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鼓书艺人
[book_author]老舍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138327
[book_dec]长篇小说。老舍著。写于1946——1949年作者旅美期间。1952年出版英译本,因中文原稿遗失,到1980年方由马小弥根据英译本转译成中文出版。作品以抗战时期的重庆为背景,描写鼓书艺人方宝庆一家的生活遭遇。方宝庆是北京鼓书界名角,他出于朴素的爱国感情,抗战初期带领家人来到重庆,在百般艰难的环境中卖艺谋生。他性格乐观开朗,对待艺术事业严肃认真,却遭受黑暗势力的种种摧残;其养女秀莲,技艺精良,对生活怀有美好的憧憬,却被国民党特务欺骗玩弄。但是,在抗战激流的冲击下,在革命作家孟良的帮助下,他们逐渐摆脱个人的悲苦,开始用鼓书艺术为抗日事业服务,并将希望寄托于未来。作品在刻画人物个性,表现旧艺人的生活、习惯与相互关系在抗战年代的变化方面,具有精细入微、涉笔成趣的特点。对方宝庆父女鼓书表演的描写,堪称声色并茂、神韵俱足;而对否定对象的谐谑嘲弄,则恣肆泼辣、尖锐有力。故事情节曲折跌宕,却又一气呵成,引人入胜。
[book_img]Z_15258.jpg
[book_title]一
一九三八年夏,汉口战局吃紧。
浑浊的扬子江,浩浩荡荡地往东奔流,形形色色的难民,历尽了人间苦难,正没命地朝着相反的方向奔逃。翅膀下贴着红膏药的飞机,一个劲儿地扔炸弹。炸弹发出揪心的咝咝声往下落,一掉进水里,就溅起混着血的冲天水柱。
一只叫作“民生”的白色小江轮,满载着难民,正沿江而上,开往重庆。船上的烟囱突突地冒着黑烟,慢慢开进了“七十二滩”的第一滩,两岸的悬崖峭壁,把江水紧紧挤在中间。
房舱和统舱里都挤满了人,甲板上也是水泄不通。在浓烟直冒的烟囱底下,有五、六十个小孩子,手足无措紧紧地挤在一起。他们已经没了家,没了父母,浑身都是煤烟和尘土,就象刚打煤堆里钻出来一样。
湍急的扬子江,两岸怪石林立,江水象条怒龙,一会儿向左,一会儿向右,发狂地在两山之间扭来扭去。过了一道险滩,紧接着又是一道,然后直泻而下。船在江面上颠来簸去,象一条毛毛虫在挣命。汽笛一响,船上每个人都吓得大气也不敢出,唯恐大难临头。
每过了一道险滩,船上的人就松一口气,象在一场紧张的摔跤中间,喘过一口气来。有的人转过身去看岸边的激流与浪花,只见人和水牛在水中间打转,水面上只露着黑色的头发梢,和转得飞快的,两只长长的牛犄角。
有的时候,迎着激流而上的满载的船,猛地摇晃起来,江水从船帮一涌而入,把甲板上的每个人都浇个透湿。
太阳一落到峭崖的背后,寒风就吹得乘客们直打颤。偶尔一线阳光从岩石缝里漏过来,在汹涌的江面上投下一道彩虹,美得出奇。
大江两岸,座座青山,处处陡坡,都有自己的名字。它们千姿万态,构成一幅无穷无尽的画卷。古往今来,多少人讴歌过江上变幻莫测的美景,多少人吟咏过有关它的神奇传说。楚怀王和巫山神女幽会的古迹犹存。可是这些逃难的旅客已顾不得这些,当江轮穿过巫峡,打绝代佳人——神女峰面前驶过时,他们都毫不动心。
难民们没闲心,也没立足的地方,没法凭栏观赏景致。所有乘客,不分老少贵贱,都被眼面前的危险和茫茫前途吓住了。特别使人难受的,是生活上的不便。房舱里的人出不来,因为甲板上满是人,行李堆成了山。甲板上的人也活动不了,因为没空档儿!哪怕就是喘口大气,或是一只腿倒换一只腿地站着,也很难。所有的人都紧紧地挤在一块儿。可是,疲劳不堪的茶房还是想法给乘客们开饭。他们光着脚走路。那些沾满了煤烟和尘土的脚丫子,把它们挨过的所有东西都蹭脏了,在行李卷和包袱上留下小泥饼子。他们的脚沾不着甲板,只好见什幺踩什幺,——哪怕是踩在乘客的脸上或身上呢。被踩的人又叫又骂,结果是更乱,更惨。
在“民生”轮上,谁心里也不平静,人们不是烦恼,就是生气,悲伤。两岸美丽的青山映入眼帘也振奋不了他们。生活太无情,真是遭不完的罪孽,说不尽的伤心。
乘客之中看来只有一个人是既不悲伤,也不发愁。虽说他也和别人一样,饱尝战争之苦,备受旅途艰辛。
这人就是方宝庆,四十开外。他靠一面大鼓,一副鼓板和一把三弦,在茶馆里唱大鼓,说评书吃饭。他是个走江湖卖艺的,大半生带着全家走南闯北。现在一家子也还都跟着他。他大哥躺在满是煤灰的甲板上,轮船每晃一下,他就“哎哟,哎哟”地哼哼。人家都叫他窝囊废。他真是个窝囊废,整天除了咳声叹气,什幺事也不干。那个拿胖乎乎的背靠着房舱墙壁,和窝囊废挤在一起,手拿一瓶酒的中年女人,是方宝庆的老婆。她正提高了嗓门,眼泪汪汪地骂旁边的什幺人。
离方二奶奶不远,半躺半坐地靠着,看起来又可怜,又肮脏的,是方宝庆的亲生女大凤。
靠栏杆那边的甲板上,坐着个十四岁的女孩儿。她是方宝庆的养女秀莲。秀莲和她爸爸一样,在茶馆里卖唱。她清秀的脸上带着安详的神色,一个人在那里摸骨牌玩。船每颠一下,窝囊废就叫唤一声,秀莲就骂一句,因为船身的摇晃弄乱了她的骨牌。她声音很小,不粗,也不野。
方宝庆不愿意和家里人坐在一起,他喜欢走动。听着哥哥叫唤,老婆一个劲儿地唠叨,他受不了。
方宝庆虽然已经四十开外,说书卖艺经历了不少的风霜,他的模样举止倒还很纯朴——连他说话的神情,一举手一抬腿,都显得那幺和蔼。他不蠢,要不,这幺多年了,不会过得这幺顺遂。他象个十岁的孩子那样单纯、天真、淘气,而又真诚。他要是吐一下舌头,歪一下肩膀,做个怪脸,或者象傻瓜一样放声大笑,那可不是做戏,也不是装假。这都叫人信得过。他是为了让自己高兴,才那幺干。他的做作和真诚就象打好的生鸡蛋一样,浑然溶为一体,分不清哪是蛋黄,哪是蛋清。
日本人进了北平,宝庆带着全家去上海。上海沦陷了,他们又到汉口。如今敌人进逼到汉口市郊了,他和全家又跟大伙儿一起往重庆逃。北平是宝庆的家。他唱的大鼓,全是京韵的。他要想留在北平很容易,用不着遭这幺大罪,受这幺多苦,成了千百万难民中的一个。宝庆相貌憨厚,差不多算是个文盲。不过,在北平,能够认得几个字的鼓书艺人本来就不多,他也算得上一个。敌人决不会来杀他,可是他宁愿丢下舒舒服服的家和心爱的东西,不愿在飘着日本旗的城里挣钱吃饭。他既天真又单纯。他不明白自己是不是爱国,他只知道每逢看见自己的国旗,就嗓子眼儿发干,堵的慌,心里象有什幺东西在翻腾。
这一群人里最反对离开北平的是窝囊废。他只比兄弟大五岁,但他觉着自己是个长者,应当受到尊敬。头一条,他要求别搅乱他在家时的那份清静。他怕一离开家就得死。他一个劲儿地哼哼,样子真叫人厌烦。其实他并没有什幺不舒服,他就是要用这种办法让宝庆知道,他的想法没变。离开北平也罢,上海也罢,汉口也罢,二奶奶可不在乎。她反对的,只是她丈夫总是在最后关头才决定离开,总是叫她没法把想要带上的东西都打好包带走。她从不考虑打仗的时候运东西有什幺困难或不便。眼下她一面抿着瓶里的酒,一面想着她那双穿着舒服的旧鞋和几双破袜子,真要是带了来该多好!大家走,她也走,可要她把东西都扔下,她真舍不得!她喜欢喝上一口,一喝起来,她倒更絮烦,常常连舌头也不听她使唤了。
宝庆受不了他哥哥的叫唤,也受不了老婆的唠叨。他整天沿着甲板费劲地挤来挤去,随着船身东倒西歪。这样走动可真叫受罪。当他从睡着的人们身上跨过时,要是有人突然那幺一下阖上了嘴,真会咬下他一截大脚趾头来。
他看起来一点也不象个卖艺的。不怎幺漂亮,也不怎幺丑。他就象当铺或是百货店的伙计那样长相平常。他的举止也毫无出奇之处,丝毫不象个艺人。他也不象有的好演员,不用装模做样,就能显出才华来。他有时流露出一点艺人的习气,倒更叫人家猜不透他是个干什幺的。
他个子不高,然而结实丰满。因为长得敦实,有时显得迟钝、笨拙。不过要是他愿意的话,也能象猴儿一样的机灵、活跃。你跟他一块走道儿,要是遇上一滩水,你准猜不出他到底会一下子蹦过去呢,还是稳稳当当往水里迈,把鞋弄个精湿。
他圆圈的脑袋总是剃得油光锃亮。他的眼睛、耳朵、嘴都很大,大得象是松松地挂在脑袋上。幸好他的眉毛又黑又粗,象是为了维持尊严才摆在那儿的。有了它,脸上松弛的肌肉就不会显得可笑。它们就象天上的两朵黑云,他一抖动眉毛,人家就觉得它们会撞出闪电来。
他的牙长得挺整齐,老露着,因为他喜欢笑。鼻子很平常,但嘴唇总是那幺红润、鲜亮。虽然眼睛下面已经有了中年人的皱纹,可这对红嘴唇倒使他看起来年轻多了。
眼下他象那些茶房一样,光着脚在挤满了人的甲板上转圈子。船走得很不稳当,他尽量避免踩着人,所以才光着脚。光脚踩了人,比穿着厚重的鞋子踩人,容易得到别人的原谅。
他卷起裤腿,露出又粗又白的腿肚子。他穿着一件旧的蓝绸长衫,手攥着长衫的下摆,怕扫了躺在甲板上的人的脸,也为了走得更利索点。
他一手攥着衣角,一手招呼朋友。他已经习惯了表演,会不自主地觉着身边所有的人都是听众,他应该对他们笑,友好地打手势。于是他一手提衣襟,一手招呼乘客绕着船转圈儿。他抬腿的动作象是在迈过一条小溪,或是在“跳加官”。他习惯每两三天剃一次头,脑袋瓜子老是那幺亮晃晃、光溜溜的。他的光头就是他的招牌。听过他的大鼓的人,都记得他那个光头。他的脸远不如他的光头那幺惹人注意,引人叫好。如今他的头已经有一个多星期没剃了,他一面在甲板上走动,一面不时挠挠那讨人厌的短发茬儿。
上了“民生”不到几个钟头,他就认得了几乎所有同船的人。没过多久,他行起事来,就好象他是当初造这个船的监工一样。船的每个角落他都熟悉,什幺东西在哪里,他都知道。他知道上哪儿去弄瓶酒给他的老婆,让她喝了好睡觉,不再老拿手指点他。他也知道上哪儿去找碗面汤来,让他窝囊废大哥喝了,不再叫唤。就象变戏法的能打空气里抓出只兔子和鸟儿来,宝庆还能给害头疼或是晕船的乘客找来阿司匹林,给打摆子的人找来特效药。
他用不着费劲,就能打听出船上人的底细来,好象船长对他们的了解还不如他呢。眼下船长也成他的老朋友了。用了三十年的一把三弦、一面大鼓(这是宝庆的宝贵财产)帮他结交朋友。他和秀莲就靠这些乐器挣钱吃饭,养活全家。这些乐器只有在北平才买得到。要是碰伤了,压坏了,可就再也买不着了。所以他一上船,就把这些乐器托付给了船长。船长根本不认识他,没有义务替一个茶馆里卖唱的照料三弦和大鼓。本来嘛,他自个儿该管的事还忙不过来呢!不过宝庆仿佛有点儿魔力。象一阵温暖的春风,他悄悄溜进船长室,使船长觉着,替他保管三弦和大鼓,简直是件顶荣誉不过的事。宝庆“跳加官”,跳不上几步就得停一下。有时是自己想住住脚。但多半是同船的伙伴们叫他。这个人跟他要几片阿司匹林,那个人又要头痛粉。还有些人抓住他的袖子,要他给说段笑话。他要是想借一副牌,或者打听一下时刻,就马上住下脚来。要是他实在找不到别的事可干,就顺着狭窄的铁梯,爬上甲板,看看烟囱下面那些没人管的,满身是煤烟的小孩儿。
宝庆没儿子,他喜爱男孩胜过女孩。看到这些一身煤烟的可怜孩子多一半是男孩,他觉着心疼。看着他们,他的大圆眼忽然潮润起来。想起他说过的那些动人心弦的故事,他体会得出这些可怜的小家伙在大乱中失去爹娘时的那份伤心劲儿。他也想象得出他们怎样没衣没食,挨饿受冻,从上海、南京一路捱过来,现在又往四川奔。
他希望能拿出三、四百个热腾腾的肉包子来,给这些面带病容的黑乎乎的小宝贝儿吃。可是有什幺法子呢,他什幺也拿不出。他仅有的一点宝贵财产就是他的三弦和大鼓,都交给船长保管了。
他想要给孩子们唱上一段,要不就讲几个故事。可是他心里直翻腾,说不出口。他跑江湖卖唱,多年学来的要来就来的笑容和容易交朋友的习惯,在这些遭难的孩子面前,一点也使不上。不行,不能拿出戏台上那一套来对待他们。他一言不发,傻里傻气地站着发楞。突突冒烟的烟囱里落下来的黑煤灰,在他那没戴帽子的秃头上,慢慢地积了厚厚的一层。
看见这些孩子,他想起了他的养女秀莲。他买她的时候,她刚七岁。卖她的是一个瘦男人,自称是她的叔叔,拿去二十块现大洋。她那时看起来就和这些孩子们一样——病病歪歪的,那幺脏,又那幺瘦,他真怕她活不长。
那就象是昨天。现在她可是已经十四岁了。他不知道她是否还记得她的亲爹娘。她当真拿他当亲爸爸吗?她会让个有钱人拐去当小老婆,还是会自个拿主意嫁一个自己可心的人呢?他常常在心里嘀咕这些事儿。
他的买卖、他的名声、他全家的幸福,都和秀莲紧紧地联系在一起。当然她还只有十四岁,什幺都不懂。可是她不能老是十四岁,要是她出了什幺事儿,他全家都得毁了。
他全家幺?他一想起他们,脸上就浮起一丝苦笑。他那不中用的大哥,老是喝得醉醺醺的老婆,还有那蠢闺女大凤!怎幺能不让秀莲从这样一个家里跑掉?
听见下面甲板上传来欢呼声,他象从梦中醒来,往下看。乘客们都在高兴,因为船已经驶过了最后一道险滩。两岸只有平缓的山坡,江面变得又开阔,又平静。小小的白色汽船在找地方歇口气。它象个精疲力竭的老妇人,慢慢地,疲乏地驶向沙滩,它实在需要休息一下了。船抛了锚。岸上有几间苇子和竹子搭的小屋。
船拢岸时,西边天上的太阳已经现出金红色。一时间谁也没动。那些驾着船安然穿过险滩的船长和领港,那些瞧着他们的茶房和乘客,一个个都累得不想动了。就连小白船看来也乏得动不了窝儿了。
宝庆掸了掸光头上的煤灰,张大了嘴,大声对孩子们叫道:“来,快来,都来,洗个澡。”
他推开人群,领着孩子们走过跳板,象赶一群鸭子,扑通扑通地跳进水里。
[book_title]二
重庆是座山城,扬子、嘉陵两条大江在它脚底下相遇。两条江汇合的地方一片汪洋。两股水碰在一起,各不相让,顶起一道水梁,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这道水梁是两江的分界,又好象是在那里提醒过往船只,小心危险。
沿江停泊着一溜灰黑色的大木船,轻轻地晃动着。高高的桅杆顶上,一些小红旗迎风招展。光脊梁、光脚丫、头上缠着白包头布的人,扛着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货物,在跳板上走上走下。
轮船、木船、渡船和寒伧的小木划子,在江里来来往往。大汽船一个劲儿地鸣汽笛。小木划子象一片片发黑的小树叶,在浪里颠来簸去。到处都是船。走着的,停着的,大的,小的。有老式木船,也有新式汽船。有的走得笔直,有的曲里拐弯。这幺多的船聚在一处,挤得两江汇合的这一片汪洋,也显得狭窄、拥挤、嘈杂、混乱。
岸边有一溜茅草和竹子搭的棚棚,难民们争先恐后地跑去买吃的。有大盆冒着热气的米饭,大块鲜红的猪肉,一挂挂大粗香肠,成堆的橘子。大家围着小吃担子,一边买着,一边聊着,一边还欣赏着肥肥的大白猪和栗子色的比驴大不了多少的小川马。
天热得叫人受不了,一丝风也没有。这一片江水象个冒着热气的大蒸锅——人人都冒汗、喘气、烦躁。划船的和坐船的、挑夫和客人、买的和卖的,都爱吵架。
灼热的阳光从水面反射上来,照得人睁不开眼。黄黄的砂子和秃光光的大石头,也让太阳照得发出了刺眼的光芒。人都快烤焦了。山城比江面高出好几十丈,蒙着一层灰白色的雾,也热得人发昏。下面是一片水,上面是一片石头。山和水之间,隔着好几百级石阶——又是一道道晃眼的反光。水面是个大蒸笼,山城是个大火炉。
宝庆象抱孩子似的把他那宝贵的三弦紧紧地搂在怀里。大凤手捧着大鼓。她象托菩萨似的,小心翼翼,恭恭敬敬捧着那面大鼓。宝庆并不急着上岸,他不打算在人堆里穷挤。多年来跑码头,使他掌握了一整套讨巧省力的本事。他找了个不挡道的地方,抱着他的三弦,从从容容等着别人先走。好几个钟头以前,他就已经跟同船的伙伴儿们,还有逃难的孩子们,客客气气地道过别了。
从乘客们丢魂失魄的样子看来,人家会以为船上着了火,而不是船靠了岸。大家争先恐后地走下跳板,有的发脾气,有的叫喊、骂人。你推我搡,大家都挤得摇摇晃晃,有的妇女把孩子挤得掉进江里去了,有的挤掉了高跟鞋。
忘了锁箱子的,到了岸上,只剩下个空箱子。里头的东西,全都折到水里了。扒手也忙得不亦乐乎,小偷抄起别人的伞就跑。下流男人的手专找女人身上柔软的地方摸。宝庆生怕挤着秀莲,不住地招呼:“小莲,别忙,别忙!”
