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伤兵旅馆
[book_author]鲁彦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集,完结
[book_length]170040
[book_dec]现代短篇小说集。鲁彦著。汉口大路书局1938年7月初版。列入“大路文艺丛刊”。收《伤兵旅馆》、《菊英的出嫁》等短篇小说18篇。本集小说全是写人民群众和爱国军队的抗日斗争中鱼水之情。《伤兵旅馆》叙写从前线撤下的一批伤兵,住在一家旅馆里,开始,旅馆老板娘对伤兵们的态度很不友好。一次,日本飞机来轰炸,伤兵队长冒着生命危险,从战火中救出老板娘的爱孙,两个伤兵保护了老板娘,为此,老板娘深受感动,将自己的旅馆改称为“伤兵旅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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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伤兵旅馆
天还没亮,远东旅馆的老板张二娘醒来了。她捏着拳头,咬着嘴唇,简直要发疯了。
半个月来,上海南京逃难来的人好像排山倒海一样,城里黑压压的,连她这个小客栈的过厅也挤满了人。多么好的买卖啊!她开了十年旅馆,这还是第一次呀!
可是前天夜里——天呵!来了一批什么样的人!他们把大门——唉,门闩给撞得好几段!
一批什么样的人呀?拐着杖,络着手臂,拖着铁棍,眼里冒着火,开口就是“肏你娘!”横行不法,无天无地,不到天亮,满客栈的客人,不分男女老小,全给他们赶光了。
这些人叫做“伤兵”呀!唉,伤兵!伤兵!日本鬼不去打,却来害自己的老百姓!谁晓得是真伤假伤!没看见一个躺着,没看见一个流血!说是子弹还没取出,谁相信呀!都是用布包着的,谁都假装得出的呀!
哼!不能想!一想到这些,火就冒出来了。张二娘是不怕死的,从开客栈起,流氓地痞碰的多,她从来没有怕过,难道就怕这些家伙吗?任你铁棍也好,手枪也好,她决计拚命!已经活上五十八岁,这条老命有什么舍不得呀!
硬到底!张二娘向来做事不含糊,昨天就这样决定了的。客人一走,她就打发她的媳妇带着小孙子下乡去了,接着是胡大嫂和张小二。于是这客栈里剩下来的就只有她和厨司李老干和十岁的大孙子了。
可是今天,她又决计把李老干也打发走了。为什么?难道留着李老干侍候那些家伙吗?不,趁着他们没起来,她得布置好,决不给他们开伙食!
张二娘起来了。她扭开电灯,披上衣,轻轻开了房门,一直走向厨房。
李老干已经把炉火生旺,正好洗完米,预备下锅,张二娘走过去,一手抢住了。
“你煮这许多米给谁吃呀?他们给你多少钱?”
“不是说过,以后会算给你的吗?”李老干抹抹火眼睛,惊讶的回答说。
“以后!”张二娘叫着说,“以后再倒贴他们一点呀!你这老不死,亏你活到六十岁了,还这么糊涂,怪不得做一生厨子没出息!你晓得他们是伤兵老爷吗?”
“已经进来了,”李老干过了半晌回答说,“伙食总是要开的……”
“你自己去开客栈!我这里用不着你!”张二娘拿起一瓢水,气冲冲的往炉火上一泼,嘶嘶嘶,冒出一阵白烟灰,炉火很快就熄灭了。
李老干吃了惊。他抹抹火眼睛,拍拍身上的烟灰,吞吞吐吐的说:
“那……那你自己……吃什么呢?……这是……”
“你管不着!把东西搬进去!油盐酱醋碗盏汤匙!”张二娘说着,自己把几个大蒜头也拿着走了。
李老干叹口气摇着头,只好都依从她,把厨房里的东西全搬进账房间。看看天色大亮,他急忙卷起被包,离开远东旅馆回到乡下去了。
“伤兵起来,把我剥皮还不够呀!”他喃喃的说。
但是张二娘却毫不理会。她的怒气反而有点消了。她觉得“这么办最痛快!不,这简直使她高兴呢!一等到伤兵们发气的时候,她紧紧抱着她的大孙子毛毛嘻嘻的笑了。
她听见他们在大声的叫喊李老干。在大声的骂李老干,在厨房里找东西,敲东西。张二娘只是不理睬,笑嘻嘻的低声对毛毛说:
“不要动,好乖乖,不要做声!我们假装着睡熟去!”
但没过好久,张二娘再也不能假装睡熟了。她的房门口已经站满了伤兵,门快给擂开了,还有人想爬窗子进来。
“啊……啊!”她假装着打了个呵欠,“谁呀?老娘正睡得好好的!”
“她妈的!这个狗婆子!”有人在外面骂。
张二娘又冒火了,她按着毛毛钻到被窝里,自己立刻开开门,站到门槛外,恶狠狠的瞪着眼睛,厉声的说:
“干什么呀,你们这些生八!狗肏的!”
伤兵们忽然给惊住了,谁也想不到这个老太婆来得这么狠。
“肏你妈的!你这狗婆子,开口就骂人吗?”为头的一个伤兵叫着说。
“肏你祖宗三代!”张二娘蹬着脚,拍着手掌,“你们这些强盗,土匪,流氓,王八,猪猡!”
“揍死她!”好几个伤兵叫了起来,“揍死这个恶婆!”
“揍呀!你们揍呀!老娘不要命的!”张二娘叫着,一直向那几个伤兵冲了过去。
那几个伤兵又给呆住了。大家让了开去,惊诧的瞪着她,喃喃的说:
“这个老太婆简直疯了……”
“疯的是你们这些王八!你们简直瞎了眼睛!”
“退后!”忽然一个官长模样的伤兵叫着说,“让我来问她!”他说着挥开了别的伤兵,走到张二娘的面前,“喂!老板娘,你可讲道理?”
“你讲来!做什么撞我的房门?”
“叫你不醒,急了……”
“急什么呀?”张二娘不觉得意的笑了起来,端过一条凳子坐下,好像审问犯人一样。
“找不见厨子,炉子也没生火,什么也不见……”那个伤兵说着,用眼光盯着张二娘。
“厨子怕打,他走了。”
“东西呢?怎么连碗筷也没有了呀?”
“那是我的东西!”张二娘昂着头说。
“这么说,你不肯开伙食?”
“先拿钱来!”张二娘冷然的说。
“不能欠一欠吗?”
“欠一欠!”张二娘偏过头去说:“我认得你们什么人!”
“伤兵,五〇七师,有符号。”
“我不识字!”张二娘摇着头。
“没看见我们受了伤吗?这个包着手那个拐着脚!”那伤兵激昂的说,显然忍不住他心中的愤怒了。“为的保护你们老百姓,我们到前线去杀日本鬼子,留了半条命回来,你们却要看着我们饿死!”
张二娘突然站起身来,咆哮的叫着说:
“保护老百姓!拖着铁棍,丁零当啷,这里敲,那里撞!半夜三更,劈开大门,开口‘揍死你’,闭口‘肏你娘’,不管你有地方没有,‘老子要住’!不管你没米没菜,‘老子要吃’!不到一天,把我的客人全赶光了!这……这……”张二娘越说越生气,蹬着脚,眼里冒出火来了。“这是保护老百姓吗?你讲出道理来!”
“你难道叫我们饿死冻死吗?你那里晓得我们苦!又痛又累又饿又冷,没医生,没上药,火车上坐了五六天,一下站来没人管,这里找旅馆,那里找旅馆,南门跑到北门,东城跑到西城,每一家旅馆都卸下了招牌,锁着大门后门,前天夜里,要不是拼命的撞门,你那个老厨子会开门吗?……那些客人我们并没赶过他们!有些是好人,晓得我们苦,让地方给我们,有些是把我们当坏人看待,自己吓走的……”
“可不是呀!客人全给你们吓走的!我开什么客栈呀?没一个客人,换来你们这一批穷光蛋!”张二娘叫着说。
“咳!不告诉过你,这几天退下来的人太多,官长一时照顾不到,过几天拿到钱就算给你吗?”
“先付后住,随便哪个客栈都是这规矩!现在你们要住就住,我可不开伙食!”张二娘说着走进了自己的房里。“我们是做买卖的,懂得吗?”接着呼的一声,把门关上了。
“揍死她!赵德夫!捞死她!”外面一齐叫了起来,气势汹汹,好像伤兵们要立刻冲进张二娘的房里来模样。
但过了一会,外面又忽然沉寂了。不晓得那个和张二娘说了半天的赵德夫对大家说了几句什么话,大家笑嘻嘻的走散了。
不到半点钟,赵德夫从外带来了一袋米,一些蔬菜。伤兵们哈哈笑着,亲自把炉子生起火,煮了起来。他们不再理睬张二娘,什么东西都是自己想办法。只有她的大孙子毛毛,伤兵们个个喜欢他,十几个人一天到晚抢着跟他玩。
“你为什么跟那些鬼东西混在一起呀!”张二娘时时骂毛毛。
但毛毛却只是喜欢跟伤兵们玩。张二娘一个不留心,他就跑到伤兵的房间里去了,怎样也叫他不回来。
毛毛生得非常可爱,白嫩嫩的皮肤,红润润的两颊,一对又大又圆的眼睛,口角旁含着一颗笑窝,会画图,会写字,会唱歌,又爱跳绳拍皮球。他喜欢翻伤兵们的红布符号,更喜欢伤兵们的叮吟噹啷的铁棍。
“你们打日本鬼子回来的吗?日本鬼子是矮子,比我矮多少呢?……”
“哈哈,没有比你高……”
“那怕他们做什么呀!再过几年,我也去打日本鬼子!一脚踩死他几个!”
“他们有枪呀!”
“我有炮!”毛毛得意的点点头。
“他们还有飞机哩。”
“我就用高射炮,把飞机一只一只打下来!”
“哈哈哈哈!你真能干呀!”
毛毛高兴得跳起来了,一面大声的唱着:
“小小兵,小小兵,我是中国的小小兵……”
“当兵可苦呢,你看,”赵德夫指着左臂说,“我这里的子弹还没取出,他们的伤也都还没好哩,……”
“我大起来一定做个医生,给你们医好……”毛毛睁着眼睛,说。
大家都笑了。
“谢谢你,小朋友,”赵德夫牵着毛毛的手说,“你真是个好孩子!受伤还不要紧,可是没饭吃才苦呢……我们回到这里,谁也不帮我们呀!……”
毛毛不做声了,他含着眼泪,像要哭出来的模样。但忽然又像想到了什么,笑了起来,说:
“我来帮你们好吗?”
