日偶然在这媒婆家门前走过,说你还这里,本来不便进来看你,承你的情,请我来详诉一切,不知你可同通理接洽过?”黄绣球道:“正是为了这个,最好请你屈尊,去寻着通理,一切便拜托你大伯子,惟命是听。昨今两日,想必我这事有了变动,所以通理隔断了消息。你去将我的话说知,通理一定也惟命是听的。”此是黄绣球要探听黄道理,这日何以不来,与其事何以变卦的生法,并非真马马糊糊,就惟命是听。黄祸却听了这四个字,就打到心坎地上,说:“既然如此,事不宜迟,我即刻到你家寻着通理,再来商量。”站起身便退出来,心想数年之中,不料通理的夫人,能如此出趟,看他说几句话,剪剪截截,很懂大局,倒是个爽利性情。只怕通理向来迂腐腾腾的,也慑于阃威,所以他许我惟命是听,拿得定通理也不敢不听他的命令。他家财虽是不多,凭着我的手势,弄他三四千,留他一两千,给他夫妇养老,就还不算丧尽良心了。所以拍拍胸膛,说:“诸事在我。”便如飞似的辞了媒婆出去。 那媒婆原不深知黄祸与黄绣球,各人有各人的心思,但知又人有财气进门,是不至落空的,登时同黄绣球又换一副脸嘴,却不好马上再叫黄绣球又搬到好屋子去,只到吃饭时送进一大碗洁白的饭,一小碗好吃的菜,借着请他吃饭,又松了手拷。 这个当口,忽听见有人敲门。开了进来,你道是谁?竟是张先生与黄通理来了。黄绣球一见通理,劈头一句便问:“你碰见黄祸没有?”通理还未觉得,张先生反似竖着耳朵,凝了凝神。这不知为着何事,且听下回再讲。 [book_title]第六回 议捐款张先生转圜 考决科黄通理应课 话说张先生起初原是受了门上之命,于中取事,其事由黄祸发端,原也晓得,但不晓得黄祸又有诡计,以为不过就是这么一件事情罢了。那知当晚本官一面在堂上发落,一面门上又有密示送至他家,说今晚黄绣球尽管不必到堂,尽管说任他的本夫具结取保,却是还要从缓才能开释,并不许他本夫再去探望。所以那晚未审之先,张先生还与黄通理说过“你令正也就要带来”的一句话,谁知后来竟无须带到,这是连张先生都不料的。张先生接了这个密示,不解所以,重新到房科里,要转告黄通理,已是不及;要再请门上的示,问个端的。门上又面说没有什么,不过再要一两天内,在本官面前凛清楚了就是。恰好张先生要到亲戚家应酬一两天,趁便就说:“书办本有点私事,如此正好。”出来即叫人通知黄通理,在略说得个事有变动,官媒家不必再去云云,并不知竟有个大大的变局在内。 次日午前动身往亲戚家之后,路上想起与黄通理在饭馆内谈得相契,曾说请他“放一百二十个心”,又说“早碰着我,这事就不会糟糕”,如今忽然翻变,连我都不知来由,岂不更叫黄通理惊疑?故此一到亲戚家贺过了喜,即便回转,不曾帮忙,这正是张先生所以名张开化的好处。却未曾料着,是黄祸已出了头。一回转来,便寻黄通理说知。黄通理正苦无法无门,便一同拉他,先来黄绣球处作个计较。猛然听黄绣球问及黄祸,耳朵一竖,心神一凝。待黄绣球一五一十的说来,张先生是默然不语。黄通理是诧异不迭。两人有两样神色,亦有两样意思:张先生的意思,不疑心黄祸在黄绣球身上,又起了眼,反疑心是黄祸在他身上,出了花头。与那门上说,他讲的钱,不止此数。所以门上明说没有别事,暗中实使我为难。我受了冤枉,还因此叫黄通理派我个办事不周,落了面子,好不可恨!那黄通理的意思,则为黄祸向来不是好人,这事原说虽从谣言而起,其中必另有一条蹊径,不想就是他回来与我作对。于是与黄绣球又各将各话,彼此说了一番,却碍着张先生与媒婆两人在旁,不能痛述。那张先生听此情形,动了个仗义不服的念头,正要发话,只见黄祸已闯然进内。不提防三人打了照面,三人又各有一时说不出的话,与那假周旋真惊惶的一段情景,且略去不表。 单说张先生,当时盘算了一会,把仗义不服的念头又生出和平完全的法子,对黄通理道:“你暂在此,我与黄祸出外料理去。”说罢,便邀了黄祸,要同到衙门里会那门上。黄祸始而不肯,继而想:仗着门上的交情,所怕何事?就同去面见。张先生将如何遇着黄祸,先行说明,然后委婉曲折,带问带说,低低的说道:“这事原是假公行私,既然过了堂,本官不追究,里头师爷不知道,若再回禀本官,画蛇添足,一查起来,彻底翻转,弄假成真,案子是无头的,人是私押的,赃是过了手的,而且是卖官诈赃,这些罪名,反比黄绣球的事闹得大了。爷们不肯承当,书办替爷们办事,可也承当不起,黄祸也岂能脱身?依书办的愚见,就仍照前日的数目了事。另有如此如此的好机会,凭在书办身上,大家再明走一条路,可使得么?”门上听了点首。黄祸听了,对着门上说:“这就甚好,内里有你,外面有我同张先生,快点办起来,使得使得。”张先生说:“如此我们就去了结这一桩事,立刻取了黄通理的保结,叫黄绣球出来。”门上答应道:“就是这样,不可含糊。”张先生即与黄祸仍到黄绣球处。不过两顿饭功夫,就办妥了。 看官们,将张先生当着黄祸与门上说的一席话,解了葛藤,明了心迹,是看得出来的。至于如此如此的那话,怎样叫黄祸与门上便欣然乐从,成个虎头蛇尾,只怕一时不懂。要说做书的叙事鹘突,不能不申说明白。原来张先生前两日在饭馆内听黄通理说,黄绣球怎样开通,怎样想发心做事,甚以为然,已将一线文明,输入脑气筋内,所以当时黄通理暗存了个借风使篷之意,张先生也暗存了个剑酬烈士之心。至此又因黄祸一番交涉,触发起来,想:黄祸无非是要弄钱,黄通理夫妇却喜在地方上创兴事业。这两日内,闻得本官正奉文要举办新政,什么警察,什么学堂,那经费出在那里,还不是向地方上捐集?现在捐款很为吃力,本官即捐廉为倡,还恐不能踊跃。这位本官,更是吝啬不过,难得有黄通理夫妇这样一种人,想办事而不可得。若与之一说』叫他趁此机会,于学堂警察二者之中,随意择一自任,捐出三五千金,他力所优为,一定应允。有他这三五千,再捐别人,事就容易了,本官不必自挖腰包了,马上有人办事。既博得上司奖励,那款子除去创始的经费,随收随劝,上摊下分,自然也就不少。等到不够,或是重捐,或是中止,是极寻常的,不妨再作道理。这么一来,黄绣球有罪可免,黄通理有事可做,门上另有财可发,黄祸又有路可走,这是张先生起先盘算在胸,后来所说如此如此的话儿。 当下到黄绣球处,先说事已了结,随便将写的保结交付于我,人可出去。且不说及此事,黄祸也是不说起,只不免自居其功,像全是他的神力。黄通理与黄绣球莫明其忽难忽易之故,即赠了媒婆几番,托他雇一乘小轿,黄绣球坐了先回。张先生邀同黄祸,也随到黄通理家,才以地方上要举办警察学堂,劝他捐金任事的话,略略一说。黄通理闻之,欢喜欲狂,说:“这又真真应着『祸者福所倚』的一句话了,今日不及细谈,明日午间,仍奉请张先生与敝族黄祸,在那酒饭馆内面叙。”二人就少坐分辞而去。去时黄祸对张先生说:“凭着你了,你可要早点到的。”黄通理心下一疑,想:这有什么凭不凭的?等张先生去后,黄祸却独自回转,问黄通理道:“你意中想捐多少?闻得衙门里说捐得上万,可以详请项目奏保。我与你一家人,衙门里的门上,同我至好。你若先给个数目与我,好替你预为地步。公事虽不能跳过书办的手,却不用书办费心。况更不与刑房书办相干。故此张先生是用不着的,最好你有话对我讲,让我去托门上,吩咐礼房赶紧替你具呈。只须你认定数目,那款子不必说一定先要存库的呀。你懂得么?”黄通理听了,又恨又气一语不答,只说:“总总明日再谈罢。”送他出了门,这才与黄绣球休息下来。 想起黄祸的面目口脗,越见得前事是为他所害,曲折分明。可惜张先生不知他为小人,又拉扯了他,究竟不怕他什么。倒是以前要寻个做事的方针,无从下手。不料绣球他生病做梦,发心要同我一样,惹出这一场磨难。如今倒得着机会,我想毁家输财,以私财谋公益,也是一件极应该的事。但恐学堂、警察这两事的办法,也很难定夺,不难于发起举办,难在于切实完备。