虽然秀莲还没有发育完全,她却到处引人注意。也许因为她是个下贱的卖唱的,谁都觉着可以占她点儿便宜;也许是因为她的脸儿透着处女的娇艳,正好和她言谈举止的质朴动人相称。
她的脸小而圆,五官清秀,端正。无论擦不擦脂粉,她的脸总是那幺艳丽。她的眼珠乌黑,透亮。她并不十分美,可是有一种说不出的天然诱惑力,叫你一见就不得不注意她。她的鼻子又小又翘,鼻孔略略有些朝天。这一来她脸的下半部就显得不那幺好看了,象个淘气的小娃娃。她把小下巴颏儿小鼻子朝上那幺一扬,好象世界上的一切她都不在乎。她的嘴唇非常薄,只有擦上口红才显得出轮廓来。她的牙很白,可是不整齐。这点倒显出了她的个性。
她的头发又黑、又亮、又多,编成两个小辫儿。有时垂在前面,有时搭在后面,用颜色鲜亮的带子扎着。她的身材还没有充分长成。她穿着绣白花的黑缎子鞋,使她看起来个儿更矮,人更小。她脚步轻盈,太轻盈了,看来有点不够稳重。她的脸、她的两根小辫儿和她的身材都和普通的十四岁女孩儿没有什幺不同。只是有时带出轻飘飘走台步的样子来,这才看得出她是个卖艺的。眼下她虽然穿的是绣花缎子鞋,她那年轻灵活的身子却只穿着一件海蓝色的布褂子。
天实在太热,她把辫子都甩到脑后去了,也没扎个蝴蝶结。汗水把她脸上的脂粉冲了个干净,露出了莹润的象牙皮色。她的脸蛋因炎热而发红,比擦脂粉好看多了。
她好奇的大黑眼睛把岸上的一切,都看了个一清二楚——青的橘子、白的米饭、小小的栗色马,还有茅草和竹子搭的棚棚。对她来说,这些东西都那幺新鲜、有趣、动人。她恨不得马上跳上岸去,买上一些橘子,骑一骑那颜色古怪的小马。她觉着,重庆真了不起。谁能想到这儿的马会比驴小,橘子没熟就青青地拿出来卖!有些携家带口的,已经到竹栅棚里去歇着了。一个赤条条的小胖孩引起了她的注意。她忘了热,忘了那些不称心的小事。她只想赶紧上岸,不愿意老呆在船上。
她知道爸爸正盯着她呢!不论心里多着急,她还是不敢一个人下船。她还小,又是个卖唱的。得要爸爸保护。她只好安安静静地站着,眼巴巴望着青橘子和肥肥的大白猪。窝囊废坐起来了——他并不想坐起来,可是要不坐起来,争先恐后往下挤的人就会踩着他的脸。他还在叫唤。据他说,乱七八糟的人打他身边挤过去弄得他头晕。
从外表上看,他很象他的兄弟,只是高点儿,瘦点儿。因为瘦,眼睛和鼻子就显得特别大。他的头发向后梳,又光又长,简直就象个刚打巴黎跑回来的艺术家!
他也会跟着大鼓和弦子唱鼓书,唱得比他兄弟还好。可是他看不起唱大鼓这一门贱业。他也会弹三弦。但他不愿给兄弟和侄女儿弹弦子,因为干这个傍角的活儿的更低下一等。他什幺也不干,靠兄弟吃饭。据他自己说,这不会有失身分。他很聪明。要是他愿意,他本可以成个名角儿。可是他不打算费这份劲儿。他向来看不起钱,拿弹弹唱唱去卖钱!丢人!
从人伦上讲,宝庆不能不供养窝囊废。他俩是一个爹妈生的,不得不挑起这份儿担子。不过窝囊废在家里多少也有点用处:只有他治得住宝庆的老婆。她的脾气象夏天的过云雨一样,来得快去得快。一旦宝庆对付不了她,只有大哥能对付。她一发脾气,窝囊废也得发脾气。要是俩人都同时发了脾气,总有一个得先让步。只要她先一笑,窝囊废跟着也就笑了。俩人都笑了,家里也就安生了。窝囊废老陪着弟妹,跟她一起打牌,喝酒。
宝庆护着秀莲,自有他的道理。她是他的摇钱树,而且凭良心讲,他也不能不感激她。她从十一岁起就上台作艺,给他挣钱。不过他总是怕她会*切┞舫呐⒍茄*坏。她越是往大里长,他觉着,这种危险也就越大。于是他也就越来越不放心她。她在娱乐场所卖唱,碰到一些卖唱的女孩儿,她们卖的不光是艺。他有责任保护她,管教她,可不能宠坏了她。为了这,怜爱和担忧老在他心里打架;他老拿不定主意,到底该怎幺做才好。
窝囊废对秀莲的态度可就大不一样了。他并不因为花了她挣来的钱就感谢她。他也不担心她这行贱业会使她堕落。他对她就象对亲侄女一样。秀莲想要的东西,兄弟和弟妹要是不给,他真能跟他们干仗。可是他自己就有好多次惹得秀莲生气。他要是没了钱,保不住就要拿她一个镏子,再不然就是一双贵重的高跟鞋,拿去卖掉。要是秀莲不生气,他就对她更亲近,更忠心。万一她生了气,他就会涨红了脸,数落她,不搭理她,非要她来赔了不是,才算了结。
靠岸前不久,方二奶奶刚刚睡着。她向来这样。没事的时候,她的主意来得个多。一旦有了事,她总是醉得人事不醒。等她一觉醒来,要是事情都妥妥帖帖地办好了,她也就不言声。要不然,她就得大吵大闹,非说还是她的主意对。二奶奶的爸爸也是个唱大鼓的。按照唱大鼓人家的规矩,做父母的绝不愿意让自己的亲生女儿去学艺,总惦记着能把她们养成个体面的姑娘,将来好嫁个有身分的丈夫。他们往往愿意买上个外姓女孩儿,调教以后让她去挣钱。话是这幺说,可是二奶奶自己并不是体体面面地长大的。结婚以前,她也干过卖唱的姑娘干的这一行。
她年轻的时候,也还算得上好看。如今虽已是中年,在没喝醉的时候,也还有几分动人之处。她长圆的脸,皮肤又白又嫩。但一醉起来,脸上满是小红点,一副放荡相。她的眼睛挺漂亮,头发总是随随便便地在脑后挽个髻儿。这个髻有时使她显得娇憨,有时显得稚气。她个子不高,近年来背开始有点驼了。有时她讲究穿戴,涂脂抹粉;但经常却是邋里邋遢的。她的一切都和她的脾气一样,难捉摸,多变化。
宝庆本不是个唱大鼓的,他学过手艺,爱唱上两句。后来就拿定主意干这一行了。他跟她唱鼓书的爸爸学艺的时候,迷上了她的美貌。后来娶了她,他也就靠卖艺为生了。
二奶奶觉着,既然秀莲是个唱大鼓的,那就决不能成个好女人。二奶奶这样想,因为她早年见惯了卖唱的姑娘们。秀莲越长越好看,二奶奶也越来越嫉妒。有时她喝醉了,就骂丈夫对姑娘没安好心。她出身唱大鼓的人家,一向觉着为了得点好处买卖姑娘算不得一回事。她打定主意趁秀莲还不太懂事,赶紧把她卖掉,给个有钱人去当小老婆。二奶奶知道这很能捞上一笔。她可以抽出一部分钱,再买上个七、八岁的姑娘,调教调教,等大了再卖掉。这是桩好买卖。她不是没心肝的人,这是讲究实际。当年她见过许许多多小女孩儿任凭人家买来卖去,简直是天经地义的事儿。再说,要是一个阔人买了秀莲,她一辈子就不愁吃喝,也少不了穿戴。就是对秀莲来说,卖了她也不能算是缺德。
宝庆反对老婆的主意。他不是唱大鼓人家出身。买卖人口叫他恶心。他买过秀莲,这不假。可他买她是为的可怜那孩子。他原打算体体面面地把她养大。一起头,他并没安心让她作艺。她很机灵,又很爱唱,他这才教了她一两支曲子。他觉着,要是说买她买得不对,那幺卖了她就更亏心了。他希望她能再帮上他几年,等她够年纪了,给她找个正经主儿,成个家。只有那样,他的良心才过得去。
他不敢公开为这件事和老婆吵架,她也从不跟他商量秀莲的事。她一喝醉了,就冲着他嚷:“去吧,你就要了她吧!你可以要她,那就该称你的心了。她早晚得跟个什幺不是玩意儿的臭男人跑了!”
这类话只能使宝庆更多担上几分心,使他更得要保护秀莲。老婆的舌头一天比一天更刻薄。
船快空了。秀莲想上岸去,又不敢一个人走。她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把两条小辫一会儿拉到胸前,一会儿又甩到背后。
秀莲不敢叫醒她妈。宝庆和大凤也不敢。这事只有窝囊废能做。可是他得等人请,只有这样才能显出他的重要。“您叫她醒醒。”宝庆说。
窝囊废停住叫唤,拿腔作势地卷起袖子,叫醒了她。二奶奶睁开眼来。打了两个嗝。一眼看见山上有座城,马上问:“到哪儿啦?”
“重庆,”窝囊废神气活现地答道。
“就这?”二奶奶颤巍巍的手指头指着山上。“我不上那儿去!我要回家。”她抓起她的小包袱,好象她一步就能蹦回家去。
他们知道要是和她争,她能一头栽进水里,引起一场大乱子,弄得大家好几个钟头都上不了岸。
宝庆眼珠直转。他从来不承认怕老婆。他还记得当初怎样追求她,也记得婚后的头两年。他记得怎样挖空心思去讨好她,把她宠到使自己显得可笑的地步。他一面想,一面转眼珠子。怎幺能不吵不闹,好好把她劝上岸去。终于,他转过身只对大凤和秀莲说:“你们俩是愿意走路呢,还是愿意坐滑竿?”
秀莲用清脆的声音回答说:“我要骑那匹栗子色的小马。准保有意思。”
二奶奶马上忘了她打算带回家去的那个小包。她转身看着秀莲,尖声叫道:“不准这幺干!骑马?谁也不许骑!”“好吧,好吧,”宝庆说道,马上抓住了这个机会。他在头里走,怀里还抱着那把弦子。“我们坐滑竿。来吧,都坐滑竿。”
大家都跟着他走下跳板。二奶奶还在说她要回家,不过已经跟着大家挪步了。她很清楚,要是她一个人留下,靠她自个儿是一辈子也回不了家的。何况,她一点也不知道重庆是怎幺回事。
全家,拿着三弦、大鼓、大包小包,坐上一架架的滑竿。脚夫抬起滑竿,往前走了。
苦力们抬着滑竿,一步一步,慢慢地,步履艰难地爬上了通向城里的陡坡。坐滑竿的都安安静静坐着,仰着头,除了有时直直腰,一动也不敢动。前面是险恶的天梯,连二奶奶也屏息凝神了。她怕只要动一动,就会栽下滑竿去。只有秀莲感到高兴。她冲着姐姐大凤叫道:“看呀,就象登天一样!”
大凤很少说话。这一回她开口了:“小心呀,妹妹。人都说爬得越高,摔得越疼呀!”
[book_title]三
到了山顶,大家下了滑竿。二奶奶虽然是让人给抬上来的,可是一步也迈不动了。她比抬她的苦力还觉着乏。她在台阶上坐下,嘟嘟囔囔闹着要回家。这座山城呀,她说,真是把她吓死了。她要是想出个门,这幺些个台阶可怎幺爬呢!
秀莲伸着脖子看城里的大街,心里激动得厉害。高楼大厦、汽车、霓虹灯,应有尽有。谁能想到深山峻岭里也会有上海、汉口那些摩登玩意儿呢!
她冲着爸爸跑过去。“爸,那儿一定有好旅馆,我们去挑个好的。”
二奶奶说什幺也不肯再往前走了。不远就有一家旅店,那就能凑合。她叫挑夫把行李挑进去。秀莲撅起小嘴,可是谁也不敢反对。
旅店又小、又黑,脏得要命,还不通风。唯一吸引人的,是门口的红纸灯笼,上面写着两行字:未晚先投宿
鸡鸣早看天
男的住一间,女的住一间,两间房都在楼上,窄得跟船舱一样。窝囊废又“哎哟哎哟”地哼哼起来了。他说他觉着又回到了船上。
旅店是地道的四川式房子,墙是篾片编的,上面糊着泥,又薄,又糟,一拳头就能打个窟窿。房顶稀稀拉拉地用瓦盖着,打瓦缝里看得见天。床是竹子的,桌子、椅子,也都是竹子的。不管你是坐着、靠着,还是躺着,竹子都吱吱地响。
屋子里到处是大大小小的耗子。还有蚊子和臭虫。臭虫白天不出来,墙上满是一道道的血印,那是住店的夜里把臭虫抹死在墙上留下的印子。
一只大耗子,足有八寸长,闷声不响地咬起秀莲的鞋来了。秀莲吓得蹦上竹床,拿膝盖顶着下巴颏坐着。她的小圆脸煞白,两眼战战兢兢地盯着肮脏的地板。
除了二奶奶,大家都在抱怨。她跟大家一样,也不喜欢耗子和吱吱叫的竹器家具,可是到这小店儿里来是她的主意,她咬紧牙关不抱怨。“这小店不坏嘛,”她讲给大凤听,“不管怎幺说,总比在船上打地铺强。”她打蒲包里拿出个瓶子来,喝了一大口。
天气又闷又热,一阵阵的热气透过稀疏的屋瓦和薄薄的墙,直往屋里钻。小屋象个薄蛋壳,里面包着看不见的一团火。桌子、椅子都发烫,摸着就叫人难受。一丝风也没有。人人都出汗,动不动就一身痱子。
宝庆热得要命,连秃脑门都红了。可是他不爱闲呆着。他打开箱子,拿出他最体面的绸大褂,一双干净袜子,一双厚底儿缎子鞋,和一把檀香木的折扇。不论天多幺热,他也得穿得整整齐齐,到城里转悠一圈,拜访地面上的要人。他得去打听打听,找个戏园子。他不能象大哥那样闲在,也不能象他老婆那样什幺都不管。他得马上找个地方,秀莲和他就可以去作艺,挣钱。要不然,一家子都得挨饿。窝囊废见兄弟急着开张,担起心来。“兄弟,”他说,“我们唱的是北方曲子,这些山里人能爱听吗?”
宝庆笑了。“甭担心,大哥。只要有个作艺的地方,哪怕是在爪哇国呢,我也有法挣来这碗饭。”
“真的?”窝囊废愁眉苦脸。他脱下小褂在胸口上搓泥卷儿。他没有兄弟那幺乐观,他也不喜欢这座火炉似的山城。“我的好大哥,”宝庆说,“我出去一趟,您在家照看着点儿。别让秀莲一个人上街去。别让她妈妈喝醉了,还得让她小心着点烟头儿。这些房子糟得就跟火柴盒子似的,一个烟头就能烧一条街。”
“可是怎幺能……”窝囊废挺不乐意。
宝庆知道大哥想说什幺,就笑了。“别跟我提那个。他们都怕您。他们就听您的。是这幺着不是?”
窝囊废笑得有点儿勉强。
宝庆把他的东西收拾到一块儿,拿块包袱皮包了,挟在胳肢窝里。他在穿上最好的衣服之前,得先去澡堂子洗个澡,剃剃头。
他拿着包袱悄悄地走出屋子,不让他老婆看见。她还是听见了。“咦*恪*哪儿去?”
他没言语,只是摇了摇头,就急急忙忙走下摇摇晃晃的楼梯。
走出大门,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迈开轻快的步伐。他看着街道,很快就把家里的揪心事儿忘了个一干二净。他喜欢那宽宽的街道,街道两边排着洋灰抹的房子,霓虹灯亮得耀眼。这真好。这幺些个灯,还愁没有买卖做吗?
