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黄金世界
[book_author]碧荷馆主人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84798
[book_dec]长编小说。清末碧荷馆主人撰。二十回。多数篇幅描写国内商、学界反华工禁约运动,而以描写华工苦难生活和反抗斗争部分最有意义。美国殖民主义者来广东贩买“猪仔”(蔑称华工),途中对华工倍加摧残,华工生活不如牛马,展示出殖民主义残酷本性。然华工亦绝非任人宰割之羔羊,在忍无可忍时起而反抗,对大小工头“拳脚交下”,使之鲜血直冒,“倒地乱哼”。洋人勃来格调戏女工陈氏,亦遭到有力回击。是晚清小说中描写反华工禁约运动、揭露殖民主义迫害华工罪行、表现华工反抗斗争的较好作品。光绪三十三年(1907)刊于《小说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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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第一回丧心作马骗人也当猪,得意出羊城奴乎非犬
大凡中国人有一种特别学问,从遗传性带下来,水不能濡,火不能灭,叫做只知利己,不知利他。揣摩纯熟,养到功深的,就是于人有害。只要于己有一丝的好处,且把良心歪到半边,千方百计,竭力钻谋,便像心如意了,还不住手。
广东地方又有两种普通学,一赌,二鸦片,人人皆知,人人皆喜,不知丧失多少生命,破败多少人家。咳!这些人饶着不死,难道好不穿衣不吃饭么?
距今六十年前,干支也是乙巳,通商初定,虬髯碧眼,来者日多。买一瓶酒,几个水果,都用整块的金圆、银圆,引的广东人,便觉不入宝山,此生虚度。恰巧街头巷底,忽然贴满了古巴招工的长红。先有几个乖透顶,坏到底的,看在肚里,趁势争先,想大大发注财源,这其间不知又拆散了若干人家,断送了若干生命。他们并不放在心上,却因此引出一班绝世的英雄,开出一座梦想不到的世界。
六十年后,重逢乙巳,忽然黄浦中,有三只大轮船,九面大红狮旗,飞入口门,在他们也算是将功补过了。
原来广东香山县有座市镇,名为澳门,在明朝便借给葡萄牙,后来久假不归,反客为主,竟成了藏垢纳污的渊薮。有个著名财徒贝仁,内地犯事,逃到澳门,东钻西闯,鬼混了两三年。别无长进,只相与几个西洋人,学会一口咕里咕噜的西洋话。
乙巳元宵,到一处火树银花,见一人鲜衣华服,庆贺那良辰佳节。仁愁城深入,杖头无钱,闷闷地信足所之。走进一家洋行,找到细崽房门,见是反锁着,还当回家过节,翻身移步,已近大门,想一想,又找到厨房。却见炉火通明,油香四溢,大司务七手八脚整理杯盘,三四个侍者穿梭价送出送进,都是忙不可当。见了仁喜道:“今天在那里?怎不来帮我们?”
仁问道:“行里请客么?”侍者道:“美国邮船上来了一个洋人,叫做勃来格,家住古巴,说有整千万家私,要在广东招工去开荒垦地。这回没工夫,停会儿细谈罢。”仁便抢着一碟一碟的望外送。
行东见他勤谨,也觉喜欢,对勃来格道:“我荐给你的就是这人,明儿你到省城,便可带往。他本是省里人,情形熟悉,很可做你帮手的。”仁见勃来格两颧高耸,凶眼外露,拳粗于臂,手劲若铁,倒觉有些害怕。勃来格相了仁一眼,说:“这人倒颇伶俐,但是跟了我,一次违令,要吃十鞭,两次违令,要吃百鞭!”行主笑道:“倘然三次,要加几倍呢?”勃来格嘻开一张大嘴,两手作势道:“三次违令,便活活打死!”
行东哈哈大笑道:“说玩话罢哩,没有的事。贝仁,你不要怕,他是心直口快,极好伺候的。”仁唯唯道是,那敢多说什么。勃来格道:“你今天便跟我去,我说的话,就是主说的话。你违了我,就是违主,无处得救。你可要小心!”仁低声下气,回了两声“是、是。”等到席散,勃来格才将省中情形,详详细细问了一番,又同行主商量妥贴。
隔了十日,开一只轮船,在虎门外抛锚下碇。仁引勃来格另坐小轮,到沙面找所客栈,安顿行李,连夜刷印长红,城里城外,四处张贴。
广东那时米薪昂贵,十有九人度日艰难,十有七人闲居失业,听说古巴水土怎样好,起居怎样便当,工钱怎样贵,东家怎样和气,章程怎样完善,人人都动了心。只是有的上有父母,不舍得儿子飘洋过海,去做小工。有的是下有妻子,尤其难舍难分,远离乡井。有的亲戚朋友,苦口劝解道;“此时传闻之辞,虽觉动听,但是人心难测。万一将来所见不如所闻,上前不能,退后不得,不是自寻冤苦么?”因此人人扫兴。
贝仁连守半月,不见一个应招,衣食日用,虽不缺少,天天所受的打骂,二十四句钟,极少要受八小时,也觉闷急非常,意兴萧索。
这晚回栈,前脚刚进,勃来格早厉声问道:“还是你一人么?”后脚缩不迭,孤拐上已着十余鞭,只在地上捎滚,直听勃来格断了声息,才悄悄扒到自己床上。
踌蹰了一夜,东方刚白,溜出栈门,径到番滩馆去寻主人,想干老营生去。那里想到,早有几人住在馆中,见面时,拍手笑道:“老贝怎么今天才来?累我们好等!可是白道发迹,旧朋友就不爱认么?”丢头一罩,把仁怔住,半句话回答不来,只呆呆地相。馆主哈哈大笑道:“我早劝你们不要性急,老贝自然会寻上门来。今天如何?只看他行动的样子,大约已吃过大亏,你们不必再挖苦了。待我同老贝说明,商量正事要紧。”
转向仁道:“你不是在澳门跟勃来格来招工么?若要两三万人,须另想别法。若要一千、八百人,不消半月,一呼可集,你怎不早来寻我呢?”仁大喜问计。几个人低声低气,半晌商定,同到栈中。
勃来格余怒未息,盛气而待。仁叫众人站在门边,自己蹑手蹑脚,轻轻地带走带爬,到勃来格身边一站,又轻轻地回道:“四个大工头都来了,不论一千、两千人,半月便可招齐。
”勃来格才微微有些笑容,回头问道:“怎么你又招工头了?”
仁道:“人多了,总得分头去办。我算是个总工头,以下招四个大工头,以下再招十余个小工头,每人名下限招五十人,又快又容易,不是绝好法子么?”
勃来格笑道:“这主意倒不差,四个大工头叫什么名字?
以下小工头有人无人?”仁才道:“小工头也有了,只不曾来。四个大工头,叫做戎阿大、狄阿二、万阿三、倪阿四,都是眼睁睁、手长长、玲珑尖利、有名的好汉。现在房门外,可好叫他们来见一见?”勃来格点一点头。
仁才喊一声:“来!”四个加一个,七跌八撞,纷纷进来。勃来格昂然上坐,不曾抬身。等他们行过礼,问道:“第五个是什么人?”仁满脸飞红,吞吞吐吐了半天,喉咙里硬并出一句话道:“是番滩馆主钱小鬼。”勃来格道:“他来做什么?”钱小鬼抢着说道:“你们不是来招工么?要老老实实的做,百年招不到十人。我有一个主意,已同老贝谈过,不知合用不合用?”勃来格道:“不差,我来了半月,不见一个人影,你有主意只管说。”只见钱小鬼,又是低声低气,讲了半天。只听勃来格连声道:“使得!使得!午后我带老贝来走一趟,就留他帮你们的忙。”
却说广州谷埠,有个花船驾长,姓朱,双名阿金,娶妇陈氏,也在船当女佣。夫妇同庚,又在少年,如鹣似鲽,形影不离。无奈阿金一生好的是赌,一天不去,手足发麻,连胸口也奇痒难搔,偏偏十场九输,船上几个工钱,尽数消缴了,有时还累其妻,拔钗典衣,替他赎身。
新近三四天,陈氏见丈盈囊而出,垂橐而归,明知又是五木神收的月饷,倒也不在意中。只是阿金嗳声叹气,整夜不眠,追问缘故,只不肯说。陈氏正在纳闷,却见阿金又像犯了失心疯,渴不问茶,饥不问饭,双眼酸酸,有泪无泪,喉间隐隐,有声无声,待哭不哭。
陈氏急到极处,说:“夫妇之间,有事尽可明说,不要这样郁在心上,怕先伤了身子。”阿金还是哑巴锁了喉管,有口无话。陈氏失声大哭,说:“三年夫妇,耐苦安贫,不曾破过一句口,反过一回目,这几天怎把妻子当作路人?究竟是生病,还是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呢?”
阿金经其妻再四逼问,不觉也哭道:“五日内现洋输了一百多元,又欠馆主二百余元,馆主说是洋人本钱,逼我三日归还,三日还不清,要押我到古巴做工,欠的钱按月在工钱上摊扣。我不去哩,无钱还账。去哩,撇不下你,如何是好呢?”
阿金说到这里,索性嚎啕大哭。
陈氏倒揩一揩眼泪,说:“赌账不还清,不怕他告发。你实在胆小,就到别处躲两天,等他来时,我一个女人,怕他怎样?遮莫也挡的十日半月。”
同船的人,得了风声,挨拢来听,都道:“大嫂主意不差。
阿金!你只管走,有人讨账时,我们也好帮大嫂说的。”阿金道:“你们说的太平话,欠了摊馆账,行动有人跟随,肯容你走么?稍些看的不对景,你们真肯拼钱,便把你一枪送命。我真是一时糊涂,上他这一钩。苦呵!如何是好呵!”同船的人黄了脸,不敢再说。
陈氏沉吟道:“三日内要二百余元,真正无处筹划。且问你,古巴做什么工?要女人不要?譬如夫妇同去,能常在一处不能?”阿金道:“粗的开矿种地,细的卷烟熬糖,女人尽用得着,夫妇在一处不在一处,还须去问。”陈氏道:“若然能在一处,我和你同到古巴走一遭,若然要分开的,你能躲就躲,不能躲,一命连两命,索性和他拼一拼。你快去问来?”催着阿金,立时就走。
阿金走到馆中,先是狄阿二问道:“阿金,你来还钱么?”
阿金陪笑道:“不是,我来找老钱,问句话的。”旁边走过倪阿四,说:“你这笔账在我名下,有话问我,不用找老钱。他也没工夫同你多谈。”阿金又陪笑道:“我就问古巴这句话,譬如夫妇同去,能在一处做工么?”
倪阿四一听,话里有因,满脸都是笑容,说:“怎么不能?
并且怕是有父母、有公婆无人侍奉,格外要给安家费,到了地,格外另给房子。洋人最尊敬女人,比寻常单身工人看待正自不同呢。”阿金也喜道:“我先回去一趟,就来回话的。”倪阿四道:“好!好!我在这里老等。”
阿金头也不回,兴匆匆回到船上,详细说给陈氏听。陈氏也喜道:“我同你一无父母,二无公婆,领了安家费,不论多少,尽数归还赌账,身子就轻了。”阿金道:“我约倪阿四在等回音,要去回复他了。”三脚两步,赶到摊馆。
贝仁也在那里,听阿金一说,忙道:“你们两人,本来动身时要预领三个月工价,就把这项先扣一半还账,一半仍交你领回,未了的账目,以后按月扣还,安家费是少不得的。”
阿金道:“我们夫妇,一无父母,二无公婆,用不着安家,也把来算还赌账罢。”仁目视倪阿四,阿四却高声道:“阿金真是快人,老贝!你就把三个月一半工资先算给他,余外就抵了账。只是轮船快要开了,阿金!明日领你妻到这里来,我陪你们上船。”阿金一手领钱,一手又想再赌。倪阿四却拦住道:“带在路上用不好,定要输完了安心?”阿金有些惭愧,才歇手回去。
明日午后,当真带些行李,夫妇两人同到摊馆。倪阿四正在门前张望,说别人都到齐了,就只等你两人,便领到划子上。
阿金看一排两只,约坐二三十人,女人却只他妻了一个。
上船坐定,荡起两把桨,趁着退潮,片时已出虎门。戎阿大指着一只三枝桅双烟筒的大轮,招呼船户靠上去,系定缆绳,放下软梯,大众纷纷都上。阿金一手掮了行李,一手又扶住其妻,也从软梯到了舱面。瞥见仁胸前抱一只小哈吧,嘴对嘴,正在喂食,一个洋人,背手立在半边,嘻嘻的笑。
[book_title]第二回谋食舟中初犯禁 醵金道上又当灾
阿金不招呼,随众进了大舱,左右正中上下四层,三排统长的吊铺,先有三四百人,七横八竖,在底下两层打睡。阿金夫妇,便在第三层。紧靠后壁,摊下行李,刚要睡下,见仁左手抱狗,右手扶定阑干,从梯而下。
倪阿四同三人赶过去,陪定仁,逐层查看,大约是点人数。点到后壁,阿金陪笑问好,仁板了脸,咕噜了几句道:“怪模怪样,挤在一处,算是你们有夫妻。”阿金回视其妻,双颊飞红,重眉锁翠,眼汪汪早似泪人。吓得不敢则声,赶紧缩脚上床,一个不留神,后脑在四层板上一碰,直扑下地。
仁骂声:“不中用的东西!”阿金还没爬起,一脚飞过,踢在背上又直挫下去。
陈氏喊道:“平白地欺人则甚?还了你们工钱,我们夫妇好上岸的。”倪阿四一双乌珠红肉半暴半凸的眼睛,睁有桂圆大小,大声问道:“工钱便还了,二百余元的欠账怎样?”
仁却拦道:“大嫂说玩话罢哩,阿四不要认真。”
正闹时,有人喊道:“老贝快抱狗去,密司忒在寻哩。”
仁忙道:“来了!来了!人数还没点清呢。”那人道:“你又强,想是背上痛定了。”仁把眼一斜道:“你又胡说了。”
抱定那只哈吧,跟了那人便走。阿金才从地上爬起来,两手撑定床板,先探进头,横身蜷脚,平睡定了,慢慢挪动,翻身侧卧,同其妻唧唧哝哝,做牛衣对泣的班本。四边见的人,窃笑指目,都道:“这模样儿真是冤人,怪不得要招老贝说话。”
阿金夫妇,付之不闻不见,一概不睬。
守到近黑,先有人送进一把筷,一幢碗,按人分派。在后又送进几桶饭,几十碟乳腐,几十碗清汤。下两层先到的,哄然赶抢,杓儿、碗儿、筷儿一片声怪响,引得后来的,喉咙火冒,人人都跳下床。
却说船上的诸人,挥手禁祝众人不服,说:“别人有饭吃,偏我们该饿的?”下层人失笑道:“新来后到,却也难怪,船上规矩,要开了船才有饭吃。此时是花钱买的,五钱银子一顿,天天现交。”众人一听,便缩回头。等大众吃完,船上人走尽了,才聚集计议道:“五钱一顿,一天就是一两银子。吃这一点子菜,太觉不值,我们合雇划子上岸吃去。”
下层人听说,又笑说道:“你们都乖,偏我们就是呆子,肯花冤枉钱不成?可知道这张扶梯,一下不准再上,昼夜都有人看守,误走一步,尉迟恭钢鞭丢头直盖,已伤过二十多人,你们待从何处去雇划子?”三层人一听,才断了上岸的心肠。
陈氏尤其悲苦,却出主意道:“我们夫妇怕面食吃不惯,带三斗米来,又有洋炉,诸位如有带米的,何不凑齐了分起煮吃?同在一船,还分什么彼此呢?”三层同来的,顿时你也掏出五升,我也掏出八升,你也取出一锅,我也取出一炉。
下层人见了眼红,说:“我们来的匆匆,没想到这着,你们如有多余,情愿花钱分些自煮,省得受船上人的瘟气。三层人道:“一总不到三担米,全船要吃一顿还不够哩。”陈氏道:“不是这样说。老话道,同船合命,况且都在难中,不怕一天煮几斗米的稀汤,一人一碗,不至饿死。只要将将就就,混到开船再说。只是这许多水那里去取?诸位可有法想?”就有人接嘴道:“茅房半边,有自来水龙头,待我去来。”取只面盆朝天就走。陆续跟了十几人,大盆小碗,搬满一舱,七八只洋炉,同时发火,焰腾腾,光烁烁,耀眼晃目,渐渐水熟,粥香外溢。
大众正在流涎,却听梯上一片靴声,十几柄回光灯飞入舱中,头前两个黑奴,有人认得一是管厨,一是管舱,齐声吆喝道:“船上第一禁的是火,你们谁起意做这事的?”连问三声,没人答应。便有侍者把炉火吹熄,开玻璃窗,连锅抛入海中。
黑奴高举皮鞭,没头没脸,挨排打来,顿时舱中盈天沸地,一片哭声。
阿金钻进被窝,缩做一团,偷眼望其妻时,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忽地下床,抢上前喊道:“是你老娘起的意,要打便打你老娘一人!”黑奴揪住发髻,挥鞭待打,面前忽然无数喊声,都是:“是我!是我!”只觉两臂也被人揪祝灯光下又见陈氏盛怒之际,正如初日芙蓉,落霞秋树,越显得艳丽可人,把髻一松道:“去罢!慢慢同你算帐!”回身大步径自上梯。
大舱中,骤然黑到没丝亮光,原来天已晚了。陈氏正觉不能举步,却听阿金背后说道:“几乎把我吓杀,你胆子忒大了!
”一手便携住袖子,摸到后壁,依旧上床睡定。大众叹息道:“我们自不长进,才中了别人算计。如今进退不得,不知何日才能出头?”陈氏悲悲切切,对着阿金道:“初上船所见的还不过几个奴才,已是万分可恶,料想将来,决无好处,横竖不花钱也没饭吃,情愿饿死,倒是干净。”
阿金抖索索的道:“你死了,我呢?万一洋人逼我退你的工钱,不是要我命么?”陈氏道:“你便同我死!这样受辱,还贪图些什么?”阿金道:“不好,不好。我同你无儿无女,就这样一死,不把祖宗香烟绝了么?不如耐心守到古巴,再作计较罢。”从此阿金只随大众,一天也出二两买命的银子。到第六天上,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陆陆续续上了八九百人,上下四层,挤得没些空缝。阿金夫妇已并在一床。
第七天下午,忽见四个工头,同了二三百人进舱,贝仁、钱小鬼都在里面,转眼间不知何往,只听梯面上嘣然作响,响过后,骤然如在黑夜,伸手不能见指,对面只可听声。舱中四处同时发作道:“我们是来玩的,怎也关在舱内?老钱,你同船上既是相熟,还带我们去罢。”闹了半天,不听老钱答应,便又喊道:“老贝!老戎!在那里?狄老二!万老三!在那里?