学堂要有造就人格的各种教育;警察要有捍卫地方的各种教育,我们不曾受过什么教育的影响,于这些上头,很有缺点,故临事虽放着一片热心,却将何术应付?想来真可惭愧。但事机所在,万无因难而退之理,自然要竭力鼓舞,正应着诸葛孔明所说“成败利钝,非能逆料”,且尽我义务而已。 黄通理这话原是对黄绣球讲的,那黄绣球心领神会,却不言语。你道为何?原来他受了两三天的委屈,沉思静观,越有一种义愤豪侠的原动力,摩荡于心。一面听,一面忖,反觉黄通理的话,有些模棱,不以为然;又无奈苦于无可发明,不能辩驳,遂似做了个息夫人。黄通理只当他是疲倦极了,岂知他那郁勃激烈的精神,引而未发,更是十分圆满。当下二人闲谈就寝。 次日料理些家事,打发照管门户、看顾孩子的人先后回去。未及午时,那黄祸便跑了来,瞎七瞎八讲个不了,定要问这学堂、警察的两宗事,认办那一门,认捐几何。黄通理被逼不达,说:“这事本官才奉文下来,还不知本官是怎样办法。大约那学堂,是由书院改做,管书院自有董事。本官必须先与董事商量,查明经费,拟好章程,或是要扩充规模,或仍照旧添改,均不可知。此时我冒冒失失,具呈认捐,不免事嫌搀越。且尽我的力量,也只恐捐得有限,怎能望那保举?”黄绣球眉头一皱,忽然说:“保举呢,总有可望,不过在多少上分个大小罢了。我们既是向来不与闻公事,什么事情都不会办。我的意思,不如我们送大伯子二百块钱,由大伯子自己再凑些,去捐为公款;或者图得个小小保举,那其间怎样办法,由官做主,大伯子也犯不着去管。这是我报补前日大伯子的情,不必同外人讲着。”黄通理听了,知是黄绣球要拿此推开黄祸,倒也干净。黄祸本是个贪利小人,只要有了钱,那里还顾甚么前后,听得有二百块钱,独自到手,心花怒开,也不计与门上如何交代,便说:“如此就生受了,真是你奶奶明白亮。不是我说,像我们这读书人,少出头露面,管那些闲事最好。我也晓得你们家财并不甚多。我虽生受了你们二百块钱,总算同是姓黄,捐到公中用了,也就算是姓黄的人,在地方上占点面子。这话既然如此,少停同张先生吃饭,就让我来说,你们不必开口。”黄通理与黄绣球扯了一扯袖子,说:“那更费心了。” 黄通理随命黄绣球退入后室,略略商量了几句话,正要出来托黄祸去邀张先生,张先生已来了。与黄通理见过后,即请见黄绣球,说:“奶奶连日受惊了。”黄绣球福了一福,说:“多劳先生鼎力,尚未登门拜谢。至于前几日的事,何足慰问。闻得泰西女杰,常有以数十年牢狱生涯,为众生请命,终能达其目的,发出光彩于世界历史之上,似我又何足为奇!我原有从我们村上绣出全地球的一个誓愿,这区区之诚,想必我家通理已与先生谈过,现在也谈不尽许多,诸事由通理请教。请同去用个便饭罢。” 于是三人出至饭馆。黄通理在黄祸不留神之间,已与张先生递过消息,约他另谈。张先生会意,所以这日在席上,只淡淡的将昨日所说之事提了几句,装了个既醉且饱,毫不关心的样子。黄祸也暗喜张先生并不上紧,那门上处,只消我去说开,他本没有成见,不至追究。二百块钱,安安稳稳到了我的手;黄通理夫妇还要大大的见我的功。将来看势,再借一二百块,也叫他不得不肯。 不一时,三人酒饭已毕,张先生散去。黄通理却招黄祸又同到家中,叫出黄绣球,当面说道:“前两日事,用了好几百下去,如今送他的二百块,家中已无存储,要待收些租籽,取点利息,原还凑得上来,只是时候耽搁了,事情亦有耽误,不如你拣几样衣裳首饰,就托他去一当,不够,可添上几十块罢,办事筹款真不容易。若是要我捐二三千金,只怕变尽产业也未必能如数呢。张先生不知我家底细,幸亏有了你大伯子,不必与他再谈。你大伯是自家同族,此番虽是报他的情,却也为是了自己的事,更不好耽搁的。但只门上那边,要格外费心弥缝了结,从此就不提此事了。”黄祸见如此殷懃,十分高兴,便“谨依台命”的照话而行。自去不提。 一连几日,恰近乡试决科之期。这年乡试,初改策论,报名的也有四百多人,内中监生七八十个。你道这一班秀才监生们,平日连八股都未精求,有些竟连“之乎者也”都掉不清楚,晓得什么策论!至多在窗下读了几篇《古文观止》,就算是高材生了,再有能看看《纲鉴易知录》,分得出什么吴楚材的《纲鉴》,袁了凡的《纲鉴》,那更是顶儿尖儿,算一位大名家。每年在书院应课,一课差不多可取几个第一的。自从改行策论,这一班高材生、大名家,毕竟聪明过于寻常,遇着题目,只在八股里面翻一篇,除去破承,删去两三股,作为段头散文,钞了上去。那出题阅文的人,原不过一般材料,得了这种文章,就奉为至室。加上那庸庸碌碌、不明这个秘诀的,缚手缚脚,做不上来,于是这一班越显本领。因此平时争膏火奖赏的,竟少去大半。一班老生、老监,与一班资望浅薄、性质拙笨的,都靡然自沮,不敢相争。却是到乡试年分,有一宗宾兴费,按名分给,在膏火奖赏之外,决科不到者,即摊派在到的人数上。此项之费,看人数多寡,每届得三四元不等。这年又是恩正并科,正科得四元,恩科减半,合来也有六七元,到一到,领到手之后,作为试费,省俭点就缺短有限,所以大家矢愿观光,不论老朽幼稚,只要可以进得场的,都报名投考。黄通理这样一个文明的人,难道还应此**科举、想去争一个第一,或是领这数元宾兴费吗?却因知道有开办学堂的事,要希冀遇着个题目,抒写他胸中意见,万一竟把开学堂出了问题,更好条议个章程,以文字为运动之计。逐连日在家与黄绣球计议,预先也报了名。不多几日,借书院决科扃试。 那时正逢五月底六月初,天气炎热。黄通理这日应名接卷,感受暑气神思不振,自早晨六点钟至十点钟,还未落笔成得一字。俄而交到午牌,传本官谕知,各自携卷回家去做,限明日辰刻集卷,交礼房汇收,逾限不录。要知这日题目为何?黄通理怎样得心应手?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七回 阐讲义乘凉吃西瓜 办学堂抗言怀北美 话说那日决科一天,天气甚热,点名出题之后,已过辰刻。向例虽亦是扃门,而此等考试不比岁科考,必须恪遵功令,故因热不可耐,也就传示散卷,官话叫做体恤士子。其实扃门散卷,都属具文。要说体恤,莫如竟把膏火奖赏与那宾兴费,按人匀给就完了。 闲话少叙。这日黄通理于黎明进场之时,感受暑气,文机索然。坐定后,又见那考生笑语喧哗,搅得神思混浊,头目昏花,深悔多此一行,抵桩曳白而出,故连那题目,也无心观看。及至得了携卷出场之令,匆匆回家,反觉心目间豁然开爽。黄绣球问道:“你如何这样快已交了卷了?”黄通理道:“我还未晓得是何题目,那里有卷可交?”便说知其故,说时从新去到别人家,去将题目问了回来,却是一篇经义,两篇论题,另外一个纸条,写着道:“诗云不愆不忘义”、“王安石论”、“策论八股优劣论”。把这三个题目的命意一想,无非庸腐锢旧的宗旨:不愆不忘者,分明说要守着祖宗制度,不可改革;王安石乃是以新法败坏宋朝之人,亦是借他做个影子,叫人勿言新法;第三题虽是问的口气,实也侧重八股,有个此优于彼之意。据此看来,这卷子无甚做头。若照我的见解意思做了上去,必与他宗旨反对,且就此可见这官的顽固,不是能奉行新法的。怪道他接了办警察、办学堂的文书,搁住了不发出来,将来还怕不是含含胡胡敷衍过去?黄绣球说:“话虽如此,但是做文章,原要自出机杼,自行发挥,不是迎合他人的嗜好。况你又并非真为了科举,争什么名次高下?做也罢,不做也罢,倒是这三个题目,据你的见解,自然有不同之处。我却不但莫测你的见解,便是那不愆不忘的书理,与王安石的人物历史,我也不知。你可讲给我听,就拿你的讲义。写在卷子上面,来得及,便交了去,试试衡文的眼法;来不及,只算当我是个女学生,讲两首书,你又何乐不为呢?” 黄通理笑道:“这『不愆不忘』的一句书,在《孟子》上,大孩子已经读过,应该会讲了,先叫大孩子讲几句听听。”于是他那大孩子便照着朱注讲过一遍。