他找到了一家澡堂子。一迈进门坎儿,他就不住地给人点头,连茶房也没漏过,就象他们是他的老朋友一样。他看见有两三个来洗澡的是一起坐船来的伴儿,就跟他们亲热地拉手道好儿。然后他走到柜上去,悄悄地替他们付了澡钱。
他引起了大家的注意。一下子人人都知道,有个不寻常的人来跟大家伙儿一块洗澡来了。就连懒洋洋的四川堂倌也特别献殷勤,跑去给他端来了一杯热茶,还有热手巾。他剃了头,刮了脸,然后脱光衣服,不慌不忙地跳进池子,往身上撩了一通热水,接着坐在池子边,一面在胸口上搓着,一面顺口唱起来。他的声音不高,可是深沉洪亮。他心旷神怡。要做的事多着呢,忙什幺。先唱上一段再说。他听着自己的声音,觉得美滋滋的,当然他更喜欢别人捧场。一身的臭汗都洗净了,他穿上了讲究的绸大褂和缎子鞋,他把脏衣服交给柜上拿去洗,觉得自己干净、利索。走出澡堂门,准备办事去。
首先,他得闹明白当地的园子里演的都是些什幺。他花了个把小时转茶馆,看出沿江一带都唱的是本地的四川清音、渔鼓和洋琴。拿北京的标准来看,他觉着本地的玩艺儿不怎幺样。他唱的鼓书更有味儿,也更雅。不过一个高明的艺人就得谦虚着点,总得不断地学点新玩艺儿。
他高兴的是所有的茶馆买卖都很兴隆。要是这些艺人能赚钱,他和秀莲为什幺不能呢。重庆人可能听不懂大鼓。可是新玩艺儿总是叫座的,四川人一定爱看打远处来的新鲜玩艺儿。重庆现在是陪都了,全国四面八方的人都往这儿涌。就是四川人不来看他的玩艺儿,难民们也会来的。唔,事情不坏嘛。
可是他得成起个班子来。秀莲和他不能就那幺着在茶馆或江边的茶棚儿里卖唱。绝不能那幺办。他是个从北平来的体面的艺人。他在上海、南京、汉口这些大城市里都唱过。他必得自己弄个戏园子,摆上他那些绣金的门帘台帐,还有各地名人捧他的画轴和幛子。他得有一套拿得出手的什样杂耍,得有俩相声演员,变戏法的,说口技的。不论哪一桩,他都得去主角。要是他一时成不起一个唱北方曲艺的班子,他就得找俩本地的角儿来帮忙。不论怎样,得叫重庆人看看他的玩艺儿。
他加快了步子,又开始冒汗了。不过出汗也叫人舒服,凉快。背上越是汗涔涔的,他越是畅快。
跟别的大城市一样,重庆多的是茶馆。宝庆走了一家又一家,很快就知道了哪些人是应当去拜访的。有些人的名字他在来重庆之前就知道了。去拜会之前,他还是情愿先坐在茶馆里领略一下本地风光。你在这儿什幺人都看得见——商人、土匪、有学问的人和耍钱的。宝庆见人就交朋友。
在一家茶馆里,他碰见了老朋友唐四爷。唐四爷的闺女琴珠也是个唱大鼓书的艺人。
宝庆在济南、上海、镇江这些城市里,跟唐四爷在一个班子里混过事。他的闺女琴珠嗓门挺响亮,可是缺少韵味。宝庆看不上她的玩艺儿更瞧不上她的人品。对她来说,钱比友情更重要。她的爸爸唐四爷也是一路货。方家和唐家以前大吵过,后来多年不说话。
可是今天见了面,宝庆和唐四爷都觉着象多年不见面的亲哥俩。他俩亲热地拚命握手,激动得眼泪花花的。宝庆要找个唱鼓书的好把班子凑起来,唐四爷急着要给他闺女找个好事由儿,要不然,他愁眉不展地说,他全家都得流落在重庆,一筹莫展。眼下的穷愁使他们忘了过去的那些别扭。在眼前这种情况下再见面,俩人心里都热呼呼的。宝庆很知道,要是跟唐四爷在一个班子里,早晚他得吃亏。可是眼下这幺缺人,他不能放过这个机会。在唐四爷那头,他一见宝庆,就觉得好象一块肥肉掉进了嘴里,他决心死死咬住这块肉不放。他明白要叫宝庆上钩并不难。过去怎幺办,现在还怎幺办。不过在他和宝庆握手的时候,他眼睛里的泪倒的确是真的。“我的好四爷!”宝庆亲热地说,“您怎幺也在这儿?”“宝庆,我的老朋友……”唐四爷的眼泪滚下了腮帮子,“宝庆,您得帮帮我,我在这荒山野店里真没辙了。”
唐四爷是个矮矮瘦瘦,五十来岁的人。别看他的身子骨儿小,嗓门倒很响亮。他的脸又瘦又长,鼻梁既高且窄,象把老式的直剃刀。他一说起话来,就不住点地摇头晃脑。一对小眼睛深凹凹的,很少正脸瞧人。
“宝眷都来了吗?”宝庆说。
“是呀,连小刘都跟我们来了。”
“小刘?”宝庆一下子想不起来,“是给您闺女弹弦子的那个吗?”
“是呀!”唐四爷瞅着宝庆,瞧出宝庆非常高兴。他猜出宝庆急着要找个弹弦子的。他那大哥窝囊废弹得一手好弦子,可是他不肯干这一行。要是宝庆找不着个弹弦子的,他就算是真的坐了蜡。小刘弹得不算好,可是在这幺个偏僻的山城里,也就能将就了。
“走吧,我的好四爷。带我去见见您的宝眷。”宝庆更加亲热地说着。他想马上见见小刘和琴珠,让他们搭他的班子。“宝庆,我的好兄弟,我们来了快两礼拜了,还没一点辙呢!”唐四爷叹息着说。“您有点门儿了吗?”他想先弄清楚宝庆到底能给他点什幺好处,然后再让他见小刘和他闺女。宝庆的亲热,倒引起他的担心来。
宝庆意味深长地指指自己的鼻子,“我的好四爷,只要您肯帮忙,我就能把买卖弄起来。您想想——有了小刘、琴珠、我闺女秀莲和我,这就有了三个段子了。只要再找上几个人——找几个本地作艺的什幺的——马上就能开锣了。走呀!”
“您拿得稳?”别人的热心解不开他心里的疙瘩。“我的好四爷,”宝庆神气起来了,“您想我方宝庆能骗您吗?我说能干起来,就能干起来。”
唐四爷摇了摇头,心里很快打开了算盘。一开头他是想要宝庆帮忙来着,如今他见宝庆那幺急着想跟他凑班子,就又觉着该扭转一下形势,让宝庆倒过来求他。
“宝庆,”他开了口,“我得回家去先跟他们合计合计。”
宝庆知道唐四爷滑头。不过他也看出唐四爷没有完全拒绝搭伙儿干。于是他也装作一点儿不着急。“好四爷,您想回就回去吧。有了琴珠和小刘,我可以成班子,不过您也得明白,没有他俩我也成得起个班子来。给他们捎个好。再见。”说着,他就要走。
唐四爷笑了。“别走呀,宝庆。您要是乐意,就来跟大伙儿说说。”
唐家住的店比方家住的还要小。地方越是小,就越是显得唐四奶奶和琴珠“伟大”。四奶奶有三个唐四爷那幺宽,琴珠至少要比她爹高上两寸。娘是座肉山,闺女是个宝塔。俩人都一个劲儿地"吧茸印*
琴珠只有在台上还有几分动人之处。上台的时候,她可以把脸蛋和嘴唇都抹得红红的。她的眉毛又粗又黑,头发烫得一卷一卷的。此刻她没化装,脸上汗涔涔的。宝庆想:她可是真够丑的了。不过她的眼睛还挺漂亮,能盯得你发窘。乍看之下她的眼珠是褐色的,又大又亮,忽闪忽闪的。可是那对眼珠子要是盯上了你,就会变得越来越黑。
四奶奶是个尖嗓门。不说话的时候,也呼噜呼噜地喘气。“哟,”四奶奶叫了起来,“我当是谁来了呢,敢情是宝庆呀!”她坐在一把竹椅上,屁股深深地嵌在椅子里,简直没法站起来迎接宝庆。她拿着一把芭蕉扇拚命地"埃盟羌馍っ藕埃骸罢庀驴珊绵叮*我这就放心了,这下子我们不会饿死在这儿了。您这边坐,您坐呀。四爷,沏茶来。”宝庆四面瞧了瞧,没处可坐。“我不坐,”他客气地说,“甭费事了,四爷,我不渴。四奶奶,您身体还好吧?”“好!”唐太太气呼呼地说,“打来到这幺个鬼地方,我都掉了十几斤肉了。”她摸了摸自己的胖胳膊,叹了口气。
“您呢,琴珠姑娘?”宝庆笑眯眯的,想表示好感。琴珠先笑了一阵子,这才想出话来。“唔,方二叔,您的脑门还是那幺亮。”她打趣地说。
宝庆笑了。他想,从琴珠的样子看来,穿得挺随便,又没擦脂抹粉,眼下可能还没干那号买卖。宝庆一向不喜欢她,也不愿意秀莲跟她瞎掺合,怕跟她学坏。只要有钱,琴珠什幺都干得出来。宝庆不知道她现在跟小刘是不是也有一手,不过那当然不是为了赚钱。他定了定神,问道:“小刘呢?”唐四爷叫道:“小刘,小刘,快出来,方二爷在这儿呢!”
小刘懒洋洋迷离迷瞪地蹭了出来,一面还打着哈欠。他约摸有三十岁,又瘦又弱。他五官清秀,可是瘦得厉害,好象一阵风就能把他吹走。他的脸煞白,象个大烟鬼。这会儿他刚醒,脸上有团粉红色,使他显得年青,单纯。他见了宝庆真是高兴极了。他笑着,柔声柔气地说:“哟,方二爷,”见宝庆站着,忙说,“我去给您搬把椅子来。”
“甭客气,”宝庆很客气地说,“过得好吧,小刘?”
唐四爷连忙打岔:“咱们说正经的吧。别尽站着。”“对,方二爷,”四奶奶说,“您有主意,您先说。”她拚命"吧茸印*
宝庆开了口,诚心诚意地说:“琴珠,小刘,我来求您们帮忙来了。我想成个班子。”
“那还有什幺说的?”四奶奶笑了。“是您要我们帮忙的,所以您得预支点钱给我们。”
宝庆倒抽了一口冷气,不过很快又装出了一副笑脸:“我的好四奶奶,您要我预支?咱们不都一样是难民吗?”
四奶奶绷着脸。小刘本来想说他愿意帮忙,可是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他拿出一包“双枪牌”香烟,挨个敬了敬。除了宝庆,每人拿了一支。
“不预支,我们不能干。”唐四爷说。
“交情,信用,”宝庆断然地说,“不是比什幺都强吗?”宝庆说得很恳切,动人肺腑。
“要是您成不了班子,我们又在别处找到了事儿,那又怎幺办呢?”唐四爷问。他对交情和信用不那幺信服。“那我哪能拦着您府上的财路呵!”宝庆有时也挺厉害。“是吗?好哇,我们都得白手起家罗,哎哟。”四奶奶泄了气,喊了起来,两眼瞪着天花板。
“说真格的,”宝庆说得挺带劲,“要是咱们成起了班子,我还能亏待了你们?我闺女秀莲拿几成,琴珠也拿几成。小刘呢,给谁弹弦子,就跟谁二八分账,这是老规矩。成不成?”“我……”小刘结结巴巴说不出话。他不敢把自己的意思大声说出来,点点头,表示同意。
唐四爷和四奶奶拿定主意不再说话了。他们呆呆地盯着宝庆,想难为他,逼他提出更好的条件来,其实他们也知道,他提的条件本来就不坏。
琴珠到底开了口:“方二叔,就依您的吧!”唐四爷和四奶奶暗地里松了一口气。
“那好,就这幺定了,回头听我的信儿。”说完,宝庆就告辞了。
[book_title]四
鼓书场名叫“升平”,是照着宝庆三十年前在北平看见过的一个书场的名字起的。
小小的书场,坐落在最热闹的一条街上,能上二百来座儿。按宝庆的算法,只要有一百个听书的,他就不赔本;有了一百五十个人,就有赚头;要是客满了呢,那就很能捞上两个了。
到了开锣的那天。宝庆睡不好觉。天刚蒙蒙亮,他就起了床,找来一张包东西的纸,把他今天一天要做的事都记在上面。密密麻麻写了满满一张纸,叠起来,放在口袋里,然后出了门。
他先去看他头天在书场外面的布置。招牌的周圈,镶了一道红、白、蓝三色相间的电灯泡。在黎明的曙光里,灯光显得有些昏暗,可是就象在梦境中一般,美极了。牌下面是一个玻璃镜框,里面红纸黑字,写着角儿们的名字。正中横着三个大黑字:方宝庆;两边红底金字,是秀莲和琴珠。下面写着一堆从电影广告上抄来的绘声绘色的词儿。
宝庆笑眯眯地看着自己的名字。真不减当年哪!他实在应该得意。在先,他搭过人家的班,也自己成过班。可是论玩艺儿、论名声,他都比不过别人。眼下这是第一次,他挂了头牌,心里没法不得意。
他心满意足,冲着牌儿望了老半天,才恋恋不舍地离去。他走进一家小茶馆,要了一壶茶。
喝完茶,他去找小刘,商量给秀莲溜活①的事儿。他自个儿用不着溜,他已经是个老艺人了。万一小刘错了板眼,他会泰然自若地照样往下唱。可是秀莲就不一样了。弹弦的要是走了板,她就得跟着乱套。所以他得让小刘先跟她溜溜活儿,别一上场就砸锅。
但是他没有勇气一直跑进旅店里去把小刘叫出来。要是让唐家的人见了,就会想方设法,硬不让小刘跟秀莲溜活。
他走进旅店的账房,给了茶房几个钱,让他把小刘找下来,悄悄说两句话。见了小刘,宝庆嘱咐他:“别拿您的弦子,我那儿有一把,要是我大哥听见您弹,说出点啥话来,您别放在心上。我们总得养家吃饭哪。”
小刘懒洋洋地笑了笑,答应下午来溜活。
宝庆两天前才光顾过理发馆,这会儿又去剃了头,刮了脸。剃完,他打口袋里掏出那张单子,琢磨着。他得拜会所有帮过他忙的人,特别是官面上的和地痞流氓头子,得给他们几张招待券,求他们帮忙,照应。
他还抽出时间,把在书场里干活的人都一一知会到:卖小吃的、卖茶水的、卖香烟瓜子的、管热手巾把的、卖门票的、看座儿的、坎子上的②,都招呼到了。他们下午四点来,要先祭祖师爷和财神,求个吉利。
宝庆已经成了城里的知名人物了。他走到哪儿,人人都认识他。茶馆、酒馆和饭庄里的账房和跑堂的,都知道他成了班,今儿个晚上开锣。他们管他叫“方大老板”,一个劲儿地恭喜他——都想闹张开锣的招待券。不过宝庆只是向他们拱手道谢,对他们的种种暗示未置可否。他一走开,就自个儿叨咕:“我光顾你们的时候,什幺时候拿过你们的招待券?哪一次没给小费?”
等他回到小旅店,已经是两点了。一切都已准备就绪。小刘也过来跟秀莲溜过活了。她已经上了装,正在抱怨没钱买一双新鞋。
“今天先凑合着吧,”宝庆说,“就穿那双缎子的绣花鞋好了。等我一有了钱,就给你买双新的。”她撅着嘴,不过还是穿上了缎子鞋。
二奶奶是盛装打扮,清醒得出奇。她记得是四点祭神,一直没敢喝酒,怕亵渎了神仙会招灾。只要戏一完,钱柜子里有了钱,她就要喝上一两杯,庆贺一下。
大凤看来不大高兴。祭神跟她没关系。再说,看见妹妹打扮得那幺漂亮,她有点嫉妒。
宝庆觉出来了。“好大凤,别耍孩子脾气!等我挣了钱来,也给你买一双新鞋。就买我今天在铺子里见过的那种顶漂亮的鞋。”
大凤没言语。
“好大哥,”宝庆又对窝囊废说,“我要歇口气,今儿晚上我得把所有的玩艺儿都亮出来。我的亲大哥,请您上一趟园子,把祭神的事儿预备一下。您的记性比我好,求您帮我操持操持。等散了戏,我请您喝两盅儿。**
连求带哄,他说得窝囊废答应帮忙。这一来,他就只好听窝囊废没完没了地讲,祭神的时候,场子该怎幺安置。窝囊废爱显派他的学问。
“是,好大哥,”宝庆连连点头,“我听您的——求您别再往下说了。已经两点了,就请动身吧。”
一晃就是四点。祭神是在后台。窝囊废已经把一切都弄得井井有条。墙上贴上了红纸,写的是祖师爷——周庄王之神位。神位前有香案,一对红烛,一个大极了的锡香炉,供着几碟干鲜果品。还有三杯白酒。桌子四周围着大红绣花的缎子桌围。
周围三面,靠墙摆着凳子。屋子当中一张长桌,铺着白桌布,摆着茶壶茶碗,点心、瓜子、香烟,还有一瓶刚掐来的花儿。
应邀来参加表演的本地杂耍艺人,一个一个地走了进来。他们都穿得挺破烂,因为都失业很长时候了。有的抽着长杆烟袋,有的一面"白虐沤渡龋幻媾缱畔阊獭*
门一下子开了,宝庆走了进来。他冲着屋里的人一躬到地,秃脑袋从左到右转了半个圈子。嘴里不住地说:“请坐,请坐。”他知道大家都会站起来迎他。他不大佩服本地艺人,本地艺人也瞧不起“下江人”①。不过宝庆不愿意这种彼此瞧不起的劲头显得太露骨。
他直起了腰。秀莲慢慢走了进来。他带着笑脸,向大家介绍:“这是我闺女秀莲。”
秀莲调皮地笑着。她微微一鞠躬,走到桌边,摘下一朵花,别在身上。
“秀莲,”宝庆吩咐,“敬客人们瓜子。”他还站在门口,等他的老婆。
秀莲拿起瓜子碟,自己挑了一粒,正要嗑,又放回去了。“这是我内人,”宝庆又介绍开了。
二奶奶架子十足,挺有气派地点了点头,跟艺人们一起坐下。她想用四川话跟本地艺人聊天,他们又想用她说的那种官话来回答。结果谁也听不懂谁的,不过彼此都觉得尽到了礼数。
“哦,大哥,”宝庆说着,冲窝囊废奔了去,“真行,真行,真有您的!我布置不了这幺好。”他一边说,一边往四面瞧着。窝囊废听着兄弟一个劲儿地夸他,不由得高兴地笑了。他打了个呵欠,伸伸懒腰,好让宝庆看看他有多幺累。在园子里干活的人这会儿也来了:看座儿的、卖票的、捡场的、拉琴的。他们不是艺人,本来用不着来祭祖师爷。可是宝庆把他们大家都请了来,想让他们看看,艺人也讲规矩,也有自个的祖师爷管着;他们不是象外人想的那样,是没人要的野叫花子。
唐家来得最晚,这是身分。唐四奶奶打头阵,跟脚就是琴珠,唐四爷殿后,小刘象个没爹没娘的孤儿,可怜巴巴地跟着。
四奶奶穿了一件肥大无比,闪闪发亮的绿绸旗袍,看起来有四个唐四爷那幺大,堆满了横肉的脸上抹了厚厚的一层脂粉,嘴唇也涂满了口红。她身上真是珠光宝气:一对大耳环,手指上戴了四个戒指,都镶着假宝石,迎着光,闪闪发亮。
她一进门,就摇摇摆摆直奔二奶奶和秀莲,象招呼最要好的朋友那样招呼他们,“好姐姐——哟,瞧小莲多俊哪。”完了就招呼方家兄弟。别的人,她正眼也不瞧。
四奶奶不跟宝庆商量,就把她丈夫叫了过来。“给祖师爷上香!”她想让他来主祭。
宝庆忙把唐四爷拉开,摇了摇头。他是班主,不能让别人来主祭。他走到神位跟前,点着了香。等冒出一缕缕弯弯曲曲的蓝烟,他就把香插进香炉。然后又点着蜡烛。神位前一下子亮了起来,闪烁着各样的色彩。大家都安静下来,一片肃穆。宝庆恭恭敬敬地向祖师爷磕了头。求祖师爷赏饭吃,保佑他买卖兴隆,叫他说唱叫座儿。他跪着,心里一直在默祷,求祖师爷保佑秀莲,别让四奶奶和她丈夫捣乱。园子外面响起了震耳的爆竹。
[book_title]五
到七点半,园子里就快上满了。宝庆看着一排排挤得满满的座儿,高兴得合不拢嘴,不过他也担着心,怕书场门口出事。他请了本地两个坎子上的来把门。他们都有经验,好人坏人,一眼就能瞧出来。不过宝庆可不愿意他们真动手。开锣头一晚就打架,总不是吉庆事儿。他也不愿意亲自去管那书场门口的事。要是跟人闹起来了呢,岂不更糟。他得处处走到,事事在心,又不能让别人注意他。可一旦要是出了事,他又得随时在场。
他在后台,留神着每一件事。需要的时候,他就伸出闪闪发亮的秃脑袋,指点一气。他鞠躬,谁到了眼前就跟谁握手,满脸堆笑,叫人生不起气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女角儿的脂粉香,总会吸引一些爱惹是生非的浪荡子弟。宝庆不断把泡在舞台门前的这号人撵开。他们就爱跟姑娘们纠缠。可是这种事也难办,有的人可能是地面上要人的朋友。要是的话,他总得把他们请到后台喝茶。于是就会有那幺一位,自动跑上台去,当场送给他一幅幛子,给他捧场。一个艺人有多少操心的事儿!
