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黑蚂蚁
[book_author]还珠楼主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306497
[book_dec]云南腾越西南,滇缅交界,重山峻岭绵亘杂沓,溪流泉瀑纵横交错。其中都是亘古无人的荒山野地,森林甚多,往往回环数百里不见天日。除却林中藏伏的各种毒蛇猛兽之外,更有许多奇奇怪怪的虫蚁,俱都凶毒已极,沼泽间的瘴气又重,休说孤身行旅,便是大队人马带了兵器、食粮想要横冲过去也办不到。为有种种危险灾害。常人从来不敢深入。但这里面财富甚多,非但珍贵药材、兽皮多到无数,更有荒金、石油好些天然富源埋藏在内。一些贪利的山野土人把那大片森林认作衣食父母,虽不敢犯了奇险深入腹地,每当雨季过后也常结伴裹粮人内,大都走进个十里八里,将所采掘猎取的贵重物事得到手中,立时急赶回来。每去之前都是战战兢兢,戒备甚严,一路东张西望,探索前进。一经得手上了归途,便如死里逃生,去之惟恐不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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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一 穷途遇救入蛮荒
云南腾越西南,滇缅交界,重山峻岭绵亘杂沓,溪流泉瀑纵横交错。其中都是亘古无人的荒山野地,森林甚多,往往回环数百里不见天日。除却林中藏伏的各种毒蛇猛兽之外,更有许多奇奇怪怪的虫蚁,俱都凶毒已极,沼泽间的瘴气又重,休说孤身行旅,便是大队人马带了兵器、食粮想要横冲过去也办不到。为有种种危险灾害。常人从来不敢深入。但这里面财富甚多,非但珍贵药材、兽皮多到无数,更有荒金、石油好些天然富源埋藏在内。一些贪利的山野土人把那大片森林认作衣食父母,虽不敢犯了奇险深入腹地,每当雨季过后也常结伴裹粮人内,大都走进个十里八里,将所采掘猎取的贵重物事得到手中,立时急赶回来。每去之前都是战战兢兢,戒备甚严,一路东张西望,探索前进。一经得手上了归途,便如死里逃生,去之惟恐不速。
这类古森林中多是千百年以上大树,上面枝叶重叠交错,互相盘结,密压压难得见到一线天光,光景昏暗。许多地方非人的目力所能看出。那林木最密之区暗如深夜,静沉沉不透风雨。去时带有特制的灯火,从头到脚均有防御,这一往返照例不眠不休,稍微耽搁时久,便择空旷之处分班小睡。睡时人用特制大皮囊吊向树上,外面放上许多专避蛇虫的草药,另由不睡的人代为守望。这样比较虽要减少一点劳苦,可是人少不行,还要去过多次,识得地理,或由常时往来森林的老土人做向导才能办到。否则,林中树木十九相同,终年黑暗,又无日夜之分,稍一疏忽便认不出东西南北,一旦迷路,便活活困死在内。又易着火,那几处休息停留之地常人先寻不到。就这样一个不巧遇到毒蛇大蟒,或是林中潜伏的猛兽,仍难免于伤亡,能够保得全数平安归来的简直极少。其实上人拼了性命、卖尽苦力,所得十九被人巧取豪夺了去,落到手里并没有多少。遇到雨季连衣食都混不上,能获小康的千百人中也挑不出几个。
自来采办林中物产的,多是几个土豪猾商主持其事,在国境交界设肆交易。有那心稍平一点的,专收零星土人自家拼性命换来的林中物产,虽然计物所值,所给不足八之二三,把人家应有利益几于全数剥削了去。土人多半勤苦耐劳,长于冒险,年月一多,还能积蓄起来顾全衣食,偶在无意之中采掘到几样珍贵之物更是运气。为了言语不通,天性诚朴,受欺己久,只要肯卖力气,一样可以成家立业,习久相安。那些猾商虽有心计巧取,不劳而获,彼此交易尚凭心愿。除同行暗中勾结,一家不要家家不收、故意挑剔、颠倒贵贱,使前后物价不同、骗取暴利而外,尚无打骂欺凌强夺之事。那极少数的小康之家便由此成立。那被土豪恶霸雇用,或用巧计骗卖为奴的土人却是凄惨已极。非但多么贵重之物都要全数交上,平日还要受那鞭打虐待。所得不多,或是空手回来,打完一顿藤鞭,连饭都不许吃饱。遇到雨季,还要代主人耕种土地,终岁劳苦,直到老死。
或在森林之中被毒蛇猛兽咬死了事,永无翻身之日。土人偏又迷信鬼神,无论受雇为奴,均被主人威胁利诱,使其杀鸡折箭立下重誓,明明受尽虐待压榨,心中只管悲苦,极少逃亡反抗。而这些坐享现成的豪霸全都富比王侯,威势惊人。
有那最工心计的惟恐土人怀恨,见到珍贵物产故意不为取回,只采掘一些不值钱的寻常东西回来敷衍,并还聘有武师打手和有本领的恶奴监督前往,果然所得更多。于是大家学样,都用重金厚礼,聘请有本领的人相助,领了土人入林觅取。这班领头的武师恶奴大多贪残凶横,地在国境交界、深山之中,又无人管,稍不如意,随便杀死,任性鞭打,更不用说本身还要抽头,隐没一些。聪明一点的土人知道巴结,寻到贵物偷偷献上,几次过去,讨得欢心,样样均可随便,还好一点,忠厚一点的便吃足了苦头。可是那森林方圆好几百里,地在高丽贡山西南、黄工岭深山之中,人能走进去的只有一条路。
为了形势奇险,休说林内,便那来路山口,数十里山径野地,也是奇禽猛兽、毒虫蛇蟒出没之区,危机四伏,一不小心照样送命。照例第一天赶到森林边界,在附近山洞中住上半日,养好精神,再往林中走进。沿途采掘猎取,直到一片能透天光、广约数十亩的湖荡旁边为止。前面林木越密,无法再进,从来无人走进十里以外。本来是做这一行苦业的不是土人,便是蛮人,没经过的人也受不了那样艰险劳苦。
主持中最有名的人号称四大家,三大家均是云南省的富豪,内有一家姓孟的乃金牛寨的上司,为首寨主名叫孟雄,据说是诸葛武侯所擒蛮王孟获之后。虽是蛮人,因其娶有一个续弦妻室名叫牛凤珠,原是一个客死异乡的镖师之女,生得十分美貌,平日爱若性命,渐渐染了汉人风俗,也颇欢喜汉人。所居原在腾越城外山野之中,为了性喜打猎,时带爱妻常往森林边界猎取乌鲁,偶然也同土人入林探险,采取荒金药材之类。但他另有地方,与另三家去处不同。这日打猎回来,因听有一贵官去往寨中拜望,忙带几骑人马当先赶回。牛凤珠率领大队人马随后跟去,中途遇见大雨,去往庙中暂避。刚一坐定,便见四个官差拿了弓刀,冒着大雨,往殿旁驰进。随听和尚说来人是追两个逃犯,听说犯人武功颇好,只为生有重病,又受官刑,刚由邻县押往省城投案,不知怎会被他逃走,来到庙后厨房内偷吃了些东西,藏向草堆里,被人看见,知道早来搜捉逃犯之事,恐受连累,前往报信,如今官差赶来,就要捉去等语。
凤珠见那官差,还有三人,拿着两副枷锁,看去又重又大,守在对面廊下,一个个横眉竖目,其势汹汹,看来已不顺眼。那三个该死的官差又朝凤珠不时指点说笑,以为对方山寨妇女,说笑无妨,不料犯了凶星。凤珠见那三人似在评论自己头脚,神态轻狂,鬼头鬼脑,本就有气,想要发作。忽听鞭打喝骂之声,转眼一看,乃是两个少年犯人已被先四官差用铁链锁住,连打带踢,在大雨地里横拖倒曳,喝骂而来。那两少年俱都面有病容,被人反拷双手,带了锁链,身上衣服也被打破,露出白肉红伤,有的地方业已见血,骨头却硬,也在厉声回骂。听那口气仿佛为抱不平,打伤豪绅狗子,被对头诬良为盗。别的人声杂乱没有听清,不由起了同情之念。
凤珠二次想要发作,和尚正送茶来,笑说:“这两人把省城将军的女婿打伤,此去休想活命。两个穷人敢和富贵人家作对,胆子也太大了。“凤珠闻言心中一动,又见两犯人业被官差戴上重枷和脚镣手铐,正在打骂议论,内一少年犯人人最昂藏,骂得最凶,连挨了好几十鞭仍不住口。为首官差非要打得他住口才罢,余人正在做好做歹,看意思似因案情重大,恐生意外,乱哄哄正闹着一团。恰巧另一少年犯人好似力竭声嘶,倚在壁上,朝众官差怒视,偶然也跟着骂上几句。忽然回过头来,凤珠正立殿前廊下注视,双方目光恰巧相对。和尚业已遣开,凤珠忙用二指按着嘴唇,使一眼色,将头微摇。少年犯人立时会意,忙将同伴碰了一下,嘴皮微动,也不知说些什么,二人同时住口,不再咒骂,众官差也自停手。一个官差假装好人,并还问和尚讨了碗茶水递过,由此目光一齐转向正殿这面,神情越发轻薄,交头接耳,说笑不休。
凤珠所带蛮兵均在偏殿避雨,身旁只有四个贴身蛮女。主仆五人本就年轻美貌,南荒天热,穿的又是蛮装,风珠原是汉人还好一些,那几个山女年纪既轻,周身又未穿什衣服,只上身一件云肩遮着双乳,下面一条莲叶短裙,一身雪肤花貌倒有大半裸露在外。
这班虎狼色鬼一样的官差调戏民间妇女本是家常便饭,越看越起劲,为首两个竞相绕着长廊走往正殿来找便宜。总算和尚看出不妙,在旁警告,同时瞥见偏殿之中矛影刀光和一些奇装异服、貌相凶猛的蛮兵,想起孟家土司的威名,连当地官府俱要怕他几分,这几朵鲜花都有毒刺,招惹不得,这才息了妄念。
南荒暴雨照例来得也快,去得也速。下时仿佛天河倒倾,瀑布也似,一阵风过,当时云散雨收,满地奔流转眼都尽,头上天色反更鲜明。这时日色业已偏西,天是一色澄碧,只有小小两片白云在天边缓缓浮沉。殿前花树上雀鸟交呜,繁阴满地,大雨之后甚是凉爽。天一放晴,对面官差便押了犯人起身。凤珠见那两个少年业已疲惫不支,拖着数十斤重的重枷重锁,一颠一拐,踏着地上雨水,走得十分狼狈,越发激动义愤,忙命心腹蛮女暗下密令,先命几个蛮兵偷偷尾随下去,看其是否就此起身,还是送往衙门囚禁。等人去后,又故意与和尚谈了一会,方命备马起身。刚被和尚送出,走不多远,便遇蛮兵回报:官差因省里催提犯人太紧,早来被他逃走,又耽搁了半日,现已准备连夜起身。但见犯人伤病均重,恐其死在途中无法交差,现正想雇轿马,无奈土人知道他们向不给钱,饮食自备,还要打骂,得到信息,是有马的全都逃走。太阳已快落山,市集早散,正在为难,向人打听谁家有马和车轿,想抓官差。
凤珠原意打听明了下落,回去逼着丈夫用金银去向官府行贿买放,一听这等说法,再想起那些官差的可恶,忽起杀机,立时喊过四个精明强悍的蛮兵,令将衣装换掉,扮作赶集回来的山民,带上几匹马,分为三起,先装路过,对方一问便讲生意。这些狗差必当山人好欺,一说必成。等他上马,假说抄近,引往野外树林之中除去,将这两人救下。说完,蛮兵带了几个同伴和十三匹马,照着所说,分成三起,往前走去。凤珠知道对方步行,又带了两个有伤病的犯人,决走不快。回顾来路,人家庙字均在坡后,并无人迹,便将手一挥,带了手下三四十个蛮女蛮兵,绕往前面荒野树林之中埋伏等候。
那两少年一名王翼,一名时再兴,上辈均是前朝遗民,由蜀西故乡逃来腾冲附近莲山隐居,种了几亩薄田。因奉先人遗命,虽然读书习武,并不求取功名,专以耕田度日。
农家生活本极勤苦,二人少年好友,又都慷慨好义,欢喜扶危济困,爱打不平。当地邻近滇缅交界,虽极偏僻,却住有一家姓金的豪绅,本是山民,改土归流业已多年,家财豪富。弟兄二人各有一点功名,因妹子生得美貌,经人拉拢,送与省城将军为妾,非常得宠。恰值正妻病故,又扶了正。当年两郎舅又结了亲家。经此一来,金氏弟兄威势越大,横行城市,无所不为。王、时二人住处离金家二龙庄有三四十里,平日虽有耳闻,心中愤恨,无如强弱相差太甚,相隔又远,从未见过,也就不以为意。
为了耕田所得不够食用,这日同往山中打猎,归途遇见一个穷苦山民号哭飞奔而来。
拦住一问,才知那山人蓝山在山中得了一大块麝香和别的贵药,正在高兴,想往市场去换两丈花布、几斗米吃,不料被金家狗子小阎王金文郎出来打猎撞见,硬说他是偷盗而来,强夺了去,还要鞭打。蓝山跑得极快,业已逃走,因舍不得那块麝香,逃时气不过咒骂了几句。狗子大怒,带人由后追来。因与二人相识,知其肯帮苦人出力,哭求相助。
话还没有说完,狗子已带了几个恶奴赶到。二人到底年少气盛,一时激动义愤,迎上前去。因见对方人多,心想擒贼擒王,一出手先将狗子擒住,打了一顿,立逼狗子将所夺庸香还有一大块获苓一齐还与蓝山,并令恶奴退远,立下重誓,不再欺压善良,方始罢休。狗子迫于无奈,只得照办,众恶奴也被吓退,不敢上前,白吃了一顿苦头,带着重伤哭了回去。
金氏弟兄只此独子,闻报大怒,当夜便与官府商计,卖盗攀赃,说二人是杀人强盗,将人捉去,关在监中。因当地官府心肠较软,虽不肯驳他面子,终觉二人不过年少喜事,好打不平,罪不至死,不肯往死里办,二人也不肯招。金氏弟兄心疼狗子,又因多年威望,连家中养的狗都无人敢于欺侮,这两人如此大胆,将狗子打成重伤,如不杀以立威,面子难看。因恨地方官不肯尽心,连夜命人骑了快马去往省城告知妹子,强着妹夫派人将这两个犯人提往省城当强盗办。那将军本就惧内,狗子又是他新选中的女婿,闻报大怒,哪还管什伤天害理,立发令箭火牌,专差来提,准备押到省城严刑处死。
二人虽因那官不肯造孽问成死罪,受刑也不甚重,但是钱可通神,在牢中困了数月,吃了不少苦头。天气又热,本就有病,来的官差狐假虎威,再一虐待,途中非打即骂。
这日一早行经腾越城外,二人自知此去必死,忽然乘隙逃走。饥疲交加,人又有病,四肢无力,好容易扭断枷锁,逃出毒手,余力已尽,一路掩藏,逃到庙的后面,越墙进去,在厨房中偷吃了点东西,藏向草堆之中,被和尚发现。满拟出家人必肯方便,自己周身是伤,病还未愈,也实在走不动,正向和尚商量暂避一日,不料暗中已去引了人来。二人戴上重枷镣铐,知无幸免,走时悲愤填胸,还口喝骂,又捱了一顿毒打,越发寸步难行。走出不远,两次想要自杀,均被官差拦住。看出伤病太重,恐在途中死去,无法交差,这才改说好话,一面到外寻找车马山轿。无奈这些土人均怕应官差,是有车轿骡马的纷纷藏避。天已不早,正在路旁为难,一面命人去往左近民家打听轿马,忽见两个山民骑马走过,身后还有三匹空马,忙即喊住。
山人原是蛮兵假扮,知道这些官差言而无信,恐被识破,开口便要大价,并说后面还有伙伴,共有十来匹马,钱少却不肯去,又只肯送出七八十里,远了不去。众官差表面全都答应,准备到了前途再用官家势力威逼。果然不多一会,又有山民带了空马走过,连山人所骑共是十三匹马。内有两个山人推说急于回家,各自走去。众官差哪知利害,因听同行山人说有小路可以绕走,要近得多,免得错过宿头,想乘夜凉多赶点路,早日回省讨主人喜欢,心想自己共有七人,多半都会武艺,不怕山人闹什花样。说定,便由山人引路起身。
王、时二人已被绑在马上,一口气跑出十多里。众官差中有一老年捕快比较机警,觉着山径险恶,树林甚多,荒野无人。又见二山人动作轻快,看去颇有力气,一前一后不时用上语互打招呼,面带诡笑,心中生疑,刚纵马向前厉声喝问:“你这东西把我们领到哪里去?如何这样荒凉?想作死么?“山人还未及答,前去二人突由林中迎面飞驰而来,见面也不理人,与当头山人微一招呼,便纵马反身驰去。老捕快看出不妙,正喊:
“诸位总爷弟兄留意,快些将马勒住,取出兵器准备!这几个东西不是好人!“忽听林中芦笙吹动,众官差也全警觉,耳听身后哈哈大笑,回头一看,四方八面均有蛮兵拥出。
为首官差和那老捕快看出来人与庙中所遇蛮兵一样装束,还当方才说笑所闯的祸,妄想打着官家旗号上前分说。刚把马头一勒,耳听飕飕连声,内有三人首先应弦而倒,老捕快也中了一箭。紧跟着好几十个蛮兵蛮女各持刀矛弓箭如飞驰来,当头一骑正是庙中所见为首山妇,带了四名山女,已抢到王、时二人面前,纷纷动手,斩断绑绳,将人救下。
下余蛮兵不容分说杀上前去,矛箭齐施,众官差倒被杀死了六个,老捕快也在其内。只为首官差武功较好,勉强冲出重围,正往前面飞逃,迎面忽又飞来一口尖刀,正中面门,“哎呀“一声翻倒马下,寨兵也由后面追到,当时杀死。
那用飞刀的正是王、时二人所救山人蓝山,因知二人为他受罪,对头还在派人到处捉他,不敢在当地停留,逃来此地。因听土人说,方才有几个官差强向民家索取轿马,井有两个犯人在内,蓝山心疑那是王、时二人,仗着腿快,跟踪追来。刚到,便见二人被众官差绑在马上走过,因由横里抄近路翻山而来,路近得多。不知林中伏有救星,心中悲愤,人单势孤,又不敢上前。正想暗中尾随,跟到前途再打主意,忽见埋伏发动,二人业已遇救,惊喜非常。正要赶去相见,恰值一骑逃来,扬手一刀,便自打死。