黄绣球问:“讲的可是?”黄通理道:“不差。但这句书『不愆与不忘』,虽是四字对举,却为一意交互。愆训过失,凡先王之法,似其不愆者,必宜遵守勿忘;如忘之,即非先王之法。若其已愆,又宜及时修改,使归于不愆而后已,故常有旧章可以率循。后人把这四字,看成两橛,只死守下句,以词害意,动不动说是先王法度,可愆不可忘,岂知愆是差脱之意,如五星运行失所,亦谓之愆。星行尚有失所之期,故先王立法,亦断无久而不愆之理。后人只将『愆』字作为违背先王的说法,犹言不可违背先王,因而连先王已愆之法,也斤斤守着,不知法已衍,即非旧章,果能率由旧章,必须不忘其不愆之法。这句书要如此讲,始觉圆活。观上文徒法不能以自行的这一句,更为分明。不然,只要是法,何以又不能行呢?” 黄绣球与他大儿子一齐听着,均自无语。他那小儿子在旁,说:“这书我还未读,听父亲讲来,也尚懂得。既这么讲,何以这句书,不说『不忘不愆』,要说『不愆不忘』呢?”黄通理说:“你这孩子,又来驳我了。古人文字,本有倒装句法,这两句是《孟子》引的《毛诗》,那《毛诗》是有韵的,取『忘』字与下句『章』字协韵而已。”黄绣球问道:“然则他命题之意,一定是寻常解识,与你大不相同。但他那寻常解识,本于朱夫子。你这异常解识,在古人中也有说过的没有?” 黄通理道:“大凡读书,原不可拘文牵义,泥煞章句,**与书理相合,就是近人的,也多有可采,**与书理不相合,不要说朱夫子,便连孔夫子岂能信得?法国从前有一位文明初祖,名叫笛卡儿,其学以怀疑为宗旨,谓于疑中求信,其信乃真。此理厘然有当吾心,吾即取之,苟然不慊吾心,吾即弃之。虽古今中外之圣哲,同所称述,皆疑而不信。我今讲这句书,只是凭我见解,何须依傍古人?现在天下大势,正坐依傍古人,不论古人说得是的,说得错的,毫无决择,一味崇拜,所以见理不明,谬种流传,达于**极点。一二新进后生,略闻异说,却又把中国数千年来先生留传的良法美意,偶因古人一两处的误会误解,就牵连一概抹煞,嚣然腾辨,渐渐的分出旧学新学,旧党新党的诸般名目。其实有旧学的,方能窥见新学;真维新的,无不从旧学中考察折衷而来。譬如裁制一衣,料子换了新的,而做法一样有领缘襟袖,不能出旧式范围;建造一屋,木石换了新的,而造法一样有门窗户壁,不能破旧时间架。只不过衣服的长短大小,要合体,房屋的宽狭明暗,要合宜,不可应该长大的仍裁得短小,应该宽广明爽的,仍造得窄而且暗,这就叫做维新不守旧,也就叫做不愆不忘,率由旧章了。若故意做衣服做得不合体,造房子造得不合宜,以为新鲜奇异,却已忘记了衣服房子的不愆制度,不得为之率由旧章。旧章既失,便新不成新,旧不成旧,一物一器,尚不适用,何况那政治上的事,关于民生国计的呢?我如今讲了这半天,待我便将此意,发出一篇讲义来。至于那王安石的人物历史,策论八股的优劣比较,一时说给你们,也来不及,索性也待我做他出来,再看再谈。” 当时黄绣球领了两个孩子走开,黄通理自在书房内构思作文。那天气竟酷热无比,到了黄昏,寒暑表尚高在九十几度。黄绣球说:“如此热法,何苦必定要去做他?不如端张椅儿,仍旧谈谈说说,当作乘凉。”黄通理却文思泉涌,笔不停挥的坐在灯下,并不起草,就一行一行写在卷子上面,真有得意疾书之乐。黄绣球放心不下,时常走去看他,替他扇子,赶蚊子。顷刻之间,已成了一篇不愆不忘的讲义,一篇王安石论,暂为搁笔。命他孩子们捧一个西瓜出来,交与黄绣球,逼些瓜汁来饮,略为润燥。他大孩子闻得有西瓜吃,忙去拣了个大的,滑手一跌,将西瓜跌成两片。黄通理道:“看你做事慌张,好好的一个瓜,又送在你手里。”黄绣球上前看时,这瓜白瓤白子,像还未熟。黄通理听说是白瓤白子,便道:“这也罢了,还没有什么可惜;要是黄瓤黄子的,有此一跌,就应着不是个好兆头。” 黄绣球闻之,知此话寓着那黄种白种的意思,对他大儿子道:“你明白你老子的这句话么?你看这西瓜,外面的形式,就如那书桌上摆的地球仪一样;内里的瓜瓤瓜子,就如地球上各色种族人民一样。瓜子是种,瓜瓤是族,瓜子附着瓜瓤,就如人种各附其族,虽然瓜是黄瓤,不必定是黄子,瓜是白瓤不必定是白子,而人民不能离族以居,就如瓜子不能离开瓜瓤而生,是一个道理。如今这跌碎的瓜,是白瓤白子,怎么你老子说不甚可惜,要是黄瓤黄子,就可惜了呢?不过影着白的是外国种族,黄的是中国种族,中国种自然要有爱中国种的一副心肠,所以说出这句话。这个理路,是前次我梦见那罗兰夫人,她说她是白家的人,我是黄家的人。这两句话,你老子剖析与我听了,我才晓得的。故此我们父子娘儿们,既然生在中国,算了黄种,切须自己爱护着同种。大家你爱我,我爱你,生怕伤害了似的。并不是说西瓜定要拣白瓤的吃,黄瓤的就预先看得出,不可破开来吃呀。你们不要听了,又拘执班驳起来。”黄绣球这样说着,只见黄通理又去据案而书,黄绣球忙又另开了一个西瓜,逼了一碗瓜汁送去。约莫到二更时分,三篇都已写毕,把那《王安石论》、《策论八股优劣论》也都略与黄绣球解说了。 次日不及辰刻,即交入礼房。别人交卷的,也纷纷而来,却还只收得三分之一。黄通理趁手接着一位熟人所做的卷子,翻开来一看,只做了首尾两篇,当中的一篇王安石论,并不曾有。那人因问道:“少做一篇,不算不完全卷吗?你看看我这《四书》义钞得还像么?至于那策论比八股,自然策论在前,八股在后。自从有《古文观止》以来,就有《国策》的,怎么不比八股优点?这官出题目,也实在不伦不类。我却将此意做在里面了,请教你可是不是?”黄通理听了这些谬话,连连将卷子替他交上,口称“高明极了”。一面说,一面见那礼房在那里齐集文书,一张张都写好折起来的,问知就是要举办警察学堂的告示,今日送进去标朱用印,再歇几天,便发出去四面张贴。黄通理因先抽了一张办学堂的,央借一看,上面写着: 为出示晓谕事:照得某月某日,奉府宪扎,转奉藩宪札开:“案奉督抚宪行知,承准学务部咨称:现在京师已设立大学堂,各行省之府厅州县,亦迭经奉谕举办,自应督饬酌量兴立中小学堂,以宏乐育,而开风气等因。准此,札司通饬,等因到府。”奉此札县,等因到县。除移商儒学训导外,为此示仰阖邑绅民及举贡生童知悉,如有熟悉学堂事宜,着即具禀来县,以凭核详上宪,遵办无违,特示。 黄通理看过之后,交还礼房,辞了出来,心下踌躇:这告示明说叫人具禀请办,却不说办的款子要人报捐,亦不说是将书院改为学堂,囫囵吞枣,大约要等人一个个禀了上去再定主意。这其中很有多少敷衍取巧的法子。如果具禀的,肯捐款子,便与批准候详;不捐的,但具空禀,便可批驳不准。那批准的,或有八个十个,估量凑得成一宗巨款,他然后详请上司,以学堂并入书院,拿书院旧有经费,作为学堂经费,再在捐款内略添补些,其余即尽归中饱,这个隐情,是如今官场办事的人人如此。我必猜着**。所以张先生晓得他内中的意思,来关照于我。他这告示上,不先说筹捐者,正是巧于为计。倘或具禀请办的,个个都不提倡字,他自然又有后文。 当下回家,将此话与黄绣球说知。黄绣球道:“他这学堂无论捐不捐,总是个官办的了。我们也不要上什么条陈,参什么议论,顶好借着他『开风气,宏乐育』的两句话,另外禀请办个民立学堂,就出个一二千,买他一个准字,他算是捐也好,他说不是捐也好,只求不受他的压制,庶乎我们得行其志,可以好好的立起学堂章程、教育科则,造就些人才出来。”黄通理想道:“这话何尝不是。但我们不办则已,要办,就不能像官办的草率敷愆,那经费谈何容易?既出一二千送与官,又须独任义务,真个变尽产业,也未必济事。”黄绣球说:“这却不然,你不常说:人不可有倚赖之心吗?办学堂是何等郑重的第一大事,岂可倚赖如今的**官场?若讲少经费不济事,我又有一段书,是近来看的要说给你听了。