呵呀呀!倪老四!还是你心善些,不要给我们吃苦!”任你喊破喉咙,只是叫天不应。汽管三鸣,轮声四沸,倒听得开船声息。一霎时,有倒地声,有撞壁声,有哭声,有劝声,大约舱面诸人,都被闹得一夜不曾合眼。
东方既白,勃来格带一个总工头,四个大工头,十几个黄黑水手,揭开舱板,同下大舱。那些人饥肠倦眼,正在朦胧,一闻响声,人人惊醒,忘命奔上,把工头揪住,拳脚交下,却吃饿的若,狂风大浪,船体偏斜,都觉立脚不稳。勃来格不问是非,在众中指出四十个小工头,同着水手,在梯半边小房内,搬出无数铁链,见两人锁一双,顷刻间全数锁祝看贝仁时,倒地乱哼,戎阿大、万阿三脸似金纸,鲜血直冒,狄阿二、倪阿四模模糊糊,伤势都不轻,先令侍者送到医生处养伤,才带小工头逐层点名。此时各层,我挨你挤,但见人头攒动,人声嘈杂,实在无从查点。
勃来格想了一法,吩咐一张铺坐四人,等大众坐定,看还有无铺可坐的,又令着地靠边,顺着铺形,也是四人一排,坐在板上。分拨清楚,才见阿金那边三男夹着一女,此外有三女一男的,有两男两女的,乱嘈嘈的和哄,便把小工头一人一鞭,喝令挪开。阿金略一俄延,鞭影横飞,又梢带其妻头上。陈氏一肚郁闷,借此捶墙撞壁,狂哭不休。
勃来格气极了,才待打下,忽又缩手,说:“你想嫌这里不舒服,搬到房舱去住好不好?”陈氏停哭不语。勃来格笑嘻嘻道:“我扶你下来罢。”丢了鞭子,双手伸过,陈氏也把双手搭定。阿多眼睁睁干号狂急,无可奈何。忽见其妻银牙一挫,俯身低头,把勃来格一手一口,两面两掌。勃来格顿时手上、脸上,一条条都是乌道鸿沟,霞飞月满。那班小工头,因他调笑得热闹,远远避开。勃来格双足乱跳,无人来助。待拾铁鞭,偏偏手背上胀痛彻心,不能平举。
恰巧水手送过仁等五人,回身进舱,见勃来格模样希奇,暗暗失笑。勃来格却咆哮乱指道:“把这女人衣服剥去,绑在柱上,先打几百鞭子,丢下海去!”水手不辨何人,横扯横拽,许多女人,急得乱叫乱躲道:“不关我事呵!不关我事呵!”
勃来格才明白指道:“是这个女人!是这个女人!”水手便拥到陈氏铺边。
阿金在其妻口咬手抓时,神魂已失,到此际,不知不觉直跳下床,飞奔过来。勃来格抢不及,急喊拿人。不想左右中三行上下四层所有工人,一齐发作。也不知陈氏凭何魔力,能使众人齐心合意,推的推,搡的搡,把勃来格撵到梯边。管舱人带了无数黑奴闻声赶到,擎枪吓禁,也被众人夺下。勃来格见事不妙,拔步飞逃。背后有人追上,只差两级,扑通一声,舱板盖下,接一连二的纷纷倒下舱来,爬起跌落,嚷做一团。三四句钟,还不曾停。
勃来格才同大副、二副,又跟着一群水手、侍者进舱检点。
死了九个工人,三个水手,又有一名女工,有些已头开额裂,腹破肠流。带伤三十四人,却水手多于工人。勃来格令将死尸尽数搬到舱面,望海中抛下,伤的水手带去医调,小工依旧喝令归铺。然后来查,陈氏已不在床,再点别个女工,一人不少,才知也在死数,便把众人喝骂一回,自去歇息。
过了数十天,船到一处商埠,正是古巴会城。先在北岸靠定码头,就有关员上船。勃来格报明人数,并告知明日登岸。
关员约略一查,并不漏税物件,也不深问。这时大舱中因伤因病,先后又死一百余人,共存一千四百七十三人,内有十三名是小工头。不知生的好心,还是歹意,大众却听他们说道:“我们好兄弟四十人,死的二十七人,虽说自作之孽,究竟也上洋人的当。活的十三人,吃时欠饱,病时无医,同诸位一样受苦。勃来格的矿厂,听说还在东部,穿山过岭,有六七天不通铁道的路程,必然崎岖难走。虽说另有湖道可通,闻勃来格节省费用,要逼我们起旱。诸位请想,饿乏的人,再要晓行夜宿,戴星披露的赶路,保不住无人生病,也保不住无人病死。若像船上病无医药,死便葬身海中,在旱路上,自然要喂狼饲狗。
难道我们本国住的厌烦,到古巴寻死么?”说到这里,满舱中呜呜咽咽,只是哭声。女人里头有妻亡其夫,母亡其子的,尤其惨不忍闻,哀能动人。又听说道:“我们和诸位者是同类,出门在外,彼此犹如亲人,想起旱不比坐船。勃来格不代我们请医,好自己请,不代我们棺埋,好自己买材埋葬,只怕无钱罢了,有了钱愁他则甚?不瞒诸位说,我们不比大工头,每月工钱比诸位只多三元,经他几次的搜括,身边所剩不过八九元。
现在想和诸位商量,公立一会,专替同类中病者延医,死者营葬,在会的月捐一元,我们十三人,月捐三元。诸位若然应承,便从今日为始。”大众听了,都以为然,公举两个小工头,八个散工,专管这事,按月轮换。
一夜无话,天晓时,贝仁同戎阿大等催促诸入上岸,那些上链的,到此无从倔强,昨晚先就开锁,随着大众,一跷一拐,挨到岸边。先有六个黑奴在前引路,勃来格同十几个白人,骑马在后监押,想都是矿东厂主了。第一日走的平路,第二日清早起身,随高逐低,连过三座小山。时值正午,迎面万峰耸翠。危崖插天。又走四五里,已近山趾。打一望时,左临峭壁,右倚深渊,正中间蜿蜒一线,便算是人行大道。捱到半腰,都已汗雨通流,喘吁不止。忽然下面递来暗号,知有人倒在山下。
原来会中定的章程,一路有事,或以手作势,或以足点地,或以眉传,或以目语,传消递息,以便预作准备。当下大众让在一边,会员飞驰下山,见是三个女人,抚心喊痛,七个男子,两足肿到腿弯,脚跟裂缝,哼声不止。
勃来格一班人,挥鞭乱击,叱喝快行。却见一个刚起。一个又已睡下。正在暴跳如雷,发月会长便来献计道:“这样情形,光打怕不中用,待我招呼散工搀扶同走。”勃来格无奈答应。会长又递暗号,通知男女会友,每一人用两人前护后卫,簇拥上路,晚间赶不到站,拣一片空地,支篷野宿。
勃来格自不放心,左手执灯,右手提鞭,亲自巡逻。瞥见树林中有人坐地,窃窃私议,便把灯隐在怀中,招手叫贝仁,跟在背后窃听,才知是会中收了捐钱,计议替病人延医买药。
贝仁认得两个小工,是戎狄名下,暗暗告知勃来格,回账抬名传来,厉声诘问。工头失色,回答不来。勃来格便令大工头,把两人揪下,各责铁鞭百下,又立逼着轮换用力。两人起初还求饶声,呼痛声,打到六十多下,早已索然气荆大工头便停了手。勃来格怒骂四人不肯出力,四人跪报道:“人已死了,不用再打了!”勃来格不信,离座执灯亲自照看,知是真情,喝令拖出帐外,抛在林中。带了黄黑奴绕林围守,不准一人近前。天明后,滔滔上路,不想中有一人,实不曾死。
[book_title]第三回闻抵制破产东归 遇乡亲边床西笑
古巴一岛,先属日斯巴亚,政苛税重,民不堪命,屡举义旗,以抗日人。军兴之际,土客不分,欧美侨民,也不免受池鱼之祸。幸亏警电朝传,兵轮夕至,不知保全了多少。独有我们的同胞,呼天无路,吁地无门,只好尽人欺侮。
后来美人战胜,从日人手中把古巴夺去。我同胞知美国为自由平等的祖国,以为从此可以拨云见日。不想禁约之苛,定例之烦,竟于东方人种中,用特别手段待我同胞。
其时太平洋中的华人,美利坚全国约有十余万,檀香山约有二万余,古巴约有四万余。今天查册,明天照像,天准作商人,明天又改作工人。我同胞重足而立,侧目而视,正在人人悲愤。
忽然上海传来一电,说商会学界公议,所有美货,一概不定用,以为抵制,非待彼国改良禁约,不肯罢手。中国全国,到处响应,已经定期实行。旅外同胞,喜得以手加额,遥祝祖国诸君的胜利。谁知这消息,传到纽约一个巨商耳轮里,蓦地感动。除住宅同几只轮船依然留在公司,此外行厂、货物、地皮、房产,尽数变卖,净得美金八百万元,存放银行,收取子金,为家人日用,孑然附轮便回中国。
船上头等舱二十七间,这巨商住的九号。对面七号,一老一少,像是日本人,又像是菲列滨人,不曾理会。晚膳时,恰好排在一桌,彼此怀疑,只敷衍几句门面话,也不曾深谈。饭罢,同到甲板散步。这巨商听老少两人自谈衷曲,说的一口广东土白,才知也是本国人。赶忙上前,自通姓名,说:“小弟姓夏,双名建威,南直隶应天人氏。向在外国经商。此番因闻祖国有抵制禁约之举,亲往探听实在消息。不知两先生姓氏踪迹,能明以告我否?”那老者答礼道:“小弟姓何,号图南。
这是小儿去非。踪迹离奇,非立谈所能罄荆先生既是热肠人,且请回舱,倒几瓶葡萄酒,作竟夕清谈,当令先生始而怒发上指,继而引巾拭泪,终且破涕为笑。悲欢离沓,情不自禁哩!”
建威骤闻其言,虽是惝怳迷离,无从捉摸,大约必有奇文,便道:“闻君所言,使我欲狂。本是对门居,请更订连床之约,破此岑寂。何君!何君!当不嫌仆唐突也。”当时回舱,图南呼侍者买六瓶酒,行箧中取三只玻璃杯,几种干脯,邀了建威,开樽共饮。图南黄发皤然,精神弥满,饮兴又极豪爽,连引数巨觥,微有酣意,掀髯作色道:“建威先生,亦知广东猪仔之祸否?”
建威道:“固尝闻之,但未知其究竟。先生忽为此言,殆曾身受其害者?”图南道:“一语破的,先生真是解人。弟自有生以来,未尝一出国门。”指着去非道:“不想为这个孽障,垂白之年,倒要轻身万里,远渡重洋,真是梦不想不到的事。”
建威道:“怎么是为着令郎呢?”去非道:“我少就傅训,坐困经生,长而涉猎书传,始知九洲以外,尽有须弥,六合以内,何止拳石?便有乘风破浪之志。所愿不遂,郁伊坐愁。那年偶出虎门,登高纵览,晚霞落日,绚烂波心,正如万顷琉璃,罩住了无数金星,游衍晃漾,照眼生花,不禁喝彩道好。那知就这声中,转过一人,执手问讯。我以其突如其来,尚只虚与委蛇。
“其人却道:仆平生好观海,不想先生具有同癖。仆只恨家贫累重,不能于汪洋浩瀚中击楫高歌,一吐胸间宿鲠。天天在这浅水滩头,徘徊一晌,便算开了眼界。自谓井底之蛙,将见笑于鲸鲵,那知一夕之内,跬步之间,却与先生相遇,也是前生缘法。
“我笑说道:“楫转而为帆,帆转而为轮,瀛海茫茫,只如咫尺。古人所谓如此风波,公无渡河,足下正不消重吟复唱。
“那人指道:“面前那枝高深若屋,横广若梁,不就是轮船么?屡思登舟周览全船的结构,虽不能附之出海,也聊慰一时饥渴。但闻上有洋人,恐不容我辈涉足。因此欲前又止。
“我于此时笑不可仰,道:足下空具须眉,不殊巾帼。洋人是人,我辈不是人不成?何胆馁若此?仆虽不文,愿陪足下一行。那人欣然便就滩边唤枝小划,渡上大轮,先在舱面周游一遍,以次而至二层、三层,到货舱堆货的所在,再不想入我眼帘,动我感情,竟载了一群上等动物,缩颈蜷足,苦脸愁眉,似有无限苦楚,欲言不敢言之形状。我不禁出神止步,细视他们面目,再不想便是同种同族的同胞,越发欲行不忍。
“再不想一霎时间,船身晁摇,地轴震动,仿佛竟似开轮。
回首望那人时,早已杳无踪影。急急转身踏梯而上,再不想四处舱门,都关得没丝隙缝,竟是升高无路,无计奈何,便随着众人去做牛做马了一遭。”建威拍案道:“设计之巧,措词之工,彼辈何尝非人?怎便丧心昧良,至于此极!昔之所谓汉奸,彼辈大约就是缩影了。图南先生一颗掌珠,轻入匪人之手,并且茫无消息,那时怀抱又复如何呢?”图南道:“小儿平日朝出暮归,都有一定的时间,那天过时不归,错疑在戚串家酒食停留,再不想隔日尚无影响。到处探问,都道未尝见面。小弟就觉有些惶惑,还说偌大年纪,不见得被人拐骗。再不想隔了一日,就听见父母失子,兄失其弟,妇失其夫,乱哄哄通城闹动。再不想传来警信,说那天虎门口外,有条火轮船开往巴西,展轮时节,渔舟渡船上,都远远离有哭声。小弟想到以前古巴招工,闹过一回‘猪仔’,这番儿小儿必被骗往巴西。”
说到此外,眼圈一红,不觉掉下两行血泪。接着又说:“小弟那时上顾天,下视地,无往或有生人之乐。荆人只生一子,倚门倚闾,呼名出入,朝夕只以眼泪洗面。小弟穷思极想,忽然得个计较。到本省节度使处,请咨游历,想借钦使的斡旋,还我阶前玉树,再不想踏遍美洲,无从得知实在的下落,便拼得割恩断爱,且把这副老骨头,归正首邱,再不想回到纽约,忽然会合。”
建威引满一杯道:“昔于无意失之,仆为先生悲。”又送过一杯道:“今于无意得之,仆敬为先生贺。但去非兄既到巴西,怎又能来纽约呢?”去非道:“舟中情形,固已奇苦万状,及到工次,未明上工,见星始休。所居之室,矮不类屋,秽不如牢,挨挤不及马棚猪棚,秋霖霉雨,终夜如在水中。日食三餐,请先生猜是何物?”建威道:“粥饭想不能,自然总是面包,精美想不能得,自然总是粗粝了。”去非道:“真有粗粝的面包倒不算苦了。每日每人只给三合黑料豆,生吞活剥,虽不至和草咬嚼,其实与驴马所差几何?因此无人得饱,亦无人不玻我于平时粗习医理,开轮后自知失检,受人所愚,回想我父我母生我一人,骤然去而不返,不知我父我母若何悲痛,若何感伤?展转踌躇,七昼夜不能合眼,后来立定主意,与其客死中途,不如留此一身,尽出所学,普救众生,稍赎不孝之罪,或者还有归见我父我母的日子。”
建威肃然动容,停杯不饮。看图南时,两行血泪,又挂胸前。去非也悲不自胜,呜咽半晌,才说道:“每晚工毕,除雨夜不能登山越怜,此外,天天趁着星光月色,遍出寻药,三鼓始归。顺便带枝败叶,当作薪煤。用罐煎熬,分给我同灾共患至亲至爱苦力之同胞,咳!再不想瘦骨一把,怯不禁风的,三天要挨六次皮鞭,病者自病,打者自打,我便劳而无功。”建威愕然道:“照这样说,我至亲至爱苦力之同胞莫非屈死不成?
”去非痛泪盈睫,泣不成声。图南斟上酒,令去非饮毕,说:“我儿且将下文尽数说给建威先生听。”
去非又叹了几口气说:“我同灾共患至亲至爱苦力之同胞,始初陆续来有万人,病死屈死,到如今所剩不过三百人,都是疮痍遍体,忧患余生,进退郎当,莫知究竟,好不可怜人呢!”
建威道:“工作数年,也应薄有余资,锦城虽云乐,不如早还家,况在地狱中还有什么系恋呢!”去非道:“人孰无情,谁又愿葬身海外?无奈按月应领的工资,扣这样,扣那样,总不能如数领足。工限届满,又说某处不曾如法,某处违误限期,责令重新力作。先生请想,不要说迢遥数万里,膏秣之资无从应付,且一身不能自立,如何能作归计呢?”
