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龙山四友 [book_author]还珠楼主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405242 [book_dec]《龙山四友》,民国武侠北派五大家之一还珠楼主所作武侠小说名,本文所记乃是蒲城一个少年,姓寇名公遐,出身本是耕读之家,从小好武,最喜结交江湖豪侠之士,才十七岁便匹马仗剑,出作壮游。与其好友结拜为龙山四友,专诛灭异派余孽,报效国家。 [book_img]Z_15265.jpg [book_title]一、长安城外的飞骑 陕西黄龙山偏居长安东北,南通蒲城,北倚秦关,与洛川相接。在三秦诸山中,地域虽然不甚广大,但是其中峰峦灵秀,涧谷幽清,更有亘古不曾开辟的森林,人行其中,往往数十百里不见天日。深山奥区,多产珍禽异兽,佳木奇花。内有几处风景最好的所在,更是秋月、春花、夏雨、冬雪,无美不备,四时咸宜。可惜林深路险,山径崎岖,森林之中最易迷路,加以毒虫猛兽潜伏在内,暴起伤人,难于防御。除却近山一带山沟田野中稀落落有儿所穴居野处的穷苦山民而外,一过白松板,森林越多,路也越险,地更偏僻,轻易不见人踪。中心深处连樵采足迹均所不至,端的幽险已极。 按说这等亘古无人之所,是不会有人住在里面,可是天下事每多出人意料。人的性情志趣也各不同。喜欢山水的人颇多,尤其是当帝王专政之时,一班不甘受暴力压迫的人们往往厌弃城市,喜入山林。而那素有游癖,爱玩山水的人,多半生具坚强体力,不同流俗。每当选胜登临,兴来之际,往往不辞长途跋涉与所历艰危,独自携粮入山,穷搜幽隐灵妙之区,以为快意。以前的高人隐士又喜隐迹深山,不与世通。好游的人一半为了心喜山水,一半也是为了喜欢寻访这类异人奇士。双方性情本来相投,自然如磁引针,一拍即合。中间再有一方发生事故,为了人类之义,除暴安良,患难相扶,于是闹得闲云出岫,惹出许多事来。 这且不提。本文所记乃是蒲城一个少年,姓寇名公遐,出身本是耕读之家,从小好武,最喜结交江湖豪侠之士,才十七岁便匹马仗剑,出作壮游。由华山起,经太白、终南,转入秦岭栈道入川,遍游峨眉、青城蜀中诸名山;改顺水路溯江而下,游玩洞庭三湘;再经嵩洛入关,绕道回来。历时三年,中间颇交了几个英侠之士,由此求友习武之心更切。公遐自从出门回来,对于山水更成特嗜,几次想要再续前游,均因家事纠缠,父母虽不在堂,一班叔伯尊亲均以公遐少年英俊,博学多能,欲令继承书香,求取功名,时加劝勉。公遐觉着一个人读书只为明理,应以救世济人为务,浮名虚利有什意思?无如长老属望甚殷,不便违抗,勉强在家中读了两年书。这年去往省城考试,风檐寸暑本非所愿,草草终场,不曾考中。浮名得失虽然无足重轻,家中伯叔,不免絮聒,便在省城住了下来。闲居无事,不喜和同学酸丁来往,每日只向城内外有名古刹、风景之区往来游玩,或寻田夫野老闲话桑麻,暗中查探民间疾苦。谁也不知公遐另有一种深意,笑他是个呆子。 西京列代帝王都邑所在,名迹甚多,此时长安许多名胜之区尚未埋没,尽可逍遥。 光阴易过,不觉到了第二年中秋将近。这日早起,偶往杜曲访一姓张友人。本意约往骊山同浴温泉,行至途中偶然口渴,见前面柳荫之下有一饼摊带卖茶水,想要饮上两杯再走。忽见两匹快马疾驰而来,马上坐着两个少年,貌相装束十分英勇。初发现时,晨光之下只是两点极小人马影子,晃眼便自邻近。公遐见那两马来势快得出奇,便留了神。 正在注视,连人带马离身已只三两丈,马后尘雾滚滚飞扬,望去直似两条灰龙紧随马后,人,马已驰出数十丈外,尘雾依旧腾涌未收。两马一身纯白,更无杂色,生得又高又大,马头高昂,吐气如云,神骏非常,二人却和粘在马背上面一样,一任那马绝尘飞驰,纹丝不动。本由身边官道驰过,不知怎的驰近饼摊三四丈,内中一个忽然回望来路,口喝: “二弟,往那边走,免得灰尘太多,我们中秋黄龙山再见吧!”说时迟,那时快,声才入耳,发话的一个手拎马缰微微往侧一带,那马立时四蹄登地,往斜对面飞跃过去。对面道旁本是一条小河,对岸一条小径,一边田岸,一边土崖,另有石桥相通,尚在饼摊之左,相隔三数丈,河宽也有两丈,那马跑得正急,忽然掉头凌空跃过,仍旧朝前飞驰,又稳又快,毫未停顿。另一匹马也未听马上人招呼,跟着把头一偏,相继跃过,晃眼追上。前段仍是并骑同驰,等跑出半里多地,忽然分路:一个踏着地上衰草绕往土崖之后,不知何往;另一人一马顺着田岸飞驰,一会儿穿入远方树林之中。共总不过几句话的工夫,来路尘雾迷茫还未散尽,连人带马已无踪影。 公遐越看越觉奇怪,笑问饼摊主人:“这等快马实是少见。马背上人似未成年,如何骑得这好?以前见过没有?”摊主笑答:“也真奇事。老汉在此摆摊已二十年,因是官驿大道,必由之路,什么人都曾见过,这等快马却是少有。本来不曾留意,前年七八月间在此摆摊,见这两匹白马由此路过,也和相公一样,见马跑得大快,才留了心。彼时马背上人是个瘦矮老头,自骑一马;另一匹马由那两位小相公同骑在上,跑得比今天还快。到了这里,才把马步放慢,往城里跑去,就此不见。到了中秋前两天,才见这老少三人由城里骑着原马回去。由此起,每年七月半间,这两小的必骑这两匹白马往城里去、老的却未再见。接连三年均是如此。他们往返约在一月左右,中秋前两日也骑原马同回,不知是哪里来的。本由面前大路经过,上月他们过时,我见马后尘土太高,怕污了茶水,无意中埋怨了两句,并未对面交谈。过不几天,忽有一个穿黄麻布短衣的矮子问我买茶,给了五两银子,说是他家二郎无意之中脏了我几次茶水,心中不安,命他持银相赠,并说以后不会由我摊前走过。说罢,不容回答,便自走去,走得甚快,也没追上,始终不知是何原故。方才见马改道,想起前事,方始明白过来,那五两银子明是两位小相公所赏无疑。他听我上月埋怨,不但不怪,反而怜我年老贫苦,命人来此周济,这样大方的好人真个难得。” 公遐前数年游山回来,长了不少见识,平日又在物色异人奇士,闻言越发心动。暗忖:这两少年比我年纪轻上好几岁,别的不说,单这马上功夫已是仅见。小小年纪,骑着这样千里马,每年来去皆有定时,必非常人之子。可惜发现太晚,必须候到明年秋天,才能遇上,事情还拿不定。黄龙山离家颇近,前听人说山深路险,更有森林阻路,容易迷途,虽然近在咫尺,一直不曾去过。那年出门畅游名山大川,也曾多历幽险,深入无人之境,中间连遇虎狼毒蛇,仗着学了一点武功,和此次途中买得的宝剑钢镖,并未受伤,如何近在家乡的山林,竟会迁延至今不曾涉足?自来深山隐秘之区每多高人隐居,桃源乐土,不为世知,前在秦岭深山之中便曾见到过一处。马上少年曾有黄龙山相见之言,可知内里必还住有人家,也许就是他家所在。现离中秋还有三四日,如往省城寻一快马赶去,觅路人山还来得及。因所访友人世交文士,学问颇好,虽然投机交好,这类事却非同道,也未向其提说。见道旁有人牵骡走过,忙雇两乘赶往温泉。沐浴之后当夜赶回,叫开城门,回到寓所。见秋阳犹热,天还不冷,未带什么行李,只把随身兵器带上,打一小包,次早觅了一匹快马往黄龙山赶去。 到了离山五六里的龙尾坝停下,一面准备人山干粮和绳索、麻鞋等应用之物,一面打听途向,一切准备停当,已到十三日黄昏,独个儿向所居村店买了些酒,命店主煮了一些牛肉肥鸡,正在门外大树之下,望着刚升起来的大半轮明月,临风独酌,盘算山中两处险境如何走法。忽听鸣锣之声远远传来,跟着便见村人拿了刀叉棍棒纷往前面小村中赶去。问是何故,店主答说:“近日山中时有许多豹子出来伤害人畜。方才锣声必是豹子见人不能伤它,胆子越大,天还未黑就出害人。听锣声甚急,如我料得不差,必非少数。”公遐少年气盛,又喜打猎,闻言欲往相助。店主劝道:“相公是读书人,又无同伴。这些豹子凶猛非常,性又狡猾,要是一两个,我们人多,还可将其惊走;豹子如多,形势却甚凶险。去的人全是多年土著,识得豹性,又知藏处,见豹一多,人力难敌,便可藏起。相公有本领,也禁不住豹群围攻,地理不熟,不知逃避,如何去得?”公遐自不服气,仍想起身,忽见两个壮汉手持猎叉,亡命一般跑来。一个还拿着一面破锣,跑到村前才行敲打,大喝:“各人快些回家,把门闭上!这东西比豹子还凶得多,从未见过!”另一个喘吁吁对店主道:“老汉,你怎糊涂,还不请相公进去!那东西好不厉害,方才冯家三娃已被一只金钱大豹扑倒在地,猎叉也被打断。那么猛恶的大豹,吃那怪兽追上,只一两爪撕成粉碎。还有一豹藏向树上,被它连树折断,跌了下来,当时一爪,连肠肝肚肺一齐抓出,流了满地鲜血。追豹时节,稍差一点的树吃它撞上,当时折断,张三牛家土窑也被撞塌了一大片,总算还未和人作对。此地相隔甚近,如被迫来,遇上它谁也休想活命。再不藏起连命都没有了!”自从壮汉一到,村中未来的男女老少闻声赶来,七嘴八张闹成一堆。一听这等厉害,全都胆寒,不等话完,一齐跑光。当地土人所居,十九都就崖上掘一土洞,再由里面挖出卧室土炕。仗着山上木材多,取用方便,桌椅用具均颇齐备。窑门也是木制,不似别处土窑有门无户,只一穴洞出入。回家之后全都把门紧闭,搬些东西把门堵紧,人心惶惶,宛如大祸将至。两位壮汉原是猎户,比较胆大,说完也各回家。跟着便见前去村人如飞跑回,异口同声说怪兽厉害,并还伤了一人。村人先听怪兽只杀豹子已是惊惶;伤人之言一出,越发害怕,纷纷逃避。男呼女号,争放家人入内,重行堵门避祸。又乱了一阵,声息皆无。 店主见公遐始终气盛,执意不退,先还想往前村除那怪兽,后听人说,怪兽杀了四只豹子便不知去向,想已入山,也无法看到。不知山民好心,恐其无知行险,故意如此说法,信以为真。又见当日天色晴朗,明月已上松梢,清光四射,秋风不寒,料知夜来明月皎洁如霜,又有新出镬的肥鸡牛肉、村酒香冽,不忍离去,执意赏月饮酒,不肯回窑。店主连拉几次,苦劝不听,只得把泥炉连同蒸锅取放树下,说:“相公既不听劝,我也无法。且喜树后崖上有两土洞,内里相通,人口大只二尺,人须蛇行而入。原是存粮之所,内里堆有不少粮食,万一看出不妙,入内躲避,可以藏身。听说怪兽一双眼睛并不甚大,却和明灯也似,隔老远便见两团金光。前数日深夜已有人发现过,彼时不知是它眼睛,今日才得看出。相公虽然胆大,见那一对眼睛也必吓跑,这不是负气的事。 最好此时就走,还来得及。里面虽然气闷,没有月亮底下明亮,到底性命要紧。”公遐力言:“这类怪兽我曾见过,从不伤人,方才必是有人惹翻了它。你们不曾见过,所以大惊小怪,其实无妨。既已入山,豹子又为怪兽所杀,何必这样胆小?包你没事,各自去罢。”店主见他固执,行时又说:“老汉只有一个大娃,现往蒲城未归,家中只我一人,相公住我家中,放你一人在外,问心难安,此时我已想过,老汉今年将近七十,能活几年?万想不到相公读书人会有这样大胆,我也豁出去了。反正那东西力大无穷,真要晦气,不是这门能挡得住。索性把门开上,彼此听命,省得相公危急之时无法钻那土窑,没有退路。” 公遐知道村民善良忠实,不愿使其愁急,笑答:“老丈不必多虑。你看月光多好,四外静悄悄的,连风都没有,哪似有什警兆?你们都睡得早,请各闭门安息。真要不好,照你所说,怪兽的眼睛隔老远都能看见,比电还亮。并且这类猛兽行动起来多有狂风,我虽年轻,久惯出门,游过不少大山,好些猎户都不如我,准知不会有事;又舍不得这好月色,这才辜负你的好心,并非狂妄无知,谁还把性命当儿戏不成!”店主闻言,半信半疑,后经公遐再三分说,方始答应退回,把门虚掩。公遐力言“稍有风吹草动,定必退回”,店主才行退去。公遐便就火炉把酒温好,把宝剑暗器准备停当,重行归座。 饮了一阵,见皓月明辉清澈如昼,山容庄静,四顾苍茫,到处静悄悄的,哪有一点响动? 方觉村民胆小,所说怪兽不知何物,照那猛恶神情,相隔这近,早已追来,怎会毫无动静?拿起酒坛一看,已然见底,料知店主恐他酒醉糊涂,为怪兽所伤,将酒暗中减去。 有心人内往取,又想:店主年老胆小,山民天黑即睡,又不知酒藏何处,何苦为了口腹之欲,深更半夜惊吵人家?便止前念,将鸡肉热好,就着冷馍吃了一些。徘徊月下,仰望月朗星稀,碧空澄雾,偶有朵云掠月而过,映着月华,宛如银霞,所有山林田野全是蒙上一层银霜。觉着夜景清绝,不舍归卧,对于豹群、怪兽早已认为当夜不会来扰,毫未放在心上。为了清景难逢,不舍归卧,忽见一群乌鸦由前面山崖树林中冲霄直上,飞呜而过,往斜刺里松林中投去。山风渐寒,月轮已上中天,知时不早,明早还要裹粮入山,方欲归卧,忽听前面秋草里——作响。定睛一看,首先发现深草中有两团蓝光缓缓移动,正是一只和骡差不多长的大豹,悄没声由草里朝着自己掩将过来,相隔不过五六丈远近。 公遐一见果然有此恶兽,正好杀它,取那豹皮。因知豹性狡猾,扑人时比虎灵巧,正面躲避每易受伤,忙把手中宝剑一紧,故意装着害怕,想要逃退神气。那豹原由左近崖上发现下面有人,偷偷掩来,打算到了近侧,冷不防将人扑倒。见已被人看破,立时闷的一声怒吼,凌空纵起两三丈高远,朝人当头扑下。公遐早有准备,全神贯注在豹的身上。一见迎面扑来,觑准来势,突然改退为进,把全身之力一齐运向右臂,把头一低,朝前纵去。那豹来势太猛,做梦也没想到敌人不退反进,身已凌空,无法收势,刚把身子一弯,想要回爪去捞,公遐已防到有此一着,故意把身子往右一偏,紧跟着一个风摆荷花之势往左纵去,同时单臂用力,照准豹腹将剑一挥,随同身形闪躲之势横撩过去。 只听砉的一声,同时震天价一声怒吼,这一剑竟由豹的前胸刺进,顺着豹子负痛前蹿之势,由左而右划裂了一条斜长大口,当时腹破肠流,猛蹿出去两三丈,跌在地上,几声惨号,连挣了两挣,便自死去。 公遐见那么猛恶的豹子被自己一剑杀死在地,从来打猎没有这等爽利,自是高兴。 正待赶过取那豹皮,喊人出来洗剥,微闻身后草地里又有了响动,知道又有豹来。未及回看,目光到处,猛瞥见前面树后蓝光闪动,跟着便听豹子怒吼之声,一条较小的豹已箭一般蹿起,飞纵过来。先听身后草响,打算回看,微一疏神,不曾想到前面树后也伏一个,来势又猛又急,匆促之间不由乱了手脚,惟恐前后受敌,忙将身子往侧一闪,不料斜刺里又有一豹纵扑过来。公遐闻得脑后风声,知道不妙,急中生智,忙使一个风贿落花的解数,倏地翻身,脚跟着地,转过身来,往侧面草地里纵去。刚一落地,便听叭咻两声大震和恶豹厉吼之声,连忙握剑回顾,原来两豹本是一前一后朝着公遐夹击上来,不料吃了狡猾的亏,后豹看出前豹朝人猛扑,以为公遐必要闪避,于是避开正面,绕往侧面横纵过来。为了相隔更近,见人逃避,一时情急,只顾朝前猛蹿。公遐惟恐前后受敌,一面左闪,避开前豹来势,紧跟着身子往右,转风车一般早已离开原处,就势往旁纵去。两豹全都扑空,豹和豹却撞了一个满怀,前豹的头正撞向后豹的胸胁之间,去势太猛,肋骨立被撞断了两三根;后豹负痛,怒极发威,回爪乱抓,又将前豹的眼抓瞎了一只。双方同是痛极心昏,不顾伤人,就在当地同类相残,连声怒吼,扭作一团恶斗起来。只见满地尘沙滚滚,山风大作,林木萧萧,有如潮涌。吼啸之声震得山鸣谷应,震耳欲聋。两豹斗久,伤痛越重,更犯凶威,各自拼命,声势越发惊人。 公遐见两豹比较要小好些,已有如此凶猛,可见先杀那豹出于侥幸。方才用力过猛,豹虽杀死,虎口至今生疼,右膀还在酸麻,看出厉害,哪里还敢大意。