“好呀,你多唱几个歌,我们就快乐得什么都忘记了……”大家笑着说。
但毛毛却真的帮起忙来了。张二娘一离开账房间,他就一样一样的把东西搬到赵德夫的房里,最先是筷子汤匙,随后是碗盏油盐,有几次是饭菜,有几次还有饼子和糖果……
“要什么都问我吧,我有法子想的……”他低声的对赵德夫说。
伤兵们感动得眼泪都流出来了。他们常常团团围着他,把他高高举了起来,大声的喊着:
“万岁!万万岁!……”
可是这声音,张二娘顶不爱听,天翻地覆,闹得她头昏。她总是强硬得厉害,奔出来把毛毛抢了去,一面还大声的骂着:
“你们这些鬼东西,清静一点不好吗?生了一身疮毒,还想传给我孙子吗?”
但是伤兵们现在不再和她作对了。任她怎样恶毒的骂,只是哈哈的笑着。
这笑声,张二娘觉得比刀子刺心还厉害。她只想逼他们出去,却想不到他们一天比一天快乐了,好像准备永久住下去的一样。每天有许多客人来问房间,一看见伤兵,就都走了。她真心痛,眼看着好买卖落了空,弄得一个钱也赚不到;还要贴本。“决不放松!”她咬着牙齿,越想越气,又想出许多对付的方法来。
她索性通知电灯公司把电线剪断了,自己改用了洋灯。接着她又通知担水的人,只隔一天挑一担,放在她自己的房里。账房里还有一些瓶甑罐钵,她搬到了账房间。最后她又把凳子桌子慢慢的一件件堆到自己的房里来了。
“看他们怎么过日子!”她恶狠狠的想。
但伤兵们是过惯了顶简单的生活的。他们并不大用得到许多凳子桌子,吃饭老是蹲着吃,要坐就坐在地上。厨房里有一只饭锅一只菜锅就够了,每餐就把菜锅端出来,大家围着吃。水和灯倒是不可少的,毛毛很快的给他们叫了担水的人来。电灯呢,有人爬上屋檐,就接通了路灯的线。买煤和米,带着毛毛去,记着远东旅馆的账。
“看她怎么办吧!”
大家只是笑着。有时见到她,还特别的客气,一齐举起手来,做个敬礼,说:
“老板娘,你好呀!”
张二娘立刻气得跳起来了。她知道这是故意和她开玩笑,就开口骂了起来。
“你们这些王八!……”
“哈哈哈哈,老板娘真是个好人……”大家笑着走开了,好像并没听见她在骂人。
张二娘现在可真要发疯了。她想尽了方法对付他们,竟没有丝毫用处。这边越凶,那边越和气;这边越硬,那边越软。张二娘觉得这好比打仗,她几次进攻都给人家打败了。还有什么办法呢?用软工夫,说不定会有用处吧?但是她已经硬到这地步,没法再变了。她一面气到极点,一面又苦恼到极点。她慢慢不大做声了,可是心中却像有火在烧一样,弄得坐卧不安。
但这还不够,还有比这更难受的哩!她慢慢看出这样那样少了,伤兵那里却这样那样多了起来。
怎么一回事呀?
她很快的查出来了。原来是毛毛干的。
“真干的好事,真干的好事!”她咬着牙齿说。
可是这事情,比哑子吃黄连还难受。倘若是小孙子做的,那她就决不轻易放过,一定会打得他皮破肉烂。但毛毛却是她的命,自从生出来到现在十年了,全是她带大的。这十年来,她没有用指头打过他一次,连骂也舍不得骂。媳妇要动一动他,那是绝对不行的,她会拼命。
“他还小呀!他还不懂事呀!”
但是,小孙子可只有四岁呢,比毛毛小得多了,她却毫不放松,媳妇不打,她来打。
“这么一点大,就不听话,大起来做贼做强盗吗?越小越要管得严呀!”
她的理由没有人敢反对,媳妇只好暗地里摇摇头对别人说:
“啊啊,毛毛是什么都比他的弟弟好!连屁也是香的哪!”
那是的确的,在张二娘看起来,毛毛是什么都好的。就连现在,她也原谅着毛毛因为他小,不懂事。但这事情可把她苦住了。别的事情她可以依从毛毛,这个却不能!
“当兵的不是好东西,不要跟他们一起玩呀,好宝宝!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呀!我买好东西给你玩去!”
她只能想出这一个方法,使毛毛更加喜欢她,更加听她的话。她带着他跑进这一家店铺,跑进那一家店铺,任毛毛自己选玩具。
“喜欢什么就买什么吧,有的是钱呀!只是回到家里,只准在自己的房间里玩的,听见吗?”
毛毛笑着点点头,可是回到了客栈里,他就带着玩具跟伤兵们去玩了,满院嘻嘻哈哈的,闹得天翻地覆。好像这是毛毛故意和她作对,鼓动起大家笑给她听的一般。
“你这里可真快乐热闹呀,老板娘!”
正当她气得发昏的时候,忽然门外进来了一个人。她强自镇定,仔细一望,原来是福生米店的老板。
“无事不上三宝殿,月底到了,老板娘,请你付一点吧,你这里一共是十担半,七元八角算,八十一元九……”
“什么?”张二娘突然跳起来了。“上个月不是清了账,只差一担没付,这一个月哪来这许多呀?……”
“老板娘又讲笑话了。你这里客人多,吃这一点点米算什么呢,一定还有一二十担米照顾别家米店去了……要不是毛毛跟我们熟,只怕这几担也照顾不到我们呢……”
张二娘气得透不过气来了。
“毛毛!……什么?……毛毛?……”
她立刻跑到街上,去问煤铺,油店,肉店……
天呵,欠了多少的账!不是毛毛带着人去,就是远东旅馆开了条子去,那上面还盖着远东的图章,一点也不错呀!
毛毛懂得什么,他人小,还只十岁,伤兵们全是狼心狗肺,骗他做的!可不是吗?
问毛毛,他糊里糊涂,简直说不清楚!什么事做过就记不清了!
“关了旅馆,带着毛毛下乡,看你们这批王人怎么办!”她狠狠的想。
但这事情她不愿意。这里还有许多财产没办法。搬回去没用处,丢了太可惜。这旅馆开了十年了,比把毛毛养大还苦,现在怎么放手得下呢?
张二娘坐着想,躺着想,终于想到办法了。她亲自一家一家去通知,以后除非她自己亲身来发了货她不管,连远东的图章也不足为凭!通知完了,她就一天到晚带着毛毛在外跑,看京戏,看电影,看变戏法,看出丧,买糖果,吃点心,进饭店,坐茶馆。毛毛要怎样就怎样!
“有的是钱!有的是钱!”
这办法成功了。毛毛好像飞鸟出笼,老虎出押一般,欢天喜地,玩得不想回家了。每天夜里,已经闭上眼睛,还闹着要看戏,睡着了叫个不住,笑个不住。
这样的玩了几天,他还没有厌。有一天,照样的清早出了门,这里那里跑,将到中午,他们转到了火车站去看热闹。这里离开远东旅馆只有半里路,毛毛却很少来过。这时正是一辆火车到站,别一辆火车快出站,人山人海,好不热闹!毛毛问这样问那样,一直呆了一点多钟,忽然听见远远的锣鼓响,便牵着张二娘向一块空地走了去。
那里正在做猴子戏,看的人密密层层的围得水泄不通。张二娘牵着毛毛挤了半天,只是挤不进去。锣鼓声越响,毛毛越急着要看。半天看不到,他哭了。没有别的办法,只有抱着他看,但是张二娘可没有这本领,她到底年纪大了。
正当这时,她忽然看见赵德夫和两个伤兵从旁边走过来了。赵德夫非常高兴的叫着说:
“来呀,毛毛!做得真有趣,我抱着你看呀!”赵德夫一面说,一面就用右手把毛毛抱了起来。
但是仇人相见,分外眼明,张二娘立刻把毛毛抢过来了:
“自有人抱的,用不着你!”她做着厌恶的神情说,随即转过身,朝着旁边一个苦工模样的人:“请你抱这个孩子看戏吧,我给你一角钱!”
那人立刻答应了,高高的抱起了毛毛。
“抱到那边去!”张二娘看见赵德夫他们还站在旁边,就同那个抱毛毛的绕到对面去了。
赵德夫他们会意的笑着,并不跟着走,只是用眼光钉住了毛毛,对他摇摇手,毛毛也笑着摇摇手。
猴子骑羊的一节正快演完的时候,大家忽然听见了一种沉重的声音由远而近的来了。毛毛比什么人的眼光都快,他早已仰起头来,望见了很远的地方飞来了六架大飞机。
“喂!喂!喂!看呀!中国飞机来了呀!”他高兴的叫着,用手指着远处的天空。
观众一齐抬起了头,露出好奇的高兴的神色。飞机原是常常看到的,但不知怎的,大家总是看不厌。尤其是这次,六架一道,分做两队,声音和样子特别使人注意。比平常飞得高,却比平常还响,并且是单翼的两头尖尖。这时天气特别晴朗,没有一点云,飞机在高空中盘旋着,发着夺目的光亮,有时还闪着一点红光。
“我们买了新的飞机……有人这样说。
但是这话未完,赵德夫突然狂叫起来了:
“敌机!敌机!快跑!快倒下!”他冲进场中,抢下了人家的铜锣,再从人丛中冲到毛毛身边,把他一手夺过来,飞也似的跑了。
人群立刻起了可怕的叫喊,四散奔逃了,张二娘吓得魂不附体,只是在人们中间撞着。
她听见飞机可怕的叫着,从头顶上下来了……山崩地裂一般,四处响了起来……眼前只看见一团黑……有什么东西把她压倒了地下……随后她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过了半天,她终于醒了过来,睁开眼睛,许多屋子在烧着,人闹嚷嚷的奔走着。她的身边蹲着两个伤兵,拖着她的手。
“走吧,老板娘,飞机走远了……你有福气,没受伤哩……”
“怎么呀?毛毛阿……”她哭了起来。
“他没事,要不是赵德夫跑得快,就完了。你看,一个炸弹正落在你们站的地方呀……”
张二娘往那伤兵指着的地方望去,不由得发起抖来。一个好大的窟窿呀!离开她只有几丈远,那里躺着一块肉浆,一堆血迹,一个猴脑壳,半只羊腿,几片碎铜锣,还有什么人的血淋淋的手,血淋淋的肠子……天呵!张二娘不忍看了,眼泪只是籁籁的滚下来。
“我怎么没死呀?……没受伤?”她不相信似的摸摸自己的头和身体,只摸到一身的泥土。
“要不是我们把你推倒,你也完了。”伤兵笑着说。“伏在地上,只要炸弹不落在身上,总还是有救星的……”
“那么,你们……也没……”张二娘忽然看见他们俩一身泥土和血迹,又禁不住哭了。
“别慌呀,老板娘,我们好好的呢。这是别人的血迹……只是我的腿子上给破片擦伤了一点点——呀,你看呀!毛毛来了!他好好的呀!”
