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龙虎春秋
[book_author]平江不肖生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113989
[book_dec]长篇武侠小说,平江不肖生著。《龙虎春秋》由上海交通图书馆出版,署“向逵恺然”。《龙虎春秋》共20回,叙年羹尧及“江南八侠”故事。平江不肖生(1889—1957),本名向恺然,现代武侠小说家,为20年代侠坛首座,领导南方武侠潮流。湖南平江人。他从小喜好文学、武术,两者均有深厚造诣。他曾两度赴日本留学,他文学和武术的事业都从这里开始。武术方面,他与日本柔术家、剑术家颇有交往,功夫大进,回国后参加过反袁运动和大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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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平江不肖生论 (代序)
本文节选自张赣生著《民国通俗小说论稿》。
在民国通俗小说史上,若论起划时代的人物,便不能不提及平江不肖生,他不仅是推动中国通俗社会小说由晚清过渡到民国的一位重要作家,更是拉开中国武侠小说大繁荣序幕的开路先锋。
平江不肖生(1890—1957),原名向恺然,湖南平江人。他出生于一个富裕家庭,其祖父以经营伞店发家,其父向碧泉是个秀才,在乡里间颇有文名。向恺然五岁随父攻读,十一岁习八股,恰逢清政府废八股,改以策论取士,遂改习策论,十四岁时清政府又废科举,改办学校,于是向氏考入长沙的高等实业学堂。其时正值同盟会在日本东京成立并创办《民报》鼓吹革命,日本文部省在清政府的要求下,于1905年11月颁布“取缔清韩留日学生规则”,镇压中国留日学生的革命活动,引起留日学生界的强烈反对,同盟会发起人之一陈天华于12月8日在日本愤而投海自杀,以死激励士气。转年,陈天华灵柩运回湖南,长沙各界公葬陈天华,掀起了政治风潮,刚刚入学一年的向恺然就因积极参与这次风潮而被开除学籍,随后他自费赴日留学。
民国二年(1913),袁世凯派人刺杀了宋教仁,群情激愤。向恺然回国参加了“倒袁运动”,任湖南讨袁第一军军法官,讨袁失败后,他再赴日本,结交武术名家,精研武术,这使他成为民国武侠小说作家中真正精通武术的人;同时,他因愤慨一般亡命于日本的中国人之道德堕落,执笔写作《留东外史》。民国四年(1915),向恺然重又归国,参加了中华革命党江西支部,继续从事反袁活动。袁世凯去世后,他移居上海以撰写小说谋生,直至1927年返回湖南,他的主要通俗小说作品均在这十年间先后问世。1930年至1932年,向恺然曾再度在上海从事撰著,但这一时期所作均为讲述拳术的短篇文章。1932年“一·二八”日寇进犯上海,向恺然应何键之请返回湖南创办国术训练所。1937年,抗日战争全面展开,他随二十一集团军转战安徽大别山区,任总办公厅主任,兼安徽学院文学系教授。1947年返湖南,1957年反右斗争后患脑溢血去世。
关于“平江不肖生”这一笔名的来历,向恺然在1951年写的简短“自传”中说:“民国三年因愤慨一般亡命客的革命道德堕落,一般公费留学生不努力、不自爱,就开始著《留东外史》,专对以上两种人发动攻击。……因为被我唾骂的人太多,用笔名‘平江不肖生’,不敢写出我的真名实姓。”此后他发表武侠小说时也一直沿用这一笔名。
至于“平江不肖生”的含义,向氏哲嗣在回忆文章中说:“当时有人问为何用这‘不肖生’?父亲说:‘天下皆谓道大,夫惟其大,故似不肖。’此语出自老子《道德经》。原来其‘不肖’为此,并非自谦之词。”其实这是向氏本人后来提出的一种解释,不一定真是采用这笔名的初意。《老子·六十七章》曰:“天下皆谓我道大似不肖。夫惟大,故似不肖;若肖,久矣其细也夫。”这里的“不肖”是“不像”“不类”的意思。道是抽象的,道涵盖万物之理,而不像某一具体物,从不像、不类、不具体,引申为“玄虚”“荒诞”。这用以反驳某些人后来对《江湖奇侠传》的批评,颇能说明作者的立场;但在创作《留东外史》时采用这一笔名的初意却非如此,《留东外史》第一回《述源流不肖生饶舌,勾荡妇无赖子销魂》中说:“不肖生自明治四十年,即来此地,……既非亡命,又不经商,用着祖先遗物,说不读书,也曾进学堂,也曾毕过业;说是实心求学,一月倒有二十五日在花天酒地中。近年来,祖遗将罄,游兴亦阑。”这段话把“不肖”二字的含义说得很清楚,应无疑义。
向恺然从写社会小说改为写武侠小说,是应出版商之请。包天笑在《钏影楼回忆录》中说:“《留东外史》……出版后,销数大佳,于是海上同文,知有平江不肖生其人。……我要他在《星期》上写文字,他就答应写了一个《留东外史补》,还有一个《猎人偶记》。这个《猎人偶记》很特别,因力他居住湘西,深山多虎,常与猎者相接近,这不是洋场才子的小说家所能道其万一的。后来为世界书局的老板沈子方所知道了,他问我道:‘你从何处掘出了这个宝藏者?’于是他极力去挖取向恺然给世界书局写小说,稿资特别丰厚。但是他不要像《留东外史》那种材料,而要他写剑仙侠士之类的一流传奇小说,这不能不说是一种生意眼。那个时候,上海的所谓言情小说、恋爱小说,人家已经看得腻了,势必要换换口味,……以向君的多才多艺,于是《江湖奇侠传》一集、二集……层出不穷,开上海武侠小说的先河。”这段话有助于我们了解向恺然的武侠小说。
向恺然是由晚清的通俗小说模式向新风格过渡的作家之一。因此,在他的小说中就必然存在着新与旧的两方面因素。从他最初的成名作《留东外史》来看,晚清小说模式的痕迹十分明显。
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谈到《官场现形记》《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等晚清“谴责小说”时,曾指出:“揭发伏藏,显其弊恶,而于时政,严加纠弹,或更扩充,并及风俗。虽命意在于匡世,似与讽刺小说同伦,而辞气浮露,笔无藏锋,甚且过甚其辞,以合时人嗜好”,是此类小说的共同特征。
《留东外史》不仅在内容取材和创作思想上明显地带有晚清“嫖界小说”和谴责小说的痕迹,而且在故事的组织形式上也体现着晚清小说结构松散的时风,缺乏严谨的通盘考虑。我这样说,并非要否定《留东外史》的艺术成就,而是要表明客观存在的事实,《留东外史》是具有过渡性质的民初作品,它不可能完全摆脱晚清小说模式的影响。这是很自然的,《官场现形记》发表于1902—1907年,《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发表于1902—1910年,《海上花列传》发表于1892—1894年,《海上繁华梦》发表于1903—1906年,《九尾龟》刊行于1906—1910年;当向恺然在民国三年(1914)撰著《留东外史》时,正值上述诸书风行之际,相距最近者不过三四年,《留东外史》与之实属于同时代产物,假若两者之间毫无共同之处,那反倒是怪事。
从另一个方面来看,《留东外史》之所以能称为过渡性质的作品,还在于它确实提供了新的东西,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有令人耳目一新之感。首先是他如实地描绘了异国风情,中国通俗小说中的外国,向来是《山海经》式的,《西游记》《三宝太监西洋记》《镜花缘》等不必说了;林琴南的小说原是翻译,但他笔下的外国也被写得面目全非;再看看晚清的其他作品,如《孽海花》中对欧洲的描写,大都未免流于妄诞。不肖生在《留东外史》中却能把日本的风土民俗写得生动、鲜明,这正是此书出版后大受读者欢迎的重要原因。但是,这还仅是浅层的新奇;更深一层来看,不论作者是否自觉地意识到要运用西方的创作方法,实际上他已经表现出这种倾向,如上所说之照实描绘异国风情,就是西方文学的“写实主义”方法,特别是在《留东外史》的某些段落中还显示了进行“心理分析”的倾向,这些都是从旧模式向新风格过渡的重要迹象。
总之,就《留东外史》总体而论,旧模式的深刻痕迹还是主要的,但不能因此而忽略它所显示的新倾向之重要意义。两方面的因素杂糅在一起,是过渡时期的必然现象。处于洪宪复古浪潮中的向恺然,能做到这一步已经难能可贵,不应对他提出不切实际的过高要求。看一看《玉梨魂》《孽冤镜》等在复古浪潮中极享盛名的扭捏之作,或许更有助于认识《留东外史》的可贵之处。
《留东外史》使向恺然崭露头角,但他之得享盛名却是因为写了武侠小说《江湖奇侠传》。
《江湖奇侠传》当年所引起的轰动,今天的读者或许难以想象得到。这部作品首刊于《红》杂志第二十二期,《红》杂志为世界书局所办周刊,1922年8月创刊,至年底发行二十一期,转年始连载《江湖奇侠传》。1924年7月,《红》杂志出满一百期,改名为《红玫瑰》,仍为周刊,继续连载,至1927年向氏返湘,遂由《红玫瑰》编者赵苕狂续写,现今通行的《江湖奇侠传》一百六十回本,自一百零七回起为赵氏所续。
《江湖奇侠传》掀起的热潮一直持续了十年。据郑逸梅《武侠小说的通病》一文说:“那个付诸劫灰的东方图书馆中,备有不肖生的《江湖奇侠传》,阅的人多,不久便书页破烂,字迹模糊,不能再阅了,由馆中再备一部,但是不久又破烂模糊了。所以直到‘一·二八’之役,这部书已购到十有四次,武侠小说的吸引力,多么可惊咧。”在《江湖奇侠传》小说一版再版的同时,由它改编成的连台本戏也久演不衰,更加轰动的是明星影片公司改编拍摄的《火烧红莲寺》,由当时最著名的影星胡蝶主演。沈雁冰在《封建的小市民文艺》(作于1933年)一文中说:“1930年,中国的‘武侠小说’盛极一时。自《江湖奇侠传》以下,模仿因袭的武侠小说,少说也有百来种吧。同时国产影片方面,也是‘武侠片’的全盛时代;《火烧红莲寺》出足了风头……《火烧红莲寺》对于小市民层的魔力之大,只要你一到那开映这影片的影戏院内就可以看到。叫好、拍掌,在那些影戏院里是不禁的,从头到尾,你是在狂热的包围中,而每逢影片中剑侠放飞剑互相斗争的时候,看客们的狂呼就同作战一般,他们对红姑的飞降而喝采,并不尽因为那红姑是女明星胡蝶所扮演,而是因为那红姑是一个女剑侠,是《火烧红莲寺》的中心人物;他们对于影片的批评从来不会是某某明星扮演某某角色的表情哪样好哪样坏,他们是批评昆仑派如何、崆峒派如何的!在他们,影戏不复是‘戏’,而是真实!如果说国产影片而有对于广大的群众感情起作用的,那就得首推《火烧红莲寺》了。从银幕上的《火烧红莲寺》又成为‘连环图画小说’的《火烧红莲寺》,实在是简陋得多了,可是那疯魔人心的效力依然不灭。”这是一位极力反对《江湖奇侠传》者写下的实录,我认为他所描绘的这幅轰动景象是可信的。
如此轰动一时的《江湖奇侠传》,它的魅力在哪里?要说简单也简单,不过是把奇闻异事讲得生动有趣而已。
向氏初撰《江湖奇侠传》时,并无完整构思,只是随手摭拾湖南民间传说,加以铺张夸饰,以动观听,用类似《儒林外史》的那种集短为长的结构,信笔写来,可行可止。作者在此书第八回中说:“说出来,在现在一般人的眼中看了,说不定要骂在下所说的,全是面壁虚造,鬼话连篇。以为于今的湖南,并不曾搬到外国去,何尝听人说过这些奇奇怪怪的事迹,又何尝见过这些奇奇怪怪的人物,不都是些凭空捏造的鬼话吗?其实不然。于今的湖南,实在不是四五十年前的湖南。只要是年在六十以上的湖南人,听了在下这些话,大概都得含笑点头,不骂在下捣鬼。至于平、浏人争赵家坪的事,直到民国纪元前三四年,才革除了这种争水陆码头的恶习惯。洞庭湖的大侠大盗,素以南荆桥、北荆桥、鱼矶、罗山几处为渊薮。逊清光绪年间,还猖獗得了不得。”就说出了此书前一部分的性质。
总之,《江湖奇侠传》有其不容忽视的长处,确实把奇闻逸事讲得生动有趣;但也有其不容忽视的短处,近乎于“大杂烩”,它之得享盛名,除了它自身确有长处之外,还与当时的环境条件有关,在晚清至民初的十多年间,中国通俗小说几经变化,公案小说和谴责小说的浪潮逐渐消退,“淫啼浪哭”的哀情小说维持不久已令人厌烦,此时向氏将新奇有趣的风土民俗引入武侠说部,道洋场才子之万不能道,自然使人耳目一新,其引起轰动也就是情理中应有之事了。
向恺然还写过一部比较现实的武术技击小说,即以大刀王五和霍元甲为素材的《侠义英雄传》,这部作品的发表与《江湖奇侠传》同时,于1923年至1924年间在世界书局出版的《侦探世界》杂志连载,全书八十回,后出单行本。或许是由于向氏想使此书的风格与《江湖奇侠传》有鲜明的区别,也或许是向氏集中精力撰写《江湖奇侠传》而难以兼顾,这部《侠义英雄传》写得不够神采飞扬,远不如《江湖奇侠传》驰名。此外,向氏还著有《玉玦金环录》《江湖大侠传》《江湖小侠传》《江湖异人传》等十余部武侠小说,成为二十年代最引人注目的武侠小说名家。
通观向氏的武侠小说创作,无论是《江湖奇侠传》或《侠义英雄传》,都还未能形成完善形态的神怪武侠小说或技击武侠小说风格。当然,对于这一点,我们不能苛求,向氏是一位过渡阶段的作家,他在民国通俗小说史上属于开基立业的先行者,他的功绩主要是开一代风气,施影响于后人。正是他的《江湖奇侠传》引起的巨大轰动,吸引了更多读者对武侠小说的关注,也推动报刊经营者和出版商竞相搜求武侠小说。后起的还珠楼主、白羽、郑证因、王度庐、朱贞木等都是在这种风气下,受报刊之约才从事武侠小说创作的,就这个意义上说,若没有向恺然开风气之先,或许也就不会有北派四大家的武侠名作。另一方面,向氏也的确给予后起的还珠、白羽、郑证因很大影响,只要看看还珠、白羽、郑证因早期的作品,就能发现其受向氏影响的痕迹。所以,向氏在民国通俗小说史上是一位重要的人物,他的功绩不容贬低,不能只从作品本身来衡量他应占的地位。
[book_title]第一回 罗邦杰学艺海珠寺 甘凤池失踪枫叶村
自来国家政治之道,文武两途不可偏废,重文学者必修武备,修武备者必重文学,故古之三王五霸,谋臣如雨,勇将如云,南讨北伐,东荡西征,横行天下,安辑宇内,莫不恃此焉!降至后世,治乱相循,分合不常,往往有桀骜枭雄之辈,自负才力,啸聚山林,谋为不轨,揭竿聚众,酾酒插盟,借口仇雠,酿成大祸。朝廷遣将调兵,筹饷筹防,一时军书旁午,星檄飞驰,帅帜遥指,乌合逃亡,剿抚兼施,恩威并用,目为草寇,几于无代无之。唯宫闱昏浊,纲纪不明,阉竖擅权,奸臣诡贼,虽有良将贤辅,欲立功阃外,安社稷而报君上者,不其难哉!噫,可叹也夫!
然而忠臣孝子、节妇义夫,固莫不竭力表扬,旌奖不遑,俾使天下人民,趋于良善,至奸盗邪淫,十恶不赦,分别治罪,斩绞军流,执法森严,以警奸宄。是以一代帝王,行政虽微有不同,而定律则未尝或异也。无如设官所以安民,而有时反为民仇;养兵所以卫民,而有时反为民害。彼贪官污吏,悍卒骄兵,仅知刻剥残虐,强暴凶狠,与势恶土豪、劣绅痞棍,串通一气,无所不为,人人侧目,个个惊心。其或幸而漏网,益觉胆大妄为,侵吞钱粮,残害闾里,夤缘结交,颠倒是非,以私济公,武断乡曲,抢掠妇女,诡谋毒计,暗箭伤人,为天理所不合,王法所不容,而人心所不能忍者也。
则有剑侠义士,愤然崛起,做中流之砥柱,挽既倒之狂澜。暗为访察,路见不平,拔刀相助;锄恶灭奸,除暴安良;济贫劫富,神出鬼没;飞檐走壁,来去如风,猝不及防;探囊取首,易如反掌;代人报仇,奋不顾身;仗义扶难,亲如骨肉。大功告成,然后敛迹韬形,不与世争,须眉则虬髯、昆仑,巾帼则红拂、隐娘,此其明证也。盖天子不可得而臣,诸侯不可得而友者也。
尝闻天地灵秀之气,郁久必发,山川钟毓之奇,殆有所寄,上则为日月星辰,风霜雨露;旁及江淮河汉,为怪石,为奇峰,为名花异草;至最难得者,为剑仙,为义士,游戏人间,俯仰六合,能生死,为人之所不能为,行人之所不能行。盖剑仙义士,其生固非偶然,大抵借所遇而成其名也。承平之世英雄无用武之地,虽有出类拔萃者,犹难显耀于当世,迨一朝开创杀戮必多,鼎革祚移,中原逐鹿,朝野纷纭,乃生后杰,出为抗敌。成王败寇,初难逆料,仅快其一时之意耳!若加遏制,势将横决,不可收拾。如明末清初,天下忧忧,扬州十日,嘉定三屠,人心不死,愤泪填膺,故其后演出无数之惨剧,而遗民豪侠,遂得乘间而起,以冀还我大好之河山。无如清祚正隆,天下难挽,致多少英雄豪杰抱志未伸,乃不得不求其下者,铲恶诛奸,为民除害,借以吐其胸中不平之气。呜呼,亦可哀矣!
康熙之世,去创业未久,四方归附之士,虽云集响应,咸欲攀龙附凤。然故明遗老,耿介自守而义不肯受清禄,时兴麦秀之歌,每思得当以报故主,奈力有未逮,只得于风雨晦明之地,消磨其志气;乃借杯酒以浇块垒,自适己志,相戒子孙以不仕,甘与麋鹿同游。
清室以弓矢定天下,其时拳技之术,颇知讲究。相传有少林、武当二派,冲刺纵跳,练习精微,均臻绝诣,各树一帜,互为标榜,亦互为嫉忌。且武勇习俗,气度必不宽容,每自相争相杀,酿成剽悍悖泪之风,然后出为鲁仲达,排难解纷,以是当时颇有一二高人,练胆练心,练气练识,示人以一种不可思议之剑侠,制胜而决断,惊世而骇俗,固莫不手到功成,如愿相偿。噫?斯亦奇矣!