又见两豹扭成一团,在月光之下滚来滚去,尘土涌起老高,简直无法近身,不由把先前勇气挫了好些。 方想这里豹子怎如此厉害?忽听远远豹吼之声,循声一看,相隔里许的林野中涌起大团尘雾,内现七八对蓝眼,旋风也似飞驰而来。看出豹群至少有七八只之多,转眼便要赶到,心中一惊,想要退回窑去;无奈先前逃避时不曾留意,立处正当危崖之下,两豹正在窑前一带扭结追扑,把路挡住,无法过去。斗势越来越猛,状类疯狂,纵跃如飞,身法更是灵巧,又快又准。自己幸而藏身树后,两豹只知同类相残,恶斗方酣,不曾留意;否则休说两个夹攻,看那形势,便是一个也难应付,何况又来这多?心里一急,便朝左近一株大树援将上去。刚刚坐定,忽想起豹不比虎,最善上树,如被发现,凶多吉少。 心正发慌,豹群业已临近,下面两豹闻得同类吼声,忽然停斗,本拟迎上,发现月光地上人影,立时同声怒吼,内中一个首先朝上蹿来。公遐料知不妙,刚把暗器取在手内,准备一拼。后面豹群纷纷赶到,吃前两豹一吼,一齐昂头,向上发威怒吼。有的作势朝上猛蹿,有的环绕树下往来乱转。只有一条最大的发现前死大豹,过去略微闻嗅,赶回树下,朝着公遐目射凶光,连声怒吼。公遐惟恐激怒,不敢妄发暗器,正不知如何是好。 忽听脚底沙沙连响,低头一看,原来两只比狗略大的小豹已顺树干往上爬来。最近一豹相隔不过五六尺,稍微往上一纵,便可将人抓落,不禁大惊。百忙中扬手就是一镖。事也真巧,那豹已然援上脚底横枝,只等后腿援上,便要纵身扑来。刚张大口发威怒吼,吃公遐这一镖打个正着,由口穿入,直通咽喉制命之处。一声怒吼,双脚一挣,跌落下去,正压在第二只豹的头上。叭咻两声,相继坠跌地上,当时毙命。后豹也自跌伤,滚地怒吼不已。经此一来,群豹全都触怒,各犯凶威,纷纷厉声吼啸,朝上急蹿。 眼看形势危急,忽听远远深山中哞的一声长啸,宛如巨钟怒鸣,晃漾山野,半晌不息,听去颇远。群豹闻声,立停攻势,朝前惊顾。待不一会儿,又听吼了一声,这次声音较近。心想是何怪兽,吼声如此威猛,来势又是这等快法,难道村人所说怪兽不成? 心念才动,下面兽群已是一阵大乱,纷纷掉头往相反方向逃去。公遐据树遥望,豹群刚跑到前面相隔里许的坡前,待要往上纵去,忽似有什警兆,纷纷掉头,重又往下飞跑。 已然跑出两里来路,到一土崖之下,忽听轰轰怒吼,由近而远往前追去。豹群逃得更急,亡命一般正朝前面急窜。猛瞥见一条黑影,带着两团酒杯大小的金光,由侧面高崖上往下面豹群飞射而下,来势猛急异常。月光下望去,只是一条比豹子还小的黑影,疾如飞乌,朝下斜射,也未看真。等到发现,兽目金光已落向豹群尘雾之中。由此星丸跳掷一般,接连几个起落,耳闻群豹惨号之声,四下惊窜,激得满地尘沙滚滚,高扬起十余丈,相隔太远,也看不真。等到豹吼声住,雾散烟消,黑影金光已早不知去向。遥望前面,似有两条死豹横尸在地。再看树下,共有三豹,两豹已死,均是自己所杀,还有一豹已然重伤残废,离死不远,时作怒吼。四望月白风清,霜华满地,已不再有动静,忙即纵下。伤豹见人尚自发威,无奈膝骨已断,又撞跌了一下重的,前腿皆折,不能起立,吃公遐就手一剑刺死。觉着当夜虽经奇险,居然手杀三豹,也颇自豪。忙去窑前呼唤店主,说:“豹群已退,现有三只死豹,前面尚有好些死的,快些出看。”方才豹群发威怒吼,土人全都惊动,均料公遐必死,闻呼全都赶出,闻言大喜,俱把公遐奉若神人,赞不绝口。公遐力言:“我也豹口余生,如非怪兽赶来,也难活命。先没想到豹子这多,那怪兽不知何物,通身乌光黑亮,目射金光,也没有看见它的脚爪如此厉害,豹群多半全被杀死,现在前面。我看怪兽十分神奇,专杀豹子,不会伤人。就有一两个漏网的豹子,我们人多,遇上也不怕它。何不去把死豹抬来,卖些钱用也是好的。” 众人闻言立被提醒,群推公遐为首,各持器械扁担一同赶往。共寻到六条死豹,都是腹破肠流,鲜血满地。相隔不远,一会儿全数抬回。公遐命将前杀两豹赠与店主,余者平分。村中恰住八户人家,正好每家一只。分配停当,公遐便自归卧。次早起来,见村人还在寻找残余两豹尸首,才知近来豹皮值钱。因为昨夜逃豹较大,已在附近山中搜寻了一夜。公遐暗笑:利之所在,胆子也会大了起来。吃饱早饭,便即上路。村人听说人山,始而同声劝阻,说:“近来山中猛兽甚多,时有发现,山路又险,我们久惯山居的猎户俱都不敢走进,何况人地不熟。相公就有本领,到底人单势孤,不可冒失。”公遐答以无妨,山中住有一位好友,曾定中秋赏月之约,故此必须前往。话未说完,忽听有人哈哈一笑,先未留意。正说之间,忽见一高一矮两个穿黄麻衣的中年人由身旁走过,觉着面生,所穿麻衣尤为少见,再说也与时令不符,心中一动,吃土人一阵劝说,忽略过去。过后想起,人已不见。一问土人,均说这等装束的人只去年中秋前后有人见过,但不在此。猛想起长安城外送钱与饼摊老头的也是一个穿黄麻衣的矮子,料这两人必是一路,矮的一个许就是赠银人也未可知,心又一动。二次向众辞别,众人劝他不听,又觉公遐人好大方,互一商量,推出四人陪送上路,就便寻那两豹踪迹。公遐知道土人都是近山猎户,志在得豹,不便拦他好意,只得允了。随即起身,往黄龙山中走去。所行乃猎人平日来往的中部一带,有的地方并无途径,须用索钩攀援上下,不是入山正路。 路虽难行,但可绕开两处森林之险。 [book_title]二、幽谷狂潮 公遐见沿途山势奇险,已然翻越了两处峰崖。暗忖:人都利令智昏,昧于情理。豹子不是猿乌,这等险峻山路,人须攀萝峭壁,援升而过,昨夜逃豹岂能飞渡?猛瞥见朝阳斜射之下,路旁大树上伏着一只金钱大豹,另外还有一只小的似往上爬。四猎人已吓得纷纷倒退,各举刀枪弓箭,同声呐喊,作势准备。公遐自觉胆大,定睛一看,两豹均是死物。扬手一镖打去,噗嗤一声钉向树上,不见动静。试探着过去,再细察看,竟是两张新剥下来的豹皮张搭树上,远望和活的一样,实则有皮无骨,心中奇怪,本想不取,猎人已然拿起大的一张连声夸好,说是可得善价。公遐情知有异,不便劝阻。登高四望,只见山势险恶,微闻溪流潺潺,松风瑟瑟,空山寂寥,四无人踪。知道山民贪利,认为无主之物,不听劝阻,不如打发他们归去,免得撞见剥豹皮的人惹出事来,随对众说道: “我已认出地方,前面不远便是我好友家中。他山居清静,不喜外人登门,山中无多存粮,没法款待你们。蒙你等相送,现有一点散碎银两,你们拿去,买点酒吃。”猎人再三辞谢,方始收下,欢喜走去。公遐还恐对方由别处望见赶去。心想身旁带有几十两银子,可以为众解围。一直望到四猎人越过前崖,用长索缒了下去,始终不见人迹,方始上路。 公遐本不知马上少年住在何处,原是朝着此山深处随意走人,并无一定所在。人去以后,略一端详形势。暗忖:此山幅员甚大,峰峦颇多,更有不少森林阻隔,不知人隐何处,如何寻他?迟疑了一阵,忽想起那两张豹皮,好生奇怪,也许人在附近。好在天时尚早,不问何处,胡乱寻找过去。不时登高察看,只一发现田地炊烟立可寻到。主意想好,便一路寻找过去。上下跋涉,走了不少山路,到处山石牵确,崎岖难行,林莽纵横,荆棒遍地,越往前走路越难行,到了后来简直无路可通。勉强翻过山去,无意之中走往一条峡谷之内。初进去时,望见里面佳木繁荫,绿叶未调,两边崖上满是菊花,五色缤纷,灿如锦云。路虽不宽,但甚整洁。时闻桂花香味随风吹到。两旁的树多是粗达两三抱以上的松杉古木,行列疏整,华盖亭亭,一路绵亘不断。树上更有寄生的各种香花,其红如火,景甚幽丽,从来少见。暗忖:自来高人隐士所居,景多清丽灵奇,如无人住在内,怎会这等整洁?忙顺谷径前行,急于见人,沿途美景也无心情观赏。只觉树身高大,十九拔地直上八丈,有时见到半山以上还有好些异种菊花,枝叶肥大,甚是伟观。奇花开得格外繁艳,那开花之处均在崖腰一带,离地都一两丈,下半土崖整齐如削,不见寸草,也未留意。不觉走了好几里,谷径弯环,时遇歧路。 公遐初来,不知地理,本是乱闯,上来专择花树整齐之处信步前行,竟将途径走迷。 后来发现前面谷径厌只容人,知道无意之中走入山峡缝中。前行无路,待要回身,忽见前面白影闪动,谷径越狭,菊花越多,秋光满眼,美不胜收。暗忖:此时中秋未到,九月里的彭泽孤芳怎得如此繁艳?只顾徘徊凝望,欲行又止。以为那白影是前面山崖上照下来的日光,也未在意。等到想起寻人之事,转身要走,忽听轰轰之声,宛如潮涌。定睛朝前仔细一看,那白光竟是一条洪流,由前面山峡缝里银蛇也似蜿蜒而来,相去约有一里多路。因那崖缝形势奇特,有宽有厌。身前这一段虽只三数尺宽,两边更有好些危崖怪石,犬牙相错。由此往前却甚宽广,形似一个葫芦。自己正走到葫芦的颈部,先被石崖挡住,这时才得看出,前面一段虽然较宽,地面上奇石森立,却是高低不一。尽头一段地势作一弧形,两边山崖再一交覆,更像是个大葫芦横卧地上。洪水发源之处便在葫芦蒂上,水由一个形似龙口的危崖洞内狂喷出来,顺着弧形峡谷往下飞泻。出口甚高,光景黑暗。中间地形下凹,吃怪石遮蔽,乍看还当日光由崖顶下射。等到中凹之处被水填满,狂涌过来,撞在沿途怪石之上,激溅起大小数十百幢水柱,这才看出那是刚暴发的山洪,望去直似一条又粗又大的白龙,周身银光闪闪,云雾蒸腾,蜿蜒高下,疾驰而来。 所到之处,沿途崖石纷纷崩裂,发出轰轰之声,震撼山谷,聒耳欲聋,威势极猛。 就这停步回顾略一耽延之间,前面水头已越来越近,相隔不过半里多路,这一惊真非小可。一看回路,两边崖壁全都是个凹形,不是中部凹进,便是壁立如削,寸草不生;离地二十丈左右才有草木,许多奇松藤树都由上面崖石缝中生根,向外蜿蜒飞舞而出,蟠屈索纤,亭亭若盖,龙飞凤翥,不可名状。看去十分牢固,除非水到以前援向树上才可无事;偏生离地大高,崖壁又滑又陡,如何上法?知道这类山洪来势疾于奔马,多快脚程也被迫上。一面忙往回路亡命飞驰,一面向两边壁上察看,打算寻一斜坡先跑上去,等到洪水过后再打主意。这样虽然困于水上,进退两难,暂时还不至于送命,比较被水冲去要强得多。及至飞驰了一段,因见两崖花树都在半崖腰上,上面虽是高高下下参差不一,下面却是成一直线,整齐如截,忽然醒悟。那有花树的一带正是洪水淹没之处,花树下面好些地方并还留有水痕。看那形势,估计洪水来时至少深达十五丈以上。耳听身后水声越近。回头一看,前面水头直似一座水山,高达七八丈,挟着雷霆万钧之势急迫过来,相隔不过一箭多地,方才起步之处已被洪水淹没。公遐还不知先前峡谷之内有一深凹,又通着两条沟壑,山水到此停了一停,等将当地填满,方始穿峡而过,否则早被追上,死于非命。 公遐见水迫近,心胆皆寒,用足全力如急飞逃。暗忖这条山谷又深又长,洪水转眼冲到,如何是好?猛瞥见前面不远悬着几条山藤,地上也散着大堆藤草山石,满地狼藉,尘雾蒙蒙,还未停息。原来洪水势猛,每一发动,整条峡谷齐受震撼,上面崖石常被震塌。那堆碎石本是上面崖角怪石,千百年来常受洪水震撼,年深月久遂渐分裂。当日水势更大更猛,还未到达,崖石已被震断,崩塌下丈许大小一块。崖旁石缝中生有一株多年老藤也被震断,随同下坠。这类多年生的老山藤,最大的比人臂还粗,前半盘绕危崖角上,被崩崖震断,连根拔起,随同下坠,根须太多,连枝带叶一大串,单是根部便有丈许方圆一蓬,前梢裹着大块崩崖裂石往下飞坠。后半根须恰巧压向一株突伸向外的老松枝上面,立被嵌在树桠之内。藤性坚韧盘曲,本来不易伸直下垂。也是公遐命不该绝,这盘老藤又长又大,生根之处离那崖石有十来丈远,吃崖石裹住,往下猛坠,直落二三十丈。中间老干震裂了好几处,又都折而未断。前面藤梢禁不住猛沉之势,山石坠地粉碎,藤枝却被扯直了些,悬在空中,带着极繁茂的经秋霜叶,仿佛一条十余丈长的锦幡随风摇曳,甚是好看。前梢断枝离地仅一两丈高下。公遐初来并未看到。此时亡命奔逃,耳听水声轰轰已由身后掩来,情急无计,哪里还敢回看,不问情由,就着前冲之势奋力往上一纵,相隔太高,轻功又不到家,相去还差两三尺,一把捞空。惊惧百忙中瞥见水光已映向崖石之上,方喊“我命休矣”,身子正往下落,忽听头上藤响,另一条长藤带着一团白影已箭一般射将下来,忽然急中生智,一把捞住,觉有一个重物擦手而过,虽被藤枝挡住,仍然奇痛非常,随听石块坠地之声。 原来那是一块尺许大的山石裹在藤枝之中,秋风一吹,脱了缠绕,带着残余藤枝往下飞坠,恰被捞住,成了救星。人也随同下坠,总算上面藤并未断,公遐求生心切,不顾左手疼痛,抓着藤枝猛力上援。这些藤枝全都互相纠结,公遐往下一沉,旁枝随同带下,只三四把便援着一根老干,哪还再顾疼痛,拼命往上援去。离地约有三四丈,脚底洪水已自涌到。吃水头一冲,连人带树立似打秋千一般凌空而起。公遐下半身被水懂得疼痛,山洪立时高起,人也随同藤枝飘向水上。经此一来。形势虽甚险恶,双手却有了攀附,危机已脱,晃眼之间平地深水十来丈,离那老松才只两丈高下。人被藤枝带住,斜冲出去,却有十余丈长一段。藤枝受水冲激,上下起伏,人却浮在水上,不曾下落。 初意还想援着藤枝赶往松前无水之处,一面用脚打水,不令身子下沉,一面用力倒换双手往前援去。后见枝条太多,藤蔓多半盘曲,上面附有无数枝叶,将人挡住,无法再进。 想换一根枝叶少的,刚刚抓住,不料那藤本来盘在一起,吃人抓住,水力又大,猛然一冲,立时将藤扯直,不但没有前进,反倒退了两三丈,差一点没被洪流冲去。耳听藤枝轧轧乱响,颇有折断之势。嵌在老松上面的藤根看去虽还牢固,无奈水力太大,下面缒着一个大人,树干不住摇晃,松根石缝时有大块石上下坠,落在水中咚咚连响,水花四溅,满脸都是。知道水力奇猛,左手已然麻木,难于用力,时候一久,难免被水冲去;又恐藤断松折仍是难保。忽觉下身冰凉,低头一看,衣裤已被洪水冲去,鞋袜全失,所穿夹衫也被水力冲破,成了数片,只剩半截挂在身上,残破不全。虽然抓紧藤枝,不致落水,前有乱枝密叶阻住,无法再进。 心正惶急,忽然一个浪头打到,身又随波而起,觉着肩上被重东西撞了一下,撞得生疼,“嗳呀”一声,几乎护痛失神,把手松去。浪过以后,偏头一看,原来左壁有一奇石突出,此时水势逐渐加高,相隔甚近,只是无法松手上援,身在水中,用不得力。 方才浪来,只一伸手便可攀石而上,无如事前不曾发现,良机已失,再想攀援上去已是难极。浪过以后,水势下落,相隔更高。正自悔恨失望,忽听前面响了一下,身子吃水一冲,又倒退了两尺。原来藤根已由松极挤过,本是下坠,眼看被水冲去,幸而老松下面还有一块怪石,将藤根挂住,差一点便无幸理。看清形势以后,不由吓了一身冷汗,知道形势越发险恶,藤根先嵌松桠之内,尚且禁不住水力冲荡,现被石崖搁住,空出半边,焉能持久?除非再看浪头打来,和方才一样,涌近头上突崖,或者还能有救,否则就算藤不能落水,手先支持不住,早晚力尽精疲,送命了事。心念才动,闻听藤根与山石磨擦之声越厉,那长约十余丈的藤蔓也随波起伏,不住摇晃。 正触目惊心,无计可施,忽见脚底的水往下一低,身子往下沉,不知水中起了漩涡,浪头快到。心方着慌,水势一低,前面崖石上的藤根又歪出了好些,只剩三分之一挂在石上,料知凶多吉少,死生只在眼前。猛瞥见前面水声喧腾中水面上又起了一道白线,晃眼临近,化为一片惊涛,盖着水面,朝前急涌。面前不远的洪流突作激漩下沉,刚现出两三丈深一个大洞,随着急流转风车一般电漩而来,快到脚底。看出形势危急,只将下半身裹住,即使山藤不再下坠,人也禁受不住,非被狂流卷去不可。