张二娘抬起头,果然看见毛毛来了,赵德夫抱着他。
“你福气好,老板娘……”赵德夫快活的说。
张二娘立刻跑过去,把赵德夫和毛毛一把抱住,又大声的哭了。
“要不是你们,天啊……我和毛毛都完了……你们良心好……你们都是好人……我瞎了眼,错怪了你们呀!……”
“那是我们不好,弄得你生气。”
“别提了!”张二娘抹干了眼泪说,“一个炸弹落到头上,什么都完了!我不再做买卖了!旅馆就让你们住下去吧。要什么东西都来问我,我样样都给你们办到……你们是我的恩人,我没什么可报答呀!给日本鬼子炸完,不如趁早帮自己人呵!……”
“是呀,我们都是中国人呵!”赵德夫笑着回答说。他抱着毛毛,两个伤兵扶着张二娘,快活的回到旅馆里。
远东旅馆从此就成了伤兵旅馆了。张二娘好像换了一个人,换了一副心肠,把所有的钱都拿出来了。桌子、椅子、碗盏、瓶甑、油盐煤米……一切都给了伤兵,比照顾上等的客人还好。
[book_title]菊英的出嫁
菊英离开她已有整整的十年了。这十年中她不知道滴了多少眼泪,瘦了多少肌肉了,为了菊英,为了她的心肝儿。
人家的女儿都在自己的娘身边长大,时时刻刻倚傍着自己的娘,“阿姆阿姆”的喊。只有她的菊英,她的心肝儿,不在她的身边长大,不在她的身边倚傍着喊“阿姆阿姆”。
人家的女儿离开娘的也有,例如出了嫁,她便不和娘住在一起。但做娘的仍可以看见她的女儿,她可以到女儿那边去,女儿可以到她这里来。即使女儿被丈夫带到远处去了,做娘的可以写信给女儿,女儿也可以写信给娘,娘不能见女儿的面,女儿可以寄一张相片给娘。现在只有她,菊英的娘,十年中不曾见过菊英,不曾收到菊英一封信,甚至一张明片。十年以前,她又不曾给菊英照过相。
她能知道她的菊英现在的情形吗?菊英的口角露着微笑?菊英的眼边留着泪痕?菊英的世界是一个光明的?是一个黑暗的?有神在保佑菊英?有恶鬼在捉弄菊英?菊英肥了?菊英瘦了?或者病了?——这种种,只有天知道!
但是菊英长得高了,发育成熟了,她相信是一定的。无论男子或女子,到了十七八岁的时候想要一个老婆或老公,她相信是必然的。她确信——这用不着问菊英——菊英现在非常的需要一个丈夫了。菊英现在一定感觉到非常的寂寞,非常的孤单。菊英所呼吸的空气一定是沉重的,闷人的。菊英一定非常的苦恼,非常的忧郁。菊英“定感觉到了活着没有趣味。或者——她想——菊英甚至于想自杀了。要把她的心肝儿菊英从悲观的、绝望的、危险的地方拖到乐观的、希望的、平安的地方,她知道不是威吓,不是理论,不是劝告,不是母爱,所能济事;唯一的方法是给菊英一个老公,一个年轻的老公。自然,菊英绝不至于说自己的苦恼是因为没有老公;或者菊英竟当真的不晓得自己的苦恼是因何而起的也未可知。但是给菊英一个老公,必可除却菊英的寂寞,菊英的孤单。他会给菊英许多温和的安慰和许多的快乐。菊英的身体有了托付,灵魂有了依附,便会快活起来,不至于再陷入这样危险的地方去了。问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子要不要老公,这是不会得到“要”字的回答的。不论她平日如何注意男子,喜欢男子,想念男子,或甚至已爱上了一个男子,你都无须多礼。菊英的娘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也毅然的把对女儿的责任照着向来的风俗放在自己的肩上了。她已经耗费了许多心血。五六年前,一听见媒人来说某人要给儿子讨一个老婆,她便要冒风冒雨,跋山涉水的去东西打听。于今,她心满意足了,她找到了一个非常好的女婿。虽然她现在看不见女婿,但是女婿在七八岁时照的一张相片,她看见过。他生的非常的秀丽,显见得是一个聪明的孩子。因了媒人的说合,她已和他的爹娘订了婚约。他的家里很有钱,聘金的多少是用不着开口的。四百元大洋已做一次送来。她现在正忙着办嫁妆,她的力量能好到什么地步,她便好到什么地步。这样,她才心安,才觉得对得住女儿。
菊英的爹是一个商人。虽然他并不懂得洋文,但是因为他老成忠厚,森森煤油公司的外国人遂把银根托付了他,请他做经理。他的薪水不多,每月只有三十元,但每年年底的花红往往超过他一年的薪水。他在森森公司五年,手头已有数千元的积蓄。菊英的娘对于穿吃,非常的俭省。虽然菊英的爹不时一百元二百元的从远处带来给她,但她总是不肯做一件好的衣服,买一点好的小菜。她身体很不强健,屡因稍微过度的劳动或心中有点不乐,她的大腿腰背便会酸起来,太阳心口会痛起来,牙床会浮肿起来,眼睛会模糊起来。但是她虽然这样的多病,她总是不肯雇一个女工,甚至一个工钱极便宜的小女孩。她往往带着病还要工作。腰和背尽管酸痛,她有衣服要洗时,还是不肯在家用水缸里的水洗——她说水缸里的水是备紧要时用的——定要跑到河边,走下那高高低低摇动而且狭窄的一级一级的埠头,跪倒在最末的一级,弯着酸痛的腰和背,用力的洗衣服。眼睛尽管起了红丝,模糊而且疼痛,有什么衣或鞋要做时,她还是要带上眼镜,勉强的做衣或鞋。她的几种病所以成为医不好的老病,而且一天比一天利害了下去,未始不是她过度的勉强支持所致。菊英的爹和邻居都屡次劝她雇一个女工,不要这样过度的操劳,但她总是不肯。她知道别人的劝告是对的。她知道自己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的缘故。但是她以为自己是不要紧的,不论多病或不寿。她以为要紧的是,赶快给女儿嫁一个老公,给儿子讨一个老婆,而且都要热热闹闹阔阔绰绰的举办。菊英的娘和爹,一个千辛万苦的在家工作,一个飘海过洋的在外面经商,一大半是为的儿女的大事。如果儿女的婚姻草草的了事,他们的心中便要生出非常的不安。因为他们觉得儿女的婚嫁,是做爹娘责任内应尽的事,做儿女的除了拜堂以外,可以袖手旁观。不能使喜事热闹阔绰,他们便觉得对不住儿女。人家女儿多的,也须东挪西扯的弄一点钱来尽力的把她们一个一个、热热闹闹阔阔绰绰的嫁出去,何况他们除了菊英没有第二个女儿,而且菊英又是娘所最爱的心肝儿。
尽她所有的力给菊英预备嫁妆,是她的责任,又是她十分的心愿。
哈,这样好的嫁妆,菊英还会不喜欢吗?人家还会不称赞吗?你看,哪一种不完备?哪一种不漂亮?哪一种不值钱?
大略的说一说:金簪二枚,银簪珠簪各一枚。金银发钗各二枚。挖耳,金的二个,银的一个。金的、银的和钻石的耳环各两副。金戒指四枚,又钻石的二枚。手镯三对,金的倒有二对。自内至外,四季衣服粗穿的俱备三套四套,细穿的各二套。凡丝罗缎如纺绸等衣服皆在粗穿之列。棉被八条,湖绉的占了四条。毯子四条,外国绒的占了两条。十字布乌贼枕六对,两面都挑出山水人物。大床一张,衣橱二个,方桌及琴桌各一个。椅、凳、茶几及各种木器,都用花梨木和其他上等的硬木做成,或雕刻,或嵌镶,都非常细致,全件漆上淡黄、金黄和淡红等各种颜色。玻璃的橱头箱中的银器光彩夺目。大小的蜡烛台六副,最大的每只重十二斤。其余日用的各种小件没有一件不精致,新奇,值钱。在种种不能详说(就是菊英的娘也不能一一记得清楚)的东西之外,还随去了良田十亩,每亩约计价一百二十元。
吉期近了,有许多嫁妆都须在前几天送到男家去,菊英的娘愈加一天比一天忙碌起来。一切的事情都要经过她的考虑,她的点督,或亲自动手。但是尽管日夜的忙碌,她总是不觉得容易疲倦,她的身体反而比平时强健了数倍。她心中非常的快活。人家都由“阿姆”而至“丈姆”,由“丈姆”而至“外婆”,她以前看着好不难过,现在她可也轮到了!邻居亲戚们知道罢,菊英的娘不是一个没有福气的人!