那书上讲,北美国有个农家女,名叫美利莱恩,她自言:『誓志以教育为世界建国,苟妾有千百之生命,愿尽为教育界之牺牲;苟妾得无量数之财产,愿尽为教育界之资本。』其初在乡自立一学校,说于乡,乡人笑之;说于市,市人非之;请于巨绅贵族,更嗤之以鼻。而其从事于学,奔波于教育,至于三十余岁,犹不嫁人。后游于大学,遇着一位知己,极力赞成。未二年,即成为大教育家。此处放一线之光,彼地立一竿之影,皆自彼苦心孤诣。一个寒微女子而起,彼又常自说道:『一国之教育,譬如树谷者之播种子,多一粒嘉种,便多一亩嘉谷。』今日北美合众国,建立文明世界,就是他撒种造因,才有这般结果。我虽出身寒微,还比不上这美利莱恩,却平日受你的熏陶,承你的意旨,觉得就是变尽产业,开办一个学堂,也不为过,安见他日也不遇着个赞成的人呢?” 黄通理又道:“你真能有此志愿,我那有个不乐从的?这位美利莱恩女子的事迹,我却不甚详细,想必定是女中极有才学的,所以她能自任教育。像我实不敢承当。你虽立志可嘉,只怕也才不胜任,这便如何?”黄绣球道:“这位莱恩女杰,她才学固然卓越,但她也只从口讲指画入手,每遇乡愚,津津乐道;凡有教育,皆注意在伦理宪法上使人人知公德,不以嚣张为自由。这些才情,我自问,却也还担负得起。只请你多替我讲些学问的大纲节目,我自能领会研究,演说与学堂中人听去。就不在我这学堂中人,也可四面八方去说给他们,原不拘拘的要立个教习名目。况且我有所见,请你笔述出来;你有撰作,叫我演说起来,尤为两便,不比请几位教习强得多吗?” 黄通理听黄绣球说得高兴,着实打算了好些,说:“这么办罢,你我既经同黄祸说过,没有了钱,若是马上卖田卖房子,招人耳目,事颇不妥。待我且去向张先生暗中商量一番,就把家中那后面的一带房屋修理出来,也是大大的三间。先设一个家塾,收些本家子弟,便连女孩子们也可招徕几个,立定了一个规模,再推广而行。所以要同张先生先去商量:一来前日约他另谈,不可不有个回报与他;二来这事总是个学堂的因头,与他商量了,不怕出什么叉子。我们中国,一向是**政体,民间办事,不能凭着一时激烈,反以热心贻误全局。故有你的勇猛进取,就不能无我的审慎周详,这就叫做相辅而成,你道是否?”下文如何,再听分解。 [book_title]第八回 黄绣球遇弟拜姊妹 张先生扶病送文书 话说黄通理要寻张先生,并想在自家屋里先开一个家塾,与黄绣球讲过之后,这日未去。打听得张先生近来有病,黄通理一连去看他几次,都不能见。如此停了一二十天,但闻病势沉重,远近医生,延访了好几位,服药皆无效验。 一日黄通理又去探问,说是有一位女医士,昨晚看了看,服了些药丸药水,已略好了些。这位女医士,从外国医院内毕业回华,路过此地,原与张先生的岳家有点瓜葛,因此上岸来借宿一宵。恰遇着张先生有病,就挽留请他诊治。那药丸药水,都是他带来现成的。黄通理闻道:“好呀!我说我们村上那里有什么女医士,不知这女医姓甚名谁?是何处人氏?年纪约有多少岁数?”张先生家下的人说道:“他姓毕,单名一个强字,外号叫做去柔,也是我们江南人低,年纪不过三十多,不上四十,却是一双大脚,像广东婆娘,走起路来,直挺挺的,两步跨作一步,倒着实爽快。”黄通理一想:这人与我黄绣球一定对着劲儿,待我在客堂外远远的瞧他一瞧,到底是个什么样儿?果见那女医在内室经过,身材也不长不矮,不瘦不胖,穿一件拷绸衫,全是广东装束,只不听见他的口音。黄通理当下又托张先生的家下人进去问候了一声,便回来告知黄绣球。 黄绣球果然欣喜,说:“明日我就去拜望张先生的家眷,只算你叫我去慰问张先生病症,便可与那女医会面。那女医既在外国医院毕业,虽或但以一技行道,又或偏奉外国宗教,究竟总有些道理。据尔说,他那神情气概,必是个可谈之人。我若谈得合式,拉拢他来一起办事,岂不甚好?况且他是一双大脚,我如今也放了一双大脚,居然有个伴当,同他在一起惯了,免得我这村上人少见多怪的人,又以为奇。” 这张先生离黄通理家有两里多路,黄通理又要雇乘小轿与黄绣球坐去。黄绣球坚执不可,说:“前日在媒婆处,因为闷了两天,寸步不移,脚下觉得重滞,所以坐了小轿回来。如今我脚下散漫已久,很能走得,借此也认认路径,看看村上的景致。好在我由小脚放大脚,一场笑话,已是无人不知,不会再闹什么谣言。我就带了小的孩子,你引我到他门口。张先生家,又不是衙门公馆,我进去,难道他家能吆喝出来?”黄通理只得依了,引了黄绣球,搀着他小儿子,一路来至张先生之门。黄绣球的脚步,也竟洒洒脱脱,不十分的扭扭捏捏了。 走了里把路光景,迎面一个人,把黄绣球上下仔细的打量了一回,走过几步,又上前细看。这一看,黄绣球陡然想着,说:“你不是我婶娘那边的兄弟吗?十几年来,怎么就不见信息?”那人说:“姊姊你真好记性,我也觉得面熟,只是不敢动问。姊姊你现住何处?这位可是姊夫黄通理先生?”黄通理与黄绣球忙说:“我们仍旧住在老宅子,现在要往刑房张先生家去问病,少顷即回,你到我家去再谈。”那人又说:“妙极巧极,我新近跟着张先生一位女亲眷毕太太才来的,正住在张先生家,可以同走。” 于是一路走,一路问那人:“你几时出门?几时跟着这毕太太的?”那人道:“自从姊姊到黄府上去那年之后,我父亲即同我到福建、广东各处做生意,亏蚀了本,不上四五年,我父亲就死在广东。我那时才十四岁,被人拐了去,当做什么猪仔,卖到澳门,又贩到外洋。好容易受尽苦楚,挨了十几年,跟人逃出来。回到广东,遇着这位毕太太,念我同乡孤苦,收了我做个用人。这毕太太学得外国医生,一手好本领,我跟了他不过才一年多,已弄了几个钱。天假之缘,又得在家乡与姊夫姊姊,亲人相遇。”黄绣球听那人说时,不免生多少凄感之意,默念他是我的房分弟兄,竟已做了人奴,如今我正要去见他主人,若一时说破,不但叫那毕太太看轻,也是自己的羞辱。且叫他装做不晓得,不必同行,便在那里见了面,也只装个不认识,待我慢慢的自有道理。因此将此话与那人说了。那人也自觉惭愧,说:“姊姊这话很是,我晚上再到姊姊府上面叙一切。” 须臾,走到了张先生住的那条巷口,黄通理指点了黄绣球的大门,就先自回转。黄绣球搀着小儿子,进了张先生门内,说明来意,便有张先生的妻子媳妇们迎出来,请进去坐。叙过套礼,问过张先生的病情,又略说了前次感激张先生的话。那张先生的眷属,于此话颇不甚了了,这是何故呢?因为这些衙门中的事情,张先生在家并不与妇女谈及,所以他眷属等,于黄绣球一段公案,只知是张先生应办的公事,不知其中是张先生斡旋解围。当下听黄绣球略说几句,也略略的谦逊了几句。接着说:“我们当家的这病,起初甚险,幸亏敝亲毕大嫂子来了,用外国的医法,这两日已一天好似一天。”黄绣球道:“原听见说府上到了一位令亲毕太太女医,高明得很,现在那里,可容相见?”说时恰好毕太太从张先生卧房用了药出来,便指着与黄绣球互见了礼,大家坐定倾谈。 黄绣球将他近来的历史,从头至尾,一直说到他要怎样开办学堂的话,都尽情吐露,从饭前到饭后未曾住口,竟似忘记了初次在张府上作客一般,毫不客气。这是黄绣球的一片激发性情,想必与那毕太太话更投机,故而如此。实在也是做书的化详为略,省得拖沓烦絮的法子。 却说那毕太太听完黄绣球那一篇话,且异且叹,心中也把黄绣球引为知己,只说:“可惜我要急于回去,不能在此与黄嫂子多盘桓几日。我去后耳听消息,你等张先生病好全了,把你的事商量停妥,请你通个信与我,有什么见得到的,我自然回信告诉你。或者秋凉后九十月间,我特地再来一趟,就长住些,帮你点忙。难得我们女子中,在这内地里,有你这黄嫂子这种人,不可多得。今日幸会,实在佩服。”黄绣球笑道:“我本晓得什么!像你毕大嫂子周游外国,利己利人,才算是女中豪杰。如今张先生的病总还仗你调理几天,再耽搁些。你府上原籍地名,同张家嫂子是怎样一宗亲戚,我方才请教的还不清楚,请你再叙一叙,想同你仰攀个姊妹称呼,连着张嫂子,三个人通一个谱,不知可不嫌唐突否?”