王、时二人先在庙中见那山装美妇暗中示意,人在急难之中,虽然有点动念,但知仇敌势力太大,谁也救他不了,何况一个山妇。走了一路,早已想过拉倒,万想不到救星来得这么快,自是万分感激。凤珠救了二人,因恐蓝山泄机,还不放心,后经二人力说,蓝山也说仇敌到处捉他,现已无处栖身,又是孤身一人,情愿跟往金牛寨做一寨兵,永不离开。凤珠总嫌他貌相丑恶,又令折箭为誓,方命寨兵放下,一同回寨。分人移尸灭迹,以防官家看破讨厌。到寨一说,寨主孟雄对于凤珠早就由爱生畏,有些惧内,又最喜汉家人,虽觉事闹太大,一旦风声泄漏,官家决不甘休,但是木已成舟,无可奈何。凤珠知他妒念最重,同时将话想好,说狗官差对她调戏,如何可恶,才动的手,再一撒娇挟制,用话激将。孟雄一想,事已至此,只得罢了。由此王、时二人便在金牛寨中住下,凤珠每日尽心招呼医药饮食,仍养了两三个月方始复原痊愈。
蛮寨之中男女相见本极随便,凤珠年轻少妇嫁一老蛮王,举目无亲,难得有此两个同种族的英俊少年日常相见,竟把二人当着自己人看待。便是寨主孟雄,因王、时二人文武全才,知书识字,又听枕边之言,对于二人也极看重,男女双方不知不觉日久情生。
只为凤珠并非荡妇一流,王、时二人更是感恩心重,寄人篱下,全仗主人护庇,虽觉女主人美貌温柔,待人极好,万分感激,并无他念。哪知过了不到半年,风声越紧,省城将军原是朝中亲贵,威权甚重,一听派去的人连同回名府县派来的护送捕快全数失踪,断定被人劫去,悍妻又在每日絮贴,非要擒到犯人不肯甘休。再说所辖省境出此大案,官私两面均下不去。越想越急,一面悬下千金赏格,一面通令各州府县加急严缉,不论死活,均要寻到下落。偏巧官差途中雇马之事被土人看去,无心泄漏,事前又有蛮兵避雨之事,蛛丝马迹,在在启人疑心,如非孟雄家财豪富,平日安分,所管蛮人部落甚多,势力颇大,当地官府虽然疑心到他,不敢招惹,没有往省里密禀,否则早已寻上门来。
孟雄却是年老怕事,不愿与汉官结怨,每日谈起,便自忧疑。后来地方官不敢明说,却用言语试探,并请孟雄相助查探这失踪人的下落。凤珠听丈夫口气常时带着埋怨之意,情势也越紧急,当时动手的人虽是自己心腹,终恐泄漏机密。夫妻二人暗中商量,孟雄本有一处别寨,在黄工岭森林角上,地势极险,又在森林那面深山之中,从无外人敢于出入。内里共有三四百个蛮人,都是一些犯了蛮寨法规的蛮人,以及别处部落中掳来的异族,由一个同族酋长和几个心腹蛮兵率领,在当地森林中采取荒金和各种珍贵物产,半年一次运往山外贩卖。同是一片森林,惟独他这小金牛寨松原山偏在森林一角,却是有山有水,物产丰富,并有一片十多里方圆的湖荡,当中还有一个小岛,风景极好。一面是那亘古无人来往的原始森林,林木最密,十九骈生并列,并有毒蛇盘踞,由前面入林的人决难通过。他走这一面形势既险,又有盂雄所派蛮兵把守,毒矢厉害,中人必死,这条路差不多成了孟雄的私产。
下余三家土豪虽然垂涎后山这一角的财富,无奈孟雄势力大大,斗他不过。再说山形地势也太险恶,便是金牛寨的蛮人也不敢轻易来往。孟雄夫妇偶然乘兴往小金牛寨湖心碧龙洲赏花避暑,都要带了大队蛮兵伐木斩草,搭桥开路,戒备森严,才能前往。那险的两处须用百丈绳梯缩身上下,因绳太长,遇到风雨暴至,稍一疏忽,便是粉身碎骨,一落百丈。别的不说,单准备这许多上下攀援的用具,便要许多人力,没有走惯的人能否安然到达还不知道;如由林中取路更是危险,中间许多大树穴中都有各种毒蛇大蟒成群潜伏,瘴毒之气奇重无比。稍微走进,不等为蛇所杀,先就中毒倒地,周身紫黑肿胀,不消多时化为一堆脓血而死。旁边的人稍微沾染,照样中毒倒地,休想活命。被寨兵看见,还要当成敌人看待。思量无计,只得罢了,无形中简直成了两个世界。
凤珠因见丈夫忧急,事情也实可虑,便和孟雄说,将王、时二人送往小金牛寨碧龙洲上隐避,助前派首长盂龙管理那些采荒的蛮人,并教他们识字习武。盂雄原有此意,因见爱妻和王、时二人情厚,日常相见,忽然遣走,所去虽是物产丰富、风景极好之地,但是相隔太远,以后来往不便。中间还要翻山跳崖,横断森林,连经好些奇险,一个不巧,遇见狮群、猛象和别的毒蛇猛兽便难活命。惟恐少此二人爱妻心中不快,便自己也和二人越处越好,对于时再兴更是情投意合,不舍分离,为此迟疑不决。当日越想越可虑,实在无法,正想开口,不料凤珠先说出来,自合心意,立传密令将二人请来,告知前事,令其改了山装前往,又派了二十名精悍寨兵引路护送。
二人虽不舍得主人,无奈风声紧急,只得起身。走时,孟雄夫妇假装打猎,一直送进山口,方始饮酒分别。内中王翼早和风珠互相种下情根,忽然远别,万分不舍,心乱如麻。因从未当面通过情傣,又当着孟雄,越发无话可说。到了途中。几次登高回望,均见盂雄夫妻向他挥手,越发难过。时再兴见他目有泪光,想起每日男女相见情景,忽然警觉,心中忧急。且喜双方分手,此去不知何时才得相见,不便明劝,暗中拿话提醒了两句。王翼听出言中之意,也明白过来。二人也自走远,来路已被山崖挡住,只得一同进发,连经奇险,前后走了两三天方始走到。
在当地主持的酋长孟龙年已六旬,乃孟雄之侄,妻子已死,只有一女,名叫兰花。
因其为人威猛多力,当地蛮人多由金牛寨发来的山人和有罪之人,对他父女最是畏服,盂龙赏罚也极分明。各路要口峰崖均有蛮兵把守-望,为了当地毒蛇猛兽危害大多,那些口子每处不过三五人,只管防备严密,当时仍不免于伤人。寨规又严,按时轮值,不许退缩,凡是轮到防守的人都是心惊胆寒,能够到了日期替代回去,便认为是大喜之事。
起初都是些独身蛮人,后因兰花看他们日常出没森林奇险之区,危机四伏,出死人生,朝不保夕,实在可怜,再三代为求说,准许他们把妻子接去,分班入林,不似以前每日均要犯险。一面又将林中珍贵药材移植到湖心小岛之上,以为不时之需。
孟龙只此一女,万分怜爱,平日言听计从。先见所说都向着那些奴隶罪人,还恐他们就此偷懒,所得不多,被寨主知道怪罪。哪知换了新法,按月轮班人林,去有定时,手下蛮人有了家室,不似以前日常都要与死神搏斗,刑罚也宽了许多,全都感念兰花的好处,劳逸相均,人人努力。不像以前终日愁苦悲叹,常遭鞭打,没有休息,非但每月多得,单那碧龙洲上药材的出产便可够数,觉着爱女能干,渐渐由她做主。兰花得到父亲宠信,差不多的事便独断独行,也就不再禀告。山民自然比前好过得多。但是兰花虽讲情理,善用人力,行起法来更比乃父还要严厉,治得众人把她当作天神一般看待。
这时父女二人同了几个亲信头目正在花棚底下吃瓜,商计运送山中物产往金牛寨交纳之事。忽接沿途防守的山人传报,说有两个汉家人乃老寨主夫妇好友,带了二十个蛮兵,准备来此久居,帮助他父女管理采荒之事,并还带有象牙令牌。孟龙知那象牙令牌等于寨主亲来,来客两个汉家人,不知寨主对他们怎会如此看重。这块象牙令牌如是交与来人执掌,由自己起直到全山蛮人均可生杀由心。不知此是凤珠对于王翼关心大甚,再三和孟雄说,他两个是汉家人,又生得秀气,此去久居碧龙洲,恐其蛮人不服,孟龙人又粗野,万不肯听话,如何对得起人,特将这面令牌交与二人带去。孟龙却当是叔父生疑,派人来此监视,也许还有密令,对他不利,所以另外带有好些蛮兵。当时闻报又惊又疑,急怒交加,但又不敢不去迎接。
正在悲愤,兰花气道:“我爹爹对叔公这样忠心,为何派人来此监视作对,又是两个汉家人?听说近一二年叔公对小叔婆越发宠爱,她也是汉家人,来人想是她的娘家亲戚。爹爹只管装病,由女儿代往迎接。说好便罢,说不好,他们汉家人多半脓包,我先给他一个下马威。真不讲理,欺人大甚,索性日后想法将他杀死,只要同来蛮兵打发回去,决不怕走漏风声,就说来人去往林中打猎,被狮子吃去,也不是没有话说,省得受那外人恶气。“孟龙再三劝令慎重,叔父惧内,弄得不好便有杀身之祸。兰花力言:
“无妨,我自会见机行事,就给他们丢个小人,一点苦吃,也在暗处。“说完,带了几个男女蛮人,全身披挂,急匆匆迎上前去。
王、时二人不知孟龙父女业已得信,兰花亲自迎来。因听同行蛮兵说,还有半日便可到达,森林也刚走完。先恐遇险,还绕了远路,否则早到。只要走出这条山谷,穿过一片密林,望见大片湖荡,便是碧龙洲,小金牛寨就在湖旁不远高崖之下,连日跋涉,恨不能当时赶到。正在说笑,忽听头上有人用土语朝下问答。来路途中业已遇到过几处,因当地土语不大通晓,在金牛寨这几个月和男女主人相见又是汉语问答,同行虽有数人能通汉语,忙着赶路,有些地方均须鱼贯而行,又不宜高声说话。想起逃亡在外,此去深入蛮荒,不知何年何月才归故乡。王翼更把女主人的倩影时常横亘胸头,不能去怀。
山人又多粗野,无可多谈,问知沿途问答的均是防守的人,心中有事,也就不再往下多问。
这时又听问答,王翼人最机警,觉着这次双方的话颇多,中间并还断了两次,双方似在争论,直到为首蛮兵厉声怒喝方始退去,不由心里一动,向其询问,答话又极支吾,吞吞吐吐不肯明言,越生疑心,悄告时再兴,说:“蛮人性野难测,休看寨主夫妇待我二人甚厚,女寨主更是我们恩人,你看沿途形势何等险恶。女主人行前暗中嘱咐,曾说孟龙性最凶猛,为防万一,故此强劝寨主将这向不轻用的象牙令牌交我二人带在身旁。
并说此牌关系重要,所到之处生杀由心,样样可以作主,孟龙决不敢抗。如其失礼,随便打骂俱都无事,上来非将他制服不可。话虽如此,我却不以为然,觉着山人虽然凶野,天性爽直,可以恩结,以力服人总是不妥。方才他们问答,问他不说,定有原故,我们小心一点才好。“
正说之间,旁一寨主忽然近身低语道:“二位汉客身边象牙令牌最有用处,少时如其有人作对,只要将牌取出,必定俯首听命,决不敢动你毫发。前面便出谷口,请取出来,省得吃亏,不现此牌,他便可装不知道,欺侮你们。我们又不敢和他动手,只好两边不帮。要不,请你将牌取出,吩咐一声,到时我们便可上前和他打了。“二人闻言立时醒悟,料知蛮人尚武,因见寨主过于厚待,心中不服,想试试自己的本领,互一商量,王翼力主:“对于山人须要恩威井用,单是结交,一样被他看轻,索性上来给他看点颜色也好。这面象牙牌交与二弟紧藏身边,我如打败,也不可以取出,非但被人看轻,他决不会心服,还生反感。借了老寨主的势力欺压他们也不光鲜,不是我辈所为。“再兴也觉有理。议定之后便告寨主:“承你好意,不要多管,我们不怕人欺,你们到时只作旁观好了。“
王翼见谷口相隔只有丈许,隐闻谷外兵刃相接金铁交鸣之声,知其有心示威,还没料到为首的会是一个蛮女。正在表面从容,暗中留意,往前走去。刚出谷口,忽听飕飕连声,寒光连闪,一左一右由两旁横飞过去,离人不过尺许远近,稍微冒失往前一闯,便被那两枝好几尺长的梭镖打中。随听女子“嗤嗤“冷笑,知其有心戏弄,已知自己来历,决不敢真个伤害。回手向时再兴稍微一摆,令其缓进,索性连寨主所赠缅刀也不拔出,假装不见,依旧往外走去。走不两步,又有两枝梭镖接连由左打来。王翼原是家传武功,
手疾眼快,看出那镖照准身前飞来,想吓自己一跳,并非打人,不禁有气,少年好胜,左手一探,先将第一枝梭镖凌空撮住,瞥见第二枝梭镖相继飞到。这次来势更猛,离头也更近,便不再用手去接,忙横手中镖用力往上一打,随手打飞,高起六七丈,寒光闪闪,映着当顶阳光落将下来,斜插地上。刚一回身,想看镖的来路,忽听一声娇叱,接连又是几支长矛投到。日光到处,瞥见发那镖矛的乃是一个妙龄蛮女,穿着一身短装,白衣如雪,玉体半裸,相貌仿佛绝美,立在半山崖上。对面崖坡还有几个男女壮汉,正用长矛纷纷往下投掷,更不敢怠慢,忙将手中那枝铁镖当成兵器,下挑上打,左挡右击,舞动如飞。晃眼之间,先后七八枝长矛、五枝梭镖全被打飞,映着日光,纵横激射,各飞起好几丈高远,落向地上。
后面时再兴和二十个蛮兵也相继赶出谷外,见王翼如此勇猛灵活,暴雷也似喊起好来。方想这山女无故欺人,所发镖矛均被打落,看她可有别的伎俩。心念才动,蛮女已连声娇叱,说着一口生硬的汉语,飞驰而下。大意是说,她在当地投掷镖矛,并与来人无干,为何倚势逞能将它打落?是好的不必打什旗号,和我分个高下。王翼见那山女生得柔骨丰肌,肤如玉雪,又穿着一身南荒特有的蛮装,全身多半裸露在外。这一对面,越显得明艳绝伦,从所未见。料是当地主人之女,气已消了好些,故意笑道:“我不知姑娘在此练矛,因其满头飞舞,又没有准头,打不着人,看去讨厌,随手打落,没想到是姑娘所发,才致无礼。我弟兄虽是汉人,向例没有倚势欺人,打什旗号。不过这里没有外人,一经动手,便分强弱,我如打败,自知无能,决无话说。万一姑娘是我想要拜望的人,无心得罪,心岂能安?这么办,我的来历暂且不提,请姑娘把自己和寨主姓名先说出来,如是我所寻的人,情愿认输领罪,任凭打骂,决不回手。真要逼我动武,知道姑娘来历,也好有个准备。
那蛮女正是兰花,不等话完,先就气道:“你们汉家人最是狡猾,明知打不过我,偏说这样鬼话,以为打败算是让我,我偏不说来历姓名,也决不要你让,倒看看你有多大本领。只凭真的本领打赢,我便心服口服领你前去。“话未说完,人已扑上。王翼连忙纵身退避,喊声“慢来“,蛮女已二次扑到,身手轻快,来势极猛,王翼连避四次均是如此。未了一次被蛮女看出纵退之法,差一点没被捞中。见其不可理喻,不由气往上撞,大喝:“姑娘你怎不通情理,真要和我打么?“蛮女恶狠狠气道:“你们汉家没有一个好人,想要倚仗人家势力,欺我父女,真是做梦!如其胆小害怕,不要脸皮,就将东西拿出,我也放手。要充好汉,就和我打,不要这样鸡飞狗跳,叫人看了恶心!“边说边往前扑。“王翼也被激怒,心中有气,接口大喝:“你只容我说几句活,一定和你动手。“边说边往一旁纵去。因恐蛮女追迫大急,接连几个起落,纵出老远,先向同来蛮兵大声说道:“你们俱都眼见,并非我来客无礼,实是这姑娘再三逼迫,不容分说,不能怪我。“为首蛮兵年纪较长,颇有眼力,早就看出王翼纵跃如飞,方才空手接镖招架,接连打落十来枝梭镖长矛。蛮女吓人未成,业已恼羞成怒,知其不会吃亏,又听时再兴力说无妨,都放了心,闻言同声接口道:“此事果然不能怪你,老寨主如来,我们自有话说。“蛮女业已跟踪追到,闻言越发大怒,娇叱道:“今天任是天神下界,我也要叫你知道厉害。“随说人又纵上前去。
[book_title]二 森林之花
王翼初意蛮女只是生长山野,力大身轻,未必会什武功,容易打发。自身是客,又当危难逃亡、望门投止之际,本心不愿伤人,只想稍微给她吃点苦头,将其制服,知难而退,稍有机会立即下台。哪知蛮女兰花生具异禀神力,非但纵跃轻灵,手疾眼快,人更机警聪明。上来便看出对方纵跃如飞,不易抓扑,惟恐滑脱,本心又只气不愤,想将来人制住,给他一个下马威,并无伤人之念。及至见人之后,看出来人本领甚高,貌相又极英俊,与寻常所闻汉家人不同,并不那样鬼头鬼脑、欺软怕硬、倚势凌人,不由消去一些敌意。表面虽仍逞强任性,追扑不已,无形中却生出一种微妙感觉,越发不肯伤害来人,心情十分矛盾。王翼更料对方必是当地酋长之女,所以同来蛮兵不敢上前,前后那等口气。自己既要在此久居,如何与之结怨?惟恐互用手脚,难免打伤,正想如何打法方能两全。不料双方同一心理。
他这里微一迟疑,山女早已看准他的手脚,冷不防猛扑过来。王翼因恐回手伤人,微一疏忽,竟被将双臂抓了一个结实。当时如用擒拿手,本可将其解开,无奈蛮女抱得太紧,力气又大,轻了不行,手法重了非伤不可,只得一面用力将下盘立稳,不令扳倒,口中急呼:“快些松手,这是什么打法?“蛮女见敌人被她抓紧,同来蛮女均在喊好,越发得意,笑道:“我不管什么打法,将你打倒就算我赢。看你是客,我不会撕破你的衣服。你如照样将我摔倒也是一样。你留点神,我要用力气摔你了。“王翼见她死不肯放,力气又大,只管下盘功夫结实,差一点仍被摔倒,就这样身子还晃了两晃才得立稳,不禁吃了一惊。蛮女见摔他不倒,又用脚来勾,一面向前猛推,说什么也不放手。王翼本就觉她明艳可爱,这一对面相对,彼此紧握对方膀臂,肌肤相触,越发不忍伤害。无奈对方死不放手,虽是一味蛮打猛摔,心思却极灵巧,稍一疏忽便吃大亏。知道此女神力,长此相持,我又不肯反手伤她,好些顾虑。正想卖一破绽,容她摔出,不等倒地人便纵起,以后不令双手沾身,仍可取胜。人未跌倒,便不算败。后来试出蛮女似知自己滑溜,只管用力猛摔,并不松手。正在暗中叫苦,左右为难,无计可施,忽见蛮女满面笑容,一双明眸望着自己,得意非常。暗忖此女实是天真,不知因何起了误会,人又这样好胜,如非蛮人尚武,恐被看轻,便让她赢也不相干。
王翼正在寻思,就这心神微分之际,蛮女早在暗中蓄好全力,声东击西,假装向右猛摔,忽然反手朝左摔去,同时脚底用力一勾。王翼骤出不意,身子立往左侧,右脚业已离地。心中一惊,知道不妙,少年好胜,又恐被其打败,以后寄人篱下,容易受欺。