她进进出出总是看见菊英一脸的笑容。“是的呀,喜期近了呢,我的心肝儿!”她暗暗的对菊英说。菊英的两颊上突然飞出来两朵红云。“是一个好看的郎君,聪明的郎君哩!你到他的家里去,做‘他的人’去!让你日日夜夜跟着他,守着他,让他日日夜夜陪着你,抱着你!”菊英羞得抱住了头想逃走了。“好好的服侍他,”她又庄重的训导菊英说:“依从他,不要使他不高兴。欢欢喜喜的明年就给他生一个儿子!对于公婆要孝顺,要周到。对于其他的长者要恭敬,幼者要和蔼。不要被人家说半句坏话,给娘争气,给自己争气,牢牢的记着!……”
音乐热闹的奏着,渐渐由远而近了。住在街上的人家都晓得菊英的轿子出了门。菊英的出嫁比别人要热闹,要阔绰,他们都知道。他们都预先扶老携幼的在街上等候着观看。
最先走过的是两个送嫂。她们的背上各斜披着一幅大红绫子,送嫂约过去有半里远近,队伍就到了。为首的是两盏红字的大灯笼。灯笼后八面旗子,八个吹手。随后便是一长排精制的、逼真的,各色纸童、纸婢、纸马、纸轿、纸桌、纸椅、纸箱、纸屋,以及许多纸做的器具。后面一顶鼓阁两杠纸铺陈,两杠真铺陈。铺陈后一顶香亭,香亭后才是菊英的轿子。这轿子与平常花轿不同,不是红色,却是青色,四面结着彩。轿后十几个人抬着一口十分沉重的棺材,这就是菊英的灵柩。棺材在一套呆大的格子架中,架上盖着红色的绒毯,四面结着彩,后面跟送着两个坐轿的,和许多预备在中途折回的、步行的孩子。
看的人多说菊英的娘办得好,称赞她平日能吃苦耐劳。她们又谈到菊英的聪明和新郎生前的漂亮,都说配合的得当。
这时,菊英的娘在家里哭得昏过去了。娘的心中是这样的悲苦,娘从此连心肝儿的棺材也要永久看不见了。菊英幼时是何等的好看,何等的聪明,又是何等听娘的话!她才学会走路,尚不能说话的时候,一举一动已很可爱了。来了一位客,娘喊她去行个礼,她便过去弯了一弯腰。客给她糖或饼吃,她红了脸不肯去接,但看着娘,娘说“接了罢,谢谢!”她便用两手捧了,弯了一弯腰。她随后便走到娘的身边,放了一点在自己的口里,拿了一点给娘吃,娘说,“娘不要吃,”她便“嗯”的响了一声,露出不高兴的样子,高高的举着手,硬要娘吃,娘接了放在口里,她便高兴得伏在娘的膝上嘻嘻的笑了。那时她的爹不走运,跑到千里迢迢的云南去做生意,半年六个月没有家信,四年没有回家,也没有半边烂钱寄回来。娘和她的祖母千辛万苦的给人家做粗做细,赚钱来养她,她六岁时自己学磨纸,七岁绣花,学做小脚娘子的衣裤,八岁便能帮娘磨纸,挑花边了。她不同别的孩子去玩耍,也不噪吃闲食,只是整天的坐在房子里做工。她离不开娘,娘也离不开她。她是娘的肉,她是娘的唯一的心肝儿!好几次,娘想到她的爹不走运,娘和祖母日日夜夜低着头给人家做苦工,还不能多赚一点钱,做一件好看的新衣给她穿,买点好吃的糖果给她吃,反而要她日日夜夜的帮着娘做苦工,娘的心酸了起来,忽然抱着她哭了。她看见娘哭,也就放声大哭起来。娘没有告诉她,娘想些什么,但是娘的心酸苦了,她也酸苦了。夜间娘要她早一点睡,她总是说做完了这一点,做完了这一点。娘恐怕她疲倦,但是她反说娘一定疲倦了,她说娘的事情比她多。她好几次的对娘说,“阿姆,我再过几年,人高了,气力大了,我来代你煮饭。你太苦了,又要做这个,又要做那个。”娘笑了,娘抱着她说,“好的,我的肉!”这时,眼泪几乎从娘的眼中滚出来了。娘有时心中悲伤不过,脸上露着愁容,一言不发的独自坐着,她便走了过来,靠着娘站着说:“阿姆,我猜阿爹明天要回来了。”她看见娘病了,躺在床上,她的脸上的笑容就没有了。她没有心思再做工,但她整天的坐在娘的床边,牵着娘的手,或给娘敲背,或给娘敲腿。八年来,娘没有打过她一下,骂过她半句,她实在也无须娘用指尖去轻轻的触一触!菩萨,娘是敬重的,娘没有做过一件亵渎菩萨的事情。但是,天呵!为什么不留心肝儿在娘的身边呢?那时虽是娘不小心,但也是为的她苦得太可怜了,所以娘才要她跟着祖母到表兄弟那里去吃喜酒,好趁此热闹热闹,开开心。谁能够晓得反而害了她呢?早知这样,咳,何必要她去呢!她原是不肯去的。“阿姆不去,我也不去。”她对娘这样说。但是又有吃,又好看,又好耍,做娘的怎么不该劝她偶尔的去一次呢?“那末只有阿姆一个人在家了,”她固执不过娘,便答应了,但她又加上这一句。娘愿意离开她吗?娘能离开她吗?天呵,她去了八天,娘已经尽够苦恼了!她的爹在千里迢迢的地方,钱也没有,信也没有,人又不回来,娘日日夜夜在愁城中做苦工,还有什么生趣?娘的唯一的安慰只有这一个心肝儿,没有她,娘早就不想再活下去了。第九天,她跟着祖母回来了。娘是这样的喜欢:好像娘的灵魂失去了又回来一般!她一看见娘便喊着“阿姆”,跑到娘的身边来。娘把她抱了起来,她便用手臂挽住了娘的颈,将面颊贴到娘的脸上来。娘问她去了八天喜欢不喜欢,她说,“喜欢,只是阿姆不在那里没有十分趣味。”娘摸她的手,看她的脸,觉得反而比先瘦了。娘心中有点不乐。过了一会,她咳嗽了几声,娘没有留意。谁知过了一会,她又咳嗽了。娘连忙问她咳嗽了几天,她说两天。娘问她身体好过不好过,她说好过,只是咳了又咳,有点讨厌。娘听了有点懊悔,忙到街上去买了两个铜子的苏梗来泡茶给她吃。她把新娘子生得什么样子,穿什么好的衣服,闹房时怎样,以及种种事情讲给娘听,她的确很喜欢,她讲起来津津有味。第二天早晨,她的声音有点哑了,娘很担忧。但因为要预备早饭,娘没有仔细的问她,娘烧饭时,她还代娘扫了房中的地。吃饭时,娘见她吃不下去,两颊有点红色,忙去摸她的头,她的头发烧了。娘问她还有什么地方难过,她说喉咙有点痛。这一来,娘懊悔得不得了了,娘觉得以先不该要她去。祖母愈加懊悔,她说不知道哪里疏忽了,竟使她受了寒,咳嗽而至于喉痛。娘放下饭碗,看她的喉咙,她的喉咙已如血一般的红了。收拾过饭碗,娘又喊她到屋外去,给她仔细的看。这时,娘看见她喉咙的右边起了一个小小的雪白的点子。娘不晓得这是什么病,娘只知道喉病是极危险的。娘的心跳了起来,祖母也非常的担忧。娘又问她,哪一天便觉得喉咙不好过了,这时她才告诉说,前天就觉得有点干燥了似的。娘连忙喊了一只划船,带她到四里远的一个喉科医生那里去。医生的话,骇死了娘,他说这是白喉,已起了两三天了。“白喉!”这是一个可怕的名字!娘听见许多人说,生这病的人都是一礼拜就死的!医生要把一根明晃晃的东西拿到她的喉咙里去搽药,她怕,她闭着嘴不肯。娘劝她说这不痛的,但是她依然不肯。最后,娘急得哭了:“为了阿姆呀,我的肉!”于是她也哭了,她依了娘的话,让医生搽了一次药。回来时,医生又给了一包吃的和漱的药。
第二天,她更加利害了:声音愈加哑,咳嗽愈加多,喉咙里面起了一层白的薄膜,白点愈加多,人愈发烧了。娘和祖母都非常的害怕。一个邻居来说,昨天的医生不大好,他是中医,这种病应该早点请西医。西医最好的办法是打药水针,只要病人在二十四点钟内不至于窒息,药水针便可保好。娘虽然不大相信西医,但是眼见得中医医不好,也就不得不去试一试。首善医院是在万邱山那边,娘想顺路去求药,便带了香烛和香灰去。她怕中医,一定更怕西医,娘只好不告诉她到医院里,只说到万邱山求药去。她相信了娘的话,和娘坐着船去了。但是到要上岸的时候,她明白了。因为她到过万邱山两次,医院的样子与万邱山一点也不像。她哭了,她无论如何不肯上岸去。娘劝她,两个划船的也劝她说,不医是不会好的,你不好,娘也不能活了,她总是不肯。划船的想把她抱上岸去,她用手足乱打乱挣,哑着声音号哭得更利害了,娘看着心中非常的不好过,又想到外国医生的利害,怕要开刀做什么,她既一定不肯去,不如依了她,因此只到万邱山去求了药回来了。第三天早晨,她的呼吸是这样的困难:喉咙中发出嘶嘶的声音,好像有什么塞住了喉咙一般,咳嗽愈利害,她的脸色非常的青白。她瘦了许多,她有两天没有吃饭了。娘的心如烈火一般的烧着,只会抱着流泪。祖母也没有一点主意,也只会流眼泪了。许多人说可以拿荸荠汁,莱菔汁给她吃,娘也一一的依着办来给她吃过。但是第四天早晨,她的喉咙中声音响得如猪的一般了。说话的声音已经听不清楚。嘴巴大大的开着,鼻子跟着呼吸很快的一开一闭。咳嗽得非常利害。脸色又是青又是白,两颊陷了进去。下颗变得又长又尖。两眼呆呆的圆睁着,凹了进去,眼白青白的失了光,眼珠暗淡的不活泼了——像山羊的面孔!死相!娘怕看了。娘看起来,心要碎了!但是娘肯甘心吗?娘肯看着她死吗?娘肯舍却心肝儿吗?不的!娘是无论如何也要想法子的!娘没有钱,娘去借了钱来请医生。内科医生请来了两个,都说是肺风,各人开了一个方子。娘又暗自的跪倒在灶前,眼泪如潮一般的流了出来,对灶君菩萨许了高王经三千,吃斋一年的愿,求灶君菩萨的保佑。娘又诚心的在房中暗祝说,如果有客在房中请求饶恕了她。今晚瘥了,今晚就烧元宝五十锭,直到完全好了,摆一桌十六大碗的羹饭。上半天,那个要娘送她到医院去看的邻居又来了。他说今天再不去请医生来打药水针,一定不会好了。他说他亲眼看见过医好几个人,如果她在二十四点钟内不至于“走”,打了这药水针一定保好。请医院的医生来,必须喊轿子给他,打针和药钱都贵,他说总须六元钱才能请来,他既然这样说,娘在走投无路的时候也必须试一试看。娘没有钱,也没有地方可以再借了,娘只有把自己的皮袄托人拿去当了请医生。皮袄还有什么用处呢,她如果没有法子救了,娘还能活下去吗?吃中饭的时候,医生请来了。他说不应该这样迟才去请他,现在须看今夜的十二点钟了,过了这一关便可放心。她听见,哭了,紧紧的挽住了娘的头颈。她心里非常的清楚。她怕打针,几个人硬按住了她,医生便在她的屁股上打了一针,灌了一瓶药水进去。——但是,命运注定了,还有什么用处呢!咳,娘是该要这样可怜的!下半天,她的呼吸渐渐透不转来,就在夜间十一点钟……天呀!
[book_title]黄金
陈四桥虽然是一个偏僻冷静的乡村,四面围着山,不通轮船,不通火车,村里的人不大往城里去,城里的人也不大到村里来。但每一家人家却是设着无线电话的,关于村中和附近地方的消息,无论大小,他们立刻就会知道,而且,这样的详细,这样的清楚,仿佛是他们自己做的一般。例如,一天清晨,桂生婶提着一篮衣服到河边去洗涤,走到大门口,遇见如史伯伯由一家小店里出来,一眼瞥去,看见他手中拿着一个白色的信封,她就知道如史伯伯的儿子来了信了,眼光转到他的脸上去,看见如史伯伯低着头一声不响的走着,她就知道他的儿子在外面不很如意了,倘若她再叫一声说,“如史伯伯,近来萝菔很便宜,今天我和你去合买一担来好不好?”如史伯伯摇一摇头,微笑着说,“今天不买,我家里还有菜吃,”于是她就知道如史伯伯的儿子最近没有钱寄来,他家里的钱快要用完,快要……快要……了。
不到半天,这消息便会由他们自设的无线电话传遍陈四桥,由家家户户的门缝里窗隙里钻了进去,仿佛阳光似的,风似的。
的确,如史伯伯手里拿的是他儿子的信:一封不很如意的信。最近,信中说,不能寄钱来;的确,如史伯伯的钱快要用完了,快要……快要……
如史伯伯很忧郁,他一回到家里便倒在藤椅上,躺了许久,随后便在房子里踱来踱去,苦恼地默想着。
“悔不该把这些重担完全交给了伊明,把自己的职务辞去,现在……”他想,“现在不到二年便难以维持,便要摇动,便要撑持不来原先的门面了……悔不该——但这有什么法子想呢?我自己已是这样的老,这样的衰,讲了话马上就忘记,算算账常常算错,走路又踉踉跄跄,谁喜欢我去做账房,谁喜欢我去做跑街,谁喜欢我……谁喜欢我呢?”