张先生的妻子忙道:“我使不得,他是我母亲的婶婶,比我长两辈呢。”毕太太说:“也罢,就是我两人自此以姊妹相称,不用那俗例,写什么帖子。我有一张名片交给你,做个纪念。你也写一张名片给我便是。”张先生的妻子一看那名片,只是二寸多长,一寸多阔,白白的一片厚纸,上面当中有五个字是印刷的,问:“这就是名字吗?”黄绣球接来看时,正是“毕强字去柔”的五个字,便说:“我没有这样名片,也没有什么表字,请你就代我写一张,并起一个表字出来,如何?”毕太太道:“表字没有何妨?我也没有这样的空白片纸,替你拿洋纸裁一个,你自写一个名字在上面,交与我就结了。”黄绣球说:“我的字断不能写,还请代写为是。” 这里女宾主三人与一班妇女方在叙谈,闻得张先生从卧房内呼唤他妻子说道:“黄嫂子在这里,黄通理先生来了没有?”他妻子答道:“今日未来,可要请他一声?”黄绣球接口道:“前几次,他原有话要同张先生面商,只因贵体违和,未得晤叙。明日如果张先生精神好些,我回去叫他来请教些就是了。”张先生说:“没有别的,我想起前次通理先生要捐办学堂的事,这具禀捐款,是极容易的公事,倒是学堂章程,一时难定。我们舍亲毕太太,他曾在外国学堂读书多年,虽是习了外国医的专门,却于中外普通学问,很讲求过的,凑巧好请通理先生大家谈谈。”毕太太闻此言,又谦说:“我也只得一知半解,不懂什么。方才听我黄妹妹叙他的近事,真可谓女志士,非我所及。我们两人现已认为姊妹,等我回去一趟,再出来,说定与他帮忙,是我女子们可尽的义务、可达的势力,断不敢放弃推诿的。”黄绣球道:“原来姊姊尚有如许才学,不肯自露,更叫我自觉粗卤,论起来就该拜姊姊为师了。姊姊在此,既须为张先生调理病症,又急欲回府,不免有点烦冗,倘还能留些空儿,明日我再同我家通理来聆张先生的教,顺便请姊姊再指示些。” 张先生听说道:“如此甚好,你二位也不必客气,明日通理先生来,商量定了,我等一两天也就要进省办公,打听办学堂的文书几时发出来,便可乘机具呈。”黄绣球说:“外面告示是已经出了。”便把黄通理所说的告示大意,告之张先生。张先生道:“这两日正在考决科,怎么那办警察学堂的告示也出来了?我在病中,可就不得个信儿。据这告示的意思,真不上紧,真是那句话,要等上司催下来,再拿无款可筹四字搪塞。如今我们捐款请办,定可批准。所怕题目太大,捐的人独力难支。通理先生想先办一个私立家塾,也是不错。既名家塾,更由得我们自定规模,自立派头。这是毕太太优于布置的,包管与通理先生见了面,一定意气相洽,有说有商量的,其事易成。”黄绣球不胜欢喜,又谈谈说说的。外面报道黄先生家打发人同小轿子来接了。黄绣球道:“我是要走,不要坐轿子。”遂回绝轿夫,叫来人领了他儿子,辞了张家,订期明日再见。 回至家中,黄通理先问张先生的病情如何,黄绣球告以一切。黄通理也十分兴会,说:“张先生病了这一个多月,还把我们的事切切在心,可见实是个热心热肠的人。”说话之间,天色近晚,那黄绣球的房分兄弟找了上门,不免叙些寒暄礼节,带了些广东澳门香港各处的土物送来,问道:“姊姊今日与毕太太谈了这一天,可提起我没有”黄绣球道:“这不便就提,看毕太太为人极好,想必平日待你必不是那薄情仗势的。他叫你什么名字?你可仍旧是小时候的名字么?”那人道:“我自从卖为猪仔之后,就被他们改叫做唐顺仔。去年跟了毕太太,也就仍旧叫唐顺仔。”黄绣球说:“你小时的名字,可还记得?”那人道:“我小时候名字叫复华,怎么会忘记呢?”这复华与黄绣球、黄通理又各自细谈了好些。 末后黄绣球说:“毕太太在这几日内须动身回府,你且跟着他同去。随后我只说有个兄弟,自小分散,闻得在他那府上相近一带,写信托他访求,那时再作个巧相逢,始为光傥。”复华道:“甚好,今晚来得已久,我要去了。我已是无家之人,可怜飘泊十几年,得此意外欢叙,还要姊夫姊姊念着父母之情,格外看待。我积蓄得外国金洋百余元,藏在身边。内地既无可换,明日想送来姊姊这里放着。姊夫要有正用,尽可托人到上海去换了使用。大约合着本国洋钱,也有一千多呢。”黄通理问:“此项为何向来不存放毕太太处?你跟他年把工夫,为何积蓄得这多?”复华道:“一半是辛苦攒聚的,一半是佣资赏资。在广东原是放在毕太太处,临走时,他说他到东到西,行踪不定,途中或与我分散,交给我自己收存。毕太太他的款子,也不多,也是胡身带了走的。”黄绣球道:“这个你交放于我,原可放心,惟如今既仍跟着毕太太,万一他问起你来,不实说,就难以支吾;一实说,倒不好,不如你还带着为是。再者,我明日同你姊夫还要到张家会毕太太,你仍不要露面;便露面,不要露出神色来。”复华答应着辞去。 刚送出门口,只见黄祸掌着灯笼,急喘喘的走进来说:“那决科的案出了,怪稀奇的,取了两名备取,就是我同你,你在先,我在后。向来决科没有备取名目这必因我们做的两本,本在不取之列,又因是决科,一榜尽赐及第,故附在后头,这宾兴费总可以领得到手。我们只要去下场,中出举来,管他备取不备取。”黄通理听这些话,不耐烦说:“我不想下什么场,我这宾兴费也让你去领了就是。”黄祸喜道:“这个何必,你也不必因此灰心,不相信那阅卷的怎样瞎了眼,把你的卷子看得这般低。我与礼房相熟,我去把你我的即刻领他出来,看是何批评。”黄通理越听越厌,也不则声。黄祸一翻身,提着灯笼便走。黄通理对黄绣球道:“这真面目可憎,语言无味,时常来搅扰不清!将来不要我有什么事,他都来插身插嘴,就应在这个连名的上头,我在先,他也掣肘于后,那可就害死了人!小人难养,有得就无餍,无利就怀恨,偏偏被他纠缠住了,好不可恼!我黄家却是这种不肖子孙最多,开了家塾,把这些不肖的教化几个,也是极要紧的了。认真明日去同张先生、毕太太商量,请毕太太先代我拟个规则,请你先做我这家塾的干事员罢。” 正说着,黄祸又敲着大门进来,手拿着两本卷子,说:“你的并没圈点,只批了一个批语。我的你看这横杠子竖杠子打了许多。我原不会做,你却可惜了,怎么不依着《四书合讲》?又把王安石太太的奸臣说好了呢?”黄通理说:“你不必问,我把卷票子送给你,我那宾兴费一定归你去领。我还要替孩子们背书,你坐坐再去。”黄祸又得了一宗外快,欣然说道:“如此明日再会,我就去了。” 去后不多一刻,又有人来打门,问是谁人,不人。问了半天,只说:“是我!我!”听不出个声音,毕竟开过门那人是谁,且看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九回 申见解夫妇看文章 定主意慷慨发议论 话说黄祸去后,有人又在外面敲门,听不出是谁的声音。及至开了门,乃知是张先生。那张先生病了才好,精神还不能十分复元,所以气力声音,都低低的,一时听不清楚。黄通理一看便道:“你老人家是卧病新起之人,何以这般高兴,夜间还光临舍下,也不带一个人来?快请进来坐着,却有何事见教?”张先生说:“我昨日就觉得病体轻松,今日在牀上又养息了一天。方才你同令正从舍间回府之后,随手有衙门里的一位礼房朋友前来看我,他袖中带了一通禀稿,是本官禀复上司办学堂的一宗公事,发房存案的。这位朋友临走时,我送出房门,又送到大门,再送送不觉的到了街上,脚力很是轻健,看看月色甚佳,一个高兴,我想起要将这禀稿送给你瞧,就问那朋友借了来,一直跑到府上。一住了脚,敲门不开,才觉有些吃力。出来的时候,家里人全然不知,必要着急。请你们这里打发个人去,替我通知一声,叫他们着个人来接我,我便可略坐一坐,谈几句心了。” 黄通理忙即搀扶他在客堂坐下,打发人去替他送信。黄绣球也上前迎候,泡茶敬烟。张先生慢慢的将禀稿递交黄通理,与黄绣球同看。禀词是官样体裁,做书的用俗话摘叙,大概说: 是奉上司的公文,开办学堂、警察两事。