夫豪杰之士,何地无之,惟四方为风气所推迁,民间习尚,各有不同。南中人民脆弱,与北方刚强之俗,奚啻霄壤,直隶、山东、山西、河南一带,赳赳桓桓之概,中于人心,以是好勇断狠,时有所闻。拳击之技几于无人不晓,无人不学,无人不会。
京中王公大臣之子弟,平时延师教授,讲究拳法,借以防身,不足为怪,盖当时风尚使然也。乃有多罗贝勒者,名胤禛,康熙皇帝之第四皇子也。诞生之夕,华光四照,瑞气缠绵,经久不散。其母孝恭皇后,岁月入怀,感受而孕。迨长成以来,天表亭亭,隆准颀身,双耳垂肩,目光炯炯,音唾洪亮,天性聪明,大智夙成,宏才肆应,殆由天授;识者早目为治世之伟才,一朝之贤储也。且又好学不倦,旁搜博采,儒书释典,战策兵符,诸子百家,拳经剑术,莫不精益求精,朝夕简练揣摩,期于纯熟。绝无骄傲态度,与人接物,纡尊降贵,若忘其为贝勒也者。常私自遨游各处,物色英雄,收犯豪杰,以为己用,盖此是本书缘起。缘起述明,书归正传。
却说江南地方,太湖相近有座小小山峰,名叫“伏虎山”,为太湖七十二峰之一。山峰虽小,形势非常险恶,土脉环绕,悬崖峭壁。前面一带溪水,约有二三丈宽阔,弯弯曲曲,直抵山冈之下。两旁堤岸,满种修竹,宛如绿幕。自山麓拾级以上,凡石磴百十余,方及山门,寺距山峰之巅,额为“海珠禅寺”。琳宫梵宇,复道回廊,何止千数百间,庄严气象,颇极一时之盛。闻系明代万历年间建,几经兴废,时有高人驻锡于此,重加修葺,仍复旧观。寺中僧众五百余人,其住持僧法名“昙空”,年逾六十,精神充足,一身武艺本领非凡,确是少林一派,运气凝神,变化莫测,为南中八大剑侠之领袖。宗旨纯正,立法精严,道德高超。平时教授徒众,联系拳法,不遗余力。盖造诣臻极,能身剑合一,或藏脑海,或藏指甲,圆如弹丸,细如芥末,遇敌取胜,不费反掌之劳,矫若长虹,目若激电,剑锋犀利,莫可抵御。功夫纯熟,得心应手,直堪光争日月,气吞斗牛矣!
时值深秋,落叶满山,凉风送爽,四围殿角,铃铎之声,断续不绝。塔尖矗立,高出层云。丛林中霜花遍地,景象颇觉静峭。晨光熹微,初日才升,昙空正在方丈趺坐,监寺僧趋前启白:“兹有贵客,遥临相访。”昙空饬其引进。
未几,一少年随童而至,华贵雍容,服饰奢靡,腰悬宝剑,面如冠玉,龙行虎步,走入方丈。昙空起身接见,握手问询谈吐之间,激昂慷慨,深相契合,口操京腔,自述姓氏为直隶罗邦杰,自幼失学,于拳术一道,未窥门径,殊切愧悔,吾师法力无边,拳艺莫敌,如蒙不弃简陋,愿列侍门墙,追随杖履,北面称弟子,曷胜荣幸!未知吾师肯容纳否耶?
昙空听罢,踌躇一番,答道:“大难,大难!檀越贵人,安能弃繁华而就岑寂,同山野匹夫游?况拳术一道,谈何容易,非得三五年勤苦之功,不能得其效果。是以剑侠一方面初入手,第一须清心寡欲;第二须练气养神;第三须心无邪念;第四须见义勇为;第五须捐弃一切,然后加以循序功夫,自能渐臻上乘。断非立谈之顷,所能望其项背者也。老衲徒众济济,除小徒慈化、慈因外,实无出类拔萃者。今公子富贵中人,恐道心未坚,勉求进取,适足以偾事,公子幸三思之。”
邦杰曰:“吾师所言,虽属至理,然弟子一念至诚,生平最喜拳剑,吾师如不吝教诲,必不肯半途而废,吾师慎无过虑。”昙空无奈,只得应允。邦杰随唤家人奉上白璧一双,黄金百两,袈裟一领,云履一对,以做进见之礼。于是邦杰遂拜昙空为师,在海珠寺用心学习剑术,每日熬炼精神,运气吐纳。昙空授以种种秘诀,心领神会,其法于平坦宽广之地,指定一棵极大树木,或塔顶所在,向之吸气一口,喷出一缕绝细光线,剑光即随之而出,能收能放,宛同鹰隼之疾。光着树上,自能将其枝叶斩尽。初时难以及远,久则渐能神妙;少林拳法,亦复同时并进。暇时至山前山后闲游,以荡涤其胸襟,且得与许多高人逸士,谈论今古,讲究武艺,殊不寂寞。
时光迅驶,倏已三年,竟练成一种不可思议之剑法,平时藏于指甲缝内,令人不知不觉。若遇劲敌,用时随心所欲,只须吹气一口,剑即化为白光一缕缠绕人身,头即坠地。收回之后,仍归原处,取之不穷,用之无尽,无形无踪,最为便捷,此诚防身绝精绝奇之法术也。至邦杰学成之后,如何功用,及其家世,究属何等之人,诸君似未明了;至昙空日后结果,是正是邪,后文自有交代。
著者考其事实,当清兵入关,定鼎燕京,虽寰宇清平,四海晏如,然版图辽阔,不无草莽流寇,时思蠢动,未免为癣疥之疾,而非心腹之患也。况其时欧美诸邦,绝未挤入中华,不闻有夷务通商之可言,诚所谓闭关自守者矣。惟国内多高人奇士,借练拳术,往往形容武勇一道,彼此比较优劣;且剑侠一流,都系明代子孙,时怀故国河山之感,每欲乘时崛起,以冀恢复其邦基。岂知满清宫中,早料天下趋势,近于游侠,念创业之匪易,因亦偏重武勇,以角力为尚,遍访名师,厚其糈禄,教授天潢支派,俾得保存疆土,巩固国基。故彼时定律非常严重,用以压服人心,施恩又极其宽厚,借以拉拢豪杰,则此数十年中,可称为乱后之一治也。
先是台湾嗣王朱克爽驾前,典礼官谢品山,为此书中八大剑侠之末,甘凤池之舅父也。年近花甲,老成持重,性情朴实,固极有道德之人。台湾乱时乘间逃出,渡海至镇江,以时局纷扰,不愿出仕。因见谢村风景秀逸,山绕水环,颇合隐居志愿,故遂挈眷寓此。伊姐嫁于凤池之父甘英。这甘英为赐姓,延平王麾下,官中军提督,爵授崇明伯,甘辉之子。永历末年,甘辉殁于金陵,甘英确为将门之子,武艺超群,智勇兼备,嗣王倚之如左右手,深相契重。
康熙二十二年,清兵袭台湾,甘英奋勇当先,冲破突浪而出,纵火焚烧敌船,将前锋敌军,挫尽锐气,休想驶入湾内。后经清水师提督施琅,亲率大小战船八百余艘,随带火箭喷筒,适值大雾迷漫,对面不睹眉目,金鼓乱鸣,喊声震天,掀波触浪,拼命抢入湾来。甘英一时寡不敌众,遂至力战身死。士大夫咸怜惜之,至今甘国公父子庙貌犹存焉。
甘氏一门,猝遭变故,心胆俱碎,细弱何以图存?清兵乘胜残杀,奸淫掳掠,到处无幸脱者。谢夫人遇此惨酷,痛丈夫之为国捐躯,半生只留此一块肉,才及三龄,呱呱者何辜。适令同殉国难,不将使甘氏无后乎,于心何忍?倘使徼天之福,日后此子成人,或能继起家声,克承父志,则吾心滋慰。于是毅然决然,将怀中所抱凤池,递与奶娘,泣嘱曰:“汝能将吾之凤儿,带往他处避难,不为敌兵所得,留斯一条宗祧,异日光荣门楣,则汝之惠赐吾者深矣!吾在九原之下,当护汝行。或寻觅得舅老爷家,妥为安置,吾更瞑目矣。”
奶娘受命,泪流满面曰:“太太殉节,大义昭然,非奴婢所敢谗言。但大乱之时,清浊不分,与其惨死于此,曷不同行?苟得安然内渡,别寻藏身之处,岂非老爷在天之灵乎?”正在计议不定,清兵已由前门杀进。一时内外鼎沸,婢仆逃亡殆尽。夫人挥手令奶娘出,自己飞奔后园,投入荷花池内。
奶娘心慌无措,急出后门,紧紧将凤池抱定,匿于竹林深处;又恐凤池哭叫,一面百般诱骗。岂知小孩子并无戚容,似亦知晓大难临头,但默默而已。闻四面哭喊不休,兵刃接触之声,盈于耳鼓吓得魂不附体。候至天明,始敢出现,一片荒凉,衙署残破,墙塌壁倒,器物都已损坏,远远尚闻呼救之音,移时始静。惊魂甫定,才打算抱公子,设不幸为贼所获,奚可对夫人于地下?思前痛后,不禁泪涔涔下,独自一人,坐于地上,叹息一回,觉遍身筋力酸麻异常。休憩片时,寻得遗弃食物,将公子喂饱,自己反不觉饥饿。濒行四处,寻视一周,忽见厨房柴草堆内,瑟瑟乱动,一时毛发皆竖,疑有鬼魅作祟。
其时天方微明尚带黑暗,不甚了了,乃战战兢兢,拨开柴堆注视清楚,几乎狂叫。不料老爷之妹彤玉小姐蜷伏在内,云鬟散乱,花容惨淡,娇喘微微,星眸蕴泪。看其惊骇光景,殆将去死不远耶!
奶娘低言曰:“小姐醒来,此时贼已去矣,小姐毋再惊恐。”遂俯身将彤玉扶至厅上。彤玉询悉兄嫂殉难,竟一晕而绝。奶娘在旁徐徐救醒,且复极力劝解一番,然后共议逃避之策。
彤玉正色曰:“吾年十八,父母早弃我而逝,依兄嫂长成。今兄嫂又亡,吾之命已可知矣!即生于世上,谁为怜我爱我,而痛养相关者,虽死亦何足惜!独是此子襁褓,即遭家难,吾兄骨血,只此一人,关系非轻。甘氏一门,全靠于此,必不令其失所,当与奶娘共任保护之责也。”于是相扶相挽,步出园门。
路途迢远,伶仃难行,满目尸骨,横于瓦砾之上,殊而未绝,叫哭呻吟,奚忍逼视?河水尽赤,渴则取饮,虽铁石心肠,亦当下泪,况彼深闺弱质乎?
奶娘抱凤池于怀,恐其怕冷,将衣紧紧裹定。夜晚困乏宿于古庙,或僻静山麓,鼓凄惨切,极人世之无复再加矣。幸一路绝少人见,忍饥耐冷,挨度残喘,小孩无知,仅与以干粮吞啖,尚嘻嘻自若,并不知有何苦楚者也。安知苍昊神祇,对此遗雏,早安排位置,具无穷之希望,先令其身遭奇冤,然后玉汝于成,为一代之伟人奇女,天心固至仁者也。奈未来之境,前途如漆,人苟能预知者,则必多所趋避,畏首畏尾,谁复肯冒险径行而不知顾忌耶!
一日傍晚,行至闽浙交界,天将昏暮,意欲觅店宿歇,四顾茫茫,忧不见人。忽远远见一队游骑,约百余人,风驰电掣而来。行至相近,马上少年将军,瞥见彤玉,颇具姿色,即命手下骑兵,将彤玉横躺上军马上,一声呼啸,仍由原路而去。
奶娘此时跪于地上,叩头求饶,迨至少年去远,尚未知晓,后来觉得耳边并无人声,凤池在怀啼哭,方将惊魂收回躯壳,复其知觉之力,只得缓缓立起,坐于路旁石上休憩。是夜孤身在旅馆中,反复无眠。寻思小姐花容月貌,我见犹怜,断不忍丧其生命,持恐誓节不从,而强暴心肠,又难逆料,此时未知作何形状,生死尚悬贼手,今生未必再见。一面流泪,一面强为欢笑,喂凤池之乳,移时蒙眬睡去。
翌日依旧赶路,趱行四十余日,川资将尽,愁急万状,将近丹徒,过一小镇,名枫叶村,地形虽小,市面尚盛,店铺林立。当时奶娘择一家稍大旅店居住,打算明日雇舟赴镇江,计程已不远,颇自欣慰。岂知绝巨风波,即在此夜发生,为奶娘所万不及料也。
一觉睡醒,五更将彻,残月之光,照于窗上,仅留微微一线,景象十分惨切,似乎怀中虚若无物,不觉骇极,乃急将身坐起,疑是梦境。遍索床内,而凤池已不知去向矣。心中骤然一急,则眼前漆黑,猝然晕倒,片时渐渐苏醒,哭喊狂呼。店中人不知何故,趋来看视,询悉门户未开,忽尔丢失小孩,群称奇事,议论纷纷。
于是枫叶村,一人传十,十人传百,都知旅店无端丢失孩子,剩下奶娘一人,寻死觅活。因此噪扰,引出一奇女子来,姓何名玉凤,即《儿女英雄传》之十三妹,才破能仁寺,保全安龙媒之命,在此经过。
当时,听此奇事,动了一片侠义心肠,按捺不下,径至旅店访着奶娘,用言安慰,赠送十两银子,俾作盘缠,并又担任代为寻找,倘有实在消息,定赴谢村送信。奶娘千恩万谢,感激涕零,独自一人,向谢品山家报信去也。
欲知甘凤池究竟被何人劫去,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二回 路民瞻远走麒麟岛 狄士雄初射鸳鸯箭
却说十三妹姓何,名玉凤,何协统之爱女也。幼承庭训,长娴武艺,凡诗词歌赋,潜心力学,均能贯通。喜习拳棒,十八般兵器,莫不精绝巧妙。复得异师传授剑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白日杀人于市,如探囊取物。生平最恨淫僧恶尼,疾之如仇。一部《儿女英雄传》中,为之铲除者,不知凡几,诚巾帼之英雄,而须眉实有所不逮焉。盖见之者均谓其婀娜娇姿,憨痴形态,宛然一朵名花,倾国倾城之好女子也。岂知其一身义侠,烈烈轰轰做一番惊天动地之事哉!
玉凤当芳龄时代,即抱奇冤,君父之仇,固有不共戴天者也。历险阻艰难之境,适足以成其勇敢刚毅之气,百折不回,求逞其志,然后可告无罪于天地,而乃翻然变计,即此锦天秀地之中,仍复还其玉貌花容之奇女子,相彼夫子,温和贤淑,以享其一生固有之幸福,如十三妹者可以矣。
那日,十三妹刚从枫叶村路过,打算摒挡一件事务,忽听有人谈论,前面旅店中,忽于半夜三更,丢失一个孩子,剩下奶娘一人在彼啼哭,又说是由南方来的。十三妹听了,不胜诧异,以为此刻朗朗乾坤,光天化日之下,岂有睡梦中无端劫去小孩之理?此中定别有缘故。触动她一片侠义心肠,定欲知其底细,乃寻至店中,见了奶娘,问起根由。
奶娘将从台湾一路逃难而来,这个小孩,正是甘国公甘英之子,唤作凤池,不料昨在睡梦中丢失,找寻不着,自己欲觅死地等语道出。十三妹方知是忠良之后,大加爱惜,于是劝慰了奶娘,赠了些银两,并任代为探访,俟有消息,约定来谢村你舅老爷家送信,你今好好前往,不必哭泣。
这枫叶村离丹徒不远,是个小镇,人烟稀少,风景十分旷野。当夜奶娘领了凤池,来此宿歇,却并无人知晓。岂知江南有个大侠,姓路名民瞻,年纪五十余岁,瘦骨峻嶙,须发苍白,形容怯弱,而精神满足。他一身武艺非常熟练,飞墙走壁,蹿跳趼纵,件件出人头地,与伏虎山昙空和尚及曹仁父、周浔、吕元、白泰官等,均结为兄弟,确是剑侠中之杰出者也。渠自思一生落落风尘,未尝遇着知音,一旦填沟壑,生平技术,埋没不传,未免可惜,起了一个薪传的念头。真是无巧不成话,刚刚探听得甘凤池,落在这枫叶村上,是个忠良之后裔,孤儿孽子,可算得天缘迎合也。是以路民瞻打听着实,起了这个念头。候至半夜三更,独自一人,静悄悄地扎束停当,着了夜行衣靠,头戴毡笠,将面门遮蔽,脚蹬踢山虎靴,背插倭刀一柄,身边随带薰香盒子,一路行来,街坊绝无人影。
乡村房屋朴陋,并不高大,走近客寓,前后左右,细细看了一面,然后慢慢飞身上屋,侧耳一听绝无人声,瞧见东廊一间客房,灯光掩映,照于窗上,十分黯淡。乃于屋上轻轻跳下,一个剪步,蹿至窗前,将窗纸戳破,腰间取出薰香盒子,将火点着,放进窗孔。约五分钟光景,然后取出,用刀拨开窗户,跳入房内,摸至床前,揭起帐子,依稀一个女人,怀抱着小孩,呼呼睡着。连忙双手将小孩捧定,仍旧跨出窗口,在院内借着月光一看,好个粉妆玉琢的孩子,面白唇红,头圆脑满,尚自沉沉未醒。随将带来绒绦挽缚在背上,仍由原路越墙而出。
天甫黎明,雾色苍茫,路民瞻来去如风,霎时已至下处,即将驴子牵出,跨上驴背,趁无人查问,加上一鞭,向山僻小路趱行。一口气走了二三十里,沿途领受新鲜空气,颇觉爽快。两岸草色,渐带枯黄,霜华遍地,绝少板桥足迹,仅闻驴蹄嘚嘚之声。过一小桥,旁边一棵大松树,靠在一座小小石亭之上,溪边流水潺潺。路民瞻跳下驴来,那时凤池才醒,两只小眼珠儿,怕见生人面,不觉“哇”地啼哭起来,要寻奶娘。
民瞻连忙把他放下,怀中取出所带干粮喂他,一面嘴里百般骗哄,一面慢慢喂他。凤池虽然三岁小孩,究属英雄之种,片时之间,即无恐吓之状,面带笑容,依依膝下。路民瞻不胜喜悦,着实温存了一回。
当下路民瞻想道:“我路民瞻觥觥男子,遭时不造,至为亡国之奴隶,目睹清廷之酷虐吾民,而手无寸柄,则只于须发苍苍之际,搔首问天,挥剑研地,徒呼负负而已。终日东飘西荡,身如萍寄,勤王乏策,兴义无师,则对此残破之山河,洒几点英雄之泪耳。今者劫此忠良之小儿,继起有人,未知尚能及我身,而见此快意之举,则为死亦瞑目矣。但此子尚未离襁褓,我孑然一身,安能抚养此孤难,以度岁月耶?”低头踌躇,计无所出。蓦然间想起自己甥儿狄士雄来。
原来这狄士雄,字季良,亦系功臣之子,人谓其系唐朝狄梁公之嫡派。当他祖父及父,均仕明季时武职,镇守边廷,功在国家。其父单讳一个“方”字,即路民瞻之姨丈也。狄方一身武艺,有万夫不当之勇,专使双枪,世名狄家枪,无人能敌。又有一手绝技,名为“鸳鸯箭”,是从连珠箭内化出,发时两箭并发,一先一后,连接而出,即使第一箭被人躲过,而第二箭万万躲不了,则不死于鸳箭,必死于鸯箭也,犹之剑之有雌雄也;且利害处箭簇用毒药煮炼过,因此发时并无箭风,弓弦不响,人不闻声,难以躲避,见血丝缕,即无救治,一身麻木,立时昏晕而死。虽天下英雄好汉,遇之莫不骨软而筋酥,故又称之为“雌雄箭”。如世界上雄不敌雌,以其柔媚手段,足以束缚刚强之气,而往往为之制服也。
溯狄士雄幼稚时代,束发受书而外,究属将门之子孙,不求甚解,而偏能得其大者、远者,性好骑射,赳赳桓桓之概溢于眉表。狄方溺爱之余,教授各种武技,家学渊源,容易精进,然督责颇严,并不姑息。
迨至长成,学得件件功夫纯熟,天生奇力,似有青出于蓝之誉。不幸狄方逝世,士雄以为世局纷纭莫定,时移代易,不愿为官,潇洒出尘,遍游南洋各岛,借以消遣,卜居于麒麟岛内,优游自得,独霸一方。
伊母路氏夫人,年华虽临衰迈,然颐养林泉,殊堪坦逸。士雄之妻,系出名门,是台湾林氏之女公子,咏絮才高,簪花格备,妍媚之姿,亦带侠义之气,以故伉俪之间,十分相得,式好无尤,相敬如宾,平时闺房之乐,有甚于画眉者也。惟士雄躯干伟硕,全身武勇,胆魄过人,自谓生不逢辰,遂令英雄无用武之地,徒郁郁于此山僻之中,将终老以无闻耶!无当书空咄咄,腹有牢骚,仅借朝夕定省慈帏,一叙其家庭之乐,渐忘其不平之心。然则路民瞻不得见者,已将二十余年矣。
夫一代兴亡,豕突狼奔,流离颠覆,人民莫不有流血之祸,无论亲戚故旧,值此时事,隐避无踪,音讯不通,生死不知,往往如是。路、狄两家,于此危亡之秋,各已离散东西南北,任意迁徙。况路民瞻更无定向,虽后来访问狄家避居南洋,尚未细审地址,南北相隔,固懒于跋涉也。然无事时,每耿耿在心,未必十分急欲寻觅。兹因携此孤雏,实一时无地安置;且此子年幼,在在需人照料,计非妇人不可,故于匆促之中,突然忆念,所谓急则智生也。并料甥儿年龄已大,必已娶妻生子,正好付托得人,关系非轻,除此一条路,殊乏完全之计划耳!