一时情急,忙将双手一松,就势往蛮女胁下点去。本意想点她的软筋,使其周身酸麻,双手无力,自然放开,人也不会跌倒。这一手方才早已想到,因是汉人,觉着对方美貌少女,胸中仍有平日男女之见,只想解脱,不肯随便伸手,露出轻薄。这时虽是情急万分,势出不已,但也只想点到为止,只要对方松手,能够拉个平手,不打最好。哪知蛮女最是怕痒,这一下恰巧触到她的痒处,一见敌人手往胁下伸来,也是情急。又要护痒,手又不舍放开,猛力往回一纵。王翼人往左侧,下盘本就发飘,立足不稳,心慌情急中反手去点蛮女双胁,没想到对方如此怕痒,不顾摔人,往回一带,其势又猛又急,不由整个身子往前扑去。蛮女本只一脚立地,百忙中用力往后倒纵,脚底一样不稳,哪禁得住王翼全身扑来,当时往后便倒。王翼两膀被其抓紧,无法收势,恐其仰跌受伤,心里一急,忙喊“姑娘松手,留神跌伤“,一面收回双手,想将对方膀臂抓住,准备落地时提她一提,免得后脑着地受伤。
蛮女摔人不成,反而跌倒,也是情急手乱。将倒未倒之时瞥见王翼手动,又误以为要触她的痒处,一时心慌太甚,突然将手松开。一见对方人已压上身来,忙用脚跟着地,身子往上一挺,就势一把,双手环抱上去。本意将人抱住,往侧一翻,还可转败为胜。
无如双方势子都猛,王翼业已全身扑下,再被她拦腰一抱,双方都是一个猛劲,蛮女仰跌在地,王翼也正扑下,恰巧压在她的身上。当时觉着周身温软,花香扑鼻,一看蛮女头上茉莉花冠业已落地,还是不肯松手,抱得更紧。双方头脸相对不过寸许,蛮女始而急怒交加,猛张樱口,似要咬来,忽又收回,用力更猛。旁观蛮兵重又哗笑,喊起好来。
另外四个蛮女同声怒喝,如飞赶到,其势汹汹,似见主人吃亏,想要动手。蛮女侧顾,一声娇叱,全都退去,双手却始终抱紧不放。
王翼越发不忍伤她,连挣两挣没有挣脱,又不敢用力太猛,急得连声急呼:“姑娘快放手,哪有这样打的!真要不行,我情愿认输,由你打上几下出气如何?“说时将手一松,身子往旁一侧。蛮女立时就势翻向上面,方要开口,猛觉事太容易。又见王翼手放地上,平卧不动,毫未抗拒。同时听出言中之意,忙把双手一松,纵将起来,喘吁吁气道:“你不用力气回手,我不来了。这个不算我赢,还要来过,快些起来再打,非要真敌不过我才算你输呢。“王翼见她秀发蓬松,娇嗔满面,明眸皓齿,容光眩目,越生爱惜,如何还肯动手?从容坐起,笑道:“我真输了,这样打法也弄不来,我们并非真正敌人,何必拼命?“蛮女想起也觉好笑,便问:“你恨我不恨?“王翼笑答:“姑娘不过年轻好胜,又嫌我们汉家人,双方素无仇怨,我虽打败,并未受伤,如何会恨?主人不愿我们在此,本不应该打扰,无奈我弟兄受仇人逼迫,无家可归,才来此地暂避,如蒙收留,自是感谢。否则,也请借我二人数亩之地,使得自耕自猎,我们定必守你规矩,两不相犯,你看如何?“
蛮女见来人少年英俊,与平日所闻汉家人迥不相同,被自己欺侮强迫打了一阵,答话仍是那么温和。心肠一软,又消了好些敌意。便在对面坐下,笑问:“你们还有一个人呢,怎不过来相见?“王翼笑答:“他怕姑娘打他,还在一旁等候。“随将时再兴喊了过去。蛮女要他同坐谈话,随问:“你二人的来历我已知道一点,但不知是何心意,你们须要明言。老金牛寨那位夫人可是你们一家?“二人便将来意经过照直明言。明知蛮女必是当地酋长之女,表面故作不知,却说以前常听老寨主说起,当地主人忠心勇猛如何好法,也不先问对方来历。说完方问孟寨主今在何处,小金牛寨碧龙洲离此多远,我二人不知这里规矩,是否可蒙收留。蛮女兰花闻言越发喜道:“你们原来不是坏人,并非想和我父亲为难的么?我每日正嫌闷气,来了你们两个汉家哥哥,又有这大本事,真太好了。方才王哥哥又故意让我,免我丢人,我更喜欢。孟龙是我爹爹,我叫兰花,因他年老,这里的人均由我管,便无老寨主之命也必当你们亲人看待,这样好的汉家人,我还舍不得你们走呢!不过你们既来做客,如何带有老寨主的象牙令牌?方才受我逼迫欺侮怎不取出?“二人又将孟雄夫妇赠那令牌的用意说出,因防当地蛮人凶野不肯听命,以后还要训练他们一同耕种,所以连五谷菜蔬的种子都带了来。说罢,又将牙牌取出递过。
兰花闻言,越发喜出望外,先朝牙牌用蛮礼拜过,然后起立交还,一手一个挽着二人肩膀,有说有笑道:“此是租传令箭,最为重要,如其奉有密令收拾我们,你也决不会交我手内。自从去年叔婆带了许多菜蔬米面来此避暑,我爱吃极了。因为这里全靠打猎和采掘各种山果野菜来吃,没有种子,无法生产,叔婆原答应我再来带些与我,常时都在盼望。今年听说他们不来过夏,还在失望,想不到你们都带了来,真叫人快活极了!
我爹爹对叔公、叔婆最是忠心,今早闻报来了两个汉客,带有老寨主的祖传令箭,知其向不轻出,来人又带有二十个有名的寨兵,疑是去年有什怠漫,命人来此收拾我们,此时还在担心呢。我因爹爹来此三十年,汉城中都未去过,每日带了许多人为叔公搜掘荒金和药材兽皮,出力不少。我从小生长山中,连汉话都不会说,还是叔婆前后两次来此避暑时学会一点。好端端叫两个外人来欺我们,心中不服。又听人说,汉家人欺软怕硬,想给你们一个下马威,没想会这样好法。你们同来的蛮兵有两个常时往来本寨,先在途中和守山的人说,劝我不要动手。我不肯听后,见我和王哥哥对打,他怕闯祸,业往我们寨中送信。爹爹本来和我说好装病,知道此事定必发急赶来。我带得有酒肉,可要吃上一点再走?还有八九里,过去这片树林,就到你们所说的碧龙洲了。“
二人没想到方才那样紧张的形势,竟会水到渠成。兰花又是当地酋长爱女,最有威权,忽然打成相识,彼此投机。人更聪明美艳,与理想中的蛮人大不相同,也是喜出望外,宽心大放,高兴已极,笑答:“我们蒙老寨主夫妇厚待,来路备有不少酒食。人谷以前,听说不消半日便可到达,打算一口气赶到碧龙洲,全都饱餐之后方始上路,吃了没有多少时候,我们就走可好?“兰花早令随来蛮人赶回去报喜信,并请乃父准备酒席,聚众欢饮,夜来山寨歌舞,款待佳宾,一面排队来迎。全体蛮人俱都不用做事,大家快乐一夜。闻言立命起身。二人不通蛮语,也未听出,因双方业已成为好友,便将同来蛮兵招呼过来,告以前事。众蛮兵奉命护送,又有夫人严令,此去须要好好招呼这二位贵客,休说伤亡,稍有不周,或是违抗,必加严罚。不料快要走到,兰花忽然迎来作梗,竟将二客当成仇敌。因是酋长之女,威权极重,劝说不听,又不敢明抗,想叫二人拿出牙牌,偏又不肯。后见双方动手,越发惶急,一面分出两人去向孟龙告警,令速来迎;一面旁观,准备王翼如其受伤,只取出牙牌招呼一声,便照寨规上前拼斗。没想到双方都未存心真打,转眼之间化敌为友,全都高兴欢呼起来。
谷口侧面里许便是兰花所说树林,原是森林的另一角。因其地方不大,中间又有溪涧隔断,内中猛兽早被当地蛮人搜杀殆尽,为了孟雄夫妇每隔了两年要来此避暑,特意开出一条道路。树木也较稀少,到处均有天光透下,与别处森林黑暗险恶不同。这时虽是八月天气,当地气候温和,四时皆春,并不现一点秋意。二人被蛮女一边一个搀着肩膀并肩同行,男女蛮兵跟随在后。先在外面已觉山形奇秀,野花甚繁。再走进林中一看,花明柳媚,香光如锦,到处都是粗约数抱、参天排云、千百年以上的古木巨树,离地又高,浓阴如幄,凉翠扑人。不时遇到大小溪流横亘交错,泉声潺潺,与松风鸟语互相应和。平流浅岸之间,水中时有-怠白鹭之类飞鸣翔止,见人不惊,悠然自得。水静沙明,游鱼可数,稍微浅一点的溪涧都有荷花盛开,红白相间,尚还未谢。一面却是桂子飘香,霜华欲绽。另外还有许多形似牡丹的奇花山茶,都有碗大,奇花异卉五色缤纷,清馨染衣,鲜艳欲流。使人如人众香国里,耳目应接不暇,便画图上也找不出这好所在。
蛮女兰花又是那么天真爽直,诚恳亲热,使人有如归之乐,不由心旷神怡,忧虑皆忘,彼此庆幸,赞不绝口。
兰花见二人高兴,并有“此真福地仙境,如能久居,情愿在此终老“之言,越发欢喜,笑说:“这片树林本和森林相通,四五年前为了叔婆来此避暑,经我带人开辟出来,将许多难看的大树去悼,又种上许多花草,才有今日景致。除却这片树林,还有碧龙洲风景也好,去年还盖了好些楼房。那旁森林之中就危险难走极了。二位哥哥虽有本领,到底汉家人,没经过这样事,照你方才所说,想要同了我们去往森林探险,采取荒金和兽皮药材,恐怕弄不惯呢。你们是客,每天和我同在碧龙洲上竹楼里面说笑同玩,教我说汉家话。天气好时就要打猎,附近也有不少地方,无须去往森林里面,冒险受罪。我还认得几个字呢,王哥哥再肯教我认字,那更好了。“
时再兴人最方正,见蛮女对他二人那样亲热,虽知蛮人风俗向例如此,少年男女只要彼此情投意合,更无嫌忌,心中仍不免存有男女界限。见兰花对于王翼更是投缘,每次说笑均要偏头侧顾,满面都是喜容。方才二人动手,又曾互相搂抱。知其未婚少女容易结合,蛮俗又无什拘束,只等日久情深,双方愿意,便可结为夫妇。想起同盟弟兄二人均是孤身汉子,大丈夫到处可为家,况有贪官土豪作对为害,好些危险,归已无家,难得蛮烟瘴雨之乡居然有此绝代佳人,与大哥正是一双佳偶,免得钟情人家有夫之妇惹出事来。见状心甚喜慰,便在旁边留心查看。见王翼对于兰花也极投缘,不知怎的,正说得高兴头上,忽然将头低下,说笑便带勉强,仿佛有什心事神气。兰花却未看出,始终兴高采烈,紧靠在王翼身旁,笑语如珠,问长问短,说之不已。偶然也向自己问上几句,稍微应答,头又偏向一旁,全副心神都在一人身上,暗中好笑,越料八九有望。好在山路森林险阻重重,大哥便对凤珠钟情,对方也有意于他,见面先就困难。何况蛮人性妒,双方如有私情,当时便是杀身之祸。此中伏有不少危机,大哥为人何等机警,不能不知利害这一面。非但近水楼台,难得蛮女对他如此垂青,以后朝夕相见,大家年轻心热,日子一久,定必改变初念。免得误人误己,受了人家救命之恩,还落一个两败俱伤。越想越觉有理,便把这三日内的忧疑之念全数去掉,借着双方问答,说我这位大哥如何好法,在旁凑趣。
兰花对于王翼已是一见钟情,蛮女情热,生长荒山森林之中,寨中少年蛮人均极粗野,平日积威之下,对于主人最为敬畏。虽因兰花常肯助人解除困苦,也颇感受,但都不敢亲近。兰花更看他们不上,年已将近二十,尚无配偶。蛮女都有早婚之习,兰花非但没有意中人,从来也未有过求偶之想。乃父孟龙虽为她婚事着急,一则手下蛮人连自己都看不上,何况蛮女?二则独女钟爱,不舍送往别寨山墟之中歌舞求偶。去年凤珠来此避暑,曾托代向叔父求说,许他带了爱女出山一次,去往老金牛寨物色佳偶,业已答应,苦干无人接替。内有数十个异族山奴都被孟雄俘虏了来,残忍凶恶,野性难驯。以前去往森林采猎,身上都带有锁链,五六个人作一串,另用本族罪人拿了刀鞭在旁监督,就这样防备严密,有时连森林都不叫去,专令做些笨重的事,仍不免于暴动。看守山人稍一疏忽,便为所杀,带了锁链往森林中逃去。虽然早晚寻到,或是饿极掩出,擒住杀死,但是人血未干,暴动又起。明知捉到必遭惨杀,照样反抗暴动,最是难制。偏又多力,能耐劳苦,有许多事均要他们去做,而那采荒的事又是人数越多越好,不能全杀。
每遇老寨送来的人,有这类蛮人在内便自头痛。
自从听了爱女的话,先向他们好言劝说,再由爱女亲自将锁斩断,由此与本族中人一样看待,谁也不许无故欺凌,有什争执,均由爱女凭公判断,不许私相杀害,这才安静下来。起初还在担心,防其不逃也要暴动,暗中戒备了半年,不料事出意外,这班山奴均把爱女奉如天神,非但安分,无一逃走;所得反比以前增加许多。偶然犯法,只要爱女一开口,全都信服,居然相安了一两年。但这类山奴终是野性凶恶,又最记仇,只对爱女一人奉命惟谨,有的连对自己均不免以怒目相视。父女二人如其离山他出,决难免于发生变故。放纵已惯,无故将其禁闭,势所不能,爱女先就坚持不肯,为此迁延下来。
兰花从未想到婚姻之念,每当月明之夜,全体蛮人成双作对山寨歌舞,也觉热闹好玩,照样加入,从未以此动念,反见男女双方亲热引逗,认作丑态,看去好笑。平日也从不许人和她亲热。当日原因听平日蛮人传说,汉家人如何卑鄙阴险,种种可恶,心有成见,上来先将对方当作敌人。双方对面一动手,越看越觉来客这样人品从未见过,与平日所闻不同,始而奇怪。及至双方扑跌搂抱,无形之中种下情根。再在途中一谈,才知平日所闻,都是那些贪利行险、专以欺骗蛮人为生的货郎药客和走方郎中,本是汉人中的败类,以及犯了官法逃往南疆的杀人凶犯、盗贼流氓等亡命之徒,真正汉人好的居多。为了山川险阻、瘴疠炎荒之区,寻常难得有人到此,而来的十丸都是恶人,蛮人遇不到什好人,只当汉家人都是一样欺软怕硬、险恶无良。加以官贪吏酷、凶横刁恶,蛮人虽然粗野,人都忠厚真实,时常吃亏,人数相差又多,敌他不过,因此互相传说,种下仇怨,始终为着种族之念,不肯与汉人亲近。除将山中物产去往城市换那必需之物而外,互相仇视由来已久。于是恍然大悟,彼此越谈越投机。对于王翼更是喜爱,心中不由生出一种极微妙的好感。
三人同了男女蛮兵正走之间,忽听前面芦签吹动,鼓声蓬蓬,远远传来。兰花喜对二人道:“我爹爹来接你们了。前面快出树林,再有一里多路,转过一片山崖,就到我们寨里了。如愿先到碧龙洲,先去那里。洲上地方平坦,就在当地饮酒歌舞款待你们吧。“说完,又喊:“哥哥,将牙牌取出,好让爹爹礼拜。“二人虽对蛮俗寨规不甚得知,先听兰花口气,已知这块象牙令牌关系重大,蛮女差一点因此生出误会,暗忖:身是客体,且喜此女如此投缘,不问如何,谦和谨细一点总好,便不照凤珠所说将牌取出,笑道:“我弟兄来此做客,蒙你父女收留,已极感谢。此牌本防这里的人不肯信服,教他习武做事未必肯听,老寨主才将此牌交我二人带来作一凭证。“本是对付他们,你爹爹是此间主人,我们岂敢无礼?“兰花闻言越发喜欢,朝身后说了几句蛮语、便有两个蛮女飞驰而去。二人看出那面象牙令牌并非定要取出,又见方才蛮女初见令牌恭敬礼拜之状,越发拿定主意,不是万不得已决不取出,兰花也未再劝。
正走之间,芦笙尚还在吹,鼓声忽止。一会走出林外,未见盂龙集众迎来,方以为相隔尚远,忽见前去老蛮兵飞驰赶回。见面先朝三人伏地跪拜,行完蛮礼,起身笑道:
“今天真个顺遂,本山寨主先听双方动手,正在愁急跳脚,想要赶来劝解。还未出寨,便听人报,说兰姑已和贵客成了好友,便照所说传令,准备太阳一落便在湖心欢宴,边歌边舞,焚柴待客,一面带人奏乐迎来。走出不远,忽又接报,说二位贵客以客礼自居,不肯取出老王令箭受寨主礼拜,兰姑更是投缘,要认二位贵客做哥哥,派人送信,请寨主洲上等候,等来客自己往见。老王夫人本防双方初见,未必交好。照此一来,寨主和兰姑已把二位贵客当作自家亲人,方才我们所担心事全都去尽,非但不怕为难,还可早点回去,得老王、夫人奖赏,真个快活极了。“
二人再一探问,才知凤珠用心周密,无微不至。非但这二十个蛮兵都是寨中特选胆勇之士,并还防备孟龙性暴,所管蛮人均极凶野,万一当他外族,不能相处。一面逼着丈夫送与二人象牙令牌,一面严令两个为首蛮兵必须候到二位贵客能够安居快乐,宾主相得,没有歧视,方许回去。每日还要随同出入,不许离开。这些蛮兵在金牛寨中多少均有一点地位,还有妻室子女,一则恋家,二则当地风景虽好,左近便是那大片古森林,不是俘虏和有罪的同族不会来此久居。森林采荒固是出生入死,奇险无比,便在林外一带也是危机四伏。稍微人少走单,遇到毒蛇猛兽照样送命。更有一种飞虫,形似苍蝇,其毒无比,藏在树林之中,一不小心骤然遇上,宛如暴雨一般向人猛扑,咬上几口,不消片刻,伤处肿高数寸,痛不可当。没有当地特产的草药,或是急切之间没有准备,走得稍远一点,一个痛晕倒地,毒气攻心,毒蝇再一追逐飞扑,不消两三个时辰便送了性命。其他危害甚多,一时也说不完。
前次随同老王夫妇来此避暑,住在碧龙洲上,虽无什人受伤,但是夜来人都藏起,隔水遥望,常见巨狮出没。内有两次月明之夜,有那歌舞晚归的情侣正在湖边歌舞狂欢,忽由椰林中窜出两只巨狮将人扑倒……众人虽然闻声赶去,镖箭齐施,将狮杀死,那被扑倒的人已有一个被狮子撕裂惨死。又有一次日里过湖打猎,刚进树林,便见前行探路的蛮人被一大蟒缠在树上活活绞死,想起俱都胆寒。久住当地的人习惯自然,又善防御,日常与猛兽毒蛇搏斗还不觉得。未去过的人全都视为畏途,往返之路又危险难行,惟恐不能生还。除为首两老蛮兵最有胆勇,灵巧多力,善于爬山,常时来往而外,余者全都胆小害怕。但是奉了命不敢不来,每日都背了二人向天求告,最好平安送到,早放他们回去。先见兰花存有敌意,全都急怒交加,心中愁苦,无计可施,没料这一架打得如此亲热,又听当地族人说,由去冬起寨主已不大问事,全凭兰花一人做主,只她喜欢,无不如意。照此形势,非但无须发愁,不消多日便可回去,如何不喜?