这学堂尤其要紧,但须先筹经费。现在地丁钱粮,尽征尽解,还要抽提盈余,缺小而苦,钱粮本不甚多,历年都是赔累,实已无可再措。其余地方公款,只有积谷、书院两项。书院膏火有限,恐难扩充;积谷仓是连年荒歉,向来存谷甚少,还待购补以备不虞,亦无闲款可拨。至于僧道寺产,尤为微薄,怕也难以凑数。所以再三体察,先出了告示,叫地方绅士,有什么章程,具禀上来,再为核其情形,禀详上司。 这一篇的话,一味是敷衍推诿。黄通理看毕,就问张先生道:“他只说钱粮地丁不能再提作经费,也就罢了,其实他这地丁项下,就每两再提一分,还可提得出二三千的常款。那地丁钱粮,按着田户是算得出来。就除去火耗尾欠,及所提盈余,一切报销,也算得出来,何至有什么赔累?这就不去说他,到底提他一厘,同挖他一块肉似的,能不心痛?所以他第一层,就万万不肯。要讲其余的三项,第一项这僧道寺院,在我们村上虽没有什么大丛林,该个百十万的产业,却也有无数庙宇,穷苦的不必讲,单讲那前街的观音殿,后街的太乙道院,黄桥头的无介寺,这三个处在,一年的香火极盛,每个庙中,都有一二十万亩产房产。归那道士和尚执管。另外那些小庙,有十万八万的更多。若把这些庙宇清查归并,总计有若干数目,十成中提一半归公,一半仍分给他们和尚道士自为存活,也不为苛刻。” 黄绣球听到此处,插嘴说道:“要这些和尚道士何用?还不一齐驱逐了,勒令还俗,将庙宇改作学堂,将产业尽数归公,一半办学堂,一半办警察,只怕就连办机器厂、办纺织局都够了,为什么仍要留一半,养这些无耻游民?”黄通理便道:“这话难讲,且待我说来。据我算计,大约僧道两产,果然提得一半,极少干干净净,可有四十万,四十万之外,也就有一二十万不实不尽的可以沾染了。不知做官的何以总不肯作此一举?这是就我们村上而言,若在府城省城地方,有极大的丛林寺产,多到二三百万呢。说句笑话,做官做百姓的,还有犯下罪来,要抄封家产,顷刻的可以由富而贫,独是做和尚道士,积了财产,一朝犯法,不过换个方丈住持,从没听见说抄和尚道士的家的。第二项讲到积谷,我虽不甚晓得底细,想来每年买谷存仓的一注公款,积了这十余年,本钱就该不少。加上历年的利钱,至少也有好几万。那官倒说存谷甚少,还待购补以备不虞。难道我们村上,这积谷仓,既不存谷,又无按年常款的吗?张先生,你想想看这句话就太含糊了。至那书院经费,纵说有限,就照此有限的经费,把书院改作学堂,在我想也绰乎有余。这官却将这三项推个干净。这三项是筹款的头路,既然撇掉了,又不禀请上司,想个什么别的法子,但说叫绅士拟个章程上去,这章程不知是说学堂中办的事呢,还是就指着筹款而言?若讲办事,既然无款,就立不成学堂,事从那里办起?若讲筹款,既然地丁、书院、积谷、寺产,一无可筹,一定是要人报效了,何以这话又不说明?” 张先生道:“这无非搪塞上头不肯认真兴办,好叫上头晓得为难,不来催问。等到催问下来,自然要归到捐而后已。现在若具呈请办,申明自行报效,不用官款,他倒落得个名目,在上头去讨好。你想先办家塾,起初你说那些情理,我也道是不错,所以赞成。继而一想,只怕那官反批个开合批语,说意甚可嘉,但官立学堂还未议定,且叫你等官立的章程发出,再照着去办,岂不反受掣肘?” 黄绣球在旁听得,指着黄通理道:“这话果然不差,你说要把些钱,先孝敬了官,就可办起家塾来,那孝敬的,图他一个准字,譬如作为经费,这掩人耳目,把个正经事反做得不光明,虽是一片苦心,究为不妙。凡事不必畏首畏尾,定归在我家产业上,变个五六千,禀办个学堂,申明自订章程,自请教习。这种懒怠的官,他只要有个学堂替他撑出场面,在上司处可以交代一句,还怕他有甚功夫来管我们闲事?我们只须托人再点缀他些,那更堵住他的嘴了。”黄通理道:“话原极是,我不过怕做得太显亮了,被小人生心,不如先打个小锣鼓,先由我自唱曲子自做戏,倒有个实在影响。若骤然间开出戏场,就怕有看的人闹些笑话,不免反要受官府弹压。还有一层,你说拿五六千禀请开办,莫说五六千,不过能立个小局面,仍与家塾无异。万一禀了去,那官说道:很好,你就并入书院经费,把书院改个学堂二字,你们去办罢。这却五千,倒有四千落了他的腰包。我们仍办事无权,倒出了钱,买些**的气受,那还是我们的本意吗?”黄绣球道:“这样据张先生说呢?”张先生沉思未答,他那家下的儿子已领了一乘小轿来接。黄通理看他已坐了许久,谈了好些,到底病是新好,不敢久留,也就请他上轿而回。与黄绣球送至轿前,说声:“明日到府,同毕太太大家商议。” 这时候还在初更以后,黄通理两个儿子同在书房玩耍。书房内桌上,摆着黄祸送来的一本决科卷子,他大儿子指着卷面上刻的第一名三字问道:“怎么取了第一?连文章都没有圈点。”黄通理说:“你不看见上面还有备取两字吗?”他小儿子便道:“这却奇怪,不论备取不备取,他既不看文章,连个点子都没有,何以又加上一个批呢?”黄通理说:“这是文章不对他的宗旨,约略一看,就批斥了。凡是考场看文章的,大半如此,那个当件事情,平心而看?”黄绣球道:“他那批语是怎样说法?大孩子你念给我听听。”他大儿子便念那批语,是“首艺违背朱注”六个大字,二三两篇并不曾批。黄绣球问黄通理道:“做讲义一定要守着朱注的吗?我原问过你,你那一篇不愆不忘的讲义可有什么根据?你说是你自己的见解。这种见解,除非说给我,我能懂得,可怪不得那看文章的不懂。倒是那王安石的一篇论,当时你说了,我却懂不甚清,待我再来看看。”只见黄绣球从他大儿子手中,将卷子取过来,摊在桌上,看那上面写道: 王安石论 吾尝论有宋一代人才,惟王介甫为窥见时势,惟陈同甫为深知祸害。 黄绣球问:“陈同甫是何等人物?”黄通理道:“这也是南宋的一位大儒,名叫陈亮,人称为龙川先生,与那朱夫子也是相好朋友。但生平学问,主于发挥事功,所有议论,与朱夫子大相反背。他常说:『孝弟忠信,不足以趋天下之变;而材术辨智,不足以定天下之经。』这两句话,朱夫子就目为怪论。他又有上宋孝宗皇帝一封书,内有两句,说:『今世之儒士,自谓得正心诚意之学者,皆风痹不知痛痒之人也。』明明是指朱夫子的一流,与之嘲笑。朱夫子却也没奈何到他。他又说他的文章才气,可以开拓万古之心胸,推倒一时之豪杰。在当日南宋雕弊时代,这陈同甫,的确有特别性质、独立精神,只可惜也不尽其用。”黄绣球道:“慢讲,让我看下去。”下面写的是: 其它率皆围囿于习俗,迂疏寡术。至于道学之谈,尤为高而不切。或曰:安石行新法以祸宋者也,其人亦足取耶?则应之曰:安石惟窥见时势,故为是新法,其意固欲福宋,曷尝知其祸宋耶? 黄绣球又问:“法子跟着时势而走,什么时势,自然用什么法子。比如我们做女人的,不曾留头,不曾剃眉毛,出过了嫁,自然是闺女的打扮;既嫁了人,自然又是一样,与闺女不同。这就因为是时势变迁,理所当然,那有个什么新呀旧的?只要合着时势才好。既然合着时势,又有个什么祸与福呢?”黄通理道:“你莫打叉,你再看下去。”下面又写的是: 今夫人臣,孰不愿遵守先王之法,纯谨无过,以博光荣?而必犯万众之喙,冒不韪之名,创立法制,更革成宪者,固有所不得已也。 黄绣球看道:“哦!哦!原来新法是新创出来的,这也不错。”又看下面是: 安石见宋之不振久矣。以西夏之小丑,且不能奏平定之功,若一旦北邻失和,倾国远至,又将何以御之?且燕云诸州,中国故土,不能任契丹以久据。故辗转思维,百方筹度,不得已而出于是也。 看到此处,黄绣球又将西夏北邻、燕云诸州为契丹所据的种种历史,问了黄通理。黄通理略略的说个大概。再看下去是: 安石又见国家之能自立,未有出于国富兵强之外者,然益上不免于损下,右武或诎于修文,故缘饰经术,以钳天下之口,一意孤行,为彼青苗、马甲诸法。虽行之不免于弊,然其心甚苦,其志甚忠,其识见又何远也! 黄绣球道:“不要忙,青苗、马甲诸法,又是怎么讲?