如史伯伯想到这里,忧郁地举起两手往头上去抓,但一触着头发脱了顶的光滑的头皮,他立刻就缩回了手,叹了一口气,这显然是悲哀侵占了他的心,觉得自己老得不堪了。
“你总是这样的不快乐,”如史伯母忽然由厨房里走出来,说。她还没有像如史伯伯那么老,很有精神,一个肥胖的女人,但头发也有几茎白了。“你父母留给我们的只有一间破屋,一口破衣橱,一张旧床,几条板凳,没有田,没有多的屋。现在,我们已把家庭弄得安安稳稳,有了十几亩田,有了几间新屋,一切应用的东西都有,不必再向人家去借,只有人家向我们借,儿子读书知礼,又很勤苦—弄—到这步田地,也够满意了,你还是这样忧郁的做什么!”
“我没有什么不满意,”如史伯伯假装出笑容,说,“也没有什么不快乐,只是在外面做事惯了,有吃有笑有看,住在家里冷清清的,没有趣味,所以常常想,最好是再出去做几年事,而且,儿子书虽然读了多年,毕竟年纪还轻,我不妨再帮他几年。”
“你总是这样的想法,儿子够能干了,放心罢。—哦—,我昨晚做了一个梦,忘记告诉你了,我看见伊明戴了一顶五光十色的帽子,摇摇摆摆的走进门来,后面七八个人抬着一口沉重的棺材,我吓了一跳,醒来了。但是醒后一想,这是一个好梦:伊明戴着五光十色的帽子,一定是做了官了;沉重的棺材,明明就是做官得来的大财。这几天,伊明一定有银信寄到的了。”如史伯母说着,不知不觉的眉飞色舞的欢喜起来。
听了这个,如史伯伯的脸上也现出了一阵微笑,他相信这帽子确是官帽,棺材确是财。但忽然想到刚才接得的信,不由得又忧郁起来,脸上的笑容又飞散了。
“这几天一定有钱寄到的,这是一个好梦,”他又勉强装出笑容,说。
刚才接到了儿子一封信,他没有告诉她。
第二天午后,如史伯母坐在家里寂寞不过,便走到阿彩婶家里去。阿彩婶平日和她最谈得来,时常来往,她们两家在陈四桥都算是第二等的人家。但今天不知怎的,如史伯母一进门,便觉得有点异样:那时阿彩婶正侧面的立在巷子那一头,忽然转过身去,往里走了。
“阿彩婶,午饭吃过吗?”如史伯母叫着说。
阿彩婶很慢很慢的转过头来,说,“啊,原来是如史伯母,你坐一坐,我到里间去去就来。”说着就进去了。
如史伯母是一个聪明人,她立刻又感到了一种异样:阿彩婶平日看见她来了,总是搬凳拿茶,嘻嘻哈哈的说个不休,做衣的时候,放下针线,吃饭的时候,放下碗筷,今天只隔几步路侧着面立着,竟会不曾看见,喊她时,她只掉过头来,说你坐一坐就走了进去,这显然是对她冷淡了。
她闷闷的独自坐了约莫十五分钟,阿彩婶才从里面慢慢的走了出来。
“真该死!他平信也不来,银信也不来,家里的钱快要用完了也不管!”阿彩婶劈头就是这样说。“他们男子都是这样,一出门,便任你是父亲母亲,老婆子女,都丢开了。”
“不要着急,阿彩叔不是这样一个人,”如史伯母安慰着她说。但同时,她又觉得奇怪了:十天以前,阿彩婶曾亲自对她说过,她还有五百元钱存在裕生木行里,家里还有一百几十元,怎的今天忽然说快要用完了呢?……
过了一天,这消息又因无线电话传遍陈四桥了:如史伯伯接到儿子的信后,愁苦得不得了,要如史伯母跑到阿彩婶那里去借钱,但被阿彩婶拒绝了。
有一天是裕生本行老板陈云廷的第三个儿子结婚的日子,满屋都挂着灯结着彩,到的客非常之多。陈四桥的男男女女都穿得红红绿绿,不是绸的便是缎的。对着外来的客,他们常露着一种骄矜的神气,仿佛说:你看,裕生老板是四近首屈一指的富翁,而我们,就是他的同族!
如史伯伯也到了。他穿着一件灰色的湖绉棉袍,玄色大花的花缎马褂。他在陈四桥的名声本是很好,而且,年纪都比别人大,除了一个七十岁的阿瑚先生。因此,平日无论走到哪里,都受族人的尊敬。但这一天不知怎的,他觉得别人对他冷淡了,尤其是当大家笑嘻嘻的议论他灰色湖绉棉袍的时候。
“呵,如史伯伯,你这件袍子变了色了,黄了!”一个三十来岁的人说。
“真是,这样旧的袍子还穿着,也太俭省了,如史伯伯!”绰号叫做小耳朵的珊贵说,接着便是一阵冷笑。
“年纪老了还要什么好看,随随便便算了,还做什么新的,知道我还能活……”如史伯伯想到今天是人家的喜期,说到“活”字便停了口。
“老年人都是这样想,但儿子总应该做几件新的给爹娘穿。”
“你听,这个人专门说些不懂世事的话,阿凌哥!”如史伯伯听见背后稍远一点的地方有人这样说。“现在的世界,只有老子养儿子,还有儿子养老子的吗?你去打听打听,他儿子出门了一年多,寄了几个钱给他了!年轻的人一有了钱,不是赌就是嫖,还管什么爹娘!”接着就是一阵冷笑。
如史伯伯非常苦恼,也非常生气,这是他第一次听见人家的奚落。的确,他想,儿子出门一年多,不曾寄了多少钱回家,但他是一个勤苦的孩子,没有一刻忘记过爹娘,谁说他是喜欢赌喜欢嫖的呢?
他生着气踱到别一间房子里去了。
喜酒开始,大家嚷着“坐,坐”,便都一一的坐在桌边,没有谁提到如史伯伯,待他走到,为老年人而设,地位最尊敬,也是他常坐的第一二桌已坐满了人,次一点的第三第五桌也已坐满,只有第四桌的下位还空着一位。
“我坐到这一桌来,”如史伯伯说着,没有往凳上坐。他想,坐在上位的品生看见他来了,一定会让给他的。但是品生看见他要坐到这桌来,便假装着不注意,和别个谈话了。
“我坐到这一桌来。”他重又说了一次,看有人让位子给他没有。
“我让给你。”坐在旁边,比上位卑一点地方的阿琴看见品生故意装做不注意,过意不去,站起来,坐到下位去,说。
如史伯伯只得坐下了。但这侮辱是这样的难以忍受,他几乎要举起拳头敲碗盏了。
“品生是什么东西!”他愤怒的想,“三十几岁的木匠!他应该叫我伯伯!平常对我那样的恭敬,而今天,竟敢坐在我的上位!……”
他觉得隔座的人都诧异的望着他,便低下了头。
平常,大家总要谈到他,当面称赞他的儿子如何的能干,如何的孝顺,他的福气如何的好,名誉如何的好,又有田,又有钱;但今天座上的人都仿佛没有看见他似的,只是讲些别的话。
没有终席,如史伯伯便推说已经吃饱,郁郁的起身回家。甚至没有走得几步,他还听见背后一阵冷笑,仿佛正是对他而发的。
“品生这东西!我有一天总得报复他!”回到家里,他气愤愤的对如史伯母说。
如史伯母听见他坐在品生的下面,几乎气得要哭了。
“他们明明是有意欺侮我们!”她吸着声说,“咳,运气不好,儿子没有钱寄家,人家就看不起我们,欺侮我们了!你看,这班人多么会造谣言:不知哪一天我到阿彩婶那里去了一次,竟说我是向她借钱去的,怪不得她许久不到我这里来了,见面时总是冷淡淡的。”
“伊明再不寄钱来,真是要倒霉了!你知道,家里只有十几元钱了,天天要买菜买东西,如何混得下去!”
如史伯伯说着,又忧郁起来,他知道这十几元钱用完时,是没有地方去借的。虽然陈四桥尽多有钱的人家,但他们都一样的小器,你还没有开口,他们就先说他们怎样的穷了。
三天过去,第四天晚上,如史伯伯最爱的十五岁小女儿放学回来,把书包一丢,忍不住大哭了。如史伯伯和如史伯母好不伤心,看见最钟爱的女儿哭了起来,他们连忙抚慰着她,问她哭什么。过了许久,几乎如史伯母也要流泪了,她才停止啼哭,呜呜咽咽的说:
“在学校里,天天有人问我,我的哥哥写信来了没有,寄钱回来了没有。许多同学,原先都是和我很要好的,但自从听见哥哥没有钱寄来,都和我冷淡了,而且还不时的讥笑的对我说,你明年不能读书了,你们要倒霉了,你爹娘生了一个这样的儿子!……先生对我也不和气了,他总是天天的骂我愚蠢……我没有做错的功课,他也说我做错了……今天,他出了一个题目,叫做《冬天的乡野》,我做好交给他看,他起初称赞说,做得很好,但忽然发起气来,说我是抄的!我问他从什么地方抄来,有没有证据,他回答不出来,反而愈加气怒,不由分说,拖去打了二十下手心,还叫我面壁一点钟……”她说到这里又哭了,“他这样冤枉我……我不愿意再到那里读书去了!……”
如史伯伯气得呆了,如史伯母也只会跟着哭。他们都知道那位先生的脾气:对于有钱人家的孩子一向和气,对于没有钱人家的孩子只是骂打的,无论他错了没有。
“什么东西!一个连中学也没有进过的光蛋!”如史伯伯拍着桌子说,“只认得钱,不认得人,配做先生!”
“说来说去,又是自己穷了,儿子没有寄钱来!咳,咳!”如史伯母揩着女儿的眼泪说,“明年让你到县里去读,但愿你哥哥在外面弄得好!”
