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黑凤集 [book_author]沈从文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集,完结 [book_length]67815 [book_dec]现代短篇小说集。沈从文著。上海开明书店1943年7月初版,列入“沈从文著作集”。内收短篇小说7篇:《三个女性》、《贤贤》、《静》、《主妇》、《白日》、《三三》、《贵生》。小说集反映了都市和乡村的现实生活。其中有代表性的是《三个女性》、《主妇》、《贵生》等篇。《三个女性》(初载《新社会》半月刊第5卷第3至第6号)描写蒲静、仪青、黑凤等3个少女天真无瑕的心灵。她们在小山草地上远望大海,畅谈人生、革命和艺术,无忧无虑地享受着生活的快乐。作品表现了少女青春的活力和情怀,充满了诗情画意。《主妇》(初载开明书店纪念刊《十年》,修改后刊于《月报》第1卷第3期)描写一个女大学生结婚成家以后,由于生活环境的变迁所引起的惆怅和迷惑,刻划了女主人公由天真烂漫的少女变为一个家庭主妇的过程。作品通过人物独特的心理感受,揭示了充满欢乐和痛苦的人生真谛。《贵生》(初载《文学杂志》第1卷第1期)描写湘西山村的生活。主人公贵生是一个一无所有的雇农,他老实、憨厚,凭借年轻力壮,替人打短工勉强度日。作品表现了湘西人民勤劳、纯朴的性格,同时也揭示了在封建宗法社会里落后、愚昧的社会现状。 [book_img]Z_15250.jpg [book_title]三个女性 海滨避暑地,每个黄昏皆是迷人的黄昏。 绿的杨树,绿的松树,绿的槐树,绿的银杏树。绿的山,山脚有齐平如掌的绿色草坪,绣了黄色小花同白色小花,如展开一张绿色的毯子。绿的衣裙,在清风中微举的衣裙。到黄昏时,一切皆为夕阳镀上了一层薄薄的金光,增加了一点儿温柔,一点儿妩媚。 一个三角形的小小白帆,镶在那块如蓝玉的海面上,使人想起那是一粒杏仁,嵌在一片蜜制糕饼上。 什么地方正在吹角,或在海边小船上,或在山脚下畜牧场养羊处。声音那么轻,那么长,那么远,那么绵邈。在耳边,在心上,或在大气中,它便融解了。它象喊着谁,又象在答应谁。 “它在喊谁?” “谁注意它,它就在喊谁。” 有三个人正注意到它。这是三个年纪很轻的女孩子,她们正从公园中西端白杨林穿过,在一个低低的松树林里觅取上山的路径。最前面的是个年约二十三四,高壮健全具男子型穿白色长袍的女子,名叫蒲静,其次是个年约十六,身材秀雅,穿了浅绿色教会中学制服的女子,名叫仪青,最后是个年约二十,黑脸长眉活泼快乐着紫色衣裙的女子,名叫黑凤。 三个人停顿在树林里,听了一回角声,年纪顶小的仪青说:“它在喊我。它告我天气太好,使它忧愁!” 黑凤说: “它给了我些东西也带走了我一些东西。这东西却不属于物质,只是一缕不可捉摸的情绪。” 那年纪大的蒲静说: “我只听到它说:以后再不许小孩子读诗了,许多聪明小孩读了些诗,处处就找诗境,走路也忘掉了。” 蒲静说过以后,当先走了。因为贪图快捷,她走的路便不是一条大路。那中学生是光着两只腿,不着袜子,平常又怕虫怕刺的,故埋怨引路的一个,以为所引的路不是人走的路。 “怎么样,引路的,你把我们带到什么地方去?面前全是乱草,我已经不能再动一步了。我们只要上山,不是探险。” 前面的蒲静说: “不碍事,我的诗人,这里不会有长虫,不会有刺!” “不成不成,我不来!” 最后的黑凤,看到仪青赶不上去,有点发急了,就喊蒲静:“前面的慢走一点,我们不是充军,不用忙!” 蒲静说: “快来,快来,一上来就可看到海了!” 仪青听到这话,就忘了困难跑过去,不一会,三个人皆到了山脊,从小松间望过去,已可以看到海景的一角。 那年纪顶小美丽如画的仪青,带点儿惊讶喊着:“看,那一片海!”她仿佛第一次看到海,把两只光裸为日光炙成棕色的手臂向空中伸去,好象要捕捉那远远的海上的一霎蔚蓝,又想抓取天畔的明霞,又想捞一把大空中的清风。 但她们还应当走过去一点,才能远望各处,蒲静先走了几步,到了一个小坑边,回过身来,一只手攀援着一株松树,一只手伸出来接引后面的两个人。 “来,我拖你,把手送给我!” “我的手是我自己的,不送人。” 那年纪顶小的仪青,一面笑一面说,却很敏捷的跃过了小坑,在前面赶先走去了。 蒲静依然把手伸出,向后面的黑凤说: “把手送我。” “我的手也不送人。” 一面笑一面想蹿过小坑,面前有个低低的树枝却把她的头发抓住了,蒲静赶忙为她去解除困难。 “不要你,不要你,我自己来!”黑凤虽然那么说,蒲静却仍然捧了她的头,为她把树枝去掉,做完了这件事情时,好象需要些报酬,想把黑凤那双长眉毛吻一下,黑凤不许可,便在蒲静手背上打了一下,也向前跑去了。 那时节女孩子仪青已爬到了半山一个棕色岩石上面了,岩石高了一些,因此小松树在四围便显得低了许多,眼目所及也宽绰了许多。 “快来,这里多好!” 她把她的手向空中举起,做出一个天真而且优美的姿势,招呼后面两个人。 不多久,三个人就并排站定在树林中那个棕色岩石上了。 天过不久就会要夜了。远处的海,已从深蓝敷上了一层银灰,有说不分明的温柔。山上各处的小小白色房子,在浓绿中皆如带着害羞的神气。海水浴场一隅饭店的高楼,已开始了管弦乐队的合奏。一钩新月已白白的画在天空中。日头落下的一方,半边天皆为所烧红。一片银红的光,深浅不一,仿佛正在努力向高处爬去,在那红光上面,游移着几片紫色云彩。背了落日的山,已渐渐的在紫色的薄雾里消失了它固有的色彩,只剩下山峰的轮廓。微风从树枝间掠过时,把枝叶摇得刷刷作响。 年纪较大的蒲静说: “小孩子,坐下来!” 当两个女孩子还在那里为海上落日红光所惊讶,只知道向空中轻轻的摇着手时,蒲静已用手作枕,躺到平平的干净石头上了。 躺下以后她又说: “多好的床铺!睡下来,睡下来,不要辜负这一片石头,一阵风!” 因为两个女孩子不理会她,便又故意自言自语的说:“一个人不承认在大空中躺下的妙处,她也就永远不知道天上星子同月亮的好处。” 仪青说: “卧看牵牛织女星,坐看白云起,我们是负手观海云,目送落日向海沉!” “这是你的诗吗?”黑凤微笑的问着,便坐下来了。又说,“石头还热热的。”又说:“诗人,坐下来,你就可以听到树枝的唱歌了。” 女孩子仪青理理她的裙子,就把手递给了先前坐下来的黑凤,且傍着她坐下。 蒲静说: “躺下来,躺下来,你们要做诗人,想同自然更亲切一些,就去躺在这自然怀抱里,不应当菩萨样子坐定不动!” “若躺到这微温石头上是诗人的权利,那你得让我们来躺,你无分,因为你自己不承认你作诗!” 于是蒲静自己坐起来,把两个女孩子拉过身边,只一下子就把两个人皆压倒了。 可是不到一会,三个人就皆并排躺在那棕色崖石上。 黑凤躺下去时,好象发现了什么崭新的天地,万分惊讶,把头左右转动不已。“喂,天就在我头上!天就在我头上!”她举起了手,“我抓那颗大星子,我一定要抓它下来!” 仪青也好象第一次经验到这件事,大惊小怪的嚷着,以为海是倒的,树是倒的,天同地近了不少。 蒲静说: “你们要做诗人,自己还不能发现这些玩意儿,怎么能写得出好诗?” 仪青说: “以后谁说‘诗’谁就是傻子。” 黑凤说: “怎么办?这里那么好!我们怎么办?” 蒲静因为黑凤会唱歌,且爱听她唱歌,就请她随便唱点什么,以为让这点微风,这一派空气,把歌声带到顶远顶远一处,融解到一切人的心里去,融解到为黄昏所占领的这个世界每一个角隅上去,不算在作一件蠢事情。并且又说只有歌能够说出大家的欢欣。 黑凤轻轻的快乐的唱了一阵子,又不接下去了。就说:“这不是唱歌的时候。我们认识美,接近美,只有沉默才是最恰当的办法。人类的歌声,同人类的文学一样,都那么异常简单和贫乏,能唱出的,能写出的,不过是人生浮面的得失哀乐。至于我们现在在这种情形下面,我们能够用一种声音一组文字说得分明我们所感觉到的东西吗?绝对不能,绝对不能。” 蒲静说: “要把目前一切用歌声保留下来,这当然不能够。因为这时不是我们得到了什么,也不是失掉了什么,只是使我们忘掉了自己。不忘掉,这不行的!不过当我们灵魂或这类东西,正在融解到一霎微妙光色里时,我们得需要一支歌,因为只有它可以融解我们的灵魂!” 这不象平时蒲静的口气,显然的,空气把这个女人也弄得天真饶舌起来了。她坐了起来,见仪青只是微笑,就问仪青:“小诗人……你说你的意见,怎么样?” 她仍然微笑,好象微笑就是这年青女孩全部的意见。这女孩子最爱说话也最会说话,但这时只是微笑。 黑凤向蒲静说: “你自己的意见是怎么样?” 蒲静轻轻的说:“我的意见是——”她并不把话继续下去,却拉过了仪青的手,放在嘴边挨了一下,且把黑凤的手捏着,紧紧的捏着,不消说,这就是她的意见了。 三个人都会心沉默是必须的事,风景的美丽,友谊的微妙,只宜从沉默中去领会。 但过了一会,仪青想谈话了,却故意问蒲静:“怎么样来认识目前的一切,究竟你是什么意见?” 蒲静说: “我不必说,左边那株松树就正在替我说!” “说些什么?” “它说:谁说话,谁就是傻子,谁唱歌,谁就是疯子,谁问,谁就是……”仪青说:“你又骂人!黑凤,她骂你!捏她,不能饶她!” 黑凤说: “她不骂我!” “你们是一帮的人。可是不怕你们成帮,我问你,诗人是怎么样产生的呢?” 因为黑凤并不为仪青对付蒲静,仪青便撅了一下小嘴,轻轻的说。 蒲静说: “仪青你要明白么?诗人是先就自己承认自己是个傻子,所以来复述树枝同一切自然所说无声音的话语,到后成为诗人的。” “他怎么样复述呢?” “他因为自己以为明白天地间许多秘密,即或在事实上他明白的并不比平常人多,但他却不厌烦的复述那些秘密,譬如,树杪木末在黄昏里所作的低诉,露水藏在草间的羞怯,流星的旅行,花的微笑,他自信懂得那么多别人所不懂的事情,他有那分权利,也正有那分义务,就来作诗了。” “可是,诗人虽处处象傻子,尤其是在他解释一切,说明一切,形容一切时,所用的空字,所说的空话,不是傻子谁能够那么做。不过若无这些诗人来写诗,这世界还成什么世界?” “眼前我们就并不需要一个诗人,也并不需要诗。” “以后呢?假如以后我们要告给别一个人,告给一百年一千年后的人,怎么样?” 蒲静回答说: “照我说来若告给了他们,他们只知道去读我们的诗,反而不知道领会认识当前的东西了。美原来就是不固定的,无处不存在的,诗人少些,人类一定也更能认识美接近美些。诗人并不增加聪明人的智慧,只不过使平常人仿佛聪明些罢了。 让平常人都去附庸风雅,商人赏花也得吟诗填词,军人也只想磨盾题诗,全是过去一般诗人的罪过。“ 仪青说: “我们不说罪过,我们只问一个好诗人是不是也有时能够有这种本领,把一切现象用一组文字保留下来,虽然保留下来的不一定同当时情景完全相同,却的的确确能保留一些东西。我还相信,一个真的诗人,他当真会看到听到许多古怪东西!” 蒲静微笑把头点着,“是的,看到了许多,听到了许多。 用不着诗人,就是我,这时也听到些古怪声音!“ 黑凤许久不说话,把先前一时在路上采来的紫色野花,*碎后撒满了仪青一身,轻轻的说:“借花献佛。真是个舌底翻莲的如来佛!” 仪青照例一同蒲静谈论什么时,总显得又热情又兴奋,黑凤的行为却妨碍不了她那问题的讨论。她问蒲静:“你听到什么?” 蒲静把散在石上的花朵捧了一捧撒到小女孩子仪青头上去。 “我现在正听到那株松树同那几棵高高的槐树在讨论一件事情,它说:”你们看,这三个人一定是些城里人,一定是几个读书人,日光下的事情知道得那么少,因此见了月亮,见了星子,见了落日所烘的晚霞同一汪盐水的大海,一根小草,一颗露珠,一朵初放的花,一片离枝的木叶,莫不大惊小怪,小气处同俗气处真使人难受!‘“”假如树木有知觉,这感想倒并不出奇!“ “它们并没有人的所谓知觉,但对于自然的见识,所阅历的可太多了。它们一切见得多,所以它们就从不会再有什么惊讶,比人的确稳重世故多了。” 仪青说:“我们也并不惊讶!” 蒲静说:“但我们得老老实实承认,我们都有点儿傻,我们一到了好的光景下面,就不能不傻,这应当是一种事实。不只树木从不讨论这些,就是那些为社会活着为人类幸福生活奋斗的人,也不会来作这种讨论!” 仪青说:“这不是宣传社会主义的地方。你说你懂松树的话,难道你就不担心松树也懂你的话吗?你不怕告密吗?” 因为仪青在石上快乐的打着滚,把石罅小草也揉坏了,黑凤就学蒲静的神气,调弄仪青说:“我听到身边小草在埋怨:哪里来那么多不讲道理的人,我们不惹她,也来折磨我们!只有诗人是这样子,难道蹂躏我的是个候补诗人吗?” “再说我揍你,”仪青把手向黑凤扬起。“我盼望××先生再慢来些,三天信也不来。” ××是黑凤的未婚夫,说到这里,两人便笑着各用手捞抓了一阵。因为带球形的野花宜于穿成颈圈,仪青挣脱身,走下石壁采取野草去了。 到后蒲静却正正经经的同黑凤说: “我想起了一件事情,我想起一本书。××先生往年还只能在海滨远远的听那个××姑娘说话,我们现在却居然同你那么玩着闹着了。我问你,那时节在沙上的你同现在的你,感想有什么不同处没有?” 黑凤把蒲静的手拉到自己头上去轻轻的说,“这就不同!” 她把蒲静的手掌摊开覆着自己眼睛。“两年前也是那么夏天,我在这黄昏天气下,只希望有那么一只温柔的手把我的脸捂着,且希望有一个人正想着我,如今脸上已有了那么一只手——”蒲静轻轻的说:“恐怕不是的。你应当说:从前我希望一个男人想我,现在我却正在想着一个男人!” “蒲静,你不忠厚。你以为我……他今天还来了两个信!” “来信了吗?我们以为还不来信!痢恋氖虑樵趺囱耍俊* “毫无结果。他很困难,各处皆不接头,各处皆不知道××被捕究竟在什么地方。他还要向学校请假四天,一时不能回来!” “恐怕完事了,他们全是那么样子办法。某一方面既养了一群小鬼,自然就得有一个地狱来安插这些小鬼的。” 黑凤大约想起她两年前在沙上的旧事,且想起行将结婚的未婚夫,因事在××冒暑各处走动的情形,便沉默了。 蒲静把手轻柔的摸着黑凤的脸颊,会心的笑着。 仪青把穿花串的细草采回来了,快乐的笑着,爬上了岩石,一面拣选石上的花朵,一面只是笑。 黑凤说: “仪青,再来辩论一会,你意思要诗,蒲静意思不要诗,你要诗的意思不过是以为诗可以说一切,记录一切,但我看你那么美丽,你笑时尤其美,什么文字写成的诗,可以把你这笑容记下?” 仪青说:“用文字写成的诗若不济事时,用一串声音组成的一支歌,用一片颜色描就的一幅画,都作得到。” 蒲静说:“可是我们能画么?我们当前的既不能画,另一时离远了还会画什么?” 黑凤向蒲静说: “你以为怎么样合宜?你若说沉默,那你不必说,因为沉默只能认识,并不能保存我们的记录。” 蒲静说: “我以为只有记忆能保存一切。一件任何东西的印象,刻在心上比保存在曲谱上与画布上总完美些高明些。……”仪青抢着说道:“这是自然的事。不过这世界上有多少人的心能够保存美的印象?多数人的记忆,都得耗在生活琐事上和职务上去,多数人只能记忆一本日用账目,或一堆上司下属的脸子,多数人都在例行公事同例行习惯上注意,打发每个日子,多数人都不宜于记忆!