这麒麟岛为南洋名岛之巨擘也,三面环水,港汊纷歧,一面通大陆,盘陀曲折,鸟道羊肠,森林丛密,多孕奇禽异兽,产竹木之地。居民依山麓为堡,群聚而居,辟为市场,风俗勇悍,贱老重少,天气晴暖日多。岛主乃波斯国人,流落至此,以生以长,历数代遂成家焉。每逢秋季,岛中举行赛会,各岛临近,咸相戾止,互通交易,非常热闹。大抵货品以米、麦、竹、木、布疋为大宗,及奇技淫巧等物,莫不争炫斗胜毕竟智能。间有航海从远方来者,平日居民,好围猎,讲究枪法,射生落肉,视若常事。男女初不避忌,因之往往多野合,且有渔利,水族更盈,鱼鲜海味,得之极易,业此多致豪富。妇子嬉笑,家人喧哗,中原逐鹿,战乱兴亡之事,久已置之度外,真一世外桃源也。
一日晨起,士雄弯弓插矢,骑一匹黄骠劣马,带了几个勇健家人,身穿一件紫绸箭袍,头戴绿色扎巾,腰悬宝剑,脚蹬薄底皂靴,先在官道上驰骋一回,然后一路望着深林菁密之处围猎去也。其兴高采烈,逐走擒飞,少年心性,好胜恃强,不怕高峰险峻,歧涉风尘,仅恃一己奇力,大有拿龙攫虎之气概;况有家传绝技,未尝敢轻于一试。故一入围场,所获必多,家人争相赶逐,士雄左右逢源,箭不虚发,枪不落空,虽鹰隼之疾,亦难避其锋镝。直至日落崦嵫,始兴尽而返,则骑后必枪挑肩负,麂獐鹿兔熊雉山鸡之属,烹鲜割疱,一家团聚,羔羊美酒,缓带轻裘,虽南面称尊,亦不易此乐也。
一连三日,大开围场,侍从等众,奔走杂沓,驰逐茸茸短草地上,赶出竹鸡一群,约有八九只。士雄右发箭而左发枪,莫不应声而倒。正在扬扬得意之际,忽见围场旁边,立一老人,仰首观望,连声喝彩。士雄侧目而视,只见老人身材瘦削,骨耸肩拱,形状似甚枯槁,而精神又十分满足,手携一个小孩,年可三四龄,面貌清秀,气宇轩昂,小小身躯,竟有珠圆玉润之概,不觉胸中诧异,以为我岛中无此等人物,且亦未见有此等人物到我岛中也。此子果何为乎来哉?
正在忖度,远远见有两只山羊跑过,士雄把缰一掷,那马拨剌剌地追逐如飞,两只马蹄在草地上翻盏撒钹相似。那时从侍家人,背后窃窃私议,谓我们狄爷,总是这种脾气,身入围场,凡飞禽走兽,一入他眼,无论大小,断不肯轻轻放过一命,必欲尽残之而后快心也。老者听得此言,心中一动,私想:“原来甥儿就是此人,真是无意中得之甚易,渠已长成得一表人才,殊不愧将门种子,我的姐妹,可算得有子克家矣。可喜,可喜!”想罢,随即偷偷查询仆待人等,方知果然是狄士雄,一毫不错,打算俟士雄跑回马来,再上前相见。片时之间,只见士雄缓缓地跑回来,枪尖上挑着一对野味,小羊已另有一人取来。
那老者点头赞叹,遂携了小孩,上前打了一个问讯,曰:“甥儿别来无恙耶?我路民瞻在此久候,甥儿犹能认得老夫否?”
当时士雄一怔,慌忙跳下马来,躬身致敬曰:“舅舅,想煞甥儿了。舅舅一向在何处贵干?今日天幸,舅舅下降,甥儿有失迎接,幸乞恕罪!”民瞻道:“老夫萍踪无定,兹因有一事累人,欲求甥儿援助,故一路寻觅到此。”士雄道:“蝎居不远,请就移步,光顾蓬门,容再慢慢诉述。”于是吩咐撤了围场,家人牵马伺候,两人并马而行,一路甥舅闲谈。
未几,抵士雄家中,先让至客厅坐定,士雄然后进去禀告老母出见。姐弟相逢,悲喜交集,离散二十余载,一旦把袂聚首,虽有千言万语,一时亦无从说起。并令甥妇出谒尊长,请至后堂,备酒洗尘。
席间民瞻将自己所历之境遇,一一诉述出来。路夫人亲谊攸关,代感身世,泣数行下。说至慷慨激昂处,连士雄亦几击唾壶,大有闻歌而思将帅之概。后来渐渐说到甘凤池如何从台湾逃难内渡,一门殉节,如何确是忠良之后裔,如何奶娘单身领出,如何宿歇在枫叶村上,半夜三更被我劫走,如何既劫了出来,一时无从摆布,想起这儿甥儿来,可以托付寄养成人,日后必有大用。一般情节,尽情吐露无遗。
路夫人听了一番言语,点头赞叹,欣然乐从。一面将凤池拉至身旁,抚摩怜惜,问长问短,且敬他是甘国公之子孙,厥后必昌,当时即令媳妇担其责任,保抱提携,充保姆之职,借卜自己他日梦熊之兆。一堂至戚相聚,分外亲热,直至更深,尚未散席。自此路民瞻带了凤池,留住在士雄家内,韬光匿彩,不闻世局,倒也逍闲自在,嗣经路夫人做主,令凤池拜民瞻为师。
星移物换,寒暑迭更,路民瞻自任麒麟岛内,不知不觉,过了五六个年头,外面至交朋友,虽有音信相通,绝无见面时候。那时甘凤池已届十龄光景,生得一表人才,临风玉树,无人不欣羡也。复由路、狄两姓,尽心抚养,知识渐开,文武两途,均得有门径可通,诚青年中之翘楚也。士雄亦经生有子女各一人,牙牙学语,异地风光,虽不同于乡里,然得此天伦之乐事,而到处为家,亦算人间天上矣。
每日士雄无事时,仍去围猎游戏。一日,正在高冈追逐一只斑鹿,两箭一齐放出,即狄家之鸳鸯箭也,极其厉害。哪知这只鹿中了一箭,负痛飞跑,竟将这支箭带了去了。士雄不舍,奋力追逐,刚刚转过一处小山坳,那鹿却又寻不见了。不料劈面转出一个女子来,骑着一头黑驴,矫健雄俊,是个神物;只见装束离奇,一望而知为有本领之人。然风情月貌,于娇丽之中,隐隐露出一种凛若冰霜之态度。
士雄一看,四野无人,然亦不敢相犯,将缰绳收往,让她过去。这女子对士雄看了一眼,然后再回头一盼,骑着黑驴,缓缓转向山后去了,士雄十分疑惑,不知此女何人。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三回 袭台湾清兵得胜 避镇江谢官埋名
却说罗邦杰自拜昙空为师,在伏虎山学艺,三年之内,学得一身本领,凡一切吐纳导引之法,及龙虎降伏,内功外功,均精熟无伦,固无论拳棒等事,至最厉害者,能化剑为气,藏于指甲内,杀人不觉,取首领于俄顷,真剑侠中之别开生面者也。
惟邦杰天潢贵胄,享用繁华,自小生辰于妇人女子之手,不知稼穑艰难,视珠玑如粪土,等罗绮若布帛。此次耳濡目染,全系佛门清净之地,暮鼓晨钟,梵经贝叶,未免格格不入。且于螟晦风雨之时,往往引领神州,屡发慨叹,而两地相悬,是以身虽在南,而心常在北也。
一日午后无事,蝉噪庭前,燕栖梁上,而塔尖之影,偕日光以俱移,似花骢之停骖于此,虽晷刻数动,而日光则未尝稍移寸步也。邦杰拔出双剑,独自舞了一回,又练了一回拳棒,困倦起来。此时昙空正在方丈趺坐,悄无人声,未便走去缠扰。百无聊赖,究竟作何消遣,随唤了几个仆从,步至后山。只见隔岸山光水色,一碧无涯,环绕回抱,层峦耸翠,风景十分奇特。游赏了一番,慢慢转至山前来,绿险匝地,碧幕遮天,奇石危峰,到处即是。过了堤岸一道,下临石磴数十级,一片平坦,田畦纵横,农人负锄带笠,手骈足胝。再行数十步,迎面一座白石牌坊,上题“如来胜景”四字,旁刊一副对联:不二法门为我佛,大千世界此正宗。都是万历年代御笔所题也。
邦杰踱过牌坊,五色彩石砌路,颇觉宽广,两边短树婆娑,清风拂拂,游人至此,往往流连不忍去。邦杰与从人等立在长堤,赏览野外风景,悠然意远,如身入画图中矣。于是邦杰仰视天空,俯眺小麓,旁及古今上下,纵横世界之内,思潮涌溢,摆脱不开。自忖:“我到此山,假托罗邦杰名义,白龙鱼服,昙空虽被瞒过,而手下严守秘密,为他日保持邦基,振兴国政,甘为此冒险之举。恐一旦败露,则困龙有厄,奚得救星遥临此处耶?况父皇春秋虽富,未知圣躬近日何?若藐予小子,宫闱之间,为我敌者,不知凡几。设果蒙不讳,不争则屈辱臣僚,争则萧墙祸起矣。且迢递南北,京读无通,何日方能作返家之计耳!”
正在自嗟自叹,忽闻远远天际啼叫数声,嘹亮悲恻,抬起头来,则见一行斜掠而过,约有八九只飞雁。邦杰一时触动心机,连忙腰间拔出一支雕翎箭,左右提过画角弓,口中默默祷祝:“孤如能早日回京,将来或有九五之分,当以国利民福为前提,箭到处第三只飞雁落地。”一箭而空射去,不偏不倚,正中第三只飞雁头上,贯脑而坠。从人连忙拾起,趋前道:“四爷神箭,世所罕有,奴才敬献上。”邦杰道:“隔垣有耳,汝等宜谨慎。”刚刚说罢,侧首转过一人来道:“公子此游乐乎?”
邦杰听了一怔,迨至细看,方才笑道:“原来是监寺僧,罗某因日长无事,在此散步,许久未顽箭,适射得一雁落,亦无足为奇。”了然道:“公子大才,自多绝技,小僧当谨聆教益。如公子不弃,那边有山亭一座,屈移玉趾一谈。”邦杰道:“好极!当如大师之命。”两人遂慢慢走到亭上,分宾主坐定,家人站立一旁递上香茗。
了然道:“公子自到此山,小僧格于长老规犯,未克尽地主之情,实深愧赧。”邦杰道:“好说。罗某以学艺未精,久居宝地,然白云亲舍,未免动离乡之感。大师朝经暮典,入圣超凡,罗某俗尘万斛,诚甘拜下风矣!”了然道:“公子太谦,荒山岑寂,长老又脱略为怀,简慢公子之处,尚希包含一切。”邦杰道:“哪有此事,罗某一身之外,仆从又众,殊已叨扰不浅耳。”
两人又谈论一回拳术,讲究些兵法,慢慢说到目今时局。了然曰:“公子亦知台湾为清兵所袭破乎?”邦杰曰:“某自到此间,大师谅亦知我留心武艺,平日无所事事,而不越雷池半步,安能知晓外事耶?”了然曰:“公子如此认真,将来文武全才,足为国家栋梁之器,小僧亦与有荣焉。”邦杰曰:“诚如大师所言,幸甚,幸甚!”一面说,随即立起身来,与了然相让下亭。家人跟随后面,缓缓踏月而归。
原来台湾自从被施琅打进,甘英阵亡,刘国轩尚率精兵三千与之对敌。无如清兵势大,连日炮火连天,相争相杀,分三路进攻,到处残破,一片焦土,奸淫掳掠,无所不至。刘国轩究属兵力单薄,难以抵御,相持一月有余,看看粮储不继,只得由后门逸去。
主将逃亡,众兵溃散,弄成一败涂地,嗣王朱克爽立即投降,做了清朝俘虏。而一班官僚,唇亡齿寒,亦均愿随驾归顺,所有败残兵卒,悉令编入队伍,出榜安民,甘家因此遭了灭门大祸。古人有言曰:怨毒之于人甚矣哉!然惟感恩报德,为千载不生纤尘也。大之为一家一国之事,小之为一己一身之事,豫让吞炭漆身,子胥掘尸鞭墓,范雎受袍恋旧,鲍叔分金全交,莫不恩怨分明,求达其目的而后已,盖其初未尝无百折不回之心也!
是故明季失政,阉寺擅权,天下汹涌,人心思逞。蜀川糜烂,吴师借蒙古兵入关,欲借以抵定邦畿。不料胡虏乘势直抵神京,八旗飘扬,见朝廷无人主政,遂窍据宝位,竟乃不费一矢,不折一兵,而然奄有天下矣!致使崇祯以英明之主,惨为失国之君,缢死煤山。洪承畴不降,清廷不惜后妃之尊,蛊惑以媚元勋,虽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然后世议者,谓其得国已出于不正当之计划,即使予以正统,亦未免大伤国体矣!