三人听完,兰花首先笑道:“你们当我真敢抗命么,不过是听二位哥哥带有象牙令牌,以为来人存有恶意,心中悲愤,想用言语激将,在令牌未取出以前给他一个下马威,使知厉害。来人如好,固以上宾之礼相待;来人如坏,也有一个准备。以为汉家人都是欺软怕硬,吃过苦头总好一点,真要于我父女不利,便让他们来当寨主,我和爹爹一走了事。万想不到全是好人,以后成了一家,你请叔公、叔婆放心好了。“
时再兴见蛮女胸无城府,随口而出,想起近一月来金牛寨寄居情景,忽然心动,想起一事,暗忖:天下事越细心越好。前听这两个蛮兵说,令牌所到之处便如老王亲临,蛮女所说的话语病甚多,何不用这令牌试她一试,以免方才一场打传说回去,孟雄夫妇觉着蛮女明知来人带有令牌,还敢戏侮作梗,生出反感。念头一转,便将令牌取出,朝为首蛮兵一晃,还未开口,所有蛮人全数跪伏在地,连兰花也同松手伏地,只是面有愤色。王翼见状大惊,忙拉兰花起身,一面急呼:“二弟,你这是做什么?,、再兴回顾蛮女兰花伏地不起,面有怒容,王翼甚是惶急,心想此牌真有这样威力。忙使一眼色,示意王翼不要开口,先朝兰花笑道:“兰花妹妹请起。“初意王翼那样拉她,俱都不起,只想分说取这令牌不是对她而发,哪知第二句还未出口,兰花已应声而起。
再兴看出此牌真个灵极,越发有了主意,便朝同来蛮兵说道:“我弟兄蒙诸位引送来此,又蒙本寨主人厚待,亲如家人,万分高兴,已用你们不着,等我明日起来,照你夫人所说,写下一封回信,交你二人带回复命。愿意在此游玩些日,自可随意;如愿早回金牛寨,也任诸位自便,不论何日,均可起身。但是兰花姑娘先实不知我们带有老王令牌,为了防守的人把话听错,致生疑心,方才并非真打,否则也不是那样打法。如不相信,我弟兄二人到了碧龙洲,无论兵器拳脚,当着你们练上一会,自知真假。照王大哥所说,主人力气比他大得多,如其真打,早已受伤。这原是彼此年轻喜事,事出不知,各有误会“。看在老王令牌面上,这些话回去不必提起。夫人如问,可说我二人以客礼自居,不肯先现令牌,老少二位主人见我弟兄对他尊敬,也极高兴,双方越谈越投机,如今成了一家。多谢老王夫妇,说我弟兄蒙他救命之恩和解难护庇之德,终身感激,至死不忘。他日如有机缘,再当拜谢,赴汤蹈火,均所不辞。余言均在我二人的信上,请起来吧。“说完,将牌收起。
兰花-甚是聪明机警,闻言方始醒悟,立时转怒为喜。众人业已起立,恭恭敬敬跟在后面,已不敢靠近。兰花重又拉着王翼膀臂挽臂同行,回首娇笑道:“你看时哥哥多么聪明,我方才只顾说得高兴,没想到有些心里的话不该说出,传到叔公耳中难免见怪,这样说法再好没有。你还不知这令牌的来历呢。此是祖传四枝神箭之一,本寨的人对它最是敬重。无论何人,只要当面取出,生杀均可听命。你教他们的话必定照说,不敢多少一句,大概你们路上没有用过,难怪方才那两个老东西敢和你们鬼头鬼脑说话,你看他们此时多么恭敬。“二人回顾,果然那些蛮兵和金牛寨初出发时一样,非但步伐整齐,连头也不往旁偏。一个个悄无声息,手持盾牌刀矛,静静的远随在后,相去两丈远近。
不似方才时前时后,跳跳纵纵,随意说笑。连兰花身旁的男女蛮人也都远避,好生惊奇。
再兴本不愿和蛮女拉在一起,这一分手,见她只顾和王翼亲密,不再理会自己,偶然回望,喊声:“时哥哥怎不过来?走近一点!“话未说完,头又偏向王翼一面,正合心意,假装观看沿途花草,不再向前挨近。兰花与王翼正谈得高兴头上,也未勉强。由此二人自自然然成了一对。
离开树林行约半里多路,便有一峰突起,拔地直上,高出云霄,左面还连着大片山崖。二人走过崖去一看,面前重又展开一幅天然图画,端的美景无边,观之不尽,眼界为之一宽。目光到处,先是大片生满花林的平野,斜侧面正对峰崖,又是大片湖荡,当中一座岛屿,似是湖中沙土涨成,离水不高,甚是平坦。上面却有好些奇峰怪石,都是平地直上,不高而秀。方圆约有二三百亩,花树甚多,临水大片空地,业已聚满了人,似在等候佳客登门。遥望右首黑压压一大片,问出那地方便是森林边界。前面还有一条广溪,与湖水相通。林中猛兽甚多,也全仗此天然地理,被水隔断,否则也是讨厌。就这样,仍有猛兽毒蛇零星越过,伤害人畜。总算兰花近年代父主事,调度有方,使手下蛮人劳逸相均,防御严密。蛮人又都畏威感德,遇事格外出力,一声号令,全数出发。
所练毒箭镖矛又极厉害,多猛恶凶毒之物中上必死,这才少掉好些危害。本年共才伤了数人,还是胆子太大,自不小心,否则均可无事,不似以前日有伤亡,人不够用,常往老寨讨人,或是翻山过岭去掳蛮人,少掉好些仇怨烦扰。
可是森林之中仍是奇险。入林稍远,一过三里,步步皆是危机,而那许多富源物产偏又在那密林深处。内中并有一种最凶恶的东西,看去不过手指大小,因其为数大多。“
防不胜防,无论人畜,遇上均难活命,被它围上,晃眼倒地,成了枯骨。其余凶恶之物尚多,只此最为厉害。近来已有发现,总算运气,相隔还有十五六里,中间又有几处涌泉急流将其隔断。那来势之厉害,兰花每一想起俱都胆寒,日常为此忧疑。几次想把所有的人都移在碧龙洲上,又恐地方大小,没有野兽和野生的食物。就有一点也是新近移植,为数不多。没有吃的,早晚饿死。洲上没有崖洞,房舍又少,无法住人。但是这东西业已发现,早晚是祸,现正准备命人斫伐竹木,打算多盖楼房,以为将来避难之计,只想不出被它围攻之后用什方法除害。日子一久,所存食粮如其吃完,以何度日?难得二人带来五谷菜蔬种予,可照凤珠上次所说开辟田亩耕种起来,仗着地土肥美,气候温和,好些花树都是一年两三次开花结果,无论什么种子撒向地上,转眼成长,所以喜极。
兰花说完前事,连说:“我们要有地里出来的粮食,二位哥哥又会种田织布,真太好了!“二人间那手指大的奇怪毒虫叫什名字,兰花说不出来,只用蛮语答以嘶嘶。一面说那形象仿佛螳螂,但又身短,没有长臂,色作紫黑,别的说不出来。二人见她说时面有忧急之容,暗忖:此女曾独斩巨狮,刀断毒蟒,天生胆勇,神力惊人,怎会对此幺么小虫如此忧惧,大有谈虎色变之势?料是一种极奇怪猛恶的小虫。心想:多么厉害的毒蛇猛兽尚能以人力战胜,何况这样小的虫类?可惜没有见过,不知何名,将来问知底细,终有除它之法。正向兰花安慰,说吉人天相,早晚必能想出除害之法。兰花喜道:
“我还忘了叔婆去年说过,你们汉城里也有这类东西,不知怎不伤人,可惜那名字我说不上来。也许哥哥能为我们除此大害,去掉我一块心病,那真快活死人了!实不相瞒,我爹爹老早想我嫁人,只为从小生长,爱这一片地方,不愿离开。这里又无可嫁之人,至今没有一个看得顺眼的。要是被这毒虫侵害,说不得只好逃往山外,我父女多少年的心力全都白用,那有多么可惜呢!“
二人一听,凤珠曾说汉城中也有此虫,越发看轻,以为蛮人多半迷信鬼神,必是那虫生长深山,和蝗虫一样为数大多,不比猛兽毒蛇可以拼斗,因而害怕,也许还是一种极常见的小虫,并不足奇。正想往下探询,人已走到湖边,对面湖心碧龙洲上笙萧大作,已在迎宾,并有几只独木舟停泊岸旁,就此放过,未以为意。兰花随拉二人登舟,由两壮汉驾驶,往对面洲上驶去。这时,洲上男女蛮人均是一色鲜明的蛮装,头戴花冠,上插鸟羽。上身一件野麻织成的半截短装,下面围着纱笼和战裙之类。背腿大半裸露在外,肤色却不一样,紫、黑、红、白不等。女的大半生得美丽健实,男的看去大半粗野。内中还有好几十个蛮人,貌相更是凶野猛恶,俱都手持刀矛,肩佩弓、矢、梭镖,看去十分威武。二人知是蛮人待客的盛礼,来时在金牛寨已听人说过,忙将衣冠整好,从容走上。蛮女兰花已当先引导,一同走上。所过之处群蛮纷纷手举刀矛,欢呼呐喊,双手交叉,向来人礼拜,看去也极威武。看那孟龙年约六旬,坐在当中铺有虎皮的木凳之上。
看见二人走来,先如未见,等到近前,由兰花代说来意。二人刚用蛮礼向主人双手交叉,将身一俯,孟龙忽似惊喜非常,立起身来,朝二人分别用力抱紧亲热,口中蛮语说之不休。
二人初来,言语不通,便由兰花代答。旁边早就设有座位。宾主双方落座之后,互相一谈,才知孟龙虽生长老金牛寨,自来山中已有多年,难得与汉人相见,汉语虽多遗忘,好些话仍听得懂。兰花更是聪明,宾主双方并不隔膜。孟龙本对爱女言听计从,又见三人彼此投缘,爱女当日特别高兴,从所未有,对于王翼更是十分看重,也颇喜慰。
那湖心沙洲虽是孤悬湖中,四面皆水,东北方却离陆地最近,只有一两丈的水面,休说王、时、兰花等三人,便当地蛮人也多半能够纵过。为了主人看重来客,特意派舟来接,由正面最远之处坐船往见。这时天已将近黄昏,二人遥闻森林那面猛兽怒吼之声,在场山人竟如未闻,知其听惯,不以为奇,方想:此地处境也真个险恶,偏有这样好的风景物产,以后在此久居,必须多做点事,不能白吃人家。忽听芦笙鼓乐重又吹动。那临水一面的广场约有二十余亩方圆,三面均有花树竹林环绕,一面是水。当中空地上也有好些零星散列的花树,还有几座形似假山的孤峰怪石,到处繁花盛开。全洲四面均是大水,湖滨浅处种有好些荷花,点缀得景物分外清丽。临湖空地上堆着大小十几起松枝柴堆。芦笙一止,所有柴堆俱都点燃,火光熊熊,照得湖水通红。一轮明月刚由东方涌起,低悬在湖面水天相接之处,大如冰轮。虽然清辉未吐,与落山夕阳相对。一面是碧水青天,月净波澄,晴空千里,更无片云;一面是晴霞散绮,红光万丈。西半边天空几被彩云布满,中间却隐现着一条条一片片的青痕。落霞、初月互相映照,人在湖心孤岛之上左顾右盼,气象万千。
二人出生以来从未见到这样清丽雄奇之景,再和主人一谈,才知当地朝晖夕阴,风雨晦冥,往往一日数变。非但秋月春花,平波浩渺,四时之佳景不同,各有各的妙趣,深山森林之中更多珍禽奇兽,瑶草幽花,飞瀑流泉,松风竹韵。只肯探幽选胜,到处都使人耳目应接不暇。蛮女兰花人更聪明,非但善于领略,自寻乐事,对于营建移植也别具匠心。当数年前这湖心沙洲尚是一片荒地,灌木丛生,蛇虫四伏,平日专作山奴居住之所,以防逃走。自从凤珠第一次来此消夏,偶往洲上闲游,看出风景太好。洲旁又有一处涌泉,终年向湖中冲射,如龙蛇蜿蜒,水色又极清碧,才取了现在的洲名。走时无意中谈起,说这样好的地方,如能开辟出来岂非绝妙?一旦遇到大群猛兽毒虫来犯,还可仗着这一片水躲避一时,免为所害。兰花听在心里,始而力劝乃父暂时不去森林中采掘打猎,先率众人将洲上荒地开辟出来。建上一些房舍,斩草伐木,打扫清洁,又种上许多花树。第三年孟雄夫妇又来避暑,见此佳境大力夸奖。兰花越发得意,不久便代乃父主持,越发加意经营,才有今日之盛。东北方一面并还设有竹制悬桥,现因天晚,所有蛮人多在洲上歌舞,准备狂欢一夜。对岸住人的大小洞穴都已封闭,人也走完,惟恐夜来猛兽侵害,桥已拉起。以前歌舞,都在斜对小金牛寨前侧面树林之中。人多之时,就有猛兽来犯,多半当时打死,难得受伤,反倒多得野兽皮肉,增加兴趣。无奈蛮人俱都热情,每到男女双方互相爱悦,必要避向隐僻无人之处谈情幽会。人一走单,遇到猛兽袭来,便难免于伤亡。自从湖心沙洲开辟出来,这类伤人之事便从未发生。因其好些作为均与蛮人有益,众心自然敬爱,令出必行。众蛮人虽也劳苦,但比别家采荒的土人日子好过得多。
说时,众蛮人已将预先洗涤好的各种牲畜野兽用铁叉绷好,串向一根两头有架的铁梁上面,抬往火上,转动烧烤,焦香流溢,约有半个多时辰相继烤熟。跟着献上果酒,肉也烧好,乘热端来。兰花便请二人食用,笑说:“我们这里以前吃的大多半生不熟,洗得也不干净,自从叔婆来此避暑,大家才知烤法,果然好吃得多。二位哥哥都是汉客,方才特意命他烤透一点。本地人多半心急,往往不等熟透便抢先人口了。“二人见内中一盘是煮熟的野菜,兰花吃得颇多,吃肉却少。问知性喜蔬食,不喜吃肉,湖中鱼类甚多,以前不知吃法,只凭手捉,也颇费事。直到近年凤珠来过两次,才学会钓鱼之法。
因不会烹调,又没那耐心,嫌骨头多,腥气太重,难得有人捉到大鱼才吃上一次。
二人听出当地百物具备,更有岩盐、石油之便。瓜果最多,有的果子终年花开,结实不断。月光起后,湖中大鱼不时在水面上拨刺腾跃,银鳞闪闪,映月生辉。暗忖:这里真是个好地方,以后和他们一起开辟,不知生出多少利来?当地风俗,除却父母家人,少年男女俱都各寻投机伴侣,毫无拘束。尤其这样花开月明之夜,照例少年男女均在一起饮食作乐,歌舞狂欢。孟龙只将主人之礼尽到,吃了几杯便请来客自便。所有蛮人均早散开,自在饮食。寨主同了几个手下头目将客酒敬完,把手一挥,全体男女蛮人争先上前,各自抢吃酒肉,痛饮欢呼。一时芦声呜呜,鼓声嘭嘭,加上人语喧哗,热闹非常。
兰花见此烦嚣,眉头一皱,先和孟龙用蛮语说了几句,转对二人笑道:“这里太乱,吵得人心烦,我们同去后面楼上痛快吃上两杯。先吃一点新采来的瓜果,等到月亮高起再同他们歌舞。今天王哥哥和我同跳如何?“
王翼想要推托,刚说不会,再兴看出兰花面容不快,忙在暗中踏了王翼一脚。王翼想起身来是客,当地又是重女轻男,不应拒绝失礼,忙接口道:“前在金牛寨,病好之后,主人邀我歌舞,为了不会,只作旁观,看见人家热闹,我二人枯坐在旁,甚是无趣,妹妹教我可好?“兰花听完,喜道:“我当你讨厌我呢。这个不难,现在我就教你如何?“王翼笑答:“不必忙此一时,我一定陪妹妹同跳。今夜人多,看也可以看会。只我时二弟性情忠厚,汉人习气太重,不惯与生人同跳,你又分不开身,最好随他便吧。“
兰花笑说:“我本想给他找一个秀气点的姊妹,既然如此,少时大家跳开,剩他一人,多无趣呢。“再兴巴不得不跳,忙答:“无妨,我连日不曾睡好,我看上些时,到了半夜,先睡也好。“兰花惊道:“我真心急糊涂,因见今夜月明花好,正可快乐一夜,忘了二位哥哥长路跋涉,许多辛苦。早知如此,明夜月亮更圆,还不如早点安睡,养好精神,明夜再跳呢。“王翼笑答:“我并不累,妹妹这样高兴,更愿奉陪。时二弟天生这样脾气,他人极好,就是不大圆通,素来不喜与妇女说笑。今天对你这样随和,除却你叔婆还是第一次呢,我们由他去吧。“
[book_title]三 椰树林中听狮吼 月明林下起蛮讴
男女三人边说边走,绕过一座小峰,一条花径,便到洲后竹楼之上。早有蛮女跟来,送上瓜果酒肉。二人见那竹楼建得甚是高大坚固。兰花建时又用了巧思,高达三层。下层空无一物,只有梁柱,并无门窗。第三层乃是亩许方圆一片大敞厅,四面栏杆环绕,从上到下均是各种藤蔓花草布满。楼顶也是一样,看去仿佛一座轩窗洞启的花楼,映着月光,通体碧绿,亮晶晶的浮光泛影,繁花如绣,五色缤纷,美观已极。连楼板带用具都是竹制,打扫清洁,净无点尘。二层却有门窗,竹墙更极坚固精细,共隔出九间两层。