天空纵成天挂着美丽的虹,能抬起头来看看的固不乏其人,但永远都得低着头在工作上注意的一定更多。 设若想把自然与人生的种种完美姿势,普遍刻印于一切人心中去,不依靠这些用文字,声音,颜色,体积,所作的东西,还有别的办法?没有的,没有的!“ “那么说来,艺术不又是为这些俗人愚蠢人而作的了么?” “决不是为庸俗的人与愚蠢的人而产生艺术,事实上都是安慰那些忙碌到只知竞争生活却无法明白生活意味的人而需要艺术。我们既然承认艺术是自然与人生完美形式的模仿品,上面就包含了道德的美在内,把这东西给愚蠢庸俗的人虽有一时将使这世界上多了些伪艺术作品与伪艺术家,但它的好处仍然可以胜过坏处。” 蒲静说: “仪青小孩子,我争不赢你,我只希望你成个诗人,让上帝折磨你。”说后又轻轻的说:“明年,后年,你会同××一样,把自己变成一句诗,尽选字儿押韵,总押不妥贴,你才知道……”晚风大了些,把左边同岩石相靠的槐树枝叶扫着石面,黑凤因为蒲静话中说到了她,她便说:“这是树的嘲笑,”且说:“仪青你让蒲静一点。你看,天那边一片绿云多美!且想想,我们若邀个朋友来,邀个从来不曾到过这里的人,忽然一下把她从天空摔到这地面,让她对身边一切发呆,你想怎么样?!” 仪青学了蒲静的语气说:“那槐树将说……”“不要槐树的意见,要你的意见。” 仪青业已坐起来了些时节,昂起头,便发现了星子,她说:“我们在这里,若照树木意见说来,已经够俗气了,应当来个不俗气的人,——就是说,见了这黄昏光景,能够全不在乎谈笑自若的人,只有××女士好。××先生能够把她保出来,接过来,我们四个人玩个夏天可太好了。” “她不俗气,当真的。她有些地方象个男子,有些地方男子还不如她!” 仪青又说: “我希望她能来。只有她不俗气。因为我们三个人,就如蒲静,她自己以为有哲学见解反对诗,就不至于为树木所笑,其实她在那里说,她就堕入‘言诠’了。” 蒲静说: “但她一来我想她会说,‘这是资本主义下不道德的禽兽享乐的地方。’好象地方好一点,气候好一点,也有罪过似的。 树木虽不嫌她如我们那么俗气,但另外一种气也不很雅。“ 仪青说:“这因为你不认识她,你见过她就不会那么说她了。她的好处就也正在这些方面可以看出。她革命,吃苦,到吴淞丝厂里去做一毛八分钱的工,回来时她看得十分自然,以为既然有多少女人在那里去做,自己要明白那个情形,去做就得了。她作别的苦事危险事也一样的,总不象有些人稍稍到过什么生活里荡过一阵,就永远把那点经验炫人。她虽那么切实工作,但她如果到了这儿来,同我们在一块,她也会同我们一样,为目前事情而欢笑。她不乱喊口号,不矜张,这才真是能够革命的人!” 黑凤因为蒲静还没见到过××,故同意仪青的说明,且说:“是的,她真会这样子。她到这儿来,我们理解她,尊敬她那分稀有的精神。她也能理解我们,同意我们。这才真是她的伟大处。她出名,事情又做得多,但你同她面对面时,她不压迫你。她处处象一个人,却又使你们爱她而且敬她。” 蒲静说: “黑凤,你只看过她一面,而且那时她是……”“是的,我见她一面,我就喜欢她了。”黑凤好象有一个过去的影子在心头掠过,有些害羞了,便轻轻的说:“我爱她,真是的。革命的女子性格那么朴素,我还不见过第二个!” 仪青就笑着说: “她说你很聪明很美!” “我希望她说我‘很有用’。”黑凤说时把仪青的手捏着。 “这应当是你自己所希望的,”蒲静说。“你给人的第一面印象实在就是美,其他德性常在第二面方能显出。我敢说××先生对于你第一面印象,也就同××女士一样!” 黑凤带着害羞的微笑,望着天末残余的紫色,“我欢喜人对于我的印象在美丽以外。” 仪青说:“我本来长得美,我就不欢喜别人说我不美。” 蒲静说:“美丽并不是罪过。真实的美丽原同最高的道德毫无畛域。你不过担心人家对于你的称赞象一般所谓标致漂亮而已。你并不标致艳丽,但你却实在很美。” “蒲静,为什么人家对于你又常说‘有用’?为什么她们不说我‘有用’?” 蒲静回答她说: “这应当是你自己的希望!譬如说,你以为她行为是对的,工作是可尊敬的,生活是有意义的,应当从她取法,不必须要她提到。至于美,有目共赏,××先生……”“得了,得了,我们这些话不怕树木笑人吗?” 晚风更紧张了些,全个树林皆刷刷作响,三人略沉默了一会,看着海,面前的海原来已在黄昏中为一片银雾所笼罩,仿佛更近了些。海中的小山已渐渐的模模糊糊,看不出轮廓了。天空先是浅白带点微青,到现在已转成蓝色了。日落处则已由银红成为深紫,几朵原作紫色的云则又反而变成淡灰色,另外一处,一点残余的光,却把几片小小云彩,烘得成墨黑颜色。 树林重新响着时,仪青向蒲静说: “古人有人识鸟语,如今有人能翻译树木语言,可谓无独有偶。只是现在它们说些什么?” 蒲静说: “好些树林都同声说:”今天很有幸福,得聆一个聪明美丽候补诗人的妙论。‘“仪青明知是打趣她,还故意问:”此后还有呢?“ “还有左边那株偃蹇潇洒的松树说:”夜了,又是一整天的日光,把我全身都晒倦了!日头回到海里休息去了,我们也得休息。这些日子月亮多好!我爱那粒星子,不知道她名字,我仍然爱她。我不欢喜灯光。我担心落雨,也讨厌降雾。 我想想岩石上面那三个年青人也应当回家了,难道不知道天黑,快找不着路吗?‘可是那左边瘦长幽默的松树却又说:“诗人是用萤火虫照路的,不必为他们担心。’另一株树又说:”这几天还不见打了小小火炬各处飞去的夜游者!‘那幽默松树又说:“不碍事,三个人都很勇敢,尤其是那个年轻的女孩子,别担心她那么美,那么娇,她还可以从悬崖上跳下去的!’别的又问:”怎么,你相信她们会那么做?‘那个就答:“我本不应当相信,但从她们那份谈论神气上看来,她们一定不怕危险。’”仪青说:“蒲静,你翻译得很好,我相信这是忠实的翻译。你既然会翻译,也请你替我把话翻译回去,你帮我告那株松树(她手指着有幽默神气的一株),你说:”我们不怕夜,这里月亮不够照路,萤火虫还不多,我们还可以折些富于油脂的松枝,从石头上取火种,燃一堆野火照路!‘“黑凤因为两个朋友都是客人,自己是主人,想家中方面这时应当把晚饭安排妥当了,就说:”不要这样,还是向树林说再见吧。松树忘了告给我们吃饭的时间,我们自己可得记着!“ 几个人站了起来,仪青把穿好的花圈套到黑凤颈上去,黑凤说:“诗人,你自己戴!”仪青一面从低平处跳下岩石,一面便说:“诗人当他还不能把所写的诗代替花圈献给人类中最完美的典型时,他应当先把花圈来代替诗,套到那人类典型头上去!”因为她恐怕黑凤还会把花圈套回自己颈脖上来,平时虽然胆子极小,这时却忘了黑魆魆的松林中的一切可怕东西,先就跑了。 他们的住处在山下,去他们谈笑处约有半里路远近,几个人走回所住的小小白房子,转到山上大路边时,寂寞的山路上电灯业已放光。几个人到了家中,洗了手,吃过饭,谈了一阵,各人说好应当各自回到住所那间小房中去作自己的事情。仪青已定好把一篇法文的诗人故事译出交卷,蒲静准备把一章教育史读完,黑凤则打算写信给她的未婚夫,询问××方面的情形,且告给这边三个人的希望,以为如果××出来了,务必邀她过海滨来休息一阵,一面可以同几个朋友玩玩,一面也正可以避避嫌,使侦探不至于又跟她过上海不放松她。又预备写信给她的父亲,询问父亲对于她结婚的日子,看什么时节顶好。她们谈到各人应作的事情时,并且互相约定,不管有什么大事,总不许把工作耽误。 蒲静同仪青皆回到楼上卧室里去了,黑凤就在自己房中写信。信写好后,看看桌上的小表,正十点四十分,刚想上楼去看看两个人睡了没有。门前铃子响了一阵,就走去看是谁。出去时方知道是送电报的,着忙签了个字,一个人跑回房去,把电码本子找到了,就从后面起始译出来。电报是××先生拍来的,上面说“××已死,余过申一行即回。”把电看完,又看看适间所写的信。黑凤心想:“这世界,有用的就是那么样子的结果!” 她记起了××初次过××学校去看她的情形,心里极其难过,就自言自语说:“勇敢的同有用的好人照例就是这样,于是剩下些庸鄙怕事自足糊涂的……”又说:“我不是小孩子,我哭有什么用?”原来这孩子眼睛已红了。 她把电报拿上楼去,站在蒲静的卧室外边,轻轻的敲着门。蒲静问:“黑凤,是你吗……”她便把门推开走到蒲静身后站了一会儿,因为蒲静书读得正好,觉得既然这人又不曾见过××,把这种电报扰乱这个朋友也不必,就不将电报给蒲静看。蒲静见黑凤站在身后不说话,还以为只是怕妨碍她读书,就问黑凤:“信写好了没有?” 黑凤轻轻的说:“十一点了,大家睡了吧。” 心中酸酸的离开了蒲静的房间,走到仪青房门前,轻轻的推开了房门,只见仪青穿了那件大红寝衣,把头伏在桌子上打盹,攀着这女孩子肩膊摇了她一下,仪青醒来时就说:“不要闹我,我在划船!我刚眯着,就到了海上,坐在三角形白帆边了。”等一等又说:“我文章已译好了。” “睡了吧,好好的睡了吧。我替你来摊开铺盖。” “我自己来,我自己来。你信写好了吗?” 黑凤轻轻的说:“写好了。你睡了,我们明天见吧!” “明天上山看日头,不要忘记!” 黑凤说:“不会忘记。” 因为仪青说即刻还要去梦中驾驶那小白帆船,故黑凤依然把那电报捏在手心里,就离开了。 她从仪青房中出来时,坐在楼梯边好一会。她努力想把自己弄得强硬结实一点,不许自己悲哀。她想:“一切都是平常,一切都很当然的。有些人为每个目前的日子而生活,又有些人为一种理想日子而生活。为一个远远的理想,去在各种折磨里打发他的日子的,为理想而死,这不是很自然么?倒下的,死了,僵了,腐烂了,便在那条路上,填补一些新来的更年青更结实的人,这样下去,世界上的地图不是便变换了颜色么?她现在好象完了,但全部的事业并不完结。她自己不能活时,便当活在一切人的记忆中。她不死的。” 她自己的确并不哭泣。她知道一到了明天早上,仪青会先告她梦里驾驶小船的经验,以及那点任意所为的快乐,但她却将告给仪青这个电报的内容,给仪青早上一分重重的悲戚!她记起仪青那个花圈了,赶忙到食堂里把它找得,挂到书房中××送她的一张半身相上去。 一九三三年六月,于青岛 [book_title]贤贤 贤贤在山东大学女生中,年纪大致是顶小的一个。身体纤秀异常,脸庞小小的,白白的,圆圆的,似乎极宜于时时刻刻向人很和气的微笑。女同学中见到这女孩子样子很美,面貌带有一点稚气,自然不免看得轻而易与。但因为另外一种原因,谁也不会有意使这女孩子下不去。 她住在第七号女生宿舍。当同房间三铺小铁床上,一大堆衣被下面,三个同学还各个张着大嘴打鼾时,贤贤很早的一个人就起身,把一切通通整理好了。那时她正拿了牙刷同手巾从盥洗间走回房里去,就见到新换来替工的那个小脚妇人,把扫帚搁到同学书桌上,却使用自己桌上那把梳子,对准墙边架上一面铜边大镜,歪了一个大头,调理她的头发。贤贤走进房后,这不自弃的爱好的山东乡下妇人,才忙着放下梳子,抓了扫帚,很用力的打扫脚下的地板,似乎表明她对于职务毫不苟且,一定得极力把灰尘扬起,又才能证明打扫的成绩。 贤贤一面匆匆忙忙的,用小刷子刷理那为妇人私下用过的梳子,一面就轻轻的说:“娘姨,请你洒一点水再扫:轻一点,莫惊吵她们先生!” 这妇人好像一点不明白这些话的意义,又好像因为说话的是贤贤,就不应当认真,又好像记起自己的头发,也应得学小姐们的办法处治一下,才合道理,听到贤贤说话时,就只张开嘴唇,痴痴的望着这女孩子乌青的头发,同一堆头发下那张小小白脸出神。过一会,望见女孩子拉开了抽屉,把梳子收藏到一个小盒子里去后,再才记起了扫地的事,方赶忙把扫帚塞到一个女生床铺下乱捞了两下,那么一来无意中就碰倒了一个瓶子之类,那空瓶子在地板上滚着,发出很大的声音,这妇人便显得十分忙乱,不知所措,把一个女生的皮鞋,拿在手上,用手掌抹了一下鞋尖同鞋底灰尘,又胡乱放到同学被盖上去。且面对贤贤,用一种下贱的丑像,略微伸了一下舌头。 贤贤一面望着,一面微笑,轻轻的喊着:“娘姨!” 另外一个在床铺上把床铺压得轧轧有声的女生,为床铺下的空瓶子声音闹醒了,半朦胧的说:“不要打扫罢,娘姨,你简直是用扫帚同地板打仗呀!” 另一床铺上另一女生,也在半朦胧中,听到这句话,且似乎感觉到呼吸中有些比空气较粗杂的灰尘了,便轻轻的哼了一声,也把床铺压得轧轧发响,用被头蒙着脑袋,翻了一个身,朝墙壁一面睡去了。 贤贤望到这种情形,又望到几个同学床铺上杂乱的衣服,笑了一笑,忽然忙忙取了一本书,同小獐鹿一样,轻捷的,活泼的,出了那宿舍的房门,跑下楼梯到外边去了。 到了外边时,贤贤心想:“这早上空气,多香多甜!”她记起了什么书上形容到的句子,“空气如香槟酒”,就觉得十分好笑。“时间还不过六点半钟,离八点上课,整整的有一点半。空气这样好,只顾看书不顾看一切,那倒真是书呆子了。时间多着哪,与其坐到石堆上读书,还不如爬到山顶上去,看看海里那一汪咸水,同各处依傍山脚新近建筑完工的大小红瓦房子,这时是什么古怪景象,什么希奇颜色罢。” 她于是过了大坪,向山脚那条路上走去。走过了大坪,绕过了那行将建筑新房子炸出的石堆,再过去一点,却看到那边有个女同学,正坐在石头上读书。贤贤不欲打搅别人,心里打量:不凑巧,碰到这边来乱了别人,就赶忙退回,从另外一处上山的路走去。刚爬到山顶,在那大松树下站定,微微的喘着气,望着那一片浅蓝桃灰的大海,如一片融化的光辉煜煜的宝石颜色,带了惊讶的欢喜,只听到背后有人赶来的脚步声音,同喘息声音。 贤贤回头一看,先前那个女同学的红帽儿,就在白色的枯草后出现了。 “密司贤贤,你早!我看见你上来,怎么不喊我!” “密司竹子,你真早!我见你在山下念书,不好意思惊动你。”贤贤说着,稍稍有点腼腆意思,因为她和这个同学并不单独谈过玩过,这同学还是刚从上海转学来此不久的。 红帽子说:“我见你上来了,我才敢上来。” 贤贤心想:“难道这种地方也有老虎咬人吗?或者是……?” 日头已从海里浮出来了一会儿,这时又钻进一片浅咖啡色的云层里去了,天上细云皆如薄红的桃花,四山皆成为银红色,近处的海也包围在一层银灰色带一点儿红色的雾里。远远的不知什么地方,有石匠在打石头,敲打得很有秩序。山下的房子都仿佛比平时小了许多,疏疏的,静静的,如排列无数玩具。两个人于是就坐到那松树下,为当前一切出神。 那红帽子女生,傍近贤贤立着,过了一会,便说道: “密司贤贤,你戴我这顶红帽子,一定更美丽一点,试戴戴看罢。” 贤贤正望到红屋,用小孩子天真的也有点儿顽皮的联想,估计把这同学放到远处一点去,一定也像一个屋顶。忽听同学说要她戴戴红帽子,自己作屋顶倒不曾打量到,就望红帽子同学笑着,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是摇头。 红帽子同学,以为贤贤欢喜这顶帽子了,就把那顶帽子从头上摘下来,要亲自为贤贤戴一下,试试大小合不合。她的本意也许倒只在向贤贤表示一点好感。贤贤说:“我不戴这个。戴到头上去,人家在那边山上望我们,会以为是一栋小房子。一定说:怎么,学校在什么时候,谁出得主意,盖了那么一座难看的亭子?” 红帽子同学一面笑着一面还是劝着,贤贤无办法了,就老老实实说:“密司竹子,我不欢喜你这顶帽子!”