建威道:“如此,去非兄如何脱身而出?愿闻其详。”去非道:“那就亏着采药的益处了。我每夜入山,志在得药,不问崎岖险仄,只要有趾一可容,便穷探深入,久而久之,忽于无意中得一僻境,可以脱离巴西的国界。便连夜亡走,一路渴饮岩泉,饥餐山果,幸而未遇逻人,安然出险。展转到了纽约,有限工资,早已不存毫厘。正愁落魄穷途,将为翳桑之续,幸天假奇缘,即于此处与老父相遇,才得附轮东返。”
建威听去非说毕,叹谓图南道:“小弟旅美三十年,只知美国人待我华工,惨刻无复人理,再不想除此而外,还有巴西。
彼昏梦梦,当外交之冲,任保民之责者,胡亦无闻无见,如聋如瞽呢?”图南道:“个人自护之事,不一定倚赖政府。只我同胞能力薄弱,心计又粗,就处处吃人的亏了。譬如小儿,先前能窥破那人的狡计,就不至上船,不上船就不至九死一生,几终身不与父母相见。总怪自失检点。便要倚赖政府,也无从倚赖了。”建威点点头,举杯待饮,早已觞空瓶罄。再一看时,玻璃窗上隐隐透进亮光,便与图南父子作辞,回房略略歇息,重复起身。
从此将抵制问题,分外看得认真,穷日穷夜,与图南假作两造,一辩一驳,研究这里头的利害得失。
这天船到伦敦,忽来个冠玉少年,后随两女子,首戴绒冠,足穿革履,长裙,羽衣蹁跹,唇无脂而红,脸不粉而白,宛然倾城绝世的美妇人,却又东方不似日本,西方不似西班牙。
[book_title]第四回蓦相逢意外缘中 到此地人间天上
有两句笔头锋,口头禅,叫做“前三藩,后三藩。”其实,后三藩的吴、耿、倏明倏清,究竟算那一代的藩封,连他自己都不明白。前三藩是福王、唐王、桂王,正是胜国天汉,维城宗子,其间还有监国的鲁王,虽未称制建元,却为东南人望所归。
鲁王一生事实,在地理上关系最重的是舟山,地方孤臣遗老,多在其中。庚寅九月城陷,文武军民死节者数千。因为先前曾经乞师日本,到此时有些不甘剃发的,便想借海外三神山做避世的桃源。驾一只海里鳅,装载了应用物件,乘乱逃出蛟门,把定舵,认准罗盘,布帆饱满,以为指顾可到。不想风利不得泊,随波逐浪,直望东南大洋冲下。
约摸到了南纬六十五六度中间一座荒岛边,砰訇一声,船底触礁,海水汩汩而入。赶忙查看,幸亏不过方圆三寸的窟窿。
急取现成木板,将洞钉塞,再用棉花,掩尽四围水渍,方始涂抹桐油。修整已毕,想把船身退下。却如蚍蜉撼树,丝毫不能移动。便去测量水势,原来不上两尺,无怪不能浮送了。
船上诸人,至此有些着慌。迎面悬崖峭壁,中劈一沟,沟水汹涌外泻,声如雷霆;望里边,若明若暗,似深似浅,不敢轻入。因用小划周围去看无岸滩,可以随人登陆。谁知围抱七八十里,竟无处可插一趾。诸人回到大船,相对欷,无计奈何,便在桅顶挂了一面遭风旗,或有他舟经过,好来救援。那知连守五日,竟无只影。莫非坐困舟中待死不成?便商议进沟探看形势,除留女人守船外,四人分坐两只划子,用竹篙点底,撑到沟口。水往外流,船从下上,费了无数力气,好容易进了口门。五步一折,十步一曲,山势高耸,阳光不到,又是千湾百转。黑魃魃地认面不真。前后舟以声应和。并且沟势越窄,竹篙使不成,只好放下,用双手扶壁,双足一踮一挺,逐步挪上。如此一步一步,走了十余里。忽然有丝亮光,透入眼轮,正如瞽者复明。这一喜,直到三十六重天上。喜定凝视,才知前面开个石阙,高广三尺,恰容小划出入。阙外便是这条既低且窄,既黑且曲的小沟。阙内中间是溪水沦漪,两岸是平原旷野。
四人伏身船舷,依旧手扶足挺,慢慢挪到阙口。岂知水势分外湍悍,把船打下,不是拼命撑持,险些全船粉碎。情知这划子是再不能逆流而上了。四人便跨在水中,用带扣住两舷的铁圈,水与船争,人与水争,居然拉倒阙口,伏身便入。
太阳当顶,知是午时。再入舟中,撑到岸边,在棵大树根上系定了带,才上岸来。只觉一阵寒噤,帽中领口,袖边衣角,滴沥滴沥的有水淋下。看划子中,也积有三寸多水。恍然大悟,知沟中两壁,必有钟乳。幸亏里面气候,比外边和暖十倍,卸衣脱帽,就地拾些细石,压定四角,迎日晒晾。赤身跣足,望前进行。暗香浮动,疏影横斜。隔河对排整千株十人合抱的大梅树,白萼舒苞,绿英露蒂,就是元墓山也没这样多而且盛。
行尽梅林,天生一条青石梁横在河中。渡过对岸,便有莹青露翠的小山,迎人而立。山顶一排矮松,斜坦到地。顺着松林盘上山顶,举目四望,才见积方四五十万亩的平野,野外四周,大山环抱,从外进来,除那条小沟,竟无可通之路。
四人这一喜,觉得就是琼楼玉宇,长生久视的仙乡,也兑换不过。便匆匆下山,渡过石梁,到岸边收了衣帽,再上划子。
却踌躇道:逆流固是费力,湾多水溜的地方,顺水尤其危险。
好在沟不甚深,出阙门。不如还在水中挽舟而下,到沟口再上舟出海罢。
四人定了主意,又是一步一步走了十七八里,才得回船。
说给女人们听,也都欢喜。此时过晡,从明日起,先支茅篷,把各样物件,用划子分起运了十天,方始运完。又忙了十天,建梁造屋,事事停妥,在石阙内传子传孙,别开世界。
只看花开花落,便分春秋,人死人生,才知悲喜。二百六七十年,世人不知有这一块干净土,岛中人亦不知外边还有许多恶浊大地。那年那月那日,就是乙巳、丙午、丁未、戊申。
有两人不知何事出了山沟,正吸收海中新空气,瞥见流过一尸,浑身装束,仿佛是个华人,疾把篙子钩住衣服,拉近船边,看还是个女人。用手去候鼻管气息不曾尽绝,看面上许多伤痕,都还不在致命部位。急扶上船,到沟内,先替控了一回水,然后平放舱中,飞划进内,报知岛长,便送在他屋内。岛长知是女人,并且还有伤痕,请其妇解衣细视,胸口腰际,手湾足部,都有紫樱原来岛中有种草专治各种外伤,不怕在何部位,只有一丝气在,便能追魂返魄。这女人过了一时,悠悠醒转,睁眼望时,满屋中女的是高髻云鬟,男的是宽衣方帻,不知此为何地,自己又如何来到,仔细一想,想是地府阴司,不觉失声大恸。
身旁一个女人,忙俯身劝道:“外伤初愈,元神未复,万万不可悲伤,并且不可说话。”用巾替揩泪痕,又拿一钟红沉沉紫油油的汤灌在口中,说再静睡一时,便可复旧了。这女人知无歹意,安然便睡。一觉醒来,浑身全无痛楚,自觉已有精神,起身致谢,动问姓名地址。
那女人道:“此名螺岛,拙夫朱怀祖,便是岛长。奴家张氏。今天申家两个兄弟有事离口,无意中救了姊姊,不知姊姊何方人氏?因何落海?如何浑身又有伤痕?愿闻其详。”
这女人又复失声大恸,半晌拭泪问道:“请问夫人,此地离古巴有若干路?”张氏愕然道:“古巴属于何国,位于何度?
奴却自幼未闻其名。”怀祖在旁道:“中国自来不闻有此,想是新辟的地方了。”
这女人又道:“既如此,请问夫人,此地离广东有若干路,通轮船不通?”张氏摇头道:“此地在南纬线六十五六度间,离广东四十度,差得远哩,并且将近南极圈。我们自上祖到今,不曾见有一船来过,更是闻所未闻了。”这女人一听,捶胸跌足,大哭不止。张氏道:“姊姊来踪尚未请教,且免悲啼,请剖明源委,或者事有可商。”这女人且哭且诉道:“奴家陈氏,随夫朱阿金,从广东应招到古巴做工,船中被虐,昏晕倒地,不知怎样来到此地?如今我夫与我相失,哀痛自不消说。到是他的生死存亡,都在别人掌中,此时不知如何情形,叫我怎能安心呢?”
张氏听了,也代感伤。怀祖备细问了一遍,沉吟道:“姊姊是由船上人疑为已死,抛入海中。恰巧这岛沟外,一年只有一日涨潮。姊姊适逢其会,顺潮到此。古巴既在太平洋中,姊姊将来只消到太平洋探问,总有会面的日子。”张氏道:“此地与外边不通往来,怎么能去呢?”
怀祖笑道:“你不记得我们上祖带来的船么?此时正用得着了。”陈氏不解所谓,正想动问,怀祖似已微解其意,叹口气道:“不瞒姊姊说,我上祖系鲁王世子,国变时,同拙荆远祖大学士张肯堂之子张茂兹,又有一位汝应元,一位申懋堂,拥王妃同定西侯张名振的夫人,在舟山逃出,初意欲至日本,不想遭风,吹到这座岛外。这岛前面两山如屏,一水中界,小舟出入,尚且不能自由,大船更无容议。当日远祖们不知用了若干心思,若干气力,运来许多动植物的种子,留为子孙衣食,就是当时那只船,名叫‘海里鳅’,总说后来必有用处,在口外逐层逐节,拆卸运进。这里只有朱、张、申、汝四姓,岛长一年一轮,前后交接时,总得将远祖遗言,叮嘱一番道:“那只‘海里鳅’,一钉一板,不许轻弃,年年还要油漆一次。所到至今仍在,只消运到口外那块礁石上,装配起来,不又可以乘风破浪,送姊姊再进太平洋,做万里寻夫的孟姜女么?”
陈氏破涕为笑,一拜一谢。怀祖忙拦住道:“我本疑心地球之上,如只以前所闻几个国名,本岛这块地又从何而来?早有漫游世界的心肠,姊姊堕海,不流到别处去,恰恰会遇一年难逢的一日,申家兄弟又适在口外,才引姊姊到我家里,是天命我送姊姊到太平洋的,姊姊何劳谢得?”
陈氏道:“奴家盼望丈夫,度一时如一日,度一日如一年,但愿早些动身,成全则个。”张氏道:“再隔五月,拙夫任满,方可远行,此时是不能半途告退的。但有一层,奴尝闻之祖父,中国方言,各省不同,有时尚须以目听,以意会的。即姊姊说话,决不是广东乡谈,若然广东乡谈,同我们北音有天渊之别,怎么对谈会语呢?”陈氏点点头。
张氏道:“如今,又是古巴哩,又是美洲哩,都在中国万里以外,言语决不一致,此去如何问路,如何同人交谈,倒要预先斟酌。”怀祖道:“古巴既在中国东面,这岛偏南,此去只须偏北,总可寻见。倒是言语一层,姊姊在船多时,能道其略否?”陈氏道:“先在家乡,略略能说几英国话,上船后似乎又长进些。听说美洲英语,比法语通行,想尚无妨。”怀祖喜道:“如此,姊姊自然也是读种子了。”陈氏道:“不曾。”
张氏道:“我们上祖传下来定章,不论男女,到六岁都要上学,又为各姓不能家家延师,每二十家便设一学堂,以此四姓到今,虽只五千人,倒开了四十所学堂,可算无不读书的人了。姊姊这几月无事,不如上半日上学读书,下半日轮赴名堂教授英语,姊姊肯俯就么?”
陈氏道:“夫人之命,怎敢不遵,但奴家通话不通文,下午教授这一层,怕是劳而无功。”怀祖道:“我们堂内除上祖带来书籍外,新著述只得几种医学,不能把近世万事万物的现象,增长儿童智识,我每引以为憾。如今请姊姊先传授些英语,做远游的准备,文法一层,且俟将来再说。”陈氏方始应承。
怀祖便在议堂请四姓诸人开特别会,把自己任满要到太平洋游历,并请陈氏教习英语两件事,备细报告,请诸人议决。
诸人中虽有人以本岛地小人寡,正为与大地断绝交通,才能据守这许多年,不愿怀祖出游,给人知有本岛的名色,究竟大多数都不愿拘守故常,赞成怀祖的议。便又公举几个地理家,做了同伴。先把“海里鳅”运到礁上,下垫圆木,逐层逐节装配好,把圆木抽出,船便溜下,才在近海,预先演习。
到四月,诸事妥贴,又开特别会提议经费。此时陈氏因锐意用功,每晚又得张氏指点,浅近文理,居然可通,便也占了一席。献议道:“本岛货币,恐外间不能通用,好得矿中产金日富,不如多带些熔成的金饼,倒到处可以兑换。”诸人均以为然,便议除杂物外,共支出大小金饼四百斤,作男十六人、女五人的游历费,又两千斤作往来贩货费。
转瞬间已到五月,便从本岛出发。一路上但见风色不顺,有港便收,无港便先抛锚下碇,居然不曾有失。收港时,逢人便说是中国广东帆船,到古巴贩货,半路遭风,迷了方向,求人指引。居然曲曲折折,行了三个月,找到那边。不想为无护照,不容登岸。
陈氏彷徨万分,怀祖也叹气。同行的申绍祖道:“我想我们出行的宗旨,本为求学,不如便出大西洋,以私费生名议,到英伦去住的一二年,再设法到古巴来,却不是好。”怀祖固是喜欢,陈氏无可奈何,也只索赞成。
一行人便望英伦进发。果然并无阻碍,女五人、男八人都得进了学堂。又有八人,依旧驾船,索性先开到中国,贿通官吏,居然得了照旗,便浩浩荡荡,四远贩运。二年后,又开到伦敦,正放年假。陈氏因本校教员之助,得中国公使古巴领事的私信,又辗转得了公文,便坐本船到古巴。领事报明关员,才得上岸。
连寻三个月,几乎踏遍了古巴全岛,竟无消息。本校假期将满,不得已回到伦敦,与怀祖商量。怀祖踌躇道:“为时已久,或者回了广东,只有到广东去寻的一法。”陈氏道:“帆船之迟,不如轮船之速,我想坐轮船去。”怀祖道:“也好,姊姊遇见姊夫,同到伦敦来,将来仍然回岛,不必在中国了。”
又转一念道:“中国是我祖国,不如送姊姊去,也看一看故乡今昔的情形。”便同诸人议明,留“海里鳅”在大西洋、印度洋一带往来,怀祖挈妻陪了陈氏在利物浦,恰好趁了美国邮船公司到中国的邮船。
[book_title]第五回破镜忽重圆无限悲欢成一哭 宝山尽空入且留身命问当归
恰好十号、十一号头等房舱的搭客已在伦敦上岸,尚是空房,怀祖同张氏便住了十一号、让十号给陈氏祝正同图南父子做了贴邻,天天听他们的雄辩高谈,见他们的豪情胜慨,不觉十分倾倒。
陈氏这时早脱尽了怯生生羞答答的女儿常度。建威听三人对谈,偶操英语,多带北音,有时又说广东土白,情知是中国人了。也是有心,便展问姓名,各谈衷曲。图南听陈氏讲到受伤落海的情形,只是摇头叹气。去非追想当初,扑簌簌眼中落泪。陈氏听到脱离苦海,父子重逢,代人欢喜,便替自己忧愁,情不自禁,放声长号,惊动了同船诸人,都来查问消息。建威、怀祖一面敷衍张氏,一面也把陈氏劝祝铃声一响,同上饭厅。
晚餐既罢,相约到甲板散步。其时正在上弦,弯弯月子,涌上天空,在这万里混茫,渺无归墟的所在,又遇了晚风乍静,一波不惊,分外的皎洁空明,沁人肺腑。大众倚定船舷,喝彩不止。只剩建威同了怀祖,靠在藤椅上讲那抵约的新闻。
怀祖问道:“弟在伦敦游学,于抵制禁约的情事闻见无多,不敢轻赞一辞,在兄高见,究是如何?”建威道:“就禁约一面说,知病所在,始可以奏功,不知病之所在,杂药乱投,标未愈将本益伤,思之已可寒心。就抵制一面说,能从我之所以对待人,与人之所以对待我者,彻始彻终,筹划到万妥万善,始制人不为人制。不然,任你火一般热的心,水一般沸的血,等到害人自害的时候,终究瓦解冰消。小弟怀此两疑,愁此两端,所以不惮跋涉,要寻内地的同胞,重与细论。倘然破除成见,从要害处根究,不从枝叶上搜寻,从此得了法律上自护的权利,才算争回国体,才算替十万侨氓造无上的幸福哩。”怀祖叹道:“小弟去国已久,人情风俗,不知有无变更。”建威道:“兄台几时到地英京?”怀祖停了一停,才道:“不过两年余。”建威笑道:“也不算久。请问兄台既籍北京,尊府在那一条胡同?”怀祖支吾道:“在东华门内。”建威起身执手道:“东华门内,非臣子所得居,兄台行藏,弟与图南兄蓄疑数日,见兄藏头藏尾,不敢轻易动问,但弟决非歹人,兄台尽可释疑,愿请明以告我。”怀祖慨然道:“弟之隐性所以不肯宣露者,为外人之属垣耳。兄等忝同乡土,又都有豪人侠客的胸襟,迟早决当相告。既兄谆谆下问,请回房闭户,借笔对谈罢。”
建威招手,把图南、去非邀到一舱,怀祖另点一只洋烛,在衣袋取出铅笔,随写随烧,不留一角。建威面有喜色。图南亦默默无言。半晌,建威接过纸笔,写了十几句,给怀祖及图南父子看过,也就烛烧毁灭迹。四人相视而笑,一会各自分散。
明早,建威因感寒不能出房,闭门静养。日中时,忽听有人敲门,忽忙开看,正是陈氏。先道了好,才说:“我刚想起一件事,去找图南先生,恰未在房,不得已惊动长者。请问先生,此船开行时,有无华工附船返国?”建威道:“三等舱中,却有三数十人,但华工聚处,是在旧金山,纽约并不甚多,大嫂可是疑尊夫或从古巴逃到纽约搭轮,想去查问么?”陈氏点头道是。建威道:“若从古巴回国,打纽约走也是捷径。”
陈氏一听,直踮起身,便往三等舱去。恰巧怀祖来问建威的病,知陈氏在此才走。叹谓建威道:“此女既饶侠气,爱情又十分真挚,闻之拙荆,彼尝自言出身风尘。古人谓醴泉无源,芝草无根,以此女例之,真非虚语哩。”正嗟叹时,只听陈氏的哭声,张氏的劝声,从对房嚷到这边,怀祖料定决无消息,赶到房,婉转譬解了良久,才得停止。
又过了一夜,建威本无大病,晚上得些微汗,霍然已愈。
几个人依旧聚在一处谈天说地,论古道今,不知不觉,到了新加坡。卸货下货,泊了六天,到第七天上开船,前两句钟,陈氏一人在舱面来回散步,领略四围山色,忽见一人戴顶草帽,拖双橡皮鞋,一身雪纺衫裤,左手挟伞,肩上掮只大皮包,右手执定皮带,脸黄微麻,约略三十七八年纪。
陈氏道:“咦!你怎么在这里?”那人听有人招呼,抬头见是一个贵女,先还不敢答应,仔细一认,不觉失声道:“咦!