到了八点,园子里已经是满满的了——不都是买票的。人这幺多,是因为宝庆发出了一批请帖和招待券。尽管如此,他还是很高兴。客满是件吉祥事儿。他奔到前面,兴奋地叫人在门口挂上了“客满”的牌子。他掌心发潮,又急忙回到后台,张罗开演。
头一个节目是一位本地艺人的金钱板——尖着嗓门,野调无腔,不地道。听众都不理会他的,只顾说话,喝他们的茶。
宝庆打后台往外瞧,场子宽而短,小小的戏台前面是一排排的木头凳子。靠两边墙摆着好些方桌,每张桌子周围,都摆了四、五把椅子。舞台的门帘上绣着有绿叶衬托的大红牡丹,还绣着他的名字。这是特意在上海定做的。墙上挂着幛子,还有各地名人送给他和秀莲的画轴。书场虽小,却颇吸引人。台前悬着一对大汽灯,射出白中带蓝的强光,把听众的脸都照得亮堂堂的。宝庆乐了,这都是他的成就。门帘台帐上都绣着他的名字。每一幅画,每幅幛子,都使他回想起过去的一段历史,他到过上海、南京等许多大城市,有过不少莫逆之交。
他从台后瞅着台下。前两排坐的是本地人,其余的听众多数是“下江人”。就是本地人,多半也是在外省住过,在外省混过事儿的,因为打仗才跑回重庆。他们来听宝庆的,不过是为了让人家知道他们见过世面,听得懂大鼓书。宝庆久久地盯着坐在舞台两侧的一些人看。有些是熟座儿,他们都是内行,到这里来,是为了看看宝庆和他这一班人的玩艺儿。他们背冲戏台坐着。只听、不看。他们对女角的脸蛋儿不感兴趣。宝庆皱着眉观察他们的表情。要是他和秀莲的玩艺儿打响了,他们就会常来。渐渐地,听众越来越安静了。宝庆知道,这就是说玩艺儿越来越招人。这也说明,听众已经喝够了茶,也嗑完瓜子了。要是再不看看台上,就没什幺事可干的了。
轮到秀莲上场了。
小刘已经定好弦子。他慢慢走上台,手里拿着一把三弦,瘦小清秀的脸,在发着蓝光的汽灯下苍白得耀眼。他那灰色的绸大褂,象把银刀鞘似的紧紧裹着身子。他静静地在桌子旁边坐下,十分小心地把弦子放在桌上,卷起袖子。然后,他拿起弦子,搁正了,用绑在手指头上的指甲试了试弦。他歪着脑袋听了听调门,接着就傻盯着一幅幛子瞧着,脸上带了一副不屑的神气,好象很不情愿当个傍角儿似的。
桌边支着一面大鼓,那是宝庆从几千里外辛辛苦苦带来的。鼓楗子比筷子长不了多少。还有一副紫红的鼓板,带着黑穗子。桌围子是绿绸子的,绣着红白两色的荷花,还有“方秀莲”三个大字。
门帘慢慢地挑起来,“别紧张,别紧张,留着点嗓子,”她还没出场,宝庆就一再提醒她。帘子一掀,秀莲安详地走了出来,穿着漂亮的服装,象仙女一样娇艳。
她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吸引听众的注意。然后她抬起小圆脸,脸上浮起了顽皮的微笑。
她穿了一件绉纱的黑旗袍,短袖口镶上一遭白色的图案花边。手腕子上一块小表闪闪发亮。两条小辫扎着红缎带,垂在胸前。红缎带和她的红嘴唇交相辉映。她每走一步,都象在跳舞。
她以轻盈的步态,极富魅力地飘飘然走到鼓架前,拿起鼓楗子,打了一段开场鼓套,小刘马上开始弹了起来。秀莲跟着弦子,偶尔敲两下鼓,不慌不忙,点出了板眼。她眼神注视着鼓当中。微笑还留在脸上,好象她刚想起了一个笑话,却使劲憋着,不让笑出来。
大鼓和弦子一下子都打住了。秀莲笑了笑,朝下望着听众。她腼腆地轻声说,要“伺候诸位”一段《大西厢》,接着就起劲地敲起鼓来。
文怕《西厢》,武怕《截江》,半文半武《审头刺汤》。①《大西厢》是大鼓书里最难唱的段子。只有三、四位名角儿敢唱它。崔莺莺差红娘去召唤张生的恋爱故事,尽人皆知。可是,大段的鼓词和复杂的唱腔,往往吓得人不敢唱它。它的词儿都是按北京土话来押韵的。要是北京话地道,口齿又伶俐,吐字行腔就能清晰、活泼,象荷叶上的露珠一样。可是,要是唱的人没有这一门嘴皮子上的功夫,那就八成儿非砸不可。
秀莲铺场②的时候,声音很小。坐在两厢那些内行的熟座儿,背冲着戏台,根本没听见她说的是什幺。她唱完头一句,大家都不由得回过头来,看看是谁在唱这个难对付的段子。她的声音不高,可是,唱腔是没的可褒贬的。她一口气唱完了长长的第一句,象是吐出了一串珠子,每一个字都是那幺圆,那幺实在,那幺光润:二八的俏佳人懒梳妆,崔莺莺得了个不大点的病她躺在牙床,躺在牙床上,半斜半卧。您看这位姑娘,蔫呆呆得儿闷悠悠,茶不思,饭不想,孤孤单单,楞楞瞌瞌,冷冷清清,困困劳劳,凄凄凉凉,独自一个人,闷坐香闺,低头不语,默默无言,腰儿瘦损,乜斜着她的杏眼,手儿托着她的腮帮。
自始至终,秀莲唱得很拘谨,好象并不想取悦听众。可是一到难唱的关口,她满行。她不象有的角儿,一遇到复杂多变的拖腔,就马虎带过。她唱得越来越快,但她态度从容,一副活泼的神情,怡然自得地唱着,充满了感情。唱到最后,她来了一个高腔,猛然间刹住了鼓板,结束了演唱。她把鼓楗子和鼓板轻轻地放到鼓上,深深一鞠躬,小辫上的缎带头,差不多碰到了鼓面。然后她转过身去,慢慢走向下场门。快到门口就跑起来,象个女学生急着想放学一样。
直到她跑进下场门的帘子里,才响起一阵掌声。坐在前排的听众不懂她唱的是什幺。掌声来自两厢的熟座儿。虽然她的嗓门还嫩,他们还是鼓了掌,他们知道,这幺年青的姑娘唱这幺复杂的段子,是很不简单的。
小刘知道秀莲挑的这个段子是最难唱的,他的活没出错,心里很高兴。秀莲一唱完,他长出了一口气,整了整衣衫,跟着她下了场。
有的听众站了起来,好象要走的样子,他们觉着失望,因为秀莲唱的时候,正眼也没瞧他们一眼,更糟的是,他们根本不懂她唱的是什幺。
桌围子又换了一副。这回绣的是一只鹤和两只鹿,还用五彩丝线绣了两个大字:琴珠。听众又坐下了。等等也好,看看琴珠是不是会好一点儿。
小刘先出场。这回他定弦的时候,把弦拨得分外响。他给秀莲傍角儿的时候,想的是别出错,到了这会儿,他想卖弄一下才情了。定好了弦,他心急地等着琴珠上场。两眼目不转睛地盯着上场门的帘子。
琴珠终于从帘子后面走了出来。她低着头,很快地走到鼓架跟前,好象她忙着要快点把段子唱完,好去干别的更要紧的事儿。
她是个高个儿,加上今晚上又穿上了高跟鞋,烫得卷卷的头发,高高地堆在头上,看着象个高大的穿着中国旗袍的洋女人。她的脸涂抹描画得很仔细,身上紧紧箍着一件大红旗袍。她的耳朵、手指和手腕上,都戴着从她妈那儿借来的假宝石首饰,俗不可耐的闪闪发光。
舞台是个古怪的地方,它能叫丑女人显得漂亮。琴珠长相平常,可是技艺和矫揉造作,使得她的一切都显得五光十色,闪闪发亮。她的外地派头和怪里怪气,使她一出场就博得个迎头彩。
音乐又算得了什幺!她的鼓点敲得很响,荒腔走板,合不上弦。小刘使出全身的劲儿拨弄着三弦。为了使手指用得上劲,他身子略往后仰,因为用力太过,使劲咬着下嘴唇。
大鼓、云板、三弦齐响,弄得人发昏,可是听众都聚精会神,好象早已习惯了这种声响。
琴珠很快就觉出了她的成功,于是就给自己的那号买卖拉起生意来。她先对某一个人做了一阵媚眼,然后转过去又找第二个人。对两个人都使了个眼色,眼珠子从棕到黑,从黑到棕变化了好一会儿。第一个段子唱完,她宣布要“献演”一个特别节目:《杜十娘怒沉百宝箱》。听众都乐了,来了个满堂彩。
她的嗓门很尖,很响,后音有点嘶哑。她一个劲儿地在那儿喊,不是唱,毫无低回婉转之处。谁也不理会她咬字清不清,就是吐字吐错了,也没什幺要紧。谁也不注意她唱的是什幺。男人们懂得她抛过来的眼神,喜欢她的媚眼。对琴珠来说,这比咬字清楚重要得多了。
小刘的弦子,跟她合不合得上,也无关紧要。他把胳膊抬得高高的,使劲地弹着。一个弹得带劲,一个喊得响亮,就是走了板,俩人也搭配得好极了。听众都凝神屏息地瞧着。乌烟瘴气地吵了有二十来分钟,琴珠才唱完了她的段子。她低头朝下看,脸儿从左到右,又从右到左地看了好几遍。然后她抬起头,慢慢走下场,一路故意地扭着屁股。她背后是雷鸣般的掌声。
宝庆唱的是压轴戏。
他的桌围子是红哔叽的,没绣花,用黑缎子贴了三个大字:方宝庆。桌围子刚一绑上,园子后面的门就开了,人开始往外涌——听过那个穿高跟鞋的娘们,谁还要再听一个男人家唱?只有少数人没走,他们也腻歪了,不过总得有点礼貌。
门帘一掀,汽灯的亮光,照得宝庆那油光锃亮的秃脑门,闪出绿幽幽的光。他走上台来的工夫,对观众的掌声,不断报以微笑,同时不住地点着头。他穿着一件宽大的海蓝色绸长衫,千层底的黑缎子鞋。他上场时总是穿得恰如其分。
他沉着地走向鼓架,听众好奇地瞧着,他才不在乎那些弃他而去的人呢,那不过是些无知的人,他对自己的玩艺儿是有把握的。那些熟座儿会欣赏他的演唱。走几个年青人没什幺要紧。他们到书场里来,也不过就为的是看看女角儿。
他的鼓点很简单,跟秀莲敲得相仿佛。不过他敲得重点儿,从鼓中间敲出洪亮悦耳的鼓点来。他的眼睛盯着鼓面,有板有眼地敲着。鼓到了他手里,就变得十分驯服。他的鼓点支配着小刘的弦子,他这时已经弹得十分和谐动听。
唱完小段,宝庆说了两句,感谢听众光临指教。今儿是开锣第一天,有什幺招待不周的地方,请大家多多包涵。他说,要不了几天,就能把场子收拾利落了。他本想把这番话说得又流利又大方,可是到了时候,本来已经准备好了的话,一下子又说不上来了。他一结巴,就笑起来,听众也就原谅了他。他们衷心地鼓掌,叫他看着高兴。
他介绍了他要说的节目——三国故事《长坂坡》。他还没开口,听众就鸦雀无声了。他们感觉得出来,他是个角儿,象那幺回子事。宝庆忽然换了一副神态。他表情肃穆,双眉紧蹙,两眼望着鼓中间。
他以高昂的唱腔,迸出了第一句:“古道荒山苦相争,黎民涂炭血飞红……”听众都出了神,肃然凝听,大气儿也不敢出。宝庆的声音如波涛汹涌,浑厚有力,每一个字儿都充满激情。他缓缓地唱,韵味无穷。忽而柔情万缕,忽而慷慨激昂,忽而低沉,忽而轻快,每个字都恰到好处。
宝庆的表演,把说、唱、做配合得尽善尽美。他边做边唱:“忠义名标千古重,壮哉身死一毛轻。”他也能凄婉悲恸,摧人肺腑:“糜夫人怀抱幼主,凄风残月把泪洒……”只有功夫到家的人,唱起来才能这样的扣人心弦。
宝庆一边唱,一边做。他的鼓楗子是根会变化的魔棍,演什幺就是什幺。平举着,是把明晃晃的宝剑;竖拿着,是支闪闪发光的丈八长矛;在空中一晃,就是千军万马大战方酣。
他一弯腰,就算走出了门;一抬脚,又上了马。
秀莲和琴珠唱的时候,也带做功。可是,秀莲没有宝庆那样善于表演,琴珠又往往过了头。宝庆的技艺最老练。他的手势不光是有助于说明情节,而且还加强了音乐的效果。猛的,他在鼓上用力一击,弦子打住了,全场一片寂静,他一口气象说话似的说上十几句韵白。再猛击一下鼓,弦子又有板有眼地弹了起来。
这段书说的是糜夫人自尽,赵子龙怀抱阿斗,杀出重围。他唱书的时候,听众都觉得听见了杂沓的马蹄声和追兵厮杀时的喊叫。
最后,宝庆以奔放的热情,歌颂了忠义勇敢的赵子龙名垂千古。他说这段书的时候,时而激昂慷慨,时而缠绵悱恻,那一份爱国的心劲儿,打动了在场的每一个人。然后,他一躬到地,走进了下场门。演出结束,一片叫好声,掌声雷动。
宝庆擦着脑门上的汗珠,走到台前来谢幕。又是一片叫好声。他说了点什幺,可是听不见。大家都叫:“好哇!好哇!”“谢谢诸位!谢谢诸位!”他笑容满面,不住地道谢。“明儿见!请多多光顾,玩艺儿还多着呢!务请光临指教。”说着话,他抻了抻海蓝的绸大褂儿,褂子已被汗湿透,紧紧地贴在脊梁骨上了。
[book_title]六
唐四爷忙着来拿开锣第一天晚上琴珠应得的那份钱。跟往常一样,他总觉着大家都合计好了要骗他。宝庆和账房先生忙着结账的时候,他用怀疑的眼光打量着他们。他从账房走到后台,留神大伙儿都在干些什幺,然后又走到前边来。他要马上把钱拿到手,谁也甭想少给他闺女一个子儿。
四奶奶实在太胖了,没法亲临账房,监督算账。要是她挤进账房,别人就谁也甭想进去了。所以她象一尊弥勒佛似的,坐在后台一把大椅子里,眼睛净盯着她男人瞅不到的那些地方。她分钱的劲头儿比谁都足。眼下她正在跟秀莲闲聊,听秀莲说些孩子话。四奶奶也疼孩子,别人家的小孩越不懂事,她越觉得有趣。
招待券发得太多,收入无几,演员们拿不到足“份儿”。按老规矩,不足之数,大家分摊。可是,宝庆大方地说,这是开锣第一夜,他情愿一个子儿不要,让大家拿满份儿;他希望明儿晚上大家还是都来。不论怎幺说,他得邀买人心。
唐四爷一听,更加起了疑。他从来不肯吃亏,也不相信别人会自己找亏吃。宝庆一定是昧下了一些钱,这会儿又来装大方,我唐四爷可不能就这幺着让他把钱拿走。可是收入和账目都在眼前,唐四爷挑不出毛病。他急急忙忙跑到他老婆跟前,和她咬了一会儿耳朵。怎幺办?怎幺对付这个狡猾的宝庆?他俩靠琴珠吃饭已经有十来年了。过去就受过骗。得想出点招儿来打宝庆身上多挤出俩钱,哪怕只有半块呢!
耳朵咬了有一分来钟,四奶奶决定还是接受分给琴珠的那份儿钱。她得把钱拿过来,放在贴肉口袋里,这才算牢靠。然后,她让唐四爷把琴珠带回家,留下她来对付宝庆。她是个妇道人家,就是败下阵来,也算不得丢人,过几天就算没这档子事了。她长吸一口气,双手交叉搁在高耸的胸前,等着宝庆。
琴珠也急着要走,她想门外一定有好多人等着瞧她。也许还会有财主、漂亮的阔少爷什幺的。她喜欢人家瞧她。当人家盯着她瞧的时候,她真觉着自己是个美人。于是她使劲地扭着屁股,走出了门,她爹很体贴地跟她保持着一段距离。
四奶奶坐在那儿,咯咯咯咯地傻笑着,象只刚下过蛋的鸡。忽然之间,她绷起了脸。“宝庆呀,”她叫着,“上这边儿来,我有话要跟您说。是要紧的事儿!”
宝庆明知她决不会说出什幺好话来。不过他还是过来了,笑着问:“您有什幺吩咐呀,我的四奶奶?”
“我要问您的就是这个。今晚上谁的好儿最多?”
“当然是琴珠啦!她是个角儿。”宝庆很坦率地承认。“好,宝庆,您这回总算是说了老实话。我也要跟您说点老实话。我们两家合伙儿成班子。我的闺女长相好,又能叫座。这幺说,她唱的是头牌。要是她唱的是头牌,她就该拿头牌的钱。话是这幺说不是?”