那同学,听到这坦白的话,俨然受了小小侮辱,抓起帽子回过头去,望了好一会后边的山景。 过了一会,红帽子忽然又同贤贤说: “密司贤贤,有个故事很有趣,我听人说…… 贤贤一面看到海,从薄雾所笼罩的海面上点数小船,一面问:“是甚么故事?” “是个很有趣味的故事!” “故事当然有趣,从谁听来的?”说着,心中却数着“第十九”。 红帽子停了一下,想想如何叙述这个故事。过后才说:“这故事是我从光华听来的。有一个出名的——或者说做小说出名的人,爱了一个女人。” 贤贤正望到海面一点白帆,想着某一次同她哥哥在海边沙里散步,哥哥告她中国旧诗里,提到海上白帆的诗句,十分融和,觉得快乐,故显出欢喜的样子。又正想到这个礼拜盼望天气莫生变化,莫刮风,好同哥哥到海边去晒太阳读书或划小船趁潮玩。 那红帽子同学,以为贤贤专心在听她说故事,就装着为说故事而说故事的神气,先用手抓了一下面前的空气,“呀,这空气多美,我说,你听我说罢。好像是有那么一个人,一个小说家,爱了一个女人,这女人是谁?……是学生啦。”说了望到贤贤,看贤贤神气上这同学以为贤贤正在问“那结果?说下去罢。”于是她就又说:“自然要说下去的。这出名的人很好笑,做小说很出名,爱女人很傻气,他为女人写了三年信,说了多少可笑的话!(到这里时又好像答复贤贤一句问话似的),自然有话说呀,譬如……一个小说家自然要多少空话有多少空话!可是女人怎样?照我想来女人是不会爱他的!为甚么女人不爱他?这谁知道。总而言之,女人都不爱这种人,这不是女人的过错。谁能说这是女人的过错,知道的人多哪。他爱了这女人不算数,把聪明话说完后还说傻话:他将等十年。为甚么等,等些什么,女人也不清楚。理想主义者,可不儿戏!可是这等是什么意思?等等就嫁他吗?谁知道是一种什么打算。他说的等候十年,这原是小说上的事情,这个人不做小说了,自己就来作小说上的人物。还有可笑的,……” 这时天空已不同了,薄薄的云已向天之四垂散去,天中心一抹深蓝,四周较浅较白,有一群雁鹅在高空中排成一条细细的线,缓缓的移动,慢慢的拉直又慢慢的扭曲。贤贤已默数了这东西许久,忽然得意的低低的嚷着笑着:“密司竹子,密司竹子,你看那一条线,一共七十九只!” 红帽子朝向贤贤手所指点处望去,便也看到了天上有些东西,却无从证明贤贤所说出的数目。看了一会那同学说:“贤贤你会做诗吗?” 贤贤听到这一问,就嗤的笑了。“我应当生活到一切可爱的生活里,还不适宜于关上房门,装成很忧愁很严肃的神气,写什么诗!” 过一下,贤贤又说:“密司竹子,你说的故事怎了?我没有听到!” “你不听到,我再说一篇罢。” 这时雁鹅已入云中了,海上的白帆也隐了,贤贤就说:“有好故事怎么不说?我就欢喜听人说那些高尚动人的故事。” 红帽子说:“我说那个小说家爱女人,爱了三年不算傻,还要傻等十年,不知等些什么,你是到过南京北京的,不知你听说这个故事没有?” 贤贤这次可注意听到了,心中希奇得很,“我不明白你说什么!” 于是红帽子又把那故事详详细细叙了一次。一面说,一面装作完全不知所说起的就是贤贤哥哥的事情那种神情,一面又偷偷的注意到天真烂漫的贤贤,看贤贤究竟知不知道这会事,若明白了,又应当如何说,如何受窘。 贤贤说:“那男子你知道是谁呢?” 红帽子说:“谁知道?这不过是一个故事,只知道是小说家罢了。” “那女子呢?” “大概姓张罢,不是姓张就是姓李,我似乎听人家那么说过。” “名字呢?” 红帽子望到贤贤不作声,等一会儿才说:“我不清楚。” “在什么地方念书?是光华吗?”“在……不,不,在光华。不,不,我是从交大听来的。不,不,应当发生在别一处。”还想说点别的话支吾,又不好说,这红帽子便从贤贤眼色上搜寻了一会,估计这件事如何完结。显然的,在这人语气上稍稍有了点狼狈。她已经愿意另外谈一个题目了。她接着说:“天气真好!”说了便轻轻的叹了一口气,仍然同先前一样,伸手抓了一把空气,仿佛空气里有什么东西可捕捉似的。 贤贤说:“密司竹子,你的故事从谁人听来的?” “从旁人听来的,不是同学,是老同学。” “你同我说这故事是什么意思?也告我一下。” “没有什么意思,没有的,并没有的,……” 贤贤很坦白的说:“这是我哥哥的故事,我不愿意人家把哥哥当傻子,因为他的行为很坦白诚实。不应当被人看成傻子的!假若他爱一个人,爱人难道是罪过吗?” 红帽子不知如何说下去了,从贤贤眼睛里,红帽子望出她自己的傻处,十分害羞,本应在这小女孩子面前开心,反而被贤贤很坦白的样子所窘了,红帽子于是脸红红的站起身来,一句话不说就向山下跑了。 见到红帽子跑去时,贤贤心想:“这人很古怪,为什么今天把哥哥事同我来说,看看不得好结果了,为甚么就跑了。”她不过觉得这人古怪罢了,事情即刻也就忘掉了,因为她的年龄同性情,还不许她在这些不易索解的人事上多所追究。 第一堂下课时,红帽子在甬道上见到了贤贤,脸即刻又绯红起来,着忙退回到那空课堂来。贤贤觉得奇异,走近门边去张望了一下,果然是红帽子,一个人坐在角隅里,低了头看手上抄本,像在默诵一样。 贤贤完全不明白人家是有意避她的,就走进去,“密司竹子,怎么不下楼去,你躲谁?为甚么事情不理我了?” 红帽子头抬起来,害羞的笑着:“我下一堂还有课!” 贤贤毫不疑心这是一句谎话,自己就走了。 廿年①三月廿七日在青岛写 卅一年五月在昆明改。 ①廿年,即一九三一年。——编者注 [book_title]静 春天日子是长极了的。长长的白日,一个小城中,老年人不向太阳取暖就是打瞌睡,少年人无事作时皆在晒楼或空坪里放风筝。天上白白的日头慢慢的移着,云影慢慢的移着,什么人家的风筝脱线了,各处便都有人仰了头望到天空,小孩子都大声乱嚷,手脚齐动,盼望到这无主风筝,落在自己家中的天井里。 女孩子岳珉年纪约十四岁左右,有一张营养不良的小小白脸,穿着新上身不久长可齐膝的蓝布袍子,正在后楼屋顶晒台上,望到一个从城里不知谁处飘来的脱线风筝,在头上高空里斜斜的溜过去,眼看到那线脚曳在屋瓦上,隔壁人家晒台上,有一个胖胖的妇人,正在用晾衣竹竿乱捞。身后楼梯有小小声音,一个男小孩子,手脚齐用的爬着楼梯,不一会,小小的头颅就在楼口边出现了。小孩子怯怯的,贼一样的,转动两个活泼的眼睛,不即上来,轻轻的喊女孩子。 “小姨,小姨,婆婆睡了,我上来一会儿好不好?” 女孩子听到声音,忙回过头去。望到小孩子就轻轻的骂着,“北生,你该打,怎么又上来?等会儿你姆妈就回来了,不怕骂吗?” “玩一会儿。你莫声,婆婆睡了!”小孩重复的说着,神气十分柔和。 女孩子皱着眉吓了他一下,便走过去,把小孩援上晒楼了。 这晒楼原如这小城里所有平常晒楼一样,是用一些木枋,疏疏的排列到一个木架上,且多数是上了点年纪的。上了晒楼,两人倚在朽烂发霉摇摇欲堕的栏干旁,数天上的大小风筝。晒楼下面是斜斜的屋顶,屋瓦疏疏落落,有些地方经过几天春雨,都长了绿色霉苔。屋顶接连屋顶,晒楼左右全是别人家的晒楼。有晒衣服被单的,把竹竿撑得高高的,在微风中飘飘如旗帜。晒楼前面是石头城墙,可以望到城墙上石罅里植根新发芽的葡萄藤。晒楼后面是一道小河,河水又清又软,很温柔的流着。河对面有一个大坪,绿得同一块大毡茵一样,上面还绣得有各样颜色的花朵。大坪尽头远处,可以看到好些菜园同一个小庙。菜园篱笆旁的桃花,同庵堂里几株桃花,正开得十分热闹。 日头十分温暖,景象极其沉静,两个人一句话不说,望了一会天上,又望了一会河水。河水不象早晚那么绿,有些地方似乎是蓝色,有些地方又为日光照成一片银色。对岸那块大坪,有几处种得有油菜,菜花黄澄澄的如金子。另外草地上,有从城里染坊中人晒得许多白布,长长的卧着,用大石块压着两端。坪里也有三个人坐在大石头上放风筝,其中一个小孩,吹一个芦管唢呐吹各样送亲嫁女的调子。另外还有三匹白马,两匹黄马,没有人照料,在那里吃草,从从容容,一面低头吃草一面散步。 小孩北生望到有两匹马跑了,就狂喜的喊着:“小姨,小姨,你看!”小姨望了他一眼,用手指指楼下,这小孩子懂事,恐怕下面知道,赶忙把自己手掌掩到自己的嘴唇,望望小姨,摇了一摇那颗小小的头颅,意思象在说:“莫说,莫说。” 两个人望到马,望到青草,望到一切,小孩子快乐得如痴,女孩子似乎想到很远的一些别的东西。 他们是逃难来的,这地方并不是家乡,也不是所要到的地方。母亲,大嫂,姐姐,姐姐的儿子北生,小丫头翠云一群人中,就只五岁大的北生是男子。胡胡涂涂坐了十四天小小篷船,船到了这里以后,应当换轮船了,一打听各处,才知道××城还在被围,过上海或过南京的船车全已不能开行。 到此地以后,证明了从上面听来的消息不确实。既然不能通过,回去也不是很容易的,因此照妈妈的主张,就找寻了这样一间屋子权且居住下来,打发随来的兵士过宜昌,去信给北京同上海,等候各方面的回信。在此住下后,妈妈同嫂嫂只盼望宜昌有人来,姐姐只盼望北京的信,女孩岳珉便想到上海一切。她只希望上海先有信来,因此才好读书。若过宜昌同爸爸住,爸爸是一个军部的军事代表。哥哥也是个军官,不如过上海同教书的二哥同祝可是××一个月了还打不下。 谁敢说定,什么时候才能通行?几个人住此已经有四十天了,每天总是要小丫头翠云作伴,跑到城门口那家本地报馆门前去看报,看了报后又赶回来,将一切报上消息,告给母亲同姐姐。几人就从这些消息上,找出可安慰的理由来,或者互相谈到晚上各人所作的好梦,从各样梦里,卜取一切不可期待的佳兆。母亲原是一个多病的人,到此一月来各处还无回信,路费剩下来的已有限得很,身体原来就很坏,加之路上又十分辛苦,自然就更坏了。 女孩岳珉常常就想到:“再有半个月不行,我就进党务学校去也好吧。”那时党务学校,十四岁的女孩子的确是很多的。一个上校的女儿有什么不合式?一进去不必花一个钱,六个月毕业后,派到各处去服务,还有五十块钱的月薪。这些事情,自然也是这个女孩子,从报纸上看来,保留到心里的。 正想到党务学校的章程,同自己未来的运数,小孩北生耳朵很聪锐,因恐怕外婆醒后知道了自己私自上楼的事,又说会掉到水沟里折断小手,已听到了楼下外婆咳嗽,就牵小姨的衣角,轻声的说:“小姨,你让我下去,大婆醒了!”原来这小孩子一个人爬上楼梯以后,下楼时就不知道怎么办了的。 女孩岳珉把小孩子送下楼以后,看到小丫头翠云正在天井洗衣,也就蹲到盆边去搓了两下,觉得没什么趣味,就说:“翠云,我为你楼上去晒衣罢。”拿了些扭干了水的湿衣,又上了晒楼。一会儿,把衣就晾好了。 这河中因为去桥较远,为了方便,还有一只渡船,这渡船宽宽的如一条板凳,懒懒的搁在滩上。可是路不当冲,这只渡船除了染坊中人晒布,同一些工人过河挑黄土,用得着它以外,常常半天就不见一个人过渡。守渡船的人,这时正躺在大坪中大石块上睡觉。那船在太阳下,灰白憔悴,也如十分无聊十分倦怠的样子,浮在水面上,慢慢的在微风里滑动。 “为什么这样清静?”女孩岳珉心里想着。这时节,对河远处却正有制船工人,用钉锤敲打船舷,发出砰砰庞庞的声音。还有卖针线飘乡的人,在对河小村镇上,摇动小鼓的声音。声音不断的在空气中荡漾,正因为这些声音,却反而使人觉得更加分外寂静。 过一会,从里边有桃花树的小庵堂里,出来了一个小尼姑,戴黑色僧帽,穿灰色僧衣,手上提了一个篮子,扬长的越过大坪向河边走来。这小尼姑走到河边,便停在渡船上面一点,蹲在一块石头上,慢慢的卷起衣袖,各处望了一会,又望了一阵天上的风筝,才从容不迫的,从提篮里取出一大束青菜,一一的拿到面前,在流水里乱摇乱摆。因此一来,河水便发亮的滑动不止。 又过一会,从城边岸上来了一个乡下妇人,在这边岸上,喊叫过渡,渡船夫上船抽了好一会篙子,才把船撑过河,把妇人渡过对岸,不知为什么事情,这船夫象吵架似的,大声的说了一些话,那妇人一句话不说就走去了。跟着不久,又有三个挑空箩筐的男子,从近城这边岸上唤渡,船夫照样缓缓的撑着竹篙,这一次那三个乡下人,为了一件事,互相在船上吵着,划船的可一句话不说,一摆到了岸,就把篙子钉在沙里。不久那六只箩筐,就排成一线,消失到大坪尽头去了。 洗菜的小尼姑那时也把菜洗好了,正在用一段木杵,捣一块布或是件衣裳,捣了几下,又把它放在水中去拖摆几下,于是再提起来用力捣着。木杵声音印在城墙上,回声也一下一下的响着。这尼姑到后大约也觉得这回声很有趣了,就停顿了工作,尖锐的喊叫:“四林,四林,”那边也便应着“四林,四林”。再过不久,庵堂那边也有女人锐声的喊着“四林,四林”,且说些别的话语,大约是问她事情做完了没有。原来这就是小尼姑自己的名字!这小尼姑事件完了,水边也玩厌了,便提了篮子,故意从白布上面,横横的越过去,踏到那些空处,走回去了。 小尼姑走后,女孩岳珉望到河中水面上,有几片菜叶浮着,傍到渡船缓缓的动着,心里就想起刚才那小尼姑十分快乐的样子。“小尼姑这时一定在庵堂里把衣晾上竹竿了!……一定在那桃花树下为老师傅捶背!……一定一面口中念佛,一面就用手逗身旁的小猫玩!……”想起许多事都觉得十分可笑,就微笑着,也学到低低的喊着“四林,四林”。 过了一会。想起这小尼姑的快乐,想起河里的水,远处的花,天上的云,以及屋里母亲的病,这女孩子,不知不觉又有点寂寞起来了。 她记起了早上喜鹊,在晒楼上叫了许久,心想每天这时候送信的都来送信,不如下去看看,是不是上海来了信。走到楼梯边,就见到小孩北生正轻脚轻手,第二回爬上最低那一级梯子。 “北生你这孩子,不要再上来了呀!” 下楼后,北生把女孩岳珉拉着,要她把头低下,耳朵俯就到他小口,细声细气的说:“小姨,大婆吐那个……。” 到房里去时,看到躺在床上的母亲,静静的如一个死人,很柔弱很安静的呼吸着,又瘦又狭的脸上,为一种疲劳忧愁所笼罩。母亲象是已醒过一会儿了,一听到有人在房中走路,就睁开了眼睛。 “珉珉你为我看看,热水瓶里的水还剩多少。” 一面为病人倒出热水调和库阿可斯,一面望到母亲日益消瘦下去的脸,同那个小小的鼻子,女孩岳珉说:“妈,妈,天气好极了,晒楼上望到对河那小庵堂里桃花,今天已全开了。” 病人不说什么,微微的笑着。想到刚才咳出的血,伸出自己那只瘦瘦的手来,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自言自语的说着,我不发烧。说了又望到女孩温柔的微笑着。那种笑是那么动人怜悯的,使女孩岳珉低低的嘘了一口气。 “你咳嗽不好一点吗?” “好了好了,不要紧的,人不吃亏。早上吃鱼,喉头稍稍有点火,不要紧的。” 这样问答着,女孩便想走过去,看看枕边那个小小痰盂。 病人明白那个意思了,就说:“没有什么。”又说:“珉珉你站到莫动,我看看,这个月你又长高了!” 女孩岳珉害羞似的笑着,“我不象竹子罢,妈妈。我担心得很,人太长高了要笑人的!” 静了一会。母亲记起什么了。 “珉珉我作了个好梦,梦到我们已经上了船,三等舱里人挤得不成样子。” 其实这梦还是病人捏造的,因为记忆力乱乱的,故第二次又来说着。 女孩岳珉望到母亲同蜡做成一样的小脸,就勉强笑着,“我昨晚当真梦到大船,还梦到三毛老表来接我们,又觉得他是福禄旅馆接客的招待,送我们每一个人一本旅行指南。