心念才动,前见白光已是爆散,化为千重骇浪,雷轰电掣,顺着水面激流猛压下来,正盖在离身丈许的大漩涡上,浪头突然高起好几丈,浪花飞舞中,连人带藤和抛球一般随同浪头飞起。左臂又被撞得生疼,浪花迷目,冷气扑面,奇寒透骨;惊悸亡魂中也未看清。左手受伤麻木,力已用尽,再被浪头打向石崖之上,虽然稍微擦着一点,受伤也非轻微。当时负痛,由不得左手一松。总算神志尚清,胆大机警,当此千钧一发之间,心神毫未昏乱。又想起那怪石就在头上不远,此时已必临近,正伸手想捞,身子就势往左一挣,猛瞥见水光乱闪中,前面藤根似已往下滚落。跟着手上一松,知道不妙,左手又抓个空,未将头上崖石扳住。心想反正是死,情急惊慌之下忙把右手藤枝一松,跟着浪头高起之势,猛伸右臂,身子往上一翻,一个神龙闹海之势,反手一把,连身腾起,往上捞去。 本意扳着崖石便可翻身上去,不料方才浪头高涌,已然越过,如非藤蔓太多,在崖壁上挡了一挡,藤根虽然落水,吃浪一打,前面大片藤蔓反被身前崖石挂住,停了一停。 公遐只在石旁擦了一下,伤不甚重。稍差一点,公遐只再往里尺许,那么猛恶的水力,撞在石上固是头破骨断,非死不可。松手时节稍差一点也必被狂涛卷去,休想活命。端的危机一发,稍纵即逝。那块突石本是高悬崖壁之上的一条天然石埂,地颇宽长。就是这样,仍被洪流冲离原地两丈多远,直到藤蔓被突石抵紧。公遐恰在此时松手翻身,刚巧落在石埂尽头之处,脱了奇险。先还不知人早擦石而上,已然越过,见又扑空,还自惊惶,猛然瞥见脚底石地,山水约有二尺来高,正随石边往下猛泻,人也随水下落,快与石面相接。百忙中见形势突变,不知是何原故,忙伸双手撑向石上,水已退尽。忽闻花香扑鼻,左臂奇痛,左手更是麻木,不能随意运转。且喜身落石地,瞥见前侧两面水光耀眼,一座浪山正由石旁下落,波涛澎湃,浪花汹涌,水声如雷,整崖山谷均似摇摇欲倒。藤根一头已然落水,那将近二十丈长的藤树已然不见,只前面相隔一两丈的崖石上堆着好些藤蔓,十之八九虚悬石外,忽似流水一般往下退去,晃眼不见。细一察看,身已落在丈许宽、四五丈长一片危崖之上,方始醒悟过来。卧忆前情,宛如梦中,如何脱险竟不知道。再看先前寄身其上的山藤已全浮沉水上,随着急流往谷口冲去,其行如飞,一瞥即过,晃眼无踪。 山洪越发涨高,离石只一两丈,有的浪头由上流驶来,多在近处涌起,忽前忽后,不但没有打向石上,下面一带,反倒中凹,才知那浪来得真巧,稍差一点命必不保。惊魂乍定,看出水最猛时,也只和那石埂危崖相差不多高下,方才浪头漫石而过乃是凑巧。 一眼望去,下面只管骇浪山立,惊涛汹涌,两崖秋花依旧繁艳如常,映着水光和当顶日华反更肥鲜,灿如锦云,缤纷竞艳,景越雄丽。那水至多涌离花下尺许,石崖之上一株也未被水摧残。危崖上半,形势前突,与对崖遥遥交覆,上面满生繁花、香草之类。还有不多矮松,虬干盘纤,挺生其间。异态殊形,苍翠欲流,触目皆是奇景。鼻间更闻到各种野花香味,清馨袭人,闻之神爽,只是无路可上。呆坐了一阵,想起一时好奇,来此寻访异人,差一点送了性命,总算死里逃生,并还遇见这等从未看到过的清丽雄奇之景,尚是不幸之幸。仰望天才过午,下面波涛澎湃,上面依旧云白天青,岚光如染,白云晴日与山光水色上下相映,倍觉清明。只管秋高气爽,繁花如绣,似此浩浩洪波,危崖壁立,既不能下,又不能上;身边只剩一口宝剑,几件暗器,随带衣包粮袋均已被水冲去。多好景致,也禁不住腹中饥渴,如何持久?这大山洪,谷外想必一片汪洋,就能翻山而过,归路已断,也难回去,何况无路攀援。盘算了一阵,除非翻崖过去,照此大水,谷中决无人迹,饿也饿死。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早打脱困主意,便将身立起。 这一行动,才知身上伤处颇多,尤其那条左臂被崖石擦伤四五寸长一片,疼痛非常。 左手先被山石在手臂上滚过,因有藤蔓挡住,虽未破皮,却受了一点硬伤。方才紧攀藤枝与洪流搏斗,用力太过,此时已全麻木,肿起老高。坐在那里不怎在意,这一起立,竟是痛楚非常。下半身受了洪流冲激也甚酸痛。休说援着崖上草树,冒着奇险,和壁虎一般攀援到顶,翻越而过,连行动都是艰难。心方一寒,认为万无生理。既一想,人当患难危急之中,只有毅力智慧,不畏艰危,多么凶险的处境也能战胜。有此三寸气在,便非无望。譬如方才已被洪水吞去,又当如何?平日自命英雄,死且不畏,何况人尚健在,不过受点浮伤,又是这好天色,先前该死不死,已有生机,如何反倒气馁起来!想到这里,精神一振,忙把气沉稳,一面留神观看当地形势,见那石崖甚是平坦,小松花树上下都是。先拔宝剑斫下一根树枝,削成手杖,然后由东而西往前走去。相隔尽头,本是一块怪石立在当地,先见那石孔窍非常玲珑,上面生着好些香花秋卉,觉着好看。 反正无事,一面观察地形,就便近前观赏,就知前半这一段崖壁间好些裂缝,深浅不一,因有杂草遮蔽,没想到内可通行。及至转过石后一看,原来当地石质不坚,又受洪水常年冲激震撼,裂缝甚多,石后两条大缝更是宽深,不但与外相通,山石错落,易于上援,靠左一面还有一条天然斜坡,可以攀升崖顶。那缝深约数十丈,连对面裂口外的山容均可窥见。只是形势险峻,高低不平,不大好走。这一喜真非小可。忙一定神,往里走进。 走到中部,看出左边坡道通体石质,不着寸土,草木不生,却是平整倾斜,一直到顶,比起外面所见还要容易得多,直可缓步徐行而上。心中大喜,忙忍伤痛顺路走上。为了山崖高峻,也走了好长一段,几经盘旋,走完裂缝。又经一条天然噔道,盘旋而上,方始到达崖顶。 [book_title]三、奇境天开 公遐初意这等洪水,谷外一带必已一片汪洋。到后遥望,并不见有人影,只是洪流怒喧,依旧声如雷轰,震得山鸣谷应,听去惊人。正在临风四顾,忽然发现相隔不远高原之上似有一股轻烟,摇曳林表,疑是两少年家居之处。正要赶去,觉着山风吹体,湿衣已然半干。低头一看,才想起下身衣裤连鞋袜已被洪水冲去,只剩半件破碎不全的半截夹衫穿在身上,神情十分狼狈。暗忖:这等衣不蔽体的丑恶神情,连裤子都没有一条,裸着下身,如何到人家去?何况伤痛未愈,左臂酸麻,好些不便。想了想还是回到原来小村,向村民买借衣履,二次前来比较稳妥。于是查看来路途向,往回走去。谁知来时与村人同路,且谈且行,忘了远近和那崎岖难行之处;这一回走,觉出越走越难。周身伤痛,饥疲交加,一算途程,所差尚远。因由崖顶绕来,所行又非原路,只照前面峰峦赶去,连经两处险径,实在无力再走。这才想起,来时力健身轻,自然容易;此时周身是伤,腹中无食,如走平地尚难远行,何况险峻的山路,赶回村去再来,决办不到。又见山径回环,走了个把时辰,并未走出多远,前面还有一条绝壑,挡住去路,无法飞渡。 反正乱闯,只得走到哪里是哪里。如若寻到地头,这类隐居山中的异人奇十决无世俗之见,便向他开口求助,借些衣履,也必慨诺。万一寻他不见,本山花木繁茂,黄精、首乌、薯芋之类山粮和别的野生果实也可采掘充饥,再要打到一两只野兽,如肥鹿、野兔之类更是美味。念头一转,重又走回去路。 脱险之后,先在高处行走,只听水响,不曾见水,不知无意之中走了相反的路,心还奇怪。后虽绕往山峡近处,山洪到此已然流入绝壑之中,仍未发现水影。及至中途折转,走回原路,想起崖顶所见大片高原林野,曾有炊烟由树林中升起,以为异人必在林中居住,便朝那地方寻去。为了周身酸痛,下来容易,再往上走更是艰难,只得绕山而行。本意沿着山麓绕往那片高原,寻访异人是否在彼,谁知越绕越远,形势也越险峻,往上攀援,已不可能,再看前面,已到尽头。左面山崖直到终点都是壁立千丈,寸草不生;右面便是那条绝壑,无路可通;再绕回路,更不知要走多远才能寻到。心正愁急不耐,体力交敝,伤痛难忍,忽听水声洋洋,越发聒耳。暗忖:方才谷中山洪声势何等猛恶,如何一路走来不见水影?水声又如此洪大,震得四山皆起回应?先疑水声来自壑底,走过一看,下面云雾蒸腾,深不见底。侧耳一听,水声似由前面壁间传出。忙即寻去,快到尽头,发现危崖之下有一石洞,水声便由洞中传出,空洞回音更是震耳。遥望前面似有光影闪动,因有谷中遇水前车之鉴,觉与前见光影相似,吓得往外倒退,待了一会儿,朝内注视,先前由明入暗,不曾看真,及至在暗洞中站了一站,渐渐看出那是一座前后相通的大洞。外面虽是一片水光,相隔颇远,并无波浪腾起,仿佛一片湖荡,对岸好似还有人家田野。心想:莫非长安城外所遇马上少年便住对岸?心中一喜,忙即往里走进。 那洞又高又大,地更平坦,前后相通,出口比来路高大得多,阳光由洞外斜射进来,照见里面甚是整洁。两旁暗影中好似还放着几个木架和一些发光之物。因快走到出口,看见对岸人家田亩花树,急于赶去,也未细看。匆匆走出洞口,目光到处,瞥见洞外并非湖荡,乃是大片盆地。地势颇低,广约百顷,四外皆水,当中凸起一片平地,宛如一片岛屿,孤峙中心,两岸相隔不下三四十丈。来路洞口在一危崖之上,离水面约有两丈来高。对岸却是清波粼粼,离水不过一两尺光景,上面大片田亩纵横,果树甚多,时见人影出没疏林浅草之间。定睛一看,乃是两个中年妇女,挑着两桶水正往林中走进。想起半身赤裸,如何见人,慌不迭往后缩退,隐身洞侧,朝着广溪对岸凝望。忽闻桂花香味随风吹来,香味甚浓。待了一会,遥望对岸静荡荡的更无人影出现。断定马上少年必住在此。自己衣履不周,如何见人?对方又有妇女,无心撞上更难为情。中间又隔着这么宽的溪流,也难飞渡,意欲候到对方有男子出现再打招呼。又等了一阵,始终不见人影。渐渐看出对岸房舍向阳而建,对岸一带乃是人家房后,无人往来,又恐惊动妇女出现,不便大声呼喊。眼看日色偏西,饥肠雷鸣,山洞当风,透体生寒,口又渴得难受,实忍不住,意欲去往洞外察看溪这面有无人家,先饮溪水解渴,再打主意。 出洞一看,洞外还有好些平地。由洞口起分向两旁各有一条丈许宽的山崖,种着两行桂花树。时近中秋,枝头满布金粟,花开正繁,清馨浓郁,香风阵阵,闻之神爽,人却不见一个。再见前面不远石崖之下,还有一条坡道直达水边。心想趁此无人,解了口渴再说,忙往下跑去。到了水边,发现左侧一株柳树下系着一条小船,两旁万字朱栏,四角各插着一根酒杯粗细的木柱,上面一个白布平顶的帐篷,内中约坐三四人。船头上放有茶炉酒灶、茗碗杯盘,均极精雅。长约丈许,可供四五人荡舟之用。离船不远又一两头尖的小船,形制特奇,长只七尺,前后可坐二人,上横四桨,均是纯钢打就,映日生光。停在游船不远的石崖之下,用一根铁钉系着船缆,插向山石缝里。方想:那地方离岸两丈多高,并无石级坡道可供上下,相去大船四五丈远,如何停泊在彼?忽听少女笑语之声由岸上隐隐传来,心中一惊,惟恐被人撞上不好意思,急切间又无处藏躲,见那船上有篷,蹲在舱内不致被人看出丑态,匆匆不暇寻思,忙往船上纵去。等到舱内,刚刚坐下,忽想起此船是主人的,万一女子寻来,要用此船,下身未穿裤子,如何起身? 心中惶急,耳听笑语之声越近,无计可施,只得老着脸候到人来,借着船舱掩蔽,向其明言经过,借来衣服,再与主人相见。 上面笑语之声忽止,也未见人下来。因恐神情狼狈,引起猜疑,全神贯注上面,正在留意察听,对方只一现身,立即求借衣履,登门拜访。等了一会儿井无动静。微闻船后水响,也未回顾。后来想起,少女笑语之声到崖而止,这一会不见动静,莫要被其窥见丑态,已然避去,再要发生误会,岂不难堪?心中一急,脱口喊道:“我非恶人。只为长安城外发现两位骑马少年,看出高人奇士,一路探询来此,意欲登门拜访;不料遇见山洪暴发,把衣履冲去,人又受伤,进退不得。无意中由上面山洞穿过,发现对岸世外桃源,无奈溪水大阔,无法飞渡。又听上面有两位姑娘说话,惟恐失礼,避人舟中,并非本心。如若须用此舟,请先避往一旁,待我藏入洞内再请回来。并望告知主人,说我蒲城寇公遐专诚拜访,望借旧衣鞋袜,以便更换,前往拜见,感谢不尽。”连说两遍,不听回应。随闻后面打波之声,回头一看,正是方才所见梭形小舟,中坐两少女,一前一后,各持铁桨,拨浪如飞,往前驶去,疾如箭射,晃眼驶出十几丈,绕着溪流一转,往对岸左侧小溪驶去,一闪不见。那溪除把那片人家田舍围绕在内而外,一头是片湖荡,近岸之处还有好些残荷败梗飘浮水上。另一头水面较狭,蜿蜒如带,绕山而过,看去约有一两里路,不知通往何方。暗忖:小船泊处石岸壁立,无路上下。这两少女必由岸上纵落。方才只听微微水响,并无别的声息,轻功已是极好。那四片铁桨看去十分沉重,竟能随意运转,船走起来和箭一般,快得出奇。这家妇人女子均有如此本领,主人定非庸流,可想而知。 心正寻思,忽听山崖岸上又有轻微响动,仰望却不见人,料知自己踪迹必已被人看出,连问未答,不知何意。也许自己未穿衣裤,少女害羞,不愿相见,少时当有人来。 惟恐岸上还有妇女,不便起立,只得仍守船上。等了一阵,终无动静,两岸均无人迹。 天色渐入黄昏,一轮红日已快沉人地平,将圆未圆的明月却离开波心往上升起。对岸人家已有炊烟,浮动林树之间,人却不见一个。只桂花香味随着晚风阵阵吹来,人更饿得难受。心想两地只有一水之隔,现成的船,何不渡将过去登门求见,借取衣履,先求一饱?既是高人隐士,断无见拒之理。否则越等天越晚,不特饥寒交迫,长此相持也非了局。主人如若疑虑,早该有人出面,不会如此安静。只不知那两少女明见船上来了外人,船行转角之时并还手指自己说笑,怎会不加过问?公遐世家子弟,少年气盛,想到就做。 立把船索解开,拿起上面竹篙便往对面撑去。满拟事情容易,谁知外行大甚,那船先在水面上打转,渐渐顺流而下,到了方才小船转角之处,船并不曾拢岸,急得周身汗流。 又恐下半身未穿裤子,旁观不雅。 正自无计可施,忽然想起船上有舵有橹,一人撑船难于前进,忙把竹篙放下,赶往后梢。见船无人驾驶,便往中间驶去。离岸太远,又见前面湖荡地势甚低,三面均是水田芦苇,一个不巧陷在浅滩之内进退不得,岂不更糟?心中发慌,无意之中猛力把舵一扳,这时正当山洪暴发、水涨流急之际,那船顺流下驶,公遐猛一扳舵,只听吃咯一声,那船立时横过身来,冲向方才少女所去小溪之内:那溪宽只丈许,不论何方轻轻一纵便可上岸。无奈情急之下用力太猛,水流又急,船虽弯转驶人小溪,舵柄却被扳断,冲向对岸撞了一下。公遐见船只大半段冲人溪内,还有小半在外,吃浪一冲,又在飘飘荡荡往外退出,慌不迭赶往船头,拿起长篙搭在右岸短树之上,将船钩住。仗着小溪水面要厌得多,虽不至于被水冲走,终是外行,顾了前头顾不了后头,一路摇晃前进。走了一段,渐渐明白水性和操舟之法,那船已被公遐沿途擦撞,闹了个遍体鳞伤。几次要想靠岸,不是上面花树大密无法走进,便是别的阻碍,难于通行。天色也渐昏暗下来,再往前进,两岸均是垂柳,柳丝千条,低拂水面,浓荫交覆,景更幽晦。先前小船早无踪影。 细察形势,这条港溪好似环着对面园林,作一大圈。心想:共总不过两里长一条水路,此地四面皆山,只此盆地溪流,能有多大地方?船已被我毁损,且到前面见人再说。正觉所遇太奇,来此已有半日,除听先前少女语声而外未见上人,是何原故? 船已到了前面转角之处,手执长篙,待要转弯,忽听右岸大树后面有一女子低声喝道:“此非善地,不可再进。趁他们未回以前速往对岸。走出不远,有一小径。顺着田垄往左,如见道路,不可折转,你仍照直前行。到了水田尽头,穿过松林,有一小山,上有崖洞,暂藏在内。再隔一会自有人与你送衣履饮食去。