呜呼!一朝开创,鼎革祚移,朝野往往有流血之祸,独清禅明代,除扬州、嘉定,大加屠戮,其余地方,各得晏然无恙,嗟彼小民,亦云幸矣。惟遗臣孤孽,负气填膺,痛君父之摧残,伤山河之惨失,社稷沦亡,无所依归,故遂微行出走,远避荒岛,静观时局。每欲乘间以兴义师,奈天心早属,大数已莫可挽回,只得郁结所成,变而为义侠之举,惊人骇俗,以泄其不平之物,亦为亡明留一线之生机。是以上数十年中,尚不能十分底定,低首下心,束缚于满清国旗之下也。
闲话少叙,书归正传。谢品山自台湾逃至镇江,因见谢村山明水秀,柳暗花娇,环绕二三百人家居住,都系谢姓。妇女嬉笑,家人喧哗,黄童白叟,藜杖竹马以相迎,绿荫匝地,老树参天,竹篱茅舍,曲岸小桥,颇似桃源避秦之地。品山之屋在村之中间,庄前一片广场,约二三亩,旁通小河,长堤蜿蜒,阡陌纵横,左邻右舍,栉比鳞次。靠小山叠石为磴,可以眺远。村梢有小小酒帘,荡漾于屋角,一轮残日,疾走平地线上,暮色苍茫,正是豆棚闲话时也。
这谢村地方,虽是乡村,却离镇江近在咫尺,风气并不十分窒塞,尚多知诗识礼之家。品山初来此地,皆不知其为何许人,群以老先生称之,品山亦安然顺受,不敢说出他的历史。后来渐渐熟悉,东邻西舍,都怂恿设一村馆,教授村上小孩子读书。品山即与夫人商量,收拾一间书房,聚十数村童,咿咿哑哑,吟诵之声,嘚嘚盈耳,居然一堂济济之士矣。然在品山之意,并不在束脩之计较,只以身闲无事,坐拥皋比,亦不过聊慰寂寥之晚境而已。
自此谢品山在谢村教授蒙童,安居适性,日复一日,殊觉光阴易度。夫人吴氏,系出名门,恭俭温淑,可称为四德无亏。生有一男一女,小姐年已二十,貌比羞花,容可掩月,刺绣之暇,兼工吟咏,虽官宦之女,绝无豪奢习气;即饰为裙布荆钗,而顾影生姿,自不能灭其天然之丰韵也。闺名芸妙,随侍有两个丫头,一名春华,一名秋实,旦夕侍奉不离左右。春华年已长成,秋实尚稚。公子才七龄耳,天真烂漫,不识不知,秉性驯良,相貌魁伟,确是大家风范,亦在自己家塾中读书。品山认真教授,小小年华,居然彬彬儒雅矣。
一日,老夫妇谈论家务,因说起甘家,此时在台湾,不知作何近状,我幸而早早走脱,否则在此漩涡中,决不能安然无恙。夫人道:“相公既想念殷切,想姐姐仅有凤池一子,尚在襁褓,台湾已被清兵袭破,兵荒世乱,人多累赘,相公何不写封书信寄去,探问探问?倘得回音,免得时常牵挂。”
品山道:“夫人有所不知,此刻台湾已为清廷所得,即使交通不断,恐须检查之后,方肯投递,且有许多说话,不宜妄言,是以辗转思维,只索付之无可如何耳!”公子在旁听见,笑嘻嘻谓品山曰:“爹爹勿忧,俟孩儿出去,寻我表兄来与爹爹见面。”品山笑曰:“我儿如此年纪,安能去远?尔知台湾离此有多少路程乎?”公子曰:“不妨,孩儿可以坐船去,可以骑马去,不愁不到。”
老夫妇一齐笑将起来,品山曰:“我儿今日闲暇无事,工课已完,为父领你到街坊上去,游玩一回。”小孩子听得,快活异常,跟了品山一同出门,慢慢行走。
走至村梢一片小小茶铺啜茗,品山买些果品,让公子吃食。父子二人,正在游目骋怀,逍遥自在,看村上往来之人,都在那里歇足,忽听得路旁有一妇人啼哭,声甚凄恻,并有许多人围绕,问她说话,口音又不是本地,只听得她要问姓谢的,住在何处;又隐约听得“舅老爷”三字,直刺入耳朵来。品山不觉一怔,连忙立起身来走出茶铺,向人丛中走去,问曰:“你一妇人,到此何干?究竟要寻何人,你且说来。”
妇人含泪答曰:“我三年前是在台湾甘家做奶娘,不料那年被清兵破了城池,我与小姐公子,逃走出来。夫人吩咐到此地来寻舅老爷,哪里晓得……”品山道:“你不必说了,跟我家去再说。”于是领了公子,带了奶娘,急急归家而去。
迨到了家中,即唤妇人叩见夫人,然后令她将前后情节,细细说来。那妇人道:“哪里晓得清兵袭破城池,打了进来,杀戮之惨,鸡犬不留。我家老爷太太,是有官职在身,当时尽忠殉难。我抱了公子,与彤玉小姐一同逃走,吓得魂不附体。到了闽浙交界,彤玉小姐竟被一个马上少年将军抢去,小姐哭喊救命,我跪于草地上求饶,这贼强盗非惟不肯放下,连睬也不睬,飞马去了。我只得战战兢兢,抱了公子,依旧赶路。一路忍饥受饿,吃尽苦楚,行到丹徒相近,地名叫作‘枫叶村’,夜晚间宿于旅馆。哪知一觉睡醒,遍寻公子不得,我当时急得哭叫连天,屡次想要自寻死地,以对老爷太太在天之灵。忽然来了一个女子,标致非凡,劝我不要啼哭寻死,你的公子丢不了,将来定会见面,他的命中注定要落劫,赠我十两银子做盘缠,说了一番说话,临行时又担任代为寻觅,倘有风声,我自会到你舅老爷家送信去了。”
品山与夫人听了奶娘一番说话,止不住泪流满面,不胜伤痛。想甘家自甘国公受封以来,本是前明一个重臣,弄得家破人亡,现在凤池又不知去向,岂非一线宗眺,亦将斩绝。想罢又哭,叹曰:“目今如何是好!”小姐在旁,恐老人家伤心过度,竭力劝解,慢慢将老爷夫人劝住,小姐亦暗暗流泪。
品山向奶娘道:“你这几年在哪里,何以不早来寻我?”奶娘道:“我自在台湾,目睹炮火连天,杀人如草,一路回来,受了惊吓,竟大病起来。病了一场,差不多半年光景,又乏钱用,没有法想。”幸亏镇江城内一家乡绅,好容易由人介绍进去帮佣,直到如今,每天积凑些盘川,时常想念我家太太莫大恩典,实在抛撇不下;临死又对我跪下,托付公子与我身上。我受人之托,不能终人之事,心中每每抱愧,恐怕公子或有人送到舅老爷处,故此我想见一面,所以辞歇出来,重新寻问到此。”
品山听了,称赞她甚有恩义,即令就在我家夫人身边服役,充了一名仆妇。于是品山朝夕思念甥儿凤池,意欲派人出动寻访,又无从着手,只得罢休。然花晨月夕,酒后茶余,每每不免临风慨嗟,对月徘徊,痛姐之亡,悲甥儿之走失,一念至此,潸然泪下。只得于课余,以诗酒自遣,借以消愁破闷已耳!奶娘所遇之女子,未知究属何人,此中有无关系?然就这飘忽状态,必是一个义侠女子,好为人家不平之人出力,渠竟肯担任寻我报信,殊令人委决不下,难道她真会寻到我家送信耶?
兔走鸟飞,星移物换,韶华迅驶,冬尽春来,不觉又是一年矣。迨过了元宵佳节,又是开学日期,晨起盥漱毕,步入书房,为时尚早,学生均未到来,明窗净几,纤尘不生。忽见案头有信笺一函,封志甚固,急发视之,只见铁画银钩,书法十分飞舞,又极妩媚,寥数行云:“顷探得甘凤池被江南大侠路民瞻劫去,带至麒麟岛内,教授武艺,珠还有日,幸毋注念。”下署十三妹启,是个女子的笔意。
翻来覆去,看了几回,不觉惊异失色,查问家人仆妇,都云不知,且亦无人进来,大门尚未开放。谢品山心中明白,这十三妹必即是奶娘所遇之奇女子也,她能来送信,一身本领可知,但不知凤儿究竟何日能回来,转身将信入内,与夫人小姐阅看。
要知甥舅如何会面,且看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四回 白泰官赤心除恶霸 曹仁父黑夜斩妖魔
却说江南八大剑侠,他们平时散处四方,各干各事,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或济人钱财,或救人性命,并不肯留姓名,亦不受人谢仪,忽然而来,忽然而去,有飘忽之形,无胶滞之迹。每年约期他们自己人相会一次,大抵在庵观寺院,极为秘密。痛饮一番,且历述各人经过事情,再约后会之期。但是到了约期之时,虽万里之遥,亦必亲到,从无失信。
如今白泰官正从会后散出,慢慢行来,独自一人走到扬州地方,只见人烟辏集,风景繁华,是个最热闹的所在。昔人有诗云:二分明月下扬州,十年一觉扬州梦。可见维扬古郡,是个名胜之区,骚人逸士,往往驻足于此而不忍去。
白泰官到此佳境,高兴异常,就在城隍庙门前,摆下一个相面测字摊子,桌上文房四宝俱全,盘中堆满纸卷,旁竖招牌一方,标书命相百文,测字三分,以及善观气色,流年终身,君子问灾不问福等江湖话头。其实他醉翁之意不在酒,不过借此为由,隐逸己身,留心他们道中朋友,有无在此遇见,都有暗号,一方面访访当地的风俗如何,以长游识。然在他们如此行径,以为不足为奇,且不嫌为微贱之事,个个如是。相传君平卖卜,伍子吹箫,固属英雄本色,亦非独白泰官一人而已也!
忽一天,白泰官正在高谈阔论,说他的寿夭穷通,彭殇一致,耳中听得女子哭声,甚为惨切,并杂着众人叱咤之音。白泰官霍地立起身来,走了过去一看这般形景,分明是青天白日,劫抢人家妻小。白泰官怒从心起,见这种横行不法,恃强欺弱,岂还可恕?今日管教你晦气星进了命门,正是恶贯满盈,自招其殃。当时走上前去,一把将众人拖开道:“且慢动手!我且问你,你们是哪里来的,所为何事?把这始末根由说来我听。”
只见似教师模样的人,走过来说道:“客人有所不知。”随手指着旁边一人,“只因这人欠我们主人银子,图赖不还,所以把他妻子领去做押质,并无别故。他还不知进退,追来呼喊。”
白泰官道:“既然欠你主人银子,也好经官审理,当堂追缴,安可无端强抢人家妻子,作为押质之理?”随即向旁边的人问曰:“你姓甚名谁,究因何事而起?”那旁边的人,一眼看见白泰官英雄气概,一表非凡,知必是一个仗义扶危的豪杰,便一五一十、原原本本告诉出来。
原来这人姓袁名恩林,住在城内鹤阳楼侧首小弄之内,年纪二十八岁,是府学中秀才,家况平常,三年前娶个妻子,乃傅朝奉之女,名巧凤,身材婀娜,面貌姣好如花,可称小家碧玉。伉俪间爱情甚炽,并无子女,郎才女貌,相得甚欢,安然度日,何物书生,享受艳福不浅。岂知闭门家里坐,祸从天上来,一日早晨,恩林正起身未久,打算出门买物,忽见一人闯进门来,仔细一看,认得是好友计多才,随即说道:“计兄光降,实为难得……”话未说完,只见背后跟进一人却不认得,是刘文彪。
当时多才道:“袁兄,今日小弟非无因造府,只为你娶亲那年,借了我们主人三百两银款,至今本利全无,今日我们主人同小弟亲自来讨,幸即见还。”一面用手指道:“这位就是。”恩林曰:“计兄恐怕弄错,小弟从未向人借贷,哪有银款上门取讨?”
刘文彪接口道:“胡说!现有凭据在此,你敢图赖否?计多才即是中人。”随将借券取出,交与多才,多才道:“不妨!凭中讨债,岂怕袁兄不还。”恩林气得开口不得,只得说道:“清平世界,朗朗乾坤,捏造假券,诬害平民,真真反了!”一面向内打算要走,即被刘文彪一把拖住不放。多才假意相劝,门外走进来四个人来,不问情由,闯入房中,竟将巧凤如抢亲一般抢了就走。
刘文彪见人已得手,丢个眼色,计多才即做好做歹,趁势走出大门,发话道:“尔既不肯还钱,且权把你妻子押抵,即便将三百两银子来取赎可也。”恩林哪里肯舍,一直追将出来。远远见轿子抬着,如飞而去,恩林一面喊,一面追,那巧凤在轿内听得背后丈夫声音,胆子便壮,更哭喊连天。看看将近城隍庙前,忽从轿中滚将出来,跌得满身鲜血淋漓,真不像个美人了。
抑知这祸究竟因何而起?是以大家闺秀,绣阁名姝,大抵入庙烧香,游山玩景,为家长者理应禁止,正所以防微杜渐也。然世风不古,淫靡之习,中于人心,甚至治容诲淫,矫揉造作,装饰离奇,而花香粉腻,令人心醉,浪蝶狂蜂到处沾惹,则男妇之藩篱尽撤矣!恩林以中落之家,芹香虽撷,然称不起诗礼传家,乌识礼义之防,必基于闺阃耶!以为家有艳妻,未必即足以致祸也,平时并不十分防范。巧凤是日与邻伴姐妹乘烧香之便,赴附近花园中游玩,正在出园之时,在园门口竟遇见了这个花花太岁。
且说刘文彪正在勾栏中李楚楚家出来,摇摇摆摆,却从花园门口经过,一眼看见了巧凤,蓦然间见了五百年风流孽冤,站住双足,恨不得一口水吞下肚去。只见她眼含秋水,脸若朝霞,体态轻盈,风情送荡,虽荆钗裙布,自胜于珠围翠绕多多矣。当时上上下下,看个不住。巧凤亦不知进退,偏偏觉得他只个呆子,真呆得紧了,无意中对他回头一笑。哪知这一笑,而绝大风波即日平地起矣。
文彪本来是当地恶霸,无所不为,乡里侧目,敢怒而不敢言。家住南门外,养着一班狐群狗党,助桀为虐,闹得一方不得安靖。今既见了这个绝色美人,岂肯放过?随即回到家中,唤进门下一班恶人,即将巧凤如何身材,如何标致,妆扮得如何出色,定欲弄她到手,一一说将出来。计多才道:“大爷所遇之人,门下倒知些首尾,恐怕就是袁秀才之妻,名叫巧凤姑娘,门下向来认识,做过贴邻,确有十二分姿色。若果是她,只须门下使些见识,管教这雌儿与大爷成此一段良缘。”
文彪听得,满身麻木了,拉了多才问计。计多才道:“用软不如用强,大爷告他一状,不怕他不将妻子送来。”文彪道:“胡说!无缘无故,岂能告他?”多才道:“大爷有所不知,这袁秀才家境平常,我们捏作假券,只说他曾欠大爷的银子,今日来取讨,他必无钱还债。大爷预备几个得力打手,把他妻子强抢过来。女子杨花水性,看见大爷这等富厚,岂有不从?及至秀才赶来理论,就叫生米已煮成熟饭了。”
文彪听罢,不禁连呼曰:“好计,好计!你真不愧称为计多才,我们就照此行事可也。”故鹤阳楼前,发现此等事实,均当时多才所定了计也。哪知无巧不成话,刚刚遇见对头,被白泰官平空阻住,一场扫兴。
文彪恼羞成怒,叱曰:“你这蠢贼,毋溷乃公事,我们欠债还钱,干你甚事?”白泰官亦不肯相让,你言我语,两个竟在当街放起对来。文彪即向腰中摸出一条七节钢鞭,使得呵呵地响。这钢鞭是纯钢打就,每节五六寸长,各有铁环连络。束在腰间,仿佛带子,又名软鞭,打在身上,骨断筋折。
白泰官手无寸铁,运起内功,遍身尽成栗肉,此功名为“换骨功”,即上回表明“龙虎锦身法”,刀枪尚不能入其皮肉,何论钢鞭耶?
白泰官一时性起,少林拳术,自是不同。上一手“金龙探爪”,下一手“猛虎下山林”,左打“黄莺圈掌”,右打“猴子献蟠桃”,身轻如燕,进退若猿。这等人岂是白泰官敌手,片时间正如风卷残荷,东倒西歪,逃的逃了,独有文彪尚在对敌,仅能招架,绝无还手之隙。
忽然白泰官一个“雀地龙”,蹿将过去,趁势就是一脚“扫堂腿”,扑的一声正着。文彪仰面跌出二丈多远,钢鞭丢在一旁,白泰官一脚踩住,提起拳头,打个不住手。打得文彪少气不接下气,只叫:“饶命……好汉……饶命!”街上看的人同声喝彩。这只一声彩,反提醒了袁恩林,想道:“我幸遇这位英雄,出力相救。但是如今恶霸已败,祸根总由我而起,必定不肯干休。他有钱有势,我如何对付得他,岂非祸不旋踵而至。”左思右想,若要保全生命,还是走为上着,于是招呼妻子,趁人闹里一溜烟偷偷走得不知去向也。
独有街上看热闹的人,逢着打架,最为起劲,尚是团团围住,一方面都在那里议论道:“这个相面先生,真有本领,一双空手,竟把这出名害人如狼似虎的刘文彪,打得一佛出世,二佛涅槃,且他带来的恶党,均是教师,亦逃跑得不知踪影,真真孽由自作,‘强人还有强人收’,这句话是不错了。如果把他打死,倒替一方除害。”
白泰官看看文彪,动弹不得,直躺躺的,晓得再打几拳,必定要送他上路了,于是对着众人抱拳道:“诸位!在下是过往人氏,偶然来贵地,胡乱糊口,不意遇见这个恶贼,横行不法,强抢良家妻女,在下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并无别样意思,倘有差池,烦诸位做个见证。”一面说,一面站起身来,意欲打发袁恩林走路。四面寻找,不见踪迹,谅想他们已去,随即自言道:“这恶贼做此伤天害理之事,必非一日,今日被我打得爽快,始出我胸中的恶气。且权寄这颗驴头,他日来取。”不禁呵呵大笑,也不去收摊子,便自一直扬长而去。
著者一支笔,难说两处话。如今再说清朝开创之初,天下人心,反侧未定,四方豪杰,往往乘机鼓吹思欲达其勤王之目的而后已,是以政府不得不有以笼络之也。夫笼络之法,其惟爵禄动人之心,富贵溺人之志乎?故朝廷设科举取士,推其用意,直将使天下人才束缚于八股之下,别无进身之阶。夫然后人才苦矣,每见喧哔终身,至白头而不获一衿者,比比皆是。即欲奋发有为,变易其初心,而墓木拱矣。此所以八股之磨炼人才,实足与妓女之挫伤豪侠异辙而同功也。噫?岂不毒哉!