今早上喜鹊叫了半天,我们算算看,今天会不会有信来。” “今天不来明天应来了!” “说不定自己会来!” “报上不是说过,十三师在宜昌要调动吗?” “爸爸莫非已动身了!” “要来,应当先有电报来!” 两人故意这样乐观的说着,互相哄着对面那一个人,口上虽那么说着,女孩岳珉心里却那么想着:“妈妈病怎么办?” 病人自己也心里想着:“这样病下去真糟。” 姐姐同嫂嫂,从城北卜课回来了,两人正在天井里悄悄的说着话。女孩岳珉便站到房门边去,装成快乐的声音:“姐姐,大嫂,先前有一个风筝断了线,线头搭在瓦上曳过去,隔壁那个妇人,用竹竿捞不着,打破了许多瓦,真好笑!” 姐姐说:“北生你一定又同小姨上晒楼了,不小心,把脚摔断,将来成跛子!” 小孩北生正蹲到翠云身边,听姆妈说到他,不敢回答,只偷偷的望到小姨笑着。 女孩岳珉一面向北生微笑,一面便走过天井,拉了姐姐往厨房那边走去,低声的说:“姐姐,看样子,妈又吐了!” 姐姐说:“怎么办?北京应当来信了!” “你们抽的签?” 姐姐一面取那签上的字条给女孩,一面向蹲在地下的北生招手,小孩走过身边来,把两只手围抱着他母亲,“娘,娘,大婆又咯咯的吐了,她收到枕头下!” 姐姐说:“北生我告你,不许到婆婆房里去闹,知道么?” 小孩很懂事的说:“我知道。”又说:“娘娘,对河桃花全开了,你让小姨带我上晒楼玩一会儿,我不吵闹。” 姐姐装成生气的样子,“不许上去,落了多久雨,上面滑得很!”又说:“到你小房里玩去,你上楼,大婆要骂小姨!” 这小孩走过小姨身边去,捏了一下小姨的手,乖乖的到他自己小卧房去了。 那时翠云丫头已经把衣搓好了,且用清水荡过了,女孩岳珉便为扭衣裳的水,一面作事一面说:“翠云,我们以后到河里去洗衣,可方便多了!过渡船到对河去,一个人也不有,不怕什么罢。”翠云丫头不说什么,脸儿红红的,只是低头笑着。 病人在房里咳嗽不止,姐姐同大嫂便进去了。翠云把衣扭好了,便预备上楼。女孩岳珉在天井中看了一会日影,走到病人房门口望望。只见到大嫂正在裁纸,大姐坐在床边,想检察那小痰盂,母亲先是不允许,用手拦阻,后来大姐仍然见到了,只是摇头。可是三个人皆勉强的笑着,且故意想从别一件事上,解除一下当前的悲戚处,于是说到一个很久远的故事。到后三人又商量到写信打电报的事情。女孩岳珉不知为什么,心里尽是酸酸的,站在天井里,同谁生气似的,红了眼睛,咬着嘴唇。过一阵,听到翠云丫头在晒楼说话:“珉小姐,珉小姐,你上来,看新娘子骑马,快要过渡了!” 又过一阵,翠云丫头于是又说: “看呀,看呀,快来看呀,一个一块瓦的大风筝跑了,快来,快来,就在头上,我们捉它!” 女孩岳珉抬起来了头,果然从天井里也可以望到一个高高的风筝,如同一个吃醉了酒的巡警神气,偏偏斜斜的滑过去,隐隐约约还看到一截白线,很长的在空中摇摆。 也不是为看风筝,也不是为看新娘子,等到翠云下晒楼以后,女孩岳珉仍然上了晒楼了。上了晒楼,仍然在栏干边傍着,眺望到一切远处近处,心里慢慢的就平静了。后来看到染坊中人在大坪里收拾布匹,把整匹白布折成豆腐干形式,一方一方摆在草上,看到尼姑庵里瓦上有烟子,各处远近人家也都有了烟子,她才离开晒楼。 下楼后,向病人房门边张望了一下,母亲同姐姐三人都在床上睡着了。再到小孩北生小房里去看看,北生不知在什么时节,也坐在地下小绒狗旁睡着了。走到厨房去,翠云丫头正在灶口边板凳上,偷偷的用无敌牌牙粉,当成水粉擦脸。 女孩岳珉似乎恐怕惊动了这丫头的神气,赶忙走过天井中心去。 这时听到隔壁有人拍门,有人互相问答说话。女孩岳珉心里很希奇的想到:“谁在问谁?莫非爸爸同哥哥来了,在门前问门牌号数罢?”这样想到,心便骤然跳跃起来,忙匆匆的走到二门边去,只等候有什么人拍门拉铃子,就一定是远处来的人了。 可是,过一会儿,一切又都寂静了。 女孩岳珉便不知所谓的微微的笑着。日影斜斜的,把屋角同晒楼柱头的影子,映到天井角上,恰恰如另外一个地方,竖立在她们所等候的那个爸爸坟上一面纸制的旗帜。 (萌妹述,为纪念姐姐亡儿北生而作。) 一九三二年三月作 [book_title]主妇 碧碧睡在新换过的净白被单上,一条琥珀黄绸面薄棉被裹着个温暖的身子。长发披拂的头埋在大而白的枕头中,翻过身时,现出一片被枕头印红的小脸,睡态显得安静和平。眼睛闭成一条微微弯曲的线。眼睫毛长而且黑,嘴角边还酿了一小涡微笑。 家中女佣人打扫完了外院,轻脚轻手走到里窗前来,放下那个布帘子,一点声音把她弄醒了。睁开眼看看,天已大亮,并排小床上绸被堆起象个小山,床上人已不见(她知道他起身后到外边院落用井水洗脸去了)。伸手把床前小台几上的四方表拿起,刚六点整。时间还早,但比预定时间已迟醒了二十分。昨晚上多谈了些闲话,一觉睡去直到同房起身也不惊醒。天气似乎极好,人闭着眼睛,从晴空中时远时近的鸽子唿哨可以推测得出。 她当真重新闭了眼睛,让那点声音象个摇床,把她情感轻轻摇荡着。 一朵眩目的金色葵花在眼边直是晃,花蕊紫油油的,老在变动,无从捕捉。她想起她的生活,也正仿佛是一个不可把握的幻影,时刻在那里变化。什么是真实的,什么是最可信的,说不清楚。她很快乐。想起今天是个希奇古怪的日子,她笑了。 今天八月初五。三年前同样一个日子里,她和一个生活全不相同性格也似乎有点古怪的男子结了婚。为安排那个家,两人坐车从东城跑到西城,从天桥跑到后门,选择新家里一切应用东西,从卧房床铺到厨房碗柜,一切都在笑着、吵着、商量埋怨着,把它弄到屋里。从上海来的姐姐,从更远南方来的表亲,以及两个在学校里念书的小妹妹,和三五朋友,全都象是在身上钉了一根看不见的发条,忙得轮子似的团团转。 纱窗,红灯笼,赏下人用的红纸包封,收礼物用的洒金笺谢帖,全部齐备后,好日子终于到了。正同姐姐用剪子铰着小小红喜字,预备放到糕饼上去,成衣人送来了一袭新衣。“是谁的?”“小姐的。”拿起新衣跑进新房后小套间去,对镜子试换新衣。一面换衣一面胡胡乱乱的想着:……一切都是偶然的,彼一时或此一时。想碰头大不容易,要逃避也枉费心力。一年前还老打量穿件灰色学生制服,扮个男子过北平去读书,好个浪漫的想象!谁知道今天到这里却准备扮新娘子,心甘情愿给一个男子作小主妇! 电铃响了一阵,外面有人说话,“东城陈公馆送礼,四个小碟子。”新郎忙匆匆的拿了那个礼物向新房里跑,“来瞧,宝贝,多好看的四个小碟子!你在换衣吗?赶快来看看,送力钱一块罢。美极了。”院中又有人说话,来了客人。一个表姊;一个史湘云二世。人在院中大喉咙嚷,“贺喜贺喜,新娘子隐藏到哪里去了?不让人看看新房子,是什么意思?有什么机关布景,不让人看?”“大表姐,请客厅坐坐,姐姐在剪花,等你帮帮忙!”“新人进房,媒人跳墙;不是媒人,无忙可帮。我还有事得走路,等等到礼堂去贺喜,看王大娘跳墙!”花匠又来了。接着是王宅送礼,周宅送礼;一个送的是瓷瓶,一个送的是陶俑。新郎又忙匆匆的抱了那礼物到新房中来,“好个花瓶,好个美人。碧碧,你来看!怎么还不把新衣穿好?不合身吗?我不能进来看看吗?”“嗨,嗨,请不要来,不要来!” 另一个成衣人又送衣来了。“新衣又来了。让我进来看看好。” 于是两人同在那小套间里试换新衣,相互笑着,埋怨着。 新郎对于当前正在进行的一件事情,虽然心神气间却俨然以为不是一件真正事情,为了必需从一种具体行为上证实它,便想拥抱她一下,吻她一下。“不能胡闹!”“宝贝,你今天真好看!”“唉,唉,我的先生,你别碰我,别把我新衣揉皱,让我好好的穿衣。你出去,不许在这里捣乱!”“你完全不象在学校里的样子了。”“得了得了。不成不成。快出去,有人找你!得了得了。”外面一片人声,果然又是有人来了。新郎把她两只手吻吻,笑着跑了。 当她把那件浅红绸子长袍着好,轻轻的开了那扇小门走出去时,新郎正在窗前安放一个花瓶。一回头见到了她,笑咪咪的上下望着。“多美丽的宝贝!简直是……”“唉,唉,你两只手全是灰,别碰我,别碰我。谁送那个瓶子?”“周三兄的贺礼。”“你这是什么意思?顶喜欢弄这些容易破碎的东西,自己买来不够,还希望朋友也买来送礼。真是古怪脾气!” “一点不古怪!这是我的业余兴趣。你不欢喜这个青花瓶子?” “唉,唉,别这样。快洗手去再来。你还是玩你的业余宝贝,让我到客厅里去看看。大表姐又嚷起来了。” 一场热闹过后,到了晚上。几人坐了汽车回到家里,从××跟踪来的客人陆续都散尽了。大姐姐表演了一出昆剧《游园》,哄着几个小妹妹到厢房客厅里睡觉去了。两人忙了一整天,都似乎十分疲累,需要休息。她一面整理衣物,一面默默的注意到那个朋友。朋友正把五斗橱上一对羊脂玉盒子挪开,把一个青花盘子移到上面去。 象是赞美盘子,又象是赞美她,“宝贝,你真好!你累了吗?一定累极了。” 她笑着,话在心里,“你一定比我更累,因为我看你把那个盘子搬了五次六次。” “宝贝,今天我们算是结婚了。” 她依然微笑着,意思象在说,“我看你今天简直是同瓷器结婚,一时叫我作宝贝,一时又叫那盘子罐子作宝贝。” “一个人都得有点嗜好,一有嗜好,总就容易积久成癖,欲罢不能。收藏铜玉,我无财力,搜集字画,我无眼力,只有这些小东小西,不大费钱,也不是很无意思的事情。并且人家不要的我来要……”她依然微笑着,意思象在说,“你说什么?人家不要的你要……”停停,他想想,说错了话,赶忙补充说道,“我玩盘子瓶子,是人家不要的我要。至于人呢,恰好是人家想要而得不到的,我要终于得到。宝贝,你真想不到几年来你折磨我成什么样子?” 她依然笑着,意思象在说,“我以为你真正爱的,能给你幸福的,还是那些容易破碎的东西。” 他不再说什么了,只是莞尔而笑。话也许对。她可不知道他的嗜好原来别有深意。他似乎追想一件遗忘在记忆后的东西,过了一会,自言自语说:“碧碧,你今年二十三岁,就作了新嫁娘!当你二十岁时想不想到这一天?甜甜的眉眼,甜甜的脸儿,让一个远到不可想象的男子傍近身边来同过日子。 他简直是飞来的。多希奇古怪的事情!你说,这是个人的选择,还是机运的偶然?若说是命定的,倘若我不在去年过南方去,会不会有现在?若说是人为的,我们难道真是完全由自己安排的?“ 她轻轻的呼了一口气。一切都不宜向深处走,路太远了。 昨天或明天与今天,在她思想中无从联络。一切若不是命定的,至少好象是非人为的。此后料不到的事还多着哪。她见他还想继续讨论一个不能有结论的问题,于是说,“我倦了。 时间不早了。“ 日子过去了。 接续来到两人生活里的,自然不外乎欢喜同负气,风和雨,小小的伤风感冒,短期的离别,米和煤价的记录,搬家,换厨子,请客或赴宴,红白喜事庆吊送礼。本身呢,怀了孕又生产,为小孩子一再进出医院,从北方过南方,从南方又过北方。一堆日子一堆人事倏然而来且悠然而逝。过了三年寄住在外祖母身边的小孩子,不知不觉间已将近满足两周岁。 这个从本身分裂出来的幼芽,不特已经会大喊大笑,且居然能够坐在小凳子上充汽车夫,知道嘟嘟嘟学汽车叫吼。有两条肥硕脆弱的小腿,一双向上飞扬的眉毛,一种大模大样无可无不可的随和性情。一切身边的都证明在不断的变化,尤其是小孩子,一个单独生命的长成,暗示每个新的日子对人赋予一种特殊意义。她是不是也随着这川流不息的日子,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呢?想起时就如同站在一条广泛无涯的湖边一样,有点茫然自失。她赶忙低下头去用湖水洗洗手。她爱她的孩子,为孩子笑哭迷住了。因为孩子,她忘了昨天,也不甚思索明天。母性情绪的扩张,使她显得更实际了一点。 当她从中学毕业,转入一个私立大学里作一年级学生时,接近她的同学都说她“美”。她觉得有点惊奇,不大相信。心想:什么美?少所见,多所怪罢了。有作用的阿谀不准数,她不需要。她于是谨慎又小心的回避同那些阿谀她的男子接近。 到后她认识了他。他觉得她温柔甜蜜,聪明而朴素。到可以多说点话时,他告她他好象爱了她。话还是和其余的人差不多,不过说得稍稍不同罢了。当初她还以为不过是“照样”的事,也自然照样搁下去。人事间阻,使她觉得对他应特别疏远些,特别不温柔甜蜜些,不理会他。她在一种谦退逃遁情形中过了两年。在这些时间中自然有许多同学不得体的殷勤来点缀她的学生生活。她一面在沉默里享用这分不大得体的殷勤,一面也就渐成习惯,用着一种期待,去接受那个陌生人的来信。信中充满了谦卑的爱慕,混和了无望无助的忧郁。 她把每个来信从头看到末尾,随后便轻轻的叹一口气,把那些信加上一个记号收藏到个小小箱子里去了。毫无可疑那些冗长的信是能给她一点秘密快乐,帮助她推进某种幻想的。间或一时也想回个信,却不知应当如何措词。生活呢,相去太远;性情呢,不易明白。说真话,印象中的他瘦小而羞怯,似乎就并不怎么出色。两者之间,好象有一种东西间隔,也许时间有这种能力,可以把那种间隔挪开,那谁知道。然而她已慢慢的从他那长信习惯于看到许多微嫌卤莽的字眼。她已不怕他。一点爱在沉默里生长了。她依然不理睬他,不曾试用沉默以外任何方法鼓励过他,很谨慎的保持那个距离。她其所以这样作,与其说是为他,不如说是为另外一些不相干的人。她怕人知道怕人嘲笑,连自己姊妹也不露一丝儿风。然而这是可能的吗? 自然是不可能的。她毕了业,出学校后便住在自己家里。 他知道了,计算她对待他应当不同了一点,便冒昧乘了横贯南北的火车,从北方一个海边到她的家乡来看她。一种十分勉强充满了羞怯情绪的晤面,一种不知从何说起的晤面。到临走时,他问她此后作何计划。她告他说得过北京念几年书,看看那个地方大城大房子。到了北京半年后,他又从海边来北京看她。依然是那种用微笑或沉默代替语言的晤面。临走时,他又向她说,生活是有各种各样的,各有好处也各有是处的,此后是不是还值得考虑一下?看她自己。一个新问题来到了她的脑子里,此后是到一个学校里去还是到一个家庭里去?她感觉徘徊。末了她想:一切是机会,幸福若照例是孪生的,昨天碰头的事,今天还会碰头。三年都忍受了,过一年也就不会飞,不会跑;——且搁下罢。如此一来当真又搁了半年。另外一个新的机会使她和他成为一个学校的同事。 同在一处时,他向她很蕴藉的说,那些信已快写完了,所以天就让他和她来在一处作事。倘若她不十分讨厌他,似乎应当想一想,用什么方法使他那点痴处保留下来,成为她生命中一种装饰。一个女人在青春时是需要这个装饰的。 为了更谨慎起见,她笑着说,她实在不大懂这个问题,因为问题太艰深。倘若当真把信写完了,那么就不必再写,岂不省事?他神气间有点不高兴,被她看出了。她随即问他,为什么许多很好看的女人他不麻烦,却老缠住她。她又并不是什么美人。事实上她很平凡,老实而不调皮。说真话,不用阿谀,好好的把道理告给她。 他的答复很有趣,美是不固定无界限的名词,凡事凡物对一个人能够激起情绪引起惊讶感到舒服就是美。她由于聪明和谨慎,显得多情而贞洁,容易使人关心或倾心。他觉得她温和的眼光能驯服他的野心,澄清他的杂念。他认识了很多女子,征服他,统一他,唯她有这种魔力或能力。她觉得这解释有意思。不十分诚实,然而美丽,近于阿谀,至少与一般阿谀不同。她还不大了解一个人对于一个人狂热的意义,却乐于得人信任,得人承认。虽一面也打算到两人再要好一点,接近一点,那点“惊讶”也许就会消失,依然同他订婚而且结婚了。 