吃饱不要出来,最好候到明日傍午,我再指点你的途向,即速逃走。这船由它在此,自会命人料理。你如不信,小山之上还有大片松林,不妨隐藏在内。到了半夜,朝着这面遥望,就知厉害了。我本不想管这闲事,念你一时好奇,为交朋友,无心来此,和对头还不相识,如被主人发现,死得太冤。天已不早,你又途遇山洪,衣履不周,饥寒交迫。如再袖手旁观,再过个把时辰,主人回来,便有性命之忧,所寻马上少年又是我们对头,只被发现,凶多吉少。 为此指点你的明路、此事我也有些危险,望你听完不要回答。好在此时我家的恶人多半走出。附近佃户虽多,家多住在庄后,无故不会走出,我也不怕他们。有一姊姊情分颇厚,看见无妨。如非防备万一,还有难处,已亲送你前往了。”公遐注视语声来处,见是一株槐树,树后立着一个少女,身材苗条,貌相甚美秀。听完大惊,忙即举手称谢。 随照所说往左一看,果有一条田岸。前面被临水草树挡住,上去不难。正要纵起,猛想起下半身未穿裤子,长衣又只剩了半截,稍一纵跃,必要露出,重又回身,低声说道: “多蒙侠女指点明路,无如衣履不周,恐有失礼,请先回身如何?”说罢,一看树后人已不见,料已避去,忙把长篙放下,飞身一跃,越过岸旁草树,纵向对岸田垄之上,往前急驰。 到了小山脚下,回头一看,原来方才转角之处前面乃是数十亩方圆一大片房舍。临水一座牌坊,坊前溪流较宽,上架一桥,长约三丈。对岸三面花树罗列,庄前树林更多,当中现出大片平地,两旁陈列着四座刀枪架子。夭已入夜,月光甚好,看得逼真。崖洞就在半山腰上,内里似颇高大,洞口丈许,正对月光,见有两条石凳,便走了进去。坐定以后,更觉饥渴难忍。少女说送饮食,不知何时才来?听那口气,主人当非善类,处境凶危,更恐辜负少女好意,不敢显露形迹。一时饥肠雷鸣,又冷又饿。正打不起主意,偶一回顾,身后暗影中似有灯光闪动,隐闻悲叹呻吟之声。荒山暗洞,景物阴森,又听少女那等说法,心有先入之见,听此哀吟,由不得机伶伶打了一个冷战。暗忖:少女令我在此躲候,怎会有人悲泣?心念才动,又听里面有人咒骂求死,仿佛苦痛已极,越想越奇怪,便把随身宝剑暗器准备停当,轻悄悄朝那有光之处掩将过去。 到时一看,洞壁后面竟是一座石牢,深藏山腹之下,只有两三尺宽的小洞,外设铁栅,以供启闭,灯光便由里面透出。再定睛往内一看,那牢洞约有四五丈方圆高下,天然生就。牢内地势凹下,比牢外山洞低约两丈以上。四面壁立,无可攀附。只栅旁人口挂着一条铁链,似供囚人上下出入之用,链已拉起。铁栅共只六七根,粗如人臂,急切间也着不出启闭之法。牢顶悬着一盏长明灯,约有磨盘大小,自顶下垂,离地约有三丈高下。虽有三股灯草结成的大灯头,但那牢洞又高又大,照得里面光影昏黄,景色阴森,霉湿之气扑鼻难闻。牢中只有两个囚人,一个被人倒吊在离地两丈的铁梁之上,是个短小精悍的少年。虽然被吊在内,手脚均有镣铐,身手依旧矫健灵活异常,捷如猿猴。本来端坐横梁之上,似因有人看他,因此倒吊下去。看去武功甚好,平时援着铁链坐在梁上,并不十分吃苦,人也不显气馁。另一大汉却是苦极。身于平卧在一粗木墩上,手脚大张,头和四肢均被铁环套紧,钉在木墩之上,丝毫不能转动。方才咒骂呻吟之声便是大汉所发,神情十分苦痛。 大汉本来还在咒骂,少年低喝:“老兄怎不听劝?身落人手,咒骂何用?留神那驴日的狗贼走来听见,岂不又多吃苦?上洞怎会有人来此,待我问他一声。”随转问道: “上洞何人到此?要杀开刀,不必麻烦。”公遐低声答道:“我非恶人,无心至此。二位怎会被人困住?如有用我之处,不妨明言,只能办到,无不惟力是视。”少年闻言,微一迟疑,答道:“这里无异恶鬼地狱,到处布满危机,外人到此休想活命。所说如真,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如何救人?此牢除却上面铁棚小门面外,只有一条地道与贼巢相通,你有多大本领也无法走进。况我二人一个手脚均有镣铐,一个被人用铁环将手足头颈钉住,便能进来,也难救我出险。再待一会儿狗贼便来送饭,固然上洞他不会去,到底小心些好。依我之见,快些藏向洞口石笋之后,等狗贼送完饭回去,我再喊你过来,指点出路,即速逃走。由土山后面绕到危崖之下,翻越过去,立可脱险。此时却是丝毫疏忽不得。”公遐见他说时,手挽铁索,身子略一闪动,便援索而上,坐在铁梁上面,动作轻快已极。方答:“遵命,少时再来领教。”忽听下面铁链曳地之声远远传来,听去十分沉重。少年把手一挥,重又倒吊下去。跟着便听铁门推动隆隆之声,由脚底这面走进两人。一是土人打扮的穷苦囚人,脚上带镣,并还拖着一条长大锁链,左手托着一个大木盘,盘中放着一些干馍和大壶酒水,右手提着一个竹篮。身后跟着一个手持长鞭,腰佩钢刀的短衣盗党。 [book_title]四、石牢中铁汉 被迫害的老人 那盗党先去大汉身前,把馍放向口边,先喂了几口干馍。壮汉想是饿极,身又受伤,只管满脸愤激,双目注定对头,似要冒出火来,嘴里依旧狼吞虎咽,到口便咬。正吃得香甜头上,来人忽将那又黑又硬刚吃了一半的干馍撤了回去。大汉好似饥火烧心,万分情急,昂头一口,想要奋身而起;无奈头颈手脚均被木桩上面铁环套住,抬不起来。那么坚固的木桩铁环竟被震得格格乱响,人却不能转动分毫。大汉一口没有咬中,急得破口大骂:“你们这些驴日的,要杀开刀,想磨折老子,我又要骂你了。”来人名叫金三狼,乃当地恶霸手下爪牙。恶奴闻言并不着急,笑嘻嘻说道:“我当你身高力大,真是一个铁汉呢,原来不怕鞭打、刀斫、上刑罚,就怕饿么?共总饿了四天,就是这个馋痨饿鬼一样,不丢人么?你忙什么,还有你这位好朋友呢。你看人家多么沉得住气。你净骂人,有什用处,无非多受一点活罪,也饱不了肚皮。庄主为了明日便是中秋,好歹对你几个不知死活的囚徒开一点恩,就死也给你们吃饱走路。我这篮里不单是馍,并还有酒有肉。你平日不是专讲义气、打抱不平么?你那好朋友虽比你后来一天,他个子比你小得多,按说更经不起饿。你们既是好朋友,也应让他一让,如何遇见吃的先抢起来?” 说罢,一翻凶睛,扬手一鞭,照准身旁脚带锁链,手提竹篮的土人打去,吓得那人“哎呀”一声跪倒地上,连痛带吓,周身乱抖,哀求饶命不已。恶奴志在示威,刷。刷、刷接连又是几皮鞭,打得那人满地乱滚,身上一件补了又补的破旧衣服也被打碎,几乎痛晕过去。 梁上少年故意倒吊那里,神态沉稳,手也故意背绑起来。开头没有理会,及见恶奴打那土人十分残酷,一双黑白分明的英目刚自注定恶奴,背后的手也由身后铁链悄悄脱出,看神气似要发作。恶奴业已停手,又缩了回去。大汉本在破口大骂,被少年使一眼色,口里嘘了一声,也就停止。恶奴随指那农夫打扮的穷土人厉声恶骂:“老驴日的,咱叫你来作什?莫非方才狗耳朵没有听清,还要三大爷亲自动手不成?”那土人已被打得周身是伤,满脸皆血,气还不曾缓过,闻言颤声忙答:“三大爷不要动怒,小老儿不敢忘记你的吩咐。你老人家话未说完,怎敢多口?”恶奴闻言越发暴跳如雷,厉声喝骂: “老狗,你敢顶嘴?要你狗命!”说罢,挥鞭又要打下,忽听身后少年哈哈大笑,声音宏亮,空洞回音,震得公遐两耳皆呜。恶奴闻声惊顾,改容笑道:“娄三相公,你笑什么?”少年笑道:“我笑你主人,将我擒来既不敢杀,又不敢放。你这恶奴专欺他们老实人,有什用处?要杀开刀,姓娄的决不皱眉。如说示威,休说是我,便这无知铁汉也不会被你吓倒,何苦来呢!我虽不进饮食,并不在乎,你那篮内带有酒肉,你主人想是又闹什么花样。听我良言相劝,好好请铁汉饱餐一顿,不再欺压善良。过几天你主仆遭报的时候,同是一死,也少好些罪孽。”说时,随来农夫已战兢兢将篮中大块牛肉连酒取出,走到壮汉面前,带着哭音,颤声说道:“这是金三大爷叫我给你先尝一点香味,你看味道可好?”说罢,拿了豆大一块牛肉喂向大汉口中,随说:“庄主开恩,今明两夜均有大酒大肉,与我们犯人打牙祭。我已先吃了一个酒足饭饱。这中肉又肥又香,我在庄中种了几十年的田,第一次吃到这样好东西,你先尝尝味道,等金三太爷说完了话,再请你吃好东西吧。” 公遐看出下面三人均受恶霸囚禁,并用毒刑虐待,惨无人道,早已激动义愤。不是先时有人警告,孤身虎穴,饥寒交加,又不知道对方虚实深浅,早恨不能杀上前去。仗着上面光景黑暗,便于愉看,立意看个下文,不肯离去。见那土人口中说话,目光偷觑在恶奴身上,似见恶奴全神注定梁上少年,慌不迭将身藏半块干馍塞向大汉口中,嘴里却是颤声说之不已,都是奚落取笑、示威的话。大汉本是摇头不要,因见土人一只带血的手颤巍巍不住地往他口里乱塞,一双急得快要突出的眼睛不时东张西望,惟恐恶奴看破,又遭毒打,心慌战抖,害怕可怜,方始做两口强吞下去,吃完还在打噎。老农见他咽下,方始放心,立向一旁,手拿牛肉和酒,连夸酒美肉香,如肯听三太爷的话,便有吃的等语,口中说话,面上却是血泪交流,看出痛苦已极,惨不忍睹。少年见土人在那毒刑鞭打,宛转哀号,性命呼吸之间,奉行恶奴残酷之命,虽不敢暗做人情,仍冒奇险,将自己偷藏起来的一块干馍偷偷塞与铁汉,可见越是穷苦颠连无告的人,对于同类越有同情。表面看去,又是胆小,又是无用;但细一想,当此危机一发之际,居然还敢当着压迫他的仇敌,抽这一两句话的闲空,偷偷下手救济他同受危害的难友,表面心寒手颤,懦弱无能,实则无形中具有一种极大的潜力和胆勇。这种力量,随着人的天赋,本是有生以来每人都有,尤其是这些多灾多难的苦人,当他受那恶霸土豪贪官污吏压迫危害,敢怒而不敢言,甚至怒在心里,面上还装笑脸,赔小心,忍着血泪苦痛,俯首听命,这极雄大的潜力没有爆发,和团成一片之时,休说对方看他不出,当他是任凭宰割的牛羊,生死听命,不敢违抗,便他本人也不知道自己有此极大潜力。必须到了万分危难之中,方始自然流露而不自知。此时偷偷摸摸所为正是他的极大胆勇,只等时机一至,忽然暴起,对于那些贪官污吏、上豪恶霸以牙还牙,便一发而不可收拾。报仇雪恨,为世除害,是这一种力量;冒着辛苦艰难重建田业,努力更生,使大多数人由患难水火之中同登在席,共享安乐,也更是这种极大力量。不过土人材农无知,不知团结,更无高明的人带头发起罢了。照此情势,本山这恶霸早晚必败无疑。尤其自己只一脱困报应更快。心中寻思,防备恶奴看出,故意想些话来耽搁。 恶奴金三狼最是狐假虎威,凶恶残忍。因那姓娄的少年乃东山双侠之一,名叫娄公亮,威名甚大。双方为人的道路虽如冰炭不能并容,以前各有顾忌,并无仇恨,这次为了主人强占农奴之女,擒了几个暗中咒骂的农人,心中不平,引起争斗,寡不敌众,被擒在此,但是东山双侠还有几个朋友,均有惊人本领,威名远震。虽将人吊在牢内,知道对方向来说话算数,只要有一人答应讲和,不特大事化小,连那多年来的隐患大害也可消除,化敌为友。双方勾结一党,势力更大,初擒到时并以客礼相待。第二日为他骂人,一时激怒,吊入牢内。知他一身好功夫,不怕鞭打。先想断他饮食,逼令服输。后觉吊了三日,毫无用处。惟恐仇恨越深,命来探听口气,并送饮食。虽有相机行事之命,但对此人不许凌辱,并且对方一言一动均要留心,有时还要顺从他一点意思等语,因此听少年一开口,忙赶过去。土人暗助难友,先未看破,那名叫铁汉的大汉偏不争气,惟恐土人为他受害,拳头般大半块干馍,只做两口便强咽下去,吃得太忙,打起噎来,被恶奴无意中听出。忽想起铁汉本为那老农奴之事被擒到此。本意此人业已饿了四日,想借酒凌辱,使其闻香不能到口,每隔两日让他咬上一口硬馍度命。终日饥渴难忍,再加鞭打,磨折到死,以出他那日打伤主人爱妾的恶气。一听噎声,疑心土人闹鬼,私喂食物,突然暴怒,转身一看,见那土人满脸血泪,靠在洞壁之上,颤着双手正在抚摸伤处。 本是满脸悲愤之容,见自己看他,吃了一惊,重又改作一脸苦笑,颤声说道:“三大爷,我话都说完了。”恶奴将皮鞭背在身后,左手持刀,缓步走过,狞笑道:“老狗你做的好事,可惜这驴日的肚子大,还没有吃饱。既有这样好心,怎不将你身上的肉送他一块充饥?人肉不比牛肉更香吗,你想必没有家伙,这把钢刀再快没有,你大腿上的肉比较厚实,你自己切一片去喂他,我决不怪你通同作弊。莫非还要三大爷自己动手么!”说罢凶睛怒突,双眉倒竖,呛的一声,手中钢刀便掷在土人面前,差一点连脚背也被斩着。 在火星飞射中,老土人已跪在地上哀号起来。恶奴手中皮鞭刚一扬起,少年大喝: “且慢!”终算发动得快,老农虽然免了一鞭之苦,人也吓晕过去,恶奴听出娄公亮语声严厉,吃了一惊,忙即转身,诡笑问道:“三相公有何吩咐?”公亮冷笑道:“你这恶奴,方才我是怎么对你说来,你就天良丧尽,以残害土人为乐,也应把事分清,看准再下毒手。那老头子已被你吓破了胆,不奉狗命怎会私将食物送人?你自瞎狗眼,我却看得清楚。你看篮内东西少了没有?你那恶霸狗主霸占了人家女儿,还叫你割他老子的肉去喂人么?休看我被困在此,双手反铐,十步之内照样取你狗命。”恶奴方喝:“姓娄的休要不知好歹!”说罢,回身刚将刀抢在手内,手持皮鞭待要赶上。这时,大汉见老土人为他又要吃苦,身困桩上,手脚不能转动,性又刚暴,急得乱骂乱挣,想代老农分辩,无奈咽喉哽住,又没有水,这一着急,越来越凶,空自急怒交加,一句整话也说不出。恶奴知他虽有铁汉之名,人被铁环套住,无能为力,有心做作,理都不理。 公遐伏在上面洞口早已怒火攻心,目眦欲裂,连自己处境危险与本身饥渴寒冷全部忘却,身边钢镖业已取出,想朝恶奴打去。少年娄公亮又在暗中戒备,只等恶奴再发凶威,不问是对自己,是对土人,均要用内家重手法取他狗命。恶奴被他一骂,犯了凶野之性,也忘顾忌,双手分持刀鞭,正要上前,并不知道猛虎负隅,另有神威,上面洞口更伏着一层危机。双方都是强弓引满,一触即发。就当这情势万分紧张、发难在即之际,娄公亮看出恶奴将要对他不利,义愤之下也就不顾危险,内家真力已然运足,刚将双目注定恶奴,忽听一声娇叱,跟着就是劈啪两响,上下三人目光到处,由恶奴来处纵进一个青衣少女,不问情由,上面两掌,底下一腿,再看恶奴已然跌倒在地。公遐见少女不是方才所见,心疑是困人的救星,精神一振。因来人未带兵刃,惟恐恶奴动刀,暗付此时相助,一镖先将恶奴打死,岂不省事?手中镖刚一扬起,臂膀已被人拉住。忙一回头,双方势子都急,洞口一带地又厌小,一不留神,双方头脸相触。大家都是猛劲,公遐只觉一张细腻凉滑的粉脸在口角边上擦过,鼻端隐闻一股温香,知不留神亲了别人的脸,心中一惊,忙即纵避,惶急之下,想要道歉,口刚说得一个“我”字,黑暗中一条人影已跟踪扑将过来,同时一只香软凉滑的女手已按到嘴上。猛想起下身赤裸,未穿裤子,忙即往下一蹲。暗影中看出来人正是先前所遇少女,越发情急,觉着对人不起,二次又要开口。那少女早已来此,因防被人看出,又知恶奴正在下面牢内欺凌被困诸人。先是胆小顾虑,在外面等了一阵,人还不曾走出,自己又要回去,实在无法,忘了公遐只有一件破上衣,便偷偷掩了进来,方欲引往洞外,埋怨几句放走,免被恶霸擒住受害,猛瞥见公遐手持钢镖要往下打,这一惊真非小可,恐闯大祸,忙即纵身一把抓住。无意之中脸被公遐口鼻擦了一下,方自羞愤,同时看出公遐惶急之状,知非存心,见他开口,想起危险,身不由己赶纵过去,不敢出声,手刚按到对方嘴上,又觉不好,见公遐已蹲了下去,二次又似想要说话,急得双手连摇,低声说道:“衣履食物均在洞口山石之后,你自取用。我少时再来检点,引你翻山逃走,越快越好。