每值会试之期,三年大比,煌煌功令森严,中国二十二行省,公车北上,络绎于途而不绝,群向京师进发。当时轮舶未通,凡贡举赴考,只得就清江浦起旱,按站由大道而行。沿途驿递,代人雇车备骑,忙碌异常。于是打尖歇宿,饭店客栈,可获利市三倍。但因此而发生种种之黑幕,虽罄南山之竹,书之亦不能尽也。故镖师勇仆,莫不担负保护之任,而北路响马,凶犷无匹,遇之者无幸免。尚有念秧者流,软骗计取攻,人之不备,弄得他乡作客囊中尽空,穷途末路,无日生还,一时旅行者莫不咸有戒心矣。
浙江萧山县有个举人,姓魏名光国,年甫及冠,才华卓越,一家温饱,颇堪自给。上有寡母,下有弱妹,娶妻王氏,名门淑媛,如花似玉,可称一对璧人。惟光国自幼稚时代,因独子单丁,未免溺爱,失于教育,养成惰志,性情佻巧,边幅不修,拈花惹草,家中侍婢,送暖偷寒,固为寻常事耳。盖天资敏捷,学即便能,是以恃才傲物,视取青紫如拾芥,果绕入泮宫,即登蕊榜。戚党邻里,引以为荣,即光国自命,亦不作凡想。平时凌轹侪辈,以为雀诚不知鸿鹄志也。
是年春,光国束装就道,向北进发。盖南北相离,路途迢隔,其时渡海轮舶,并未盛行,又无邮电,交通不便,信息阻滞,是以须早期起身,于正月间即行首途。濒行亲戚交游,祖饯馈程,络绎不断,预为称贺,共祝其状元归来也。光国少年得意,玉影翩翩,风流自赏,颇觉睥睨一世,未免足高趾扬,以为此次果夺得锦标,方遂男儿之愿。当日祭祀祖先,拜别老母,闺中娇妻,叮咛再三,随身带一个俊仆,在旁人观之,此去班生,无异登仙,而天涯游子,梦魂长驰逐家乡也。
初春天气,行之重行行,一路山光水色,到处玩赏,借以开豁胸襟,惟旱路较水路为艰,车尘马迹,困顿不堪,且北方胡匪响马,时时出没,令人防不胜防,沿途相遇,无非都是公车,联纵结队而至。独光国目空一切,不与人同伴,故尚踽踽,一主一仆,相依为命。岂知初次出门,有未谙客地情形,即蹈危机而尚不知也。
一日行至山东相近地方,因贪走路程,忘找宿处,夕阳西坠,暮色崦嵫,始觉心慌意急,欲寻觅施舍,以冀暂息征尘耳。前不见人家,后不见来者,猛抬头忽向森林浓翳中,隐约露红墙一角,于是加鞭疾驰,斜行一箭地,靠山有古庙一所,泥垩剥蚀,年久失修,山门破旧,额上金字模糊,似乎“轩辕”两字,匆忙间不去理会。走入里面,大殿上尘埃满地,蛛丝屋角遍张,神像黯淡,仿佛如在暖阁。随即寻至西厢,只见无人居住,且在此权宿一宵,借着初出月光,仆人整理被褥,席地而铺,两人坐在地上,倦极思睡。那驴夫将驴子牵进,系于一棵树上,即在廊下打盹。
未己,只听得风声怒吼,山木皆号,景象十分惨切。山门外走进一人,径自走入东厢去了。光国在行囊中取出干粮,分与驴夫仆人啖食,自己亦吃了些,打算要睡,偏睡不着。将近三更,忽然间一声怪啸,哀如巫峡之猿,惨若寡妇之泣,吓得毛发都竖,不敢动弹。意欲唤醒仆人壮胆,乃似睡非睡,竟于破窗孔隙间,依稀看见一个绝色女子,走入东厢中去,曷胜诧异?原来东厢这人,姓燕,单名一个“白”字,南通州人氏,是个学道的人。他云游天下,访闻此处有鬼魅作怪,有心前来收伏,然但恐术浅,制它不下,已来了几夜。那时刚从外面走入,向自己铺上坐定,闭息调神,蓦然见一个女子,站立面前,明眸皓齿,雾鬓云鬟,柳腰款摆,莲步轻移,举止淫浪,对着燕生敛衽下拜。
燕生道:“不必拜我,有话请讲。”那女子低头弄带,半晌不答。燕生道:“快讲!”女子慢慢地道:“小女子系前村童媳,屡被恶姑虐打,趁深夜逃出,幸君子垂爱援救也。”
燕生道:“不必说了,我早知之。尔这女子,小小年华,不向垆墓守躯壳,公然抛头露面,蛊惑行人,尔且试我钢刀厉害否?”女子听罢,吓得倒退几步,重复翻身,袖中取出十两银锭,丢于燕生铺上就走。燕生拾起,随向窗外掷去道:“谁要尔的纸灰!”这女子晓得遇着正人,迷术不售,无可奈何,只得仍缩转身来道:“今日既被爷窥破行踪,实不敢瞒,小女子本不甘做此淫贱,因强被老魅所逼,如果小女子去了,老魅必然亲自来寻爷。此去东北一里外,有一书生,结庐山麓,若去求他,可以躲避。”说毕,转瞬间,影影绰绰,行了数步,傍着墙阴而没。
燕生一想,既据女鬼说有高人在此,我何不前去访他?于是走出山门,望东北找去。行不到一里,果见灯光闪烁,一带草屋,在山麓之下。随即叩门,书生出迎揖进。燕生即将方才情形告知,书生令他在榻旁坐下。
两人坐甫定,正欲展问邦族,怪声又起,渐啸渐近,霎时间天昏地黑,月色无光,窗外碎石飞沙打在屋上,淅历有声。书生回顾燕生微笑,燕生面无人色,只见一个一丈多高的妖魔,口如巨嗇,头若栲栳,狞目狰齿,奇形怪状,奋然直扑进来。只见书生不慌不忙,将桌上一个小小匣儿,揭开匣盖,即飞出一道白光,就这白光飞出时候,忽闻门外大声轰发,有如山崩岳陷一般,非常厉害。及看书生,已不知何往。
移时,白光敛影,则书生仍兀坐案上,并无移动。再瞧那鬼魅,乃全无踪影,倏忽之间,天已微明,走出门外一看,而满地斑斑点点,都是血迹矣。
那书生道:“老兄见色不迷,根基已非浅薄,可惜功夫未到,尚难轻敌若辈。仆有盛剑的旧革囊一具,谨以相赠,如遇邪魔,便可将此收伏。仆曹仁父也,后会有期,今且从此别矣。”
燕生曰:“闻名已久,今日幸遇剑侠,且蒙援救,曷深铭感!”于是谨谢订约而别。回至庙中,只见西厢一主一仆,均僵卧地上,细为检验,但见两人手足心都有针孔,缕缕出血,铺上遗下银锭一枚,方知必昨夜女鬼所为之事也。不禁叹息,一面只得代他掩埋,一面打开他行李查看,方知是浙江魏光国赴京会试,在此投宿,带一仆人,亦同时殒命。尚有一个驴夫,早已逃去。后来写信通知他家属前来认领,此亦燕生莫大之功德也。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五回 述家难舅甥会面 报奇冤夫妻丧身
却说白泰官、曹仁父两人,一则剪除恶霸,一则扫灭妖魔,固为此书之主要人物,亦为天地间不可多得之豪杰,烈烈轰轰,如生龙活虎一般。秉山川灵秀之气以生,为斯世人民造福,是以青年子弟,始基最关紧要。自幼稚以至壮成,其间都令从正人硕德者游,含濯熏陶,无论为文为武,自必日趋于正轨,而不为邪僻之习染所移,奇才异能之辈,莫不由此养成也。然一代之中非独须眉方有杰出之才,即巾帼中亦莫不有芳史表扬者也。如今且说甘国公之后,得出类拔萃之二人,一男一女,男则甘凤池也,女则甘彤玉也。
甘凤池当冲龄之际,遭时不造,全家覆没,由台湾内渡,奶娘襁负而逃。未出国门,其姑氏彤玉小姐,竟被强贼抢去,幸奶娘保护,千辛万苦,一路旅行,投宿枫叶村,于夜晚睡梦中,忽失甘凤池所在,不料被大侠路民瞻劫走,带至麒麟岛,寄迹狄士雄家中。十三妹仗义相探,送信于谢氏,此一段事实,诸君谅能记得,可无烦著者重言以申明之也。
盖当时甘凤池自在降龙镇上,受路民瞻数年教授,将《大鸿造拳经》《龙虎锦身法》《二十四气聚散欢决》悉心绘图练习,学成运用内功,吐纳罡气,身剑合一,心剑合一的功夫,实在非同小可。又得朝夕与毛刚、毛义、毛方、狄士雄及镇上之乐天等,互相揣摩,彼此切磋,皆有一日千里之势。
那时凤池业已成人,知识渐长,生得品格超群,相貌出众,亭亭玉树,蕴藉可儿,真是一个美少年也。
南洋岛中风俗,每逢秋末冬初,乡民循例赛会,以答神庥,祝酬一年中之阖境安谧也。盖迎赛时,凡会中点缀,穷极奢华,争奇斗胜,选择各家童男女,扮演各种故事,及古来戏剧等出,技奇淫巧,不惜资财,各出心思才力,将悲欢离合之状况,曲之传出。最足动人感触,妇孺空巷往观,兴高采烈,十分拥挤,呼声震地。
凤池少年心性,亦喜冶游,逐队在会场上游玩一番。回家之后,将日间所见所闻之事,询问民瞻。民瞻年老识多,举凡古往今来,一切形形色色,莫不洞知奥妙,口讲手画,历历如数家珍。渐渐说到江南风景,使人动家乡之感。又讲到凤池身上,髫龄即遭家难,台湾之如何被清兵打破,恍若目睹。
凤池血性男儿,听得自己,阖门殉难,恨当时一无知识,不能救此危难,不禁痛哭流涕,叹身世之畸零,举世莫与匹焉!凤池因此晓得有个舅舅,避在镇江谢村,世乱不肯出山,但想我自有生以来,从未尝见过一面,彼此面貌都不认识。呱呱坠地,即罹鞠凶,藐兹一身,几填沟壑,茫茫宇宙,托寄无所,幸被奶娘从火坑中救出,半路被师尊劫走,教养一十五年,以至今日成人,做一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子,则此后之幸福,皆为恩师所赐也,虽粉身碎骨,亦不足以报万一。但早年既失岵恃,孤苦伶仃,能无兴风木之悲?罔极之深恩未报,即异日遭逢得志,奈子欲养而亲不在也,终天抱恨,其何以堪?以为我不得见双亲,得见舅舅一面,亦足稍慰人子之心耳!于是书空咄咄,终日无欢,忧愁郁闷,梦寐间常自惊醒,饮食锐减,不知不觉,酿成一病,恹恹瘦损,不似前时潇洒风流态度。
同学逗他顽笑,终觉无精打采,民瞻见此情形,深为焦灼,计无所出。迨后探知因思念父母,欲寻觅舅氏,访问亲墓所在而起,民瞻喜道:“此子天性所赋独厚,孝思不匮,少年能如此用心,真为难得。未便阻止,应俟病愈后起身前往可也。”凤池听得师父允许,快活非常,顿觉精神陡长,病已好了一半,又复养息几天,民瞻以其年华尚幼,长途跋涉,苟令一人独往,岂可放得下?不得已乃谓凤池曰:“老迈久不见昙空和尚,几次寄书来招,未得闲空,今当顺便陪尔一行。我到伏虎山小做勾留,尚须赴天台、雁荡一游。”即日收拾行装,将馆中诸事,嘱狄士雄暂权,吩咐一番,师徒二人,离了降龙镇。晓行夜宿,一路直望江南而来。
正值初夏,日长宵短,渡过南洋,行了匝月光景,民瞻究属有年之人,觉得疲乏殊甚。一路行到江苏地方,市城热闹,景物幽清,雇一叶扁舟,泛入太湖,伏虎山即在望中。凤池留心瞧看,三面环水,山峰陡峻,青翠葱郁,树木森浓,胜似一幅图画。远望形同伏虎,爪牙不露,果然险恶非凡。山麓之际,一片平坦,两岸古树夹道,几蔽人行;中间羊肠曲径,窄狭处石磴百十余级。
拾级而登,蜿蜒而上,山巅海珠寺在焉,寺后悬崖峭壁,蛇藤盘绕,可通东山小路。当时师徒二人,循路上山,走得汗流浃背。走到半山,早有招待僧迎接,遣人报与昙空知道。进入山门,昙空已在等候,相晤之下,欢然握手,表示久矧乍逢之概。一面又将凤池细细审视,赞誉一番,谓此子实后起之秀也,吾道得传人矣。
民瞻在伏虎山住了十余天,终日与昙空和尚谈论剑术,有时或参讲禅机,凤池在旁反增进许多学识,私心窍喜。无如民瞻欲往天台访友,不肯久留,昙空只得备酒送行。于是师徒二人,别了昙空,迳向镇江趱行。在路上不止一日,已到丹阳,寻觅宿店住下。民瞻要与凤池在此分道,乃谓凤池曰:“尔年尚轻,凡事须谨慎留心,不可疏忽。赶紧访问谢村,见了舅舅,切勿任意耽搁。约一月之后,尔务必仍回伏虎山昙空师叔处等我到来,一同回去习学功夫,无得自误前程,切记勿忘。”凤池俯首受命,挥泪叩别师尊,然后一人急急向前途趱赶去了。
未几,进了镇江城池,只见人烟稠密,百货云屯,是个商埠光景,当下找寻旅馆歇下。天气炎热,赤日当空,胸中颇觉烦闷,且在街坊上游玩一番,回到店中,向店家探询谢村路径。店家道:“谢村离城仅三十里,出了东门,饭时即可到彼。”凤池不胜欣慰。
当夜无话,翌晨,算清饭钱,辞别店家出城,果然不到半日,已抵谢村。风景十分秀逸,山环水绕,村中二三百人家,都是谢姓。凤池不知品山家在何处,颇为踌躇,步过一条小小石桥,侧首有一茶铺,打算歇息歇息,再问路径。岂知无巧不成书,刚刚奶娘出来买物,看见茶铺中坐一个美少年,面如冠玉,目若点星,以为此乡并无华贵人物,留心察视。只听凤池口口声声向人问“谢品山”三字,十分疑虑,遂走上前去道:“相公贵姓?”
凤池答道:“我姓甘,此间谢品山是我亲戚。”奶娘惊讶道:“莫非台湾甘老爷之少爷乎?”凤池曰:“然也。”奶娘惊喜交集,随将十余年前之事,一一备细告诉凤池。
凤池听得,泪珠纷纷坠下,竟向奶娘作了一揖,以表感谢之心。于是奶娘领了凤池,走不多远即抵谢家。品山适在门前闲眺,瞥见奶娘领了一个少年,不胜奇异。凤池趋向前,双膝跪下道:“舅舅,想煞甥儿了。”谢品山一怔,慌忙问道:“台驾是谁?”凤池道:“舅舅,我名玉儿,即外甥甘凤池也。”品山道:“玉儿,今日见到你,真是梦想不到之事。”
品山仰着头,瞧了瞧天,瞧了瞧凤池,方才大喜,乃将凤池拉起,又携着他的手说道:“我们家去讲吧!你这孩子,几乎不曾把舅舅想疯了呢,那年得着十三妹一个信,晓得你被什么大侠路民瞻劫去,究竟在什么地方?而今乃如许长成,可称甘家有后了。你且慢慢讲与我听。”一面说,一面已到里面。
凤池道:“甥儿要见见舅母,并表兄表嫂。”品山道:“你表兄今日恰入城去了。”原来品山之子采石,才名燥甚,已入黉庠,早与乡宦结婚。今日夫妻相将赴外家去省视。当下见过舅母,十分亲热,请了安,谈谈说说。又见表妹芸妙小姐,坐在一旁,偷看凤池,果然粉妆玉琢,人中龙凤,可见甘家世代忠良,究属不凡,暗暗羡慕。
是夜,品山宿于书房,与凤池谈论当时情事。台湾失败,甘氏阖家殉难,自己挈着先期逃避出来,到此隐逸。说得惊心动魄,如同目睹,凤池泪不能干,亦将幼稚被劫,寄在狄士雄家,及民瞻尽力教养,告于品山。嗣复告诉凤池,尔姑彤玉小姐,半途被马上少年贼将抢掳而去,如今不知存亡,闻得现在湖北襄阳做了参将,未卜确否,殊令我时刻悬于梦寐之间耳!
凤池听罢,随即说道:“甥儿明日拜辞舅舅、舅母,径往湖北找寻姑姑,若得见面,天可怜我,乘机将这参将杀了,方泄胸中之怨恨!”品山道:“去不得,他是朝廷命官,岂能妄杀?且尔小小年华,路径又不熟悉,倘有差池,这还了得!”凤池道:“不妨,甥儿只须随机应变,即去即回,断不使舅舅担心。”品山再三相劝,凤池气闷得一夜无寐。
越日清晨,凤池见过舅母,决计要起身前往。舅母亦十分阻止,品山明知小孩子家任性,拗不过他,只得向夫人说道:“我看甥儿年纪尚幼,然他的行事,很有方寸,不至一味胡闹。此去谅无妨,且由他去走一遭。但是早早回来,免我记挂。”凤池当下一一答应,欣然领命,遂将行李检出,匆匆叩别而去。
然彤玉小姐当时做出一番事情,颇足惊人骇俗。其于台湾失散时,被马上少年贼将抢劫,彤玉此际吓得魂飞魄散,失了知觉,任他横拖倒曳,迨至苏醒,已在一家小屋中,形象十分简陋。该贼将独自坐在椅上,令将彤玉唤至面前,殷勤慰问道:“小姐受惊了。小将非害人者也,小姐无须惊怕。”
彤玉玉颜惨淡,如雨洗海棠,于凄绝中露出香艳来。该贼将见此光景,通身酥软,直欲拜到石榴裙下,向彤玉道:“小将虽身为武职,然亦属旧家子弟,今日与小姐有缘,无意中得睹花容,如许我得亲芳泽,小姐如有命,即捐躯糜骨,在所不辞焉!”
诸君试想,彤玉一个贵家弱女子,既入虎口,岂能瓦全,势不至迫至委屈顺受不止,否则以一死塞责,守身为重,固亦无补于甘氏一门也;况亦安肯令其死耶?
彤玉挥泪对曰:“妾幼秉庭训,颇知大义,岂肯畏锋镝,幸求苟活?唯是父母兄嫂,一门暴骨,心实不忍。将军若肯念弱质无能,许代谋窀穸之安,使魂有攸归,则妾岂敢自爱,侍将军中栉,固妾之愿也。唯将军垂察。”于是该贼将乐得手舞足蹈,饬令手下兵丁,速即驰回原处,将甘国公一门老幼,凡死于兵刃者,妥为收殓,择地安葬。并率同彤玉小姐亲至墓上祭奠,哭拜如礼。
彤玉感恩报德,一诺千金,遂委身许之,成为夫妇。盖彤玉因为不出闺门之弱女子,仅知大义,不顾小节,安知世路崎岖,人心奸诈耶?原来该贼将姓秦名德辉,本事甘国公家一个书童,因坏了事,被甘国公赶逐出去。他孑然一身,无处可依,乃航海到施提督麾下,充当一名小卒,渐渐积功升至骑驻长。此次随征到此,素知彤玉娇艳之姿,早有非分之念。遣兵一队,先来杀戮,自己来抢小姐,果然被他哄骗到手。而彤玉处繁华富贵之境,层楼叠阁,家内僮仆,岂能一一识认,况又逃去多年,因此竟被他瞒过了。
这秦德辉自得了彤玉,心愿已足,伉俪之间,一因慕色,一因感恩,爱情十分浓溢。二三年间,已生一男一女。德辉王事驰驱,战功颇著,事定之后,论功行赏,得授游击,旋借补湖北参将,未几实授。任事以来,武职衙署,政务清简。
韶光迅驶,倏忽已十有余年。他的少爷,头角峥嵘,颇堪夸耀,小姐亦婉娈可爱。德辉觉得悠闲自在,对名花,饮醇酒,极人生之幸福。故每逢佳节良辰,必设筵后堂,偕夫人儿女辈,团坐畅饮,乐叙天伦。
有时彤玉触景伤情,想起甘家不幸,猝遭祸患,遗雏凤池,莫卜何地,往往对酒一哭,感伤不已。德辉必劝曰:“夫人且尽一杯,下官年逾而立,人生行乐,会当及时,过此则年华渐长,电光石火,瞬息即逝,夫人何必长此郁郁,以自寻烦恼乎?”彤玉不得已,勉强回眸以笑答之。
且说凤池到了襄阳,找寻客寓住下,急急问明参将衙门所在,想先探访一回。不料行至那里,只见左右角门开着,兵弁人等,乱哄哄忙碌异常,似乎出了事的光景。凤池不胜疑虑,打听旁人,都说不知。后来盘问一个兵丁道:“署内为何如此模样?”兵丁曰:“我们大人出了事也。”
凤池道:“莫非参将出缺了?”那兵丁道:“不差!”凤池失惊道:“哎哟!我来得不巧了。”那兵丁看了凤池一眼随笑道:“你老毋庸懊悔,我们大人向来不肯照呼亲戚,谋事是不相干的。”凤池道:“我并非谋事,且请问你,你们大人几时死的?”