结婚后她记着他说的一番话,很快乐的在一分新的生活中过日子。两人生活习惯全不相同,她便尽力去适应。她一面希望在家庭中成一个模范主妇,一面还想在社会中成一个模范主妇。为人爱好而负责,谦退而克己。她的努力,并不白费,在戚友方面获得普遍的赞颂和同情,在家庭方面无事不井井有条。然而恰如事所必至,那贴身的一个人,因相互之间太密切,她发现了他对她那点“惊讶”,好象被日常生活在腐蚀,越来越少,而另外一种因过去生活已成习惯的任性处,粗疏处,却日益显明。她已明白什么是狂热,且知道他对她依然保有那种近于童稚的狂热,但这东西对日常生活却毫无意义,不大需要。这狂热在另一方面的滥用或误用,更增加她的戒惧。她想照他先前所说的征服他,统一他,实办不到。于是间或不免感到一点幻灭,以及对主妇职务的厌倦。 也照例如一般女子,以为结婚是一种错误,一种自己应负一小半责任的错误。她爱他又稍稍恨他。他看出两人之间有一种变迁,他冷了点。 这变迁自然是不可免的。她需要对于这个有更多的了解,更深的认识。明白“惊讶”的消失,事极自然,惊讶的重造,如果她善于调整或控制,也未尝不可能。由于年龄或性分的限制,这事她作不到。既昧于两性间在情绪上自然的变迁,当然就在欢乐生活里搀入一点眼泪,因此每月随同周期而来短期的悒郁,无聊,以及小小负气,几乎成为固定的一分。她才二十六岁,还不到能够静静的分析自己的年龄。她为了爱他,退而从容忍中求妥协,对他行为不图了解但求容忍。这容忍正是她厚重品德的另一面。然而这有个限度,她常担心他的行为有一时会溢出她容忍的限度。 他呢,是一个血液里铁质成分太多,精神里幻想成分太多,生活里任性习惯太多的男子。是个用社会作学校,用社会作家庭的男子。也机智,也天真。为人热情而不温柔,好事功,却缺少耐性。虽长于观察人事,然拙于适应人事。爱她,可不善于媚悦她。忠于感觉而忽略责任。特别容易损害她处,是那个热爱人生富于幻想忽略实际的性格,那分性格在他个人事业上能够略有成就,在家庭方面就形成一个不可救药的弱点。他早看出自己那毛病,在预备结婚时,为了适应另外一人的情感起见,必需改造自己。改造自己最具体方法,是搁下个人主要工作,转移嗜好,制止个人幻想的发展。 他明白玩物丧志,却想望收集点小东小西,因此增加一点家庭幸福。婚后他对于她认识得更多了一点,明白她对他的希望是“长处保留,弱点去掉”。她的年龄,还不到了解“一个人的性格在某一方面是长处,于另一方面恰好就是短处”。他希望她对他多有一分了解,与她那容忍美德更需要。到后他明白这不可能。他想:人事常常得此则失彼,有所成必有所毁,服从命定未必是幸福,但也未必是不幸。如今既不能超凡入圣,成一以自己为中心的人,就得克制自己,尊重一个事实。既无意高飞,就必需剪除翅翼。三年来他精神方面显得有点懒惰,有点自弃,有点衰老,有点俗气,然而也就因此,在家庭生活中显得多有一点幸福。 她注意到这些时,听他解释到这些时,自然觉得有点矛盾。一种属于独占情绪与纯理性相互冲突的矛盾。她相信他解释的一部分。对这问题思索向深处走,便感到爱怨的纠缠,痛苦与幸福平分,十分惶恐,不知所向。所以明知人生复杂,但图化零为整,力求简单。善忘而不追究既往,对当前人事力图尽责。删除个人理想,或转移理想成为对小孩关心。易言之,就是尽人力而听天命,当两人在熟人面前被人称谓“佳偶”时,就用微笑表示“也象冤家”的意思;又或从人神气间被目为“冤家”时,仍用微笑表示“实是佳偶”的意思。 在一般人看来她很快乐,她自己也就不发掘任何愁闷。她承认现实,现实不至于过分委屈她时,她照例是愉快而活泼,充满了生气过日子的。 过了三年。他从梦中摔碎了一个瓶子,醒来时数数所收集的小碟小碗,已将近三百件。那是压他性灵的沙袋,铰他幻想的剪子。他接着记起了今天是什么日子,面对着尚在沉睡中的她,回想起三年来两人的种种过去。因性格方面不一致处,相互调整的努力,因力所不及,和那意料以外的情形,在两人生活间发生的变化。且检校个人在人我间所有的关系,某方面如何种下了快乐种子,某方面又如何收获了些痛苦果实。更无怜悯的分析自己,解剖自己,爱憎取予之际,如何近于笨拙,如何仿佛聪明。末后便想到那种用物质嗜好自己剪除翅翼的行为,看看三年来一些自由人的生活,以及如昔人所说“跛者不忘履”,情感上经常与意外的斗争,脑子渐渐有点胡涂起来了。觉得应当离开这个房间,到有风和阳光的院子里走走,就穿上衣,轻轻的出了卧房。到她醒来时,他已在院中水井边站立一点钟了。 他在井边静静的无意识的觑着院落中那株银杏树,看树叶间微风吹动的方向辨明风向那方吹,应向那方吹,俨然就可以借此悟出人生的秘密。他想,一个人心头上的微风,吹到另外一个人生活里去时,是偶然还是必然?在某种人常受气候年龄环境所控制,在某种人又似乎永远纵横四溢,不可范围,谁是最合理的?人生的理想,是情感的节制恰到好处,还是情感的放肆无边无涯?生命的取与,是昨天的好,当前的好,还是明天的好? 注目一片蓝天,情绪作无边岸的游泳,仿佛过去未来,以及那个虚无,他无往不可以自由前去。他本身就是一个抽象。 直到自觉有点茫然时,他才知道自己原来还是站在一个葡萄园的井水边。他摘了一片叶子在手上,想起一个贴身的她,正同葡萄一样,紧紧的植根泥土里,那么生活贴于实际。他不知为什么对自己忽然发生了一点怜悯,一点混和怜悯的爱。 “太阳的光和热给地上万物以生命悦乐,我也能够这样作去,必需这样作去。高空不是生物所能住的,我因此还得贴近地面。” 躺在床上的她稍稍不同。 她首先追究三年来属于物质环境的变迁,因这变迁而引起的轻微惆怅,与轻微惊讶。旋即从变动中的物质的环境,看出有一种好象毫不改变的东西。她觉得希奇(似乎希奇)。原来一切在寒暑交替中都不同了,可是个人却依然和数年前在大学校里读书时差不多。这种差不多的地方,从一些生人熟人眼色语言里可以证明,从一面镜子中也可以证明。 她记起一个朋友提起关于她的几句话,说那话时朋友带着一种可笑的惊讶神气。“你们都说碧碧比那新娘子表妹年纪大,已经二十六岁,有了个孩子。二十六岁了,谁相信?面貌和神气,都不象个大人,小孩子已两岁,她自己还象个孩子!” 一个老姑母说的笑话更有意思:“碧碧,前年我见你,年纪象比大弟弟小些,今年我看你,好象比五弟弟也小些了。你作新娘子时比姐姐好看,生了孩子,比妹妹也好看了。你今年二十六岁,我看只是二十二岁。” 想起这些话,她觉得好笑。人已二十六岁,再过四个足年就是三十,一个女子青春的峰顶,接着就是那一段峻急下坡路;一个妇人,一个管家婆,一个体质日趋肥硕性情日变随和的中年太太,再下去不远就是儿孙绕膝的老祖母,一种命定的谁也不可避免的变化。虽然,这事在某些人日子过得似乎特别快,某些人又稍慢一些,然而总得变化!可是如今看来,她却至少还有十个年头才到三十岁关口。在许多人眼睛里因为那双眼睛同一张甜甜的脸儿,都把她估计作二十二到二十四岁。都以为她还是在大学里念书。都不大相信她会作了三年主妇,还有了个两岁大孩子。算起来,这是一个如何可笑的错误!这点错误却俨然当真把她年龄缩小了。从老姑母戏谑里,从近身一个人的狂热里,都证明这错误是很自然的,且将继续下去的。仿佛虽然岁月在这个广大人间不息的成毁一切,在任何人事上都有新和旧的交替,但间或也有例外,就是属于个人的青春美丽的常祝这美丽本身并无多大意义,尤其是若把人为的修饰也称为美丽的今日。好处却在过去一时,它若曾经激动过一些人的神经,缠缚着一些人的感情,当前还好好保存,毫无损失。那些陌生的熟习的远远近近的男子因她那青春而来的一点痴处,一点卤莽处,一点从淡淡的友谊而引起的忧郁或沉默,一点从微笑或一瞥里新生的爱,都好好保存,毫无损失。她觉得快乐。她很满意自己那双干净而秀气浅褐颜色的小手。她以为她那眉眼耳鼻,上帝造作时并不十分马虎。她本能的感觉到她对于某种性情的熟人,能够煽起他一种特别亲切好感,若她自愿,还可给予那些陌生人一点烦恼或幸福(她那对于一个女子各种德性的敏感,也就因为从那各种德性履行中,可以得到旁人对她的赞颂,增加旁人对她的爱慕)。她觉得青春的美丽能征服人,品德又足相副,不是为骄傲,不是为虚荣,只为的是快乐;美貌和美德,同样能给她以快乐。 其时她正想起一个诗人所说的,“日子如长流水逝去,带走了这世界一切,却不曾带走爱情的幻影,童年的梦,和可爱的人的笑和颦。”有点害羞,似乎因自己想象的荒唐处而害羞。他回到房中来了。 她看他那神色似乎有点不大好。她问他说:“怎么的?不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了吗?为什么一个人起来得那么早,悄悄跑出去?” 他说:“为了爱你,我想起了许多我们过去的事情。” “我呢,也想起许多过去事情。吻我。你瞧我多好!我今天很快乐,因为今天是我们两个人最可纪念的一天!” 他勉强微笑着说,“宝贝,你是个好主妇。你真好,许多人都觉得你好。” “许多人,许多什么人?人家觉得我好,可是你却不大关心我,不大注意我。你不爱我!至少是你并不整个属于我。” 她说的话虽挺真,却毫无生气意思。故意装作不大高兴的神气把脸用被头蒙住,暗地里咕咕笑着。 一会儿猛然把绸被掀去,伸出两条圆圆的臂膀搂着他的脖子,很快乐的说道:“宝贝,你不知道我如何爱你!” 一缕新生忧愁侵入他的情绪里。他不知道自己应当如何来努力,就可以使她高兴一点,对生活满意一点,对他多了解一点,对她自己也认识清楚一点。他觉得她太年青了,精神方面比年龄尤其年青。因此她当前不大懂他,此后也不大会懂他。虽然她爱他,异常爱他。他呢,愿意如她所希望的“完全属于她”,可是不知道如何一来,就能够完全属于她。 一九三六年作于北平 一九三七年五月改 [book_title]白日 玲玲的样子,黑头发,黑眉毛,黑眼睛,脸庞红红的,嘴唇也红红的。走路时欢喜跳跃,无事时常把手指头含在口里。 年纪还只五岁零七个月,不拘谁问她: “玲玲,你预备嫁给谁?” 这女孩子总把眼睛睁得很大,装作男子的神气,“我是男子,我不嫁给谁。” 她自己当真以为自己是男子,性格方面有时便显得有点顽皮。但熟人中正因为这点原因,特别欢喜惹她逗她,看她作成男子神气回话,成为年长熟人的一种快乐源泉。问第三次,她明白那询问的意思,不作答跑了。但另一时有人问及时,她还是仍然回答,忘记了那询问的人用意所在。 她如一般中产者家庭中孩子一样,生在城市中旧家,性格聪明,却在稍稍缺少较好教育的家庭中长大,过着近于寂寞的日子。母亲如一般中产阶级旧家妇人一样,每日无事,常常过亲戚家中去打点小牌,消磨长日。玲玲同一个娘姨,一个年已二十左右的姐姐三个人留在家中。娘姨有许多事可作,姐姐自己作点针线事务,看看旧书,玲玲就在娘姨身边或姐姐身边玩,玩厌了,随便倒在一个椅子上就睡了。睡醒来总先莫名其妙的哭着,哭一会儿,姐姐问,为什么哭?玲玲就想:当真我为什么哭?到后自然就好了,又重新一个人玩起来了。 她如一般小孩一样,玩厌了,欢喜依傍在母亲身边,需要抚摸,慰藉,温存。母亲不常在家,姐姐就代替了母亲的职务。因为姐姐不能如一个母亲那么尽同玲玲揉在一处,或正当玩得忘形时,姐姐忽然不高兴把玲玲打发走开了,因此小小的灵魂里常有寂寞的影子。她玩得不够,所以想象力比一般在热闹家庭中长大的女孩子发达。 母亲今天又到三姨家去了,临行时嘱咐了家中,吃过了晚饭回家,上灯以后不回来时,赵妈拿了灯笼去接。母亲走后,玲玲靠在通花园的小门边,没精打采的望着一院子火灼灼的太阳,一只手插在衣袋里,叮呤当啷玩弄着口袋里四个铜板,来回数了许久,又掏出来看看。铜板已为手中汗水弄得湿湿的,热热的。这几个铜板保留了玲玲的一点记忆,如果不是这几个铜板,玲玲早已悄悄的走出门,玩到自己也想不起的什么地方去了。 玲玲母亲出门时,在玲玲小手中塞下四枚铜板,一面替玲玲整理衣服,一面头向姐姐那一边说:“我回来问姐姐,如果小玲玲在家不顽皮,不胡闹,不哭,回来时带大苹果一个。顽皮呢……没有吃的,铜板还得罚还放到扑满里,不久就应当嫁到××作童养媳妇去。姐姐记着么?” 姐姐并不记着,只是笑着,玲玲却记着。 母亲走了,姐姐到房中去做事,玲玲因为记着母亲嘱咐姐姐的话,记忆里苹果实在是一种又香又甜又圆又大的古怪东西,玲玲受着诱惑,不能同姐姐离开了。 姐姐上楼后,玲玲跟到姐姐身后上去,姐姐到厨房,她也跟到厨房,同一只小猫一样。跟着走也没有什么出奇,这孩子的手,嘴,甚至于全身,都没有安静的时刻。她不忘记苹果。她知道同姐姐联络,听姐姐吩咐,这苹果才有希望。看到赵妈揉面,姐姐走去帮忙,她就晓得要作发糕了,看到揉面的两只手白得有趣味,一定也要做一个,就揪着姐姐硬要一团面,也在那里揉着。姐姐事情停当了,想躺到藤椅上去看看书,她就爬到姐姐膝上,要姐姐讲说故事。讲了一个,不行,摇摇头,再来一个。……两个也不够。整个小小的胖胖的身子,压在姐姐的身上,精神虎虎的,撕着,扯着,搓着,揉着,嘴里一刻不停的哼着,一头短发在姐姐身边揉得乱乱的。姐姐正看书看到出神,闹得太久了,把她抱下来,脚还没有着地,她倒又爬上来了。 姐姐若记着母亲的话,只要:“玲玲,你再闹,晚上苹果就吃不成了。”因此一来,玲玲就不会闹了。但姐姐并不记着这件事可以制服玲玲。 姊妹俩都弄得一身汗,还是扭股糖儿似的任你怎么哄也哄不开。 姐姐照例是这样的,玲玲不高兴时欢喜放下正经事来哄玲玲,玲玲太高兴时却只想打发开玲玲,自己来作点正经事。 姐姐到后忽然好象生气了,面孔同过去一时生气时玲玲所见的一模一样。姐姐说:“玲玲,你为什么尽在这里歪缠我,为什么不一个人去花园玩玩?” 玲玲听到了这个话,望望姐姐,姐姐还是生气的样子。玲玲一声不响,出了房门,一肚子委屈,一步一挨走到花园门边去了。 走到花园门边,正想过花园去看看胭脂花结黑子了没有,就听到侧面谷仓下母鸡生蛋的叫声。母鸡生蛋以后跳出窠时照例得大声大声的叫着,如同赵妈同人相骂一样。玲玲在平常时节,应当跳着跑着走到鸡窠边检察一下,看新出的鸡蛋颜色是黄的白的,间或偷偷用手指触了一下,就跑回到后面厨房去告给赵妈。因为照习惯小孩子不许捏发热的鸡蛋,所以当赵妈把鸡蛋取出时,玲玲至多还是只敢把一个手指头去触那鸡蛋一下。姐姐现在不理她,她不高兴,不愿意跑到后面找赵妈去了。听到鸡叫,她想打鸡一石头,心想,你叫吗,我打你!一跑着,口袋中铜板就撞触发出声音。她记起了母亲的嘱咐,想到苹果,想到别的。 ……妈妈不在家,玲玲不是应该乖乖儿的吗? 应该的。应该的。她想她是应该乖乖儿的。不过在妈面前乖乖儿的有得是奖赏,在姐姐面前,姐姐可不睬人。她应当仍然去姐姐身边坐下,还是在花园里太阳底下来赶鸡捉虫? 她没有主意了。 她不明白姐姐为什么今天生她的气。她以为姐姐生了她的气,受了委屈,却不想同谁去说。 一个人站在花园门口看了一会,大梧桐树上蝉声干干的喊得人耳朵发响,天的底子是蓝分分的,一片白云从树里飞过墙头,为墙头所遮盖后,那一边又一片云过来了。她就望到这云出神,以为有人骑了这云玩,玩一个整天,比在地上一定有趣多了。她记起会驾云的几个故事上的神人,睨着云一句话不说。 