以前本是孟雄夫妇避暑之地,兰花遇到风日晴美、佳时良辰,也常带了几个心腹蛮女来此纳凉望月,住上些日。先已命人把二人的卧处布置在东首两大间内,并说自己也打算从此移居楼内,以便朝夕相见。
二人随同兰花先去各房中看了一遍,再到三层楼上敞厅凭栏饮酒。前面便是方才会见主人的广场,因是全洲最高之处,登临其上,湖山全景尽收眼底,连森林那面有何动静也可看出。时再兴暗忖:这里乃全山形胜之地,被她布置得如此好法,此女真个才貌双全,灵慧无比。生长蛮荒深山之中,已有这高智慧,如再读书识字岂不更好?再暗中查看,王翼对于兰花虽也颇好,但比对方情热却差得多,随时都似有什心事神气,知其思念凤珠,不能忘怀,便用言语点了两句。王翼自然警觉,面上一红,又无法出口分辩,微笑未答。楼上本有凤珠上次带来的几盏纱灯,兰花平日甚是珍爱,不舍得点。当夜为了待客,以为汉客夜来非点灯不可,业命蛮女点燃。灯月交辉之下,看出王翼面红,神态不甚自然。兰花聪明,虽不懂什诗文,但那意思却有一点明白,转面笑问道:“时哥哥,你说什么'使君有妇,佳人难得',什么意思?既把我当作一家人,如何你们说自己话,不要我知道?“再兴见她天真,笑答:“我因今夜灯月交辉,想起主人这样贤惠能干,人又长得如此美貌,觉着难得。佳人便是美人,说的是妹妹,乃是好意,并非隐瞒,说自己私话。“兰花又转向王翼道:“时哥哥说我美貌好看,我自己也不知道,你看如何?他还说了一句'使君有妇',什么意思?“
王翼心中有病,立被问住,答不上来。兰花见他吞吐,娇嗔道:“你不肯说,想必不是什么好话,里面还有死字,虽知你们不会咒我死,内里必有原因,此时不说,等我日后学会你们汉家字,什么话都会说,明白过来,就不与你甘休了。“王翼勉强笑答:
“我并未开口,如何怪我?这也不是什么坏话。“再兴恐他再说下文,居心又想为二人作合,忙接口道:“妹妹不要问他,且听我说。我们汉家人男女相交不似你们随便,只要心爱,便无拘束。越是局中人,面皮越薄,心里的话越没法出口。如换是我,更比他还要怕羞。这句话也说的是你,决非咒人,也不是那死字,意思是说:美貌聪明的女子难得,假使要娶妻子,这样佳人哪里寻去?实不相瞒,如非知道你们天真爽直,我又是局外人,就这两句话也是说不出口。“兰花闻言方始醒悟,嫣然微笑,转望王翼也无什表示,忽然低语道:“这还早呢。“
王翼听时再兴断章取义,曲为解说,知其意在弦外,想为自己作合,心中又慌又窘,又无法出口。想起蛮女情热率真,兰花又要一同歌舞,正在为难。闻言听出对方虽然看重自己,尚无嫁人之意,心方略松。见兰花一双妙目脉脉含情,仍在望着自己,强颜笑道:“听说妹妹以前识过字,不知认得多少?明日我和二弟教你可好?“兰花喜道:
“这还是去年叔婆又来避暑,天长无事,她又不喜去往林中打猎,叔公恐她烦闷,本族中人除叔公外她都不喜欢,就欢喜我一人,命我日常陪伴,这才学了一些。她真爱我,走时还送我不少东西。明早起来你便教我吧。“说完,转问时再兴:“你一人多么无聊,方才来路曾说,夜来当众练武与他们看,少时等人跳开,空出地方,二位哥哥何不试上一试,教我也学一点本事。“
再兴想起,对于山人言出必践,不可失信。并且这班蛮人俱都生得高大凶猛,那些蛮人周身刻花,更是狞恶,我弟兄汉人文秀,难免看轻,借此机会显点本领与他们见识见识岂不也好?刚点头笑诺,猛一回头,瞥见对岸花林之中有两条长大黑影和三四团蓝光闪动,料是山中猛兽,忙问:“这是什么东西?“兰花回顾笑道:“这是两只大狮子,该死的东西!自从前两月我带了全山的人到处搜杀,差不多被我们杀光,以后多少天不见这东西出现。今夜想是顺风闻得烤肉香味,不知由何处又掩来这两只,走的又是一条死路,中隔危崖,能来而不能去。只要命人绕往东边将我们来路崖角把住,它便无法逃走。此时前面的人正在大吃,月儿也未升高,二位哥哥等我将它杀死,免得天亮前有人回去,歌舞疲倦,一时疏忽,被它们扑去。近来这里小娃又多,再被它咬死几个,更是气人。“
二人前在山中打猎,弟兄合力曾杀三虎,这样大的狮子虽未见过,但是身旁带有凤珠所赠毒梭镖,据说多厉害的猛兽打中必死。那两口缅刀更是挥金断铁锋利无比,正好一人一只,借此显点本领。真要厉害难敌,有此缅刀毒镖,凭着一身轻功,也不至于受伤。二人全是年少气盛,又吃了几杯急酒,胆力更壮,双方不约而同应声答道:“我弟兄蒙主人厚待,寸功未立,这狮子恰是两只,正好一人一个将它除去。“兰花虽然勇猛,遇到这类猛兽也并非是单独上前,照例带上几个有胆勇的蛮女同去。只有一次遇见一只受伤逃走的母狮,骤出意外,人狮对拼,有毒的梭镖恰又用完,一刀斫去,竟被那狮用爪扑落,几受重伤。幸而机警多力,就势纵上狮背,人兽相搏,斗了两个时辰,那狮虽被抓瞎两眼,撕裂头颈,活活弄死,人也累得力尽筋疲。总算蛮人赶到,护送回来。否则,再有一个狮子赶来,照样送命。由此生了戒心,不再孤身犯险。一听二人这等说法,蛮俗尚武,并未劝阻,反而连声夸好,笑说:“我正想看二位哥哥的本事,索性不去喊人,只我三人上前,叫几个人拿了刀箭断它退路便了。“说完,便同赶下。
楼后这面离对岸最近,那两只大狮原从附近山崖中受惊窜来,闻得肉香,寻到当地。
以前来此伤人,得过一两次甜头,也吃过苦。内有一只雄狮腿还有伤,新愈不久,看出对岸洲上人多,又隔着一片大水,不能过去,便掩藏在椰子树林里面,想和上次一样,等候机会,人一上岸立即猛扑过去。这男女三人胆子大大,匆匆商定,拿了兵刃暗器,只带四个蛮女,便同纵将过去,连吊桥也未放。前面许多蛮人差不多已快酒足肉饱,鼓乐之声也越来越急,转眼就要歌舞,准备狂欢,并无一人知道洲后面来了狮子。
这面男女七人到了对岸,兰花将蛮女遣走,去断二狮逃路,笑对二人道:“林中地方大厌,这里狮子俱都狡猾多疑,人如不动,它还不肯先发,最好看准它的眼睛,暗中戒备,假装走过,等它起来猛扑,诱往平地空旷之处再将其杀死。我给你们打接应,谁打不过我就帮谁,决不偏心。可惜来得太急,爹爹因防他们争斗仇杀,不是去往森林采荒打猎,那些有毒的镖箭梭矛除几处防守的人外,向例不许随身携带。事完回来,剩下的还要缴回,方才忘了取上几枝。这东西力大凶猛,二位哥哥还要小心。万一不止两只,见势不佳,可往洲上纵去,我一面喊人,当时便可杀死,千万强不得。我上次打那狮子便吃过亏,最要留神它那前爪。好在你们身轻腿快,纵得又高又远,多半无妨,仔细一点好了。“说时,那两只大狮子以前来过,知道山人歌舞要在天明前后方始分散,各回崖洞,时候尚早。只在林边张望了一圈,便隐藏进去,没料到对头自会寻来。兰花见二狮不在当地,便令二人停在湖边,看好退路,自往林中引那狮子出来。二人党着兰花一个少女,独斗两狮,此举太险,正想劝阻,那二狮已闻得人的气味,悄悄掩出。
三人只顾争论,忘了再向林中查看。还是王翼眼快,猛一回顾,瞥见一只雄狮已不知何时由林中悄悄掩出,离身只有两丈。见人回顾,突然立定,四足踞地、待要扑来。
形势紧急,再要喊人已来不及。兰花恰在身旁,相隔最近,恐其误伤,顺手一推,一声怒喝,便挥刀迎上。当时觉着左手软绵绵,好似推在兰花丰乳之上,也未注意。因在山中常时打猎,知道兽性和那起伏之势。人只要大声呼喝,对方必以全神注定自己,猛力扑来,照例又是不等人到便先纵起,来势又猛又急,心稍一慌,或是对面迎去,必为所伤。一面注定前面,脚底加紧前驰,用足气力,暗中留意。正在贴地飞驰,猛瞥见林中又有一狮冲出,来势更急,两下相隔也只两三丈,一纵即至。恐其同时来扑,又见二狮目光如电,都是那么雄壮威猛,心方一惊,耳听一声大喝,一条人影已抢先纵过,正是时再兴,竟抢在自己的前面。
那第二只是个母狮,来势更猛更急,刚一出林,便连纵带跳飞驰而来,不似前狮见了人还在据地发威,不曾纵起。这一人一狮恰巧相对,百忙中瞥见时再兴人先落地,头上寒光一闪,身子往下一矮,猛听一声震天价的狮吼,那只母狮已由时再兴头上飞过,纵向一旁。心方一惊,神略一分,相隔前狮已只丈许。这原是瞬息间事,人还不曾看清,也不知时再兴受伤没有。母狮一吼,前面雄狮也发了急,紧跟着发威怒吼,纵身扑来。
王翼不顾再看侧面,见那来势万分猛恶,不敢硬敌,慌不迭身形往旁一闪,刚刚避过,反手一刀,本想去刺狮腹。不料那狮去势猛急,纵得又高,这一刀竟未刺中狮腹,只伤了一点狮股。那狮先见母狮受伤,业已激怒,后股又被敌人斫中一刀,不由怒发如狂,一声厉吼,落地便反身扑来。王翼瞥见母狮刚由地上发威纵起,腹上血水直流,时再兴也正回身追去,才知方才一刀刺中狮腹,母狮血流这么多,只是垂死挣扎,不能持久。
王翼心方一定,瞥见雄狮反身扑来,道旁恰有一株石笋,暗忖:二弟手到成功,这一刀实在用得巧妙。我如不将这狮杀死,岂不被人看轻?念头一转,忽然想起一计,耳听左近似有狮吼,因那雄狮这次来势更急,无暇他顾,刚将身子立向石旁,雄狮业已冲扑过来。王翼早蓄好势子,准备下那杀手,一见狮到,二次往旁一闪。那狮扑了个空,快要冲过,吃王翼大喝一声,用足全力,手握缅刀猛劈下去,一声惨嗥过处,竟将那狮齐胸腹斩断了半边,当时鲜血狂喷,肝肠四流,猛窜出两三丈远近,伏地不起。纵时大猛,王翼手中缅刀不是太快,连狮的皮骨一齐挥断,几被将刀带走,虎口也被震得生疼。
王翼耳听兰花呼喝之声,对岸蛮人也在同声呐喊。目光到处,瞥见母狮业已力尽仆地,时再兴正立狮旁,也朝自己急呼,一面同了兰花纵身赶来。人还未到,兰花手上已接连三枝梭镖朝前打去,料有别的猛兽赶来,回头一看,不禁大惊。原来身后又有大小六七只狮子飞驰而至,目光到处,先是狂风大作,尘雾飞扬中隐现着六七对凶睛,狂奔怒吼,飞驰而来,看去声势先就惊人,喊声不好。因见狮子大多,兰花又抢在前面,恐其受伤,心里一急,刚将身旁毒药梭镖取出,当头一狮已被兰花飞矛打中两枝。第一技中在背上,伤已不轻,那狮痛极发威,刚想纵扑过来拼命,上身刚往上一起,第二枝飞矛恰巧打到,正中前胸,深嵌入内。那狮负痛往下一扑,用力大猛,那五尺来长的飞矛正好透穿过去,当时痛得怒吼连声,满地打滚,四爪乱抓,地上旋风般卷起一团尘雾。
后面还有三大两小相继赶到,见有敌人打死同类,内中三只大的比前被杀稍小,都是母狮。第一只被时再兴打了两毒镖,又被蛮女一飞矛刺中一目,痛极心昏,往旁边树林中窜去。另两只大狮,一只被时再兴和兰花双双抢上,快要对面,一只恰朝自己扑来。
虽恐狮群大多,还有同类在后,不等赶到,扬手两镖照准狮目打去,当时打瞎一眼,另一镖正中狮口。那狮负痛情急,狂蹿过来。王翼看那母狮势急如电,比前两狮好似还要猛恶,不敢硬对,又知毒镖打中,见血必死,想留一点力气以防万一,忙将身子往旁一纵。人还不曾落地,猛听啪嚓一声大震,山摇地动。大惊回顾,原来王翼正立石前,那狮痛极心昏,拼命前蹿,来势太猛,竟朝王翼身后石笋上撞去。两尺方圆、七八尺高,上丰下锐的一株石笋当时被它撞断,狮头也被撞得脑浆迸裂,随同断石落地,死在地上。
再看前面还有两只小狮,只和狗一般大,似见同类伤亡,想要往回逃窜。微一立定观望,兰花、再兴恰巧追上,忙即赶过,正要动手,兰花急呼:“哥哥们不要杀它!我早想捉两只小狮子来养,没有如愿。这两只恰是雄狮,将它们养大,非但好玩,还可看家。叔公以前说过,银坑寨小主便养有一只。“一面急呼:“快拿绳来!“随说,人便纵上前去。那两只小狮也颇猛恶,见被三人围住,逃到哪里,围到哪里,忽然激怒发威,想要扑起抓人,被兰花纵身上前,当头一把抓住颈皮,人便骑了上去。王翼见状性起,也将另=小狮照样擒住。
这时,洲上蛮人闻得狮吼,已纷纷拿了刀矛弓箭放下吊桥赶来。听兰花一说,便用绳索将小狮连肩带颈套住,再用矛杆托住头颈,以免抓咬,带了回去。兰花看那两只小狮甚是雄壮,好生喜爱,正牵向湖边空地之上喂它们肉吃,打算第一顿给它们吃饱,饿上数日,杀了火性,再行驯养训练。忽见内一小狮吃不两口便回头举爪,朝胸背间乱抓乱咬,不住打转,仿佛身上奇痒,抓捞不着,神态十分滑稽,方觉好笑。再兴看出有异,忙道:“这小狮子身上莫要有什东西咬它吧?“兰花首被提醒,忙赶过去,正要命人将其制住,以便查看。那狮似知人要为它去害,低吼了两声,便乖乖伏地不动。兰花就着火光仔细一看,不禁大惊、急呼:“爹爹快看,祸事到了!“
孟龙因听王、时二人和爱女先后连杀六只大狮,群蛮欢声雷动,惊为天神,本心便有择婿之念。爱女回时又偷偷说了两句,巴不得二人能够立威显能。正想向众蛮人发令,准备日内庆功之事,闻呼赶来一看,也是大惊失色,口中连呼“嘶嘶“不止。王、时二人立在旁边,见他父女二人连同旁立蛮人本极欢喜,-忽然这样惊慌愁急,低头仔细一看,那东西已被蛮女用树枝夹死,放在一片木柴之上,不禁失笑。原来那是两只黑蚂蚁,只是大得出奇,最大的一只竟有手指粗细。因见父女二人与旁立群蛮各用蛮语纷纷议论,仿佛事关重大,心方奇怪,孟龙已向众蛮发令,说了一大套蛮语。说完,群蛮同声应诺,歌舞盛典立时停止,各持火把器械纷纷过桥,往群狮来路飞驰而去。那死狮也被放在一处,分人周身搜索,后又浸在湖水之中。好几百个蛮人,除却十岁以下幼童,差不多走光。二人几次想问,均因兰花赶前赶后往来指挥,并向二人笑说:“哥哥请往楼上歇息,今夜有事,无暇陪你,要想早睡养神,早起同玩也好。这事情你们弄不惯,我和爹爹如能早回,再向二位哥哥赔礼吧。“说完,不等回答,便当先驰去。
蛮语不通,那同来二十个蛮兵也早拿了火把跟踪赶去,无法向人询问。因听兰花走时口气不令同行,想起蛮俗迷信,也许把这小小虫蚁当作神怪,有什隆重典礼,恐犯禁忌,不便多事,连日奔驰山野险径,方才斗狮用力又猛,歌舞又已停止,心想早点安眠。
见大人都走光,只兰花留下三个山女,一个看守小狮,两个准备服侍自己,还是中途遣回,惶急可想而知。双方口说手比,略知大意,便回到楼上分别卧倒。因二蛮女也是满面忧容,觉着事太奇怪,忽想起路途中兰花所说森林中的怪物毒虫,名字仍与孟龙所说相同,也是“——“二字,如非真个厉害,何致于此?惟防万一,二人同卧一室,准备有事,容易惊醒。哪知连日疲劳太甚,谈不几句便沉沉睡去。
王翼梦中惊醒,见蛮女兰花正立榻前。朝阳已由东窗斜照进来,楼高迎风依旧凉爽,连日疲劳全都恢复。时再兴也清醒转来,一同起身洗漱。兰花拉了二人同去三层楼上面湖同坐。蛮女送上当地的山粮野菜制成的糍粑,颜色纯青,外加一盘腌肉粑,刚刚烤好,吃到口里也颇甘美。二人见她神色如常,问起昨夜之事。兰花答说:“事情快完,我未天亮便赶回来,见你二人睡得太香,没有喊醒,去往对面睡了些时。后听人说王哥哥在翻身,赶来探望,果然醒转,且喜暂时可以无事。这都是二位哥哥的功劳。稍一疏忽,被那毒虫落地逃走,至多两三日便是一场大祸,我们能否在此居住就难说了。“王翼笑问:“这东西我们叫它蚂蚁,不过比常见大得多,就是有毒,这样小虫一捏就死,你们如何这样惊慌?“