被人晓得,你我都没有命了。” 说罢匆匆走去。 公遐方始警觉处境之危,见少女贴壁而行,到了洞口,探头外望,方始纵出,一闪不见。忙照所说,由暗影中掩往洞口后一看,衣履饮食之外,还有几两银子、一串制钱。 酒食放在竹篮内,也颇丰美。刚把衣服换好,坐定要吃,忽听远远有两少女笑语之声,侧耳石牢,方才喝骂打人与悲哭之声已全停止。吃到中间,正想石牢被困的必是好人。 少年、铁汉更是英侠一流,年貌又与长安城外所见马上少年相似,越生同情、求友之感。 正想现成食物,如何送去,掩向洞口一看,正是前见少女和另一青衣少女同立山下临水小径上说笑,已将分手。青衣少女笑说:“日间我往山上闲眺,曾见那边桂花开得甚香,你代我采它两枝供瓶,再把嫩藕采两截回来,夜间赏月同吃罢。”说完,往先前来路庄院小路上走去。到了庄前广场上,喊了两声,便有两个妇女由对面庄园中赶出。场上尚有几个壮汉刚吃完了夜饭,正在说笑。青衣少女走到,全都起立避去。那两妇女便将桌椅摆好,一面将炉火升起,似要吃茶光景。方才送衣食的一个自从同伴一走,便用竹竿在水边挑起两枝鲜藕,将泥洗净,朝庄上看了一眼,匆匆赶回,见面便埋怨:“你这人如何不知利害?凭你这点本领,也敢在此出手救人,不是有人冒着危险将恶奴喝退,你那支镖只一出手,下面牢洞直通庄内,中途还有几个洞口,均有专人把守。连我从小生长在此,还算是他们自己人,平日都不许探头。便是方才那姊姊如非关心朋友太切,平日为人又好,恰巧抓住恶奴的错处,也只于看着气急,无可如何。这里主人虽和我有亲,是一个恶霸,杀人如同儿戏,凶恶已极,被他打死的人不知多少。你先来时他刚有事走开,不过片刻,只一撞上,除非看出你有本事,肯跟他做爪牙,休想活命。方才稍露形踪,那狗奴才好不厉害,一声呼哨,打手立时赶到。为了主人力大如虎,本领极高,所有党羽教师无一庸手,今日虽然人数不多,几个本领高的又多奉命他出,连上带下也有三四十个,佃工下人还不在内。你一个人怎打得过?真要为敌,便我姊妹想要帮你也办不到。你今日总算运气凑巧,无意中避开许多麻烦,来此冷僻无人之处,到时恰巧那些恶奴均在赌钱饮酒,未被发现,否则也无幸理。我救你的事也早告知姊姊,她是主人妹子,蒙她相助,才敢这样大胆。你已吃完,换好衣服,此时逃走容易。但是庄主未回,他来去没有一定道路,万一狭路相逢,凶多吉少,故此还走不得。山坡上面有一石崖,乱石甚多,还有十几株大树,可以隐身。等到主人今夜回来,我将火花点上一技作为记号,你再逃走,方可无事。下面洞口你却去不得了。” 公遐见那少女换了一件干净的白罗衫,月光之下人更美秀,二目黑白分明,注定自己,低声嘱咐,甚是诚恳。心虽感激万分,忽又想起方才所见惨状,不由激动义愤,知道恶人是她亲族,不便当面露出敌意。想了想,先谢解衣推食之德,并问姓名。少女早看出他对主人愤恨已极,闻言笑道:“我虽恶人之亲,并不与他同党,他妹子也和我一样心意。我们并不要你报答,也不怕你泄露主人罪恶,问我姓名作什?”公遐略一寻思,正色说道:“我蒙姊姊周济指点,深恩大德,固是感激。但我此事原为寻访两位不知姓名的朋友,万想不到深山之中有此惨无天日的恶霸。我虽无什本领,实不相瞒,照此人所为,决不是我所寻那两人,不见到也罢。既然见到这等残酷之境,又听被害人的口气,山中的田本是公有,只要是有力气,谁都可以开垦,至多山外招来一些佃户。把人家血汗所得多分了去已非公理,为何当他牛马不如,随意宰割,毒刑拷打,实在惨无人理。 我决不愿连累姊姊这样好人,话要言明在先,此去必要寻人来此除暴安良,与令亲恶霸主仆势不两立。”话未说完,少女似恐时久生变,被人看破,不时探头外望,抢口答道: “你真是个书呆子,一点不知利害。你看我是他的亲戚,每日也在虎口之中。你能引人将他除去,我也愿意,真个再好没有。不过事情没有这样容易,山外寻人更办不到。真要有此勇气,可拿这枚铁环,照我所说,赶往东山香粟村,寻人来此。下手如早,恶人所寻帮手还未赶到,救人除害或者能来得及。否则,这里主人官私两面均有绝大势力,你以卵敌石,白送性命,何苦来呢?这里地方不好,你同我到山上再说罢。换下来的旧衣裳交我,免你遗留洞中,又去闯祸。”说罢,又往洞外仔细看过,方令公遐走往半山崖树林中,先将铁环递过,笑说:“东山也是深林中的一个盆地,风景比这里更好。那里的人虽也有几个为首的,只是本领极高,遇上事来抢在前面为大众出力,因此最得人心,无形中做了首领。但他那里平日衣食享用全都一样,称呼均按长幼,所种田地也是大家的,一同出力,再按人数分配,都过得好,没有贫富主奴之分。一人有事,便是众人的事。此环便是为首三人之一所用暗器。不像这里危机四伏。只管大胆,不论遇见什么人,将环交过,照你今夜所见之事一说,不出两日,你那除暴安良之愿虽不一定全数达到,至少这几个被害的人终可脱身,转危为安了。不听我话,被恶人杀死,却是冤枉。”随将途径连同出山的两条道路一一说出。 公遐见她说时,神情惶急,知她胆小,恐人看破,只得静心细听。刚一听完,方要开口,少女又说:“主人恐怕就要回来。少时党羽全都出来,恐被看出,我要走了。” 公遐知事紧急,方想少时偷往下面牢洞,相机向那少年探询,少女忽然赶回。公遐见她去而复转,面色不似方才紧张,便问:“姊姊去而复转,可是恶霸还未回来么?姊姊贵姓,怎不告知?”少女笑答:“方才我见有人回庄,心中害怕。快到下面,看见姊姊手势暗号,才知无妨。桂花也未采,抽空和你好再谈几句。这里主人名叫巴永富,他妹柔云,我名林蓉,详情无暇多说,你到香粟村就知道了。”说罢,又问公遐姓名,匆匆往山后绕去。公遐等了一阵,遥望庄场上青衣少女面向自己这面,正在望月。面前桌上放了几盘鲜果,料知林蓉必已采了桂花,由山后绕路回去。四顾无人,月光甚明,正打算掩往下面山洞之中,探看石牢被害人是何光景,就便询问少年如何方可救他出险,铁环是否是他所有,刚走不几步,便听身后哼了一声,同时闻到一股桂花香味。回看正是林蓉,满面娇嗔,手持一枝桂花,悄立身后,低声气道:“我早料你不肯听话,非多事不可。下面洞底石牢通着好些地方,都是主人手下恶奴。因那被困的人是两个对头,本领均高。一个便是绑在木桩上的铁汉,一个便是铁梁上倒吊的娄公亮。你看了无非生气,又救不了他们,如与交谈,隔壁便是恶人,你送了命,还使他们多受活罪,这是何苦? 铁汉是个粗人,听他的话有害无益。姓娄的虽然机警,本领也高,我已看出他只有双脚上了木狗,无法解脱,他那双手已能随意用缩骨法脱出,没有人来坐在梁上,并不十分受罪。你至多和他谈上几句,所说的话和我一样,还没有我说得详细。方才忘对你说,那枚铁环便是他之物,他又是巴柔云的好友。不是为想救他,打算教你送信,主人多不好是她兄长,怎肯帮着外人引敌登门,和她兄长作对呢?以她为人,虽不至于害你,帮你脱险也在意中,但也不会听我的话,这样尽心送你衣食不算,并还亲自代我望风。你一到香粟村,什么事情均可问出;这位娄三兄便是那三个为首人之一,不过年纪太轻,本领不如他哥哥娄公明便了。我这么一说,你总该明白了吧。” 公遐见她似嗔似喜望着自己,眉宇间隐含幽怨。想起方才答应对方,如此开诚相见,不应违约背她行事,好生内愧,再三道歉。林蓉见他做错了事并不隐瞒,神情甚是愧悔,过意不去,越觉此人诚实,不似寻常所见浮浪少年,反倒生出好感。恐他不好意思,改容笑道:“这也难怪。本来你是好人,第一次见到这样暗无天日的地方,自然不免激动义愤。不过,天下事须分轻重,不可冒失,才免后悔。实不相瞒,我也身在虎口,度日如年,休看我那助纣为虐的姊姊身受重伤,铁汉是伤她的对头,我一点也不恨铁汉。我助你出险,先是于心不忍,觉着好好一个无辜少年,转眼便要受害,再不便被恶人收去做党羽,又添一个恶人出来,于心不忍。后来看出你为人正直忠厚而有义气,想起自己身世危险,还想靠你此行成功,将我救出火坑。你这样冒失,叫人如何放心呢?” 公遐见她一双妙目注定自己,口气比前亲近,本就感激。再一回忆前情,不由多看了两眼,越看越觉对方聪明美秀,心地诚厚。难得身在恶贼家中,不与同流合污,反将这样享受极好的豪富人家当成火坑。内情虽不知道,即此已是少见。初和少女交谈,也想不起说什话好,正觉对方人好。少女把话说完,见公遐还在诺诺连声,四目相对,不禁又有羞意,笑说:“我非回去不可,不能再来,如不当我坏人,便听我的话。我到下面代人向娄三兄打个招呼便要回去。恶人快到,不能再来,望你前途小心,将来再见面吧。”公通知她还不放心,立说:“小弟方才冒失,乃是娄三兄和我说过,不能不去。 既然铁环便是他的,决不敢再冒失,必照尊意。小弟到了香粟村,相机而行,无论如何艰危,不久必助姊姊脱离虎穴便了。”林蓉本已转身,闻言重又立定,听完笑答。“这样才好。我知你至诚君子,不避嫌疑,几番相见。别的无妨,但要记住你的本领还差得远,千万不可轻易和人动手。可惜此时无暇,否则,你我比上一次就知道了。连我也未必能是对手,何况为首诸人。并非小看寇兄,实是度日如年。每日看那残忍惨状,心胆皆寒,恨不得你早日将人引来,不特去此大害,我也可以脱离虎口。实在冒失,不得而已,望你珍重,我暂时不再见面了。”说罢,方始带着满面愁容转身走去。到了下面洞内,不多一会儿匆匆走出,赶往庄前广场。中途还几次回望,似恐自己违约,心更感奋不已。 因恐被人看破,不敢现身,掩在树后向前观望。二女已将另两妇女遣开,对坐说笑。 回忆前情,由不得心中恋恋,正在观望,忽听西南方一枝响箭带着一缕火花由前面山谷中飞起,到了空中爆散,洒了半天星雨,一闪即灭。跟着便听远远马蹄奔腾之声甚急,空山回首,响震崖谷,由远而近,似有好几匹快马往庄中飞驰而来。再看场上林蓉已先起立,似颇惊慌,被青衣少女止住,一同起身,手挽手由庄前小桥走过,转往庄园树林之中。同时庄中人语喧哗,三四十个从来未见过的壮汉分由二女所去的对面树林房舍中赶将出来,乱成一片。多半手中拿有兵器和鞭棍镣铐等刑具,内有数人并还在正面设下桌椅,布置甚忙。这才看出正面场上离桌不远还有几个木桩,上有铁链。地上新放着几盘绳索,桩也长短不一,似是绑人之用。方觉恶霸威势凶猛,从来未见。那班恶奴爪牙更是气势汹汹。当在场上布置之时,连对自己同伴也是互相厉声呼喝,以强凌弱,狐假虎威,开口便出恶言,没有一点人性。时近中秋,遍地清辉,只有大小三五片白云在天空中远近移动,更显得碧霄澄弄,千里一色,上下同清,山容如画。方才二女月下谈心的清丽幽静之境,立时杀气腾腾。加上许多灯笼火把,越发乌烟瘴气,丑恶难看。方想: 同是人类,为何这样残暴凶恶,惨无人理?休说丧尽天良,连丝毫人性都没有。那马蹄之声已越响越近。 公遐遥望前面,已现出两三点火星,掩映飞驰在林野崖谷之间,来势绝快。同时又是一枝响箭,从发现火星之处起曳空而来,再准没有,恰巧飞到庄前广场上方始爆炸,化为一蓬火星,飞射如雨而灭。只剩箭头带着一缕极凄厉刺耳的响声自空下射,直落广场中心。场上恶奴本是此呼彼喝,手脚并用,乱做一团。第二枝响箭一起,立时排成两列,鸦雀无声。只管刀枪并举,火把通明,人和木偶一般,一个个凶神恶煞立在当地,仿佛连口大气也不敢出。除那松枝扎成的火把偶然发出一两声极轻微的爆音而外,大片广场立归肃避。那马匹奔腾之声和那几点火光却飞驰而来,已将临近,相隔不到半里。 内一恶奴似是石牢中所见恶奴和一同伴,已争先双双抢前迎接上去。明明极好月亮,手里偏各拿着一盏纱灯,抢到为首马前,双双躬身,嘴里说了几句。为首一骑是个短装华服,中等身材,年约四旬的汉子,独自骑了一匹高头大马,一马当先,绝尘飞驰而来,手中扬起长鞭,看去心高气扬,身手矫健,马也骑得极好,似是为首恶霸。两恶奴抢在马前说话,连理也未理,便往庄场上驰来。前见恶奴早把马口嚼环抢住,抬起只手随同飞跑,偏着个头仍是说之不已。那快的马,恶奴竟走得和它一般快法。后面还有十多骑,各持火把油松,背插钢刀兵器,短装密扣,一同驰来,也都人强马壮,威风凛凛。这才看出恶霸手下同党不是易与,连手下恶奴也都有点功夫。心方一惊,场上两列恶奴爪牙早相继朝两边摆开,同声唱喏,拜伏在地。 恶霸马到场中,把手一挥,众人立时分列两旁。恶霸先将马头一拎,顺着庄前小桥往正面庄园中驰去。人还未到,便有十几盏花灯迎接出来。持灯的都是十六七岁的少女,装束比前见二女华丽得多。灯月交辉之下更显得气派豪华,富丽非常。跟着人马灯光在树林中略一掩映,渐渐无踪。为了中央房舍被大半树林挡住,看不出来。后来几匹马到了庄前,也同纵落。另有几个小恶奴早由庄中奔出,将马接去。待了不多一会,恶霸便换了衣服,气冲冲由庄中走出,到了场中坐下,同来党羽分坐两旁。身边还跟着四个侍女,都是年轻美秀,穿着华丽,各人手上分捧着手中茶壶、香扇衣服之类,侍立在侧。 全场的人除两旁陪坐的几个党羽偶然还说笑两句,声音都低,听不出说些什么;余者分立两旁,目光注定在恶霸一人身上。四围树上纱灯已全点好,又加上许多火把,因是肃静无声,越显得场面威武,情势紧张。 公遐见恶霸坐在中间,一手叉腰,一手按在桌上,一言不发,神态严厉,暗伏杀机;又似愤怒已极,在想心事神气。方料必与那几个被困人有关,一个不巧,石牢中三人便遭惨杀。自己上前平白送死,又无法解救人家。心正义愤愁急,先是微闻土山后面山石响了一下,声虽轻微,但是公遐耳目最灵,一听便知有人走动,无意之中将山上碎石塌落了一块。惟恐被恶奴看破,又想林蓉寻来,连忙按剑细听,底下便不再有声音。跟着便听前面庄场上喝骂之声。目光到处,不由气往上撞。原来就这窥听不多一会的工夫,先两恶奴已早退去,这时正顺庄侧面一片石崖之后领头走出,后面四个土人抬着石牢中所见木桩和那铁汉,另一恶奴押了两人。先见老人也一颠一拐跟在后面,手脚都带有镣铐,明在恶霸左近走出,二恶奴偏一路耀武扬威,满口喝骂,做大半圆绕往正面。除桩上铁汉外全部跪伏在地。恶霸口中哼了几声,二恶奴和那四个土人同声应诺,分头抢上,另一未见过的土人被众人拥往对面木桩绑好,再将铁汉连人带所卧木桩竖在恶霸对面一个大木桩上,用绳绑好,以免歪倒。经此一来,那铁汉却受了大罪。因是头颈手脚均被身后木桩上铁环套住,那木桩乃整枝大树的半爿,宽约两三尺,长只六尺,比人略短,看去木甚坚实,斤量甚重。铁汉腿腕双脚本空出尺许来长一段,平卧还不觉得,这一立起,人长木短,不能同时着地。场上原有那根木桩又粗又圆,铁汉身后的桩也是圆的。 土人气力有限,铁汉满腔怒火,绑时又不老实,厉声怒骂,周身用力乱挣,总算二恶奴正在忙乱,不曾跟来,没有多吃别的苦头。那四土人绑他不住,只得低声连说好话,铁汉方始住了挣扎。开头那四土人看出脚露在外,从头到脚均被铁环裹住,不能弯转,恐吃不住,口中假装喝骂,内有一人还打了他两下,暗地却将麻绳多捆了好几圈,绑时并将木桩用力抬起。无奈两个圆面绑在一堆本就不稳,铁汉又深知仇敌残忍,惨无人道,什么酷刑均施得出,不知要用什么花样收拾自己,反正凶多吉少,竟把来时好友劝告的话忘记,犯了野性;再见恶奴骄横凶狠之状,越发愤恨,急怒如狂,死生二字,已置之度外。上人绑好,刚一走开,重又奋身挣扎,破口大骂。力气本大,只晃得两晃,绳圈便即晃松,身后所背两三百斤重的木桩立时下沉,头颈手臂全被勒紧,人如何能禁得住? 幸而强健多力,见势不佳,时候稍久。休说挣扎骂人,人也要被铁环勒闭了气,甚而送命,均在意中。