一块极其沉重的石头压在如史伯伯夫妻的心上似的,他们都几乎透不过气来了。真的穷了吗?当然不穷,屋子比人家精致,田比人家多,器用什物比人家齐备,谁说穷了呢?但是,但是,这一切不能拿去当卖!四周的人都睁着眼睛看着你,如果你给他们知道,那么你真的穷了,比讨饭的还要穷了!讨饭的,人家是不敢欺侮的;但是你,一家中等人家,如果给了他们一点点,只要一点点穷的预兆,那么什么人都要欺侮你了,比对于讨饭的,对于狗,还利害!……
过去了几天忧郁的时日,如史伯伯的不幸又来了。
他们夫妻两个只生了一个儿子,二个女儿:儿子出了门,大女儿出了嫁,现在住在家里的只有三个人。如果说此外还有,那便只有那只年轻的黑狗了。来法,这是黑狗的名字。它生得这样的伶俐,这样的可爱;它日夜只是躺在门口,不常到外面去找情人,或去偷别人家的东西吃。遇见熟人或是面貌和善的生人,它仍躺着让他进来,但如果遇见一个坏人,无论他是生人或熟人,它远远的就爆了起来,如果没有得到主人的许可,他就想进来,那么它就会跳过去咬那人的衣服或脚跟。的确奇怪,它不晓得是怎样辨别的,好人或坏人,而它的辨别,又竟和主人所知道的无异。夜里,如果有什么声响,它便站起来四处巡行,直至遇见了什么意外,它才嗥,否则是不做声的。如史伯伯一家人是这样的爱它,与爱一个二三岁的小孩一般。
一年以前,如史伯伯做六十岁生辰那一天,来了许多客。有一家人家差了一个曾经偷过东西的人来送礼,一到门口,来法就一声不响的跳过去,在他的脚骨上咬了一口。如史伯伯觉得它这一天太凶了,在它头上打了一下,用绳子套了它的头,把它牵到花园里拴着,一面又连忙向那个人赔罪,拿药给他敷。来法起初嗥着,挣扎着,但后来就躺下了。酒席散后,有的是残鱼残肉,伊云,如史伯伯的小女儿,拿去放在来法的面前喂它吃,它一点也不吃,只是躺着。伊云知道它生气了,连忙解了它的绳子。但它仍旧躺着,不想吃。拖它起来,推它出去,它也不出去。如史伯伯知道了,非常的感动,觉得这惩罚的确太重了,走过去抚摩着它,叫它出去吃一点东西,它这才摇着尾巴走了。
“它比人还可爱!”如史伯伯常常这样的说。
然而不知怎的,它这次遇了害了。
约莫在上午十点钟光景,有人来告诉如史伯伯,说是来法跑到屠坊去拾肉骨吃,肚子上被屠户阿灰砍了一刀,现在躺在大门口嗥着。如史伯伯和如史伯母听见都吓了一跳,急急忙忙跑出去看,果然它躺在那里嗥,浑身发着抖,流了一地的血。看见主人去了,它掉转头来望着如史伯伯的眼睛。它的目光是这样的凄惨动人,仿佛知道自己就将永久离开主人,再也看不见主人,眼泪要涌了出来似的。如史伯伯看着心酸,如史伯母流泪了。他们检查它的肚子,割破了一尺多长的地方,肠都拖出来了。
“你回去,来法,我马上给你医好,我去买药来。”如史伯伯推着它说,但来法只是望着嗥着,不能起来。
如史伯伯没法,急忙忙的跑到药店里,买了一点药回来,给它敷上,包上。隔了几分钟,他们夫妻俩出去看它一次,临了几分钟,又出去看它一次。吃中饭时,伊云从学校里回来了。她哭着抚摩着它很久很久,如同亲生的兄弟遇了害一般的伤心,看见的人也都心酸。看看它哼得好一些,她又去拿了肉和饭给它吃,但它不想吃,只是望着伊云。
下午二点钟,它哼着进来了,肚上还滴着血。如史伯母忙找了一点旧棉花旧布和草,给它做了一个柔软的躺的窝,推它去躺着,但它不肯躺。它一直踱进屋后,满房走了一遍,又出去了,怎样留它也留不住。如史伯母哭了。她说它明明知道自己不能活了,舍不得主人和主人的家,所以又最后来走了一次,不愿意自己肮脏的死在主人的家里,又到大门口去躺着等死了,虽然已走不动。
果然,来法是这样的,第二天早晨,他们看见它吐着舌头死在大门口了,地上还流了一地的血。
“我必须为来法报仇!叫阿灰一样的死法!”伊云哭着,咒诅说。
“咳!不要做声,伊云,他是一个恶棍,没有办法的。受他欺侮的人多着呢!说来说去,又是我们穷了,不然他怎敢做这事情!……”说着,如史伯母也哭了起来。
听见“穷”字,如史伯伯脸色渐渐青白了,他的心撞得这样的利害:犹如雷雨狂至时,一个过路的客人用着全力急急的敲一家不相识者的门,恨不得立时冲进门去的一般。
在他的账簿上,已只有十二元另几角存款。而三天后,是他们远祖的死忌,必须做两桌羹饭;供过后,给亲房的人吃,这里就须化六元钱。离开小年,十二月二十四,只有十几天,在这十几天内,店铺都要来收账,每一个收账的人都将说,“中秋没有付清,年底必须完全付清的,现在……”现在,现在怎么办呢?伊明不是来信说,年底不限定能够张罗一点钱,在二十四以前寄到家吗?……他几乎也急得流泪了。
三天过去,便是做羹饭的日子。如史伯伯一清早便提着篮子到三里外的林家塘去买菜。簿子上写着,这一天羹饭的鱼,必须是支鱼。但寻遍鱼摊,如史伯伯看不见一条支鱼,不得已,他买了一条米鱼代替。米鱼的价钱比支鱼大,味道也比支鱼好,吃的人一定满意的,他想。
晚间,羹饭供在祖堂中的时候,亲房的人都来拜了。大房这一天没有人在家,他们知道二房轮着吃的是阿安,他的叔伯兄弟阿黑今年轮不到吃,便派阿黑来代大房。
阿黑是一个驼背的泥水匠,从前曾经有过不名誉的事,被人家在屋柱上绑了半天。他平常对如史伯伯是很恭敬的。这一天不知怎样,他有点异样:拜过后,他睁着眼睛,绕着桌子看了一遍,像在那里寻找什么似的。如史伯母很注意他。随后,他拖着阿安走到屋角里,低低的说了一些什么。
酒才一巡,阿黑便先动筷箝鱼吃。尝了一尝,便大声的说:
“这是什么鱼?米鱼!簿子上明明写的是支鱼!做不起羹饭,不做还要好些!……”
如史伯伯气得跳了起来,说:
“阿黑,支鱼买不到,用米鱼代还不好吗?哪种贵?哪种便宜?哪种好吃?哪种不好吃?”
“支鱼贵!支鱼好吃!”
“米鱼便宜!米鱼不好吃!”阿安突然也站了起来说。
如史伯伯气得呆了。别的人都停了筷,愤怒的看着阿黑和阿安,显然觉得他们是无理的。但因为阿黑这个人不好惹,都只得不做声。
“人家儿子也有,却没有看见过连羹饭钱也不寄给爹娘的儿子!米鱼代支鱼!这样不好吃!”阿黑左手拍着桌子,右手却只是箝鱼吃。
“你说什么话!畜生!”如史伯母从房里跳了出来,气得脸色青白了。“没有良心的东西!你靠了谁,才有今天?绑在屋柱上,是谁把你保释的?你今天有没有资格说话?今天轮得到你吃饭吗?……”
“从前管从前,今天管今天!……我是代表大房!……明年轮到我当办,我用鲤鱼来代替!鸭蛋代鸡蛋!小碗代大碗!……”阿黑似乎不曾生气,这话仿佛并不是由他口里出来,由另一个传声机里出来一般。他只是喝一口酒,箝一筷鱼,慢吞吞的吃着。如史伯母还在骂他,如史伯伯在和别人谈论他不是,他仿佛都不曾听见。
几天之后,陈四桥的人都知道如史伯伯的确穷了:别人家忙着买过年的东西,他没有买一点,而且,没有钱给收账的人,总是约他们二十三,而且,连做羹饭也没有钱,反而给阿黑骂了一顿,而且,有一天跑到裕生木行那里去借钱,没有借到,而且,跑到女婿家里去借钱,没有借到,坐着船回来,船钱也不够,而且……而且……
的确,如史伯伯着急得没法,曾到他女婿家里去借过钱。女婿不在家里。和女儿说着说着,他哭了。女儿哭得更利害。伊光,他的大女儿,最懂得陈四桥人的性格:你有钱了,他们都来了,对神似的恭敬你;你穷了,他们转过背去,冷笑你,诽谤你,尽力的欺侮你,没有一点人心。她小时,不晓得在陈四桥受了多少的气,看见了多少这一类的事情。现在,想不到竟转到老年的父母身上了。她越想越伤心起来。
“最好是不要住在那里,搬到别的地方去。”她哭着说,“那里的人比畜生还不如!
“别的地方就不是这样吗?咳!”老年的如史伯伯叹着气,说。他显然知道生在这世间的人都是一样的。
伊光答应由她具名打一个电报给弟弟,叫他赶快电汇一点钱来,同时她又叫丈夫设法,最后给了父亲三十元钱,安慰着,含着泪送她父亲到船边。
但这三十元钱有什么用呢?当天付了两家店铺就没有了。店账还欠着五十几元。过年不敬神是不行的,这里还需十几元。
在他的账簿上,只有三元另几个铜子的存款了!
收账的人天天来,他约他们二十三那一天一定付清。
十二月十六日,账簿上只有二元八角的存款……
“这样羞耻的发抖的日子,我还不曾遇到过……”如史伯伯颤动着语音,说。
如史伯母含着泪,低着头坐着,不时在沉寂中发出沉重的长声的叹息。
“啊啊,多福多寿,发财发财!”忽然有人在门外叫着说。
隔着玻璃窗一望,如史伯伯看见强讨饭的阿水来了。
他不由得颤动着站了起来。“这个人来,没有好结果,”他想着走了出去。
“啊,发财发财,恭喜恭喜!财神菩萨!多化一点!”
“好,好,你等一等,我去拿来。”如史伯伯又走了进来。
他知道阿水来到是要比别的讨饭的拿得多的,于是就满满的盛了一碗米出去。
“不行,不行,老板,这是今年最末的一次!”阿水远远的就叫了起来。
“那末你拿了,我再去盛一碗来。”如史伯伯知道,如果阿水说“不行”,是真的不行的。
“差得远,差得远!像你们这样的人家,米是不要的。”
“你要什么呢?”
“我吗?现洋!”阿水睁着两只凶恶的眼睛,说。
“不要说笑话,阿水,像我们这样的人家,哪里……”
“哼!你们这样的人家!你们这样的人家!我不知道吗?到这几天,过年货也还不买,藏着钱做什么!施一点给讨饭的!”阿水带着冷笑,恶狠狠的说。
“今年实在……”如史伯伯忧郁的说。
但阿水立刻把他的话打断了。
“不必多说,快去拿现洋来,不要耽搁我的工夫!”
如史伯伯没法,慢慢的进去了,从柜子里,拿了四角钱。正要出去,如史伯母急得跳了起来,叫着说:
“发疯了吗?一个讨饭的,给他这许多钱!”