兰花变色道:“你哪知它的厉害。这东西来时和潮水一样,往往二三十里路的地面都被它布满,猛恶已极。休看它小,容易弄死,因这东西最是合群,都不怕死,来时数目又多,前仆后继,走得又快,不被迫上不止。不要说人,跑得多快的猛兽见了也都胆寒。只被它闻见气味,追将过来,只要前锋追上,多么凶猛粗大的东西也要被它咬死,任你想什方法杀它,这边还未弄死,那边又飞扑上来,咬在身上死也不退,人只一双手脚,如何顾得过来?如非运气好,老远望见前面地上来了一片黑紫色的潮水,看出是这怪物,赶紧越溪绕路逃走,还能活命。被它沾着一点,后面的立时狂涌而至,晃眼之间全身被它包满,通体变成黑人,只听一片——喳喳之声,当时倒地,成了一堆白骨。“
“这东西的巢穴本在隔山七十里银坑寨西首一座崖洞之中,每年两次成群出游,所过之处,非但蛇兽毒虫都要被它吃光,连树叶青草也不会留一片,端的残忍恶毒,比什么东西都厉害。近年发现离此十五里外森林之中有这毒虫的踪迹。我们知它最是灵巧,这一支不知由何处窜到,只要有一两个寻来此地,发现这里住有人畜,立时赶回报信,来势绝快,也不知它怎么来的。又会寻路绕越,无论相隔多远,至多三日,定必大举来攻,人力却挡不住。我们为此担心已非一日。就是昨夜小狮被这毒虫紧紧咬住,业已深嵌肉里,被我弄死,才夹起来。幸而它那来路不是森林那面,是在香水崖谷口一带。因那地方崖上下生有一种香草,无论多么凶毒的蛇虫闻风远避,闻到便即昏迷过去。我们专杀毒蟒的药球便是那草团成,顺风一烧,蟒便昏醉不动,平日看不见一点虫的影子,并且由此往外纵横好几里,到处都有这类香草,我们俱都叫它快活香,用处甚多。看昨夜那些狮子必是遇见这类毒虫,跑得慢的被它咬成一堆骨头,剩下几个跑得快的,不知由什地方翻山跳涧逃来此地,小狮逃得较后,身上沾了两个,且喜不曾落地,被时哥哥提醒,当时寻见。否则,这东西吃饱之后,定必赶回送信,算它往返有百余里,不出两日也必全数赶到。“
“先真害怕,连怠慢你们都顾不得。全数赶去,一面把住出口,一面把狮肉割上几块,放在狮的来路仔细查看,派人守候,均未寻到。后又用火在地上烧了几处,以防万一闻出所留气味跟踪寻来。一面派了多人,将快活香采了一些,做一字点燃,好几百人连夜搜寻,方才听说,派往隔山探看的人回报,果有大批毒虫,约有好几里长一片,在离此二十多里的草原上,潮水一般向前卷去。我们知这东西的特性照例大群齐出,随同为首几只向前狂涌,向无反顾,照此形势暂时已可放心。但这东西越来越近,森林道路与银坑寨相反,不知是否一类,早晚终是祸患。我已传命,环着本山多种快活香,虽然防不胜防,无论用什方法,要来也无法抵御,到底要好一点。将来这片水倒是有用。难得有了种子,我们这里还有铁匠,虽然只会打造兵器,耕田的东西没有做过,有二位哥哥指点,说出样子,当可办到;他们累了一夜,今夜还要歌舞,我已传令,叫他们睡好再起,日落以前便教他们下种可好?“
二人闻言,才知黑蚁那样凶毒,蛮人并非迷信,好生惊奇,笑答:“田陇吁陌还未开出,如何下种,我知妹妹性急,乘着此时无事,昨日我见这里锄头钉耙都有,只少牛犁和一些零星农具,连我二人均会打造,并不费事。此时闲空,我们先往洲旁空地开个样子你看,再开出几亩菜畦,也将莱籽撒上,明后日先将地耕过,耙松泥上,照这天时,落上一场雨,就好种稻了。“兰花闻言大喜,又喊了几个蛮女相助。洲上新辟出来的空地颇多,本来想种花木,因听去年凤珠说,当地最宜种稻。只要两熟,便够全山蛮人食用,还有富余,其他副产甚多,尚不在内,特意将它留下。每日都在盼望谷种,不是昨夜有事,爱惜人力,恨不能当时便将田亩开出。王、时二人见她质美未学,对于蛮人虽然恩威并用,仍是高高在上,违她法令,便加重罚。众蛮人久在暴力淫威重压之下,苦痛已久,难得兰花明白事体,善用人力,赏罚分明,所以觉得她好,格外畏服听命。其实都是一样人,这等行为和自己的仇敌恶霸也差不了多少。自己原为路见不平,才出死人生,逃来蛮荒异域,既然打算隐居终老,难得这里大片土地,没有拘束,宾主双方又极投机,正好试验平日抱负心计。业已商定,由渐而进,慢慢感化,使这全山蛮人均能相敬相爱,劳逸苦乐俱都平均,各得其所。
时再兴一面划地为田,并将上古田亩起源一一当成故事说出,再试探着告以人都一样,只有领头的人,并无高低之分。所谓智能十九由学而得,多好天才不用功学习也是无用。王翼再从旁鼓吹。兰花先听颇有兴趣,后来虽在留神静听,一言不发。二人见她天分聪明,已有一些明白,只是养尊已久,心情矛盾,便将别的话岔开,不再深说。兰花忽然笑间道:“二位哥哥真教我么?“二人均答:“我们所知虽然不多,也还晓得一点,只要妹妹愿学,无不尽心。“兰花喜谢,也未再说。男女七人冒着日中炎热,在太阳底下一直忙到下午。仗着力大手快,虽只大半天光阴,居然开出十来亩田地菜畦。二人先将菜种撒上,候到日色偏西,汲了湖水,重新洒过,方一同歇息。夜来主人准备饮酒歌舞,并杀了好些山羊,为王、时二人庆功,比起昨夜排场还要热闹。
蛮人尚武,二人和兰花力斩六只恶狮,为首两只大的,一被时再兴迎面一刀,由头颈快要分裂到腹部。另一只又被王翼腰斩,只要缅刀稍长,竟可分为两段,连毒镖都未用。刚听狮吼,众蛮人还未赶到,便同杀死,这等勇猛从所未见。二人又听兰花一劝,在焚柴以前打了一次对子,兵刃拳脚全都试过。蛮人全仗生长山野之中,终年与毒蛇猛兽搏斗,习于劳苦,强健多力,像这样专门武艺从未见过。一见二人手中缅刀一经舞动,势子越来越急,纵横飞舞,倏忽如电,全身上下都是刀花,寒光闪闪,动起手来又是虎跃猿蹲,兔起骼落,一纵便是好几丈高远,身轻如燕,落地无声,由不得眼花缭乱,心悚神摇,敬服到了极点。刚一练完,便同声欢呼喊起好来。孟龙觉着自己有此两位佳客、得力帮手,又知二人无家可归,将要在此久居避难,爱女昨夜背人密语又是那等说法,见此武勇,固是得意非常,面有光彩。兰花更是心花怒放,拉着王翼的手再三笑说:
“原来昨日初会打我不过全是骗人,有心相让。由明早起你非教我武功不可。“王翼自然答应。因在途中跋涉山路,南方天热,秋暑未退,打了一身汗,便去洲旁沐浴。二人浴完回来,柴已燃起,肉也烤上,待客之外并向二人庆功致谢,典礼甚是隆重。
二人看出蛮人俱都心悦诚服,不似昨日全是奉命而行,无关轻重,所到之处人人注目,指点欢呼。许多少女更追逐在旁,意似献媚。后来看出兰花钟情王翼,知道时再兴尚是孤身,便齐向他挑逗。再兴见内中十几个蛮女多半生得通体圆融,骨肉停匀,明眸皓齿,皮肤细白,不似男的蛮人那样粗犷。余者也都康健多力。除狗皮讫猪等蛮人而外,丑的甚少,至多肤色不白。有的比金牛寨所见蛮女还要美丽,自然娇媚,不假做作。人已睡足,无从借口推托,知道少时歌舞开始,便蛮女不来挑逗请求,主人也必开口。自己虽然另有心事,此生不愿娶妻,但是既要在此久居,这类事便兔不掉,反正主意业已打定,不如随和、放大方些,省得每遇这一类事便要规避推托,也实显得小气。念头一转,便不再坚持成见。
再兴正在盘算,业已月上中天。鼓声止处,芦笙四起,月光之下,男女蛮人纷纷起舞。先在广场中心分成两队,各向对方歌唱引逗,不多一会便男迁女就成了一对。王翼前在金牛寨业已看会,只未跳过,日里又被兰花强着演习跳了一阵,这时在人丛之中随同起舞,不多一会,便同跳往无人之处。内中三个比较最美的艳装山女先在女队中歌舞,目光不时注视再兴。对方好些少年向其歌舞献媚,均未答理。后有两个少年好似内两蛮女的意中人,生得也颇雄健平正,不似别的蛮人丑恶,几次向对面苦唱情歌,蛮女均未答理。那两少年好似失望悲苦,歌声中带出哀怨之音,内中一个并还目有泪珠。当地蛮俗重女轻男,照规矩不能强迫求爱,女的没有表示,不敢上前硬拉,只在男队当中望着心上人歌舞不休,声音越发凄苦。内一蛮女首被感动,将头上的花拔下一朵,抛将过去。
接住的人立时欢喜如狂,单脚跪地,伸臂向天,再将花放在胸前,做出爱极之势。女的便由队中俏生生走出,到了面前,将手微微一伸,男的立时就势拉住,满面喜容,一同载歌载舞往人丛中跳去。另一蛮女也被对方感动,照样抛花走了出来,被另一少年接住,相继跳走。
这时,女队中还有七八个蛮女,男队中人数更多,无奈都是一些貌相凶恶和披发文身的蛮人。女的也只剩下的那个山女长得最美,从开场起便有许多蛮人向其求爱。后见蛮女只管自歌自舞,目光专注中间席上,谁都不理。众人看出无望,恐好的被别人抢去,便各知难而退,改向别人献媚而去,人数越来越少。两少年再引了意中人走开,众人之中以那蛮女最美,但无一人再注意到她。蛮女也似不把这些人放在心上,依;日曼声沤吟,随同芦声起舞。人既美艳,别人都穿着只护前胸和腿股等处的蛮装,只她和兰花一样,穿着一身白纱短衣,腰间围着一幅短的纱笼,通体纯白,头上戴着茉莉花冠,月光之下越显得玉肤如雪,丰神绰约,望之如仙。下余都是一些丑怪粗蠢的山女,为了当地女少男多,先还互看不起对方,时候一久,好的都被别人看中,对对成双,歌舞得十分高兴,自己还未寻到对子,相形之下未免妒羡眼热,对面男的不得已而思其次,早就降格以求,再一引逗,也都相继抛花走出,被人引去。剩下还有二十多个蛮人,卫女却只得两三人,看神气也快走出。
再兴方幸日里所见那些山女不来纠缠,照此下去可少好些麻烦,忽听身旁两老蛮兵低声笑道:“今夜这小花娘不早打主意要吃苦了。“话未说完,忽然转面笑道:“尊官不喜歌舞,已听小寨主说过,但是此女脾气古怪,你不救她,照着我们这里规矩,跳到未了,无论多丑都不会没有人要。但是未了一个如是人家要她,她不要人,事前再没有打主意,将假野郎约好,便是在场的人她都轻视厌恨,非但众人都要恨她,剩下这二十多个蛮人便要群起硬抢,何人力大,将她抢了逃走,便归此人所有。这还不说,最厉害是此女从此便做了他的奴隶,打死都无人间。烈性一点的,不是与对方拼命,便是自杀。
你看此女腰刀不已露出来了么?“
再兴忙往场上一看,剩下还有两个丑女,不时停舞,向那蛮女低语,似在劝说,蛮女理都未理:歌声忽然起了刚烈之音,虽不知唱些什么,看那神情却甚悲愤,腰间果有刀尖露出,又似怨恨自己薄情,已不再往上看。对面那些貌相狞恶的蛮人也都把目光注定她的身上,馋猫一样,仿佛时机一到,就要一涌齐上。只有三个看去力弱一点的山民自知无望,抢那些人不过,尚在朝那两个丑女引逗,与方才情景迥不相同。心想:此女大约自视甚高,看不起这些蠢蛮,照此说法,一个不巧,转眼就有争杀,这样好一个蛮女岂不可惜?人家盛礼相待,高兴头上生出凶杀之事,大煞风景。这里名为重女轻男,其实还是野蛮,并不公平,和中土一样把妇女当作个人私产。不过男多女少,表面上仿佛看重,实则还是暴力当先,男的厉害。婚姻须凭本人自己心愿才算合理,如对方不愿,没有看中合意的人,便要强抢硬夺,大无道理。
再兴念头一转,不由激动义侠天性,正要上前,忽听众声哗吵,目光到处,猛瞥见那两个丑女业已走出,对面蛮人已纷纷吼叫,狼虎一般向前扑去。蛮女似早料到,已将腰间尖刀拔在手内,一面往后退避,目注那些虎狼丑鬼一般的蛮人,神情悲愤,也不开口。众蛮人见她拔刀相向,骤出意外,虽未向前猛冲,口中却是怒吼不已,各将双臂张开,一步一步逼将过去,形态越发狞恶。这时场上的人已越跳越远,纷纷散往山巅水涯和两旁花林之中,那许多的芦笙也时断时续,时远时近,没有方才那样火炽。但是情歌四起,远近相闻,朗月清辉,明如白昼,花影离披,清阴在地,景物比前分外显得幽艳。
孟龙年老多病,昨夜率众防御毒蚁,因大情急惊慌,上下危崖,无意之中又受了点伤,不等夜深早已退席。最有权威的蛮女兰花又和意中人跳向无人之处。场上没有管头,这样歌舞狂欢的盛会照例也无什拘束,只不暴动杀人,便发酒疯,闯点小祸,至多当夜将人拘禁,明早放出,均可无事。虽有同来二十个蛮兵和一些年老的男女蛮人、幼童之类,非但旁观不问,因是旧规如此,有的见此紧张情景反倒觉着好看有趣,目注场上,说笑不已,巴不得能够大闹一场才对心思,竟无一人对那蛮女同情。
再兴义侠心肠,哪见得惯这类倚强凌弱、欺凌弱女之事,见众蛮人步步进逼,蛮女只顾防御前面对头,忘了身后是两株并立的石笋,再退无路,始而咬牙切齿,面容悲愤,一言不发,忽然怒声喝道:“我姬家人向例不嫁你们,如今父母双亡,孤身一人,早就不想活命。今夜人不要我,我也决不会要你们,只敢沾我一手指头,我便自杀,也不会落在你们手内。“再兴本已起立,待要赶去,因不知蛮人规矩是否可以突然上前,这些山奴都极凶野,万一动起手来岂不难处?临场慎重,想令老蛮兵去寻王翼、兰花来此解围,未及开口。说时迟,那时快,蛮女业已退到石前,忽然警觉退路已断,微一惊慌,话也说完。再兴听出蛮女满口汉语,方想此女汉语比兰花好得多。就这转念瞬息之间,那些蛮人本来相隔不远,纷纷示威,作势想要乘隙而动,猛扑过去。及见蛮女被石笋挡住,神态惊慌,一声怪笑,当头几个最凶恶的便往前扑去。
再兴见势已迫,心里一急,不顾再和蛮兵说话,口中大喝,声随人起,急如飞鸟,凌空一两丈朝前纵去,落在蛮女面前。内有两个身材高大、面刻花纹、丑恶如鬼的蛮人也刚巧当先抢到,蛮女刀已扬起,待朝胸前反手刺去。再兴恰在这危机一发之际飞纵过来,右手一把先将蛮女拿刀的手捉住,口喝:“姑娘且慢!“同时左手往外一挡,就势身子一闪,拖了蛮女便往石旁纵避过去。众蛮人本是争先恐后,一拥齐上,当头两人奔离蛮女身前不过三尺,猛觉人影飞堕,心中一惊,未容看清,被再兴横臂一挡,用力太猛,往后便倒。后面的人乱糟糟抢在一起,好些还不知道有人出头,正往前拥。双方挤撞,当时大乱,停得一停,再兴已拉了蛮女往旁避开。
蛮人正在互相挤撞咒骂,那二十个蛮兵不料再兴突然出手,见状大惊,惟恐有失,纷纷大喝,纵将过来,抢在前面,拔出身后刀矛,同声怒喝。只说得几句蛮语,那些蛮人对于王、时二人本就十分敬畏,又见蛮兵出场,说:“蛮女乃贵客心爱的人,方才原是故意落后,想等人都走完再行结对,你们没听他们说的都是汉语么?“一个个举着刀矛,气势汹汹。再看男女二人果在互相拉手歌舞,往花林中跳去,这才扫兴而退。众蛮兵还恐蛮人凶野,因此结仇,留下后患,及见再兴已与蛮女歌舞入林,知其无话可说,不会怨恨,方始退去。另一面,兰花、王翼也由侧面花林深处听见众人怒吼,想起方才只顾与意中人歌舞,忘向时再兴招呼,知那三个蛮女均对他垂青,必有一人留在最后,再兴一不领情,立生惨事,忙同赶回。见事已完,便向众人劝说了几句。大意是意中人必须平日结交,不是当夜一跳便可如愿,这里女少男多,自然不够分配,每次终有好些人落空,并非是人看你们不起,下次再来,一样有望。凡此次落空的人都由我另给慰劳遮羞,并放一天工,好好饮酒吃肉唱歌去吧,不要闹了。众人最信服兰花,对方又是杀狮英雄,本比人家不上,同声欢呼心服,拜谢而去,一场凶杀就此消灭。