你不曾死呵!怎么在这里?”陈氏笑道:“我怎么得死?”那人道:“你不是朱大嫂么?怎么得不死,倒又改了装,像是西洋贵官的夫人。”陈氏道:“胡三麻子,且不消说闲话,请问我丈夫是生是死,现在何处?”三麻子拍手笑道:“好叫大嫂欢喜,又叫夫人忧愁,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忽又拍手哈哈大笑道:“咦!咦!这是谁呵?”陈氏定睛一看,原来不是别人,正是丈夫阿金,已从舢板渡上船来。喜得痛泪直下,顾不得有人无人,疾忙上前执手问好。阿金出其不意,吓得缩手倒退。三麻子又拍手笑道:“咦咦咦!这位夫人说先前同你有爱情的,怎么你不认得,莫非假冒不成?”阿金越发摸不着头路,只是呆呆地不言不语。陈氏怒视三麻子道:“不要胡说白道的呕人。”又挥泪上前,执了阿金的手道:“别了这几年,怎么连自己妻子都不认得了。”阿金糊里糊涂问了一句道:“你莫非是鬼么?”三麻子笑得跌足道:“太阳照在当顶,怎会白日见鬼?可是一样,我要问这位夫人讨些谢仪呢。”
阿金果真望了一望太阳,也是仔细一认,不觉失声道:“咦咦咦!你不曾死呵!怎么改了装,像是西洋贵官的夫人呵!”
陈氏泣道:“我得救不死,因到学堂读书,所以改了装,并不曾另嫁呵。”阿金侧耳一一听明,顾不得有人无人,执手抱头痛哭叫苦,陈氏也泪如红雨,酸酸的只在眼角流滚。三麻子在旁边看两人的情景,只是拍手嘻笑。
顿时轰动合船人,挨挨挤挤,重重叠叠,把三人围祝茶房水手不知就里,为碍了他们展动,一味价吆来喝去。亏得怀祖从人丛中挤进,匆匆略问了几句,便引三人出围,招呼众人道:“这两位是夫妇重逢,并不别故,请诸位让一让路。”刚出得围,恰遇建威,怀祖忙指他看道:“这位朱大哥,正是小弟同宗,自然要与大嫂同房,请将船票给我去换,建威兄,你便领他们下舱罢。”三麻子见了,早自到三等舱去。
阿金骤见两位钜商贵介模样齐整的人物,越发不知所措,跟定陈氏,随建威进了头等舱,看的人还有许多随在背后,打算来听新闻。陈氏引阿金同进十号房间,关上房门,听众人渐渐散开,才引阿金出房。
此时怀祖早将船票换好,在门外老等,便递将过去,陈氏接了,放在袋里,才与怀祖、建威道谢。又见了图南父子,图南一手捋须,一手执了阿金的手,哈哈大笑道:“大哥!你还不知老夫现身说法,常劝大嫂宽怀自解,大嫂只是不听,朝夕以泪洗面,今日如何?可惜老夫年老健忘,九宫谱又不曾带在箧中,不然大哥的夫妇重逢,老夫的父子重逢,合填一出《双杯圆》,倒是翻新出奇,绝妙排场哩。”
正想动问细情,听铃声已是饭时。阿金却对陈氏道:“怪剌剌的,我不到饭厅。”陈氏道:“几个人一路走怕什么?”
阿金一定不肯,陈氏对怀祖等道:“诸位请便,我们便在房饮食了。”阿金道:“我不,我要找胡大哥去吃。我同他一块儿出古巴,一块儿回中国,哪一件不靠了他?这会儿丢他一人在三等舱,我倒有点过意不去。”怀祖点点头道:“大哥倒是情重的。”陈氏道:“夫妇之间,甘苦相同,我便陪你也进三等舱吃去。”建威失笑道:“你们都说的呆话,各舱食物扣着人数,那有多余留备你们去吃的。耽搁已久了,快到饭厅,等吃完了,我陪朱大哥到三等舱找胡大哥说话去。”
不由分说,拉了阿金几个人,同到饭厅,别人已吃到一半了。建威同诸人就座,看阿金拘拘束束,代点几样菜。阿金匆匆吃完,急急离开,建威便陪他走。怀祖道:“我也同去。”
图南道:“你们不便独偏了我。”
当下阿金在前,诸人在后,都下三等舱来。三麻子拍手笑道:“好了!你朝也妻呵,晚也妻呵,如今真给你哭活了。只是累得我一年多没好睡。如今你是快活了,我倒静了。”怀祖道:“且请问胡大哥,怎样同我们大哥在一处的?”三麻子道:“这位是谁?”陈氏代答道:“是我们隔房的长兄。”三麻子才道:“你们看我嘻皮笑脸,像是只知欢乐,不知忧愁,岂知我心里的冤苦,正也无从伸诉呢。大嫂!我不是当的小工头么?
路上情形,大哥想告诉过了。其实那天我是受伤发晕,林子里得了凉气,一周时后居然醒过来。背上疼痛,锥心彻骨,用手摸一摸,已经发酵,自知不至伤命。勉强挣扎起来,看身边倒个死尸,正是同类。我既有口气,不成便让他做野狗嘴里的食,就拣跟粗硬的树枝,折下来代锄头,挖土埋葬,不想却是稀泥。
我便俯身把来敷在背上,随挖随换,等到掘好坑,埋下死尸,觉背上痛已定了许多。自想少吃没喝,总是死数,不如出林去碰碰。那时天色已黑。辩不出东西南北,无奈又在林内躲了一夜。这夜里思家怨别,不知落了多少泪,提起来还是伤心。”
去非听三麻子带着哭声,忙劝道:“胡大哥,虽说是创巨痛深,同死的比起来,还胜一筹,此时不必伤心了。”三麻子谢了,又道:“挨到天明,不敢上山,只在平地乱闯,模模糊糊,不知走下多少路,才见十几家平房,临水依林,水边一排椅子,只有一个老者,衔枝烟管,坐在椅上吃烟。乍见我面,吃惊问道:“你是中国人么?怎样走到此处?又怎么这般狼狈?
我便是长是短,一一说出。
“老者道:‘我是中国人,到此两代。此村周围,都是我的兄弟子侄。你既背创未愈,且在这里养伤,’引我入门,格外收拾一房,备好床帐,令我安居。我便衣之、食之、医药之,一住半月,伤痕全愈。至今提起来,还感念他哩。那时老者便荐我在近处工厂去做工头,半年后薄薄有些积蓄,想同老者商量自己做些生意。也是合当凑巧,那夜月色极佳,我舍不得就睡,出门散步,已是三更后了。忽见草堆里闪闪烁烁,似有人影,还疑是贼,掩上待捕,倒把我吓了一跳。诸位试猜是谁?
便是朱大哥了。
“当时大哥不认得是我,跪地哀求饶他性命。我赶紧说明,问他缘故,才知大哥为受不住又饥又渴,蛮针蛮打的苦楚,上夜在工次逃走,一日夜不曾歇脚。我便悄悄引到自己房中,宿了一夜。打天明,又悄悄送至老者处,恳其暂时收留。承他情,就留在家里工作。又过了半年,我开店的心越发盛了,才辞了老者,回到波那和来,大哥就在店内管账。
“不到一年,本地土人又同日兵开仗,我们中国人真叫做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不知带伤了多少人家。我便有些胆寒,听说新加坡是无税口岸,收拾收拾,就同大哥搬到这里来做买卖。此番我是回接家眷的,大哥顺便上坟,所以又是同路,不想就遇见大嫂。大嫂你可知道,那天你下海时,大哥已晕倒了,我好容易把他拍醒,又一头撞到壁上,只要寻死,又亏我几次三番抱住了不容他死,今天才还你一个鲜龙活虎的丈夫。大嫂,你该怎样谢我呢?”
[book_title]第六回物是人非抚今吊古 形随步换触目伤心
陈氏这时喜极而悲,对三麻子道:“真正感激,只祝你享百年的长寿。”三麻子摇头道:“我不要活一百八十岁,做讨人嫌的老物,只愿从今以后,少担些惊恐,少受此磨折,便是莫大幸福。”建威问道:“救你那个老者,现在古巴么?”三麻子道:“他老人家住处,幽僻清静,轻易无人能到,我临走时,本意约他同行,他再三不肯,说土人同日人争的政治上权利,繁华都府,军兴时虽不免玉石俱焚,荃孙同尽,我这里决无妨碍,倒劝我也搬去祝我是惊弓的鸟儿,闻了弦声,就觉心惊胆碎,只好同他老人家别过了。”怀祖对建威道:“安土重迁,人情不免,不听老者在古巴已有两代么?随乡为乡,只好得过且过了。胡大哥暂时别过,隔天再细谈罢。”
携了建威,径回舱中,浩然长叹道:“盛衰兴亡,何代蔑有?这倒不足深论。只恨我同种积衰至此,单晓得忍气吞声,不知道振筋挺脊。凭何因由,酿为习惯,兄台能道其详否?”
那时图南也上来了,接口道:“我们中国人自私自利的心肠,超出于世界人种,只消一身有丝毫私利,就拿全体来供牺牲,也都心甘情愿。但看目前朱大哥同小儿的往事,不就是证据么?
”
怀祖道:“下流社会,见目前不见将来,果真不免此弊,但是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岂有圆颅方趾,全然没些良心?但看那班工头,到利害生死的关头,一样结盟联会,互相提携,至死不易其志。像胡大哥后来见朱大哥脱难来归,便殷勤接待,往返相偕,足见初时虽贪小利,也由不知彼中苛的情形,以致冒昧尝试,并不是真肯以自己血肉,献给别人做刀俎之物。若然读书明理,上中社会的人物,自然更无此心了。”去非失笑道:“先生不知中国上中两社会人,还比不上下流社会呢。”
怀祖愕然道:“这是何说?”却听陈氏在问阿金道:“我正忘了,几个大工头后来怎样?”阿金道:“老贝为喂狗不得法,连受几顿毒打,第一个呜呼哀哉。其余感瘴,害病的害病,只剩一个倪阿四,也是三分像人,七分像鬼,我走时已堪堪待死了。”陈氏不胜伤感。建威道:“自作孽,不可活,那些怙恶不悛的,何消去可怜他?去非兄所说的从何见来,我亦急于欲闻呢。”
去非道:“中国上流的代表是官绅,中流的代表是士商。
官呢,升官发财,是他的目的;钻营倾轧,是他的手段。等到退归林下,好的求田问舍,不好的便武断乡曲,侵吞公款,凭借越大,气焰越盛。小小州县的举人、秀才,便是绅了。若到省会,固然无可作为,并且人数过多。此之所是,彼之所非,此有所党,彼亦有所争,总不肯同心同德,做一件有益的事。
因此虚名虽好,实权倒不及商人。那些商人呢,乘时捷足,争先攘臂,是他的好处。同行嫉妒,互相贬抑,吞并了同类,倒便宜了外人,这是他的坏处。总而言之,私利的心盛,例无团体,团体一解,害公败群之事,相因而至。倒不如下流社会,日谋一饱,夜谋一睡,混混沌沌,还不失赤子之本心。有大力量,大慈悲,当头一棒,顶胸一椎,立地回悟,居然肯疾病相扶,痛痒相关,生死不相残害,请问上中两社会可做得到么?”
建威道:“凡事不可从一面说,下流中有好人,何尝没有坏人?上中两社会有坏人,何尝没有好人?即如所说团体这一层,拿抵约事来作证,一人高呼,万众响应。单就目前论,心何尝不齐?志何尝不坚?可见我同种全体,并非不能团结,若然得机得法,几十年和血吞牙,从此也渐渐扬眉吐气了。”
张氏是时也在旁听,说道:“团体的散结,半属男子,一半属之女人。我闻姊姊说,中国女人十九都不识字读书,既不识字读书,单靠天生的知识,现世界上的事事物物,形形色色,那时包罗得尽?就不免牵制丈夫。做男子的内有牵制,外有困难,一身尚顾不过来,那里能谋全群的公益?团体两个字只成纸上的名词。就是抵约那件事,夜长梦多,正莫知所终哩。”
图南靠在一张椅上,拈须微笑道:“我亦云然。”建威道:“君等所见,皆过去之中国,现在名气日昌,女权逐渐回复,女教亦渐兴起。不过处于幼稚时代,有斫丧便退,无斫丧便进,真正极危极险。那斫丧两个字,不定要明侵暗阻,即如只看坏处,不看好处,使人人志衰气颓,以为我同种已进了十八层阿鼻地狱,万万不能再上天堂享幸福。这便叫做斫丧。我辈不明白这个道理,倒也罢了,既然自负前知,提倡扶持,责任正是不轻呢。”怀祖道:“若辈各恃一理,都能抉透同种的病根,大约进则使人敬,退则便受人侮,危机一发,连毫厘都不可差的。”建威点头道:“其然,将无同。”自此往复辨论,借船中做他们的议事堂,倒也颇不寂寞,阿金也长了许多见识。
船过锡兰,怀祖手持望远镜,在甲板上徘徊眺望,恰好图南走来,怀祖指给他看道:“那边隐隐约约巨人的足迹,不是我佛如来当年说法处么?近数百年宗门歇绝,灯焰不明,七宝楼台,弹指间也做了强宾供养。天行回转,浩劫当前,入世的解脱不来,出世的又何尝不在旋涡中呢?”图南道:“人生无百年,忧乐且相忘,兄台为佛生愁,为禅预虑,真正何苦呢?”
怀祖默然。图南便邀他来找建威,问些美洲的胜景,说些海外的奇闻,怀祖渐渐面有笑容。图南又提直甲板上的问答,建威道:“我佛初地,早被外族点污了庄严,此外南洋三国,也是佛教极盛的地方,迩来缅甸归英,越裳属法,只剩暹逻暂留残喘,然为两大竞争的焦点,后来茫茫,事未可知。综其致亡就衰之迹,虽说别有原因,只是宗尚虚无,遗弃迹象,也就失了立国的本原了。”
怀祖道:“采石者忘璧,买椟者还珠,自是采者买者之咎。
信佛而得恶果者,毋乃类是?但我追想先朝,以楚昭之入随,似黎侯之寓卫,式微已甚,性命苟全。因以为利者,犹发三患二难之议。迫诸逆旅,蹑我游魂,莽酋亦弃旧事新,饰辞相绐。
遂致膏涂原野,血溅蒿莱,无争无尤,何为而致此?思之裂眦,言之痛心,迄今枝叶离披,根本摇动,哀我人斯,求如暹逻而不得,又将蹈缅甸、越裳之覆辙。祸福倚伏,得失循环,可胜浩叹么?”欷相对了一回,图南觉有倦意,便先告睡。怀祖、建威也各回房歇息。
不数日,到了香港,图南父子,阿金夫妇,要换船上省,怀祖本是借此游历的,也要领略五羊的风景,以与建威肝胆相照,意气相投,早结生死交情,坚邀同行。建威无可不可。便自应允。
于是相约买舟,登越王之台,揖赵佗之墓。溯江而上,把罗浮山的十五岭,四百三十二峰,有胜必搜,无幽不入。游兴未阑,又复舟藤城,弄月镡江,苍梧碧莲,然入望。建威觉得一尘不染,万象罗胸,块垒尽消,襟抱自远。
怀祖置身峰头,引领四顾,忽然东西乱指道:“那边不是瞿留守、张司马化血之地么?这边不是焦宣国苦战立功之地么?
世事如棋,人生若梦,而今又安在哉?”建威劝道:“白云苍狗,变幻无常,我辈留此一身,庶几言人所不能言,为人所不敢为,已往陈迹,兄台何必介介呢?”怀祖口虽无言,却自此郁郁不欢,神魂若失。张氏商之建威,来劝怀祖重回广州。刚进栈房,安下行李,瞥见陈氏揭帘而入。张氏惊问道:“我们不过才到,姊姊怎已得知?”陈氏道:“你们这回怎么去了这许多日子?累我天天只在栈房查消问息,腿也走疼了。”怀祖道:“姊姊如此要紧,有无事故么?”陈氏道:“没什么事。
五日前‘海里鳅’又到广州来,带的伦敦诸人给你书件,交在我处,我要紧交还你呢。”便在衣袋中取出各书。
怀祖一一看过,见无甚事,才问陈氏道:“‘海里鳅’已否他往?”陈氏道:“尚在香港,听说装货卸货,还有五六天耽搁。”怀祖喜对张氏道:“即今动身到香港,坐原船去游舟山。”陈氏道:“舟山不过一座孤岛,有什么好玩?”张氏道:“古之伤心别有怀抱,姊姊如何知道呢?”怀祖却已出房去通知建威了。建威道:“图南兄自舟中一别,两次来广,不曾造访,我心已觉负负,这回又过门不入,未免薄情了。并且我之此行,专为抵约而来,兄虽所志不同,何妨姑赴春申,暗为我助,默窥同种之真相,以决将来之进退。过去之事,且请付之达观。”陈氏入问,接口道:“即如图南先生,相处数十日,交谊未尝不深,目前居忧坐困,不一存问,竟自匆匆上道,不怕人抱怨么?”怀祖、建威同问何事?陈氏坚不肯说,但道去自知之。两人无奈,便同陈氏来望图南。却见阿金正从西边过来,陈氏迎上问道:“昨夜堂讯有无挽回么?”阿金摇头道:“难!难!”建威十分关心,正待动问,恰已近门。阿金同门者讲明来历,引进书室坐,陈氏自到上房。
一会,图南进门,神情萧索,意象牢骚,迥非在船时兴高采烈的模样。开口先问道:“两兄这些时间到那里去来?令我眠思梦想,望眼欲穿!”建威约略告知,急问图南近况。
图南未言先叹道:“老夫承先人遗业,虽比不上郭家的金穴,邓氏的铜山,却也尽堪温饱。自从小儿遇骗,族中有些子弟,知我单丁,几次说辞,要我择人承继,我一概回绝,治装出洋,只荆人支持门户。族中见我日久不归,以为小儿决不无还之望,我偌大年纪,受不得煎熬辛苦,也要为异域之鬼。先用软语来说荆人。见荆人不为所动,便与婢仆内外勾串,把我田房用强硬占,差不多都被夺尽了。荆人投诉房族,袒彼抑此,不为理处。荆人又气又急,卧病在床,至今行动尚自需人扶掖。
今春有姑子自外贸易归来,闻知此事,代为不平,便劝荆人赴县呈告。不意县中不知因何,置霸产不问,只问姑子事不干已,插身扛讼,把来收禁三阅月,不问不释。老夫归国,想切已之事,不便叫至亲久累,因令小儿投请收审。谁想见一人押一人,姑子还未释放。好容易左呈右催,昨夜才算提讯,糊里湖涂,问了几句话,依旧还押。老夫目前内有病妻,外有横祸,方寸中竟无片时宁静。幸亏朱大嫂代我料理医药,大哥又代我传递消息,闲时还婉劝慰,才得撑恃与两兄相见,不然也早累倒了。
”怀祖叹道:“晚近官场,不过是苞苴世界,图南兄,不是我把不中的听的话来劝你。”
[book_title]第七回能有所弃乃为英雄 毋谓无人何来之子
怀祖对图南道:“我劝你一句话,不是我把别人千辛万苦积下的产业看作不心疼,也不是畏威惧势,劝你掀头低,其实盛族那几位子弟,无非迫于饥寒,又看你有隙可乘,才纷纷动心,其所为可恨,其情犹可怜。县中偏听枉法,难道真是糊涂?