宝庆不愿意对她说,哪怕琴珠再学上三年,她的唱腔也比不上秀莲的*K纳っ庞*响又俗。他也不想对她说,要是他不组班,琴珠一个子儿也捞不到。他只是讨好地冲四奶奶笑了笑。
四奶奶也冲他笑着。“宝庆,别净站在这儿笑,得干点什幺去。要是您不打算多给头牌俩钱,我闺女可就要……”“要干吗?”宝庆的粗眉毛一拧,生了气。两个星期以来,他跑穿了十来双袜子,为的是让大家伙儿都有个挣钱吃饭的地方。他以为人家会领情。没想到这个臭婆娘……四奶奶一见宝庆这副模样,就软了下来。“宝庆,甭跟我说您不知道琴珠的事儿该怎幺办!作艺的事儿您懂。”“我不懂,”宝庆再也按捺不住自己了。“我也不想懂。”他天不亮就起床,整天都在忙,到处都得把话说到,该争的争,该劝的劝,该夸的还得夸。如今,他唱了半天,一个子儿没捞着。晚饭还没吃上呢,真是再也耐不住了。他瞪着眼瞧她。“好吧,”四奶奶嘟囔着,使劲把她那胖身子拔出椅子。“看样子您不打算再添了——一分钱也不添了?”“我干吗该添呢?我今天白干了一天,你们可都拿的是满份儿。您真不讲理。”
“我的好兄弟,还得图个身分呢。琴珠至少得比秀莲多拿一块钱。她值。”
宝庆坚决地摇了摇头。“不行,一分钱也不能多拿。”“好吧,您真没见识,我们明儿再见。”四奶奶摇摇摆摆地走了。走到门口,她又站住了,慢慢回过身来,“也许我们明儿就不再见了。”
“随您的便,四奶奶。”宝庆简直是在喊了,脸气得铁青。
窝囊废已经把宝庆的老婆二奶奶送回旅店了。秀莲还在书场里等着宝庆。自从秀莲登台作艺以来,她每逢下了戏,总等着宝庆带她回家。要是天气好,住处又离园子不远,他们就在夜晚晴朗的天空下走回家去。散场后走这幺几步,是宝庆生活里顶顶快乐的时候了。
他总是走得很慢,好让秀莲跟上。他背着手,耷拉着肩膀,低着头。难得有这幺一小会儿心情舒畅的时候,他慢慢吞吞地走着。这样走一走,可以暂时忘掉那极度的疲劳。秀莲到这会儿总爱把她那些小小不如意的事儿向他抱怨一番。宝庆爱听她抱怨。有的时候也会安慰上她几句,有时什幺也不说,只咂咂嘴。他会带她到附近的小饭铺里去,买上点什幺好吃的。他喜欢看她那发亮的大黑眼睛期待地等着她爱吃的东西。他也带她上小摊,给她买个玩具什幺的。秀莲已经十四岁了,不过她照样喜欢洋娃娃和玩具。
今晚上,四奶奶走了以后,宝庆紧背双手,在台上走来走去。要是明天四奶奶真的不让琴珠来唱,那可怎幺好!哼,她不过会招徕一些市井俗人,不来也没什幺了不起!“爸,”秀莲轻轻地叫,“回家吧!”
宝庆见了她那表情恳切的小脸儿,笑了。这可爱的小东西和琴珠真是天渊之别。唉,不值得为琴珠伤脑筋。唐家要她卖的是身,不是艺。那号生意赚的钱更多。可是秀莲还是一朵含苞未放的小花儿。她已经跟作艺的姑娘们混了四年多了,并没学坏。“好,回家!”宝庆答应了。“走着回去吧!”他把那些揪心事儿一古脑都忘掉了。他想起来在北平、天津、上海那些地方,他在散场后跟她一路走回家时的快乐情景。等宝庆和秀莲走出了戏园子,街上已经没有什幺行人了。大多数铺子都已经上了门板,街灯也灭了。宝庆慢慢地走着,垂着头,背着手。他觉着松快极了。街道很暗,这使他很高兴——这样就没人会认出他来了。非常清静。他用不着每走几步就跟什幺人打招呼。他越走越慢,想让这种不用跟人打招呼,非常轻松的愉快劲儿,多维持一会儿。
“爸,”秀莲低声叫道。
“唔?”宝庆正想着心事。
“爸,您刚才干吗那幺生四奶奶的气?要是明儿琴珠真的不来了,那可怎幺好?”她的黑眼珠出神地望着他。她单独跟爸爸在一起的时候,总喜欢用大人的口气说话。她想让他明白,她已经不是个只会玩洋娃娃的小妞儿了。
“没……没什幺了不起的。有她能吃饭,没她也能吃饭。”宝庆在家里人面前,总是装得很自信。有的时候他拿腔作势。不过这都出自好心,——想让大家伙儿安心。
“琴珠可有法儿挣钱啦,他们饿不着。”
宝庆清了清嗓子,看来秀莲也懂事了。她早就该明白这点了。可不是,她老跟唱大鼓的姑娘们混嘛。他带着笑声问:“她有什幺别的买卖好做呢?”
秀莲叽叽呱呱地笑了。“我也知道得不详细。”她有点抱歉地说,因为她提起的事儿,没法再往下说了。“我不该这幺说,是吗,爸?”
宝庆没马上回答。琴珠到底怎幺挣外快,秀莲不清楚,这点他并不奇怪。她每天说唱的,是那些才子佳人的事儿,可是她并不真懂。他担心的是闺女总要长大成人。她会成个什幺样的人呢?他的肩膀又觉得沉重起来了,好象挑起了一副重担。
迟疑了半天,他说:“我不能学唐四爷,你也不要去学琴珠。听见了吗?”
“是,爸爸,听见了。”秀莲说。从她的口气听来,她并没听明白爸爸究竟是什幺意思。
他们一路没再说话。
到了旅店里,宝庆才想起来,他和秀莲还没吃晚饭呢。他爬楼梯的时候,很觉着饿了。他希望家里能有点什幺吃的东西,要是能和全家人一起美美地吃上一顿,庆祝庆祝开锣,该多幺好。
出乎他的意料,二奶奶居然醒着,还给他们备了饭。
宝庆一下子高兴起来了,高兴得把一天的忧愁都忘到九霄云外了。要他称心并不难。稍微体贴他一点儿,哪怕他刚才还愁肠百结,也会马上兴高采烈起来。眼下他想说点什幺夸夸老婆。“晚饭!真好极了!”他一下子叫了起来。她瞪了他一眼。
“你还想要什幺?”她狠狠地问。
宝庆的脸一下子拉长了。“甭跟我生气,”他恳求地说,“我累坏了。”
窝囊废早就睡了。他照料了开张祭祖师爷的事儿,很觉着有点累。宝庆把他叫起来,一起吃晚饭。
秀莲帮着爸爸,想使空气融洽点儿。她亲热地管养母叫了声“妈妈”,又帮着姐姐大凤摆饭。
二奶奶对秀莲从来没有好脸色。她的那一份慈母心肠只能用在她亲生的闺女身上。
大凤比秀莲大两岁,可是看起来至少有二十三、四了。她是个矮胖姑娘,比秀莲高不了多少,可是宽多了。长圆脸儿,长相平常,满脸还净是粉刺。她总穿一件士林布的旗袍,把厚厚的头发,简简单单编成一根大长辫子,拖在背后。她总象是在发愁。偶尔一笑,就露出了两排整整齐齐的漂亮牙齿。她笑起来的时候,好看多了,也年轻多了。
近几个月,秀莲才知道自己是个没爹没娘的孤儿,才知道登台唱书是一门贱业。大凤长相平常,又不会作艺,可是秀莲知道她有身份。只要大凤冲她一乐,她准知道她在耻笑她。
吃完饭,窝囊废又倒头睡了。二奶奶酒没喝过瘾,不那幺痛快。等大家都吃完了,她喊起来:“都给我走开。让我安安生生地喝一口。”
宝庆、大凤和秀莲都拿不定主意。要是真把她撂下,她会大发雷霆。可要是他们留下,她又会喝上一整夜。宝庆累得真想马上倒头睡去。可又怕她发脾气,不敢就走。他咬了咬嘴唇。今儿个得过得快快活活的,才能吉祥如意。他得尽量避免吵架。
他看看老婆,一个劲地想把一个呵欠压下去。她挺有情意地冲他挤了挤眼,一本正经地说,她不再喝了。
宝庆再也支持不住了。他大声打了个呵欠,倒在一把躺椅里。二奶奶不愉快地瞅着他:“去吧,睡你的,睡死你。”她吼着说,她的眼睛阴沉沉的,象是受了侮辱。
宝庆没言语。他冲着俩姑娘点了点头,走出了房门。走进自个儿的屋子,他舒展开身子,长叹一口气,马上睡着了。又过了一天,平平安安的。
“大凤儿,”二奶奶说,“别嫁作艺的,晚上一散场,他总是累得什幺似的。”然后她冲着秀莲:“哼,卖唱的娘儿们更贱!”
秀莲倒抽了一口凉气,没敢吱声。
[book_title]七
几个爱唱戏的,在书场楼上租了三间房,每个礼拜到这儿来聚会两次,学唱京剧。他们以前在北平时学过几段戏,这会儿到重庆来组织了一个票房,每周只聚会几个钟头,其余的时间,屋子就空着。
他们会唱的戏并不多,都加在一起,也凑不上一出戏。聚会了几次,他们对京剧的兴趣逐渐淡薄,不少人再也不想唱了。他们就是到票房来,也不过是打打麻将。可他们还是每月按时付房租,占住这三间房,表示他们都是票友。
宝庆得找个住处,总不能老住在小旅店里。重庆是一天比一天拥挤了,每天都有一船船的人到来,要想找个住处,简直比登天还难。书场楼上有那幺三间空屋,真是再好也没有了。得把这三间屋要过来。可是那班票友又怎幺办呢?
他去见票房管事的。他机智老练,一句没提空房子的事儿。只是大谈特谈,京剧的历史如何悠久,管事的在京剧上的功夫又是多幺深。他在北平、上海、南京跑码头的时候,管事的不就已经名噪一时,名闻全国了吗?那回走票的时候,南京的报纸不都轰动了吗?(事实是,这位管事的从来没有玩过票,不过他也不愿意否认。)从京戏又扯到大鼓。宝庆是那幺能说会道,他一点儿一点儿地把话引到正题,管事的也只好赶紧附和,说是大鼓也就仅次于京剧,而实际上,他这一辈子还从来没有听过一回大鼓呢。宝庆是从文化之城北平来的有文化的人,他得象欢迎老朋友似的欢迎宝庆。真正懂得艺术的人总是心心相通的。半小时以后,票房的三间屋归了宝庆。再过一小时,宝庆就带着全家搬了进来——搬到鼓书场楼上。
秀莲和大凤住一间,宝庆两口子住一间,中间是堂屋。窝囊废不乐意每天晚上临时到堂屋里搭铺,宁愿住在小店里受罪。他心甘情愿地在那儿受罪,好在是一个人一间屋,自由自在,没人打扰。
宝庆对新居很满意。租钱少,房子就在书场楼上。还有什幺可说的呢?他每天用不着来回奔波,还能抽出点时间来料理家务。
他只高兴了几天。他早就知道唐家放不过他。唐家想给琴珠长钱,事*话斐桑突*想出别的招儿来折磨他。当然唐家也有唐家的难处,最要紧的,是挣钱养家吃饭。他们不能让琴珠跟宝庆散伙,那样就会一个钱也捞不到了。他们拿定主意要找宝庆的麻烦。又胖又大的四奶奶,她的拿手好戏就是惹人生气。她男人跟着她学,她呢,也紧盯着她男人,决不能让他落了空。
她三天两头打发男人去找宝庆,替琴珠借钱。孩子总得有两件衣服穿穿,饭食也接不上了。再不就是琴珠生了病,上不了场,得请上一天假。
宝庆无可奈何地忍受着这一切。他明白,不能去填这些无底洞。不过他替他们觉着难受,唐家的人压根儿就不懂什幺叫知足!他们要预支琴珠的包银,他没答应。这也没能使他们安分点。
方家搬到书场楼上的那一天,差点吵起来。唐四爷象个来给鸡拜年的黄鼠狼一样,天一亮就到书场来了,他一脸的怒气,嘴角没精打采地往下耷拉着。
他直截了当地对宝庆说,唐家的人都觉着他不是玩意儿,光把自己一家人安顿得舒舒服服的。唐家是他的老朋友,一向对他忠心耿耿,他倒好意思撂下不管。“老哥儿们,”他责备宝庆说,“您得帮我们一把。您有门路呀!您得给我们也找个安身的窝儿。这不是,您倒先给自个儿找了个安乐窝了。”
宝庆答应给找房,但能不能找着,可不一定。要他许愿不难,可是他不愿意许愿。要是他答应了人家,又不打算兑现,这使他觉着违心。唐家没完没了地埋怨他,他只好点头。唐四爷一个劲儿地叨唠,他心平气和地听着,不住地点头陪笑。
四奶奶也参加了社交活动。她每天都摇摇摆摆地走到书场楼上,来看她的好朋友二奶奶。她每回来都是一个样子。先是笑容满面地走进堂屋,喘着气说:“可算走到了。我一路走了来,特为来看您。我心想,不论怎幺说,我们在这个破地方都是外乡人,得互相亲近亲近。我只有您们这几位朋友,每天要是不见上一面呀,简直就没着没落儿。我一想起今儿还没见着您,心里就愁闷得慌。”
说完,她找来一把最宽大的椅子,把她那大屁股填进去,然后就唠叨开了。“您那位有本事的掌柜的给我们找到住处了吗?”她问二奶奶,“找到了没有?您可得催催他。我们的命不济,到现在还住在旅店里,房租贵得怕人。我们简直活不下去了。”
她一坐就是几个钟头,见茶就喝,见吃的就吃。
来串门的还不光是她。还有巡官、特务、在帮的和几位有钱的少爷。他们来是为了看秀莲,坐得比四奶奶还久。宝庆当然得应酬他们。拿茶,拿瓜子,还得陪着说话。他们常常在秀莲还没有起床的当儿就来了。坐在堂屋里,眼睛老往秀莲那屋的花布门帘上瞟。宝庆知道他们想干幺,可是又不敢撵他们出去。他要是给他们点厉害,场子里演出的时候,就会来上一帮子,大闹一通。砸上几个茶壶茶碗,再冲电灯泡放上那幺一两枪,那就齐了。闹上这幺一回,他的买卖就算玩完了。
更糟的是,一早就来的年青人里,有一位保长。他长得有模有样的,笑起来流里流气,玩女人很有两下子。他来了就一屁股坐下,嘴里叼一根牙签,两眼死盯着里屋门。还有一天,一个最放肆的年青的站了起来,二话不说就走进秀莲的卧室,秀莲还正在睡觉。别人也都跟着。
宝庆见他们都盯着闺女看,作揖打躬地说了不少好话。秀莲太累了。晚上唱书,白天得好好睡一睡。他们很不情愿地走了出来,坐在外屋等。宝庆心如火焚,可是使劲压着火,还陪着笑脸。这就是人生,这就是作艺。
他老婆要能帮着说两句,情形也就不同了。她至少可以对这些地痞流氓说,秀莲只卖艺。要是她能这幺说一说多好,——可是她偏不。她对秀莲,自有她的打算。
大家都瞅秀莲,秀莲觉着很别扭。她知道这些人没安好心,她不想理睬他们。她一跨出里屋门,就会遇上这帮家伙。她总是求大凤陪陪她,可是大凤不答应。她不愿意跟长得漂亮的妹妹走在一块儿。她懂得堂屋里那些男人是来看妹妹的,他们对她可是连正眼也不瞧一下。所以她总是叫秀莲独自一个人往外走。她的态度很清楚:抱来的妹妹不过是男人的玩物,而她可是个有身份的闺女。
最后秀莲只好一个人走出来,就象作艺时登台一样。她总是目不斜视,笔直地穿过堂屋,走进她妈的屋子。她不敢朝那些男的看上一眼,准知道,要是这幺做,他们都会围上来。
早起穿过外屋走出去,对秀莲来说是件很痛苦的事。她明白,她只不过是个没有爹妈的孩子,一个唱大鼓的。她的养母顶多能对她和气点儿,要说疼,那谈不到。她如今已经大了,她需要有人疼,希望有人能给她出主意。
随着年龄的增长,她的胸脯开始隆起,旗袍也掩盖不住她身体柔和的曲线了。她非常需要有人能保护她,安慰她。她需要人开导。有些事,她想眼二奶奶说说,可是又不敢。那幺还有谁能跟她说说呢?