兵丁道:“昨天还好好下校场看操,尽早即没了。”凤池道:“谅是急病而亡。”兵丁道:“被人刺死的。”凤池吃了一惊忙问:“可知被谁人刺死?”兵丁道:“此刻尚不甚明白,听说还关系着夫人在内呢!”凤池便不再问,别了兵丁,慌忙赶回寓所中去也。
彤玉处心积虑,已非一日,她虽与参将十分相爱,都却胸中平日未免终怀着疑忌。这日也是合应有事,刚逢中秋之夕,合家欢饮,参将一时高兴唤丫鬟取一只绿玉杯,斟酒相劝夫人。彤玉饮毕,取杯在手,细细审观,认得是自己家中之物,查问根由,参将酒后忌情,以为夫妇恩深,毋庸隐秘,遂将从前如何图谋,有意杀害一家,如何哄骗等情节,备细缕述出来。
彤玉当下变作笑脸,并无他说,殷殷劝酒,柔媚更增,令人难禁。立刻把参将灌得稀泥烂醉,命丫头二人扶去睡了。彤玉独自思想:此时大敌当前,杀我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安可不报?我隐忍一十五年,反以身事之,今日方能明我心迹,岂非列祖列宗在天之灵乎?夫彤玉舍身报仇之时期至矣,亦即彤玉之死期至矣!
挨至天将黎明时,将参将一剑刺死,自己恐怕当官问讯,辱没门楣,于是赶为写了一张含冤报仇的单子,藏在身上,然后纤纤素手,力握宝剑向自己咽喉间一勒。正是:桃花揉碎胭脂溅,一缕香魂惊上苍。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六回 失御珍欣逢草上飞 造利器寻取云中燕
却说长江之中,白浪汹涌,烟波浩渺,港汊纷歧,芦苇丛杂,为枭匪之巢窟,萑苻之渊薮也。举凡剧盗悍匪,往往聚众结盟,出没其间,劫人财物,害人生命,与江苏太湖中之盐枭头目,联络声气。故官兵虽设水师,巡舰密布,然亦办不胜办,防不胜防。养虎为患,固非一日矣。
忽一日,燕子矶地方,停泊大号官舫十余艘,并无旗号张帜,自旁人视之,莫不知其为巨绅富贾也。当时船上水夫及仆役人号,均在船舷纳凉,形状颇露暇闲之意。
时当正午,一轮赤日悬空,照彻水面,波纹微漾,如万道银蛇蜿蜒,抽掣不定,煞是好看。凉风拂拂,远山如画,此情此景,殊足荡涤旅行者之愁绪耳。
岂知天下事有不可解者,而奇变之发生,即在此万不及防之时,是以闲暇之适人心志,早以寓变迁之惊人肺腑也。即此目不及瞬,念不易虑之时间,忽来一阵大风,吹得船桅动摇,众人反都称爽快。忽闻舱中主人传呼,仆人等进舱查问,始悉此风过后,竟失去珍珠汗衫一件,宝玉围带一条,价值连城,无踪无形,遍寻不得。
其主人深晓此中三昧,明知无端来此一阵怪风,必有蹊跷,果然风定时,有此奇异。当时大家面面相觑,都觉骇然,猜不出其中秘奥。一面各在主人面前跪下请罪,一面只得赴地方官报案请缉。翌日,仍解缆缓缓同前途进行。
诸君试猜船中主人是谁?即学艺海珠寺之罗邦杰也。他在路民瞻与凤池到山之前,早已动身,一路担搁至今,这日始抵该处。大江中出此意外之事,虽似王侯之尊,亦莫可奈何,急切不能破案,只得恝置不究。迨船抵南京,住在利涉桥一家极大客栈,流连风景。秦淮莫愁、雨花台、桃叶渡,并紫金山各处胜迹,无不留有题咏。闻得城外报国寺为极大丛林,颇称幽雅,方丈是个有道德之人,意欲访他谈谈。即带了两个仆从,轻衣缓带,步出东城,找到报国寺中。
方丈出迎,表示欢迎,展询邦族,知为燕京人物,并从伏虎山昙空长老处来,更为起敬。且见邦杰仪容华贵,举止不凡,早料是富贵中人,对待益形谦恭,忙备素筵款接。席间谈论风土人情,考经据典,娓娓不倦。宾主十分投契,正不觉驹光之迟迟也。
正在兴会淋漓之时,忽见外面走进一人,头上扎一方青纱包巾,额上打一个英雄结,脚下缠足麻鞋,衣服极其褴褛不堪,而形状颇为雄伟,目闪有光,腿长多力,走入旁屋中去。看他将一口破钟,约有七八百斤重量,溘在地上,尘土布满,他用手轻轻将他抬起一角,向其中挖取一包东西,匆匆向外而行。
邦杰看在眼内,忍耐不住,动了爱才之念,连忙将他唤住问道:“尔是何人,亦在此寺居住否?”方丈即代答道:“此人前月从湖广而来,都称他焦大。因此间无熟识之人可靠,是以借宿在此。”邦杰道:“尔两臂颇有奇力,年轻力壮,何故落拓至此?我姓罗,北方人氏,初到此地,住在城内利涉桥悦来栈房,尔于明日正午到位栈中,我有用尔处,尔肯去否?”
焦大垂手侍立答道:“罗爷差遣,赴汤蹈火,即亦不辞,安敢有违台命?”邦杰道:“好。”随唤仆人将桌上肴馔撤去一半,并赐酒与他。焦大立饮数巨觥,狼吞虎咽一番,叩头谢赏。邦杰于是告别自回城内去了。
翌日,时当正午,外面传报进来,昨日城外报国寺内姓焦的求见。邦杰听罢道:“此人真信实者也。”立刻命他进见。
焦大叩头,垂侍一旁。邦杰命他坐下,焦大道:“罗爷贵人,小的何敢僭抗?”邦杰道:“我有话与尔讲,不妨坐下。”于是焦大斜欠着身子,坐在下面一张椅儿上。
邦杰问道:“我观尔仪表不俗,且一身武艺,何至穷困若此?”焦大道:“不瞒爷说,小的姓焦,名旭,绰号‘草上飞’,父母双亡,孑然一身,流落江湖,形同乞丐。大江南北,足迹殆遍。小的实是一个义贼,平时济贫劫富,扶弱锄强,最恨贪官污吏,淫妇奸夫,如遇此等人,小的从未放过他。若有孝子顺孙,忠臣贤士,小的必暗中扶助,尽力保护。是以单独出马,从未犯过案。今罗爷在上,勿笑小的趋于下流,小的久欲改邪归正,恨未逢明主耳!”
邦杰道:“原来是个壮士,英雄末路,大概如斯,只须抱定宗旨,不与流俗为伍,激浊扬清,亦未始非壮士之所为也。”
焦旭道:“爷不加谴责,已属万幸,安敢更荷夸奖?如蒙不弃微贱,有所差遣,小的敬效微劳,唯爷鉴察之也。”
邦杰听了焦旭一番言语,十分喜悦,晓得此人颇知大义,不妨告诉他,看他如何。遂将自己那日在大江中停泊燕子矶地方,一阵风来,失去宝物,找寻无踪,现在不胜抓疑一节,细细说与焦旭,并将什么物件亦告诉他。
焦旭道:“罗爷若问别人,必不能知道,小的颇识此中梗概。若论燕子矶地方,相离十里之遥,有个苇荡,深奥无比,里面有座山峰,名‘盘谷’。这盘谷山路,回环曲折,人不易进。此处有个著名江湖大盗,叫作窦林,手中聚有一二千人,在彼踞守,四围均密布小艇巡探。这窦林本身武艺,惊人出色,常能御风而行,往往青天白日,只须一阵风,劫人财物,如探囊取物,易如反掌。他于山东、湖北绿林,都通声气,结为党援。小的曾到过他山上,今罗爷所遭,据小的想来,除此窦林,谅无他人矣!”
邦杰道:“壮士既知其处,敢烦为我一行?绿林中岂乏贤者,我生平向不反对此等人无,若果有如此手段,曷勿为国家出力?博一个封妻荫子之荣,何必沾沾于水泊哉!”
焦旭道:“窦林与小的有一面之缘,此人志高气傲,不受羁勒,唯尚存忠义之心,并非一味蛮做者可比,此行谅不辱命。”
当下邦杰甚喜,即与焦旭对酌谈心,叮咛了好多话,赠以盘费。濒行目谓之曰:“尔如得手之后,可径往京中寻找。我之住址,此时且不必明言之也,尔日后定能知道。”焦旭亦不敢究问,只得唯唯而别。
焦旭素性粗莽,遇事不假思索,说行就行,果是英雄本色。别了邦杰,他连夜即沿江而下,不消两日,已至燕子矶地方。随由后山寻路进去,却被芦苇中小校看见,疑是奸细,喝问:“你是何人?在此窥探。”焦旭道:“我与山上大王有旧,专来晋谒,烦哪位大哥带往一见。”喽兵道:“你姓什么,叫甚名字?”焦旭道:“我姓焦,名旭。”喽兵道:“你且下船来。”焦旭于是跳在船中,船如箭一般地去,片刻即至山麓,一望遍插旌旗,刀枪林立,好不惊人。
焦旭随了喽兵,走到半山,在亭子上等候他去通报。歇了一刻,喽兵传出话来,命令进见。只见聚义厅上居中坐着的就是窦林,两旁两个头领,一个唤郝照,一个唤王天铎,都是窦林结义兄弟。焦旭走上前去,唱了两个喏,立在下面。
窦林道:“你是焦旭么?”焦旭道:“小的就是!”窦林道:“尔到此何干?”焦旭道:“小的因受了一个姓罗的客人之托,前者蒙大王在大江中青眼垂盼,甚慕大王威望,特遣小的进谒麾下听命。”
窦林笑道:“哈哈,原来如此,是燕子矶的事情。你这人好大胆,妄替人家做说客,无端来窥我水寨,意欲何为?孩儿们将他去砍了!”左右喽兵哄堂大声答应,刀斧手走了进来。
焦旭面不改色,徐徐答道:“大王在上,容小的一言以死。”窦林道:“你尚有何说?快讲来。”焦旭道:“小的为江湖义气相重,并无丝毫私意,如能得报罗某之命,即所以见大王之大度汪洋也;如若不能,即请死于大王之前,以报朋友知遇之恩。”
窦林听了,反笑道:“你这人好生糊涂,枉算我们道中人。你所说罗某,你晓得他是何等之人?他是当今皇帝的太子,现称贝勒爷,即未来之天子也。咱不念往日交谊,一口杀却;咱今将两件宝物还你,让你去报功,显得我们绿林豪杰非无人也?”焦旭听了骇了一身大汗,怪不得我看他势派,原是如此,我真枉为男子汉也!
当时窦林即下座慰劳,备席压惊,相叙了半日,然后将出原物还与焦旭,送下山来。焦旭、窦林至高宗时代,都效力疆场,做了将官,建立功勋,此是后话不表。
邦杰自遣焦旭之后,恐在南京担搁日久,不免露出马脚,故于次晨即吩咐家丁辈,收拾行李,向北进发。在路私忖道:“这焦旭虽是一个义贼,却看他体相粗鲁,人实诚忠,一身奇力,可举千斤,他此去必能报我之命。但是我亦未便告诉他明白,只觉含糊住址,使他日后得知,或者此人可为我所用,亦未可知。然据他说窦林一种气概,谅必是绿林中豪侠,竟能于白日之下一阵风劫人财物,令人猝不及防,可知他的本领,又在焦旭之上也。可惜未尝遇见,不能收为己用。此时草泽间有如此盗贼,深为国家之患也,奈何,奈何!”
有话即长,无话即短,一路行程捷速,并无所事。
这日已抵山东地界,虽山东济南府尚有五里路程,其间有座法华禅院,住持僧法名静修,半路出家,实则亦是江湖上有名的豪客。少年因闯了祸,逃遁至此,削发为僧,隐居己身,借作避罪之地。本身武艺,专用弹弓,百步取飞鸟,百发百中;一应经典,全不知晓。而寺内凡经忏等,均有监寺支持,他每日使弄拳棒,习飞墙走壁之能,殊少佛门中规范。
寺内三百多僧人,却被他薰然得都有武艺,故闲来时常在寺内讲武,弯弓射箭,视为常事。他与昙空长老素来熟识,结为兄弟,唯武派两宗,各不相同。昙空是少林派,静修则武当派也。
今日邦杰北归,昙空旧雨情殷,寓书于静修,聊申久阔之意,并嘱邦杰顺道往访,探问静修起居。是以邦杰怀了昙空书信,迳找到法华禅院,则见山门煊赫,气象庄严,虽远不如伏虎山海珠寺之广大宽敝,而该寺结构,层墙叠栋,亦算十分势派,非寻常庵院之所可比拟也。
当时邦杰带了从人,问至寺前,说了来历,即有知客僧招接进去,在客厅待茶,然后静修出来见面。邦杰递了昙空的书信,并致来意,静修殷勤答询,颇报谦茶状态,一时即命备酒洗尘。席间宾主殊深款洽,互相问答,邦杰道:“吾师清闲自在,优游快乐,能如我佛如来,于一粒粟中,参丈六金身。非若吾辈尘寰碌碌,终日忧攘不休。以视吾师,实足自愧。”
静修道:“檀樾贵人,燕京望族,清华雍贵,转瞬即为玉堂金马人物,是天上之安琪儿也。”邦杰听了,不禁嗤之以鼻,遂答道:“吾师过誉,何以克当!”
两人渐渐讲到当世人才,又论了一回拳棒,静修不觉技痒,高兴起来,向邦杰道:“公子在昙空师兄处多年,涵濡陶育,日受亲炙,定必青出于蓝。小僧斗胆,初见公子,即欲请观武艺,俾小僧旷展眼界,实为万幸,未知公子肯容纳否?”邦杰道:“罗某雕虫小技,奚足以当大雅之堂,岂敢班门弄斧乎?”于是酒酣耳热,烛影摇红,主宾酬酢,略迹言情。邦杰乃于院中空地上,使了一回拳棒,月明之下,更学助兴。静修喝彩不已,重复入席,更杯洗酌。
邦杰遂向静修问道:“吾师于拳术一道,深得精微,固此中三折肱者也。吾询吾师,而天下之利器,果以何者为最锋芒无匹者乎?”
静修道:“公子此问,殆有深意存焉者耳!盖世界之大,万物之孕育,当推人之心理为最万能,一入其千孔百窍之思想,无论为人所向未目睹者,均能穷其巧力才智而制造。且并有为人所梦想不到者,一若有极大之魔力驱使于其间也。吾有一故友,渠自创一军器,能杀人不见点血,且人头亦无从觅得,本人亦不自知其被杀,恍如梦寐,而其人已登鬼境矣!真有奇妙不可思议者也,请为公子缕述之也。这个东西,是用一种坚韧革囊造成,系于背上,好似一个皮袋,平平无奇。其囊口上安放湾形之柄,可以随时启闭,里面暗藏着极锋利吹毛削铁,纯钢刀四把,若要用时,只须将柄向左一推,囊口即张开,那四把倭刀,亦即交叉让开,方向敌人头上一罩,急将囊柄向右一拉,则四把利刃,锋对锋、口对口,合了个紧凑,自然被罩在革囊中的脑袋,一刹那即坠入里面,连一滴血水都没有漏出。这被杀的人,尚未知自己如何,但觉眼前一黑,则已无及矣!公子想此器迅快不迅快,厉害不厉害?其名儿叫作‘血滴子’。这血滴子所造者,即故友云中燕也。上年因小僧贱降,四方豪杰,都齐集与此,蒙云大哥亦惠临此间。他来的时候,已经夜半,屋檐前如飞鸟落地,轻轻一响。小僧早知云大哥来了,只见他背上还背了此物,竟在囊中滚出一个毛茸茸人头来。小僧当时还同取笑他,莫非云大哥送小僧寿礼来了?”
说未说完,邦杰出言道:“这云中燕,吾昙空师亦曾说过,他是山西大同府怀仁县锦屏山人氏,自幼聪明,灵机无比,能独运心才,制造各种机器,安置各样消息。有里人在广东澳门,跟外国人学过制造学者,尚且比他不过。‘云中燕’三字,据说并非绰号,他一身本领,专使一柄钢刀,五支袖箭,端的神出鬼没,百发百中;腾空跳跃,飞高落下,可赛其名,却是他从堂哥子云中雁教导的。闻得他家中,凡守夜之犬,应门之童,都用木器削成,安放机关,如活的一般。至于飞轮转轴,木牛流马,更不必说了。罗某惜乎未见其人,但听昙空师讲说,已觉可爱之至,未知吾师肯为我介绍否耶?”