不言而喻,是盛族借重了方兄,才见一人押一人,要把令亲公郎磨折的半年十月,使你自愿了事。”建威道:“县里真有这个心肠,图南兄不好上控么?”
怀祖笑道:“凡事真可以理胜,天下早便无事了。常言道:官官相护,又道心是黑的,银子是白的,苞苴一行,鸬鹚作笑,还问什么是非曲直?如要打赢官司也是不难,只消图南名子拼着这些产业,钻头觅缝,双手送到县中。究竟盛族理短,图南兄理长。”图南疾忙截住道:“要我行贿么?我宁死不为。”
怀祖道:“令亲呢?公郎呢?何月何时得离押所,兄台会计及么?”图南不语。
怀祖道:“楚人失之,楚人得之,究竟还在一家,不如邀盛族宣明一本之谊,把产业按人分送。”建威道:“图南兄先拥偌大家财,一夕间变为窭人,将心比心,能无郁郁?”怀祖道:“以目前事势度之,已失之珠,决不能重还合浦,去者不返,讼则终凶,不如慷他人所不能慷,慨他人所不能慨,失利得名,想亦图南兄所乐为。”图南道:“如兄所言,小儿与舍亲又如何脱离苦海呢?”怀祖道:“此复何难?一纸和息呈,便可取保开释。”图南道:“县中似有意同我作难,自请和息,不怕坐诬么?”怀祖笑道:“兄台真是长者。南面者种各刁难,不过弄钱的方法。与兄无仇,与盛族又有何恩?盛族所欲得者,兄之财产,非欲得令郎之性命。行贿图胜之事,在兄虽不肯为,在盛族不敢不防。今兄慨然将已往之事,置之不问,又复指相赠,盛族觉是意外之侥幸,有不感激的么?回首当初,不免又有些惭愧,其欲急出公郎令亲之心,正也不亚吾兄。为什么缘故呢?一层本案一了百了,便可安然坐享,二层在兄台面前,明为图报,实则示权,使公郎不敢翻案,正有大大地作用。兄台如听吾言,令亲公郎不消虑得,盛族自然会代兄设法。”
建威道:“图南兄的产业赠人不赠人,是图南兄的权利,虽在族中,不应争夺。既经明侵暗占,便要讲究自保的方法,争持到底。如兄之言,虽非畏事,非慷他人之慨,但令图南兄因争而让,便是自丧其权,自失其利。此时同族相争,还好用‘一本’两字来解嘲,万一其亲其友,见图南兄肯受欺肯吃亏,都来依样葫芦,图南兄产业虽多,今天割一分,明天割一分,转瞬例无立锥之地,请问怀祖兄可使得?使不得?”
怀祖道:“兄台不是尝讲合群么?尝讲团体么?群如何合?
团体如何结?讲道理,贤哲有时难明;讲手段,下愚所乐从。
手段在那里呢?中国自昔相传的宗法,正是目前救急的良方。
宗法一明,由近及远,由后溯前,人人欢若一家,亲若兄弟,还怕不能协心同力,抵御外侮么?即以图南兄近事论,争者固然不是,坐视一族之贫困,不能代谋生计预弭其争者,亦有不是。若再此呈彼诉,坐令贪得无餍的长官,如狼如虎的胥吏,不讯不结,视为永远的衣食,久而久之,图南兄与盛族两败俱伤,一边是丝毫不能归原,一边是丝毫不以享用,若辈以外之贪心则始终无有餍时,后累还堪设想么?毒蛇螫手,壮士断腕,何尝没痛苦?便有更甚于断腕者,一腕便不足爱了。”建威道:“话虽不差,究竟自弃权利,我终不以为然。”怀祖道:“图南兄的产业,图南兄自行主张,分赠族中,虽失利还未丧权,若使将来被县中褊袒曲断,权利两失,又将如何?兄台尚以上控为有用么?”阿金在旁接口道:“府里不准到司里,司里不准到院上,院上不肯,还好京控哩。”
怀祖长叹道:“从府以至京控,就算得直,且算一算,该费多少时?该用多少钱?为甘于同宗一本之亲,而甘于漠不相关之路人,有这道理么?图南兄!我劝你及早自决,无用踌躇,令亲同公郎也好早些脱难。傥来之物,安知不能去而复来呢?”
图南道:“金石之言,知我肺腑”正要望下说,陈氏匆匆走来道:“大嫂此时有些发厥的样子!”图南不等说完,急忙入内。建威、怀祖不便久坐,也回栈中。
入晚阿金来报,图南已发帖,遍请族人,定于明日会议,又恐他们疑忌不来,另备小启,申明分产的主意。其夫人知事易了,去非又不日可归,心胸一舒,病也减了许多。怀祖甚自欢喜,建威只是摇头道:“我欲教人以强,兄偏教人以弱,真正格不相入。”怀祖道:“对外人宜用强,对亲人不嫌于弱,若如兄言,因薄物细故,自相残杀的,只消说是自保权利,还有谁好去责备?”建威微笑,不复多争。
次日,建威对怀祖道:“闻兄岛中产药多,尊夫人又深明医理,图南夫人病势反复,何妨同往省观?倘仗回春妙手,生死肉骨,也尽些朋友之谊。”怀祖顾问张氏道:“行囊中有无药料?”张氏道:“虽有,登门自荐,能无为惨所笑?”怀祖道:“图南非比泛常,是亦无伤。”张氏正还未允,陈氏适时来报道:“图南夫人忽然想及家计,说败家破产,都由已起,半夜悲啼,到今未止,刚才厥了两次,看病情已是凶多吉少,奈何奈何!”怀祖力促其妻道:“去罢!问不容发之际,人命为重,不在拘泥小节了。”张氏绉眉道:“心病还将心药医,去亦徒然。”陈氏问知因由,极力怂恿道:“就算无功,也尽一番心。”张氏方始无辞,同到图南家中。
陈氏引进相见。诊视既毕,张氏先委婉劝解了一番,才在箱中取出一瓶红沉沉的药露,用开水镶了一茶怀灌下,再拣几味药,嘱用甘澜水煎送。连看五天,图南夫人十分已好了七分。
去非等两人亦已归来。建威意欲先行,怀祖又思同走,图南再四挽留,说待其妻大愈,彼此都可放心,无奈只能住下。
其时建威同怀祖夫妇,已从栈中迁住图南宅内,夜晚无事,聚议禁约的前途,非白非黑,是异是同,争得热闹。建威却一言不发,只拿上海寄来几张报纸,反复阅看。忽地拍案道:“卑怯的中国人,无廉耻的中国人,几为地球通行的口头禅!彼何人欤?彼何人欤?”忽地又推案起立摩胸抚髀,喃喃自语道:“彼何人欤?殆旧中国之警钟。彼何人欤?殆新中国之导师。
人心不死,赖有斯人!”怀祖几人不解所谓,急取报纸,翻到一张《海上日日新闻》,载有一篇小传,其略曰:冯君亚泉,东越人,少佣于墨西哥,积赀入美,以贸迁为业者有年矣。愤同种之受侮,奋然有以尚武为雪耻之志,乃返国就学海上之某社,为入日本陆军学校之备。戒行不日,忽以拒约事,于某月某日饮药自戕。
新闻上又记几句来函道:
拒约不至以死争,而冯君竟死,其死也无名;禁工毋害于冯君,而冯君且死,其死也愚。以愚死,以无名死,冯君其徒死哉!
怀祖嗟叹道:“其无名也,正好名者所不肯为;其愚也,正智者所不能及。冯君!冯君!仆恨来迟。不然,与君把臂入林,相视而笑,决不使君独死!”图南父子肃然正容道:“冯君以一死,廉顽立懦,后来必有食其福者。我辈虽不能似,亦当思所以似之。来函何人?乃敢掉弄辱舌,妄肆轻保”张氏道:“圣者见之谓之圣,贤者见之谓之贤,下愚见之则仰天大笑谓之大愚,其人不同,其见自异。上宙下合,往古来今,那有什么定评呢?”陈氏痛骂道:“是而为愚,是而谓无名,我当时若不遇救,葬身海中,在若辈眼光里,越发见得是愚,见得是无名了。”说着说着,不因不由,脑门作酸,眼角里流下许多红泪,按捺不住,索性放声长号大恸起来。阿金急得搓手道:“这是何苦呢?你就哭死,冯君也不得返魂,这是何苦呢?”众人被他引得发笑。
却见建威依然摩胸抚髀,喃喃自语道:“彼何人欤?彼何人欤?殆非今之人欤?咦!彼何人欤?其旧中国之警钟欤?咦!
彼何人欤?其新中国之导师欤?”上上下下,一面走,一面念,竟有失魂落魄的情景。怀祖过去执住他的双手,问道:“建威兄如何?建威兄如何?”建威摇摇头道:“冯君冯君,吾爱其为人,吾敬其为人,吾痛其为人,吾尤恨人乃不知君之为人!
冯君冯君,其真徒死已欤?”怀祖慌道:“建威兄,想是哀痛过度,神志失常,索性借这间房做追悼冯君的会场,建威兄便学大姊,痛痛哭他一场,倒可宽胸解郁。”众人都道:“是极,建威兄快听怀祖兄的劝罢。”那想任你舌敝辱焦,建威双耳如聋,竟无一言回复。
众人正急得手足失措,一个女佣慌慌张张赶来道:“不好了!太太急煞了!”图南父子飞步而入,陈氏拉定张氏紧跟在后。剩下怀祖、阿金两人,守定建威,不敢走开。
怀祖忽地得计,附着建威耳朵,高声叫道:“建威兄醒来,图南夫人变了病了!建威兄快快醒来,图南夫人灿重了!”恰像两根电气,直剌入脑,才把建威剌醒,定睛问道:“图南夫人如何?”怀祖道:“女佣所传,不知是何情形。”回头对阿金道:“建威已醒,大哥何妨入内探一探呢?”阿金应了要走。
帘开处,张氏、陈氏携手在前,图南在后,笑嘻嘻又走进来。建威急问道:“大嫂无恙?”图南道:“没事没事,荆人听外间倏哭倏哭,声高音响,当有意外之事,不免发慌。女佣无知,轻事重报,倒累了诸位。建威兄!可是你刚才的情景,真几乎把人急死。”张氏笑对怀祖道:“大嫂有几句批评真是十分贴切。”怀祖问是何言,张氏道:“大嫂说:夏大哥如处冯君的地位,便是第二冯君;冯君如处夏大哥的地步,便是第二夏大哥;夏大哥与冯君,可算是千里同心,生死知已。”怀祖听了,也觉失笑。
建威恍恍惚惚,有些记起,重把报纸携过来,从头至尾看了一遍。忽然怒发上冲,双眼横视,众人又吃一惊。
[book_title]第八回弱主遇强宾宾主而今真易位 私情遏公理公私两字本殊途
建威长叹一声道:“怀祖,拒约两个字,本为全体公益,不为一人私计,然在他人不过牲些钱财,方事之始,冯君乃并性命牺牲之,难道不自知其愚,不自知其无名么?正恐长夜漫漫,前路茫茫,拼以一身,鼓我全国的锐气,激我全国的决心,想其定志决策时,不知流了若干血泪,绞了若干脑髓,然后毅然引药,长往不返。但生之前既有无限的踌躇,死之后自有无限的希望,轻轻地把‘徒死’两个字一笔抹煞,中国的舆论可想而知了,中国的人心也可想而知了。”
怀祖嘿然不答。建威沉吟一回道:“怀祖,我想明后日,倘有上海邮船,便要动身了。”图南道:“内子近来饮食日强;精神日复,留小儿在家侍奉,我与诸君同行,既可开拓胸襟,展舒怀抱,或者有什么事,也好为诸君分劳。”建威道:“以地望论,上海自是中心,以感情论,旅外工人,粤人独居多数,桑梓之情,竔榆之谊,容易动人,就容易成事,我们还是分途各任的好。请兄留粤,我与怀祖两人同舟共济,也不为孤了。”
陈氏道:“我在此无所事事,愿到上海走[一]遭。”怀祖道:“此行迟速未能预期,本岛的消息,海船的贩运,要仗大嫂代谋,请与大哥同到香港,俟我南归。大嫂如欲北游,那时再去,尚不为迟。”陈氏方始无言。
后日是六月十八日,恰好招商班期,建威同怀祖夫妇,午后雇夫搬运行李,上得飞鲸船来。陈氏已同其夫先在船中,图南父子直至解缆开船,作辞上岸。船到香港,陈氏同着阿金也就分手自行。一路经过福建洋面、浙江洋面,四周山峰,时隐时见,灵奇雄厚,各有各的胜境。怀祖经一处徘徊一处,见一处感伤一处。张氏素来达观,到此亦郁伊万状。亏得建威极力开解,才略略定了痛肠,止了痛泪。
不知不觉,已近崇明洋了。怀祖凭栏四望,战舰、巡洋舰、炮舰、鱼雷舰,衔尾分列,从三夹水直进黄浦江,两面树林似的高桅,桅顶挂满了各色旗帜,临风招豋,映日飞扬。细数龙旗,只得四竿,还是二三等巡船,有两条只堪迎送。怀祖愕然,顾谓建威道:“地球上日所出入,有了白种的足迹,便是白种的世界。以今所睹,证昔所闻,能不令人惊心动魄么?”建威道:“古今往来,新陈代谢,尽我力量,做一步算一步,计什么利害,问什么强弱?”怀祖摇头道:“理虽不差,势不相敌。
兄所说的,究竟只指未来,不指现在。”正要辩论,离岸不远,便各回房收拾。
待傍码头,挑夫、车夫、栈房的接客,纷纷上船。建威等三人,却由长发栈随船伙计预先邀定,便代雇两乘马车,到栈中看定房间,略略歇息。建威出门自去,调查近事,怀祖与其妻本为游历而来,并也举目无亲,便先高驾双轮,遨游四达,遇便也暗暗物色。
倏忽数日,十里洋场,奇奇怪怪,琐琐屑屑的情形,大略已在胸中。这晚回栈,建威恰已先归,正叫了两样菜,引杯痛饮。怀祖取只杯子,倒了一杯酒,随饮随谈道:“建威兄!吾今而知‘开放主义’四个字,主之于主,又有实力以为之护,是为通商互市之通例,无所忌惮,亦无所用其议论;主之于客,又有强权以为之继,便是侵疆掠地的代名词,言虽动听,实则尽丧,正难为主人呢。”建威道:“兄何自而知之?”
怀祖道:“吾与兄现所居处,不是租界儿?既名租界,地主之为何人,不言而喻。然虚名在我,实权在人,试就表面侦察,就内容研究,反客为主,早成为他人殖民之地。即一隅,推全局,大概可知。可再轻信甘言,自忘实祸么?”建威道:“是由他人之国家,有治外法权,其领事即因而有裁判权,以至于是。然我名义既尚保全,只望法律上有日回复,种种障碍,都可消灭,似毋庸长虑却顾的。”
怀祖道:“谈何容易?吾闻日本之争,法律尚在维新之初年,而至辽东战胜,契约始定,苟无实力,无强权,至今不过付诸梦想。即人观我,则我仅仅以修改刑律,骤望与列强改订同等之约,能乎不能?既自知其不能,则无论为占领,无论为开放,其必至为我害者。只争隐显,不争轻重,名义是假,法律才是真呢。”建威道:“事在人为,日本当年与我正复同病,今乃巍然居于头等强国之列,我中国人种不定弱于日本。”怀祖急道:“日本以武士道为第一之大和魂,中国之国魂何在?”
建威道:“国魂么?咳!殆已死矣!我今日正一肚皮不合时宜,聊借浊醪,自浇块垒,见兄来,正思尽情吐露,倒为开放问题争执了半天。其实就事实上讲起来,兄所云云,真是窥脏见结之谈,我心不死,遂于无可希冀中强生希冀。然而魂之不存,身将焉用?东国鲁连,恐转瞬即将蹈海哩。”怀祖诧异道:“兄台何为郁郁若此?”建威道:“兄幸未见其人,未与之谈,不然,此时也必不欢。”怀祖道:“小弟连日出游,正未知兄所调查者如何?今日所见,又是何人?”