每天早晨,当她穿过坐满人的外屋,上她妈屋里去的时候,她总是希望能碰上妈妈好脾气。可是二奶奶从来没有好脸色。“出去招待你那些穷人吧,贱货。”她总是粗声粗气地说。秀莲呆板地笑着,只好又回到自己屋里,心里老想着,她要是个十来岁不懂事的孩子该多好,她希望她身体上那些成熟的标志都消失掉。
她见过男人纠缠唱书的姑娘——摸她们的脸蛋儿,拧她们的大腿。她知道有的姑娘不得父母许可就跟着男人跑了。她也知道有些暗门子能挣钱,不过她并不清楚到底是怎幺回事。她自然而然地依靠爸爸保护。对于她来说,宝庆既是爹,又是娘,还是班主和师父。要是有人说起,哪家的姑娘跟人跑了,或者是跟什幺男人睡了觉,她都觉着特别神秘;要是这话是悄悄讲的,她就更想听个明白。
她也注意到,每逢堂会,总有些唱书的姑娘任凭男人亲近,还接受人家的贵重东西。她问大凤,为什幺男人要摸她们,还送东西。秀莲想,大凤是有身份的人,她应该知道。可是大凤只是红涨了脸,不说话。她又问琴珠,琴珠是靠着跟男人鬼混挣钱的,不过琴珠也只是嘻嘻哈哈地一阵笑,说:“你还太小,小孩子家不该什幺都问。”
那就只好问宝庆了。不过,要向爸爸提出这样的问题,可不那幺简单。当她终于鼓起勇气,提出问题时,宝庆脸红了。她从来没见过爸爸这幺难堪。她永远不能忘记,爸爸是那样苦恼地皱起了眉头,心事重重地用手搓着秃光光的脑门。沉默了半晌,他才说:“孩子,别打听这种事。这些事太下贱,你不该去想。”
秀莲不满意。她听出了宝庆责备的口气。因为难堪,她的脸也红了。她很灰心,可又不服。“爸,”她脱口而出,“要是这些事下贱,那我们的买卖不也就下贱了?我知道好多姑娘都那幺干嘛。”
“那是从前,”宝庆说,“从前人都看不起戏子和唱大鼓的,不过比奴才和要饭的好些罢了。可是如今改样儿了。只要我们行得正,坐得直,人家就不能看轻咱们。”秀莲想了一会儿。爸爸从来没跟她说过,艺人的身分什幺时候改过样,他只常常对她说,他们唱的书是上千年来一代代传下来的。
“爸,我们为什幺不做点别的什幺买卖呢?”她问。宝庆没回答。
秀莲一心认为她干的是下贱事,永世出不了头。这一回,当她走进坐满了男人的外屋时,她存心想随和点儿,看看那又会怎幺样。可是她抬头看见爸爸就站在门口,吓得马上改了主意,象个耗子似的,一溜烟钻进了自己的卧室。她在屋里一个人摸骨牌,一直玩到上书场去的时候。她下楼的当儿,还有两个捧她的人坐在家里。
四奶奶还是照常来。她明白那些男人为什幺要等在堂屋里,觉得应酬应酬这些人,也怪有意思。她打定主意要报复方家一下子,他们虽是朋友,却又誓不两立。方家都是强盗,诈骗了她全家。她跟那帮男人说,要想把秀莲弄到手,就要舍得花钱,一要有耐心,二要有钱。
她算是打错了如意算盘,宝庆不吃她这一套。只要是碍着秀莲的事儿,他就不能不说话。有一天,他冲四奶奶发了火。他气得脸都憋红了,声音直打颤。“请吧,”他说,“您要是上我这儿来,请到我内人屋里坐。我用不着您来应酬客人。”
四奶奶笑笑。她弹了一下响指,咯咯地象个下了双黄蛋的老母鸡似地笑了起来,“嗬,嗬,我帮您接待了这些贵客,还落个不是。”她大声说,“算我的不是,可是他们玩得不错嘛。”
宝庆狠狠地盯着她,气得两眼发直。“我不乐意您这幺着,”他说,“我请您记住,这儿不是窑子。这儿是书场——是卖艺的地方。”
四奶奶脸上一副恶毒的神色,说:“哼,等着瞧吧,我倒要看看干我们这一行的,谁能清白得了。”她扭着她那庞大的屁股,猝然离开了宝庆,回到那些男人堆里去。
她有几天没来。她告诉琴珠,场间休息的时候,别上后台去。要是她想歇会儿,就上秀莲屋里去。她知道宝庆就腻歪这个。
这一来,宝庆又多担着一份心事。他最恨的就是琴珠要跟秀莲交朋友。琴珠懒洋洋地靠在秀莲床上,带着一股浓浓的香水味,一副傲慢懒散的样子。
琴珠拿秀莲的屋子当化装室。她下午早早地就来了,抹口红,涂指甲,描眉,狠忙一气。秀莲的化装品,她拿起来就用,很叫秀莲心疼。大凤要用只管用好了,可是象琴珠这幺个暗门子,可不能随便使她的。她会挣钱,为什幺不自己花钱买去。她向爸爸诉了一通苦,可是爸爸没答碴儿。他不想为这幺件小事犯口舌。“甭发愁,”他说,“等用完了,我再给你买。”
秀莲知道他会再给买,可是不明白琴珠的化装费为什幺要他来付。
“您看,”有一天她拿定主意对琴珠说,“我那粉是挺贵的。”
琴珠高兴地咧开嘴笑了。“当然啦,所以我才喜欢它。我自个儿买不起。”她越发来了劲,把粉往胳肢窝和身上乱扑,还使劲抖粉扑,弄得满屋飘的都是香粉。秀莲气得脸发白。有一天,琴珠带了个男人来,他们一直走进秀莲屋里,一屁股坐在床上。秀莲脸红了,站起来要走。可是不能让琴珠待在她屋里。她会把什幺都偷走。再说,她上哪儿呆着去呢?要是她穿过外屋,上她妈屋里去,又可能会惹气。不走吧,她又不愿意瞧着琴珠招待男人。她又想看看,一个姑娘招待一个男人,到底是个什幺样子。真的那幺下贱吗?总有一天她得知道。于是她就干脆坐下来瞧着。
琴珠和她的客人又说又笑,和一般人没什幺两样。看不出有什幺不对劲的地方。后来他们拉起手来,但这也算不了什幺坏事。他们走了以后,秀莲很纳闷,是不是男人家掏钱,就为的是在床上坐一会儿,跟琴珠说上两句话呢?终于有一天,她回到屋里,看见琴珠正跟一个男人躺在床上亲嘴。
秀莲气得发狂。她真想把他们都撵出去,但为了爸爸的买卖,她又不敢得罪琴珠。她跑进妈妈屋里。妈妈知道该怎幺对付这种局面。
二奶奶已经半醉了,不过她还是觉出来发生了什幺事。她嘟囔了两句。这个闺女呀,真是个小蠢丫头。当然一个黄花闺女比个暗门子值钱,可是闺女也叫人淘神。让琴珠挣点外快有什幺要紧!她总得找张床吗,要是秀莲也这样,倒是件好事,能叫宝庆开开窍。他对这姑娘真是死心眼。谁听说过把个抱来的闺女娇惯得象个娘娘似的。二奶奶乜斜着眼睛望着吓傻了的秀莲的时候,心里想的净是些见不得人的肮脏事。“滚出去!”她叫道,“你不也跟她一样,是个卖唱的。你当你是谁哪?”
她举起酒杯,手停在半空,好象在琢磨。猛的,她把杯子朝秀莲扔了过来。没打中,不过秀莲的衣服却溅上了棕黄色的酒印儿。
秀莲目瞪口呆,脑子发木,也挪不动步了。原来妈妈要她学琴珠!妈妈不在乎,不疼她。秀莲气极了。她想打这个女人,想用指甲抓烂她的皮肉,咒死她!
她一转身,跑到楼下的书场里去找宝庆。他不在。她又走到门前,他上哪儿去了?然后回到暗下来了的舞台上。她站在舞台上,又是跺脚,又是咒骂。只有她的骂声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回响。
她盲目地朝门外走——世界上只剩下一个关心她的人了,那就是窝囊废。
秀莲一路跑着,走过许多条街,来到窝囊废住的旅店。“好好跟我从头说说,”他说,神气象个法官命令证人叙述目击的罪证那样严肃。听完秀莲的话,他一口气把琴珠和她爹妈臭骂了一通。
他的主意并不高明。他想到书场去,打琴珠一顿,看她还敢不敢再在男人面前扭屁股。他要跟唐家拚命,他得好好教训那胖老娘儿们四奶奶一顿。秀莲只是摇头。这些办法都不行,不能为了她把爸爸的买卖毁了。
窝囊废坐在床沿上,用他那又脏又长的指甲搔着脑袋。那怎幺办呢?这幺下去总不是个事呀!
秀莲诉了一通委屈,心里觉着好受点了。她知道窝囊废是疼她的。有这幺个人肯听她诉苦,也就算是一种安慰了。他骂人的话,听着叫人肃然起敬,用的都是有学问人用的字眼。
窝囊废有个现成的主意,要是秀莲手边有钱,就先上小铺吃顿饭再说。再不就去买上几个橘子。他知道有个地方,花上五角钱,就可以买上一大堆橘子,够全家撑得肚子疼的。他还知道山边上有个好去处,可以消消停停坐在那儿吃橘子。
秀莲说,要是大伯肯送她回家,那就更好,爸在家里该不放心了。
“让他们不放心去,”窝囊废说,“上场以前,就甭回那坏窝子里去了,要是他们敢骂你,我就亲手拆了那个场子。走吧,买橘子去,肚子里有了食儿,出门逛悠逛悠,看看景致,主意就出来了。”
[book_title]八
战局恶化,汉口失陷。从北方和沿海一带来的难民,大批涌入四川。本来已经很拥挤的城里,又来了这幺多人,宝庆的书场,买卖倒更兴隆了。唯有他这个班子,是由逃难的艺人组成的,很受欢迎。因为听众大多是来自四面八方的“下江人”,宝庆这一班艺人对他们的口味儿。那些爱听大鼓的人觉着,全城只有宝庆的书场,是个可以散心的去处。他们又可以在这里领略一番家乡情调。
四川是天府之国,盛产大米、蔗糖、盐、水果、蔬菜、草药、烟草和丝绸。生活程度也比别的地方低。东西便宜,收入又有所增加,宝庆就有了点积蓄。他打算存一笔钱,自己盖个书场。要是有了自己的书场,他就可以办个艺校,收上几个学生。这些学生经过他的调教,会成为出色的演员,而不是普通的艺人了。盖个书场,再办所学校,这是他在曲艺上的宿愿。真要那幺着,今后唱书的就可以夸口,说他们上过宝庆的曲艺学校,得过他的传授。
宝庆一想起盖书场,办学校的事儿,心里就高兴得直扑腾。但冷静一想,又觉着这种想法简直是狂妄,是野心勃勃,是一种可怕的想法。
他一下子犹豫起来,用手揉着秃脑门。说真格的,这样野心勃勃的打算,甭想办到。还有秀莲,要是她……他必得好好看着她,一步也不能放松。他叹了口气。只有秀莲不出事儿,他才能发展他的事业。
重庆的雾季到了。从早到晚,灰白色的浓雾,罩住了整个山城。书场生意兴隆。一场又一场,人老不断。平常晚间爱在街上闲逛的人,也走进书场,躲那外面阴沉沉的浓雾。宝庆总在提防着空袭。他一家已经受够了苦,再不能漫不经心。他心惊胆战地想到,在这个陪都,多一半的房子象干柴堆。都是竹板结构,跟火柴盒似的又薄又脆,一点就着。一家着了火,只消几个小时,就会烧成一片火海。
因为雾,日本飞机倒不敢来了。雾有时是那幺浓,在街上走路,对面不见人。有了这重雾保护着,居民们的心放宽了。战争象是远去了。生活又归于正常。可以寻欢作乐,上上戏园子了。
因为雾,四川的蔬菜长得很快。葱翠多汁,又肥又大,宝庆真是开了眼。宝庆的买卖也十分兴旺。书场里总是坐得满满的,秀莲越来越红,座儿们很捧场,很守规矩。一个当班主的,还有什幺不称心的呢?在雾季里,他买卖兴旺,名气大。而战争这出大戏,却在全国范围内没完没了地进行着。
琴珠还是老样子,她声音嘶哑,穿戴却花里胡哨,很能取悦男人,在书场里很叫座。唐家还是那样见钱眼开,常捣坏。如今他们不大到方家走动了,要是来的话,必是有事儿,不是开份儿,就是想额外多挤出俩钱去,宝庆已经把他们看透了。
有一次,宝庆买了些希罕的吃食,亲自给唐家送了去。这些花钱的东西,唐家未必常吃,他不想闹翻。头一桩,他得把事情弄明白。要是疑神疑鬼,互相猜忌,早晚会闹出事来。他满脸春风地招呼胖大的四奶奶,“四奶奶,多日不见,您身体好?我给您送好吃的东西来了,准保您满意。”
四奶奶没打算接礼物。她那满脸的横肉,一丝笑纹也没有;说话的调儿又尖酸又委屈:“我的好宝庆,您发财了。我们这些穷人哪儿还敢去看您哪!”
宝庆吃了一惊:“咱们也就该知足了,”他有点瞧不惯。“咱们不过是些作艺的罢了。好歹有碗饱饭吃就算不错,还有几百万人挨着饿,快要活不下去了呢!”
四奶奶的嘴角耷拉了下去:“您可是走了运。您有本事。我们家那一位,简直的就是块废物点心。他要是有您这两下子,就该自己成个班,自个儿去租个戏园子。没准他真会这幺办。”说着,嘴角往上提了一点儿,脸上浮起了一层象是冷笑的笑容。
“有了您这幺一位贤内助,四奶奶,”宝庆附和着,“男人家就什幺都能办得到。”他赶紧把话题转到无关紧要的小事上。他又是陪笑,又是打哈哈,一个劲儿地奉承,终于使她转怒为喜,眉开眼笑。时机一到,他就告辞了。
在回家的路上,宝庆又犯起愁来了。苦恼象个影子似的老跟着他,哪怕就是在他走运的时候,也是一样。要是唐四爷也弄上那幺几个逃难的艺人,他就能靠着琴珠成起个班子来。那当然长不了。唐家会占那些艺人的便宜,四奶奶会冲他们大喊大叫,给他们亏吃,最后散伙了事。不过,就是暂时的竞争,对宝庆的买卖来说,也是个打击。
他把这件事前前后后琢磨了个透。他非得有了确实的把握,知道唐家不能拿他怎幺样,才能安下心来。有一夜,刚散场,他想了个主意。问题的关键是小刘。要是他能让这位小琴师站在他的一边,就有了办法。他就能左右局面。没了小刘,唐家就成不起班子来。要说琴珠,没有琴师,也唱不起来。只要他能紧紧地抓住小刘,他就再也不用担心唐家会来跟他唱对台戏了。他先打听了一番,逃难来的人里有没有琴师。从成都到昆明,一个也没有。小刘真成了金不换的独宝贝儿了。
为了这件事,宝庆琢磨了好几个晚上。有一夜,他从床上坐了起来,用发潮的手掌揉搓着秃脑门。自然啦——事情也很简单,要想拴住小刘,最好的办法就是跟他攀亲,让他娶大凤。但这他可受不了。对不起大凤啊。可怜的凤丫头。虽然小刘有天分,又会挣钱,可是要叫她嫁个琴师,真也太委屈了她。他暗想,虽然他自个儿也是作艺的,他还真不情愿把闺女嫁给个艺人。
不该让大凤落得这般下场。她单纯,柔顺。小刘呢,也天真得象个孩子。不过宝庆操心的首先是男方的职业,而不是人品。小刘人品再好,也还是个卖艺的。
有一天,他邀小刘上澡塘洗澡,是城里顶讲究的澡塘子。他还是头一回请这位小琴师。小刘觉着脸上有光,兴高采烈。他俩在满是水汽的澡塘子里,朋友似的谈了两个来钟头。宝庆什幺都扯到了,就是没提他的心事。他细心打量了小刘脚丫子的长短,分手的时候,心里已经有了谱儿了。
下一回再请小刘洗澡的时候,宝庆带了个小包。他把包给了小刘,站在一边看着小刘拆包。果然不出所料,小刘很高兴。里面是一双贵重的缎鞋,是重庆最上等的货色,料子厚实,款式大方。小刘把鞋穿在他那窄窄溜溜的脚上,高兴得两眼放光。他挺起胸膛,高高地昂起了头。这一下,琴师和班主近乎起来了。
宝庆象个打太极拳的行家,不慌不忙地等待着时机。话题一转到女人和光棍生活,他就柔声地问,“兄弟,干吗不结婚呢?象你这样又有天分,又有本事的人,为什幺还不成家呢。我一直觉着奇怪。还没相中合适的人?”
小刘有点不好意思。他那瘦削俊俏的脸上,忽然现出小学生般腼腆的表情。他干笑了一声,想掩盖自己的惶惑:“不忙,我还年青呢。我把时间都用在作艺上了,这您是知道的。”他踌躇了一下,想了想,说:“再说,这年月,要养家吃饭也不容易。谁知道往后又会怎幺样呢?”
“要是你能娶上个会挣钱的媳妇,那就好了。俩人挣钱养一个家,这也算是赶时髦。”宝庆真诚地回答道。
小刘的脸更红了。他不知怎幺好了,用深感寂寞的眼神望着宝庆,心里想着,这人心眼真好,艺高,又够朋友,和自己的爸爸差不多。能跟他讲讲心里话吗?谈谈自己的苦闷,还有他爱琴珠的事儿。唐家倒是愿意把琴珠给他的,为的什幺,他也知道。他俩要是配了对儿,琴珠和他就永远得在一起作艺。这他倒没什幺不情愿。不过他希望琴珠能完全归他。他知道她的毛病,要是娶个媳妇,又不能独占,叫他恶心。跟琴珠结婚,还有更叫人发愁的事儿。他的身子骨儿不硬朗,琴珠可是又健壮又……永不知满足。要想当个好丈夫,他就得毁了自个儿的身子,艺也就作不成了。他失眠,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想着这件事。他还是不知道该怎幺着才好,也找不着个可以商量的人。他呆呆地、询问般地看着宝庆那慈祥的脸。
他只说了声,“好大哥,要是……”就忽然打住了。宝庆不喜欢琴珠。跟他说说,不提名道姓的行不行?“要是什幺?”宝庆接着问,“别瞒着我,咱俩不是朋友吗?”“是我和琴珠的事儿,”小刘一下子脱口而出了。他用手指比划着,想解释什幺,“我和她,——唔,这您知道。”
宝庆用手掌搓着脑门,心里想,宁毁七座庙,不破一门婚。于是他说:“这可是个好消息。恭喜恭喜。那你怎幺还不结婚呢?”
小刘倾诉了他的烦恼。宝庆没给他出主意。他只反问:“小兄弟,我想问问你,你觉着我待你怎幺样?我没亏待过你——。”
“当然啦!”小刘马上热心地说,“这可没说的。您心眼好,又大方。谁也比不了。”
“谢谢,可要是你跟琴珠结了婚,你就得永远跟着唐家,把我给忘了,对不?”
“哪里!”小刘象是受了惊:“我决不会忘记您对我的恩情。要知道,大哥,人家说您的坏话,我从来不信。您对我一片诚心,我也对您忠心耿耿。您放心,我不是个反复无常的小人。”
“好,我信得过你。”宝庆说,“我希望你和琴珠一辈子快快活活的。我希望你和我也能一辈子亲如手足。你知道我一向疼你。我总想,要是你我能在天地面前拜个把子,就好了。”
他哈哈地笑起来。“小刘,我当你的老把兄怎幺样?”小刘睁大了眼睛。他看着宝庆,心里又是惊,又是喜,又不大放心。他笑了起来,“您是个名角儿,我是个傍角儿的。我哪能拜您为大哥呢?我可不敢。”
“别这幺说,”宝庆用命令的口气说,“咱俩就拜个把子,皇天在上,永为兄弟。”
他俩分手以后,宝庆心里还是不踏实。可能他已经赢了一个回合,但还没定局。他当然能够左右小刘,但并没有十分的把握。琴珠和她娘才是真正的对头。她们要是拿定了主意,就能随心所欲地拿捏小刘。一个艺人有多少揪心的事儿!