这才想起好友之言,急怒无用,只有多受侮辱酷刑,没奈何,强忍胸中怒火,拼着手腕痛苦,暗中用力,将其提起,一面双脚立稳,将头紧贴桩上,用背朝后抵住,才好一些。 公遐早听出铁汉是恶霸死对头,当夜只是凌辱,还不至于送他性命,那两土人却是难保。又见恶奴背后都有一把钢刀,齐朝老土人扑去,满拟必死无疑。哪知二恶奴竟抢着上前将他镣铐解开,放了起来,重又领往恶霸面前跪下。恶霸把手一招,内一侍女便捧了一身干净衣服走过。双方说了几句,恶霸勃然大怒,喝道:“老狗东西既不知好歹,可领去见新姨娘一面。这好衣服凭他几根老狗骨头穿了也真折福,由他自去养伤。这样肮脏,新姨娘房内不许进去,你们扶他到了房前,只许他父女隔窗相见,敢说出一句无理的话,即速牵来见我,叫他知道厉害。”老人只方才拒绝换衣说了几句,后便一言不发,跟着便被两侍女领走。另一土人早被绑在桩上,似知不能幸免,已停了求告。 [book_title]五、林中大火 恶霸对众狞笑道:“这班比猪狗还蠢的奴才真个不知好歹,欺人太甚。不是看在新姨娘是他女儿,真非千刀万剐不可。话虽如此,他总是我心上人的爹。新姨娘今早业已答应从我,说好不杀老狗才肯和我成亲。我虽见不得他,你们不许对他无礼。明天便拨两名农奴代他种田。老狗脾气不好,只不犯我,且由他去,不许计较。吩咐账房,老狗还有一个小驴日的业已逃走,家中无人照看。方才金三狼不该将他打成重伤,如非我事前忘了招呼,他平日又极得用,老狗所种的田地势偏僻,他家有这样好的女儿,不是金三狼来说我也不知道,一样饶他不得。老狗是贱骨头,我派人服侍他,也许和那衣服一样还不肯收。你们不妨假装好人,见事行事,或令附近土人农奴代他耕种服恃,务必做点样子出来,叫新姨娘看了高兴才好、我脾气不好,常时忍耐不住,不等老狗明自过来,不要让他见我的面。最可恶是那冯二牛,如不是他,怎会引来铁汉驴日的把事闹人?今日得信,这中秋节未必能够安然度过。我们虽然不怕香粟村那几个对头,好好一个中秋佳节,我又得了一个美人做新姨娘,本来快活的事,有人讨厌,岂非美中不足?今天先拿这两个驴日的出一点气。”公遐藏在土山树后,遥望场上,众人所说虽听不清,只会出一点意思。但听恶霸声如豺狼,甚是猛厉,端的一呼百诺,威势惊人,看去决不好惹。 正代铁汉发急,前见恶奴已拿了刀鞭朝柱头上所绑土人走去,扬手先是几十鞭,没头没脸全身抽打。老远便听刷刷之声,势如风雨。那土人连日已受过不少毒打,周身是伤,哪再禁得住长鞭猛抽?先还颤声惨号,不过二三十鞭便没了声息。恶奴为了主人反复无常,先令虐待威逼土人,如今却又怪他不该将人打伤,觉着冤枉,便拿那人出气。人已断气,还在打之不已。正打得起劲头上,不知怎么被恶霸看出,厉声恶骂:“驴日的狗娃,这厮已死,还打作什?我说了你几句,想出气么?”恶奴闻言大惊,忙答:“小的因他路上骂人,恨他不过,怎敢无礼?” 恶霸刚冷笑得一声,另两同座党羽方才本已走开,忽将铁梁上少年娄公亮押了走来。 公亮虽然手足均有锁链绑紧,脚上并还带有木狗,不得移动,双足并在一起,神态却极从容,与二贼党一路说笑,若无其事。本来贼党也似想由侧面绕往广场中央,去与恶霸相见,不料公亮蹦着蹦着忽朝四面看了一眼,一声长啸,拔地而起。群贼不料他带着锁链木狗还有这高本领,正惊慌喝骂问,声到人到,公亮已随同啸声一跃好几丈高远,纵落在恶霸的面前,微笑说道:“今夜月明,我蒙你厚待,安排那么好的地方与我栖身,本极感谢。可惜那几个受你恩典的土人吃不起苦,稍微挨几十皮鞭,饿个几天几夜便禁不住。虽然你那贵管家专会收拾他们,不敢公然号哭,那无声之位和满脸的血泪、周身的伤痕,我第一次看到人类之中有此景象,实在对它没有兴趣。念你主人好意,送与我的酒肉都承当不起,咽不下去。你明知我心软面嫩,既落你手,便住在狗洞里面也不相干,偏请我和他们住在一起,这玩笑实在开得太大,将来怎么报答你的好处呢?我以为一年一度的中秋佳节必要虚度。自来客随主便,随便打发一羊一狗,一喊便到的事。你这样诚意留客,我怎么也走不了。你偏郑重其事,竟连你这两位生死之交一齐惊动,前来相请。难得你们真看得起我。可是明日中秋佳节,不愿见我这样恶客,想提前打发,大家爽利,那真再好没有了。”恶霸命两个得力死党将公亮押来,原有两种用意。本心最好化敌为友,不料对方一味嬉皮笑脸,句句有刺,神态那么安详自然,使人急不得,恼不得。勉强等着说完,方喝问道:“娄老三,你要知道,我们以前井水不犯河水。前日是你自来生事,与我作对,不能怪我。你虽被我擒住,乃是寡不敌众,并非本领不济,不算丢人。我已再三好言相劝,你须放明白点,莫要真个翻脸,到了生死关头就来不及了。”公亮哈哈笑道:“姓巴的,明人不用多说,随你的便罢。”跟着声随人起,又是一个倒纵出去约两丈高远,恰巧落在恶霸正对面木桩之前,贴身而立,神色自若,笑呼: “你们不要胆小害怕,娄三爷明人不做暗事,这还不到走的时候。你们要杀开刀,想磨折我却办不到。在此片刻之间,再不下手,我娄老三一不耐烦就要走了。”众恶奴不等话完,已纷纷抢扑上前。 恶霸大喝:“他不会走,驴日们乱些什么!”同时,听出敌人语似有因,心方一动,忽听远远传来一声虎啸,跟着又听嗖喂连声,接连十几枝响箭带着一串银色火星刺空而过,料知敌人大举来犯,厉声大喝:“快将这厮用铁链和麻筋索绑在桩上。金三狼们小心看守,我带人迎上前去,先杀他个落花流水,回头再来发落。”说时,恶霸手下党羽武功颇高,平日又有训练,一声号令,便各做各事,如飞散去,转眼之间兵刃马匹全数备齐。恶霸和几个有力同党飞身上马,另有十几个已先步行飞驰赶去。恶霸走时大喝: “这里三面峰崖,一面是水,外人走不进来。敌人好似大举来犯,必由正面攻入。你们只分出数人防守水路和对岸崖洞,看守绑的两人便了。”说罢,连马带步二三十人蜂驰而去,转眼驰入前面树林深处不见。刚走不久,后庄忽现火光,晃眼火势大作,男女喊呼之声嘈成一片。场上本还有二三十个恶奴打手,另有八九人已先拿了兵刃沿河走去。 火起以后,众恶奴只是指点观望,一个也未离开,并无在救之意。公遐早由山上走下,见那火好似有人所放,起了两处,已快蔓延开来,贼党置之不理,心方奇怪。跟着又是好几支花炮在火中放起,显得那火格外好看。知是林蓉借此发出暗号,在催自己逃走。 方觉恶奴不去救火,心中奇怪。又见娄公亮形势奇险,恶霸走时的话相隔颇远不曾听清,似有便宜行事之言,不由激动义愤。恶霸刚走,便一面窥探,一面轻悄悄由下面绕路掩将过去。本意公亮这高本领,为首仇敌又多走开,身边带有宝剑,只将他那木狗铁链斩断,就是恶奴人多,打他不过,逃总有望。那一带地势隐秘,公遐急于救人,已到广场前面大树之后藏起。自己到底势孤,一个弄巧成拙,便非送命不可。 公遐正在盘算下手方法,等候机会,并盼贼党前往救火,下手容易得多。一看对面庄院中火烟飞腾,上升霄汉,连天也被映成了红色;可是群贼各持刀枪鞭棍,立在木桩前面,手指桩上三人,纷纷辱骂,刻薄嘲笑不已,一个也未走开。心方愁急,想不起什方法。左边桩上农人本被恶奴打晕死去,野风一吹,悠悠醒转,同时,前见二女忽由庄桥上飞驰而来,一到便跳脚大骂,说。“粮仓已被烧掉了大半,庄主卧室也快波及。后面只有七八个男子,余均妇女,顾不过来,你们还在这里说笑,隔岸观火,快乐不成?” 内一恶奴笑答:“庄主法令素严,走时吩咐防备这三个驴日的死囚,怎敢离开?”青衣少女巴柔云怒喝:“放屁!这不似寻常小事。如今全庄都要烧光,你看见没有?”前见恶奴从旁答道:“烧光无妨,本庄分散各地的良田有七百多顷,还有好几千亩果园药材,有的是农奴,只要庄主发令,限他们五日之内将所烧掉的粮食献上,只比以前更多。这时被火烧掉,不比平日见谁种的田好,要他多加,还有推托。莫非他种了庄主的田,眼看烧光,连点天良都没有,还敢反抗不成?庄主本嫌住房只十几间,由上月起添了两个新姨娘,不能分开来住,想多盖上一百间好楼房。借着这把火烧掉重盖,只要多打驴日们几顿皮鞭,没有办不到的事,放心好了。”话未说完,青衣少女已是大怒,怒骂金三狼:“你这奴才有点天良没有?就算庄主要盖房子,好好现成的楼房为何要将它烧光? 那两个新姨娘关闭楼上,如被烧死在内,莫非也能赔他原样的人?”未句话出口,群贼方被说动,那火也实在是越烧越大,八九十亩一片庄园竟有一半以上点燃,如非风向相反,庄前一带也必引燃,方始着急,纷纷抢先赶去。 二女正往公亮身前走去,忽听身后咳嗽,回顾正是金三狼,怒喝:“你怎不去救火?”恶奴诡笑答道:“这里不能离人;救人人多,也不少我一个。庄主行时有命,不许离开,并令便宜行事,要走也行,我得把两个死囚留点记号。”恶奴原因疑心主人之妹柔云偏向娄公亮,有什别的心意。同时看出双方本来就是一水一火,不能并立,早晚必有变故。此时仇怨已成,只有越闹越僵。方才在石牢内,又看出柔云明帮仇敌打骂自己。心虽恨毒,无奈她是主人妹子,无可如何。主人回时,虽曾抢前告密,看主人虽有怒容,并未发作,好歹人家是兄妹,主人性又残暴,不早点想法离间,非但不能得宠,久必受害。方才那火起得也怪,因此不肯走开。及听柔云再三催走,更生疑心。未奉主人之命,虽不敢真个伤害公亮,却想乘机试他一试。不料彼时如听柔云的话前往救火,还不至于送命;这一妄想阴谋离间,试探对方心意,反倒弄巧成拙。柔云见他坚持不去,想起恶奴平日阴险凶恶,兄长好些罪恶均他蛊惑怂恿;又在旁边作梗,使得自己无法下手。如非他是乃兄最得宠的爪牙,早下杀手。再听这等说法,不由信以为真,知其手狠心毒,仗着兄长宠爱,无恶不作。听口气,分明恐怕敌人逃走,要先下毒手,使其残废。 本心想救意中人,不料恶奴作粳,反而害了所爱的人,越发急怒交加,话没听完,慌不迭纵向公亮身前,刚喝得一句:“你待如何?” 恶奴也是恶贯满盈,死星照命,一见柔云纵向公亮身前那等情急惊慌之状,想起这位小姐以前常时出山打猎,有好几次均发现她和娄公亮在附近山谷中走开,仿佛先在一起,刚分手不久神气。自己闻报,曾在暗中查探,也曾见到这一类事,但都先后发现,或是各走各路,始终未见二人对面说话,形迹却甚可疑。正打算拿到真凭实据再去禀告庄主,没有几天对头便上门寻事,将其擒住。土山石牢一带,这两个贼婢常说那是人间地狱,地又荒僻,轻易不往走动。自从姓娄的一来,每日均见二女借口采花和采菱藕,必要去一两次。方才又帮敌人打骂自己;此时刚拿活一引,便恐敌人受伤,抢前保护,分明双方早有好情,情不自禁,心中越发得意。只想再往深里试探,全没恩到二女聪明机警,这一纵一急做得关心太过,露出破绽,恶奴又是得宠爪牙,就这晃眼之间,业已动了杀机。林蓉更是旁观者清,知柔云情急大甚,露了马脚,少时恶霸回来,一经告发,便有杀身之祸,早将手握住剑柄,一面留神火场那面有无人来,好作打算。稍有空隙,立即下手除此一害。 那不知死的恶奴明见二女一个面如秋霜,目蕴凶光,业已急怒交加;一个按剑而立,虽然始终一言未发,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秀目注定在他身上,面容冰冷,也带出几分怒意。 非但没有戒心,反因二女美貌,打算试出真情,用话挟制,乘机引逗,加以调戏,非要到手一个,称了平日心愿才罢,加以心毒手辣,好狡大过,恶念一生,立时望着二女冷笑道:“二位小姐不要着急,我是先拿这驴日的开刀。看在二位小姐面上,至多把姓娄的脚筋挑断,决不至于要命。就是庄主怪罪,有我金三狼承当,何必这样动气发急呢?” 话未说完,回首一刀,先将刚活转的农人膀臂斩断了一只,一声惨号,重又死去。这时,桩上两人一个又在厉声怒骂。公亮也在暗中准备,想用内家气功冷不防将恶奴打死,背后双手业已脱铐而出,只为二女立在身前,没有发作,也没想到恶奴动手这么快。公遐隐伏树后,看出二女将人遣开,想放娄公亮逃走。虽没有动,一见那土人已被恶奴打得遍体伤残,血肉狼藉,刚刚醒转,又被恶奴斩断膀臂,满地鲜血,痛死过去,重又勾动侠肠,怒火上撞,取镖待发,也快下手。二女更是恨到极点,另外还有一个杀星也正赶到。 恶奴丝毫不知杀机四伏,已有好几起,此时恶贯满盈,万无幸免,一刀斩断土人臂膀,得意洋洋,笑说:“今日新磨的刀果然爽利!我再拿姓娄的脚筋试试刀尖!”口发恶言,一面便装往公亮旁绕去,刚说得一句:“姓娄的,这是我家小姐照顾你的好处。” 未一字还未说完,瞥见二女面容骤变,林蓉剑先出匣,柔云腰挂双剑和一镖囊,内中一剑似是敌人所有,猛想起自来恋好情热,色胆包天,莫要火是她放,打算调虎离山,救她情人?我不肯走已是遭恨,再又识破私情,为难作对,难免杀我灭口,或是救了情人同逃,岂不凶多吉少?念头电一般刚刚转过,只觉着一点危机,还没有想好主意,二女一个已纵往前面,拦住退路,一个已举剑刺来,不禁大惊,忙即纵避。口刚急喊得一个“小”字,猛觉脑后咝的一声,知道不妙,百忙中把头一偏,猛觉眼前有一线寒光一闪,休说看清,连念头都不容转,那寒光已穿脑而过,死于就地。柔云原因林蓉暗中示意提醒,知与恶奴不能两立。见他警觉想逃,惟恐惊动同党,留下大患,心里一急,纵身一剑。林蓉也是同样心思,上来便纵出丈许远近,以防滑脱,看清恶奴纵逃之势,利用全力回纵过来,也是一剑斫下。那寒光长才一两寸,来势又急又准,因甚细小,二女未看清,又恐恶奴出声喊人,不约而同双剑齐下。恶奴正往旁边翻倒,还未落地,二女不知人已重伤死去,一剑穿胸而过。柔云心更恨极,惟恐不死,刺中之后手再用力往下一按,立时斫破尺许长一条裂口,等到柔云拔剑纵避,大股鲜血已随肠肝心肺狂涌而出。同时林蓉也由侧面连人带剑飞来,扬手一剑挥去,将恶奴的头枭去了大半个。 回顾庄上火势正烧起劲,全庄的人都在忙着救火,人语喧哗,嘈成一片。为了地势广大,房舍树木又多,庄前一片被树林挡住。众恶奴因见火势厉害,越烧越凶,好些树木均被点燃,自家住屋也被燃烧在内,一面忙于救火,一面想抢自家财物。又因恶霸不论烧掉多少财物衣粮,均可迫令全山土人如数献上。旧房子烧掉,还可加建上许多新的,自己却要主人喜欢,凭爷赏赐。就是山中土人可以仗势勒索,一时之间到底难于如愿。 切身利害所关,又疑火是外敌所放,否则不会上来三处同时起火,烧的又是重要存粮之处和藏娇楼等全庄的精华所在。如非后庄风向未朝前吹,着火都在后庄一带,前庄如全起火,解救更难。事关重大,均恐庄主回来怪罪。前面虽然绑有敌人,但有二女做主防守,本领又比众人都高,全部专心救火,没有一人想到前面,庄场上并无作梗的人。二女杀死恶奴之后,稍微一看,柔云说:“我今日一不做,二不休,先将他放走。哥哥回来就说敌人救去如何?”林蓉忙答:“最好一同逃走,否则只可如此。只为敌人先在庄后放火,将人调开,我姊妹和金三狼在此守候,不料敌人厉害,杀死三狼,将人救走。” 柔云方说:“只好如此。”忽听身后铮锵两响,心疑公亮挣断锁链脱困而出。同时又听锵锵连响,忙即回身一看,公亮业将锁链木狗全数斩断,脱身而出。旁边一个头戴虎头面具的白衣女子,手持一双长剑,已将铁汉手脚上铁环斩断,只有头颈一处未断。 公亮正赶上前相助,扶那身后木桩。来人长剑宛如一泓秋水,寒光映月,似恐误伤铁汉,命其低头向前,将剑由颈后插入,往上一挑,那粗约半寸的铁环应手而断,飞落地上。 身后木桩叭的一声大震落在地上。公亮将他轻轻放倒,便朝自己走来。