建威举瓶斟酒,连引三巨觥,复杯在案,先吁了两口气,才道:“调查之事,迟再相告,先告兄今日所之人,与所谈之言。其人为谁?则海上巨商孙问锄是也。孙君与外人交易极广,势力极雄,拒约议起,亦复身与其列,一时视线交集于其身,以卜斯事之胜负。不定美货之决议,未尝有人强迫,毅然签允,众遂坦然以为无恐。弟初意,我国商人乃肯牺牲个人莫大之利源,以谋全群之益,甚心仪其为人。
“昨日造门请谒,握手深谈,意识之坚定,言词之慷慨,益令弟五体投地,顾影自惭。故今日不辞烦数,重往把晤,以自开农牧,自兴制造,自辟路矿之三说,反复陈说,请与合谋。
大约我辈半年来熟思深虑者,虽未一一吐露大端,总纲业已不遗一字。乃孙君唯唯诺诺,无可无否,弟于是心为以疑。徐视其面,若重有不豫者然,又若有所深思者然。弟问其故,初犹隐而不言,久而久之,弟怒谓之曰:仆亦商人,凡商人之甘苦,久已亲尝身受。此次破产东归,虽欲谋海外侨氓之便利,亦决不致有害君等。如君有疑于我,或以我为不足言,则我请从此辞。
“孙君沉吟良久,入内取两纸示弟,乃他处学堂中所发不用美货之传单。弟阅毕,问孙君以此示弟之意。孙君谓弟,君不尝言凡商人之甘苦已亲尝身受么?我辈商人一时之嬴亏犹在其次,最怕是销路滞钝,成本停搁,万一运掉不灵,虽有巨资,每为一二小故,牵连倒闭,不要说是全数不销,还经得起么?
偏我行中底货尚多,外洋定而未到者,计算货价,又在五百万两上下,一经他们提倡,人人抱定不用的宗旨,货无去路,本无归期,外人没要紧,我第一个先不免倾家破产。在他们只想害外人,那知倒害的自己人,并且又先害的我。君自外来,彼此又都是商人,目前我之奇厄,君有良策为我助否?
“弟沉思至再,始答道:如以私言,则仆谨谢不敏,如以公言,或实迫于势所无可如何者。仆苟能为,必为君尽力。但以仆所闻,有人建议,凡原存底货,送交商会,粘贴印花,仍准行销,则君所虑底货之一层,当已无碍。孙君忽然失笑道:我辈经商,凡事向贵自由,如今无缘无故,强受他人之干涉,请问夏君,易地以处,甘乎不甘?弟又晓之道:是将以释用户之疑,示非拒约后续定之货,正为君等求疏通,不得谓之干涉,君何为而不甘心?孙君又笑道:万一他人横挟私见,强指某货为应销,某货为不应销,不免终受其害,至受害而后悔,已嫌其迟,何如此时不从其言之为愈呢?
“弟彼时细味其言,觉得必有不可告之隐情,多言亦属无益。因问定货之价值至五百万两上下,自非一时所定,能将日期告我否?孙君于时面色骤变道:是非君所宜问。忽然转为沉静,又道:日期过多,仓卒不能记忆。弟因是益知其必有私,笑谓孙君道:货价之钜如是,安有不记日期之理?即使偶有遗忘,至近之数期必能记忆。度君于仆,终始不免怀疑,故不愿以实告。但君语仆,仆或者能为君助,若不语仆,亦不便相强。
惟君牌号,仆已剌知,尽可传电出洋,详细查探,彼时必发君复于同胞之前,幸君毋怪。
“孙君于时色乍红而旋青,颜将舒而复惨,嗫嚅答道:“前者犹可,临期所定为最多,以是有忧,幸君勿宣。弟不禁失声叹道:自作之孽,夫复何尤?但仆所忧,有大于君者,连类而及,又不得不为君忧。愿君尽出定单,告罪于我同胞之前,请其仍照印花办法,一体销售。惟君当宣誓,现单而外,不再续定。
“乃弟之言未终,突有一人疾趋而入,谓此事我辈别有办法。夏君请毋多言。弟于时平心静气,以谓其人道:孙君定货,价值如许,一通一滞,于市面大有影响。为商言商,安能不为代忧?既为代忧,又安能无言?君既以仆为多言,又谓别有办法,谅君自有良法,仆益愿得与闻。其人瞪斜视道:宗旨不同,我不乐为君言。
“弟见其人奇横至妄,郁火上冲,几不可遏。一转念,忍而又忍,转谓孙君道:此事当争是非,不当争意气。君之目前,不过于我同胞之前一下气耳。然此小损于君,亦有大利于君,君如从我所言,而又惧我同胞或不谅于君,不敢呈身自请,仆愿以君万无可奈之苦衷,代告我同胞,请为君谅。孙君!孙君!
全体之害,固可成于个人,个人之利,却必资于全体。未有皆在荆棘中,个人独能回旋自适者,幸毋执迷,重自取忧。
“后来之人,忽又接口道:夏君!夏君!我不尝言我辈别有力法么?君犹执呈单请罪之说以强孙君,无乃多事?弟问孙君:其人为君何人?孙君道:同行之来议事者。弟本不乐与其人言,继念其人所谓别有办法,或出于破坏之一途,不可不预防其渐,又复忍之又忍,平心静气,冀以婉言回其人之听。乃弟唇舌俱敝,其人除别有办法,君无多言八字之外,竟无一语。
弟乃拂衣而出,至今思之,犹有余恨。”怀祖屏气侧耳,直待建威讲完,才道:“其人之奇横至妄,自由成竹已定,适与兄所见者相反,觉其逆耳,故不乐闻。但孙君临期放手定货,自丧之利犹小,败群之罪实大,应使薄受惩创,为类似者之警。
如兄所言,呈单请罪,盖印并销,是转为其疏通,又示人以拒约之无实际也,是万不可行的。”
[book_title]第九回聊共联床话通夕 莫从行野怨三春
建威道:“以怀祖兄之明达,乃亦作此论,诚非弟意料所及。”怀祖道:“何也?兄岂亦以商为重,以工为轻,故视临期定货者为无罪,欲为谋疏通之法么?”
建威道:“非此之谓也。拒约初起,既已宣明办法,当即刻日施行。乃又轻信甘言,展限两月,致若辈得以为鬼为蜮,行此败群之事。商会诸人,殆已无所辞责。”怀祖道:“展限者既尚无所辞责,则定货者之罪尤不能无所惩儆,兄何为犹言疏通呢?”建威道:“事既前误,至今其势已危,不谋疏通,上海市面转瞬间恐将不堪闻问。”
怀祖道:“兄何故虑至此?上海商场是地球万国之商场,仅仅禁一美货,仅仅惩一孙君,何致败坏市面呢?”建威道:“商场诚非美货所得专,然一孙君定五百万,两孙君就是一千万,若然三孙君呢,四孙君呢,直须二三千万外。如许巨款,一旦全数悬搁,市面银根,该紧到如何地步?事虽未见,不难预猜。兄尚以为可不疏通么?”
怀祖愕然道:“兄意乃不独为一孙君,凡类似孙君者皆将任其自定自销,拒约之议,直可付之空谈,海外侨氓,从此永永居于十八层阿鼻地狱中。建威兄!建威兄!咳!你未免忍心了!”
建威道:“我亦侨氓之一,欲同我同胞出地狱入天堂之心,未尝不热,但数日来,以所见所闻,互相印证,始觉大局已误,仓卒间断无挽回之望,遂思及早保全上海之商场,方可集众公商,定一持久之法。一年不成则两年、三年,两三年不成则八年、十年,有进无退,有死无生,庶几犹有可望。”
怀祖道:“兄兹所言,益令我无从索解?发轫方始,如何谓大局已误,宁不使闻者寒心么?一时尚不能守,乃谓持以十年、八年,宁不使听者失笑么?”建威道:“咳!兄有所未知。
海上众商所定之美货,已至明年十月,此一年有余内,如不疏通,所受害者不在外人,及在我中国之商人。并且夜长梦多,事难逆料,窃恐政府今日方重有赖于外人,迁就订盟,恐将不免。”怀祖疾忙接口道:“不用美货之说,其价值所以高于一时,其势力所以横于一世,正为此故。二三奸商,即使败产倾家,咎由自取,诚不足惜。”
建威道:“何货乐用,何货不乐用,此个人之自由,内力无所施,外力尤无所用。价值诚高矣,势力诚横矣,然市面一坏,相承而及者,决不止二三人,又安得不为之计?”怀祖道:“兄以货为虑,然货虽不销,其物自在,商人所受亏者,不过目前之息,大局一定,后来仍可取偿,是复何患?”
建威道:“中国商人,即使慢藏厚拥,要以田房为信用,取之存户,取之钱商,以出入周转,而决无数百万实银,任其取携自便。母财一滞,本商之赢亏且不计,存户知有货在,不至骤然提还,亦且置为后谈。彼钱商者,今日取之甲,明日又输之乙,今日输之丙,明日又取之丁,乃能于其间计赢取利,决不能任一人、二、三人宕欠数十万金经年不还。且钱商亦非自有数百万之实银,以与用户往来,不过仍取之存户,存户之与钱商往来者,长存者少,短存者多,诚为一人、二三人宕欠数十万金,万一存户提银,无从应付,则钱商可以立倒,钱商一倒,则弟所谓相承而及决不止数人者,其事又将立见。至此时,上海市面尚堪复问么?”建威言至此,瓶酒已空,便令茶房盛饭。
怀祖回房一转,少停又来,谓建威道:“兄所虑钱商之一层,理虽不差,按之目前事势,其实并未中肯。货定而未来,不独未用钱商之银,本商之母财,亦尚存之宫中。”建威道:“迟早要来,来时将如何呢?”怀祖道:“可先运动钱商,凡临期定货之奸商,一概不与往来,或出或不出,及出之或如期或不如期,由本商自担责任。”建威道:“责任呢,本为本商自担,但有数百万交易之巨商,其先必与钱商有首尾,货来则出,势无可诿。若为钱商所厄,懦者割田卖屋,以顾燃眉,黠者或自弃其业,拼受贴罚。与洋商了事,而钱商未了款,则折若干成,扣若干成,固中国歇业清账之通例。兄试为钱商思之,现在定货者凡若干人,将来应倒者凡若干人,其所负钱商者又应若干金,真能脱然无累么?二三奸商不足惜,相承而害及钱商,辗转相承,又害及钱商以外之商,皆将来必至之势,能无顾虑么?”
怀祖沉吟道:“不用美货,既不受内外之干涉,又可制私定者之命,万万不容败坏,即万万不可更言疏通。惟钱商之赢缩,所关于市情者极大极险,却不可不虑。无已,其令临期定货者及早退货,是亦保全之法。”建威道:“货样不符可退,迟误日期可退,未来之前,惟有意外可以言退。拒约诚意外矣,然外人决不承认,必因此入于国际。兄不尝言强权,言实力么?
我苟有实力,苟有强权,犹无所畏,而今则皆无。外人诚执约问我何事绝其通商,我将何辞以对?咳!怀祖兄!此事如用兵然,决定拒约,是主战之说也,不定不用,是行兵之方略也。
如何则胜,如何则败,胜如何进,败如何补救,是多少之算也。
我攻则彼如何,彼攻则我如何,是量度彼已之策也。一有不慎,未交绥而胜负之机,智者可以立决。弟所忧者,不在二三奸商,而至今日已为二三奸商所误。拒约结果,遥遥无期,则弟之所忧益甚。”怀祖道:“兄所忧者何在呢?”建威道:“海外之工可忧,国内之工尤可忧。我辈所主兴垦、立厂、造路、开矿之数端,至此殆无可缓。然富者贫之母,富者将贫,贫者又将何赖?能无痛心么?”
怀祖想了一想道:“造端益宏,愿兄尽罄所言。迢迢长夜,也可借此消磨。无畏趾离子横来扰人。”建威也是欣然,只听窗外风声、雨声,拉杂交作,电火挟着雷火,倏来倏往。
怀祖道:“是几时下的雨,清谈相对,竟自忘怀,可笑人哩。”建威道:“知已天涯,联床风雨,是人生极乐之境,管他几时下的?”怀祖道:“夜深凉重,宜倩麴秀才来伴岑寂,兄尚能拇战三百否”建威道:“旗鼓对树,余勇未衰,只愁小巫,不要退避三舍。”怀祖笑道:“小户遇大户,唾涎即倒,兄须自防,莫慢愁人。”因起身取了两瓶白兰地,倒在玻璃杯内,又冲了荷兰水,才道:“肴尽盘空,只好借兄豪谈,作下酒之物。且问国内之工如何可忧?富者又如何将贫?”
建威道:“目前所为,于法律上谓之报复,在我诚为有名,然我以是施之人,亦当防人以是施之我,万一我曰不用美货,外人亦曰不用华货,弟恐中国有害群负约之奸商,外国必无徇私背众之谬种,一年之内,享利者外人,受害者华人,且其数未可详计。”
怀祖道:“如是则如孙君等,其负罪尤大,非使之受至痛至巨之惩罚,殆难甘心。”建威道:“以理论,若辈诚为可恨,以势论,事机已变,与其言惩罚,丝毫无损于外人,不如言补救,犹望保全华人之生计。”怀祖道:“怎又要虑华人生计呢?
”
建威道:“一年之内,误于若辈,结果殆已无望。转瞬而秋而冬,冬尽而又春,事若未解,不用华货之一层,必将发见。
怀祖兄!中国商业不以丝茶为大宗么?江以南之居民,不专以丝茶为生计么?”怀祖道:“且慢,外人并无此意,开隙以待人,不如纳约以自牖,兄毋为教猱升木。”
建威不觉失笑道:“畏钟者谓钟师曰,毋声钟!畏弓者谓弓师曰,毋力弓!不知钟与声相习,弓与力相应,非其师所能止。今兄畏人,谓我曰毋教人,不知循环往复,无待于教。如讳其无,贻事后之悔,宁防其有,犹可为事前之计。”怀祖点头。建威又说道:“中国丝茶二项,为运美出口之大宗,我工我商,侨居彼国,用此者亦复不少。但一出一入,其权皆在彼商,故我不用美货,犹有人敢定之使来,彼不用华货,我并无人能贩之使往。彼乃添运意法日印之丝茶,以供一国之所求,我旅外之工商,亦不得不茹羞饮恨,仰鼻息以分其余沥,其为痛苦,宁可深言?”怀祖道:“此犹指侨氓说,愿闻本国补救之法。”建威道:“劝丝商少收丝,劝茶商少收茶,年少数百万之实耗,商人犹无所伤。劝蚕户少养蚕,劝茶户少种茶,半年数月,顿觉无以资生。谚云:饥寒起盗心,从此且将多事。
若听之不相过问,丝商、茶商、一蹶必不复振,蚕户、茶户,得利亦不过一时,终非久计。”怀祖道:“拒约事罢,我用美货,彼亦必用我货,如兄言,似乎中国之丝茶,外人将从此不再闻问,恐无是理。”
建威叹道:“丝茶何止销彼国?甲年短销,乙所并无所增,早有比例。美人不添运他国之丝茶则已,苟添运他国之丝茶,弟敢决中国之为此业者必然永败。故弟以谓不定美货,当添一语曰,华定华货;不用美货,当添一语曰,华用华货,既曰华定华货,华用华货,非兴农牧以补未备之天然产,非兴工厂以补未备之制造物,亦复空言无实,此中原理,兄固深明,不烦弟之多言。但体大端巨。三数私人,量远而力不足以及之,是非求本国商家之赞助,决难普及。求商家之赞助,而先令其顾影汲汲,未暇自谋,如之何其有成呢?”
怀祖道:“项庄舞剑,不离左右,兄意仍主疏通呵。”建威道:“总而言之,拒约之举,无临期定货之商人,则彼已受实害,一年当可定局。有临期定货者,则彼窥我之团体,殆如散沙。非持久不能有济,欲持久则必农牧工厂同时并举,纳蚕户茶户于其中,使其少种少养,则丝茶商人少实耗即受实利。
至农牧工厂之资本,既欲筹之商家,自当令其母财通而不滞,方可收为我用。否则铜山西崩,洛钟东应,一发所动,千钧并摇,恐不待内力外力之交至,先将自相纷扰,一纷扰必致自相解散。延颈?足,停辛伫苦,所结之团体,如云丽空,如烟过眼,转瞬即无踪影。岂独海外侨氓,全中国人皆将永永居于十八层阿鼻地狱中,不复有升天堂之日。弟不辞烦复,扼要再讲几句。我制人先自制,定货者必败,此自取无所尤,而必害及钱商。我制人而讳言人制,业丝茶者必败,亦并害及钱商。而蚕户山户之穷民且难自存。二者有一出现,于我辈理想之实业,所以为持久计者,皆有莫大之关系。兄诚达人,当能会我斯言。
”
言毕,取酒待斟,不想瓶已罄如,并无点滴。看怀祖时,脸红及颈,气喘若鸣,反背双手,绕室回旋。建威惊问道:“怀祖兄,是醉呢,还是有所不快于弟呢?”
[book_title]第十回得海外双鱼老谋宏远 草灯前一檄苦心分明
怀祖尚未应声,门环响处,一人突入说道:“日上三竿,辞锋未竟,可谓豪于谈者。”转眼又专向怀祖道:“何事伤心,做这般模样?”怀祖见是张氏,才道:“建威兄只主疏通,若辈将无顾忌,我意终难释然。但为钱商计,为丝茶商户计,欲并得若辈之资以经营理想之实业,我又骤无驳辞,以此踌躇,非有所不快,亦非有所伤心。”
张氏茫无头绪,转问建威,略告大概。又道:“弟所谓疏通者,固将令若辈尽出定单,请罪于我同胞。又以其万不得已之情,求助于我同胞。而后我同胞令其宣誓,不再续定,并将议办之实业,劝其自认承办,不能则自认股份。事事分明,乃取临期所定者稍与通融,并粘印花发售。其在期后有私定者,则不在此例。既有作用,又非漫无限制,怀祖兄当可无嫌矣。”
张氏摇头道:“临期者可通融,后期者亦将希冀,此事似难轻许。惟祸变不远,大哥所议,为丝茶补救者,必当亟行。
果能如愿,以户为佣,即以商为资本家,不足,再别求赞助,似不必谋之若辈。”怀祖拍手道:“不差。丝商少收丝,茶商少收茶,余母正可吸集,若辈自作孽不可逭。建威兄!菩萨低眉,正不如金刚怒目哩。”建威道:“钱商呢?”