快过年了。宝庆打算丰丰盛盛、痛痛快快地过个年。年过得热热闹闹,人就不会总想着老家了。再说他也乐意款待款待大家,这能使家里显出一股和睦劲儿来。
他给二奶奶一些钱,叫她带着大凤上街买东西去。她很会买东西。别看她好酒贪杯,情绪又变幻莫测,买东西,还价钱,倒很内行。就是他亲自出马去讲价钱,也没她买的便宜。
拿到钱,乐坏了二奶奶。为了庆祝这个,她先喝了一盅,接着一盅,又是一盅。等她带着大凤上街时,已经醉得快走不动道儿了。她醉眼惺忪,可还起价钱来,还是精神抖擞。那些四川的店铺伙计,顶喜欢为了争价钱吵得面红耳赤,二奶奶也觉得讨价还价是件有滋有味的事儿。要是她买一斤蚕豆,准得再抓上一把葱,塞进菜篮子里。不多一会儿,她就带着闺女回来了,篮子塞得满满的。她给自己剩下了一些钱,够她好好喝上几天酒了。
宝庆去看大哥窝囊废。他给了大哥点钱,要他回家团圆团圆,过个热闹年。
窝囊废冷笑了。“在这幺个鬼地方过年?你说怎幺过?算了吧!”他愁眉苦脸,本来,他整天没什幺挂心的事,可最近为自己的年纪,担起心事来了。头一条,他不愿意死在外乡。“甭那幺说,哥,”宝庆笑着说,“越是离乡背井的,越是得聚聚。我就是为这个,才给您送钱来了。我成心要您快活快活,散散心。上街给您自个儿买点什幺去。”
窝囊废不好意思降低身分,伸手去拿兄弟的钱。他指了指桌子,“我不要钱,”他说:“你可以把钱搁在那儿——搁在桌子上。”
宝庆走了以后,窝囊废就上了街。他走到集上,买了个叫做“五更鸡”的小油灯,既能当灯使,又可以温茶水;一个竹子做的小水烟袋,一对假的玉石耳环,还有一把香。回到家,他用红纸一件件包起,准备年三十晚*希透蠡锒*
宝庆象个八岁的孩子似的盼过年。他一闻到厨房里飘来的香味儿,就忍不住咂咂嘴,盼着除夕到来,好大吃一顿。他想方设法,要大家也跟他一样起劲。于是全家都一心一意准备着这个喜庆日子。连大凤也高高兴兴地在厨房里帮妈的忙。事与愿违。除夕晚上,宝庆的班子有堂会,宝庆很伤心。他准备了家宴,打算一家人吃顿团圆饭。可是,堂会怎幺能不去呢?他不能不替班子里其他的人打算,不能不让大家去挣这一份节钱。不论他怎幺惋惜三十晚上这顿团圆饭,他还是得去。
堂会散了的时候,已经是清晨两点钟了。外面下着雪。秀莲、小刘和宝庆走出门,穿过狭窄的街道时,雪落在他们的衣服上,脸上的雪都化成了水。三个人都垂头丧气。琴珠没来唱堂会,小刘知道她准是跟个男人去了。他气坏了,没跟唐家一起吃上年夜饭不说——琴珠也扔了他走了。秀莲眼里含着泪,心里头很难过。
宝庆两手在嘴边围成个喇叭筒,大声叫滑竿。他的声音淹没在茫茫的大雪里,抬滑竿的也回家吃年夜饭去了。街上空荡荡的,除了宝庆的一班人和雪花以外,什幺也没有。他们步履艰难,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间或有一家,窗帘里面还有亮光。只听见里面围席而坐的人,在哈哈地笑着。秀莲眼里满是泪水。
忽然间,来了一乘滑竿,一堆黑糊糊的影子,歪歪斜斜地在雪地里走着。宝庆叫住了滑竿。他不等抬滑竿的张口要价,就把手伸进口袋,抓出一把毛钱。
可是,谁该坐滑竿,谁又该走路呢?一乘滑竿不能把三个人都抬走。小刘忽然不好意思起来,觉着自己抱怨得太多了。“让秀莲坐吧,”他说,“我能走。”
“你坐上去,”宝庆下了命令,“我们喜欢走走。你的身子骨要紧。坐上去吧,我求你啦!”
小刘上了滑竿。大哥那幺尊重他,他很高兴。他笑着招了招手。“好大哥,”他说,“明儿我来给您拜年——一定来。”
宝庆和秀莲站在那儿,看着滑竿消失在黑暗里。秀莲累了,她翻起衣领,把脸缩在领子里。
“来吧,闺女,”宝庆说,“咱们走。你很累了吧?”她走了几步才回答:“我不累。”从她的声音听来,她已经精疲力尽了。宝庆也很累了。他觉得很对不起家里的人。别人家都在过年,他和闺女却得这幺着在街上走。他装出一副轻松愉快的样子说:“秀莲,又是一年了,你又长了一岁,十五了。记住了吗?你今年应该把书唱得更好。”秀莲没答碴儿。过了一会,宝庆又说开了,“咱们现在挣的钱不少了——可以体体面面地把你嫁出去了。”“干吗说那个,爸?”她突然问道。她正瞧着自己的脚。一双鞋糟蹋了,差不多还是新的呢。
“这是大事。每个闺女都该结门好亲。”
她一声不吭,叫他心里发凉。他们继续往前走,她心里不明白的是,为什幺爸爸老要提他们的买卖。他钱挣得多,又跟她嫁人有什幺关系?
总算到了家。宝庆拍着手,象个小学生一样,高兴得欢蹦乱跳。“总算到家了,咱们总算到家了。”他不住地说,心里希望有谁能出来接接他们,可是,没人。他们自己走上楼,衣服上的水淌湿了楼道。
二奶奶已经醉了。她已经上床,打开呼噜了。窝囊废正在秀莲屋里跟大凤说话。他俩都是一副哭丧相。窝囊废醉醺醺的,话越来越多。“钱,钱,钱,”他正跟大凤说着,“钱又怎幺样。为什幺偏偏要在大年三十跑出去挣钱。人生几何,能有多少大年三十好过的?”
宝庆一屁股倒在堂屋里的一把扶手椅里。红蜡还燃着,烛光就象黄色的星星一样,在他矇卑的眼前晃动着。钱……钱……钱……这幺干下去,值吗?
秀莲走进自己的屋里,躺了下来。
“来,侄女儿,”窝囊废叫道,“来玩牌,让你大伯赢几个怎幺样?”
“不了,大伯,”秀莲说,她已经乏得厉害,小嫩嗓子也哑得说不出话来了。“我要睡觉。”她脸冲着墙,睡了。
窝囊废叹了一口气,他站起来走到窗口,看着外面飘着的雪花。“可怜的孩子,可怜的小莲。”他悄悄地说,摇晃着他那花白的头。
[book_title]九
到四月份,重庆的雾季就算过去了,但早晨起来,雾还是很浓。那雾,潮湿、寒冷,象块大幕布似的盖着山城,直到日上三竿,才逐渐散去。太阳升起如猩红色的火球,看着有点怕人。这是不祥之兆,主兵灾;它也主大晴天,就是说空袭又将来到。重庆的天气可以截然分为两季:冬冷,有雾;夏炎热,无雾——却包含着危险。谁都知道,只要天一放晴,日本飞机就又会临头。
四月底,这年头一次拉了警报。飞机并没有来,但人人都知道战乱又已来到。雾这个起保护作用的天然防线没有了,人们只好听天由命。
宝庆对空袭已经习以为常。他亲身经历过的一些空袭,想起来还叫人心惊胆战。他决定把窝囊废送到南温泉去,那儿离城有四十多里地,比较安全。他要窝囊废到那儿去找上两间房;租旅馆,赁房子,都行。要是重庆*ち苏ǎ郊易芑褂懈霭采碇Α*
于是五月份那令人难忘的一天来到了。山城已是黄昏,太阳老远地,象个大火球。书场附近有些人在喊:拉警报了。也有人说,没拉警报,是讹传。外地来的难民,懂得空袭的厉害,很快躲进了防空洞。本地人还在各干各的,有的人满不在乎地在街上晃荡。这些“下江人”真是神经过敏!空袭?连一架飞机也没有。
突然之间,飞机来了,发出一阵轰隆轰隆的响声。朝防空洞奔去的难民跑得更快了。他们听见过这种声音——是轰炸机。可是四川人却站在那儿,两眼瞪着天空。也许是自己的飞机吧,刚炸完敌区回来。根本没有炸弹,怕什幺?
雾季一过,二奶奶没敢再喝酒。她不乐意给炸得粉身碎骨。活着还是有意思得多。白天黑夜,她随时准备钻防空洞。她把钱和首饰小心地装在一个小包里,随身带着。
这天下午,她正在检查这个跑警报用的包,盘算着还能不能再放点别的什幺进去。最好能带瓶酒,等头晕的时候喝上两口。秀莲正看她积攒的旧邮票,大凤做着针线活儿。
猛的,只听见头顶上一声巨响,好似一柄巨斧把天劈成了两半儿。秀莲一下子蹦了起来。
宝庆光着脚从里屋跑出来,“没听见警报呀!”他说。二奶奶坐在椅子上,想站,站不起来。她手里紧紧攥着那个小包。她往起站了两次,可是腿软得不听使唤了。宝庆走过来扶她,秀莲奔到了窗边。一阵凄厉的呼啸穿房而过,声音越来越响,猛地又哑然无声了。“快躺下,”宝庆喊道。他自己也趴下了。
炸弹爆炸了——三声闷响,书场摇晃了起来。一只花瓶从桌上蹦到地下,摔得粉碎。秀莲用手指堵住耳朵,爬到靠窗的桌子底下。外面街上扬起了一阵烟尘。接着又是一起爆炸,声音短促,尖厉,一下接一下。整个书场天翻地覆,好象挨了巨人一拳,接着就听见震碎的玻璃哗哗乱响,纷纷落地。
宝庆头一个开口:“走了,我估摸着。”他还在地上躺着。他说话,为的是安慰大家。谁也没答碴儿。他四面瞅瞅,连头也不敢抬起来:“大凤,你在哪儿?”大凤在隔壁屋里,趴在床底下呢:“妈,您在哪儿?”二奶奶还坐在椅子里,紧紧攥着那个口袋。她脚下湿了一大片。她尿了裤!“过去了,”宝庆安慰她说。她不言语。他走过去,摸了摸她的手。手冰凉。看见她在哭,他叫大凤过来,安慰安慰妈妈。大凤打床底下爬出来,身上脸上满是尘土和蜘蛛网,眼里一包泪。
宝庆穿上了鞋袜。等二奶奶定下神来,他已经走到了门边。“你上哪儿去呀?”她喊起来了。
“去看看唐家,我得去看看他们怎幺样。”
“就不管我了?我快吓死了,你倒只想着别人。”
宝庆犹豫了一下。但他还是下了楼。她又神气地跟他作起对来了,这就是说,她已经没事了。他有责任去看看唐家怎幺样了。琴珠是他班里的角儿,小刘是重庆独一份儿能弹三弦的琴师。他现在必须去看看他们,以后,他们或许就会少找他一点麻烦。
外面街上和平时一样。他以为街道已经给炸没了,炸弹离得那幺近。到处都是碎玻璃。一些消防队员和警察跑来跑去,街上的人并不多。太阳已经落山了。隔街望去,后面几道街的屋顶上,彩霞似的亮着一道强光,那不是彩霞,那是房子起了火。山城的一部分已是一片火海。他的心揪得发痛。他加快了步伐。是唐家住的那一带起了火。他的角儿!他的琴师!走到后来,一排警察挡住了他。他拿出吃奶的劲头,打人群里挤过去。整条街都在燃烧。烧焦了的肉味儿直往他鼻子里钻。他一阵恶心,赶紧走开。
末了,他爬上了山,冲着唐家旅馆的方向走去。也许他能打胡同里穿过去,找到他们。然而,所到之处,惨得叫人不敢看。靠山的街道上全是熊熊大火,浓烟铺天盖地朝他滚了过来。只听见火烧的噼啪声,被火围困的人的惨叫声,以及救火车不祥的铃声。新起的火苗,在黑暗中象朵朵黄花,从各处冒出来,很快就变成了熊熊的火舌。头顶上的天,也成了一面可怕的镜子,忽而黄,忽而红,仿佛老天爷故意看着人们烧死在下面的大熔炉里来取乐似的。
宝庆低着头,怀着一颗沉重的心走回家,眼前老晃着那一大片怕人的火。
这会儿街上已经挤满了人,大家都想出城去,所有的人力车上都高高地堆满了东西,一家家人家带着大包小包,拚命往外逃,找不到人力车的人,骂骂咧咧,有的在哭。失掉父母的孩子在嚎啕。有的人还带着嗷嗷叫的猪和咯咯的鸡。
一个人差点和宝庆撞了个满怀。他脸气得铁青,不但不道歉,还骂开了,“你们下江人,”他喊了起来,一面用手指着,“是你们招来的飞机。滚回下江去。”
宝庆不想跟他吵。显而易见,他说得不对。哪里是难民招来的飞机。他忘了那个人还在骂他,楞在那儿出神了。他一面走道,一面还在琢磨。可以写上一段鼓词,跟大家说说战争是怎幺回事,为什幺要抗战。
突然之间,他倒在了地上。一个发了疯的人在街上狂跑,把他撞倒了。他站起来,掸了掸衣服。这才看出来他已经走过了书场。
秀莲正在等他。她看上去是那幺小,那幺孤单。“爸,人家都出城去了,”她说,“我们为什幺不走呢?到南温泉找大伯去吧。”
宝庆拿不定主意。完了他说:“我们怎幺走?城里找不到一辆洋车,一架滑竿,汽车更甭想。今晚上走不成了。等明天城里没事了,再想办法。”
“我现在就想走,爸。我倒不怕给炸死,我就是怕听那声音。”
他摇了摇头。“我亲眼见的,江边的街道都着了火。走不过去——警察把路也给拦上了。明儿一早,我们再想办法。”她疑惑地看着他,问:“唐家怎幺样了?”
“不知道。”他的下巴颏儿直颤。“我走不过去。到处都是火,真怕人。”
她那双黑眼睛,黯然失神。她看了看天花板。“爸,明儿还会有空袭吗?”
“谁知道。”
“我等不得了,”她干笑了一声。“就是走,我也要走到大伯那儿去,我可不愿意再挨空袭了。”
二奶奶尖声叫着他们。虽然她一直在喝着酒,她的脸还是煞白的。“我不能在这儿等死,”她使劲嚷着,“动弹动弹,想点办法。”
“明儿一早,我们就上南温泉去,”宝庆说,他又疲倦,又紧张。看见她这副样子,他心里实在难过。
谁也没有睡。街上通宵挤满了人,都不敢去睡觉。谣言满天飞。每听到一起新的谣言,女人们就嚎啕大哭起来,听着叫人心碎。炸死了四千人,这是官方消息。要是一次就炸死四千人,那往后更不堪设想了。每一起谣言,都会使那骚乱的人群更加不安,更悲苦。
到夜里两点,宝庆睡不着,干脆不睡了。他穿上衣服,下了楼,走到书场里——那是他心血的结晶,是他成名的地方。当班主的宝庆,在这儿走了运,有了一帮子熟座儿。可是,眼前的景象叫他脑袋发木。贺幛、匾额还都挂在墙上,全是捧他的。他最珍惜的一些,已经送到南温泉去了。再有就是桌子、椅子、长凳。都是辛辛苦苦置下的。现在还有什幺用处?那边长条桌上,整整齐齐摞着二百套新买来的盖碗。他双手捧着光头。这些茶碗是他的血汗呀!没法把它们带走。一家人也许还得长途跋涉,才到得了南温泉。还可能有空袭。也许到了明晚上,整条街都会化为灰烬,一个茶碗也不剩。是不是因为他在别人家破人亡之际,赚了两个钱,所以才得到这样的报应?
他一脑门都是汗。他忽地抬起那满布皱纹的宽阔脸膛,笑了。有了命,还愁什幺?几个茶碗算什幺?他走到后台,把大鼓、三弦放进了一个布口袋里。看见这些宝贝,他好受了一点。只要有了它们,他就什幺也不怕了。到哪儿都可以挣钱吃饭。
他找来一张红纸,大笔书写了一张通知:“本书场停业三天。”他走到书场前面,把红纸贴在最醒目的地方。完了又走回后台。这一回他跪下求神保佑。求大慈大悲的菩萨和祖师爷保佑——“菩萨保佑,保佑吧!我日后一定多烧高香。”完了他去叫醒家里的人,已经是三点了。秀莲翻了个身,眯缝着眼。“又有空袭?”她问道。宝庆忙说不是,告诉她该动身了。她象个小兔似的一蹦就下了床。她的包早已打好,里面有两件衣服和积攒的邮票。二奶奶直打呵欠,提起了包。大凤躲在妈妈身后。她怕爸爸要她背鼓。“好闺女,”他恳求着:“帮我一把。三弦就够沉的了。”她满脸不高兴,但还是背起了鼓。宝庆锁上了书场的门。他站了一会,凝视着这个地方,满心的悲伤。他猛的转过身,跟着全家出发了。一层薄雾笼罩着山城。成千的人仍旧挤在街上,脸发白,板着,惊惶失措。有的人迈着沉重缓慢的步子,有的人呆呆地瞧着。宝庆一家走过的街道,还在燃烧。可以清楚地看见房屋烧焦了的骨架还在冒烟,有些地方还吐着火苗。他们从一堆堆瓦砾和焦木中间走过,到处都是难闻的焦味儿。间或看见一具尸体,不时看见一根孤零零的柱子竖在那儿。有一次,在他们走过的时候,一根柱子倒了下来,扬起一阵炽热的灰烬。他们加快了步伐,用手堵着鼻子,想避开那可怕的臭气。
二奶奶吓破了胆,连骂人也顾不得了。她平日最不乐意着忙,这会儿她却总觉得大伙儿走得太慢了。她猛的站住,惨叫一声,捂住了脸。原来她踩着了一个死孩子。秀莲给一团断电线缠住了,宝庆转过身来帮她解,她惊慌得不得了,好不容易才挣脱开,拽下了一片衣裳。大凤一个劲地摔跟头,可还是紧紧地抓住鼓不放。
他们走了好几个钟头,拐弯抹角地走过一片瓦砾的街道,爬过房屋的废墟和成堆的尸体,最后来到了江边。真是触目惊心!回过头来再看看他们经历过的千难万险,一下子都瘫倒在潮湿的沙滩上,爬不起来了。一片焦土和断垣残壁。一股股浓烟,火舌直往天上冒。那一大片焦土,就象是一条巨大的黑龙,嘴里吐着火舌。这样的黑龙,足有成百条。
他们总得设法渡过江去。宝庆去找渡船。听得一声汽笛响,轮渡还照常。这就好了!许多人为了坐小划子过江,付出了吓死人的高价。有轮渡*秃谩W』庸蠼*人担心害怕。
轮渡上已经挤得满满的。过了江,他让二奶奶和两个姑娘先在茶馆里等着,自己跑出去想办法。公共汽车站挤满了人,宝庆断定,哪怕等上一个礼拜,公共汽车也不能把所有等着的人都载了去。他想雇滑竿。抬滑竿的要价高得吓人。临完他发现一辆公家的汽车。他陪着笑脸跟司机拉近乎。请司机喝茶,司机高兴了。过了一会,宝庆塞给他一笔可观的钱,要他把一家人捎到南温泉去,司机痛痛快快地答应了。他正想要做这幺一笔生意呢!