太阳先是还只在脚下,到后来晒到身上来了,她还不离开园门。 赵妈听到鸡叫了一会,出来取鸡蛋时,看到了玲玲站在太阳下出神。 “玲玲,为什么站到太阳下?晒出油来不难受吗?” 玲玲说: “晒出油来?只有你那么肥才晒得出油来。” “晒黑了嫁不出去!” “晒黑了你也管不着。” 赵妈明白这是受了委屈以后的玲玲,不敢撩她,就走到谷仓下去取鸡蛋,把鸡蛋拿进屋去以后,不久就听到姐姐在房里说话。 “玲玲,玲玲,你来看,有个双黄鸡蛋,快来看!” 玲玲轻轻的说: “玲玲不来看。” 姐姐又说: “你来,我们摆七巧,说张古董卖妻故事。” 玲玲仍然轻轻的说: “我不来。” 玲玲今天正似乎自己给自己闹蹩扭,不知为什么,说不去看,又很想去看看。但因为已经说了不去看,似乎明白姐姐正轻轻的在同赵妈说:“玲玲今天生了气,莫撩她,一撩她就会哭的。”她想,我偏不哭,我偏不哭。 姐姐对玲玲与母亲不同,玲玲小小心灵儿就能分别得出。 平常时节她欢喜妈妈,也欢喜姐姐,觉得两人都是天地间的好人。还有赵妈,却是一个天地间的好人兼恶人。母亲到底是母亲,有凡是做母亲的人特具的软劲儿,肯逗玲玲玩,任她在身上打滚胡闹,高兴时紧紧抱着玲玲,不许玲玲透出气来,玲玲在这种野蛮热情中,有一种说不出的快乐。只要母亲不是为正经事缠身,玲玲总能够在母亲的鼓励下,那么放肆的玩,不节制的大笑,锐声的喊叫。在姐姐身边可不同了。 姐姐不如母亲亲热,欢喜说:“玲玲,怎么不好好穿衣服?” “玲玲,怎么不讲规矩,作野女人像!”但有时节玲玲作了错事,母亲生气了,骂人了,把脸板起来,到处找寻鸡毛掸子,那么发着脾气要打人时,玲玲或哭着或沉默着,到这时节,姐姐便是唯一的救星。在鸡毛掸子落到玲玲身上以前,姐姐就从母亲手上抢过来,且一面向母亲告饶:“玲玲错了,好了,不要打了,”一面把玲玲拉到自己房中去,那么柔和亲切的为用衣角拭擦到小眼睛里流出的屈辱伤心的眼泪,一面说着悦耳动听的道理,虽然仍在抽咽着,哭着,结果总是被姐姐哄好了,把头抬起同姐姐亲了嘴,姐姐在玲玲心目中,便成为世界上第一可爱的人了。分明是受了冤屈,要执拗,要蹩扭,到这时,玲玲也只有一半气恼一半感激,用另外一意义而流出眼泪,很快的就为姐姐的故事所迷惑,注意到故事上去了。 譬如小病吃药,母亲常常使玲玲哭泣;在哭泣以后,玲玲却愿意受姐姐的劝哄,闭了眼睛把一口极苦的药咽下去。 母亲和姐姐不同处,可以说一个能够在玲玲快乐中使她快乐,这是母亲,一个能够在玲玲痛苦中想法使玲玲快乐,这是姐姐。两人的长处玲玲嘴里说不出,心里有数。 玲玲夜间做梦,当梦到恶狗追她,咬到她的衣角,总是姐姐来救援她,醒时却见睡在母亲身边,总十分奇怪。玲玲的心灵是在姐姐的培养下长大的,一听人说姐姐要嫁了,就走到姐姐身边去,悄悄的问:“姐姐,你当真要嫁了吗?”姐姐说:“玲玲你说胡话我不理你,姐姐为了玲玲是不嫁的。”玲玲相信姐姐这话,所以每听到人说姐姐要出嫁时,玲玲心里总以为那是谎话。但当她同姐姐生气时,就在心里打量,“姐姐不理我了,姐姐一定要嫁了才不理我的。” 对于赵妈,玲玲以为是家中一个好人,又是一个恶人。玲玲一切“犯法”的事,照例常常是赵妈告发到母亲面前的,因此挨打挨骂,当时觉得赵妈十分可恨,被母亲责罚以后,玲玲见到赵妈,总不理睬赵妈,且摹仿一个亲戚男子神气,在赵妈面前斜着眼睛,觑着这恶人,口上轻轻的说,“你是什么东西,你是什么东西。”遇到洗澡时,就不要赵妈洗,遇到吃饭时,不要赵妈装饭,可是过一会儿,看到赵妈在那里整理自己的小小红色衣裳,或在小枕头上扣花,或为玲玲作别的事情,玲玲心软了,觉得赵妈好处了。在先一时不拘如何讨厌赵妈,母亲分派东西吃时,玲玲看看赵妈无分,总悄悄的留下一点给赵妈,李子,花生,香榛子儿。橘子整个不能全留,也藏下一两瓣。等到后来见到了赵妈,即或心中还有余气,不愿意同赵妈说话,一定把送赵妈的东西,一下抛到赵妈衣兜里,就飞跑走去了。过一时,大家在一处,赵妈把这件事去同姐姐或别人说及时,听到姐姐说“玲玲是爱赵妈的”,玲玲就带了害羞的感情,分辩说:“我不爱赵妈,”一定要说到大家承认时才止。 关于“恶人”的感觉,母亲同姐姐有时也免不了被玲玲认为同赵妈一样,尤其是姐姐,欢喜故意闹蹩扭,不讲道理,惹玲玲哭,玲玲哭时就觉得姐姐也不是好人。但只要一会儿,姐姐在玲玲心目中就不同了。 这时节的玲玲,似乎因为天气太长了一点,要玩又不能玩,对于姐姐有一点反感,她以为先前不理会姐姐,姐姐也同样的在生自己的气。 她望望天,太阳是那么灼人,腿也站得发木了,挨到门槛坐了一会,心想母鸡生蛋,那么圆圆的,究竟是谁教它的一种工夫,很不可解。正猜想这一类事情,木槿花后边有一个人影子一闪,玲玲眼快,晓得是小闩子。忙着问:“小闩子,是你吗?” 那边说:“是我。” 玲玲快乐极了,就从木槿花枝间钻过去,看小闩子。 小闩子是一个十二岁的男孩。这人无事不作,成天在后门外同一群肮脏男孩子厮打胡闹,生得人瘦而长,猴头猴脑,一双凸眼,一副顽皮淘气的嘴脸,在玲玲心目中却是一个全能非凡的人物。这孩子能吹口哨作各种声音,能作各种各样玩意儿,能在围塘上钓取鳝鱼鳅鱼,能只手向空中捞捉苍蝇,勇敢,结实,一切好处都使玲玲羡慕佩服,发生兴味。小闩子是赵妈的儿子。 玲玲常见小闩子被他母亲用扫帚或晾衣的竹竿追到身后打击,玲玲母亲也不许玲玲同小闩子玩,姐姐也总说同小闩子玩让人笑话。她不大相信家中人的意见,倒是小闩子常常因带了玲玲玩回来总得挨打,所以不敢接近玲玲了。 玲玲这时看见小闩子,手里拿了一把小竹子,一个竹篾篓子,玲玲说:“小闩子昨天捉了多少鳅鱼!” 小闩子记起昨天带了玲玲去玩,被妈妈用扫帚追打的情形来了。小闩子装模作样的说:“还说捉鱼,我不该带你玩,我被打七下,头也打昏了!” “今天去哪儿?” “今天到西堤去。” 玲玲知道西堤有白荷花,绿绿的莲蓬,同伞一样的大荷叶,一到了那边就可以折这几样东西。且知道西堤柳树下很凉爽,常常有人在那边下棋,还有人在石磴上吹箫,石磴下又极多蟋蟀,时时刻刻弹琴似的轻声振着翅膀。 “西堤不热吗?” “西堤不热,多少人都到那儿歇凉!” “我只到过两回。” “你想去吗?” “让我想想,”玲玲随便想想,就说:“我同你去吧。” 小闩子却也想想,把头摇遥 “不,我不同你去,回头我妈晓得了,又得打我。” “你妈不会晓得,不怕的。” “你不怕我怕。” “你难道怕打吗?我从来没见你挨了打以后哭脸,你是男人!” 小闩子听到这种称赞,望着玲玲笑着,轻轻的嘘了一口气,说:“好,我们走吧,老孙铜头铁额,不会一棒打倒,让我保驾同你到西堤去,我们走后门出去。” 两人担心在后门口遇到赵妈,从柚子树下沿了后墙走去。 玲玲家的花园倒不很小,一个斜坡,上下分成三个区域,有各样花果,各样树木,后墙树木更多,夏天来恐怕有长虫咬人,因此玲玲若无人作伴,一个人是不敢沿了花园围墙走去的。这时随同她作伴的,却是一个武勇非凡的小闩子,玲玲见到墙边很阴凉,就招呼小闩子,要他坐坐,莫急走去。 两人后来坐在一个石条子上,听树上的蝉声,各人用锐利的眼睛,去从树梢木末搜寻那些身体不大声音极洪的东西,各人皆看得清清楚楚。 小闩子说:“要不要我捉下来?” “我不要。姐姐不许我玩这些小虫。” “你怕你的姐姐?一个人怕姐姐,我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你姐姐脸上擦了粉和胭脂,同唱戏花旦一样,不应当害怕!” “可是我姐姐从来不唱戏。她使人害怕,因为她有威风。 你妈也归她管,我也归她管,天下男子都归她管!” 小闩子有点不平了,把手中竹子用力抽打了身旁一株树干,表示他的气概。 “我不归你姐姐管,她管不了我。她不是母老虎,吃不了我!” “她吃得了你!” “那她是母老虎变的了,只有母老虎才吃得我下去!” “她是母老虎。” 小闩子听这句话,就笑了。玲玲因为把话跟着说下去,想在一种赌气辩护中,使小闩子也害怕姐姐,承认姐姐是一个母老虎,但到小闩子不再说出声时,玲玲心里划算了一下,怯怯的和气的问小闩子:“你说母老虎,当真象我姐姐那么样子吗?我姐姐从不咬人。她很会哄人,会讲故事,会唱七姐妹仙女的长歌。她是有威风的人,不是老虎!” 小闩子说:“我原是说不是老虎,你说是,我不能同你分辩,正打量将来一见你姐姐就跑开的办法。” 玲玲想说“姐姐是天下最好最聪明的人,”可小闩子望到墙边一株枣树,已走过树下去了。 枣树在墙角处,这一棵大枣树疏疏的细叶瘦枝间,挂满了一树雪白大蒲枣,几天来已从绿色转成白色,完全成熟了,乐得玲玲跳了起来就追赶过去。跑到树下时,小闩子已抱了树干,一纵身就悬起全身在树干上,象一个猿猴,一瞥眼,就见他爬到树桠上跨着树枝摇动起来了,玲玲又乐又急,昂了个小头望着上面,口里连连的喊:“好好儿爬,不要掉下来,掉到我头上可不行!” 小闩子一点也不介意,还故意把树枝摇动得极厉害,树枝一上一下的乱晃,晃得玲玲红了脸,不敢再看,只蒙头喊:“小闩子,你再晃我就走了!” 小闩子就不再晃了,安静下来,规规矩矩摘他的枣子。他把顶大的枣子摘到手上后,就说:“玲玲,这是顶大的,看,法宝到了头上,招架!” 枣子掷抛下来时,玲玲用手兜着衣角,把枣子接得,一口咬了一半。一会儿,第二颗又下来了。玲玲忙着捡拾落在地下的枣子,忙着笑,轻转的喊着,这边那边的跳着,高兴极了。 一个在树上,一个在树下,两人不知吃了多少枣子,吃到后来大家再也不想吃了,小闩子坐到树桠上,同一个玩倦了的猴子一样,等了一会,才溜下树来,站在玲玲面前,从身上掏出一把顶大的枣子来。 玲玲一眼看到小闩子手红了,原来枣树多刺,无意中已把小闩子的手刺出血了。玲玲极怕血,不敢看它,小闩子却毫不在乎的神气,把手指放在口里吮了一下,又蹲到地下抓了一把黄土一撒,若无其事的样子。 他问玲玲吃得可开心不开心,玲玲肚子饱饱的,点点头微笑,跳跃了两下,袋袋里铜子响了起来。听到声音玲玲记起铜板来了。 “我有四个铜板,妈妈出门时给我的!” “有四枚吗?” 外墙刚好有人敲竹梆过身。小闩子知道这是卖枣子汤的,就说:“外面有卖枣汤的,那是红枣做的,又甜又凉,你不欢喜红枣吗?” “欢喜,欢喜,拿钱去买吧。” “一、二、三、四。”玲玲掏出铜板一个一个数着。 小闩子出主意,要玲玲莫出去,在外面吃枣汤担心碰到人,就在这儿等,他一个人出去买,一会儿,就买回来。 玲玲想想,这样好,于是把钱塞到小闩子手心,一接到钱,小闩子如飞的跑出去了。小闩子出去以后,看到了糖担子,下面有轮盘同活动龙头,龙头口中下垂一针,针所指处有糖做的大肚罗汉,有糖塔,糖菩萨,就把手上铜板输了三枚。剩下一枚买了枣汤,因为太少了一点,要小贩添了些白水,小闩子把瓶子摇摇,一会儿,玲玲就见他手里拿了一小瓶浑黄色的液体,伶警古怪的跑回来了。 玲玲把瓶接到手里,喝了一口,只觉满嘴甜甜的。 “小闩子,你喝不喝?” 小闩子正想起糖塔糖人,不好意思再喝,就说不喝。玲玲继续把一小瓶的嘴儿含着,仰起头咽了几口,实在咽不下去了,才把那小瓶递给小闩子。小闩子见到,把瓶子粘在嘴边咕冬咕冬一口气喝完了。 小闩子说: “玲玲,可好喝?” “好喝极了。” 远远的听到赵妈声音: “玲玲,在哪儿!* 小闩子怕见他的母亲,借口退还瓶子,一溜烟跑了。 玲玲把枣子藏到衣口袋里,心里耿耿的,满满的,跑出花园回到堂屋去,看到大方桌上一个热腾腾的大蒸笼,一蒸笼的糕,姐姐正忙着用盘子来盛取,见到了玲玲,就说:“小玲玲,来,给你一个大的吃。” 玲玲本来不再想吃什么,但不好不吃。并且小孩子见了新鲜东西,即或肚皮已经吃别的东西胀得如一面小鼓,也不会节制一下不咬它一口。吃了一半热糕,玲玲肚子痛起来了,放下糕跑出去了。一个人坐在门外边。看到鸡在墙角扒土,咯咯的叫着。玲玲记起母亲说的不许吃外面的生冷东西,吃了会死人的话来了。肚子还是痛着,老不自在,又不敢同姐姐去说。 姐姐出来了,见到玲玲一个人坐在那里,皱了眉毛老不舒服的样子,以为她还是先前生气的原因,走过来哄她:“玲玲,糕不很好吗?再吃一个,留两个……。” 玲玲望着姐姐的脸,记起先一时说的母老虎笑话,有点羞惭。 姐姐说: “怎么?还不高兴吗?我有好故事,你跑去拿书来,我们说故事吧。” 玲玲很轻很轻的说: “姐姐,我肚子痛!”说着,就哭了。 姐姐看看玲玲的脸色,明白这小孩子说的话不是谎话,急坏了,忙着一面抱了玲玲到房中去,一面喊叫赵妈。把玲玲抱起时,口袋中枣子撒落到地下,各处滚着,玲玲哭着哼着让姐姐抱了她进房中去,再也不注意那些枣子。 把玲玲放在床上后,姐姐一面为她解衣,一面问她吃了些什么,玲玲一一告给了姐姐,一点不敢隐瞒。姐姐更急了,要赵妈找寻小闩子来,迫究他给玲玲吃了些什么东西。赵妈骂着小闩子的种种短命话语,忙匆匆的走出去了。玲玲让姐姐揉着,埋怨着,一句话不说,躺在床上,望到床顶有一个蟢蛛白窠。 过一会赵妈回来了,药也好了,可是玲玲不过是因为吃多了一点的原因,经姐姐一揉,肚子咯嘟咯嘟的响着,揉了一阵,已经好多了。赵妈问:“是不是要接太太回来,”玲玲就央求姐姐,不要接母亲回来。姐姐看看当真似乎不大要紧了,就答应了玲玲的请求,打发了赵妈出去,且说不要告给太太,因为告给太太,三个人都得挨骂。赵妈出了房门后,玲玲感谢的抱着姐姐,让姐姐同她亲嘴亲额。 姐姐问: “好了没有?” “好了。” “为什么同小闩子去玩?你是女孩子,不许同小闩子玩,不许乱吃东西,记到了没有?” “下次不了。” 姐姐虽然象是在教训小玲玲,姐姐的好处,却把玲玲心弄得十分软弱了。玲玲这时只想在姐姐面前哭哭,表示自己永远不再生事。 因为姐姐不许玲玲起身,又怕玲玲寂寞,就拿了书来坐在床边看书,要玲玲好好的躺在床上。玲玲一切都答应了,姐姐自己看书,玲玲躺着,一句话不说,让肚子食物慢慢消化,望到床顶隔板角上那壁钱出神。 玲玲因此想起自己的钱,想起小闩子谈到姐姐的种种,还想起别的时候一些别的事情来。 到后来,姐姐把书看完了,在书本中段,做了一个记号,合拢了书问玲玲:“玲玲,肚子好了没有?” 玲玲说:“全好了。”说了似乎还想说什么,又似乎有点害羞,姐姐注意到这一点,姐姐就说:“玲玲你乖一点,你放心,我回头不把这件事告诉妈妈。” 玲玲把头摇摇,用手招呼姐姐,意思要她把头低下来,有几句秘密话告诉姐姐一个人听。姐姐把头低下,耳朵靠近玲玲小嘴边时,玲玲轻轻的说:“姐姐,我不怕你是母老虎,我愿意嫁给你。” 姐姐听到这种小孩子的话,想了一下,笑得伏在床上抱了玲玲乱吻。玲玲却在害羞情形中把眼睛弄湿,而且呜呜咽咽的哭起来了。 玲玲一面流泪一面想: “我嫁给你,我愿意这样办!” [book_title]三三 杨家碾坊在堡子外一里路的山嘴路旁。堡子位置在山弯里,溪水沿到山脚流过去,平平的流到山嘴折弯处忽然转急,因此很早就有人利用到它,在急流处筑了一座石头碾坊,这碾坊,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叫杨家碾坊了。 从碾坊往上看,看到堡子里比屋连墙,嘉树成荫,正是十分兴旺的样子。往下看,夹溪有无数山田,如堆积蒸糕,因此种田人借用水力,用大竹扎了无数水车,用椿木做成横轴同撑柱,圆圆的如一面锣,大小不等竖立在水边。