张氏道:“假以货价为一千万两,付定十之三为三百万两,此三百万两,假以十之五出之本商,其取之钱商者,为百五十万两,本商与钱商之往来,自然随付随收,倘钱商约计收数将及付数,立时截止,目前当无大害。所可虑者,货来之后,本商或以周转滞而无力,或以怨恨深而故延,皆足以资口实,即足以败大局。然理无并顾,势难兼谋,只可置之缓议了。”建威低头不语,绕腹筹思。怀祖道:“我有些腹枵了。”张氏道:“一夜到今,已过若干时,夏大哥怕也饿哩。”便喊茶房买些点心。
吃毕,建威问怀祖今日有无所事,怀祖道:“弟今日无事,与兄同行。”正待易衣出门,外边投进一信,封面字迹韶秀,知是去非所写。去非信如何来的恁快?原来怀祖到沪,曾传一电通知居址,寄书邮才不致无从投递。拆开看时,只说父往澳门,母氏平安,别无要话。却附陈氏所致张氏的信,厚纸实封,好一会才得拆开。另外又有一信,是伦敦留学寄给怀祖的。
先看陈氏信,前面叙些伤离感别,中间祝些健饭加餐,后面方说伦敦同学之来书,及海船船长之意见。关系綦重,飞书驰告,船长在港等候,请大哥裁定速复,张氏随交怀祖。已将同学的信看了一半,接着看完,神气间十分踌躇。张氏在旁,一张张也看个明白。怀祖才递给建威道:“请兄看此信当如何复?”建威看道:怀祖先生执事:君游东亚,仆留英京,虽今日水有轮舟,陆有汽车,交通之便利,已非古若。然相隔七万里,一书往复,动淹月日。以视在本岛时,晨夕把晤,倾送襟抱,苦乐为何如耶?虽然,丈夫之志,视四方若户庭,友生亲疏,又在精神不在形迹。仆遂日夕以此间为乐,而惟忧学殖不长,负本岛诸父老兄弟姐妹殷殷之望,谅君雅人,必默会此旨也。伦敦东亚会,近顷宾宴,以仆辈行将毕业,并招与会,因得与彼中士大夫,纵谈时局。知自新地发见,垂三百年,无寸土尺地,得以闭关谢客者,有之,惟非洲漠北穷荒不毛之地而已。无神皋沃壤,得以孤立绝世者,有之,则自我本岛始。坐令聪俊之子弟,不得交换智识,以争雄竞长于五洲。珍异之物产,不得贸迁化居,以揽权纲利于六合。吁!可恫焉!
然而海陆气运,自塞而通,已非人力所能遏抑。
本岛虽蕞雨土,仆辈先人,结室家,长子孙于此,既有年矣。苍苍者天,无故送一陈姊来,又无故遣君与仆辈复出,而见巍巍之宫阙,泱泱之河山,其有意于谋本岛之开通者,当可逆睹。仆辈既顺天,不敢复逆天,私相聚议,普通卒业后,姊妹四人,将入理化专门学校,兄弟八人,以四之一亦入理化,以四之三专习机械,为回岛时伐山通道之备,而于实业所关系者尤重且要。执事规模宏远,尊夫人识解尤轶侪辈,如不河汉斯言,则目前有一少纵即逝万不可失之机会,愿执事以前岛长之资格,为仆辈解决之。
机会为何?则亚洲公司所登《东方时报》之广告是也。录如下:“亚洲公司有载重五千吨以上之商轮六只,向在大西洋、太平洋、印度洋装运客货。伦敦、旧金山、香港及此外著名之巨埠,均有行栈码头。兹因本主物故,俟登报日起,隔三月,在伦敦定期拍卖。有欲知详细情形者,请除礼拜日外,每日上午九句钟至十一句钟,下午二句钟至五句钟,至本公司取阅图样簿册可也。”
仆辈见近世立国,得海权者强,失海权者弱,海权不独在兵也,商亦得与其谋。英之所以骤盛而称为海王者,非独恃其水师,商船之吨位、之只数、之速率,亦自足以横绝一世。荷兰、西班牙之所以骤衰,而属地几于尽削者,非独水军累败于英蹶不再振之故,其商人冒险之体魄,生利之计画,亦远不逮英人。悲哉微乎!仆辈今日始注意亚洲公司之六轮,沧海滴水,大陆点尘,其不足增本岛之光荣也明甚。然得此聊以自豪,十年后或且犹有大用。约计各费,至多二百余万金,海船累年之赢利,已足以办。开办时应备之活本,即以海船并入,支用原有之成本,无待另筹。
仆辈公议甫定,船长适来英京,该公司各埠之情形,粗闻大概,因以此议告之,船长亦欣然称是。惟请命本岛,往返不能应时,虑有迟误,帅臣将命,当机专断。执事则仆辈今日之帅也,事之可否,系于执事之一言。祖国绵邈,山川奥旷,执事行迹所至,伏愿时采见闻,托诸尺素,俾仆辈得窥南渡之陈迹,茂宏之风怀,虽甚顽钝,犹能喜执事之喜,悲执事之悲也。海上风厉,凡百珍卫,不宣。
又另行写道:附缩绘亚洲公司图说一纸。
尊夫人、陈姊致声。
建威阅毕,交还怀祖,问道:“事大时促,兄须速定主意,速写回书。如决计收买的,弟看信尚嫌迟,非发电报不可。”
怀祖仰首上视,良久未置一词。
张氏耐不住,先道:“时不可失,机不再来,当急传电购买。但须择地立一商船学堂,请本岛挑选五六十人来堂肄业,庶几人材日出,可将船员更换,不至专仰外人,方为长算。”
建威道:“我同种中在公司执业,其材足以司机行轮者未尝无人,但习其事不知其理,终不能为一船之主。既立公司,学堂却不可缓的。”怀祖道:“买船不难,立学堂也不难,只是有一极难着手处,非先商定,万万不可冒味。”张氏、建威同问何事。怀祖取过纸笔,连写了十几句,张氏默然,建威笑道:“是复何难?”取过纸笔也写了十几句。怀祖与张氏相视而笑道:“无已,且可知是。”
怀祖道:“我意船员能早一日更换自己人,便好一日,英京中诸兄弟,以四之一习机械,以四之二亦入商船学堂,普通已备,自比本岛新来者卒业较速。其堂即立于伦敦,凡习理化机械者,每礼拜亦令授课数小时,数年后即不能专掌一船,倘能为副,未尝不是妙策。”张氏点头,怀祖将图说又看了几遭,对建威道:“弟急于写书,无暇陪兄出门了。”建威道:“徐园今日有演说会,我且去旁听,回来再谈罢。”
怀祖便先写了两封复信,将办法请同学公商,又写了一信给船长,请其收点船只、机器、行栈、码头,另致本岛一信,请船长将本船交副驾领回岛中,装载学生到伦敦入学,一共四封信,直至下午才毕。
张氏早将陈氏回书写完,又摘要拟一个密电底稿,请陈氏交船长阅后转电伦敦。俟怀祖将信封好,夫妇两人同坐一部马车,亲到邮局分发明白。
晚饭后,又到前数日游过几处未曾尽兴的园林,徘徊良久,才回栈中。怀祖来寻建威,尚未归来。直到子初,才听楼梯履声橐橐,知是建威来了。怀祖迎到梯边,建威问道:“电信都发了?”怀祖道是,便随建威入房。看他除帽脱衣,回身在椅子上坐定,只是气愤愤地一言不发。怀祖惊问何事。建威道:“请大嫂来,有事商量。”
张氏到后,建威才道:“今日留春戏园亦有演说,弟以路近先到,见章程,来宾演说,须先将宗旨告知会员,由其认可,方能上坛。弟知现在拒约分为改良、废约两派,与弟见都不相合,又不知会员属于何派,因往请教,原来也主改良。弟驳之道:“君辈会中以学界为多,商界为少,工界则无一人,工人痛痒利害,姑且不论。单指学生商人,说照原约文义解释,应在最优相待之列。后来一样要查册,一样要拨回,一样要关木屋,防疫时一样要赤身露体,受硫磺的薰洗。并且在学不得兼工,学费必要充足,非本国无此学堂及资格可入高等者不得来美,种种苛待,不但比不上白种,即非洲黑种亦比不上。同种中不但比不上日本,即积弱的高丽也比不上。推原其故,若是约之所致,愿君等言改良,若不是约之所致,愿君等毋言改良。
会员转问弟道:君意将如何?弟道:非废例不可。此言一出,那知会员中议论纷纷,有的道:是内政不可干预。有的道:“是将牵入国际。有的道:“是夏君把中国看得太高,我辈得此已足,弟再四力辩,会员竟深闭固拒,无一人能信我言。
“弟因愤然出至徐园。开会及半,弟往谒会长,并与诸会员通问姓名,才知都是南越、东越两处的人物。海外侨氓,十九是两处人,合群的公义,又有桑梓的私情,弟心窃喜,我谋庶几相合,那知只主的废约。弟驳之道:“禁约有可废,未始不是上策。无奈前约已经满期,续约订而未成,待把什么来废。
君辈既不言改而言废,眼光自然兼注工人身上,比专为学生商人设想,不自平等,望人平等者,识力自高十倍。就我看来,还是隔靴搔痒,不曾到那好处。
“会长问道:于君意如何呢?弟道:以我意,当分两层办法。内对政府,当求不与外人续约;外对敌国,当求其废工商部新旧的禁例。一日不如愿,我团体一日不解,坚持力争,以必胜为主。会长道:我辈始谋诚不及此,但问题太大,我辈之力亦不足以及此。会员又道:“既不便与外人直接开谈,政府能力薄弱,往求亦无所济,不必多此一举罢。弟驳之道:美公使领事,为此事不尝与商会诸会公谈数次么?既能会谈,便可请商会诸公,以此意往告领事,君等求之,政府拒之,其咎自在政府,逆料政府不为我谋,遂不往求,其咎即在君等。若谓非力所及,难道订约废约,真君等力之所及?不过政府争于外,君等合力以助于内。政府有后劲,胆壮则辞可坚,外人见我民气之不可轻也,易就我范围,如是而已。会长道:总而言之,问题太大,怕要闹出事来。谨谢不敏。弟当时气愤已极,想不问会章不会章,且自上坛发表我的意见,究竟有人赞成没有?
咳!怀祖兄!那知旁听中竟有些不可思议的议论,倒把我缩住了。”
怀祖道:“如何不可思议哩?”建威道:“有些年长的说,我们须眉俱白,这倒是第一回才见。如今世界真正愈出愈奇,有些中年的,说譬如听说书,有话好听,有茶如吃,倒又不花钱,管他,借他坐坐,歇歇脚,也是好的。有些少年的道:场上那班人,手舞足蹈,倏走倏立,赛如在那里做戏,可惜少了行头。咳!怀祖兄!弟彼时且悲且愤,魂灵儿像出窍,飘飘荡荡,良久才进躯壳,知我中国从此沉沦的了。大踏步出园,便想回栈。忽然得个主意,走了无数路,去做了一件事。”
怀祖问是何事。建威从夹袋中取出一本日记簿,送请张氏去看。张氏看时,见三张六页,写满了学堂的名字、坐落、总理、教习、监起居、庶务员,以及学生等人的姓名,都开载明白。
张氏道:“大哥就调查的这件事?”建威道:“弟三句钟出徐园,直走到此时呢。”张氏道:“意思想在女界中运动么?
”建威点头道:“是。”怀祖道:“女界中的潜势力,一经涌现,真可推倒一时,只是谁人能去运动呢?”张氏道:“是妾之责。今夜先将大意草张择日开会的檄文,明日发印,印成后,妾亲自逐处分派,有效无效,姑置勿论,尽些责任,也替夏大哥分一半的焦心。”建威大喜道:“请大嫂定稿,我来做磨墨的高力士。”张氏看表上针,指子正两刻十分,便道:“谢谢大哥。昨宵失睡,今夜须早就寝。妾将檄搞拟就,明早再请教罢。”
起身作辞,同怀祖回房,也请睡下。独自一人点枝洋蜡烛,想了一回,磨墨吮毫,顷刻已成。及复看过两回,又改了几个字,桌上钟声已敲两下。倒杯茶,吃了两块蛋糕,方始就睡。
一觉醒来,玻璃窗上罩满日光,急便起身。盥洗方毕,正要出房,只听门外一叠声的喊道:“怀祖!怀祖!”
[book_title]第十一回发菩提心为众生请命 运广长舌愿诸君静听
怀祖蓦地一惊,急忙举头,认是建威,问道:“兄又有何事?”建威道:“别无甚事。尊夫人檄文想已草就,弟急欲一读。”怀祖问其妇取稿,交在建威手中,随行随看,洋洋洒洒,写满了一张如意笺。首叙自己来历,并回国的因由;中述例与约的分别;末叙开会的缘故。共分三大段,其大意道:妾不幸作女子身,尤幸不生于祖国,而呱呱堕地于新大陆极南之海角,以幼以长,以至于于归,肢体胸膈,未尝一日有拘孪束缚之苦,固自以为豪矣。乃与彼中诸姊妹,对镜而互观,内于家庭,外于社会,权利义务,思想之发达,无毫末不逮男子,有时几几若过之。及知凤凰之自有真,仅仅修饰羽毛、自夸文采者,终不离乎鸡群也已。且惭且愤且奋思得藉手,以显我同种诸姊诸妹之能力,卒之未获如愿。会禁约届满,海内外诸伯、诸叔、诸兄、诸弟,云合雾集,风发潮涌,锐然鼓无前之勇,毅然举自我作古,举世未为之义,妾始佩之,继感之,终乃飙然起曰:此我诸姊诸妹潜势力发生之机也。自顾五尺躯,虽纤弱无似,然得执鞭瞂,负牙旗,为前驱之走卒,非所敢惮。
月日横渡太平洋,东经地中海,出苏彝士河,北驰以抵上海。
上海者,全中国人材之所萃,而今者抵制之中心点也。十日来,饫问绪论,或改或废,相持者,要不出约之外。夫外人之视我华工,奴隶蓄于先,牛马鱼肉待于后,日循日酷,又旁决以虐待我商,又横溢以厄我学生,约为之乎,亦例为之耳。我诸伯、诸叔、诸兄、诸弟之明达,何遽见不及此?其始终言约不言例者,由乎中有所惮。何惮乎尔?则我诸姊、诸妹实有以致之。
嗟乎!我诸姊、诸妹有势力而自放弃也,又以为诸伯、诸叔、诸兄、诸弟之累,尽义务而若未尽,争权利而若未争,将不免为地球万万种种色色之外族笑。
且不独现在之地球而已,又将为未来地球为万为亿为兆为京为垓以至无量不可思议之外族笑。我姊妹苟一熟思之,必且蹙然不安,尽焉自伤,毋待妾之哓哓已。
而妾犹不敢自嘿者,则以我诸姊、诸妹蹙然不安,尽焉自伤之一心,即潜势力之发生于无兆无朕之中,而我诸姊、诸妹,或有一二犹未自觉也。充是势也,充是力也,无内无外,无坚无暇,无高无下,无一世十世百世千世乃至万万世之别。皆得弥纶鼓荡于其间,若犹不知之,犹不遂利用之,则真至可伤心者也。月日午后三句钟,借座雅仙剧场,敬迓诸姊妹各贡伟抱,以匡妾之不逮,而为海外诸父老兄弟姊妹谋所以解倒悬之厄,仰企毋任。纫秋张氏谨白。
建威阅毕大喜,便约怀祖到一家印刷所,加倍许了钱,提前发印,约定明早三。又到雅仙戏园,同园主说明就理。
原来这座雅仙园,专唱昆腔。自从京调盛行,听的人说是调高响逸,胜于靡曼之音,唱的人觉得发声收口,色色随人所便,比不得昆腔一手一足,都要应弦赴节,难易相去十倍。听戏的不爱听昆腔,唱戏的也不爱唱昆腔,从此雅颂之声,真应了两句老话,叫做“只应天上,难得人间”了。
那雅仙园主,偏是个李龟年,白发婆娑,不能够重描眉黛,学步时趋,一园一天卖不到二十个座儿,浑身一毛一孔,都填满了债主的金钱,偏又尚侠任义,脱不了旧时风范,掀髯笑向两人道:“我亦华人,一样也有耳有目有脏有腑,难道不该帮忙,要两位说个借字?临期竟请光降,茶水也由我承值。只是应该如何布置,请两位预先吩咐,这倒是个门外。”
建威、怀祖出其不意,相顾起敬道:“既如是,我们也不说客话,事后另图补报罢。”前后看了地位,计议了一番,回栈告知。张氏惊诧道:“伶官中竟有此人,曾问姓名么?”怀祖道:“也曾问来,陈姓,钊泉其名,是个梨园老辈。一切众生,有声闻就有根器,有根器就能成佛,古人真不我欺哩。”
本日无话。明日去取了檄文,张氏按照建威开的校名坐落,挨排去送,每到一处,必与主人教员纵谈半晌,又看看学生的课程。张氏见这数年居然发达到这等地步,着实佩服。众人见张氏和蔼亲人,谈言慷慨,也着实敬礼。又知开会这日,尚只张氏一人,便有自任干事的,有自任招待的,约定一句钟先到园中会齐。
连忙三日,檄文方始派完,离会期只一日了。下午晡时,正自外归,茶房递过一张名刺,说这女人已来过两次了。张氏看是一张巨红纸,印着三个不大不小的字,纸色古朴,笔势尤其苍健,不知何等人物,又不知居停所在,只知道叫做苏隐红,闷闷地无从索解。恰巧怀祖同着建威也已回寓,张氏提起有这女人,今日一连来了两次,不知为的何事。建威道:“无因而至,不速而来,形迹已是可疑。只这名字,若断若连,也是十分奇怪。”怀祖抚掌道:“吾知之矣!隐娘、红线不是个女侠么?这人胸襟谅也不凡。依古来道高魔广,务自晦藏,他犹游戏人间,呈露色相,正如佛门中辟支禅,还没到上乘地步哩。”
正在互相议论,忽见一人,当顶挽个盘髻,横插一枝玉钗,髻边茉莉珠,中镶一朵大红月季花,耳垂一副翡翠三连,一身金银罗的衫裤,脚上套了一双蛮靴,服色离奇,偏又脂粉不施,天然妩媚,婷婷袅袅的走来,深深的万福道:“这位想是纫秋姊了。三次登门,始得近接玉容,一消饥渴,也算前生缘法。”
张氏急忙答礼道:“是隐红姊么?步虚声里,习习天风,俗抱尘襟,霎时尽扫。始知天人真相,自非俗粉庸脂所能模拟。
敬具皋卢,前谢失迎之罪。”当下谦逊坐定。
隐红不待动问,先自陈诉道:“家住黄山,客游沪渎,昨闻豪举,深佩热肠。不自揣量,俗以肺腑之言,箴膏肓之疾,不知姊姊尚能垂纳么?”张氏肃然正容道:“妹心长才短,不自知非,倾盖之间,即承匡正,正自求之不得哩。”
隐红道:“山有空穴,风所从生,海有归墟,水所奔赴。
今日主持改约者,果如空穴之招风,不免示人以隙。然而登高一呼,海内响应,数千年酣酣之梦,居然一醒,其所见虽差,其苦心可敬。其魔力尤可佩。姊姊必欲抉症破结,一层时机已失,恐言易而行难,一层借人口实,因以疵议前议者之非,败坏团体,自便私图,姊姊一番普渡众生的盛心,转不免负罪社会。黄河浩瀚,犹自朝宗,不如且退一步罢。”张氏道:“心知其是,而故相抵抗,是谓愎;心知其非,而盲相顺从,是谓媚。愎与媚,皆非妹所敢为。且自今以往,抵制之真结果,遥遥无期。此时而为废例之预备,不为失时,怀私挟诈者,苟闻妹言,方将深恶痛绝,怎肯借为口实,又怎么能败坏团体?姊姊似乎过虑了。”
隐红道:“目前诸人,忽而言退货,忽而言不用之有害,倏反倏覆,正为个人的私计,与团体不能相容。无奈不曾搜到病根,倒觉进退狼狈。若然晓得改约之无济于事,自然而然要大声疾呼道,外不能救工人,内先自困生计,随声附和的,一经提醒,能无颓丧?人人都到意懒心灰的时节,抵制之局,立时可以解散。姊姊可不慎重么?”