静修道:“公子有命,敢不敬承!唯云大哥之行踪靡定,无处找寻得着。大约明年此时,他必来此会晤,届时小僧当敬致公子之意,嘱其进京,备公子驱策。或者公子那时遣人到此处等候,同贵使偕往京中,更为稳妥。”
邦杰道:“吾师所言,甚合鄙意,特未卜云壮士肯赴罗某之约否?”静修道:“云大哥生性爽直,断不负公子盛情,小僧可代做保证。”
当下鱼更三跃,席上烛尽见跋者屡矣,两人颇有倦态,于是撤席备寝。静修命小沙弥领至净室中安睡,从人等各在外厢歇息。
自此邦杰在法华禅院住了一月有余,久客思归,遂欲告辞起行。
北地早寒,草木黄落,砂间积水,渐有欲冻之意。朔风砭骨,湿云低罩,寒鸦一阵阵飞鸣。重裘不暖,炉火不温,第觉寺院钟声断断续续,似诉怨鸣哀,打入心坎,令人添无限凄凉;况邦杰天潢贵胄,何等繁华,虽在伏虎山练心已久,然当此隆冬萧索,似亦不能耐此岑寂,想我若一入燕京,即还我无量之尊重,享受此人世间荣华之境。我身幸福,来日方长,唯我离京以来,倏忽之间,已数更寒暑,凡民间利弊,一切风土人心,早已了然在我掌中,遂变姓易名,不无有委曲之处。岂知增长智识不少,平添阅历甚多,我不为苦,我甚乐为之也。且天下英雄豪杰,被我暗中留心察探,默识于心,将来都是药笼中物,取之殊易也。是以世间青年英隽,断不能贪安逸,晏安即鸩毒之媒也。尝闻欧西各国,往往王太子及亲王等,咸于少年时,远履邻国,或入学堂,或入各种制造厂中,实地练习,甘做苦工,以期学成返国,大有为耳,其志岂在小焉者也。
邦杰率领从人起身,与静修握手告别,颇有依依之状,静修亦送出十里,道旁相践,友明情重,于此可见一斑矣。各道珍重,坚订后会而别。正是:劝君更尽一杯酒,此去燕京便上天。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七回 觅居停主仆仓皇 卖图画君臣遇合
却说北京城中有一家人家,论门第确是阀阅缙绅,诗书望族,其主人年姓,羹尧其名。这时羹尧已高中了乡榜,是个举人,明年会试,便联捷进士,钦点翰林,旋升授内阁学士,朝廷要他入阁办事。然当他新点翰林之初,少年科第,为清秘堂中人物,何等清贵,何等光荣,而旁人视之,莫不啧啧称羡。在羹尧心理中想来,却并无十分得意,遂请了几个月的假,托言扫墓,跨了一匹铁色青马,带了一个家仆年福,徜徉驰出都门,游山度水,肮脏风尘,到处流连名胜,物色人才,径向山东、直隶一带旅行去了。
讲到他幼年的历史,殊足令人发噱。他父亲名遐龄,功名却是武职,做过几任南边提督军门,麾下裨将武弁、门生旧部,散处在外不少;性情和平,为人慈厚。后来归命本朝,未尝有所表现,不过随朝备员而已。乞休在家养疴,优游度日。但是他在军营时候,一般威望,能慑人心,唯有惧内性质,一入寝门,怒目将军,即变了低眉菩萨,吓得不敢开口多话。偏偏年逾四十,膝下犹虚,私下着实忧虑。要想置妾,碍着夫人,哪里敢提议?未免背着夫人,家中婢女仆妾,偷偷摸摸,做出许多暗昧情事。然夫人管得极严,无由放荡,恰巧夫人回母家去,因事担搁三日,这年老爷便如一只野马,放了笼头一般,实在不安本分起来。
先是他房中有个侍女,破瓜年纪,双鬟低垂,身材娇小玲珑,宛如芍药海棠之初绽含苞,弱不禁风,令人怜爱,固寓青衣中之翘楚也,小明春华。年老爷看在眼内,垂涎已久,因慑于阃威,不敢下手。今趁夫人归宁之隙,岂能再放过她?即将春华叫至房内,百般哄骗,许她将来收作偏房,决不亏负。春华因主人加以宠幸,不得不勉强顺从,于是半推半就,成就了好事;反羞得粉面通红,娇喘微微,星眸锡涩,越觉得销魂荡魄。
岂知一度春风,而珠胎暗结,殆所谓前生之夙孽者欤!迨夫人回家,并不疑心,春华亦自己觉得不肯常在人前做事,深自敛抑,以此竟瞒过一时。后来日复一日,肚腹逐渐膨胀起来。
一日,也是合当凑巧,夫人唤春华去拿衣服,衣箱叠幢甚高,须用小梯子垫步上去。上落之际,夫人看她十分累赘,不禁大起疑虑。想春华丫头,日来古怪,腰围带宽,身容带懒,不似从前形态。遂将她唤至近身,细细察视,竟被夫人察出机关,着实盘诘。春华明知不能隐瞒,只得哭诉被老爹偷过一次。夫人听得大怒,立刻将春华重打一顿,打得如雨后繁花,零落殆尽;披头散发,哭泣不休,一直逃往她房中去睡下了。
岂知春华虽是丫头,自小进府服役,反觉娇养已惯,身子本来单弱,自被夫人作践之后,愁闷哭泣,惊动胎气,含育不住,竟将一个七个足月的小孩产将下来。当下夫人醋兴勃发,怒恨交并,与老爷吵闹好几回,亦无别法,只有将春华撵出,以除眼中之钉。
年老爷无可救护,本来惧内,不敢扬言,只得由夫人摆布。当夜一面命年福唤卖婆到来,将春华领去卖了,一面又吩咐小孩子弃诸荒野,不许作弊,察出重办。年福唯唯答应,照此办理。可怜一个美貌丫鬟,在人矮檐下,怎敢不低头?只因一念之差,依从主人,弄得初生雏娃,莫能庇护,生死不知,羞颜难向人前道也。
年福当下将小孩抱出,看粉团似的一个男孩子,不免踌躇起来。又不敢抱回家去,只拣了离后门不远一间空房子中,着地放下,将褓裙裹好,自己匆匆回家去了。回至家中,闷闷不乐,叹气连声。他老婆向他问道:“丈夫有何心事?”年福道:“说来实在不忍。”遂将主人家春华私养小孩一节,一五一十均告诉老婆。
年福家的道:“想起主人,偌大年纪,并无子息。今难得春华姑娘私生小孩,亦是年家骨血,正可传宗接代,夫人真太不晓事!我想你受主人的恩典,无可报答,何不将此孩偷偷抱回家中,抚养起来,亦算一桩积德之事。”年福讶道:“呸!喂乳若何?”年福家的道:“你不要管,我自有法子布置,你只管去办来可也。”
于是年福听了老婆之话,翌日起来,走至空屋中一看,只见一只老母猪,正在哺小孩的乳,嗬嗬叫着,旁边许多小猪尚在争夺不已。年福不胜骇异,想此孩将来必然大发,连忙用双手抱起,一条裙把他裹得紧紧,赶回去交与老婆。年福家的接着,欢天喜地,喂牛乳与他吃,十分尽心领养。外面询问,只说她阿姨家寄养在此,因此无人动疑;夫人亦不知晓,竟被瞒过。
不知不觉,过了几个年头,其时已有五六岁光景,生得气宇轩昂,骨格清奇,声音洪亮,资性聪明,常往门房中寻他老子。邻家一班孩子,都惧怕他,虽共同游玩,不敢不听他说话,淘气异常,专会胡闹,年福亦管他不下,也只得由他。
忽一天,有一个相面先生来年府谈相,据云望气而来,看见这小孩由门房走出,惊为贵人,且决为大贵,说了多少一生奔走天下,未遇过如此骨相;飞黄腾达,拜相封侯,未可限量等话头。临走再说如者日后不准,挖了小子的眸子。年老爷只是不信,来查问年福。年福知难欺骗主人,只得将从前收养一番情节,和盘托出。原是老爷亲生之子,一面跪下磕头请罪。其时夫人已生有一子,年方八岁,取名希尧,不料此事被夫人得知,乃与老爷商量,将孩子领进府来,仍旧复为己子,跟他哥哥排行下来,取名羹尧,令与哥哥一同入学读书。而羹尧对于父母,非常服从,且能孝顺,是以夫人很为喜悦,深自追悔,不似当初之愤恨交加也。
当日兄弟二人,延师教授,请了几个宿儒,岂知都被羹尧得罪,甚至先生训斥他,反被他挥拳打逃,年府竟无人敢坐馆了。羹尧在书房中顽耍,捉了无数耗子,藏在抽屉内,分为十队,桌上聚米成堆,以五色小旗插为标帜;耗子身上,另以五色绒线缚为记号,然后一队一队地放出,不令乱走。某色应走某色旗下就食米粒,以军法部勒之,进退疾徐,各有步伐,如有违犯,即以小刀斩为两段以徇,作为游戏之常。迨出了书房,率领府中子弟僮役,习拳弄棒;又好驰马,闹得一塌糊涂。年老爷不能禁止,以为此子成则为王,败则为寇耳。
羹尧十岁那年,从南边来一个先生,自称苏州常熟县人,姓顾号肯堂,效毛遂之自荐,年老爷遂聘为西席。不到半载,不知如何,竟被他将这位二公子教训得服服帖帖,不敢丝毫倔强。学业在进,而且甚听顾师爷说话,不能一日不见顾师爷之面,因此天天在书房中用功。
这位顾先生的本领,出乎其类,拔乎其萃,文武兼长,三教九流,诸子百家,金石书画,琴棋杂技,莫不精通。悉心教导,循循善诱,成就了一个极不受范围的孩子,轻轻送入清秘堂中,至日后羹尧一生事业,拜大将军,封经略史,节制九省军务,挂九头狮子黄金印,拥百万貔貅,功勋铭诸竹帛,烈烈轰轰,不愧须眉男子,为大清河山生色。何莫非顾师爷识途之老马,有以玉成之也。惜乎脱节蹉跌,不肯急流勇退,威望震主,忘了顾先生之预为诰诫,未免富贵中人,不早做大解脱耳。
如今且说羹尧主仆二人,驰出都门,年福虽已年老,然精神矍铄,宛如中年,行路风霜,尚不畏怕;且照料一切行李,处处均能尽力,江湖上的勾当,亦多谙练。是以年老爷派他跟随公子,亦借以充保护之任也。当时走过来卢沟桥,一路下去,都是些荒野所在,两边山色黯淡,朔风砭骨,四围冻云密罩。将近黄泥岗、老树湾,忽然飘飘扬扬飞下一场大雪来,初则搓盐扯紧,后竟越下越大,仿佛棉花球一般,空中飞舞,更觉寒冷异常,手指欲僵。看看天色渐晚,年福胸中私忖:此地如此偏僻,恐怕跑出强盗来,如何对敌?于是向羹尧道:“爷,我们紧行一步,寻个夜店方好。”羹尧道:“好!”
四个马蹄,立刻如翻盏撒跋相似,在枯草地上,踩着零琼碎玉,疾驰飞奔。霎时间,似觉前面有个小镇,年福道:“好了,就在此处宿歇吧!”只见远远一带人家,在森林中隐露出来,却都被新雪罩住,似乎白茫茫浑无涯际,看不清楚。迨行至面前,中间一家,走出一个少年人来,把马嚼环拢住,口中喊道:“爷们住店么?前去没有人家,天又要黑,小店房屋很干净,照呼格外周到。”羹尧点点头,于是一直把马拉进门来。
主仆二人在院内下了马,年福即将行装卸下,吩咐小小鸟喂料。羹尧走进去一看,这店门面三间,走进二门,一个大院落,十分宽畅,两面游廊很长,迎头五间正屋,正屋之后,尚有一进三间;侧首另有精室两间,余房尚不少。左右厢房内,已有客人居住,只有正屋西偏房空着。羹尧即指定此房,然后小二掸扫浮尘,搬水点灯,忙个脚不点地。
其时外面的雪越下得大了,风亦甚紧。小二道:“爷们用酒饭么?”羹尧道:“你将店内的好肴馔,买些与我,再打两角酒来。”小二答应,不多时,摆在桌上。羹尧慢慢独酌,年福一人在旁伺候。
羹尧饮了一回酒,觉得身上渐渐和暖,仰着头,看雪越下得不止,恍若白龙飞舞,战断天空,旋绕不休。一回又低头思想,蓦然间想起京中父母、兄嫂、妻子,未免离怀振触,忽然洒了几点英雄泪。又想到顾肯堂,师生情重,我幸亏受他教诲,成就了功名,将来如何酬报?他左思右想,反觉不耐烦起来。
凡人初次出门,不惯孤零,触景生情,往往有这种现状,乃命撤去残肴。年福倒了一杯茶,放在桌上,自去吃饭。羹尧独自一人在房中,走来走去,无聊已甚。不知不觉,走出房外散步,只听东厢房有人长吁短叹。羹尧走近窗前,瞧是一个老人,年约七十余岁,状貌清奇,双目炯炯有光,颇有威严;一眼瞧见他房内挂着一幅墨龙画轴,画得十分飞舞,东鳞西爪,隐约蟠旋黑云中,其取势直如活的一般无二,几欲点睛飞去矣。羹尧不觉看得呆了。
那老人道:“公子请了。”羹尧见他招呼,即走了进去,向老人拱一拱手道:“请问老丈这幅画是自己祖传,抑购诸市上?”老人道:“此是古画,小老儿因一时窘迫,想求过往客官,善价而沽,凑些盘川。”羹尧道:“愿闻价值。”老人道:“实价百金。”羹尧道:“此画确值此数,可否请让些?”老人道:“丝毫不能减短,若遇识者,五百金亦不为昂贵也。”羹尧道:“就是如此,乞老丈卖与在下。”老人道:“公子错爱,理当奉赠,请问公子高姓贵名,仙乡何处?”
羹尧道:“在下姓年,名羹尧,北京人氏。”老人道:“原来是年公子,失敬,失敬!少年科第,头角峥嵘,异日必为国家栋梁,名不虚传。”羹尧道:“好说,老丈之姓名,可得闻乎?”老人道:“小老儿姓周,名浔。”
羹尧一面闲话,一面看画,瞧见题款处有一行绝细小字“周浔作”,不觉奇异,连忙问道:“此幅墨龙,得非老丈所自画耶,何款字若是之符合也?老丈具此白描手段,何尚潦倒若此?”老丈道:“小老儿即是周浔,此为游戏之笔,且贱性疏懒,不与世俗同酸咸,然亦无容深谈。”
羹尧即亦不追问,回头欲命年福取银交易,老人道:“无须去取,既承公子见商,小老儿即以此画奉赠,断不敢领价也。”
羹尧听了欢喜非常道:“既蒙老丈高谊,无端领受,实不敢当此重惠!”老人道:“小老儿行囊尚裕,区区微物,奚足挂齿,而四海之内,皆是朋友。公子前程万里,后会有期。”
羹尧不便推辞,只得道谢,遂将画轴取下卷好,正欲袖之而出,突有一个小童,走至面前,低声道:“主人停候已久,幸移玉趾过访。”羹尧不觉一怔,期期言道:“贵上何人,因何事见?唤乞道其详。”小童道:“请爷去,当知之。”于是别了老人,跟随小童转了几个弯,跨入游廊,见一少年倚栏而立,神采奕奕,丰华高朗,容光照人。迎面一揖道:“足下年某乎?当此客中寂寞,奉屈文星,一罄衷曲,度此雪夜,吾兄亦有意乎?”
羹尧不知所答,但唯唯而已。相让走入精室,铺设十分齐整,光怪陆离,似属别有境界。红烛高烧,金樽满泛,桌毯椅披,锦绣繁华,羹尧私忖必是富贵中人。当下彼此分宾主而坐,少年先开口道:“某姓罗,名邦杰,燕京人氏,晓得与年兄有桑梓之情,突然相请,乞恕冒昧。在下生平浪游天下,萍踪所至,相交者无非俊杰。兹倦游归来,行将入都供职矣,今夕当与吾兄作一夕之谈,胜读十年书也。年兄其不吝珠玉,幸甚!”
羹尧展询官阀,则含糊应之。飞觞对酌,渐渐情投契合。羹尧道:“蒙兄谬奖,愧不敢当。某侥幸通籍,亦出于圣上之恩赐也。”
邦杰顾而之他,询画轴之所由来,羹尧即以适间老人所言,并承慨赠相告。邦杰微微一笑,遂命家人悬挂壁间,赏鉴一番;见黑云漠漠,乌龙矫矫,张牙舞爪,泼墨淋漓,神圆气足,洵非寻常画家所可同日而语也。
当夜罗、年两人,娓娓而谈,讲究一回天下英雄人物,又比较一回本身武艺拳术,论议时局之是非,及历代兴亡之得失源流,慷慨激昂,均能以一身担天下大事者。直至四更向尽,方分手回房安寝。
翌晨起来,邦杰又来相请,彼此互询年齿,却是邦杰为长,于是肺腑相亲,肝胆相照,亦效世俗结拜习惯,认为异性手足,百般亲热。
羹尧呼邦杰为四哥,邦杰呼羹尧为大弟,原来天潢贵胄,邦杰排行第四,为四皇子,而羹尧不知也。
羹尧此次出门,原无特别事实,不过因初入翰林,遨游山水,亦文人应有之事,以资阅历,借浇胸中块垒。仅就山东一带,旷观人情风土,打算两三月时光,即便回京供职。而邦杰则久涉异地,于南方情形,颇称熟悉,即社会普通习惯,亦能谙练。幸自己系一个富贵闲散,青宫储贰,本无所事事,况清朝例无预立太子之位,正可趁此闲暇光阴,考察外面世故,以备他日治平之具,此亦英明之主之作用也。故此刻进京,并不十分急促,但省视宫寝久疏,未免于心忐忑耳;因此不肯过为担搁,只为羹尧暂留行踪,约于京城聚晤。至彼之住址,初未尝明告羹尧,唯云:“大弟回京需时日,届时愚兄当问府探询。候兄驾到,然从再领教一切也。”羹尧不知就里,只得唯唯答以遵命而已。
迨分袂之日,两人颇觉依依不舍,各自吩咐家人收拾行装,分道而驰。邦杰赠羹尧名驹一匹,宝剑一柄,以表纪念。羹尧拜谢而受,感极滋零。天涯知己,于无意中萍水相逢,即成至交,更觉得格外情深,岂知羹尧此次遭际,实关系其一生之事业,日后君臣同德同心,如鱼得水,言听计从,且与邦杰干了许多秘密,谋达践位目的,谓非前缘之作合耶?
濒行时,羹尧留心看那老人,不知去向,不胜感慨,折知此周浔老人,亦明清之闲一垂老不遇之英雄也。平时托画隐志,专画墨龙,殆有深意存乎中欤!即是路民瞻一生专喜画马,往往题以“青云得路”四字,不知作何解说,莫能猜测;今周浔睹故国之河山,念亡君于梦寐,亦伤心人也。
闲话少述,如今邦杰由此进京,咫尺即达,谅无意外之虞;而羹尧则直望山东一带游历而去。
欲知后事,且看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八回 禛贝勒组织暗杀团 年羹尧统领血滴子
却说羹尧自与邦杰分手之后,带领年福,向山东大道而去。一路瞻山眺水,胸襟为之涤荡,耳目为之清爽。或行于羊肠曲径之间,探奇索险,蜿蜒曲折,平仄无地,旁有涧泉,潺潺奔流,细石可数,荇藻浮滑;或憩于峻岭危崖之巅,奇峰突兀,虎啸龙吟,攀藤附葛,拾级登临,手挽缰勒,缓缓直上。森林中鸟声杂还,松风谡谡,互相答和。
行走了三四日,领略风景,沿途赏鉴,到晚逢驿驻宿,尚觉安谧。忽一日,走了一百余里,人马困乏,天色渐暝,欲找宿处,匆促赶路,经过一山麓,其势十分险恶,港口纷歧,芦苇丛杂。离小麓一箭之远,露一高冈,暮霭笼罩,霞光四起,说不尽冷峭光景。
主仆二人将缰放宽,慢慢而行,第见深林内似有人窥探。年福早知不妙,保护着羹尧,意欲偷过此处而已。只见对面来了一队人马,约有二三十人,为首一个大汉,生得豹头环眼,身躯矮小,形状十分凶恶;手中横一柄开山蘸金大斧,腰插朴刀一把,背后都是些小喽兵簇拥着,个个头扎布巾,身穿衲袄。那为首的大汉,坐于马上,拦住去路,口中喝道:“你这两个牛子,赶快拿买路钱来,放你们过去,否则看老爷手中家伙!”