这一群水车,就同一群游手好闲的人一样,成日成夜不知疲倦的咿咿呀呀唱着意义含糊的歌。 一个堡子里只有这样一座碾坊,所以凡是堡子里碾米的事都归这碾坊包办,成天有人轮流挑了仓谷来,把谷子倒到石槽里去后,抽去水闸的板,枧槽里水冲动了下面的暗轮,石磨盘带着动情的声音,即刻就转动起来了。于是主人一面谈着一件事情,一面清理到簸箩筛子,到后头上包了一块白布,拿着个长把的扫帚,追逐着磨盘,跟着打圈儿,扫除溢出槽外的谷米,再到后,谷子便成白米了。 到米碾好了,筛好了,把米糠挑走以后,主人全身是灰,常常如同一个滚到豆粉里的汤圆。然而这生活,是明明白白比堡子里许多人生活还从容,而为一堡子中人所羡慕的。 凡是到杨家碾坊碾过谷子的,都知道杨家三三。妈妈十 年前嫁给守碾坊的杨,三三五岁,爸爸就丢下碾坊同母女,什么话也不说死去了。爸爸死去后,母亲作了碾坊的主人,三 三还是活在碾坊里,吃米饭同青菜小鱼鸡蛋过日子,生活毫无什么不同处。三三先是望到爸爸成天全身是糠灰,到后爸爸不见了,妈妈又成天全身是糠灰,……于是三三在哭里笑里慢慢的长大了。 妈妈随着碾槽转,提着小小油瓶,为碾盘的木轴铁心上油,或者很兴奋的坐在屋角拉动架上的筛子时,三三总很安静的自己坐在另一角玩。热天坐到有风凉处吹风,用包谷秆子作小笼,冬天则伴同猫儿蹲到火桶里,剥灰煨栗子吃。或者有时候从碾米人手上得到一个芦管作成的唢呐,就学着打大傩的法师神气,屋前屋后吹着,半天还玩不厌倦。 这磨坊外屋上墙上爬满了青藤,绕屋全是葵花同枣树,疏疏的树林里,常常有三三葱绿衣裳的飘忽。因为一个人在屋里玩厌了,就出来坐在废石槽上洒米头子给鸡吃。在这时,什么鸡欺侮了另一只鸡,三三就得赶逐那横蛮无理的鸡,直等到妈妈在屋后听到鸡声代为讨情时才止。 这磨坊上游有一潭,四面有大树覆荫,六月里阳光照不到水面。碾坊主人在这潭中养得有几只白鸭子,水里的鱼也比上下溪里多。照一切习惯,凡靠自己屋前的水,也算是自己财产的一份。水坝既然全为了碾坊而筑成的,一乡公约不许毒鱼下网,所以这小溪里鱼极多。遇到有不甚面熟的人来钓鱼,看到潭边幽静,想蹲一会儿,三三见到了时,总向人说:“不行,这鱼是我家潭里养的,你到下面去钓罢。”人若顽皮一点,听到这个话等于不听到,仍然拿着长长的竿子,搁到水面上去安闲的吸着烟管,望到这小姑娘发笑,使三三急了,三三便喊叫她的妈,高声的说:“娘,娘,你瞧,有人不讲规矩,钓我们的鱼,你来折断他的竿子,你快来!”娘自然是不会来干涉别人钓鱼的。 母亲就从没有照到女儿意思折断过谁的竿子,照例将说:“三三,鱼多咧,让别人钓吧。鱼是会走路的,上面总爷家塘里的鱼,因为欢喜我们这里的水,都跑来了。”三三照例应当还记得夜间做梦,梦到大鱼从水里跃起来吃鸭子,听到这个话,也就没有什么可说了,只静静的看着,看这不讲规矩的人,究竟钓了多少鱼去。她心里记着数目,回头好告给妈妈。 有时因为鱼太大了一点,上了钓,拉得不合式,撇断了钓竿,三三可乐极了,仿佛娘不同自己一伙,鱼反而同自己是一伙了的神气,那时就应当轮到三三向钓鱼人咧着嘴发笑了。但三三却常常急忙跑回去,把这事告给母亲,母女两人同笑。 有时钓鱼的人是熟人,人家来钓鱼时,见到了三三,知道她的脾气,就照例不忘记问: “三三,许我钓鱼吧。”三三 便说:“鱼是各处走动的,又不是我们养的,怎么不能钓。” 钓鱼的是熟人时,三三常常搬了小小木凳子,坐到旁边看鱼上钩,且告给这人,另一时谁个把钓竿撇断的故事。到后这熟人回到磨坊时,把所得的大鱼分一些给三三家。三三看着母亲用刀剖鱼,(乱码) 门也应当是时候了。但妈妈有了一点私心,记得一次签上的话语,不大相信媒人的话语,所以这磨坊还是只有母女二人,不曾有谁添入。 三三大了,还是同小孩子一样,一切得傍着妈妈。母女两人把饭吃过后,在流水里洗了脸,望到行将下沉的太阳,一 个日子就打发走了。有时听到堡子里的锣鼓声音,或是什么人接亲,或是什么人做斋事,“娘,带我去看,”又象是命令又象是请求的说着,若无什么别的理由推辞时,娘总得答应同去。去一会儿,或停顿在什么人家喝一杯蜜茶,荷包里塞满了榛子胡桃,预备回家时,有月亮天什么也不用,就可以走回家。遇到夜色晦黑,燃了一把油柴!毕毕剥剥的响着爆着,什么也不必害怕。若到总爷家寨子里去玩时,总爷家还有长工打了灯笼送客,一直送到碾坊外边。只有这类事是顶有趣味的事。在雨里打灯笼走夜路,三三不能常常得到这机会,却常常梦到一人那么拿着小小红纸灯笼,在溪旁走着,好象只有鱼知道这会事。 当真说来,三三的事,鱼知道的比母亲应当还多一点,也是当然的。三三在母亲身旁,说的是母亲全听得懂的话,那些凡是母亲不明白的,差不多都在溪边说的。溪边除了鸭子就只有那些水里的鱼,鸭子成天自己哈哈哈的叫个不休,哪里还有耳朵听别人说话! 这个夏天,母女两人一吃了晚饭,不到黄昏,总常常过堡子里一个人家去,陪一个将远嫁的姑娘谈天,听一个从小寨来的人唱歌。有一天,照例又进堡子里去,却因为谈到绣花,使三三回碾坊来取样子,三三就一个人赶忙跑回碾坊来,快到屋边时,黄昏里望到溪边有两个人影子,有一个人到树下,拿着一枝竿子,好象要下钓的神气,三三心想这一定是来偷鱼的,照规矩喊着:“不许钓鱼,这鱼是有主人的!”一 面想走上前去看是什么人。 就听到一个人说:“谁说溪里的鱼也有主人?难道溪里活水也可养鱼吗?” 另一人又说:“这是碾坊里小姑娘说着玩的。” 那先一个人就笑了。 旋即又听到第二个人说,“三三,三三,你来,你鱼都捉完了!” 三三听到人家取笑她,声音好象是熟人,心里十分不平! 就冲过去,预备看是谁在此撒野,以便回头告给母亲。走过去时,才知道那第二回说话的人是总爷家管事先生,另外同一个从没见过面的年青男人。那男人手里拿的原来只是一个拐杖,不是什么钓竿。那管事先生是一个堡子里知名人物,他认得三三,三三也认识他,所以当三三走近身时,就取笑说:“三三,怎么鱼是你家养的?你家养了多少鱼呀!” 三三见是总爷家管事先生,什么话也不说了,只低下头笑。头虽低低的,却望到那个好象从城里来的人白裤白鞋,且听到那个男子说:“女孩很聪明,很美,长得不坏。”管事的又说:“这是我堡里美人。”两人这样说着,那男子就笑了。 到这时,她猜到男子是对她望着发笑!三三心想:“你笑我干吗?”又想:“你城里人只怕狗,见了狗也害怕,还笑人,真亏你不羞。”她好象这句话已说出了口,为那人听到了,故打量跑去。管事先生知道她要害羞跑了,故说:“三三,你别走,我们是来看你碾坊的。你娘呢。” “娘不在。” “到堡子里听小寨人唱歌去了,是不是?” “是的。” “你怎么不欢喜听那个?” “你怎么知道我不欢喜?” 管事先生笑着说:“因为看你一个人回来,还以为你是听厌了那歌,担心这潭里鱼被人偷尽,所以……”三三同管事先生说着,慢慢的把头抬起,望到那生人的脸目了,白白的脸好象在什么地方看到过,就估计莫非这人是唱戏的小生,忘了擦去脸上的粉,所以那么白……那男子见到三三不再怕人了,就问三三:“这是你的家里吗?” 三三说:“怎么不是我家里?” 因为这答话很有趣味,那男子就说: “你住在这个山沟边,不怕大水把你冲去吗?” “嗨,”三三抿着小小的美丽嘴唇,狠狠的望了这陌生男子一眼,心里想:“狗来了,狗来了,你这人吓倒落到水里,水就会冲去你。”想着当真冲去的情形,一定很是好笑,就不理会这两个人,笑着跑去了。 从碾坊取了花样子回向堡子走去的三三,在潭边再上游一点,望到那两个白色影子还在前面,不高兴又同这管事先生打麻烦,于是故意跟到这两个人身后,慢慢的走着。听到两个人说到城里什么人什么事情,听到说开河,又听到说学务局要总爷办学校,因为这两人全都不知道有人在后面,所以自己觉得很有趣味。到后又听到管事先生提起碾坊,提起妈妈怎么人好,更极高兴。再到后,就听到那城里男人说:“女孩子倒真俏皮,照你们乡下习惯,应当快放人了。” 那管事的先生笑着说:“少爷欢喜,要总爷做红叶,可以去说说。不过这磨坊是应当由姑爷管业的。” 三三轻轻的呸了一口,停顿了一下,把两个指头紧紧的塞了耳朵。但仍然听到那两人的笑声,想知道那个由城里来好象唱小生的人还说些什么,所以不久就仍然跟上前去。 那小生说些什么可听不明白,就只听那个管事先生一人说话,那管事先生说:“少爷做了磨坊主人,别的不说,成天可有新鲜鸡蛋吃,也是很值得的!”话一说完,两人又笑了。 三三这次可再不能跟上去了,就坐在溪边的石头上,脸上发着烧,十分生气。心里想: “你要我嫁你,我偏不嫁你! 我家里的鸡纵成天下二十个蛋,我也不会给你一个蛋吃。“坐了一会,凉凉的风吹脸上,水声淙淙使她记忆起先一时估计中那男子为狗吓倒跌在溪里的情形,可又快乐了,就望到溪里水深处,一人自言自语说:”你怎么这样不中用!管事的救你,你可以喊他救你!“ 到宋家时,宋家婶子正说起一件已经说了一会儿的事情,只听宋家妇人说:“……他们养病倒希奇,说是养病,日夜睡在廊下风里让风吹,……脸儿白得如闺女,见了人就笑,…… 谁说是总爷的亲戚,总爷见他那种恭敬样子,你还不见到。福音堂洋人还怕他,他要媳妇有多少!“ 母亲就说:“那么他养什么病?” “谁知道是什么病?横顺成天吃那些甜甜的药,什么事情不做在床上躺着。在城里是享福,到乡里也是享福。老庚说,害第三期的病,又说是痨病,说也说不清楚。谁清楚城里人那些病名字。依我想,城里人欢喜害病,所以病的名字特别多;我们不能因害病耽搁事情,所以除打摆子就只发烧肚泻,别的名字的病,也就从不到乡下来了。” 另外一个妇人因为生过瘰疬,不大悦服宋家妇人武断的话,就说:“我不是城里人,可是也害城里人的玻”“你舅妈是城里人!” “舅妈管我什么事?” “你文雅得象城里人,所以才生疡子!” 这样说着,大家全笑了起来。 母女两人回去时,在路上三三问母亲:“谁是白白脸庞的人?”母亲就照先前一时听人说过的话,告给三三,堡子里总爷家中,如何来了一位城里的病人,样子如何美,性情如何怪。一个乡下人,对于城中人隔膜的程度,在那些描写里是分明易见的,自然说得十分好笑。在平常时节,三三对于母亲在叙述中所加的批评与稍稍过分的形容,总觉得母亲说得极其俨然,十分有味,这时不知如何却不大相信这话了。 走了一会,三三忽问: “娘,娘,你见到那个城里白脸人没有呢?” 妈妈说:“我怎么见到他?我这几天又不到总爷家里去。” 三三心想:“你不见到怎么说了那么半天。” 三三知道妈妈不见到的,自己倒早见到了,便把这件事保守着秘密,却十分高兴,以为只有自己明白这件事情,此外凡是说到城里人的都不甚可靠。 两人到潭边,三三又问: “娘,你见到总爷家管事先生没有?” 若是娘说没有见过,反问她一句,那么,三三就预备把先前遇到总爷家那两个人的一切,都说给妈妈听了。但母亲这时正想起别一个问题,完全不关心三三的话,所以三三把方才的事瞒着母亲,一个字不提。 第二天三三的母亲到堡子里去,在总爷家门前,碰到那个从城里来的白脸客人,同总爷的管事先生。那管事先生告她,说他们昨天曾到碾坊前散步,见到三三,又告给三三母亲说,这客人是从城里来养病的客人。到后就又告给那客人,说这个人就是碾坊的主人杨伯妈。那人说,真很同三小姐相象。那人又说三三长得很好,很聪敏,做母亲的真福气。 说了一阵话,把这老妇人说快乐了,在心中展开了一个幻景,想起自己觉得有些近于糊涂的事情,忙匆匆的回到碾坊去,望到三三痴笑。 三三不知母亲为什么今天特别乐,就问母亲到了什么地方,遇到了谁。 母亲想,应当怎么说才好,想了许久才说:“三三,昨天你见到谁?” 三三说:“我见到谁?没有。” 娘就笑了,“三三你记记,晚上天黑时,你不看见两个人吗?” 三三以为是娘知道一切了,就忙说,“人是有两个的,一 个是总爷家管事的先生,一个是生人……怎么?” “不怎么。我告你,那个生人就是城里来的先生,今天我见到他们,他们说已经同你认识了,我们说了许多话。那少爷象个姑娘样子。”母亲说到这里时,想起一件事好笑。 三三以为妈妈是在笑她,偏过头去看土地上灶马,不理母亲。 母亲说:“他们问我要鸡蛋,你下半天送二十个去,好不好?” 三三听到说鸡蛋,打量昨天两个男人说的笑话都为母亲知道了,心里很不高兴,说道: “谁去送他们鸡蛋,娘,娘,我说……他们是坏人!” 母亲奇怪极了,问:“怎么是坏人?什么地方坏?” 三三红了脸不愿答应,母亲说: “三三,你说什么事?” 迟了许久,三三才说:“他们背地里要找总爷做媒,把我嫁给那个白脸人。” 母亲听到这天真话什么也不说,笑了好一阵。到后看到三三要跑了,才拉着三三说: “小报应,管事先生他们说笑话,这也生气吗?谁敢欺侮你?……”说到后来三三也被说笑了。 她到后来就告给娘城里人如何怕狗的话,母亲听到不作声,好久以后,才说:“三三,你真是还象小丫头,什么也不懂。” 第二天,妈妈要三三送鸡子到砦子里去,三三不说什么,只摇头。妈妈既然答应了人家,就只好亲自送去。母亲走后,三三一个人在碾坊里玩,玩厌了又到潭边去看白鸭,看了一 会鸭子,等候母亲还不回来,心想莫非管事先生同妈妈吵了架,或者天热到路上发了痧?……心里老不自在,回到碾坊里去。 但是过了一会,母亲可仍然回来了。回到碾坊一脸的笑,跨着脚如一个男子神气,坐到小凳上,告给三三如何见到那先生,那先生如何要她坐到那个用粗布做成的软椅子上去,摇着荡着象一个摇篮。又说到城里人说的三三为何不念书,城里女人全念书。又说到…… 三三正因为等了母亲半天,十分不高兴,如今听到母亲说到的话,莫名其妙,不愿意再听,所以不让母亲说完就走了。走到外边站到溪岸旁,望着清清的溪水,记起从前有人告诉她的话,说这水流下去,一直从山里流一百里,就流到城里了。她这时忖想……什么时候我一定也不让谁知道,就要流到城里去,一到城里就不回来了。但若果当真要流去时,她愿意那碾坊,那些鱼,那些鸭子,以及那一匹花猫,同她在一处流去。同时还有,她很想母亲永远和她在一处,她才能够安安静静的睡觉。 母亲看不见到三三,站在碾坊门前喊着:“三三,三三,天气热,你脸上晒出油了,不要远走,快回来!” 三三一面走回来,一面就自己轻轻的说:“三三不回来了!” 下午天气较热,倦人极了,躺到屋角竹凉床上的三三,耳中听着远处水车陆续的懒懒的声音,眯着眼睛望到母亲头上的髻子,仿佛一个瘦人的脸,越看越活,朦朦眬眬便睡着了。 她还似乎看到母亲包了白帕子,拿着扫帚追赶碾盘,绕屋打着圈儿,就听到有人在外面说话,提到她的名字。 只听到说:“三三到什么地方去了,怎么不出来?” 她奇怪这声音很熟,又想不起是谁的声音,赶忙走出去,站在门边打望,才望到原来又是那个白脸的人,规规矩矩坐在那儿钓鱼。过细看了一下,却看到那个钓竿,是总爷家管事先生的烟杆,一头还冒烟。 拿一根烟杆钓鱼,倒是极新鲜的事情,但身旁似乎又已经得到了许多鱼,所以三三非常奇怪。正想去告母亲,忽然管事先生也从那边来了。 好象又是那一天的那种情景,天上全是红霞,妈妈不在家,自己回来原是忘了把鸡关到笼子里,因此赶忙跑回来捉鸡的。如今碰到这两个人,管事先生同那白脸城里人,都站在那石墩子上,轻轻的在商量一件事情。