怎么就能富国强兵?怎么又行不免于弊?”黄通理随又解析了一番。黄绣球又看下面是: 吾乃慨当日在廷诸臣,不能探知安石之心,和衷商榷,共订嘉谟。执其旧习,一闻新法,相率谏阻,则新法之不能行,与行之不能无弊,岂可独罪安石一人哉?今之欧美列邦,宪法精详,富强日进,彼固历数百年之损益,经数万人之讲求,而后至于斯也,此岂安石一人之意见所能彷佛耶?是故安石之法不足彩,而其心则大可取。后世人臣,率鉴安石之改革取祸,相与墨守旧章,不敢少异,其亡人家国,盖不知凡几矣! 那时看完这一篇,讲讲说说,不觉已到夜深。他两个儿子,大的是已经伏在桌上打盹,小的却坐着不动的静听。黄绣球还待看第三篇,那八股策论的优劣比较,黄通理说:“时候不早,明日要早些起来,准备去会张先生、毕太太呢。”这才各就卧房安寝。 次日过了辰刻,夫妇二人正在料理到张先生家,黄绣球的兄弟复华却先走了来,说:“毕太太今日下午动身,我特来给个信儿。我的事,就仗你俩放在心上。”黄绣球道:“这个自然,你快回去,我们即刻也到,仍旧不露风色为妙。”复华答应而去。黄通理与黄绣球随后也到了张家。那些套叙的话,按下不表。 且说这日毕太太整理归装,雇定了船,一大早就把行李安放上去,叫那唐顺仔,就是复华的,在船上看守,自家仍上岸上在张先生处与黄氏夫妇叙谈。喜得张先生病情全好,比昨夜在黄通理家谈的精神更足。 彼此计划了半天,那毕太太说:“事情依着黄妹妹,一定可办的。但是也不必禀官,就开个家塾,外面只照家塾的规模,内里尽管参着教育新法,兴办起来。所需经费,无非要办些教科仪器,同那有用的书籍,多备两分。这一注钱,也不必就倾变产业。通理先生,若是措手不及,我这里还存得千把银子可以拿出来用。这仪器书籍,总要在上海备办。我原有事过上海,很可代办得来。余下修房屋、制几案,各种零碎用场,通理先生同张先生尽够承任的了。如此等我回头来,不过两三个月工夫,那时官办学堂或是仍无消息,或是已经设立,我们都不管不问,只从我们自己的宗旨下手,逐渐的开发出来。一不用那激烈派,二不讲那高远不适程度的话,也就不至起什么反对风潮,惊动官府,何必预先要堵他什么嘴呢?但是如今这风气,连新法教育也**不堪。你们这村子上,不怕创不出新法教育,只怕创起来,流弊比旧法更甚,黄先生同我黄妹妹,不免倒担个始作俑的罪名。再说外边这几年,女子世界上未尝不有些发达,女志士、女学生,各处也都有的;那不缠足会、女子学校、女学报也是很多,只就我在各处看来,要拣个内外完全的却是很少。不但在中国的不能完全,便是从前及现在,一班出洋的女志士、女学生,学问自然高了,然也大半是鄙弃本国,没有什么真正爱国的热心,十年八年,总不想回来。传布些什么实业,灌输些什么文明,只是自成其名。有的竟与外国人结了终身,这样又与我们中国的女世界有何益处?至于不曾出洋的,聚在上海最多。我几次路过上海,着实调查了些,结识了些。从表面上说起,就连那勾阑中妓女,都有好几个要进学堂读书,人人推称,奉为中国女豪杰、女才子,几乎把欧美各国向来女学最盛的,都一概抹杀,还当了得!不晓得其中千奇万怪,尽有大写生家画不出的种种色相,大演说家说不出的种种情形。如今上船还早,待我慢慢讲与你们听着。” 毕太太正要往下讲去,只见已开了午饭。下文如何,做书的趁他这吃饭当口,暂且又搁住笔了。 [book_title]第十回 演说怪象抉尽弊端 感触亲情陈其原委 话说当时男女内外,如吃了午饭,张先生的妻子,另外替毕太太端整了几样路菜,搁在一边,又叫人送了饭到船上去,与复华吃。吃过饭,消停了一会,黄绣球道:“方才姊姊的话,没有说完,是怎样的千奇万怪?”黄通理叹了口气,说:“这些话,我不等毕大嫂子说,我就听见得不少,看见的也多。从前外间的风气,怕的是不开。如今一年一年的,风气是开了,却开的乱七八糟,在那体育、德育上,很有缺点。你记得你梦见罗兰夫人吗?他临终时,有两句话道:『呜呼!自由自由,天下古今,几多之罪恶,假汝之名以行。』现在那社会上的千奇万怪,不论男女,都应着这两句话,真是可耻!所以我们在内地办点事情,讲些教育,要着实力矫其弊,不可一窝蜂的闹些皮毛。” 毕太太听道:“不错呀不错,就如开学堂一事,一时闻风而起,官办民立,大的小的,不计其数,不是成了个制造奴隶厂,便是同三家村授《百家姓》、《千字文》的蒙馆一样。而且那冲突的风潮、**的现象,各处皆然。嘴说改良,改来改去改不好;嘴说振兴,兴来兴去兴不长。内地不必讲,越是通都大邑,她那外观极其宏敞,调查她的内容,竟至不堪闻问。这些在那新闻纸上常常记着,虽然也言之过甚,委实参考起来,总十有**,不成话说的。这是说男学堂,那女学堂,只有上海最盛。如今的风气,都看着上海的样,却不知文明世界的好样子,连上海都没有一点,倒弄些奇怪样子把人家看。通理先生,你是到过上海的,你道是那班女教习、女学生、女志士,身上的打扮装束,出来的神气言论,算得奇怪吗?” 黄绣球便问:“装束打扮,怎样另有一派呢?难道她们就改了西装,或是日本的装吗?”毕太太道:“索性改为东装西装,装得地道也还不去问,他说来可笑,她们那种装,只像个浪荡公子,浮薄少年,上海的俗话叫做『滑头』。再说得不为听点,简直的像个上海倌人,这岂不是奇怪极了?何以我还道不算奇怪?这几年想必通理先生也不曾出,不晓得的。我去年还到过,今年又走过一次,两次都耽搁了十几天,凡有女学社、女演说,无不到场,认得的人就很多。有两个朋友,住在昌寿里、华安里、余庆里等处,我时常到这几处走动,总在下半天傍晚时分。去时总看见这几处有些女子,打扮得鲫溜伶俐,或是在门前嬉笑,或是在巷口同男人谈心,或是在楼窗子上,同下面的、对过的男男女女指手画脚。起先我还只当是上海本地住家,那上海苏州的风俗以此原不为奇。后来闻说,这都是女学生,看看果然都是天足会中人物。我就很为诧异。两位朋友告诉我:这何足异!她们一样的坐着橡皮马车,逛张家花园,到四马路一品香吃大菜,上丹桂天仙春仙各戏园看戏,看戏还要拣个末包的厢楼,紧紧的靠住戏台。吃起大菜来,也不妨同着几个青年留学生,诙谐百出,叫个把局开开心,香宾酒灌了几瓶,白蓝地喝了一杯。忘形鼓兴,还就唱起《九连环》、《十八摸》的小调,大家拍手喝采,比那外国男女跳舞会,既好看,更好听呢。若是一个男学生请了两三个女学生,这个男学生,又好比当日卢俊享的艳福,那些女学生的视线,一齐都射在他身上,尤其好看。据此说来,不是大写生家也画不出的色相吗?但是这系旁人的闲话,我并不肯相信。 “过了两天,我也是到昌寿里去替一个人家看病,只见那里门口停着两部马车,一部车子空着,一部车子里坐了一位姑娘们,看上去不过十七八岁,梳的上海头,穿的上海时式衣服,衣襟上系着一朵鲜花,眼睛上戴着一副金丝眼镜,一双瘦条条的脚,穿一双蒲鞋面的象皮鞋子。我打量着,必定是住在这里的人家,同她们家里人出去。那一部空车子,必定还有奶奶们坐上去,同那婢仆辈,跟了也坐上去,此时还未出来,这位姑娘先坐在车上等的。我不以小人之心度人,也就忘了这昌寿里一带很有把戏的。当时我管我的。到人家去看病,好大一刻,天已凑黑了,才从病家走出,只见那两部马车还在那里停着,却都已空了,只有四个马夫,两个两个的分在车上坐着。车上已点了灯。我也不在意,望前先跑。跑不多路,只听见后面车声辚辚赶了上来。我站住要让那马车,头才一回,只见头一部就是那位姑娘一人坐着,后头一部,乃是一个少年,胖敦敦的,身上脚上,都还是中国式,只头上戴了一顶草帽,不坐而立。这个当口,那位姑娘回过头来笑道:『先到那里?』那少年把手往西一指,马夫便知是转弯先到张园了,于是两部车子风驰电掣而过。随后我将近走到泥城桥,碰着个美国女医生,在马车上迎面看见。她驻了车,邀我也到张园。