张氏道:“有为私谋破坏者,即有为公谋团结者,私情究胜不得公理。在妹愚见,尚属无妨。”隐红道:“是则然矣。
姊姊亦知大祸之将至么?主不用者,以为源不绝而流自清,主疏通者,以为利未睹而害先彰;各持一谈,各不相让,究竟都是空言。所可虑者,商人现定之货,期远而数多,压于断流绝潢之势力,出则停搁成本,不出则经年存栈,外人岂无烦言?
妹尝私计,目前犹可相安,明岁交春,若辈非怂恿外人,出而以强力干预,即将辍业杜门,纷纷倒闭。外人干预,则主改约之诸君,必有受其害者,犹不过二三人;倒闭人事若见,影响之广,将至不可思议,而其终皆足以解团体。姊姊与其言例,似乎别树一帜,实则更添歧路,不如从这两层,层层推勘,求一两全之策。但迩来人情,类乎讳疾而忌医,掩耳而盗铃,姊姊如采刍言,亦不是仓卒间可以从事的。”张氏道:“姊姊所说为商人虑者,妹与同人也曾想来,也会议过疏通的办法来,但总不外粘印花、给凭单,各有所利,也各有流弊。最难者,前定销通,后定或致混充,不消几时,大局例将瓦解。且有至要一层,必当先自分明。目前何为而议抵制,人人皆知是为排障碍,求便利。障碍如何而可排?便利如何而可得?是非废例不可。例之不废,就将约文修改完善,彼外人者,舍约而引例,我其将奈之何?故妹之意,第一当宣明抵制的宗旨,专为废例而起。宗旨既定,再就现在情形,谋所以维持商场,保全市面的方法。而如有于全局有害者,则只可以为多数人计公益,不当为少数人计私利。姊姊亦国民中之一人,既为此事出与社会周旋,家庭间亦尝有所论辩否?”
隐红笑道:“上天下地,独往独来,何处为我的家庭?”
张氏惊道:“姊姊并地室家么?”隐红道:“不瞒姊姊说,小妹为先人遗腹,六岁又遭母氏之丧,幸为邻庵老尼收养,得至成人。向来于世事不闻不见。此番因佩姊姊的热心,才来踵门求教。本意想劝姊姊无劳笔舌,无如姊姊立志既坚,小妹又不工辞说,此时倒觉无从进言了。”张氏道:“姊姊来申何事?
老尼曾否同来?”隐红道:“不妹行踪无定,来去不常,也无一定的事。老尼却尚在山中。”张氏正色道:“厌世主义,不合现时的趋势。姊姊稚龄弱质,也不在厌世的时候。”隐红不让说下,早截住道:“小妹别有怀抱,不入世也不出世,姊姊倒不劳挂怀。时已上灯,后会有期,姊姊凡百自重。”张氏道:“尚不曾问姊姊的寓处,妹真忘情了。”隐红道:“不妹居址,姊姊即知之,亦无从过访,明日如在此间,或者到会中奉候,也未可知。”说着已经离房。
其时怀祖避在建威房中,等张氏送客归来,又相议道:“其人言论无异常人,其形踪至为恍惚,真令人无从捉摸。”张氏道:“我视其人,虽饶有美姿,眉宇间时露英武慷爽之气,或者便是隐娘、红线一流人,也未可知。”谈论一会,夜色渐深。饭毕就寝。
明早,建威邀怀祖先至雅仙,园主陈钊泉早遵两人预嘱,安排妥贴,伶人也都遣开,只留几丁茶房在内承值。午后,张氏先到,未时,干事员、招待员陆续都来。一到申初,前前后后,到了竟有五百余人,一半是闻风自来。
铃声一响,先有干事员宣明本会宗旨,是争例不是争约,所以即名为争例会。宗旨宣后,来宾中登坛演说的共有八人。
末后张氏才翔步从容,走近桌边,款款吐语道:“诸侠姊姊妹妹呀!我辈女子不是国民之母么?为个人之母者,勿论子之贤不肖,念其为骨血所化分,只觉可爱,不觉可憎。为国民之母者,子之为上流、为中流、为下流,在他人虽有分别,在母之眼帘中,只见为子,不见有何阶级。并且他人视之愈贱,蹙之愈甚者,母之于子,则怜之愈深,护之愈力。
例如道有饿夫,男子斜睨而过之,女子则必有多寡之助。足见人群的感情,女子自优于男子。而所以致此者,则由世界人类,都为我女子所生所产,故无声无臭中,遂相感而不自觉。
“今日言抵制者,为外人虐待我侨氓而起,侨氓之受虐者要以工人为多、为最烈。能使工人出苦海而入乐土,则商人学生相沿而及之,祸不扫自除。仅仅言改约,即能如愿,不过便商而止,便学生而止,工人要不得与。诸位姊姊妹妹啊!旅外之人,难道不是我女子所生所产么?勿信外人,谓愿并改一二条,遂坦然不为我子若孙虑也。毋论现所续议,我工人去来出入,依旧不能自由,即使改至十分完善,不还有例在么?我执约以相诘,彼引例经相绳,究竟管理之权,在人掌中,约之力断不及例。诸位姊姊妹妹啊!到那时,我工人果不消说,依旧是为鱼为肉,听人烹割了。我商人,我学生,自今以前,未尝得享约之利,自今以后,岂能免例之害么?”
说到这里,台下有人诘问道:“约何尝有利?商人学生如何能享呢?”张氏道:“第一次《禁约》说,此是专指华人续往美国承工者,其余别等华人,均不在限制之列。第二次《禁约》说,此约专为华工而设,不与官员、传教、贸易、游历人等,现时享受来寓美国利益有所妨碍。照这两条文义解释,商人学生犹在商约中最优相待之列,如何至与工人同受不可思议之奇辱?岂非例所使然么?诸位姊姊妹妹啊!拒约的潮流,汹涌及于全国,我辈忽然说要争例,似乎势力薄弱,不免为所淘汰。不知我辈女子,在家庭内婉婉转转,以告我父兄夫婿,在社会上恳恳切切,在告我伯叔兄弟。理论果真圆足了,便容易动人听闻。小妹不量,奉劝我诸位姊姊妹妹,不要随人附仰,以改约为圆满功德。要知例而不废,改约不过虚名。今日男子既不敢言,我女子为国民之母,当尽为母之责任,万万不可自暴自弃啊!”
这时,台下拍掌声如春雷怒鸣,四壁摇动。忽地人丛中飞出一人,褰裳迈步,直上演坛,端端整整立在正中。
[book_title]第十二回何许是之子佳城碧波白浪 空自盼平安尺素粤海金山
张氏只觉眼前一晃,像是苏隐红闪到身后,回头一望,却并不是。正中立个四十余岁佳人,妆饰朴素,举止从容,偏又眼角流波,眉尖敛黛,像含着十分幽怨,朝着台上台下鞠躬点头,呜呜咽咽的说道:“小妹应友兰,新会县人,家世务农。我父我舅,会香港初开,以工致富,始弃农习商。又因合资营业,情意相投,一子一女,自小订婚。妹年十六,即赋于归。夫婿区远龄,少有远志,每思破浪乘风,遨游域外,久久未遇机会。妹于此数年,始稍知生人之乐。不意金山分号的掌柜,忽传病信,亟须替人。
夫婿欣然请之于舅,孑然独往。其时妹年二十有四,有子亦七龄矣。夫婿去不匝月,舅以猝病辞世。妹以弱女子,内支门户,外款亲朋,间时又赴乡间营亲窀穸,三月之中,心力交疲,始知生人之苦。幸而夫婿闻讣归来,妹得稍稍息肩。乃未愈年,忽有戚串从金山来,传述号中各伙,滥支浪费,势将不支。夫婿不得已,匆匆就道。
“自此十年不归,我父亦已亡矣。子年渐长,酷肖其父,慕壮游。妹以膝前孤另,劝不使行。年十八,为之授室,未三载,得一男。妹于是时,有儿有媳,又有稚孙,投怀索抱,几几乎只知有乐,不知有苦。但良宵深夜,系念藁砧,犹时时以泪浪渍枕。不想此两年前,金钱空卜,只雁不来,妹固晨夕皇皇,儿尤傍徨万状。挨过八阅月,儿忍无可忍,坚欲赴金山省视,不得已,只可任其远行。出门之日,儿媳悲离怨别,泣不成声。妹回想当年,也不觉欷欲绝。惟盼早一日得一平安之报,便早一日慰我闺中之望。转瞬又已半年,竟也鱼沉雁杳。
“咳!那时那时,不瞒诸位姊姊妹妹说,妹与儿媳一时从好处想,或是父子两人双双回国,恍恍惚惚,好像已在面前,不觉莞然欲笑;一时从坏处想,或是父子两人双双都遇了意外,恍恍惚惚,好像已闻凶信,不觉嚎然欲啼。如是又逾一月,忽见一张《金山日报》,上记一条说:太平洋会社之汽船,有一乘客,闻从广东新会县来,以违禁例,致被拨回。某月某日,船离桑港约五十哩,其人不知何故,自投入海。船员闻信,急放舢板施救,正遇风狂浪涌,无从打捞。其人何姓、何名、何事来美,尚待查访云。
妹骤睹此条,便猜是我至宝至贵至亲至爱之佳儿,酸痛彻心,便悠悠,神魂若失。良久良久,忽有小儿哭声,剌入耳轮,才得醒来。却见桌边地下,横卧一人,模模糊糊,尚不认是何人,俯身一视,咳!可怜呀!不想便是至宝至贵至亲至爱之儿媳,昏不知人,悠然若死。孙儿方幼,只是牵衣绕膝,极声嘶唤道:‘娘醒醒呀!娘醒醒呀!’”这时旁听诸人,都听得万种悲伤,百般怨恨。友兰忍不住,已是失声。
停了刻许,拭泪重语道:“好容易延医觅药,才把儿媳救醒。却自此一姑一妇,楚囚相对,只觉死之可乐,生之可悲。
偏偏两三月来,尚无确信,邻家又夜夜隐约送来哭声,越引得望夫思子,不能自己。不瞒诸位姊姊妹妹说,妹虽商妇,然节财省费,犹似农家,未尝轻役佣人。
“偶以易米,与邻妇相遇,渠一啼一哭告妹道:其夫在外国作工,年前因事回家,甫及半年,乘船复往。近见同伴家书,知到埠时,适遇木屋新成,梁夫应对不知如何错误,便被押入。
据闻木屋造在海滨,低潮黑暗,比囚牢尤苦几倍,体亏身弱的,一入其中,极易成玻渠又闻人传言,在木屋中染病不起者已有四五人,因此又惊又急,夜夜不能安枕。
“咳!诸位姊姊呀!诸位妹妹呀!妹当时若不生希冀之心,守着一孙一媳,苦楚已非人境,偏偏又想我夫或是抱病,我子或也被押木屋,因此音信杳然,不自揣量,亲身去探消息。诸位姊姊呀!诸位妹妹呀!那真自寻烦恼了!”台上下、会内外,一切听者,都以为奇,便悄悄侧耳细听。张氏蓦地记起陈氏前事,胸头不觉勃勃跳了几下。却听友兰接着说道:“妹既决定亲赴美洲探听父子两人消息的主意,便从新会到香港,在领事署请张护照上船,坐定的是下等舱,污秽的情形,不堪入目。上等舱固然比不来。即同白种的下等舱两相比较,亦有天渊之别。这还怪不得外人,我同胞确有些不知自爱的。借着解闷消闲的名色,赌钱、吃鸦片无所不至,无怪被人轻视。妹再三再四的劝阻,在我一片婆心,有人反嫌为多事,真是无可奈何。
“及近桑港,妹已问知禁例的大概,默想夫婿号名、坐落,及贩运之货物,出入之赢亏,幸未模糊,至于姓氏年岁,是无待言,决不至于差误的。妹便坦然不以为虑。惟念我夫此来究竟如何?我子何时到美,何时入号,何以无片纸只字报母妻?
前番日报所载,是否另有其人?倒觉万感罗胸,颠倒不能自主。
“咳!不想一傍码头,目睹白种诸人纷纷上岸,渐渐黑种走,渐渐同种同舱之日本人走,渐渐同种同舱之高丽人亦走。
此时举目四顾,在舱待问供的,只剩我中国之同胞。咳!诸位姊姊啊!诸位妹妹啊!轩轾厚薄,一至于此?已令人万分抱怨!若然一样不来留难,一样许其上岸,仅仅少差时间,犹可于不平之中稍稍平心。不想关员上船,点验盘诘,竟无一人不被禁在舱中。直至第三日,十成中有两成方算无事,四成便押进木屋,四成便原船拨回。
“妹先亦在拨回之例,窃不自量,力与争执道,如谓商人之妻,不应来此,则领事即不应给照,如谓填照不曾合例,本人何自而知之?其咎自在领事,不在本人。咳!诸位姊姊啊!
诸位妹妹啊?惟口兴戎,妹因此便受有生未受之辱,尝有生未尝之苦。至今追念从前,犹觉饮恨含酸,悲肠尽裂!”说着说着,又是泪痕满面了。
旁听中有人问道:“姊姊争执的不差,如何会受辱,如何会吃苦,不成彼人竟不讲公理么?”友兰道:“公理两字,正与文明一般解释,是强权的护符,断非衰弱者所能借口。今日中国之弱如何,理长理短,皆非外人所顾。不然,禁约具在,何尝有量身囚禁这许多奇闻呢?妹就因抗辩了几句,关员以为倔强,几个如狼似虎的关差,前来揪扭。妹喝问何事?若辈谓既不服拨回,便须进木屋候审。咳!诸位姊姊啊!诸住妹妹啊!
木屋的苦况,妹在家乡时已听邻妇谈及,知不是个好所在,惟念迟早终须释出,倘得与我夫、我子再见重逢,庶几不枉此行,便死也所甘心。咳!不想大谬不然,不但不如所愿,连性命几乎断送!天乎!厄我至此乎!”号号啕啕,哽咽不能成声。又隔数分钟,才说道:“妹谓关差,便进木屋,让我自行。关差不听,竟尔自船扭上,浑身磕伤了几处。初犹不知,入屋后,和着大众席地而坐,渐渐痛上来了。此犹可忍。最难堪者,以女子身杂居男子之中,睡时坐时更衣时,处处分别不清。还比不得船中,无板无门,尚可用布遮拦。此时一身不由自主,便觉郁火蒸腾,不能止遏。忽然转念此来何为,不忍不耐,便不免成病,在这不见风日的地方一病,将来不免死,如何得见我夫、我子,又如何慰我儿媳?如是一想,便当躯壳已死,只留灵魂与大众周旋,平心静气,老守关员的查审,希冀查审后便可释放。
“不想一守一月,遥遥无期,想尽方法,要同外间通一消息。岂知被禁之人,例不准通书札,竟也未能行遂。妹默揣情景,此行恐是徒劳,不知不觉,钩起满腔的懊悔。不悔受辱,也不悔吃苦,悔儿媳当时再三力阻,说不听邻妇讲么,渠夫曾到美洲,尚然会遇意外,姑年虽老,犹自女身,万一拨回,犹不过空劳往返,万一也被押入木屋,不听说是低潮黑暗,极易成病么?不如出钱请人前往访查,或禀请县中行文金山领事,或者也可得个实在下落。妹意请人未必可靠,中国地方官民本非所重,未必肯管闲事,就算邀准,一纸往返,动须轻年,也嫌迟慢,故决计不从。
“目前身在牢笼,进退渺无凭准,抛下一媳一孙,轻年弱小,何等可怜?一日十二时,竟无一时不在方寸间盘旋往复。
咳!诸位姊姊啊!诸位妹妹啊!从此越想越愁,越愁越悔,不上几时,遂昏沉不知人事。忽地苏醒,已在船中,身旁有人道,好了,姊已醒了。定睛细看,其人也是妇人,却又素昧平生,且如何出的木屋,如何上的轮船,恍恍惚惚,无从回想,因而转问其人。
“咳!不想此时便得了我夫、我子的凶问,知我夫于前年查册时备受凌辱,气愤身亡,号友昧良,匿不发书,横相吞灭。
我子略闻消息,故于拨回时投身海中。咳!妹自此真为未亡人了!当下悲伤郁结,亦欲从我子之后尘,以大海为佳城,累被其人所阻,便又昏昏沉沉,连睡三昼夜。”
这时四围虽无大声若号,惺惺惜惺惺,情不自禁,早已珠泪偷弹,细声若泣。忽然承尘上巨响骤作,大众都吃了一惊。
内外查视,梁橼柱础,纹丝不动,才定了心。
友兰又道:“其人苦苦劝解,说我两人产业都已抛荒,,真是同病相怜。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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