[book_title]四 容易度良宵 转眼间杨柳岸 晓风残月
兰花遣散众人,拉了干翼掩往对面一看,再兴同那蛮女姬棠已由花林走往湖边,同坐山石之上,正在并头握手,喝隅细语,神情亲切。二人料知双方已有情愫,均颇高兴。
王翼还想走往一问,兰花笑说:“呆子,人家正是好时候,你去作什?方才我们说话,有人在旁讨厌,你愿意么?你如喜水,我同你去往西面日里钓鱼石上,那地方是我一人钓鱼之处,无人敢去,比这里还要清静,你看可好?“王翼只知兰花对他钟情,还没想到事成定局,非此不可,想起方才对方那些柔情蜜意,想要拒绝,又觉不忍,心情甚是矛盾,只得赔笑一同走去。初意再兴人最方正,不喜女色,今夜也许见那蛮女美貌,生出情爱,哪知再兴本心并不如此。先是一时仗义救了蛮女,刚将蛮人避开,便听蛮女低声急呼。“我姬家人没有无耻女子,但你此时必须假装我的野郎,否则休看是他们的客,总是汉人,此举难免不犯众怒,就是主人帮你,也与蛮人结怨。他们最重报仇,都不怕死,何苦为我苦命人害了自己?“说罢,先将再兴的手拉住,歌舞起来。
再兴原知道一点蛮人风俗,又见那蛮女语事凄苦,眉目之间隐有无穷幽怨,说时目蕴泪珠,月光照处,哀艳欲绝,既防后思,心又怜惜,便照所说一同歌舞。到了林中,蛮女立刻停了歌唱,低声悄说:“我知你看我不上,肯同我寻一无人之处谈上些时么?“
再兴本就觉那蛮女与众不同,非但汉话说得极好,清婉悦耳,人更生得修短适中,丰神楚楚。没有兰花丰丽,而秀美过之,人也安详文雅。听她方才所说身世,料是被敌人掳来,孤苦无依,越生怜惜,也想问她来历,含笑点头。因见对方新受惊险,对自己表面虽极大方,歌舞一停,手都放开,看那前后口气神情,分明钟情甚深,恐其心中悲苦,便将她手拉住,一同前行。蛮女也不拒绝,面上也无喜容,低着个头,依依身旁。同到湖边无人之处,寻一原有石条,并肩而坐,笑问:“姬家人乃周室之后,人多读书识字,在众人中最知礼让,也最文明,所居相隔城市较近,怎会来此?“蛮女随将经过说出。
原来西南蛮夷蛮人种类甚多,少说也有一两百种,内中只姬家人性最善良。虽然耕作也颇勤苦,人数也多,从不喜欢掳劫凶杀,喜与汉人来往。因其人多聪明,又颇爱群,勇于公斗,人虽文雅,外族欺逼太甚,让无可让,必起反抗。所居离城又近,一般蛮人十九潜伏深山之中,轻易也侵害不到他们。只为姬棠之父与汉人通婚,母亲是个走方郎中之女,常往各蛮人寨中行医,日久相安,立了家业,住在莲山西南国境深山村寨之中。
这年想念父母,夫妻二人同往看望,遇见一伙吃人蛮人将其掳走,正要生吃人肉,人已绑好,快要动手。不料那伙蛮人前月杀死几个金牛寨运送药材的蛮子,内有两人带伤逃回,孟雄叔侄俱都得信,不禁大怒,到处搜寻他们踪迹。这日孟雄恰巧派了蛮兵寻到,全数捉去,先将上月杀伤自己人的几个杀死报仇,又寻到他的巢穴,连男带女一齐掳走,送往小金牛寨为奴,强迫做那采荒之事。
姬氏夫妻虽经分说,又知他是姬家人,只未毒打,照样不肯释放。这时姬妻怀孕七月,尚未生养,出身又是汉族,押送入山时连受惊险疲劳,动了胎气,刚一到达,便生一女。彼时盂龙法严,一味以暴力压制蛮人,总算见他夫妻均是山民汉家,性情温和,能守规矩,不像别的蛮人凶野怨恨,只派他管理所养牛羊,不令入林,比较轻松一点。
事又凑巧,姬棠比兰花小两岁,因其从小灵慧,生得美秀,从三四岁上兰花便喜和她一起玩耍。姬氏夫妇更会巴结,所管牛羊也比以前每年增多,孟龙始终没有对他虐待。勉强过了几年,姬妻思乡病死,彼时姬棠年已八岁,常听父母说起自家来历身世,心中悲苦。母死不久,乃父又因追寻逃羊,在树林中为毒蛇所伤,虽经特产药草医治,保得性命,人已残废。蛮人专喜以强凌弱,许多蛮人又是他的仇敌,常受蛮人欺侮。如非姬棠聪明灵巧,能得兰花欢心,一见父亲受欺,暗往求救,早已不保。就这样,乃父仍是日常气苦悲愤,终于闷气而死。姬棠年才十二三岁,想起父母生前受罪,全只三十多岁便先后身死,非但把那些蛮人当作仇人。便对盂龙这般蛮人也都怀恨,只兰花帮过她忙,结有情分。
蛮人早婚,每年又有两次最重要的歌舞盛典,与寻常歌舞不同,成年男女专跳野郎,不容避免。本来早就被人强娶了去,全仗前数年身材瘦小,蛮人嫌她文弱,看她不上。
姬棠性又机警,始而避在小人堆里,平日守着兰花身旁,不与别的蛮人接触。到了十五六岁,身材较高,又到时装病,勉强敷衍过去,暗中发誓,就是无法逃出山外,宁死也不嫁与这般仇人。无奈越往后,人越成长,貌也越美,成了当地数一数二的美人。歌舞之初,如不选得野郎,到了最后,剩下一人,必被那残余的数十个蛮人强夺霸占,成。
了奴隶,处境更惨。实在无法避免,只得暗用心计,事前引逗无知少年,哄得对方死心塌地,却不与之苟合。歌舞过后,对方逼得太紧,再冒奇险,诱往森林之中,用毒刀刺死,移尸灭迹。也是机缘凑巧,接连做过两次,人刚杀死,便有野兽寻来,剩下几根残骨作证,才不致引起疑心。祈杀全是害他父母的蛮人,平日强暴,本就不得人心,死了自然拉倒。姬棠处境也是奇险,两次均差一点为野兽所伤。
到了当年,兰花已管理全山,威权日重,姬棠从小和她交好,曾经明说了心志:
“决不真做人的奴隶。姊姊如其待我真好,一切须要由我本心愿意,不能和别的蛮女一样日夜随身服侍,由你呼来喝去。“兰花也真爱她,居然答应。后见追逐她的少年蛮人甚多,以前所行太险,一旦被人看破,便要受尽惨刑,活活烧死。万般无奈,二次又对兰花明言,说自己此时没有中意之人,不愿受欺嫁人,求其相助。兰花本人也看不上那般蛮人,每当歌舞,都是敷衍故事,虽也随众欢乐,终是故意挑选一个本有情侣的少年,将花抛过。蛮人多半心专情热,寨主之女对他垂青,不敢不应,本心未作非分之想,也是敷衍。兰花恐那女的难过,好在当地跳野郎,第一次叫做试心,不是两心情愿,故意跳到隐僻无人之处,不会苟合,男的动强,女的可以坚拒,男的还要受罚。如其中途发现情意不投,当时就可分开,或是敷衍情面,就在广场之中歌舞,等人散尽,再各分手。
但这类事可一而不可再,必须男女双方均不投缘。否则,男的将你看中,第一次没有结合,第二次男的如再挑逗,便不能拒绝,另换别人。因那全体蛮人俱对兰花敬畏,是入选的都有情侣,因此由她每次一个随意调换,无人敢于认真,又都不肯舍彼就此,才保无事。别人怎办得到?为了同情姬棠,到时仍令装病,由自己出头护庇,或是故意派上一点事体,免其加入,当夜因是欢宴佳宾,事出意外,并非常例,就这样,兰花仍是帮她的忙,昨夜已先令其离开。
本来每次歌舞,兰花均为设法,当日早起,忽见她同了两个女伴盛装而出,似想歌舞神气,心中奇怪,后才看出她是看中再兴,心中好笑,也极愿其成功。因听王翼说,再兴昨夜曾有独身不娶之言,恐其固执成见,本想暗中向其劝告,就不愿意接受人家好意,也应看其孤苦可怜,乘机相助。并且这两年来业已避过好几次,便自己以后也难为之设法避免。真要不行,也以假作真,和她跳上一夜,假装她的情人,免得此女性情刚烈,送了性命。不知怎的,一时疏忽,忘了告知。姬棠一半看中再兴少年英俊,武功又好,一半也和兰花同样心思。对方如爱自己,结为夫妇,将来便可同返故乡,不负父母临终遗命;否则,借此一跳,表面把她当作情人,免去蛮人数月一次的常时纠缠。不料用尽心思,送情引逗,对方均如无觉,不禁又是羞愤,又是悲苦。正在伤心,眼看女队中人越来越少,心更惶急,知道这般蛮人和野兽一样,落在他们手中更是惨痛,来时为防万一,腰间本带有一柄毒刀。刚把心一横,猛瞥见再兴注视自己,和身旁蛮兵耳语,心中一动,猛生急智,暗忖:汉人都重男轻女之嫌,也许言语不通。还不知道我的心意,又见众蛮人作势拥来,一时情急拔刀,口吐汉语,悲声怒喝,准备拼命。说完,见无动静,正恨再兴薄情,转眼之间人已凌空飞落,当时心中一松。被再兴拉向一旁,将刀收起。暗中留意,看出再兴只是救人心切,并非有什情爱,当时心冷。为免蛮人记恨,连累再兴,二人假装寨舞了一阵,同到湖边坐定。
说完心事之后,再兴见她秋波明媚,似在查看自己神色,口里虽无表示,暗中实有无限深情,不禁笑道:“你这小妹妹真好。“姬棠本喊再兴尊客,闻言立时改口,依在肩旁,仰首笑问道:“哥哥你说我好么?“再兴知道蛮女情热心痴,恐其误会,一面将她玉臂挽住,笑道:“你非但好,而且可爱已极。休说你们同族中人和别的蛮族,便我汉城中的妇女也未见到过像你这样好的女子。可惜相逢恨晚,我此生已无娶妻之念,有好些话均不能对你明言。如蒙不弃,我弟兄此来,暂时决不会走,也许三年五载长住下去,如其出山,定必送你回转故乡。在此期中,也必以全力保护,不使那些蛮人侵犯你一根头发。如蒙不弃,认你作个亲妹妹如何?“
姬棠先听头两句,本是满脸惊喜之容,偎在再兴胸前,仰面凝眸,微带着两分羞意,看去越发动人怜爱。后听对方说到可惜相逢恨晚之言,觉着语气不对,立时秀眉深锁,凄然欲涕,想要坐开一点,又被再兴用手抱住肩膀,无力抗拒,只得静听下去。听完,便将头低下。再兴料她伤心,好生不忍,正要劝慰,姬棠忽然把头一抬,嫣然笑道:
“这个无妨,我只问你,到底爱我不爱?你们汉家人都喜花言巧语,三心二意,你却要说真话呢。“再兴忙道:“像你这样美貌聪明而又多情的女子,哪有不爱之理?只恨我心里的事不能出口罢了。“姬棠想了一想,又笑道:“从今以后,你就是我亲哥哥。看方才那样神气,寨主对你,十分看重,分明内中还有别的原故,不是为了昨夜杀狮才对你这样好法。照此情势,连我也可无虑。我知道你们住在花竹楼上,我每天假装是你情人,到楼上和你一聚,表面叫人看成两对,好在兰花姊姊不讨厌我,还肯帮我的忙,你答应么?“
再兴料她情痴,以为日常相见,便可日久情生。又是好笑,又是可怜,含笑点头,说道:“他们对我弟兄看重的事却可明言。“随将老金牛寨遇救,送来此地经过一一说了。姬棠一听二人身边带有牙牌令箭,面上立现惊异之容,寻思了一阵,说道:“难怪他们对二位哥哥这样敬重。那位老寨主的夫人曾来避暑,我也见过,果然好看。那一双脚先就叫人喜欢,不像我们又长又大,又不像汉家人的小脚和菱角一样,立都立不稳,看去讨厌。最难得是她那身材,人生得那么秀气,从头到脚看去都是圆的,牙齿又白又细,笑起来真爱人,比兰花姊姊还要好看得多。我都爱她,何况男子?“再兴闻言,心中一惊,恐生误会,忙问:“你说这些什么意思?“姬棠媚笑道:“我是偶然想起,说她美貌好看,没有什么意思,你心里的事你不愿说,我也决不问你,只要有此令箭,便是全山之王,你却遗失不得。我只听说,没有见过,如在哥哥身旁,乘此无人,让我偷看一眼如何?“再兴便将牌取出,初意姬棠必和别的蛮人一样,见牌跪拜,哪知将牌接过,翻覆一看,忽然悲声位道:“早有这样东西,我爹爹何至于死呢。“随将那牌交过,请再兴好好藏起,不可随便取出,更不可向人说出今日之事,否则,于其不利。再兴忙答:“那个自然。“又劝姬棠不要伤感,二人越谈越投机。
再兴原是同情姬棠身世,又见她聪明美慧,一言一动俱都动人怜爱,心想:自己父母早亡,孤身一人,有此聪明美貌的义妹常时相聚,度这蛮荒异域的岁月,将来助她回转故乡,择一知心伴侣,也是佳事。虽然投缘怜爱,心中实无别念。姬棠却因父母俱都知书识字,无人之时说的都是汉语。幼遭孤露,身世凄凉,终日怀仇记恨,心情悲苦,从无快乐之时。上来虽看中再兴,一半是见对方人品不差,又想借他之力脱此异域,回转故乡。起初男女双方情慷未通,也未领略到爱情的真味。及至死里逃生,本是万分绝望之余,忽然得到意中人的温情体贴,怜爱非常,仿佛奇寒之中得到温暖,由不得生出一种亲切感慰之念,此时心情甚是微妙。不料极美满一件事,对方偏是心有难言之隐,明明十分怜爱自己,却不肯作那同梦之想,但恐自己失望伤心,又将夫妻之情化为兄妹之爱,越想越觉此人情深意厚,人又那么端正温和,出生以来第7次遇到这样好的男子,自然格外感动,想了又想,重又红着一张脸,羞怯怯问道:“哥哥,我情愿做你一世妹子,永不嫁人。但你如要娶亲,却对不起我呢。“再兴原有一定成见,接口答道:“我不娶妻另有原故,你为何要为我终身不嫁?我这一世决不会娶。否则,今夜我便明言向你求婚了。“姬棠闻言,立时反手环抱再兴,紧贴胸前,低声说道:“哥哥待我真好,你都不娶,我如何会嫁人呢?“
再兴闻到她头上茉莉花香,一面抚慰,口中笑道:“妹妹起来,你看头上好好一顶花冠都挤碎了。“说完,打了一个喷嚏。姬棠惊问:“哥哥受了夜凉了吧?“再兴笑答:
“没有,被你头上短发扫了一下鼻孔。闻说你们族中人多识得字,你父母在此遭难,妹妹可曾学过么?“姬棠凄然答说:“这里哪有纸笔,全是母亲在地上画字,教我认得一些,因兰花姊姊也认得一些,恐她好胜,没有说出,有时故意请她教我,讨她欢喜,这是苦命人寄身虎口没法子的事。总算她人真好,我对她也真感激,否则早没命了,哪有今日。以后哥哥教我认字,当人不要说起。我看她和王哥哥必成夫妇,她比我热情,以后定是形影不离,我和哥哥也正好同在一起,这样欢喜的事真怕我是做梦呢!“
再兴见她花冠零乱,秀发凌风,说到伤心之处又是眼花缭乱,凄然欲涕,看去哀艳欲绝,正在极口劝慰。姬棠抬头一看,惊道:“我们只顾谈心,天都快亮了!“再兴四面一看,果然残月挂树,树影萧疏。湖边晓风送凉,荷香时引,东方已现出大片暗红色的霞影。耳听芦笙已止,偶然断断续续由远方传来几声情歌,时有一对对的情侣由花林山角互相挽臂而出,衣服和头上花冠大都零乱,无一整齐,面上却都是那么欢喜。知道这里的人和原始森林中生息的那些氏族部落一样,男女相爱纯任自然,像兰花那样已是极少。姬棠染有汉家习气,因和女子初次这样缠绵,姬棠又是那么美慧温柔,情真意挚,一见投缘。正谈得高兴头上,又当残月晓风,天气凉爽,身边依傍着一个美貌温柔的少女,眼前平波浩渺,一碧无际,荷花万点,杨柳千行,此情此景,真比画图还要美妙。
休说姬棠初涉情场的少女,便是时再兴胸有成见、定志不移的人,到底人非太上,一面领略那湖光山色、柳影荷香,一面与新交到的素心人隅隅情话,也由不得心神皆爽,乐而忘倦,谁也不舍离去。