这日正是礼拜,所以张园里西人游亦多,却是西人何以到黄昏时还有去的呢?因为这日张园有外国大影戏,这女医生也是去看影戏的。到了张园之后,马车甚多,先从草地上各处行览一周,那游人之盛,自不待说,就像所见的这些男男女女,也穿来穿去,触目皆是。那位姑娘同那位胖少年果然在戏场内,又看见了。两个人都分着坐的三等椅位。不多一刻,戏场散完,女医生是先已辞去,我在人丛中也想雇了东洋车而回。恰好我雇东洋车的时候,那位姑娘同少年也上马车,却少了一部,两个人竟合坐一部车子起来。” 黄绣球听得说两个人合坐一部车子,便道:“奇极奇极。”毕太太说:“这就我走我的,她走她的,事情过去了。谁想第三天,我又到昌寿里去看病。病家的女主人,告诉我一件新闻,说是那邻近有几个男人为着一个女人角口打架,险些打进新巡捕房。今日那个女子,约齐了她的帮,要在四马路海天村番菜馆议事,轰轰的起忙头,就差没有发个传单。停会,我请你也去吃大菜,听听她们怎样议法。果然我们走上海天村,已有一座房间被些女客占去,看来都是同那位姑娘一派的装束。我那女主人便说:『这多是些女学生,前天为了口角打架的,就是当中那穿黑衫儿的一位。』其时我们另外拣了座儿,恰与她们的座儿相对,听了半天,也听不出什么花样。后来我看见前回那位姑娘也入了座,这才听见说得几句,像与那穿黑衫儿的斗嘴,没头没脑,说什么话,也终久听不清。只听见内中有一个人,喉咙极响,道是:『现在女权发达,平等自由,是世界上的公理。既然吸了文明空气,大家享自由的幸福,行平等的主义,他固管不得你,你也管不得他,那里有读了这些时的外国书,还讲那野蛮手段,拿娘可压制女儿的?』底下的话,此一句,彼一句,说得甚多,这时我倒说不出口。末了又说:『从今以后,只当没有此事,大家仍各尽义务罢了。』 “我只才明白,大约穿黑衫儿的是那位姑娘的母亲,其中是为了母女吃醋的事,你道这种事怎不稀奇?不是奇她在番菜馆晨公然说这些丑话,奇在她说读了外国书,就像这种事,是极文明的,又说各尽义务,就像把这些事也作为正经,真真不晓得把文明义务这些理路,怎样解释!平日把『平权』『自由』挂在嘴唇子上,只当是下流社会也可与上流社会的人同受利益,只当是趁我高兴,就算打死一个人也是我的自由,不必偿命的,岂不奇而可笑!我这一番话,你们大家不要疑心我是嚼舌头、造口孽,这的的确确是近来新学影响,女流中如此,男子社会上更就可想而知。所以我说不怕创不出新法教育,怕的创出来,流弊更甚。然而我们做事,又不可学那旁观派,一味退缩,只要洞彻其中的弊病,从那弊少利多,细细想些法子,渐求进步,拚着些坚忍工夫,做到铁棒磨成针的地位,看似发达得迟,实在收效最速。 “我黄妹妹天生女杰,有文明思想,有冒险气质,生在这风气未开的地方,譬如一块金矿,凝结不动。如今受了通理先生的陶熔,又经那罗兰夫人的指授,再加上一番黑暗磨折,就譬如那金矿,已凿出了矿苗,光焰腾腾的,人都望而知宝,日后开起了这一座矿山,定然那光彩可射遍地球,少不得再研究些提炼之法,筹备些资本,以期逐渐营销,将来的价值自是不小。凡事久而后成的,愈觉成就得好。从前法国有个名叫巴律的,嫌他本国制造磁器粗拙,欲加改良。先在家中设个瓦灶试验起来。一回不成,再换一回,弄得家资告罄,人也弄得困苦不堪。经了十八年工夫,才弄成了。又西人马达加斯加,他以传教为业,传了十年,才得着一个信徒。孟德斯鸠做了一部书,叫《万法精理》,也做了二十五年工夫。亚丹.斯密做一部《原富》,也有十几年才做好出版。他那国中人,就记着他那书出版的年分,作为理财学的诞生年分,何等郑重!可想:事不在乎急,在乎成,又在成而可传。 “中国自仿办新法以来,不论什么事,都要急切求效。有些少年勇猛的,凭着一时血性,做起事来,霹雳火箭,就同一刻都等不得的。及至草草的放了一响,还没有看见烟焰,倒又都退去几十里路,从此便意懒心灰,不复过问。更有一班凭空的无事无端,口口声声说『不怕流血,不怕破坏』,及至遇着了点小事,不要说流血,就连皮肉都干系不着的,他早已躲闪了,不见个人影。这两种人,论他们本心,都是可与有为的,不过没有受得教育,合着中国的一句旧话,叫做『少不更事』而已。至于那误认天赋之权的,剽窃外国哲学的皮毛,借着爱国保种为口头禅,却一旦要灭他自己的家门,杀他自己的父母。家尚不爱,何爱于国?父母生自的血种,尚不欲保,还讲保什么种来?一戴了顶日本帽子,一穿了双洋式草履,昂然入市,把酒色财气看为英雄豪杰的份内常事,甚而借着妓女优伶,讲求运动,这些人物,就只可陈设在中国博览会中,供东西各国的人冷嘲热笑了。我这唠唠叨叨讲下来,不是阻黄妹妹的一片好意,也只叫是话逢知己,说得畅快罢了。” 当时黄通理、黄绣球两人都听得津津有味。张先生也连连点首说:“这般看来,还是我们村上风气安顿些。”毕太太道:“这又不然。我说的是开通以后的流弊,内地未曾开通,其弊犹如顽痰一般,结成痞块,横在喉咙里,或是顶在胸口,久之饮食难进,气脉不舒。不把那痰化开来,一霎时痰涎涌塞,死了还无人得知,岂不可惜?那开通以后的弊端,犹如头上生了疖子,腿上生了流注,七穿八洞,脓血淋漓,归不到一处去。两种病,看似生顽痰的不觉得些,其实也是不可忽略的症候。试问地方上人人不开通,就好比人人起了顽痰,那还要得?我是业医的,你们不要笑我三句不离本行,可是不是呢?我此番去后,一定两三个月内就来,拿钱在上海买些学堂应用之物来送给你们;或者我附着你们,也来设个医院。” 张先生与黄通理夫妇都说:“如此甚好,那买物买书的款子,也不客气,就等你带了来再还。”毕太太说:“这又差了,黄妹妹不是说那美国莱恩女士言道:苟得无量数之财产,愿尽为教育界之资本。这就算我步那莱恩的后尘,赞成我黄妹妹的正事,将来指望黄妹妹竟同莱恩一样,执了教育会的牛耳,我就同莱恩所遇的一位朋友,叫做喜齐确科的,前来祝贺,仿他的祝词道:吾不为黄绣球贺,吾为黄绣球果然绣成了地球贺。这不比坐在黄金世界上还要快乐吗?”说得大家欢喜非常。其时已近申牌时分,张先生的妻子们又安排了点心,大家吃过,闲文不表。 且说张先生谈过了心,说要到衙门里去走上一遭,回来再送毕太太登舟。黄通理也要先回去一趟,二人出了大门。这里内眷们从新谈些别的事情。黄绣球想起他堂房兄弟复华的事,要与毕太太说明,便趁着毕太太独自进房的当口,跟了进去,拉她坐下来,问:“姊姊从广东一路而来,怎么不带个女仆,倒用个男管家的?”毕太太道:“这人原是好人家的人,我顺便收留他,带他回南,并不当他用人看待。”黄绣球一闻此言,心上一喜,又问:“姊姊收留他有了几时?晓得他是南边何处人?”毕太太说:“我只问过他,说是生在南边,十三四岁就从福建被人贩卖到广东,当了猪仔逃出来的。你何以忽然盘问这个?”黄绣球觉的一阵心酸,像要掉下泪来。正在回答不出,他那兄弟复华,跟着一个老婆子,引到毕太太房门口,说了些话。毕太太却不理会他,只把眼睛瞟住了黄绣球。要知复华说的什么话,黄绣球怎样同毕太太说明,请看下回。 [book_title]第十一回 两番行期真情始露 一个阵势奸计又来 话说黄绣球的兄弟复华,当日在船上看守,傍晚时分,不见毕太太上船,知是毕太太须吃晚饭然后动身,就将行李各物,重新打点一回,以待关掩舱门。忽然觉得少去了一件东西,想着临上船时检的清清楚楚,怎样会少?为此嘱咐船家,他又上岸来,向毕太太查问。 这里毕太太正疑黄绣球问及于她,眼圈儿上红红的,像有难言之隐,故不以复华所言在意,却瞅定了黄绣球身上。看黄绣球见了复华,一时更愣住了说不出话。复华站了一会,毕太太这才对他讲道:“那一件东西,不是上半天我已拣出,留给在此地了吗?你倒忘记得快!快回船去,我在此吃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