“没有办法,没有办法!”如史伯伯低声的说着,又走了出去。
“四角吗?看也没有看见。我又不是小讨饭的,哼!”阿水忿然的说,偏着头,看着门外。“一千多亩田,二万元现金的人家,竟拿出这一点点来哄小孩子!谁要你的!”
“你去打听打听,阿水!我哪里有这许多……”
“不要多说!快去拿来!”阿水不耐烦的说。
如史伯伯又进去了,他又拿了两角钱。
“六角总该够了罢,阿水?我的确没有……”
“不上一元,用不着拿出来!钱,我看得多了!”阿水仍偏着头说。
这显然是没有办法的。如史伯伯又进去了。
在柜子里,只有两元另两角……
“把这角子统统给了他算了,罢,罢,罢!”如史伯伯叹着气说。
“天呀!你要我们的命吗?一个讨饭的要这许多钱!”如史伯母气得脸色青白,叫着跳了出去。
“哼!又是两角!又是两角!”阿水冷笑的说。
“好了,好了,阿水!明年多给你一点。儿子的钱的确还没有寄到,家里的钱已经用完了……”
“再要多,我同你到林家塘警察所去拚老命!看有没有这种规矩!”如史伯母暴躁的说。
“好好!去就去!哼!……”
“她是女人家,阿水,原谅她。我明年多给你一点就是了。”如史伯伯忍气吞声的说,在他的灵魂中,这是第一次充满了羞辱。
“既这样说,我就拿着走了,到底是男人家。哼!我是一个讨饭的,要知道,一个穷光蛋,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他拿了钱,喃喃的说着,走了。
走进房里,如史伯母哭了。如史伯伯也只会陪着流泪。
“阿水这东西,就是这样的坏!”如史伯伯非常气忿的说。“真正有钱的人家,他是决不敢这样的,给他多少,他就拿多少。今天,他知道我们穷了,故意来敲诈。”
忽然,他想到柜子里只有两元,只有两元了……
他点了一炷香,跑到厨房里,对着灶神跪下了……不一会,如史伯母也跑进去在旁边跪下了:
……两个人口里喃喃的祷祝着,面上流着泪……
十二月二十二日的清晨,如史伯伯捧着账簿,失了魂似的呆呆的望着。簿子上很清楚的写着:尚存小洋八角。
“啊,这是一个好梦!”如史伯母由后房叫着说,走了出来。她的脸上露着希望的微笑。
“又讲梦话了!日前不是做了不少的好梦吗?但是钱呢?”如史伯伯皱着眉头说。
“自然会应验的,昨夜,”如史伯母坚决的相信着,开始叙述她的梦了,“不知在什么地方,我看见地上没着一堆饭,‘罪过,饭没了一地,’我说着用手去抢,却不知怎的,到手就烂了,像浆糊似的,仔细一看,却是黄色的粪。‘啊,这怎么办呢,满手都是粪了。’我说着,便用衣服去揩手,哪知揩来揩去,只是揩不干净,反而愈揩愈多,满身都是粪了。用‘水去洗罢,’我正想着要走的时候,忽然伊明和几个朋友进来了。啊‘,慢一点!伊明慢一点进来!’我慌慌张张叫着说,着急了,看着自己满身都是粪,满地都是粪。不‘要紧的,妈妈,都是熟人,’他说着向我走来,我慌慌张张的往别处跑,跑着跑着,好像伊明和他的朋友追了来似的。怎‘么办呢,怎么办呢,满身都是粪!’我叫着醒来了。你说,粪不就是黄金吗?啊,这许多……”
“不见得应验,”如史伯伯说。但想到梦书上写着“梦粪染身,主得黄金”,确也有点相信了。
然而这不过是一阵清爽的微风,它过去后,苦恼重又充满了老年人的心。
来了几个收账的人,严重的声明,如果明天再不给他们的钱,他们只得对不住他,坐索了……
时日在如史伯伯夫妻是这样的艰苦,这样的沉重,他们俩都消瘦了,尤其是如史伯伯。他觉得自己仿佛是一匹拖重载的驴子,挨着饿,耐着苦,忍着叱咤的鞭子,颠蹶着在雨后泥途中行走。但前途又是这样的渺茫,没有一线光明,没有一点希望。时光留住着罢,不要走近年底!但它并不留住,它一天一天的向这个难关上走着。迅速的跨过这难关罢!但它却有意延宕,要走不走的徘徊着。咳,咳……
夜上来了。他们睡得很迟。他近来常常咳嗽,仿佛有什么梗在他的喉咙里一般。
时钟警告的敲了十二下。四周非常的沉寂。如史伯伯也已入在睡眠里。
钟敲二下,如史伯伯又醒了。他记得柜子里只有小洋八角,他预算二十四那一天就要用完了。伊明为什么这几天连信也没有呢?伊光打去的电报没有收到吗?来不及了,来不及了,现在已是二十三,最末的一天,一切店铺里的收账人都将来坐索了!这是一种什么样的耻辱!六十年来没有遇到过!不幸!不幸!
忽然,他倾着耳朵细听了,仿佛有谁在房子里轻着脚步走动似的。
“谁呀?”
但没有谁回答,轻微的脚步出去了。
“啊!伊云的娘!伊云的娘!起来!起来!”他一面叫着,一面翻起身点灯。
如史伯母和伊云都吓了一惊,发着抖起来了。
衣杨门开着,柜子门也开着,地上放着两只箱子,外面还丢着几件衣服。
“有贼!有贼!”如史伯伯敲着板壁,叫着说。
住在隔壁的是南货店老板松生,他好像没有听见。
如史伯母抬头来看,衣橱旁少了四只箱子,两只在地上,两只不见了。
“打!打!打贼!打贼!”如史伯伯大声的喊着,但他不敢出去。如史伯母和伊云都牵着他的衣服,发着抖。
约莫过去了十五分钟,听听没有动静,大家渐渐镇静了。如史伯伯拿着灯,四处的照,从卧房里照起,直照到厨房。他看见房门上烧了一个洞,厨房的砖墙挖了一个大洞。
如史伯母检查一遍,哭着说把她冬季的衣服都偷去了。此外还有许多衣服,她一时也记不清楚。
“如果,”她哭着说,“来法在这里,决不会让贼进来的。……仿佛他们把来法砍死了,就是为的这个……阿灰不是好人,你记得。我已经好几次听人家说他的手脚靠不住……明天,我们到林家塘警察所去报告,而且,叫他们注意阿灰。”
“没有钱,休提起警察!”如史伯伯狠狠的说,“而且,你知道,明天如果儿子没有钱寄来,不要对人家说我们来了贼,不然,就会有更不好的名声加到我们的头上,一班人一定会说这是我们的计策,假装出来了贼,可以赖钱。你想,你想,……在这样的世界上,最好是不要活着!……”
如史伯伯叹了一口气,躺倒在藤椅上,昏过去了。
但过了一会,他的青白的脸色渐渐鲜红起来,微笑显露在上面了。
他看见阳光已经上升,充满着希望和欢乐的景象。阿黑拿着一个极大的信封,驼背一耸一耸的颠了进来,满面露着笑容,嘴里哼着恭喜,恭喜。信封上印着红色的大字,什么司令部什么处缄。红字上盖着墨笔字,是清清楚楚的“陈伊明”。如史伯伯喜欢得跳了起来。拆开信,以下这些字眼就飞进他的眼里:
……儿已在……任秘书主任……兹先汇上大洋二千元,新正……再当亲解价值三十万元之黄金来家……
“啊!啊!……”如史伯伯喜欢得说不出话了。
门外走进来许多人,齐声大叫:“老太爷!老太太!恭喜恭喜!”
阿黑、阿灰、阿水都跪在他们的前面,磕着头……
[book_title]一个危险的人物
夏天的一个早晨,惠明先生的房内坐满了人。语声和扇子声混合着,喧嚷而且嘈杂,有如机器房一般。烟雾迷漫,向窗外流出去了一些,又从各人的口内喷出来许多,使房内愈加炎热。
这是因为子平,惠明先生的侄子,刚从T城回来,所以邻居们都走过来和他打招呼,并且借此听听外面的新闻。
他离家很久,已有八年了。那时他还是一个矮小的中学生,不大懂得人事,只喜欢玩耍,大家都看他不起。现在他已长得很高。嘴唇上稀稀的留着一撇胡髭。穿着一身洋服,走起路来,脚下的皮鞋发出橐橐的声音,庄重而且威严。说话时,吸着烟,缓慢,老练。他在许多中学校、大学校里教过书,不但不能以孩子相看,且俨然是许多青年的师长了。老年的银品先生是一个秀才,他知道子平如果生长在清朝,现在至少是一个翰林,因此也另眼看他,走了过来和他谈话。
一切都还满意,只有一件,在邻居们觉得不以为然。那就是子平的衣服,他把领子翻在肩上,前胸露着一部分的肉。外衣上明明生着扣子,却一个也不扣,连裤带、裤裆都露了出来。他如果是一个种田的或做工的,自然没有什么关系,但他既然是一个读书人,便大大的不像样了。
“看他的神色,颇有做官发迹的希望呢,燕生哥!”做铜匠的阿金别了惠明先生和子平,在路上对做木匠的燕生这样说。
“哼,只怕官路不正!”燕生木匠慢吞吞的回答,“我问你,衣扣是做什么用的?”
“真是呀!做流氓的人才是不扣衣襟的!若说天气热,脱了衣服怕不凉快?赤了膊不更凉快?”
子平回家已有五六天,还不曾出大门一步,使林家塘的邻居们感觉到奇异。村中仅有他的公公,叔叔辈,到了家里应去拜访拜访,他却像闺阁姑娘似的躲着不出来。如果家里有妻子,倒也还说得去,说是陪老婆,然而他还没有结婚。如果有父母兄妹,也未尝不可以说离家这许多年,现在在忙着和父母兄妹细谈,然而他都没有。况且惠明先生除了自己和大媳妇,一个男仆,一个女仆,大的儿子在北京读书,小的在上海读书,此外便没有什么人了。这到底是什么东西扯住了他的脚呢?为了什么呢?