铁汉略微把身子蹲了蹲,便将死人的刀抢拾了去。公亮和那女子动作极快,就这转眼之间人便走出,柔云见那女子白衣如雪,头上戴着一个虎头帽兜,后面一件披风,与帽相连做一卷斜挂肩上,现出一身白色紧装密扣短衣,腰束一条皮带,越显得细腰猿背,通体圆活。面容虽被白纱面具遮住,看她不出,丰神却极挺秀,身材尤为秀丽。初发现时,正和公亮低声说笑,神态似颇亲密,心中一惊。初杀恶奴,本想推说敌人所为,不料强敌真个到来,不等内应,便将公亮、铁汉救出。当此惊慌神乱之际,心里又有点发酸,不知如何是好。 呆得一呆,公亮已将木桩轻轻放落,匆匆迎来,刚低声说:“多谢盛意,他日必有以报。 那旁树后还有一人,是我朋友,还望二位姊姊助他出险。我们不能久留,还防贼党看破,于你二位不利,不妨追赶我们,出声喊人,我们自有脱身之策。等铁汉先逃出一段,你再喊人。”话未说完,铁汉刚将刀拾起,便被白衣少女喊住,说了几句,铁汉立往土山那面驰去。跟着少女便朝公遐这面喊道:“你还不走,等待何时?” 公遐心想和公亮见上一面一同逃走,不料藏处早被这男女二人看破,心虽惭愧,对这两人却是敬佩已极。忙由树后赶出,方说:“这位侠女贵姓,我意欲与娄三兄一路,不知可否?”白衣少女抢口答道:“我们前途还有不少危机,你如何能走一路?快些请走,不要连累旁人。”公遐闻言,方觉不好意思,仍想问明公亮,是否回转香粟村。方一迟疑,少女已向公亮低呼:“三哥,这人不知利害,事在紧急,偏有许多话说,我们还不快走?”柔云闻言,心中有气。林蓉瞥见公遐由树后纵出,也慌不迭纵上前去,低喝:“你这人怎不听话,还没有走!再如迟延,便有杀身之祸。要见他们,不会到东山去么?快照我所说逃走,一有人来,你逃不脱,还害我们。人家也未必能够顾你。”白衣少女看出二女对她不快,在旁冷笑道:“这倒未必。”公遐听林蓉一说,猛想起铁汉先逃,只要追上,便可问出底细。最后还有香粟村之行。自家本领不济,何必忙此一时? 再见林蓉说时东张西望,神气惶急,更觉对她不起,心中不安。忙答:“小弟遵命。” 林蓉已将手连挥,公遐临时想起土人尚绑桩上,意欲放落再走,纵身一剑,刚将绑绳斩断两圈,一摸死人,业已断气冰凉,林蓉已跟踪赶到,急道:“你真呆子,这人不死,也要送他的终,免得多受活罪,万无生理,多做空事作什?” 公遐面上一热,刚转身要走,白衣少女和那柔云已动起手来,方才的话没有听清,心方一惊。林蓉急道:“她们假打,与你无关,快走快走!”公遐还想说两句感激的话,见林蓉急得跳脚,不令开口,只得转身照她以前所说急追下去。跑出不远,隐闻:“我当他本领有限,看这身法脚程,还算不错。”公遐本觉自己从小好武,一直用功,不曾断过。来路山口连杀三豹,心还自负,想不到还差得远,连这几个女子都比不上,被人看轻。正在惭愧,闻言心中略喜。回头一看,不禁大惊。原来场上四个人已打成两对。 细看公亮、林蓉还像假打,另一对却是又猛又急,分明真个仇敌神气。白衣少女还不十分进攻,本领也似较高;柔云却是越杀越猛,下手均是杀着,一丝不让。如非对方本领较高,实非受伤不可。心方惊疑,瞥见林蓉又在乘机连挥手中剑,催其快走,暗忖:无怪她说我呆子,如是真打,早已出声喊人,如何哑斗?再见四人边打边退,已快离开广场,到了野地树林之外,忙即飞步朝前赶去。公遐虽听林蓉说得详细,山路到底不熟。 这一耽搁,照林蓉所说,攀了山藤,援上土山后面危崖,刚把那条极危僻的道路看出,忽听一声清啸起身来路,跟着便听轰的一声虎吼和男女双方远远喊杀之声。 [book_title]六、白衣虎女 原来公遐走时,柔云听出白衣少女和公亮口气亲密,对于自己又有轻视之意。回忆近两次和公亮打猎相遇冷待情形,不禁心中直冒酸气。本就愤怒,再看公亮被对方一喊,连话也未说完便转身走去,不由怒上加怒,再也按捺不下。不是恐怕惊动贼党,连累意中人受害,林蓉又恐人早惊动,公遐不能脱身,在旁急口低声劝说,早已发作。等公遐快要逃到崖下,柔云开头赌气,不愿与来人相见,立在原处,忍气察听白衣少女和公亮是否同胞兄妹,忽听公亮在喊“萍妹”,猛想起娄家只有弟兄二人,来人如此本领,同在一山,平日断无不知之理。同时又想起近一二年来,离此七十里乱山森林之中出了一个骑虎的女侠。先有两家农奴为了所交粮食不能足数,第一次将人喊来,毒打了一顿,逼令三日缴足。走时向恶奴哀求哭诉:所种的田,本来除缴庄粮而外,仗着土地肥美,种些菜蔬,打点野兽,还可勉强度日。本年山洪暴发,将所种庄稼淹没冲去。因恐庄粮无法完纳,必遭毒打。虽有两女娃,小的大小,大的庄主嫌她皮肤黑,连做丫头都不要。 父母全家老少十口,逃是没法逃。当水来时,拼了性命只抢出三成,已有一个多月以草根树皮充饥。为了水中抢粮,还有三人受伤病倒。想卖二女完粮,山中土人恐庄主说他钱多,无人敢要。近年粮额越加越多,也无一家敢添人口,就是想娶童养媳的也无此余力。庄主偏是不肯宽容,哭求了半天,至少要缴八成。前缴三成,家中连粮种都搜光,下半年种子还不知能否向人借到,三日之内如何缴法?反正死路一条。无奈父母年老,儿女又小,死活都难。 去年也是遇见山水,没有这凶,缴上八成,挨了一顿皮鞭,回到家中。父母见儿子回来一身的伤,正在抱头大哭,打算全家跳崖,大女黑妞忽然引来一位女菩萨,给了一小袋金沙,说是可以换钱,并买粮食。先还不知真假,这类铜铁沙石一样的东西从未见过,那两条山口又出不去,挨到第二日半夜,实在急得无法,才拼着命不要,壮着胆子,拿了那十两金沙,想和庄上各位大爷求说,说是无意之中拾来,听说可当钱用,不知庄主能否照价折合。庄主一见便自高兴,方说值得多,金三太爷在旁低声说了几句,忽又改口说成色不好,勉强抵数。并问还有没有?当时派人跟到家中穷搜,地皮都被翻过,毫无所得,由此便常有人在左近窥探,并向全家恐吓:如有藏金不献,全要活活打杀。 提心吊胆好几个月,又不敢违背恩人的话,说出真情。好容易来人,看出所过日子牛马不如。偶然打到一两只野兽,还要挑那好的连皮送来。否则,这一顿毒打最少打个半死。 来人又因地方大远,方不再往生事。今年庄稼又长得好,正想一年不曾吃过米麦,今年也许稍留一点,做全家犒劳,并将所租锄锹钱还上一点,父母儿女梢吃一点,眼看收割,一场山水冲个干净。如今死活都难,如寻不到那个女菩萨,说不得只好全家跳崖等语,因那恶奴面软口快,常代他说好话,一时情急,向其诉苦,不料第二日夜里,兄长听手下人一说,反而激怒,命人次早将他捉来,当着全山土人活活打死,做一榜样,借此立威,并想由他身上引出那送金沙的女子,是何来历。不料众恶奴赶到当地,农奴全家不见。门上钉着一枝特制的三角弩箭和一张纸条,上写恶霸主仆罪状,加以警告。并说,不久便要扫灭全庄,为众土人除去大害。兄长得信大怒,连命多人穷搜山中,毫无踪迹。 由此大半年来,全家逃走的土人竟有好几起,敌人影迹始终不见。 上月方在离庄六七里土人家中,看见稻场上蹲着一只猛虎。去的人原为催粮,先见有虎,不敢上去。后来那虎忽然离开,方始人内,也没想想土人怎不怕虎。正在勒索鸡羊,催逼缴粮,气势汹汹,挥鞭乱打,一个白衣蒙面女子突然出现,历数恶霸罪状,将人打倒,每人削去一只耳朵,命其带信回庄警告。去的三人还不知虎是她所骑,狼狈逃回。遇见一个本庄教师,闻报大怒,自恃武功,立时赶去。三恶奴正在山头上观望,此女忽由林中采了一大枝花从容走出。教师先喝骂示威,此女笑说:“此花刚采下来,恐怕糟蹋,不愿亲自动手,你这样恶人且看你自己的命运罢。”说罢一声清啸,林中便有一虎冲出,朝前扑去。那教师似因对方年轻女于,说话带笑,未露敌意,正说便宜话,叫她取下面纱,如其看中还可活命;不料那虎悄没声突然冲出,连兵器和人全被扑倒,送了性命。恶奴在上看得逼真,又听那虎怒吼之声震动山谷,吓得心惊胆落,亡命逃回。 兄长得信,越发激怒,忙即带人追去。农人全家已一齐逃光,哪有影子?由此一人一虎出没无常。偏是形踪飘忽,几次发现此女踪迹,等人赶到,已不知去向。今日兄长还为她大举出动,穷搜了半日,到夜才回。此女并有一匹极快的白马,跑起来蹄声极轻,好似没有钉铁,蹿山过涧,其快如飞。看她这身打份,必是此女无疑。她和意中人如此亲近,相识必久。越想越有气,觉着此是情敌,立生恶念,如将此女杀死,兄长回来便有话说。 柔云念头才动,白衣少女已先说道:“时已不早,你那万恶兄长死有余辜。你虽生在恶霸家中,还有一点天良。照我意思,不能大义灭亲,最好连假做作也不必,现在就跟我们同走。香粟村和我安乐洞中,虽没有上人血汗结成的高房大厦供你奢侈享受,但是没有倚强凌弱、残害搜刮人死的恶霸土豪。大家安乐度日,有吃有穿有住处,除自己应做的事,大家事完全部快乐逍遥。只没有不劳而获,谁都要为公众出力,才能算是自己人。比起你们终日游手好闲,无所事做,连天然的风景都无福享受,实在高明得多。 你意如何?”话未说完,柔云见娄公亮在旁点头微笑:意似说得极对,由不得气往上冲,妒念越重,也不细忖对方言中之意,只想把这情敌除去,不假思索,脱口冷笑道:“你休口出狂言,不问我是否大义灭亲,也决不会和你一起,为了娄三兄安危,也决不会在他未出虎口以前喊人。至于你这野人,我早就听说,情愿打你不过,决不会和你假打。 今日之事胜者为强,有何本领只管施展,不必客气!”公亮见柔云双眉倒竖,满面怒容,只当年轻性傲,同伴话太刚直,使其难堪所致。想起这三日内蒙她暗中相助,方才更冒奇险放火烧庄,遣走恶奴,并将仇敌亲信爪牙杀死,想放自己逃走之德,忙即低喝: “萍妹,她是好人,你二位不可认真。”白衣女子也笑答道:“真打倒好,免得贼党看见疑心。我也不会伤她,要你不放心作什?那边还有一个,还不动手?”话未说完,柔云早一剑刺到,双方便动起手来。柔云听公亮口气帮着自己,心方略喜,忽听情敌末两句,竟也有了妒意。最气人是公亮对情敌竟是那样柔顺,听完便向林蓉笑道:“林姑娘,我们稍微敷衍一场吧。”跟着便动起手来。既恨仇敌辞色气人,又悔开头错了主意。如将对手倒换,乘此机会还可和意中人表示一点意思,偏和情敌做了对于。恨到极点,恨不能一剑便将敌人刺个透穿,正以全力向前猛扑。 公亮本无兵刃,柔云方才曾将他那口宝剑带出,打算送回。动手以前将剑解下,朝公亮横了一眼,把剑交过。见公亮拔剑上前,正和林蓉假打,才只两三个照面,二人同是关心自己这面一对,连声低语劝解,不要认真,公亮并还专劝情敌一人,仿佛自己决非敌手,正在气苦痛恨。白衣少女本是一双长剑,忽然急呼:“三哥你怎粗心?既想保全此女,巴贼不久必遭惨报,你那口剑早晚取回。你如带走,岂不露出马脚,连累她们? 快将此剑留下。我这剑本是一对,和你一人一口不是好么?”四人本做两对,边打边往场外退去。柔云闻言,由不得酸气攻心,气极怒喝:“不要你管!我既将剑还他,多大祸事也由我一人承当,用不着你费心讨好。你那宝剑还不知能否保得住呢,还要照顾别人!”正在低声怒骂,眼前人影一晃,敌人飞身一纵两三丈,已到了意中人的身旁,左手剑横着把林蓉的剑一挡。公亮好似平日练熟的手法,当时便将原剑抛掉,将情敌右手长剑接过,动作快极而又自然,连看都未看清,便将剑换掉。柔云怒极,跟踪纵到。对方已将剑交与公亮,反手一剑架来。锵的一声,将自己的剑挡了一挡,觉着虎口微痛,知道厉害。情急之下,暴怒如狂,重以全力进攻。 白衣少女也不再理她,回顾公亮笑说:“你那朋友已上崖顶,差不多是时候了,我两个走罢。”公亮应得一个“好”字,便往前面纵去。柔云见情敌跟踪纵起,忙喝: “是好的,你和我分个死活,让他一人先走。我也决不喊人。”一面跟踪赶上,举剑就斫。白衣少女笑道:“我看你真可怜,如何不知好歹?少时留神我的暗器,虽不伤你,也必为你留点记号,以便你那万恶兄长回来好有话说。方才的话,虽因我生长山中,心口如一,不会说转弯的话。你生在这样万恶人家,就是未丧天良,还有人性,不曾为恶,多少终有一点恶习。有时便发善心救人,或名或利,多一半还是为了自己。否则,那样万恶的人虽是你的兄长,你如有点志气,决不能和他并立。便是万非其敌,徒死无益,不能大义灭亲与之拼命,也应断绝兄妹,弃之而去。如何为了一点享受,虽不合污,仍与同流,我为爱惜你,方以良言相告,你偏多心,见我和娄三哥神情亲密,能共患难生死,便生歪念和我拼命,真个笑话!你当我虎女云萍是和人家争男子的么?趁早听我的活,早离贼巢,免得将来玉石俱焚。至于娄三哥对你用情,非但不在我的心上,你如能够去邪从正,和我们一样志同道合,像你这样美貌机警又有胆勇本领的女子,一经归正,便是佳偶。如与三哥结为夫妇,我还为你做媒。男女终要婚嫁,有甚相干,也说不到害羞二字,你怎如此小气?时已不早,听否在你。再不喊贼党出来,我为保全两个可以变好的女子,要先惊动这班恶奴了。”柔云万没想到对方说出这种话来,又羞又急。心病被人说破,承认也不好,不承认也不好,手中略慢,云萍已纵出圈去。方在寻思对方语意,猛想起自己苦恋娄公亮,她是如何知道?分明意中人把近月见面的事告诉了她,心疑故意讥笑,又生妒念,怒喝:“谁听你的鬼话!” 刚刚追杀上前,云萍一声清啸,跟着便听一声虎吼,山风大作,林木萧萧,声如潮涌。皓月明辉之下,虎还未现,左侧疏林中先有两团蓝光星驰飞来。紧跟着,便见一只水牛般大的猛虎怒吼狂奔而出,由斜侧里一跃七八丈飞纵过来。虽然从小生长山中,常出行猎,这样猛恶雄壮的大虎初次见到,来势又那等威猛,由不得心神一惊。微一疏神,林蓉已大声疾呼:“前面有贼,你们快来!”同时,又听对方低喝:“这虎不会伤你,快追过来。如见暗器,你不要躲。”说时把手一招,意中人也飞纵过去,被情敌一手拉住,只一晃眼,男女二人便同纵到虎背之上。意中人坐在前面,情敌反身背坐,双腿挟紧虎身,低喝“不要走快”,那虎便往来路山坡上跑去。柔云见此情势,越发愤怒,亡命追去。另一面,庄上贼党闻得虎吼,纷纷赶出,见金三狼惨死地上,木桩上两人已被强敌救去,二女正在追杀,前面一男一女骑着一只猛虎已往山坡上跑去,快要入林,忙即纷纷迫去。一面取出响箭旗花往空发去。还未追到前面,二女正是一真一假往前追杀。 忽听云萍低喝:“你如再追,我便不客气了。”跟着左手一拍虎股,右手连扬,立有几点寒星朝二女迎面打来,其势又急又准,便想避也办不到。林蓉知道不会伤人,没有躲避,只将衣袖划破一条裂口,还不怎样。柔云瞥见寒光飞来,还想闪避,已是无及。只听刺、刺、刺接连三声,两枝由左右胁下穿过,一枝将衣服打穿一洞,未了一枝相隔较远,对方不愿伤人,用力又小,那支暗器打穿衣服便挂在上面;当中一枝最险,由头上飞过,将方才新梳好的发髻打碎,连头发也打断了一络,隐隐作痛。这一惊真非小可,呆得一呆,那虎已穿林飞驰而去,晃眼无踪。 等众贼党赶到,见此厉害,虎吼之声已远,好似绕往相隔十余里的山谷之中。这等神速,比飞还快。再听二女说起敌人来了好几个,连呼有贼。因众人忙于救火,不曾听出。后被敌人逼到此间,虎女忽然骑虎赶来,乘隙将人救走。想起平日所闻虎女神出鬼没许多奇迹,别的不说,单是那大一只猛虎,先非人力所敌,何况逃出这远,再看二女身上衣服破洞和头上断发,全都大惊。想起事闹太大,转求二女,庄主回来,把活想好,设法遮盖。二女自然一口答应。林蓉心细,当迫人以前早就赶回,将公亮那口宝剑抢入手中。正同群贼回走,便听空中响箭飞过,知道恶霸已回。方恐双方道路相同,万一遇上。方才那声虎吼相隔大远,照理无此神速,心疑另外一只。