年福明知这班强盗,终是大言吓人,他心中私忖:幸亏我们主仆手脚都来得,可以开发他们,若遇别人怎了?不禁大怒,欲想上前相斗。岂知这班强盗,瞧他们一个是文弱书生,一个是白发老儿,却不放在心上,以为可欺,决不肯罢休。
当时羹尧拍马向前问道:“你们这班狗贼是哪里来的?辇毂之下,竟敢如此混行?真真没有王法。”随即拔出双剑,喝道:“尔敢与我斗几个回合么?”
那强盗听了大怒,把马冲了过来,劈面就是一斧砍到。说时迟,羹尧不慌不忙,将手中双剑举起一架,挡住大斧;那时快,兜转马来,还他一剑,向腰间刺去。那强盗刚要举斧相迎,不意羹尧忽然将剑收回,趁势向他肘下钻进;轻舒猿臂,把他勒甲丝带擒住,提过马来,横担在马上。
喽兵看见主将被擒,正欲一齐上前厮并,被羹尧喊道:“你们敢动么?咱即将这狗强盗一刀杀却。”于是喽兵们呆呆相看,不敢动手。
原来羹尧深得顾师爷之手法,另有一家派头,非可轻敌。即年福虽老,亦是惯家,臂力颇不弱,实算这班狗强盗晦气,三四回合,遽被擒获。羹尧一面把这强盗掷于地上,喝叫年福:“与我捆了!”
小喽兵瞧着主将已捆了起来,一声喊,大家跑散,羹尧并不追赶,由他们逃去。年福跳下马来,把这个强盗捆个结实。正欲料理起行,忽见山坳内无数人马蜂拥而来,年福道:“不好!强盗大帮来拼命,爷快走吧。”羹尧道:“不要慌,一不做,二不休。来一个,杀一个;来一双,杀一双,杀得他一个不留,方显我男儿手段!你只须看好这个被擒的狗强盗,不可疏忽。”
等了片时,羹尧抖擞精神,整备厮杀。那强盗到了面前,并不举手中武器,一个个在马前草地上跪倒,叩头如捣蒜,口中说道:“好汉爷在上,小人们误犯虎威,愿求好汉爷高姓大名,高抬贵手,饶恕则个。”
羹尧道:“你们这班人在此做什么?今被擒获,理当杀戮,尚有何说?”那强盗道:“小人弟兄三人,在此落草,此地名为‘小梁山’,前面山冈叫作‘白虎冈’。小人姓殷,名洪;这个兄弟,姓张名大头;被好汉爷所捉的兄弟,姓孙,名起蛟。当初在小寨结义时,小人们三人,均愿同死同生,发誓血盟,并不劫夺人家财物,害人性命,只因被贪官污吏逼迫得无路可走,才权在此处安身。现在兄弟既被好汉爷擒住,情愿在好汉爷手内一并请死,誓不皱眉。未知好汉爷肯容纳否?”
羹尧道:“我姓年,名羹尧,京中人氏,一介书生,蒙圣恩授职清要,此刻乞假往山东一游,即日回京供职,不意在此得遇君等,我将你兄弟放还,好么?但你们要依我一件事,未知君等愿意么?”
殷洪道:“原来是贵人,小人们罪该万死,蒙爷许放我兄弟生还,不要说一件事,即十件、一百件,都可依得。就请爷吩咐。”
羹尧道:“你们在此冈聚义,固属迫不得已之举,据你们说来,向未尝杀害人性命,劫夺人财产,殊堪嘉尚。然草泽英雄,亦可为国家出力,岂非终胜此水泊中生活哉!倘日后我如有用你们处,遣人来邀,要立刻就到,不得片刻迟误,你们肯答应我么?”
殷洪道:“爷说哪里话来,小人们蒙爷不杀之恩,虽粉身碎骨,亦不足以报万一,况肯录用小人们,真是莫大之幸。准自今为始,即在小寨恭候爷的命令就是,誓不二心。”
羹尧喜道:“既如此,你们且起来说话。”一面回头叫年福把孙起蛟松绑放还。起蛟遂亦过来叩谢,羹尧道:“此去前面多少程途,可有宿店?”
殷洪道:“二里外即有市镇,经过王家驿、青州道,一直大路达济南府省城,不过四五百里,并无多日了。”羹尧道:“既有宿店,我们去休。”殷洪道:“天已昏暮,请爷暂屈小寨歇马,明日早晨,小人们护送一程,以表兄弟们一点孝敬之心。”
羹尧道:“不消劳驾,后会有期。”说着把马一拎,与年福一齐冲将过去,回转头来,对他们点点头儿,竟自长行去了。
有话即长,无话即短。在路上不止一日,已抵山东地方,当即找到寓处。刚将行李卸下,坐在房中憩息,忽见店外进来一个年轻貌美女子,骑一匹小小黑驴,嘚嘚而进。头上扎一方元青绉帕,身穿青色小袄,淡绿罗裤,脚蹈薄底皮靴,腰悬宝剑一口,手执丝鞭,眉不画而翠,唇不点而红,娜婀轻盈之中,捎带三分杀气,一望而知是个侠义女子。当时走近羹尧房前,瞧了羹尧一眼,似有相识之意。羹尧不胜诧异,想不起在何时见过,意欲过便询问店中小二,后来不知何故竟忘怀了。
羹尧在山东地方耽搁了两个月光景,并无熟识亲友,踽踽独处,即至各处名胜游玩,颇觉乏趣,是以倦游思归,想起家中天伦之乐,无心在外流连。那日整理行装,回京都而去。不止一日,迨进了府邸,门公拦门跪接,禀道:“太老爷、太夫人都安好如常,唯天天盼望老爷回来团聚。”羹尧点点头,一直走了进去内堂,叩见父母及兄嫂,禀述路上一切经过情形,然后回房歇息。只见门公进来回道:“自爷动身之后,所有来客,一概挡驾,唯此一月以来,有一位自称罗姓罗爷,天天来府问爷的行踪,可几时回来。每逢来时,必在府前瞻仰一番,不忍即去。昨日又来过一次,有时或派人来询问。罗爷若来,请爷的示下。”
羹尧道:“哦!我知道了,原来四哥如此挂念。”遂向门公道:“罗爷若来,快禀我就是。”门公答应一声是,退了出去。
一宿无话,翌日约莫饭时光景,外面传报进来,具有谏贴,正是罗邦杰名字,羹尧喜不自胜,连忙说:“请!”当时开中门迎接,两人携手而进。羹尧道:“承蒙四哥垂爱,失迎恕罪。”邦杰道:“好说。大弟是几时回来的?想煞愚兄了。”羹尧道:“昨儿才到京。”说着同入书房坐定,书童献上香茗,密切谈心。
邦杰道:“大弟此次山东之游,一路物色人才,想必不少。”羹尧道:“途次略略认识几个,苦无特别英豪。”随将别后的事诉说一遍。
自此之后,罗邦杰每天到年家,或是联吟高唱,或是对酌细谈,甚至挥拳击剑,论古证今。举凡世上之友朋,情投意洽,固无逾此二人之美满无间者也。如鱼得水,如漆投胶。
一日,因年羹尧忽然欲回拜邦杰,询及住址,邦杰仍一味含糊,羹尧怫然不悦道:“四哥,咱们俩既拜把子,结为异姓苔岑,犹如同胞手足一般,彼此有事,不得隐瞒。四哥住址,为极平常之事,尚且不说与小弟知道,遑论其他耶?岂小弟之所望于仁兄,亦岂仁兄之对待小弟者哉!”
邦杰听罢,晓得羹尧动气,只得说道:“这个容易,今儿就带你家去走走,但是咱们俩既要好在先,无论如何,这称呼不可更改了。”羹尧道:“那个自然。”当下吩咐套车,哥儿俩个同行。迨到紫禁城内,羹尧慌忙将缰扣住,不敢前进,瞧邦杰时,已驱车直入。羹尧大惊,喊他不住,只得亦跟了进去,心中忐忑不定。
走了好半天,只见迎面一所金碧辉煌的大宫院,中门紧闭,东西角门开着,羹尧在车中偷瞧外面,门额题着“赦建多罗贝勒府”七个大金字。邦杰下车,拉了羹尧尽往里让。门上家人,如雁翅一般站侍。羹尧瞧此气概,心中早知就里,进了几重门,看见局额楹联,处处都称“贝勒四爷”字样。
羹尧当即恭恭敬敬请安道:“原来四哥是贝勒爷,天潢嫡派,小弟罪该万死,以后实不敢称呼了。”邦杰道:“可又来?愚兄早有言在先,难道吾弟忘了?咱们有要事相商,不要啰唆了!”羹尧道:“谨遵四哥之命。”于是手挽着手,进入书房。
邦杰即命侍卫请到一班豪杰,个个器宇轩昂,人才异众,都是从各省挑选来的。内中唯云氏兄弟,更觉得有鹤立鸡群之概。
原来云中燕已早由邦杰回京之后,派遣心腹赴山东法华禅院静修和尚处,敦请到京,供养在禁中,以备驱策。至云中鹤、云中雁,系云中燕的哥子,亦由云中燕写信唤到,一并留养在宫,量才录用。其余一干人物,业经邦杰训练,授以方略,组成暗杀团,全部分布京内外及湖南、湖北、山东、山西、苏、浙、闽、粤等省一带地方,探访官僚之贤否、人民之向背、风俗之良窳;并贪官贮更,淫妇奸夫,土豪恶霸,以至前明遗孽、山林隐逸。设有发生异议,欲谋为不轨,与本朝反对,不肯顺己之辈,均在必诛之例,饬令相机办理,暗中便宜行事,施出暗杀手段,得了首级,回京复命,记功不次超迁。故这班有本领的人,咸乐为之用,个个唯唯听命而已。
识者详其于光天化日之下,行此鬼域技俩,虽一时雷厉风行,严则严矣,然未免失之太酷矣!甚至在朝各大臣,人人危惧,朝不保暮,诚恐护谴致死。往往至微极细之事,朝廷均能一一知晓,即私宅中与妻妾谈话,亦莫敢妄说,忌讳常存念虑,跬步之闲,竟易触罗纲。而时或有一二京僚,闲来无事,偶尔作叶子戏,顽至中间,忽欠缺一张,遍寻不得,翌日入朝,主上询问在家何所事,则对以闲暇偶兴发聊作雩蒲以消遣长日。天颜含笑,俯视地上,则赫然一张牌发现矣,不禁失色,叩头而退;又有需次窘迫,临朝乏衣冠之备,窍叹贫穷,岂知朝退时,内侍捧锦缎一端,呼名特赐某某,令谢恩跪受。苟有阴谋诡计、作奸犯科者,自不待举发,已忽丧其元,人亦相戒不敢妄言。
盖其时奇异之事,书不胜书,都下喧传此种人来去如风,飞檐走壁,如履平地。朝廷待遇独隆,称之为兄弟行,利用之以利探人家私密,而投之法纲。每晚自皇亲国戚,以至在京百官,私宅屋上,伏伺窥察,报告善恶,以定赏罚,然此皆雍正登极以后之事实也。
如今且说云中燕见了年羹尧,惺惺惜惺惺,好汉识好汉,十分投契,各道渴慕之衷肠,恨相见之已晚。其如云中鹤、云中雁及暗杀党中飞来燕子铁林、陈文龙、倭克达尔等人,亦皆俯首服从,听候命令。邦杰吩咐,严守秘密,不许张扬,倘在年羹尧府中,仍称罗邦杰,以掩人耳目。至羹尧自知邦杰即为禛贝勒之假名,微服出游,借此探察天下从违大势,故遂赤胆忠心,与之图谋远大之举。不数年间,竟干了几件惊人之事,除去宫庭心腹之患,使日后践祚时,勿至竞争,只须用小小机谋,即可无阻疾,盖皆羹尧一人之力也。
当时禛贝勒与年羹尧商量,欲使云中燕制造血滴子利器,以横行天下,收服这班前明遗孽,山林中隐逸,与本朝反对,欲起兵相抗者,往往遣人暗杀,或是派遣血滴子出发,取他们的首级,前来报功。羹尧道:“人倒够了,直隶、河南、山东、山西一带,英雄好汉,能听我指挥,供我驱使者,约有一百余人,只须分途遣人请来,授以职权。只是这血滴子如何造法,如何作用,还请云中燕大哥劳心戮力矣!”
云中燕道:“此事大难,血滴子里面用四柄尖刀,都要纯钢折铁倭刀,非寻常之刃可比,请问从哪里去找这么许多宝刀?只消有了刀,别事都容易办理。”
禛贝勒喜道:“若如此说来,我现藏着一二百把倭刀呢,取出来瞧瞧看,不知合用不合用?”云中燕道:“只要是倭刀,无有不配用的。”禛贝勒大喜,即时饬人取出刀来一瞧,果然寒光闪烁,冷气逼人,实是锋利无比的削铁纯钢宝刀。
云中燕瞧了,赞不绝口,于是精心筹度,画出图样,注明尺寸,配齐式样,选了高手皮匠、铁匠三四百人,分头按图制造起来。不消一个月,已造成一百二十个血滴子,云中燕亲自动手装配停当,听候指派发落一切。禛贝勒就把这训练血滴子的事情,交给年羹尧署理。年羹尧点出几个名字来,派人分头去请,不到一个多月,果然请到白虎冈殷洪、张大头、孙起蛟;法华禅院静修,带了一个徒弟了尘,唯嵩山毕五,回说并无着落,不知此人去向,只得罢了。年羹尧一一殷勤接待,并引见了禛贝勒,十分奖慰,且令在各分头住下。
年羹尧又在原有的暗杀团中,挑选几个出色人才,觉得人数已齐,即将血滴子演练起来。练至纯熟,点视分派,计二十四个人为一队,共分五大队,前、后、左、右、中;每队置队长一人,共计一百二十五人。监军一人,专司全队勤惰,记录全队功过;监器一人,专司修理器械损坏,及添造应用事宜;统领一人,指挥全军队众,主持一切党务,赏功罚罪,黜陟之权,均由统领主裁。
年羹尧自己做了统领;云中燕做监器、静修监军;白虎冈殷洪、张大头、孙起蛟,云中雁、云中鹤充作队长;了尘做了押后。从此血滴子飞行天下,干出惊心动魄之事,民间无缘无故,往往脑袋丢掉者,不知凡几。有时两人好好行路,一转眼一个人已尸横草野,因此弄得世界上疑鬼疑神,都防备得了不得;然而防备亦是毋庸了。
忽一日,中路血滴子队长孙起蛟,飞骑护送一人到客店。扶入房中,将被揭开,众党员围住一瞧,只见那人血淋淋两足齐胫截断,众党员面皆失色,莫明其故。孙起蛟道:“监器云中燕快到了。”才说罢,听得庭中如一叶飘坠,有声飒然,飞进一个人来,正是云中燕。
云中燕向孙起蛟道:“万金良药,幸已得了,快给他敷上吧!”于是大众帮忙,把那人扶至床上睡好,云中燕亲自动手,替他敷了伤口,一面叫煎参汤。刚灌了几口,那人一口气回了过来,张开眼道:“哎哟!这是什么地方?”
毕竟此人是谁?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九回 吴银亚荻溪怜佳士 甘凤池萍水娶美娘
却说甘凤池自从谢村谢品山家起身之后,行抵湖北。征尘甫息,即闻得襄阳参将秦德辉惨变,乃由伊姑氏彤玉手刃之。毕生大仇,知已报复,无可留恋,心中反觉十分伤感,不敢流连于此,恐有漏泄,祸及于己,遂即匆匆离开襄阳。晓行夜宿,途间想起我师父路民瞻吩咐,见了舅舅,约一月之后,须赶到昙空师叔处等候,同归麒麟岛狄士雄家中。屈指计算,已将逾期矣,不及再往谢村叩别舅舅,只得迳向伏虎山趱行。
在路并无担搁,迨抵山上,见了昙空和尚,不免酬应一番,寒暄之间,昙空袖出路民瞻留下手示,与凤池阅看。略谓此刻尔勿必等我,当速赴南京,此去有姻缘之奇遇,切勿错过,且关系尔一生之命运及幸福,事毕后,可再与尔相见也。至嘱,至嘱。
当下凤池看了一呆,晓得师父平时很有道德,断无与我顽笑,必无舛错,今既如此嘱咐,安可违拗他的言语耶!随问昙空道:“请问师叔,吾师父几时来此的,现在究否回岛去?尚乞一一详示。”昙空含糊以应,亦不肯明白告诉。
凤池急得无法,只得勉强在山上住了两三天,辞别昙空,独自一人向南京去了。
但是谢品山是个有年纪的人,一时间放凤池走了,事后越想越追悔起来。想他小小年华,离乡背井,因欲报父母之仇,不辞千里之遥,单身径往,志决心坚,倘或有失技脱节,事机不密,惹出祸来,老夫岂能见亡妹于地下乎?从此书空咄咄,终日无欢,长吁短叹,度日如年,老境益增。
其时芸妙小姐已出嫁于镇江城绅王翰林之子王少穆,一双璧人,天造地设,少年夫妇,恩爱逾恒。且彼此书香旧族,闺房之中,联吟赌句,有更甚于画眉者,殊令人健羡不置。回家省视,见老父如此模样,明知因凤池表兄而起,忧愁恻怛,无时或释,无法解劝,只得徒呼负负而已。
诸君亦记得芸妙小姐房中,有两个丫头,一名春华,一名秋实。秋实年纪较小,于小姐嫁时,已随带她充媵妾家去也。春华因标梅已过,娇小容颜,忍令辜负春光,落花无主?是以谢家赔赠妆奁,与之觅一士人,订结丝罗,不至兴小姑居处无郎之叹。出府后,闻得士人带她往别处,如今已不知着落。据著者晓得春华这个丫头,实非等闲之人,即从前年遐龄之弃婢,春华姑娘为当今赫赫一品之太夫人也。盖以她当时被年家太太察出与老爷私通,连夜赶出,眼前并无亲人,竟被一个人买去,挈了南下。行至扬州地方,不幸生起病来,那人旅费耗用一空,几有束手待毙之势。遇了谢品山老人,发起慈善之心,出重价购归,令与秋实一同侍候小姐,颇蒙十分宠爱。岂知其中暗藏这一段情节,而谢家亦不知也。
直至年羹尧平西回南之后,晓得她生身之母,尚然流落在外,饬人四处暗暗访寻,得之于扬州城外某尼庵中,业已落发作行,迎归奉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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