有汽车坐,乐坏了秀莲。这就跟故事书里讲的一样。二奶奶又抱怨开了。“早知道有汽车坐,我就多带点东西来了,”她嘟囔着。宝庆没言语。他很高兴,菩萨还是保佑了他。
窗外的景色飞快地向后跑去,秀莲很快就把她的疲劳忘掉了。什幺都新鲜,美丽。南温泉真有意思,街道窄小,背靠连绵的大青山。可看的东西多着呢:潺潺的小溪,亭亭的松树,太阳是那幺和蔼安详,和重庆的太阳不一样。山坳处是一片深紫色的阴影,绿色的梯田一望无际。她从没见过这幺美的景色。
窝囊废见到他们,眼泪汪汪。他以为他们都给炸死了。他的脸色黄中带灰,满布皱纹,眼睛里全是血丝。“您好象一宿没睡,”宝庆说,“好大哥,怎幺不歇歇?”“担着这幺大的心,我怎幺睡?”窝囊废没好气。他扶着秀莲的肩头,孩子般热诚地说:“去睡一会儿,孩子,好好睡它一觉。等明儿醒了,上温泉去洗个澡。那才够意思呢!”他看着大家,欢欢喜喜把每个人都打量了一番。“都活着,太好了!太好了!都得去洗个澡。好呀,太好了!”他一高兴起来,就不知道打哪儿说起了。只要不住嘴就行。“我的好兄弟,”他对宝庆说,“你一定得先睡一觉。”宝庆很不以为然:“不忙,我还有正经事要办呢。”
“正经事?”窝囊废瞅着兄弟,觉得他简直疯了。“这幺美的地方,还用得着办什幺正事?”
宝庆把那宝贝三弦递给窝囊废,“我到镇上去走一圈,看看能不能在这儿作艺。”说完,就迈着轻快的步子走了。
[book_title]十
到南温泉的第二天晚上,日本飞机又轰炸了重庆。方家和镇上的人一起,站在街上听着。
那天晚上,宝庆睡不着觉。他的书场怎幺样了?挨炸了没有?他所有的一切,都化为灰烬了幺?
家里人还在睡,他早早地就出了门,先坐公共汽车,又过了摆渡,回到了重庆。他要看看他的书场。他也要打听唐家的下落。要是在南温泉能作艺,他就得把琴珠和小刘找来。
公共汽车里几乎没有人。所有的人都在往城外跑,没有往回走的。急急忙忙打重庆跑出来的人,都看他,以为他疯了。他高高地昂起头,笑容满面,觉着自己挺英雄。
中午,他到了重庆。太阳高高地挂在天上,象个通红的大火盆。又有一排排的房子挨了炸,又堆起了一些没有掩埋的尸体。街上空荡荡的。人行道发了黑,湿漉漉的,血迹斑斑。头顶上的太阳烘烤着大地上的一切。宝庆觉着他是在阴间走路。城里从来没有这幺热,也从来没有这种难闻的气味。
他想回家去。离开南温泉跑出来,真蠢!来干吗呢?“这阴曹地府里只有我这幺个活人,”他一面走,一面这幺想。一家烧焦了的空屋架中间,一只小猫在喵喵地叫着。宝庆走过去,摸了摸那毛茸茸的小东西。小猫依偎着他亲热地叫着。他想把它抱了走,可是拿它怎幺办呢?可怜的小东西。它见过悲惨的场面,它会落个什幺下场呢?人要是饿极了,会不会把它拿去下汤锅呢?——他不敢再往下想,加紧了脚步。在一条后街上,他看见三条狗在啃东西。真要有点什幺,他可以弄点喂那小猫去。他猛的站住了,看清楚狗啃的是什幺。它们恶狠狠地嗥叫着,撕啃着一具尸体。他一阵恶心,转过身就跑。
又是一阵叫人毛骨悚然的焦肉味儿。他想吐,胃一个劲地翻腾。他背转身,躲那难闻的气息,可是,迎面扑来的气味更难闻。他看看两边的人家,想进去躲一躲。可是,房子都只剩下了空壳——墙还立着,窗户只剩下个空框儿——里面的火还没有灭。他看不出他走到什幺地方来了。他一下子惊慌起来。他在荒无人迹、烟雾腾腾的阴间迷了路。
末末了,他总算走上了大街。十字街头光秃秃的,一抹平。当间站着个巡警,没有交通可指挥。他一见宝庆就行了个礼,显然把他当成大人物了。宝庆笑着点了点头,继续走他的路。警察看见他,仿佛很高兴,就象宝庆也很乐意看见他一样。在这死人的世界里,看见一个活人,确实也是一种叫人愉快的景象。
宝庆加快了脚步。他不敢住下脚来张望,怕看到他所怕见的东西。一具尸体倒也罢了,烧焦了的尸体就可怕得多,几百具烧焦了的尸体,实在无法忍受。光看看那些断垣残壁,也叫他发抖。他起了一种念头,觉得在这一场毁灭之中,全手全脚地活着就是罪过。他忽然感到罪孽深重。他到这死人城里来,为的是要照料财产,考虑前程。而这幺些个人都给屠杀了。
他又安慰自己。我辛辛苦苦,挣钱养家。我开办了书场——当然我想要看看它怎幺样了。但愿书场安然无恙。这种希望象一面鲜明的小旗,在他的心里飘扬。他匆匆地走,心里不住地想,那可是我用血汗挣来的,也许它没挨炸。
到了书场那条街的路口,他不由自主地站住,一点劲儿也没有了。熟识的铺子,都给烧个净光。街当间有一堆冒着烟的木头。有家铺子只剩了个门框子。柱子上挂着一面铜招牌,还是那幺亮,那幺金光灿烂,太阳照在上面,闪闪发光。这是吉兆吗?他不敢朝他的书场看去。他象个着了魔的人,呆呆地站在那里。书场就在他背后,只消转过头去看就行了,可是他没有勇气。他双眉紧蹙,一条条的汗水,顺着鼻梁往下淌。大老远的跑了来,不看看他要看的东西就回去,多窝囊!
他费了好大的劲儿,才转过了头。书场还立在那儿。他的心快跳到嗓子眼了。他想放声大哭,却又哭不出来。他迈开步子走过去,又猛跑起来,一下子就到了上了锁的门前。墙依然完好,只是这地方显得那幺荒凉。红纸金字的海报掉到地上了。他脚下的一张上面写着:“方秀莲”。他小心翼翼地捡起海报,卷起来,夹在胳肢窝底下。
门上的锁没人动,但搭链已经震断了。他打开门,走了进去。迎面扑来一阵潮湿的气息。虽说他走的时候是灭了灯的,场子里却显得很亮堂。他这才看出来是怎幺回事。房顶已经给掀去了。碎瓦断椽子铺了一地。他那些宝贝盖碗全都粉碎了。他没拿走的那些幛子和画轴,看来就象是褪了色的破糊墙纸一样。
他慢慢地走过这一片叫人伤心的废墟。他简直想跪下来,把那一片片的碎瓷对上。但那又有什幺用。他难过地在一把小椅子上坐下。过了一会,他仰起脸来,悄声自语:“好吧!好吧!”书场是给毁了,可他还活着呢。
他走了出来,找了块砖当榔头使,拿钉子把门封上。敲钉子的声音好比一副定心丸。他总算又有点事干了。干活能治百病。他心里盘算着:“换个屋顶,再买上些新盖碗,要顶好的,就又能开张了。桌子椅子还都没有坏。”他隔街冲对面那一片叫人痛心的瓦砾看去。他总还算走运。不过就是那些铺子,也还可以重建。等雾季一来,铺子又可以开张,生意又会兴隆起来。
他朝着公共汽车站走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书场里还有一些贵重东西。他一定要回去看一看。可以带一些到南温泉去。一转念,他又笑起自己来了。这就象用筛子装粮食,装得越多,漏得也越多。他继续走他的路。
他好受了一点。起码他已经知道了他的损失究竟有多大。这下他可以对这个挨炸的城市客观地看上一眼了。是不是能写段鼓词,《炸不垮的城市——重庆》。这完全是事实,一定会轰动。
他不知不觉,不由自主地就朝着唐家住的那一带走去。他们住的旅馆还在。这旅馆坐落在一堵高墙的后面,这堵墙遮住了室内的阳光,但却挡住了火势,救了这家旅馆。所有别的房子全烧毁了。这家旅馆看起来象一件破烂衣服上完好的扣子。
唐家也都没事。看见他,唐四爷眼里涌出了泪水。“我的老朋友,我们都以为您给炸死了。”他哽咽着说。
四奶奶掉了秤。她苍白的脸上,挂着一条条发灰的松肉皮。不过她的脾气一点也没改。“您为什幺不来看看我们?”她嘟囔着说,“就我们一家子在这儿,真差点死了。”“我这不来了吗,”宝庆说,“当初来不了,火给挡住了。”
琴珠打卧室里走了出来。她脸发白,带着病样。头发在脸前披散着,眼睛起了黑圈。“甭听我妈的废话,”她对宝庆说,“带我们走吧!”
“废话?好哇!”四奶奶怒气冲冲地说。她还是一个劲地追问,为什幺宝庆不来看他们。
宝庆问小刘上哪儿去了。谁也不答碴儿。他怕小琴师已经给炸死了。他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满眼的疑惧。最后,还是唐四爷开了口,“真是个懒蛋,不肯去防空洞,等到炸弹往下掉了,还躺在床上……完了又不要命地跑。”“那阵儿响动呀,真邪乎,”四奶奶打岔说,“炸弹往下落的声音就跟鬼叫似的。”
宝庆瞪大了眼睛,毛骨悚然。可怜的小刘,他的把兄弟,他的宝贝琴师!
“是这幺回事,炸弹一往下掉,他就使劲跑,”唐四爷还往下说,“也不瞅脚底下,脚踩空了,一头栽到楼底下,磕了脑袋。头上肿起拳头大个包,真是蠢得要命。”“他在哪儿呢?”宝庆问,放了心。
“还不是在床上,”四奶奶尖着嗓门说,“他就离不开那张床。”
宝庆对他们说,他想在南温泉重起炉灶另开张。他告诉他们,那镇子很小,就是能挣钱,也不过刚能糊口。两家人凑起来,挣的钱准保能填饱肚皮。到雾季再回重庆。他已经合计好了,就是三个角儿:琴珠、秀莲和他自己。四奶奶又要唠叨。宝庆赶忙说,“我先把话说在头里。全靠碰运气。没准儿一天的嚼谷也混不上。要是混不出来,别赖我。眼下就这德性,我或许不该要你们跟我去。”唐四爷不等他老婆喘过气来,忙说,“您是我们的福星,好兄弟,您说了算。”
四奶奶说:“上哪儿去睡觉都成,哪怕睡猪圈呢,也比呆在这儿强。”
南温泉实在太小了,养不活一个齐齐全全的曲艺班子。宝庆拿定了主意,兵荒马乱的,夏天还是就呆在这儿好,等冬天再回重庆去挣钱。他已经盘算好怎幺拾掇安置他的书场。
他把唐家带到了镇上,他们都很感激,——不过没维持多久。他们又怨天尤人起来:镇子太小,琴珠唱书的茶馆不称心;她挣的钱太少,住的地方象猪圈。他们不厌其烦地对宝庆叫冤叫苦,这都是他的不是。
末末了,宝庆觉着他跟唐家再也合不下去了。他受不了,心都给磨碎了。
他担心的是秀莲。他老问她想不想搬家,称不称心。他总问,叫她起了疑。有一天,他又问起来,她冲着他说:“干吗老问我,怎幺了?”
“是这幺回事,”他鼓起勇气说,“你和我祖辈都不是卖艺的,我有时候想洗手不干了。我们干这个,不一定那幺合适。”
秀莲睁大了眼睛望着他:“您不乐意再说书啦?”“我乐意自己唱唱,我是说……”他心烦意乱说不下去了。“唉,作了艺就不能不跟别的艺人一样。我是说,沾上他们的坏习气。”
秀莲没懂他的心事。“我喜欢这儿,我乐意老住在这儿。”她说。“我乐意住在个美地方。这比老搬家强多了。”她伸出了细长的圆胳膊。“您看那边的山多好看。一年四季常青,那幺绿,那幺美。我们要是也能那样,该多好!”宝庆微笑了。他喜欢听秀莲说话。她说起这样的事来,好象打开了他心灵上的窗户。他明白了,她不是那种喜欢到处流浪的人。她不是天生作艺的。
“好姑娘。”他暗自说道。又想到了今后,他得为她存上一笔钱;还得办个艺校。他要传授出一代艺人来。他和秀莲绝不能沾染上艺人的习气。
[book_title]十一
敌机有一个礼拜没到重庆来。难民们又回到城里。他们在南温泉和乡下找不着住处,也找不着饭吃。重庆到底是他们的家。回城有炸死的危险,可总比待在乡下饿死强。宝庆决心留在城外。他经过反复考虑,才拿定这个主意。主要是因为他那个宝贝书场得重新翻盖。城里的工人都修防空洞,修政府的楼去了。无论他出多少钱,他和书场的房东都雇不来工人。还有,他怕再来空袭。只要再来上那幺一回,书场就没法再做买卖了。在这小镇上,虽说进项微薄,还可以先凑合着过。也就是自己一家和唐家,肯定都能吃上饱饭。青山环抱的南温泉,本应是个太平去处,但宝庆发现,就是在小镇上,要操心的事也和在大城市里一般多。镇子很小,人烟稠密,彼此都认得。多数人整天无所事事,爱的就是拉老婆舌头。
只要秀莲一出门,镇上的人就盯着她看,窃窃私议。可也没什幺好挑剔的。秀莲和大凤常常一起出门去洗澡,总是穿得很朴素,举止稳重大方。南温泉的人觉得她们很新奇,很注意她们。可要是琴珠跟着她们一起出门,那就热闹了。年纪稍大的人就会打唿哨,嘘她们。年青男人会跟上来,说些猥亵的话。
宝庆很为这事发愁。他的两个闺女单独上街的时候,不会有什幺差错。可要跟琴珠一块儿出门,全镇的人都会拿她们当暗门子。
有一回,秀莲从外面回来,脸涨得通红,一肚子气。“我跟她上街又怎幺啦?那些人干吗老欺负我?”她问,“她有什幺特别的地方?不跟我一样是个姑娘吗?”
宝庆不想说得太多:“少跟她出去。”
“是她要我跟她出去的——她老想出门。”
“那你就别去。”说着,他走开了。他干吗不跟她说说琴珠?他想说,方家和唐家不一样,可这就得扯到琴珠和男人的关系上去,他没法开口。他害怕。他怕说错了话,秀莲好奇起来,也会去试试,惹出麻烦来。
爸爸不肯说透,秀莲很纳闷,也很窝火。她有点怕琴珠,不过她也想知道琴珠到底有什幺特别的地方,为什幺她一上街,人家都要盯着她看。
有一天,她和琴珠沿着穿镇而过的小河散步。走到南温泉尽头,小河变宽了。前面是重重青山,小溪流水从山上落下,轻轻地注入小河,激起雪白的水花。青山绿水之间,是一带树林,背衬着蓝汪汪的天。真是风景如画!秀莲着了迷。她高兴地叫起来,加快了脚步,好似要往那远山脚下奔去。忽见一个男人,坐在小河边一块大石头上。琴珠走过去,亲热地跟他打招呼。秀莲站住了,不知怎幺是好。琴珠早跟人约好了,这是明摆着的。秀莲不乐意一个人往前走,就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靠河边坐了下来,看鱼儿在那清澈的水里窜来窜去。她觉着挺别扭。可是小鱼多有趣!有的只有一寸多长,眼睛象珠子般溜圆。她看得出神了。
琴珠一下子走到她跟前来了。“秀莲,”她叫着,嘴边挂着一丝笑容,“跟他去逛逛怎幺样?这人挺不错,又有钱。他想见见你,你要什幺他都肯给。”
秀莲猛地站起,好似挨了一刀。不知道怎幺的,她打心眼里觉着受了委屈。她的脸红一阵,白一阵。想说点什幺,又说不出来。她高高地昂起头*戳丝茨敲匀说拇笄嗌剑*觉得不对劲,又回过来瞅了琴珠一眼。
完了她回身就跑。过了一会,她放慢脚步,走起来,小辫拨浪鼓似的在耳朵两边拍打着。她不耐烦地揪住小辫,继续往前走,一口气回到旅店里。
她径直上了床。半醒半睡地躺着,想着这件事。为什幺琴珠要她跟个男人去逛?爱,到底是怎幺回事呢?为什幺女孩子能凭这个挣钱?近来她在南温泉,见过青年男女挨得紧紧地在乡间散步,或者手拉手坐在草地上。挺不错的嘛。她很羡慕他们。在她看来,那些人跟她比起来,简直是天上地下。他们天生有这种自由。她不过是个穷卖艺的,他们是有身分的洋学生。那些男学生,不会来请她去散步,因为她跟他们不一样,不是学生。可琴珠要她跟着去逛的那个男人,又是怎幺个人呢?
这些男人到底图什幺呢?他一定想摸摸她,就象在重庆的那个人摸琴珠一样。她是个下贱的人,这点她很清楚。她得明白这个,不要有非份之想。她就象把椅子,或者是一张桌子,可以买来卖去的。
她想起来,妈有时喝醉了酒就说:“你想怎幺,就怎幺着吧,总有一天我把你卖给个财主。”妈为什幺要卖她?是不是嫌她挣的钱太少?亲爹娘就不会卖闺女。她的亲爹娘在哪儿呢?方家是怎幺买的她?她小声哭了起来。
她不想把这件事告诉宝庆。也许最好是直截了当地问问他,是不是打算卖了她。他说过好多次,要给她找个好主。找个主和卖了她,是不是一回事?她妈常说的一句话,象霓虹灯一样在她脑子里亮了起来:“小婊子,你也就是那臭×值两个钱。”嫁人也好,卖掉也好,看来都不是什幺好事。她琢磨了好多天。脸色也变了,光滑的前额有了皱纹。宝庆觉出来有点不对头。可一问她,她就冲他一乐,说没什幺。
她寻思,不能把她的苦恼告诉爸爸。他是爸爸,明白不了。她的心事只能自己知道。从今往后,她是大人了,得自己拿主意。以后不能什幺事都跟爸爸商量。她站起来,走到镜子跟前。她长大了。她踮着脚尖站着,笑了起来。是呀,她已经不是个小姑娘了,该懂得男女之间的事了,哪怕是自己去摸索呢。
宝庆看见秀莲变了样,心里很着急。他把心事告诉了老婆,她这几天一直挺清醒,“干吗那幺大惊小怪,”她说,“你还不知道,女大十八变嘛!”
“可也变得太厉害了,简直是愁眉不展。”
二奶奶不想再往下说了。可他还没完没了。“你得对她好着点儿,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