渐渐红霞现曙,朝阳出地,红光万道斜射过来,二人影子被阳光照在地上又长又大,已连成了一片。再兴贪看朝来湖山美景,尚无归意,姬棠忽然手指地上人影笑道:“几时我和哥哥像地上的影子一样连成一人多么好呢。“再兴闻言,想起前事,心中一动,方说:“以后成了自家兄妹,本来情如一人,何必还等将来呢?“姬棠还未及答,忽听远远娇呼:“时哥哥,你们多快活呀!“二人回头一看,方才对对成双的蛮人业已纷纷走出,绕向洲后树林之中,似已与尽归去,经由后面竹桥回往对岸崖洞之中歇息,只剩了几对后影隐现林中,就这一会功夫已快走完。王翼同了兰花却手挽手,沿首湖边柳阴说笑而来,面上神情均颇欢喜,衣服和头上花冠却是整洁如新。兰花老远便扬手招呼,并朝王翼说笑,手指前面,似在议论自己,心想:二人这一夜必已发生情爱,大哥婚事必可成功,心甚喜慰。再看姬棠,因兰花喊她,业已当先迎去,跟踪赶往,还未到达,便见二女互用蛮语说笑,姬棠面带娇羞,却少喜容,知是谈间夜来遇救、结合经过,决计假装到底,见兰花拿话取笑,未置可否。
正要同行回往竹楼安歇,兰花忽然皱眉道:“那面大脏,我们由这里走吧。我知二位哥哥不喜多吃油腻,这里吃肉之外,素的只有檄耙和有限两样素菜,虽有竹笋,不到时候,这还是去年叔婆带来笋干,无意中掘到一些鲜笋,才知吃法,果是好极。我将二位哥哥送我们的三担香稻取了一些,叫人去皮,想烧点稀饭,连同叔婆给的许多食物和糖,想吃一顿好的。后来想起那些香稻要做种子,真不舍得。我又嘴馋,他们忽然来说,你房中还有一大布袋,内有好些香米,与上次叔婆带来的一样,非但省事,还可多留好些种子。我这两个小女娃都极灵巧忠心,又会烧菜煮饭,想叫她们也尝点新,没有和你们说就取了好些出来,好在你们都吃,不会怪我吧?“
二人来时,因凤珠恐其初涉蛮荒,双方言语不通,宾主未必投机,特代准备了许多蛮人心喜合用之物,作为二人所送,以结欢心,连谷种菜籽共有五六背子(蛮人挑物,都将东西扎好,用一竹篓或是木架背在肩后,最重者达二三百斤,名为背子。偶然也有顶在头肩上的),到时本要分送,未等取出,连行李衣箱均被蛮兵抬往楼内放好,跟着斗狮,发现毒蚁,闹了一夜。早来种地,忙到下午,跟着沐浴歌舞,一直没有顾得谈到送礼之事。凤珠为了二人均是汉客,不惯以肉为粮,除食米之外,又多备了三担多上好未去皮的香稻,准备二人吃上半年,新米恰好成熟,便可接上,想得甚是周密。兰花以为都是种子,别的却不知道。
二人闻言,相继笑说:“第一次种子哪要这许多,如是我们六七人间日一吃,便那一担多白米便可接上。妹妹喜欢,但吃无妨,谷种只要一担,先种个几十亩试试,还有别的可种呢。“随将所带之物分别说出。兰花闻言大喜道:“原来你房中那些东西都是送与我的,真太好了。“随又拉着姬棠的手笑说:“这些东西虽说送我父女,以后我们四人都是一家,谁都有份,你和时哥哥好也是一样,爱吃爱用随便拿,怎不喜欢呢?“
姬棠连忙笑答:“我喜欢在心里,还没顾得说出来呢。姊姊待我的好处,我早和时哥哥说了。“兰花笑道:“你平日所说汉语还没有我好,一夜之间说得这么好听,必是时哥哥所教。你真聪明,他对你也大好了。昨夜今早还说他这一生决不娶妻,变得这样快法,也不害羞了。听说昨夜你被人包围,眼看受害,他都不动,直到万分危急方始下手。我见他心肠太狠,又听日里那等说法,还拿不准,替你担心。没想到说变就变,这样好法,我真代你高兴呢。“
四人边说边走,不觉绕到楼前,一同走上。遥望昨夜广场上好些蛮人正在打扫兽骨和柴灰余烬,连同蛮女遗留的花朵,堆得小山也似。姬棠笑道:“姊姊最爱干净,轻易不许在此歌舞,跳完第二日也必命人扫尽,挑往森林之中丢掉。不像以前,不是没人收拾,便随便扫向湖里。“兰花笑说:“我这妹妹虽然有点脾气,人是真好。她说的话先就教人听了舒服。“王翼笑道:“我们如今成了自家兄妹,但是男女各有两人,须要有点分别,免得喊错。“二女便问如何称呼,二人笑说:“容易,每人只把名字带上一个字,省得哥哥妹妹彼此乱喊。“刚刚议定,两个小蛮女已将稻粥烧好端来。二人见摆了一桌咸甜干鲜,共有十几样,笑说:“我们连她们小姊妹至多才七八人,怎吃得了这许多?可要与老寨主他们送去。“兰花笑说:“爹爹已送去了,她们因见布袋当中还有好些好吃的东西,我又叫她每样做上一点,叔婆所留的锅又大,小的一口怕不够吃,听说一顿便煮了两斗多米。初次烧大锅,没有准头,后见成了干饭才着了急,又加上许多水,你没见干的也有,稀的也有,不一样么,凭空糟蹋我许多米。这里天热,不能久放,如非翼哥带来得多,真气得我想打她呢。“再兴见旁立蛮女面有惧色,忙说:“这个如何能怪她们。本来那几个蛮兵都爱吃饭,本想那一布袋的米让他们带到路上去吃,现既留下,多余的饭菜由兰妹犒劳他们岂不也好?“兰花喜道:“照此说法她们倒做对了呢!“
随命旁立蛮女将多余的饭和菜蔬送交老蛮兵分配,如其不够,将昨夜所剩羊肉命人送交他们,尽量吃饱。就说他们的米我已留下,走时另外多送他们肉吃。二人忙道:“那米本是你叔婆所赠,并非与他们做归途之用,听说他们最喜这里兽肉,还是走时多给他们一点肉也好,不必再提米了。“兰花转告蛮女,应声驰去。
二人随说蛮兵俱都思家,最好早点打发回去。正在边吃边谈写那回信之事,忽听远远牛角号声吹动。二女大惊,同声说道:“此时如何有此告警信号?“姬棠正要起身往看,兰花侧耳细听,又向后窗眺望,忽将姬棠拉住道:“棠妹先不要慌,这信号是由二位哥哥昨日来路山口一面一个接一个传将过来。这一带山高路险,沿途全都有人把守,不会等来人深入腹地方始警觉。此事真怪,好在不是毒虫来犯,看神气,就有敌人也不甚多。昨夜到此,人都疲倦,如有敌人,慌乱不得。“说罢,又侧耳细听了听,忽由胸前取出一枝银笛,吹了几声。
自从警号一起,对岸各处大小洞穴中均有壮汉拿了弓刀匆匆赶出,但多立在洞口不动,只有一小队约有二三十人由崖角大洞中冲出,到了外面,分为两起,一起往昨日崖角驰去,一起绕往树林之中,俱都一闪不见,动作如飞。等到兰花银笛一吹,对面各处崖洞中立有六七十人应声驰出,自相集合,分成三队,行列甚是整齐。兰花二次一吹,便分三路向前驰去,余仍停立洞口未动,角声也渐渐稀少下来。二人先见兰花面带惊奇之容,方自奇怪,忽听远远折木之声甚急,跟着便听芦笙四起,兰花面上神情越发紧张,眼望森林那面,忽将银笛取出,狂吹起来。要知火攻犀牛阵,双侠初建奇功,全体蛮人与毒蚁拼死搏斗,许多蛮荒实景,以及本书惊险哀艳新奇情节,均在以后诸集发表。
[book_title]五 凶犀过境
前文王翼、时再兴见兰花、姬棠二女闻得角声正在惊奇,刚刚角声停止,安静一点,遥闻森林之中又起了骚动,折木之声大作,响成一片繁音。二女面上立现惊异之容,方料发生事变,不是敌人来攻,便有大群猛兽蛇蟒来犯。看二女面上惊疑之容,疑是昨日所说毒蚁,正在探问,忽听两声狮吼,相隔甚近,没有昨夜所闻猛恶,目光到处,果是昨夜那两只小狮被二蛮女一人牵了一只绕着小山往楼下走来。兰花正吹银笛,凭栏下问:
“这两只小狮如何不放在山洞之内,牵来作什?“蛮女答说:“这两狮子自从前夜代它捉了嘶蝴,上药之后,连另外一只也驯养起来。刚饿了它一天,便向我们摇尾求食,毫不倔强。因未奉命,不敢给它吃的。方才走过,不知何故,拼命往外猛窜,锁链都几乎被它挣断,见了我们便吼了两声,不再强挣,不住摇头摆尾,看去可怜。刚一走开,便怒吼纵跳,想要跟来。我们恐它挣断铁链逃走,只得带来此地,你看我们不是连矛杆都未用么?“
四人一看,果然那两只小狮和家养的狗一样,由二蛮女拉住锁链一路走来,毫未倔强,手中长矛也未抵住头颈。那被蚂蚁咬伤的一个更是不住仰头向上欢跃,口中低啸不已。另一只却回身注视森林那面,做出发威紧张神气,对人神态却是驯善。兰花正命蛮女给它肉吃,忽听森林那面折木之声越厉。对面洞中蛮人闻得笛声已有多半出洞,连队伍也未排,纷纷分驰而去。二人党着形势紧急,兰花还在喊人取肉,引逗小狮,所说蛮语十九不解,知其少女天真,童心未退,恐有延误。时再兴首先急问:“兰妹,你连发号令,他们这样慌张,森林相隔这远,竟能听到猛烈的折木之声,必有事故,莫非昨夜所说毒虫寻来了么?“
姬棠接口道:“这个不是撕撕,声音不对。那东西来时和潮水一样,虽然也有声音,又密又匀,不是这样响法。恐是什么大群野兽,林中树木都有折断,定必猛恶厉害,兰姊业已发令令人分路赶去,要是大队犀牛、野骡,正面杀它决挡不住。我在此多年,只见到过一次,过了两三天才过完。由昨夜狮子来路山崖之上猛冲下来,往出山路上驰去。
彼时我年尚小,你们来的那片树林也未开辟,犀群所过之处树折木断,地上花草全被踏平,一味随同为首大犀向前猛冲,无一回顾。前面不问是崖坡,是溪涧,或是大树,只要为首的几只大犀没有掉头,照样猛冲上去。事完之后,单这二三十里一段路上,它们自相践踏和跳崖撞树、连死带重伤的少说也有一二百条。快过完时,被我们由后面边追边打,刺杀的还不在内。打这东西必须跟在它的后面,用长矛梭镖凭高下掷,便是受伤,它也决不回顾,如由前面去挡简直送死,便是铁人也被踏扁。兰姊听出是这一类野兽,因其力大无穷,皮又坚厚,差一点的毒镖不易打进,遇到走单不能归群的凶犀最是可怕,发起疯来,低头朝人猛冲,比飞还快,人被撞上,独角一挑,人被挑起好几丈高远,就不被那独角挑中要害,跌也跌死。
本来将人藏起,避向高崖之上,听其过去,原可无事,还能得到许多现成的好牛肉。
它那周身上下、连皮带骨又都值钱,虽然我们卖与汉客和缅甸国人常受人欺,所得不过数十分之一,因是不遇便罢,只要遇上一群,少说也可得上百十条。那肉又嫩又香,先吃不完,这里天气太热,以前全都糟掉。前数年才学会风干咸腌之法,能够多放,。运往山外去换值钱东西。此事相隔已七八年,我们至今还想吃那牛肉,腌干的更好。今天要是这类东西,事情虽险,再妙没有,连生带腌足可吃它一年。老王几次传命,如其打到一只也要送去。可惜七八年来只偶然登高遥望见有几只隔山走过,一则追它不上,二则如非大群移动,要是零星几只,遇上时比什么猛兽都要危险。要想打杀一只,至少必有数人丧命,也无什人有此胆力敢于和它拼斗,原是一件喜事,姊姊因恐犀群冲来此地,将她两年心力布置的花木竹楼全数毁坏。这东西和别的野兽不一样,非但会泅水,动作更是灵巧凶猛,想要躲避决非容易。它那独角生在嘴唇上面,比刀还快,凶恶已极。因此命几个纵跃轻灵、胆力强壮的蛮人故意赶向前面,引逗那为首几个大犀,将其激怒,等它追来,立时避开,便可引往别处。“免得来此糟蹋,我们不消多时就看见了。
王、时二人同声惊问:“这类凶犀我也听人说过,万不能由前面与之相对,迎头引逗的人不是要送命么?“姬棠笑答:“不会送命。兰姊多么聪明,早已想好法子,非但对付犀群,什么猛恶凶毒的东西,除毒虫——外,到处都有准备,一声令下,便可抢前面埋伏防御,随时发难。因此近三年来本山人数越来越多,伤亡越少,不像以前采荒,只一遇到厉害东西,死起来就是一大片。所以本族人不说,连那最凶野的蛮人都当她神仙一样看待。听出声音,那东西正在森林之中觅路乱冲。由此起共有三处出口,只东面往这里来一条路最是平坦,多半由此经过,这次犀群走了反路,如不是兰姊平日想得好,它冲到西面香水崖冲不上去,定必四散开来,非但金牛寨前大片地面被它占满,这碧龙洲也休想保全。牛群大多,杀是杀不完,稍有激怒,便潮涌而来,谁也没有那大胆量上前送死。好在相隔尚远,至少还有半个时辰才得走到,你没见寨旁崖角业已准备干柴快要发火了么?但盼是这东西才好,我们受点惊险也还值得。野骡虽没有它值钱,肉也好吃。“
话未说完,兰花嘴衔银笛,目注下面小狮吃那生肉,一面留神静听三人这里问答说笑,一言未发。忽然惊喜道:“果是那小尖角的犀牛,亏我听了叔公的话,早就想好法子。这必是七八年前由此过去的一群又回来了,如走原路,我们没有准备,岂不连人带房舍花木都难保全?今天居然被我盼得它来,这大好了。我叫他们多预备点干柴吧。“
说时二人探头外望,咋日来路崖角本就堆有几处柴垛,不知何时被人拆散了一垛,横成一道宽约丈许的柴堤,恰将由东往西这一面的路拦住,后面还有丈许方圆宝塔一般的大小柴堆,前后大小有十多处,后面俱都藏有一两个手持火把的壮汉。
兰花把话说完,又将银笛吹了几声长音,隐伏在崖角那面的二三十个山奴各穿着一身短装白衣,一手拿着一根竹竿,一手拿着一面红旗突然出现,径朝东方森林那面悄悄掩去。兰花随道:“此时森林中折木骚动之声越来越近。这三条路虽都有人埋伏防守,恐怕牛群还是走这一面原路居多。我已听到蹄声,大约不等顿饭光景便要涌来。方才去那二三十人都是我们这里特选的壮士,去年我教他们练习竹竿跳纵之法,爹爹和几位叔父还说我娃儿脾气,今天且叫他们看看这竹竿的用处。转角那面还埋伏得有十几个人,处境更比前去的人危险,但决无妨,因那犀牛虽极灵巧凶猛,动作如飞,开头上来一味低头猛冲。本应等它自己走过,从容得多,一则昨夜人都未睡,那年犀牛已过了两天多,隔了好些年牛群去而复转,也许比以前更多,与其等它慢慢走过,要好几天才过完,不如迎上前去将其激怒,只要为首几个往前一奔,后面的全数涌到,比它自己走过快好几十倍。再要事情凑巧,打伤两只大的,激发凶野之性,那更快得出奇。
这里只能看到它被我们的人引往歧路,转向崖后那面野草地里,前去五六里有好几条山沟大壑,野草灌木甚多,能诱它滚落壑中,不跌死也饿死,自是再好没有的事;便是让它冲了出去,那片野地最多荆棘虫蛇,被这犀牛踏平之后,冬来点上一把火,烧成平地,还可开辟出来种些粮食,更是两全其美。可惜这东西实在厉害,那一带平地大多,又多野草灌木,好些讨厌。否则,挑几个胆大一点的诱往另一无底绝壑那面,只要为首犀牛滚跌下去,后面的哪怕前面火坑,照样也是往下猛蹿,决不停留。就有几个走单的犀牛,我们人多,也不怕它。爹爹业已走往崖上,我们也到对崖看得清楚一点好么?“
说罢,二人一看,孟龙同了几个头目果由当中大洞走出,顺着崖脚往前走去。方想对面是片峭壁,崖角又是一峰突起,又高又陡,上面满布苔薛,多大本领也难上去。盂龙身还有伤,走路尚且艰难,如何上法?忽见崖腰上面长索也似抛下一条绳梯。再细一看,原来那片峰崖虽是上下陡峭,险滑已极,但是形势奇秀,离地三四丈以上还隐有好些大小洞穴,并且每隔两三丈便有一条天然栈道。有的地方并还往里凹进,宽达数尺,甚是平坦,只为上下布满极浓厚的苔薛,绿油油看不见一点石色。面那栈道旁边俱都生有藤蔓草花,将其遮蔽,不是朝阳斜照,又见有人在上走动,抛下绳梯,决看不出上面有路。姬棠又说:“这些栈道旁边的大小洞穴好些均与蛮人所居崖洞通连,以前无人留意,也是兰花闲中无事查探出来,仔细修理,并将小的地方打通,相隔最高的设下木梯悬索,以供上下。初意这些洞穴虽小,难容多人,用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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