忽听后山一带又是一声虎吼,声震山谷,正是寇公遐逃的一面。那响箭信号又接二连三飞来,正不知这两人一虎到底逃往何方。贼党立取信号火花,朝响箭来路发去,告以庄中有事,强敌已逃。跟着,又有一枝信号发来,表示恶霸正在追敌,命众小心,速命一人前往报信,立有一个能手奔往庄后边,乘上一骑快马,如飞驰去。由此隔上一会便有一声虎吼,在西南角上山谷中传来。最奇是时远时近,吼声相隔少说也有五六里。等到半夜,恶霸方始怒冲冲率众赶回,见全庄已被火烧去了一小半,粮仓之外还有好几十间高房大屋。正在暴跳如雷,向二女和众恶奴追问喝骂,并将公亮的剑要过,方说:“我中诱敌之计。不是妹子爱这一口宝剑,带在身旁,看那火起之处,敌人早已埋伏庄后,此剑恐也被他偷走。”说完,将剑交还。柔云想起公亮薄情,满腔幽怨,心肠冰冷,赌气说道:“此人实在可恨。这口剑哥哥随便赏人,我不要了。”旁立一个贼党名叫谢杰,早就想要此剑,被主人的妹子抢前讨去,心正不舍,又是恶霸死党,人最凶险,闻言立时将剑要过。刚刚挂好,忽听对面山峰后又是震天价一声虎吼,恶霸怒极恨毒,当时想好主意,吩咐群贼分两路上下包围过去。因料敌人故意扰闹,使其激怒,打算声东击西,决想不到会由崖上越过。 又知每出必要骑马,敌人闻得马蹄之声便自避开,所以寻他不到。便令数贼骑马绕路追往,自同几个能手径由崖上越过。并令谢杰带了余贼加紧防守,分途搜索,看自己走后是否还有敌人潜伏,想要调虎离山,下手暗算。姬即匆匆赶去。 谢杰得了一口好剑,正在兴高采烈。又料敌人用火诱敌,必有诡计。既要讨好贪功,又想当众逞能,恶霸一走,当时把人分成三路,两路均是十多人一队,左右前后分散开来,轮流搜索。断定如有敌人,必是偷偷摸摸,最厉害的虎女和娄公亮已先逃走,决不敢公然出面;凭自己的本领,出来也是送死。一时骄狂自恃,只带两人,假装踏月看花,一路查看过去。由庄后绕了一圈,越过小河,渐渐绕到虎女逃路树林前面。忽想起这条路通往山口,此外多是高山峻岭,就是那虎能够上下,也不会逃得那等快法。正查看虎的脚印到底逃往何方,如何出去,目光到处,忽然发现虎迹只在树林深处来路左侧一带,乃林中心的一片空地,只有几堆丈许几尺高下不等的乱石。心方一动,起了疑念。回顾两同伴因被自己止住,埋伏林外,四面窥探,没有走进。山风过处,相隔不远大树后似有一片白影闪动,仿佛挂着一片被单。刚把手中剑一按,待要掩过,隐闻身后鼻息咻咻,似有猛兽走来,忙即拔剑,往旁一闪。头刚一偏,猛瞥见一只水牛般大的猛虎,身上虎毛根根倒立,目光如电,血口张开,正朝自己发威,偷偷掩来。这一惊真非小可,刚大喝得半声,往旁纵避,脚才离地,猛听嗖嗖两声,刚瞥见一个白衣蒙面,头戴虎头套,身后一件白披风的女子,还未看清形貌,脑后便连中了两枝暗器,倒地身死。林外两个恶奴闻声赶进林内,探头一看,只见一只猛虎穿林而去,教师横尸就地,头脑已被敌人暗器打穿,血流满面。 谢杰人又贪功,所带两恶奴本领有限,料知虎女去而复转,想起平日所闻,心胆皆寒,哪里还敢停留,连贼尸也不顾,亡命一般往外飞逃。出林不远,一面狂呼,发出警号,那两队教师打手正照谢杰所说时分时合,到处寻找敌人踪迹,闻声纷纷赶来,入林一看,人虎均已失踪,只有谢杰一具死尸,两枝暗器,全都打中头上,脑浆迸裂,死得极惨。那暗器似镖非镖,前头较重,约有小手指粗细,形如一杵,后面渐细,尾梢上有三片又薄又小的风叶,长还不到两寸,寒光映月,锋利非常。一在死人身旁不远,另一技钉在树上,下面还有一片树皮,用刀刻了“报应已到”四字,笔画潦草,不细心决看不出来,知是虎女所留。虎女威名早在人心,似此出没无常,形踪飘忽,众贼党全都胆寒,平日骄横,专说大话,表面还不能示怯,只得聚在一起,仗着人多壮胆,虚张声势,同在林中搜索了一阵。除发现一株削去一片树皮的老树外,什么也未寻见。这时庄后的火已全救灭,只有几堆坍倒的房屋还有黑烟冒起。 因恶霸平日多疑,厌恶土人,不是奉命为他做苦力,照例不许入庄一步。以前也曾发生两次小火,土人赶往救火,反被恶奴拦住打骂,不许近前。事后却令打扫火场,重建房舍。所失财物便迫令这班土人分摊补偿。稍微延宕,或是无力完纳,经众苦求之下,碰着恶霸高兴,还可写好钱粮数目,等粮食收割分期还完。否则便遭毒打,非等恶霸派人去到家中搜尽刮光,粒米无存,吃的也是野草根,实在压榨不出,方许写下欠字,本上加利,到时偿还。仗着山中地土肥美,土人为了完粮,全家老少日夜勤作劳苦,又有许多贵重药材兽皮可以折价。虽然所折只得十之一二,到底还可冒险努力求取到手,可是那血汗也不知流了多少。起初恶霸也觉租粮要取土人所得十之七八,有那天灾人祸,无力完粮的土人经过毒打威迫,以身折价算作农奴的,更是所得全要献上,自家食用还须另掘山粮野菜度日,比起近城一带的佃户所缴租粮多好几倍,也颇满意。不是对方缴不出来,想要立威,也不无辜吊打,有时想起还觉太过。及至失火之后,心中痛惜财物,同党爪牙又献计说:“土人仗着山中地好,副业所得比田里更多,平日偷运出去贩卖,或是藏起,他们种了多少年的田,不能没有良心,庄主烧掉许多东西,理应他们孝敬。” 土豪先还不信,后被这班恶奴说动,去的人再一狐假虎威,毒打恶骂,暴力淫威之下,逼得当地土人心魂皆颤。为了保全残生,尽其所有全数献上,不够再卖身写欠字。土人胆小,知道恶霸利重法严,心肠残忍,更怕极了这班恶奴,想起阎王债的厉害,便自心寒,于是想尽方法,拿血泪和汗水,在勤种勤收之外到处穷搜山产,想将欠粮早日补足,免得恶奴不到限期便来威逼,受尽打骂凌辱,还要强赔笑脸,设法贿赂,家中妻女稍微长得端正一点,来人再要是个色鬼,还要忍气吞声任其调戏,有时连人也要被他占去。 无如受害受迫逐渐而来,由祖父起已有不少年数。一则习惯自然,明知当初人山开垦,虽是恶霸祖父领头,不过他家有钱,借用了他们的牲畜农具,均是公众出力,才有这几百顷良田,上一代平分一半粮食,所开的田算是租田,已不公平。一则地土肥美,收成甚多。退一步想,他是领头的人,牲畜农具也是他家所备,所值虽还不过所分去的一年租粮,这多年来本利己超出好几十倍,自家能够安居乐业,还有富余,至多有两人偶然背后议论:巴家只出了一点少数的钱,田便算他所有,坐享现成,穷奢极欲,便宜太大。说过也就拉倒。等几个同时开发的老年人死后,连这一类话都极难得听见。可是巴家由第二代起便越来越凶,由春秋两季租粮变成种一次要一次。又因有几个没出息的土人新春拜年,被恶奴引诱赌博,输钱太多,利上滚利,把全年劳力所得白送与人不够,还把身子卖作他家农奴。此端一开,方越来越凶。到了恶霸这一代,更是想尽方法剥削凌辱,时遭毒打。除田产外,连别的副业也要献上十之六七。开头几年仗着祖上勤俭遗留,折价贴补,或是觅到贵药兽皮,出山换些粮食,还能度日。彼时山口无人防守,偷运容易。因有两家土人做了农奴,实在受苦不过,仗着人少,一个全家弃田逃走。一家夫妻哭了两夜,竟听贫病交加的老婆上吊自杀,次日将人埋好,便自逃走。心中恨毒,无可发泄,想往放火,恐怕连累土人遭殃,只在走时把恶霸的两匹爱马刺杀了一匹。不料恶霸势力太大,城乡一带财产更多,官府均有勾结。结果那人仍被捉回,每日毒刑拷打,接连十多天方始受尽苦痛,磨折而死。由此两条出口均有专人看守,一经捉到固难活命,逃往城中告状,反被官差捉回,死得更惨。上天无路,人地无门,只得忍气吞声,咬牙忍受。因想早日还清,百计千方满山想法,夜以继日。凡可折价之物全部搜来献上。 除了一身骨架,已空无所有。 恶霸因听恶奴蛊惑,说土人假装穷苦老实,比城里人刁滑得多,都是生来贱骨,好说不听,更占不得一点上风,非加重打骂榨不出他的油水。不知人力已尽,所得比预计补偿反而加了两倍。最好是那山产药材兽皮之类,比粮食所值加几十倍。难得土人生自山中,不知贵贱。虽因生自膏粱,又经柔云常年苦劝,未全听恶奴的话多生花样,如法炮制,可是家中不能出一点事,稍有题目,便要迫令土人补偿,认定只要毒刑拷打,什么都逼得出。先照当年所收的例加了许多粮祖,后经全山土人跪地号哭哀求,打死了好几个立威,又逼死了一家人命,连身边几个心肠稍软的恶奴均说难办,代为求情,方允暂缓,只加两成。第一场火已使全山农人所有一扫而光,还死了好些人,恶霸自家却添了好些高房大厦和许多药材兽皮。过不两年,在土人战战兢兢,日夜劳苦耕种采猎之下,刚把欠数还清,又发现两处山产,正想以后日子虽苦,能免毒打威逼已是万幸。不料众恶奴看出土人不似前日那样背人悲哭,上次借火威逼,得着甜头,想要于中取利,偷偷放了一把小火。总算土人命不该绝,被二女梦中惊醒,呼救得早,只烧了半间粮仓。恶霸城中回来,见所失无多,新纳爱妾却是土人之女,联合几个心软的妇女再三求劝,虽然答应,不似第一次厉害,只令照实赔偿,每户所摊不多。又听爱妾哭诉以前恶奴威逼之苦,新宠头上,忽发善心,不令恶奴催逼,只将土人召集一起,令在一月之内量力分摊。就这样,土人也是提心吊胆多少天,吓病了好几个。 平日一听庄中失火,便望天号哭,心魂皆颤,周身乱抖。恶奴为了有利可图,恶霸又深知多年虐待上人,仇恨已深,全仗平日凶威镇压,自己固不会落在下风,但须防他情急拼命,乘机暗算,曾下严命,未经允许私自入庄,必杀无赦。当夜远近土人遥望庄中响箭旗花,知道发生变故。想起平日所闻,虽然暗喜,仍是将信将疑,惟恐连累自己头上。正在祷告皇天,如依平日心愿,恶霸真遭报应,死也甘心。忽然发现火已高起,登高一看,庄中只是大火,并无敌人。除庄左右近处那十几家均是恶奴亲友所种肥田,算是佃户和庄中近人,平日也是丰衣足食,只在农余做点粗事,利害无关,此时正在相助救火而外,余者都隔着危崖深谷,被山挡住。先见天红,还当恶霸和前年中秋纳妾一样,大放花灯烟火,在彼享乐。时近中秋,休说酒肉,连好粮食都未能尽量享受,相形之下,想起伤心。自己血汗所得,供人享乐浪费,这样花灯看了自更难过,谁都没有心思观赏。同心一意,巴望自家的心愿,谁也不想看。后见红得厉害,方始登高看出,空自胆落魂飞,心寒体颤,望火悲号,非但不敢往救,还恐对方看出,当作幸灾乐祸,又遭毒打,一个个伏在峰崖高处向下偷看,见火势越大,有几个苦痛仇恨大深,心中恨毒的,便向众人分头密计:这次仇人损失大大,我们万赔不起。反正是死,真要和上次失火一样,只好和他拼命。众人正觉别无生路,跟着便听虎吼,前言已验,虽未转忧为喜,心却宽了一半。后来人被救走,虎吼连声,每吼一次便加上许多指望不提。那大的火无人往救,快灭之时又有警兆,是会武功的全都赶了出来。又听说敌人是那自衣蒙面的骑虎女侠,全都胆寒,不约而同聚在一起。后庄火场只剩了二三十个老弱妇女。众恶奴正在林中搜敌,忽听庄院后接连两声虎吼,同时烈焰上腾,又有两处火头冒起,知中敌人之计,喊声不好,蜂拥赶出。还未到达,前见猛虎已由后庄冲出,上坐白衣蒙面女侠。 内中几个能手猛想起敌人只得一个,自己这多的人被她闹得河翻水转,太不像话。仗着人多势众,一声呼喝,刚把手中暗器取出,待要迎敌。先是虎女扬手一蓬寒星,迎面打到,同时震天价一声虎吼,虎已跃过庄桥,朝众恶奴迎面扑来。要知后事如何,请看下集。 [book_title]七、虎 寇公遐为寻长安城外骑马少年,欲在中秋以前赶往黄龙山与之相见。不料误人西山恶霸巴永富庄中,幸而机缘凑巧,恶霸带领徒党离山他出,未被手下恶奴发现。又蒙少女林蓉相助,在小山石洞中藏伏,因而发现本山隐居的大侠娄公亮和一个名叫铁汉的土人被禁石牢之内。激于义愤,想要援救出险,无奈势孤力弱,又听林蓉警告,只得中止。 林蓉去后,正照所说等候时机,逃往东山香粟村,代二人求救,恶霸巴永富已率贼党赶回,正在残杀土人,拷打铁汉,忽被虎啸之声引走。恶霸之妹巴柔云钟情公亮,本有救他之心,未得其便。林蓉又与公遐一见投缘,无形中生出情爱,二女各有私心,不约而同立时乘机放火,刚将贼党引往救火,并将恶奴金三狼杀死,白衣女侠云萍忽然骑虎赶到,将人救走。先将铁汉救下,令其先逃,并催寇公遐即速起身,逃出险地,一面放下公亮,向二女说明假打,以防巴永富回来疑心。不料柔云妒心特重,误会公亮和虎女云萍是情侣,心中愤急,欲与拼命。不料虎女本领高强,所骑猛虎又经训练,不是敌手,人未追上,反被虎女用暗器将衣服头发打穿,惊退回来。跟着恶霸回庄,知中敌人调虎离山计,正在暴跳,虎啸之声又起,恨到急处,竟欲将计就计,声东击西,分两三面兜截;并料庄中还有敌人藏伏,吩咐留守教师打手分班巡逻,以防万一。柔云因恨公亮薄情,不愿再要那口宝剑,被教师谢杰乘机讨去。巴永富走后,谢杰正带同党到处搜索,忽然发现林中虎迹,一时贪功心盛,独自掩进林内窥探,虎女突然现身,将其杀死,把剑夺去。 这时后庄房舍被这一场大火烧去了一半。火势虽熄,好些地方还有浓烟冒起。当地土人有许多都是上两辈随恶霸祖父入山开垦,各有田产。到了近年才被恶霸父子巧取豪夺侵占殆尽,十九成了农奴。每日过着非人生活,终年劳苦,不得一饱。只管山中地土肥美,出产丰富,常年劳苦,所得甚多,也经不起恶霸重利盘剥和逐年加增的租粮,每年收成全部交纳还不够数,利息越滚越大,无法清偿。山口又有恶奴打手把守,连想弃家逃走都是无望。眼看血汗种成的庄稼收成下来一点享受不到,每日食用还要另外掘取山粮和草根树皮,忍苦度日,稍遇天干水旱便不得了。为了无法交租,往往全家被人捉去吊打,终于卖身为奴,任人压榨鞭打,朝不保夕。最厉害的是,庄中只一发生事故,如失火之类,恶霸均要土人分摊赔偿,重建房屋,稍一违抗,便有性命之忧。巴永富性又多疑,土人均住在环庄山崖后面,不奉命不许擅入一步。除却种有庄田的恶奴家族算是上等佃户,待得最好,可以随便出入而外,无故去往庄前窥探,必遭毒打而死。因此望见火烧,空急得哭喊跳脚,不敢往救。这时山崖上面的土人见那火越烧越大,正叫苦不迭,骑虎女侠突然出现,将被困的人救走。平日所盼救星和所说的话分明是要应验。 隔了一会儿,恶霸回庄,眼看火势逐渐熄灭,恶霸带了党徒照虎声来处重又分头追出。 想起平日所遇恩人只得两三个人,众寡悬殊,恶霸本领甚高,养有好些有本领的爪牙。 内中一位恩人连那铁汉先便被他擒住,刚被虎女救走,可知厉害。好汉打不过人多。正在咬牙切齿,忧喜交集,暗中祷告皇天,给恶人一个报应,人莫要被他迫上。否则,这次大火恶霸损失太多,所有上人早被刮光,百分之一也赔不出。反正是死,索性和他拼命。正在交头接耳,互相传说,心惊胆寒,举棋不定。 这一面,众恶奴因谢杰被杀,赶往林中搜敌。忽听庄院后接连两声虎啸,同时烈焰上腾,又有两处火头冒起,知道中计,纷纷呐喊,忙往回赶。还未到达庄前,前见猛虎已由庄后冲出,上坐白衣蒙面女侠虎女云萍。众恶奴教师先颇胆寒,及至快要对面,内中几个能手猛想起敌人只得一个,全庄这多的人被她闹得河翻水转,还救走两个囚人,重又孤身回转杀人放火,少时庄主回来,脸上实在难堪,不由情急气愤,一声呼喝。余人也被提醒,以为人多势众,同声呐喊,各把暗器取出,待要迎敌。说时迟,那时快,虎女刚刚骑虎纵过庄桥,本要侧转,一见敌人由侧面喊杀蜂拥而来,伸手一拍虎颈,转身迎将上去。两下势子都急,晃眼对面,相隔只两三丈,众贼党知道一人一虎厉害,均想避开正面,再用暗器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