这两人声音很轻,三 三却听得出,是一件关于不利于己的行为。因为听到说这些话,又不能嗾人走开,又不能自己走开,三三就非常着急,觉得自己的脸上也象天上的霞一样。 那个管事先生装作正经人样子说:“我们是来买鸡蛋的,要多少钱把多少钱。” 那个城里人,也象唱戏小生那么把手一扬,就说,“你说错了,要多少金子把多少金子。” 三三因为人家用金子恐吓她,所以说,“可是我不卖给你,不想你的钱,你搬你家大块金子来,到场上去买老鸦蛋吧。” 管事先生于是又说:“你不卖行吗,你舍不得鸡蛋为我做人情,你想想,妈妈以后写庚帖,还少得了管事先生吗?” 那城里人于是又说:“向小气的人要什么鸡蛋,不如算了吧。” 三三生气似的大声说:“就算我小气也行。我把鸡蛋喂虾米,也不卖给人!我们不羡慕别人的金子宝贝。你同别人去说金子,恐吓别人吧。” 可是两个人还不走,三三心里就有点着急,很愿意来一 只狗向两个人扑去。正那么打量着,忽然从家里就扑出来一 条大狗,全身是白色,大声汪汪的吠着,从自己身边冲过去,即刻这两个恶人就落到水里去了。 于是溪里的水起了许多水花,起了许多大泡,管事先生露出一个光光的头在水面,那城里人则长长的头发,缠在贴近水面的柳树根上,情景十分有趣。 可是一会儿水面什么也没有了,原来那两个人在水里摸了许多鱼,全拿走了。 三三想去告给妈妈,一滑就跌下了。 刚才的事原来是做一个梦。母亲似乎是在灶房煮午饭,因为听到三三梦里说话,才赶出来的。见三三醒了,摇着她问,“三三,三三,你同谁吵闹。” 三三定了一会儿神,望妈妈笑着,什么也不说。 妈妈说:“起来看看,我今天为你焖芋头吃。你去照照镜子,脸睡得一片红!”虽然照到母亲说的,去照了镜子,还是一句话不说。人虽早清醒,还记得梦里一切的情景,到后来又想起母亲说的同谁吵闹的话,才反去问母亲,究竟听到吵闹些什么话。妈妈自然是不注意这些的,所以说听不分明,三 三也就不再问什么了。 直到吃饭时,妈妈还说到脸上睡得发红,所以三三就告给老人家先前做了些什么梦,母亲听来笑了半天。 第二次送鸡蛋去时,三三也去了。那时是下午。吃过饭后,两人进了总爷家的大院子。 在东边偏院里,看到城里来的那个客,正躺在廊下藤椅上,望到天上飞的鸽子。管事的不在家,三三认得那个男子,不大好意思上前去,就让母亲过去,自己站在月门边等候。母亲上前去时节,三三又为出主意,要妈妈站在门边大声说,“送鸡蛋来的了,”好让他知道。母亲自然什么都照到三三主意作去,三三听到母亲说这句话,说到第三次,才引起那个白白脸庞的城里人注意,自己就又急又笑。 三三这时是站在月门外边的。从门罅里向里面窥看,只见到那白脸人站起身来,又坐下去,正象梦里那种样子。同时就听到这个人同母亲说话,说到天气和别的事情,妈妈一面说话一面尽掉过头来,望到三三所在的一边。白脸人以为她就要走去了,便说:“老太太,你坐坐,我同你说话很好。” 妈妈于是坐下了,可是同时那白脸城里人也注意到那一 面门边有一个人等候了,“谁在那里,是不是你的小姑娘?” 看到情形不好,三三就想跑。可是一回头,却望到管事先生站在身后,不知已站了多久。打量逃走自然是难办到的,到后就被管事先生拉着袖子,牵进小院子来了。 听到那个人请自己坐下,听到那个人同母亲说那天在溪边见到自己的情形,三三眼望到另一边,傍到母亲身旁,一 句话不说,巴不得即刻离开,可是想不出怎样就可以离开。 坐了一会儿,出来了一个穿白袍戴白帽装扮古怪的女人。 三三先还以为是男子,不敢细细的望。到后听到这女人说话,且看她站到城里人身旁,用一根小小管子塞到那白脸男子口里去,又抓了男子的手捏着,捏了好一会,拿一枝好象笔的东西,在一张纸上写了些什么记号。那先生问“多少豆,”就听到回答说:“同昨天一样。”且因为另外一句话听到这个人笑,才晓得那是一个女人。这时似乎妈妈那一方面,也刚刚才明白这是一个女人,且听到说“多少豆”,以为奇怪,所以两人望望,都抿着嘴笑了起来。 看到这母女生疏的情形,那白袍子女人也觉得好笑,就不即走开。 那白脸城里人说,“周小姐,你到这地方来一个朋友也没有,就同这个小姑娘做个朋友吧。她家有个好碾坊,在那边溪头,有一个动人的水车,前面一点还有一个好堰坝,你同她做朋友,就可到那儿去玩,还可以钓些鱼回来。你同她去那边林子里玩玩吧,要这小姑娘告你那些花名草名。” 这周小姐就笑着过来,拖了三三的手,想带她走去。三 三想不走,望到母亲,母亲却做样子努嘴要她去,不能不走。 可是到了那一边,两人即刻就熟了。那看护把关于乡下的一切,这样那样问了她许多,她一面答着,一面想问那女人一些事情,却找不出一句可问的话,只很稀奇的望到那一 顶白帽子发笑。觉得好奇怪,怎么顶在头上不怕掉下来。 过后听到母亲在那边喊自己的名字,三三也不知道还应当同看护告别,还应当说些什么话,只说妈妈喊我回去,我要走了,就一个人忙忙的跑回母亲身边,同母亲走了。 母女两人回到路上走过了一个竹林,竹林里正当到晚霞的返照,满竹林是金色的光。 三三把一个空篮子戴在头上,扮作钓鱼翁的样子,同时想起总爷家养病服侍病人那个戴白帽子的女人,就和妈妈说:“娘,你看那个女人好不好?” 母亲说,“哪一个女人?” 三三好象以为这答复是母亲故意装作不明白的样子,因此稍稍有点不高兴,向前走去。 妈妈在后面说,“三三,你说谁?” 三三就说:“我说谁,我问你先前那个女子,你还问我!” “我怎么知道你是说谁?你说那姑娘,脸庞红红白白的,是说她吗?” 三三才停着了脚,等着她的妈。且想起自己无道理处,悄悄的笑了。母亲赶上了三三,推着她的背,“三三,那姑娘长得好体面,你说是不是?” 三三本来就觉得这人长得体面,听到妈妈先说,所以就故意说,“体面什么?人高得象一条菜瓜,也是体面!” “人家是读过书来的,你不看她会写字吗?” “娘,那你明天要她拜你做干娘吧。她读过书,娘近来只欢喜读书的。” “嗨,你瞧你!我说读书好,你就生气。可是……你难道不欢喜读书的吗?” “男人读书还好,女人读书讨厌咧。” “你以为她讨厌,那我们以后讨厌她得了。” “不,干吗说‘讨厌她得了?’你并不讨厌她!” “那你一人讨厌她好了。” “我也不讨厌她!” “那是谁该讨厌她?三三,你说。” “我说,谁也不该讨厌她。” 母亲想着这个话就笑,三三想着也笑了。 三三于是又匆匆的向前走去,因为黄昏太美,三三不久又停顿在前面枫树下了,还要母亲也陪她坐一会,送那片云过去再走。母亲自然不会不答应的。两人坐在那石条上了,三 三把头上的篮儿取下后,用手整理头发。就又想起那个男人一样短短头发的女人。母亲说:“三三,你用围裙揩揩脸,脸上出汗了。”三三好象不听到妈妈的话,眺望到另一方,她心中出奇,为什么有许多人的脸,白得象茶花。她不知不觉又把这个话同母亲说到了,母亲就说,这就是他们称呼为城里人的理由,不必擦粉脸也总是很白的。 三三说:“那不好看,”母亲也说“那自然不好看。”三三 又说:“宋家的黑子姑娘才真不好看。”母亲因为到底不明白三三意思所在,拿不稳风向,所以再不敢搀言,就只貌作留神的听着,让三三自己去作结论。 三三的结论就只是故意不同母亲意见一致,可是母亲若不说话时,自己就不须结论,也闭了口,不再作声了。 是另外一天,有人从大寨里挑谷子来碾坊的,挑谷子的男人走后,留下一个女人在旁边照料到一切。这女人具一种欢喜说话的性格,且不久才从六十里外一个寨上吃喜酒回来,有一肚子的故事,许多乡村消息,得和一个人说说才舒服,所以就拿来与碾坊母女两人说。 母亲因为自己有一个女儿,有些好奇的理由,专欢喜问人家到什么地方吃喜酒,看到些什么体面姑娘,看到些什么好嫁妆。她还明白,照例三三也愿意听这些故事,所以就向那个人,问了这样又问那样,要那人一五一十说出来。 三三却静静的坐在一旁,用耳朵听着,一句话不说。有时说的话那女人以为不是女孩子应当听的,声音较低时,三 三就装作毫不注意的神气,用绳子结连环玩,实际上仍然听得清清楚楚。因为听到那些怪话,三三忍不住要笑了,却别过头去悄悄的笑,不让那个长舌妇人注意到。 到后那两个老太太,自然而然就说到总爷家中的来客,且说到那个白袍白帽的女人了。 那妇人说:她听人说,这白帽白袍女人,是用钱雇来的,雇来照料那个先生,好几两银子一天。但她却又以为这话不十分可靠,她以为这人一定就是城里人的少奶奶,或者小姨太太。 三三的妈妈意见却同那人的恰恰相反,她以为那白袍女人,决不是少奶奶。 那妇人就说,“你怎么知道不是少奶奶?” 三三的妈说,“怎么会是少奶奶。” 那人说:“你告我些道理。” 三三的妈说,“自然有道理,可是我说不出。” 那人说:“你又不看见,你怎么会知道。” 三三的妈说,“我怎么不看见?……” 两人争着不能解决,又都不能把理由说得完全一点,尤其是三三的母亲,又忘记说是听到过那一位喊叫过周小姐的话,来用作证据。三三却记到许多话,只是不高兴同那个妇人去说,所以三三就用别种的方法打乱了两人不能说清楚的问题。三三说,“娘,莫争这些事情,帮我洗头吧,我去热水。” 到后那妇人把米碾完挑走了。把水热好了的三三,坐在小凳上一面解散头发,一面带着抱怨神气向她娘说:“娘,你真奇怪,欢喜同老婆子说空话。” “我说了些什么空话?” “人家媳妇不媳妇,管你什么事!” ………… 母亲想起什么事来了,抿着口痴了半天,轻轻的叹了一 口气。 过几天,那个白帽白袍的女人,却同总爷家一个小女孩子到碾坊来玩了。玩了大半天,说了许多话。妈妈因为第一 次有这么一个稀客,所以走出走进,只想杀一只肥母鸡留客吃饭,但又不敢开口,所以十分为难。 三三则把客人带到溪下游一点有水车的地方去,玩了好一阵,在水边摘了许多金针花,回来时又取了钓竿,搬了凳子,到溪边去陪白帽子女人钓鱼。 溪里的鱼好象也知道凑趣,那女人一根钓竿,一会儿就得了四条大鲫鱼,使她十分欢喜。到后应当回去了,女人不肯拿鱼回去,母亲可不答应,一定要她拿去。并且听白帽子女人说南瓜子好吃,就又为取了一口袋的生瓜子,要同来的那个小女孩代为拿着。 再过几天,那白脸人同总爷家管事先生,也来钓了一次鱼,又拿了许多礼物回去。 再过几天那病人却同女人在一块儿来了,来时送了一些用瓶子装的糖,还送了些别的东西,使主人不知如何措置手脚。因为不敢留这两个尊贵人吃饭,所以到两人临走时,三三母亲还捉了两只活鸡,一定要他们带回去。两人都说留到这里生蛋,用不着捉去,还不行,到后说等下一次来再杀鸡,那两只鸡才被开释放下了。 自从这两个客人到来后,碾坊里有点不同过去的样子,母女两人说话,提到“城里” 的事情就渐渐多了。城里是什么样子,城里有些什么好处,两人本来全不知道。两人只从那个白脸男子、白袍女人的神气,以及平常从乡下人听来的种种,作为想象的根据,摹拟到城里的一切景况,都以为城里是那么一种样子:一座极大的用石头垒就的城,这城里就有许多好房子。每一栋好房子里面住了一个老爷同一群少爷;每一个人家都有许多成天穿了花绸衣服的女人,装扮得同新娘子一样,坐在家里,什么事也不必作。每一个人家,屋子里一定还有许多跟班同丫头,跟班的坐在大门前接客人的名片,丫头便为老爷剥莲心去燕窝毛。城里一定有很多条大街,街上全是车马。城里有洋人,脚干直直的,就在这类大街上走来走去。城里还有大衙门,许多官如包龙图一样,威风凛凛,一天审案到夜,夜了还得点了灯审案。城里还有好些铺子,卖的是各样稀奇古怪的东西。城里一定还有许多大庙小庙,庙里成天有人唱戏,成天也有人看戏。看戏的全是坐在一条板凳上,一面看戏一面剥黑瓜子。坏女人想勾引人就向人打瞟瞟眼。城门口有好些屠户,都长得胖敦敦的。城门口还有个王铁嘴,专门为人算命打卦。 这些情形自然都是实在的。这想象中的都市,象一个故事一样动人,保留在母女两人心上,却永远不使两人痛苦。他们在自己习惯生活中得到幸福,却又从幻想中得到快乐,所以若说过去的生活是很好的,那到后来可说是更好了。 但是,从另外一些记忆上,三三的妈妈却另外还想起了一些事情,因此有好几回同三三说话到城里时,却忽然又住了口不说下去。三三问到这是什么意思,母亲就笑着,仿佛意思就只是想笑一会儿,什么别的意思也没有。 三三可看得出母亲笑中有原因,但总没有方法知道这另外原因究竟是什么。或者是妈妈预备要搬到城里,或者是作梦到过城里,或者是因为三三长大了,背影子已象一个新娘子了,妈妈惊讶着,这些躲在老人家心上一角儿的事可多着呐。三三自己也常常发笑,且不让母亲知道那个理由。每次到溪边玩,听母亲喊“三三你回来吧”,三三一面走一面总轻轻的说:“三三不回来了,三三永不回来了。”为什么说不回 来,不回来又到些什么地方来落脚,三三并不曾认真打量过。 有时候两人都说到前一晚上梦中到过的城里,看到大衙门大庙的情形,三三总以为母亲到的是一个城里,她自己所到又是一个城里。城里自然有许多,同寨子差不多一样,这个是三三早就想到了的。三三所到的城里,一定比母亲那个还远一点,因为母亲凡是梦到城里时,总以为同总爷家那堡子差不多,只不过大了一点,却并不很大。三三因为听到那白帽子女人说过,一个城里看护至少就有两百,所以她梦到的,就是两百个白帽子女人的城里! 妈妈每次进寨子送鸡蛋去,总说他们问三三,要三三去玩,三三却怪母亲不为她梳头。 但有时头上辫子很好,却又说应当换干净衣服才去。一切都好了,三三却常常临时又忽然不愿意去了。母亲自然是不强着三三的。但有几次母亲有点不高兴了,三三先说不去,到后又去;去到那里,两人是都很快乐的。 人虽不去大寨,等待妈妈回来时,三三总很愿意听听说到那一面的事情。母亲一面说,一面望到三三的眼睛,这老人家懂得到三三心事。她自己以为十分懂得三三,所以有时话说得也稍多了一点,譬如关于白帽子的女人,如何照料白脸的男子那一类事,母亲说时总十分温柔,同时看三三的眼睛,也照样十分温柔,于是,这母亲,忽然又想到了远远的什么一件事,不再说下去;三三也想到了另外一件事,不必妈妈说话了,这母女就沉默了。 砦子里人有次又过碾坊来了,来时三三已出到外边往下溪水车边采金针花去了。三三回碾坊时,望到母亲同那个管事先生商量什么似的在那里谈话,管事一见到三三,就笑着什么也不说。三三望望母亲的脸,从母亲脸上颜色,她看出象有些什么事,很有点蹊跷。 那管事先生见到三三就说:“三三,我问你,怎么不到堡子里去玩,有人等你!” 三三望到自己手上那一把黄花,头也不抬说,“谁也不等我。” 管事先生说:“你的朋友等你。” “没有人是我的朋友。” “一定有人!想想看,有一个人!” “你说有就有吧。” “你今年几岁,是不是属龙的?” 三三对这个谈话觉得有点古怪,就对妈妈看着,不即作答。 管事先生却说:“你不说我也知道,你妈妈还刚刚告我,四月十七,你看对不对?” 三三心想,四月十七,五月十八你都管不着,我又不希罕你为我拜寿。但因为听说是妈妈告的,三三就奇怪,为什么母亲同别人谈这些话。她就对母亲把小小嘴唇扁了一下,怪着她不该同人说到这些,本来折的花应送给母亲,也不高兴了,就把花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