大家常常这样的谈论。终于猜不出子平不出门的缘由。于是有一天,好事的长庭货郎便决计冲进他的卧室里去观察他的行动了。
他和惠明先生很要好,常常到他家里去走。他知道子平住的那一间房子。他假装着去看惠明先生,坐谈了一会,就说要看子平,一直往他的房里走了进去。
子平正躺在藤椅上看书。长庭货郎一面和他打招呼,一面就坐在桌子旁的一把椅子上。
仰起头来,他一眼看见壁上挂着一张相片,比他还未卖去的一面大镜子还大。他看见相片上还有十几个年青的女人,三个男子,一个就是子平。女子中,只有两个梳着髻,其余的都把头发剪得短短的,像男子一样。要不是底下穿裙子,他几乎辨不出是男是女了。
“这相片上是你的什么人,子平?”他比子平大一辈。所以便直呼其名。
“是几个要好的同事和学生,他们听说我要回家,都不忍分别。照了这张相片,做一个纪念。”
“唔,唔!”长庭货郎喃喃的说着,就走了回去。“原来有这许多要好的,相好的女人!不忍分别,怪不得爹娘死时,打了电报去,不回来!纪念,纪念,相思!哈哈哈!好一个读书人!有这许多相好的,女人的相片在房里,还出去拜访什么长者!……”
长庭货郎这个人,最会造谣言,说谎话,满村的人都知道。不晓得他从哪里学来了这样本事,三分的事情,一到他的口里,便变了十二分,的的确确的真有其事了。他挑着货郎担不问人家买东西不买,一放下担子就攀谈起来,讲那个,讲这个、咭咭哝哝的说些毫不相干的新闻,引得人家走不开,团团围着他的货郎担,结果就买了他一大批的货物。关于子平有十几个妻子的话,大家都不相信。阿正婶和他赌了一对猪蹄,一天下午便闯进子平的房里去观看。
房门开着。她叫着子平,揭起门帘,走了进去。子平正对着窗子,坐在桌子旁写字。他看阿正婶进去,便站起身,迎了出来。
这使阿正婶吃了一大惊。她看见子平披着一件宽宽的短短的花的和尚衣,拖着鞋,赤着脚,露着两膝,显然没有穿裤子……
她急得不知怎样才好,匆遽的转过身去,说一声我是找你叔叔来的,拔腿就跑了。
“杀千刀,青天白日,开着门,这样的打扮!”
她没有看见那相片,但她已相信长庭货郎的话是靠得住的了,便买了一对猪蹄,请他下酒。
一次,惠明先生的第二个儿子由上海回家了。第二天早晨,林家塘的人就看见子平第一次走出大门,带着这个弟弟。他沿路和人家点头,略略说几句便一直往田间的小路走去。他带着一顶草帽,前面罩到眉间,后背高耸耸的没有带下去,整个的草帽偏向左边。看见他的人都只会在背后摇头。
“流氓的帽子才是这样的歪着,想不到读书人也学得这样!”杂货店老板史法说着,掉转了头。
“君子行大道,小人走小路!你看,他往哪里走!”在上海一家洋行里做账房先生的教童颇知道几句四书,那时正坐在杂货店柜台内,眼看着子平往田间走去,大不以为然。
许多人站在桥上,远远的注意着子平。他们看见子平一面走,一面指手划脚的和他的弟弟谈着话。循着那路弯弯曲曲的转过去,便到了河边。这时正有一个衣服褴褛的人在河边钓鱼。他们走到那里就站住了。看了一会,子平便先蹲了下去,坐倒在草地上,随后口里不知说什么,他的弟弟也坐下去了。
在桥上远远望着的人都失望的摇着头。他们从来不曾看见过读书人站在河边看下流人钓鱼,而且这样的地方竟会坐了下去。
钓鱼的始终没有钓上一尾,子平只是呆呆的望着,直至桥上的人站得腿酸,他才站了起来,带着他的弟弟回来。
晚间,和惠明先生最要好的邻居富克先生把他们叔侄请了去吃饭,还邀了几个粗通文字的邻人相陪。子平的吃相很不好。他不大说话,只是一杯又一杯的吃酒。一盘菜上来,他也不叫别人吃,先把筷子插了下去。
“读书人竟一点不讲礼节!”同桌的人都气闷闷的暗想着。同时,他又做出一件不堪入目的事。那就是他把落在桌上的饭用筷子刷到地上。这如果在别人,不要说饭落在桌上,即使落在地上又踏了一脚,也要拾起来吃。三岁的小孩都知道糟蹋米饭是要被天雷打的,他竟这样的大胆!
碗边碗底还有好几十颗饭米,他放下筷子算吃完了。
“连饭米也不敬惜!读的什么书!”大家都暗暗愤怒的想着,散了席。
林家塘这个村庄是一个风景很好的地方,它的东边有一重很高的山。后南至北迤逦着,有几十里路。山上长着很高的松柏,繁茂的竹子,好几处,柴草长得比人身还高,密密丛丛的,人进去了便看不见一点踪影,山中最多虫鸟,时刻鸣叫着。一到夏天和秋天,便如山崩海决的号响。一条上山巅的路又长又耸,转了十八个弯,才能到得极顶。从那里可以望见西边许多起伏如裙边,如坟墓的大小山冈,和山外的苍茫的海和海中屹立的群岛。西边由林家塘起,像鸟巢似的村屋接连不断,绵延到极边碧绿的田野中,一脉线似的小河明亮亮的蜿蜒着,围绕着。在小河与溪流相通的山脚下,四季中或点点滴滴的鸣着,或雷鸣而暴的号着。整个的林家塘都被围在丛林中,一年到头开着各色的花。
一天下午,约在一点钟左右,有人看见子平挟了一包东西,独自向山边走了去。
那时林家塘的明生和仁才正在半山里砍柴。他们看见子平循着山路从山脚下彳亍的走上山去,这里站了一会,那里坐了一会。走到离明生和仁才不远的地方,他在一株大树下歇了半天。明生看见他解开那一扎纸包,拿出来一瓶酒似的东西,呆望着远远的云或村庄,一口一口的喝着,手里剥着花生或豆子一类的东西,往口里塞。明生和仁才都不觉暗暗的笑了起来。
坐了许久,子平包了酒瓶,又彳亍的往山顶走了上去。明生和仁才好奇心动,便都偷偷的从别一条山路上跟着走去。
一到山巅,子平便狂呼着来回的跑了起来,跳了起来,发了疯的一般。他们又看见他呆呆的,想什么心事似的坐了许久,又喝了不少的酒。
“这到底是一种什么人啊?”
在他们过去的几十年中,几乎天天在山上砍着柴,还不曾看见过这样的人物。说他疯了罢,显然不是的。小孩子罢,也不是。他是一个教书的先生,千百人所模拟的人物,应该庄重而且威严才是。像这个样子,如何教得书来!然而,然而他居然又在外面教了好几年好几个学校的书了!……
奇异的事还有。子平忽然丢了酒瓶,揉升到一株大树上去了。
他坐在桠杈上,摇着树枝,唱着歌。在明生和仁才看起来,竟像他们往常所看见的猴子。
他玩了许久,折了一枝树枝,便又跳下来喝酒,一会儿,便躺倒在大树下,似乎睡熟了。
“不要再看这些难以入目的丑态,还是砍我们的柴去罢!”明生和仁才摇着头,往半山里走去。
炎热之后,壁垒似的云迅速的从山顶上腾了起来,一霎时便布满了天空,掩住了火一般的太阳。电比箭还急的从那边的天空射到这边的天空。雷声如从远的海底滚出来一般,隐隐约约响了起来,愈响愈近愈隆,偶然间发出惊山崩石的霹雳。接着大雨便狂怒的落着。林家塘全村这时仿佛是恶涛中的一只小艇,簸荡得没有一刻平静,瓦片拉拉的发出声音。水从檐间的水溜边上呼号的冲了出来,拍拍地击着地上的石头。各处院子中的水,带着各种的积污和泥土凶猛的涌到较高的窗槛下又撞了回去。树林在水中跳动着,像要带根拔了起来,上面当不住严重的袭击,弯着头又像要折断树干往地下扑倒一般。山上的水瀑布似的滚到溪中,发出和雷相呼应的巨声。天将崩塌了。村中的人都战战兢兢的躲在屋中,不敢走出门外。
就在这时候,住在村尾的农夫四林忽然听见了屋外大声呼号的声音。他从后窗望出去,看见一个人撑着一顶纸伞,赤着脚,裤脚卷到大腿上,大声的唱着歌,往山脚下走了去。
那是子平。
“发了疯了,到那里去寻什么狗肉吃呀!”四林不禁喊了起来。
穿过竹林望去,四林看见子平走到溪边站住了。他呆呆的望着,时或抱起一块大石,往急流中撩去。一会儿,他走了下去,只露出了伞顶,似已站在溪流中。
不久雨停了。子平收了伞,还站在那溪中。四林背上锄头,走出门,假装到田间去,想走近一点窥他做什么。
子平脱了上衣,弯着身在溪水上,用手舀着水,在洗他的上身。
“贱骨头!”四林掉转身,远远的就折回自己的家里。
孟母择邻而居,士君子择友而交,正所谓鸡随鸡群,羊随羊群,贼有贼队,官有官党。有钱的和有钱的来往,好人与好人来往。像子平,算是一个读书人,而不与读书人来往,他的为人就可想而知了。林家塘尽有的是读书人,一百年前,出过举人,出过进士,也曾出过翰林。祠堂门口至今还高高的挂着钦赐的匾额。现在有两个秀才都还活着。有两家人家请着先生在教子弟。像林元,虽已改了业做了医生,但他笔墨的好是人人知道的,他从前也是一个童生。年青的像进安,村中有什么信札都是他代看代写。评理讲事有丹生。募捐倡议有芝亭。此外还尽有识字能文的人。而子平,一个也不理,这算是什么呢?他回家已二十多天,没有去看过人,也没有人去看过他。大家只看见他做出了许多难以入目的事情。若说他疯狂,则又不像。只有说他是下流的读书人,便比较的确切。
但一天,林家塘的人看见子平的朋友来了。那是两个外地人,言语有点异样,穿着袋子很多的短衣。其中的一个,手里提着一只黑色的皮包,里面似乎装满了东西。到了林家塘,便问子平的住处,说是由县里的党部来的,和子平同过学。子平非常欢喜的接见他们,高谈阔论的谈了一天,又陪着他们到山上去走。宿了一夜,这两个人走了。子平送得极远极远。
三天后,子平到县城去了。这显然是去看那两个朋友的。他去了三天才回家。
那时田间正是一片黄色,早稻将熟的时候。农夫们都忙着预备收割,田主计算着称租谷的事情。忽然一天,林家塘来了一个贴告示的人。大家都围着去看,只见:
“……农夫栽培辛勤……租谷一律七折……县党部县农民协会示……”
“入他娘的!这样好的年成,要他多管事!……”看的人都切齿的痛恨。有几个人甚至动手撕告示了。
林家塘里的人原是做生意的人最多,种田的没有几个。这一种办法,可以说是于林家塘全村有极大的损失。于是全村的人便纷纷议论,署骂起来。
“什么叫做党部!什么叫做农民协会!狗屁!害人的东西!”有一种不堪言说的疑惑,同时涌上了大家的心头:觉得这件事情似乎是子平在其中唆使。从这疑惑中,又加上了平时的鄙视,便生出了仇恨。
那是谁都知道的,他和党部有关系。
炊烟在各家的屋上盘绕,结成了一个大的朦胧的网,笼罩着整个的村庄。夜又从不知不觉中撒下幕来,使林家塘渐渐入于黑暗的境界。星星似不愿夜的独霸,便发出闪闪的光辉,照耀着下面的世界。云敛了迹,繁密的银河横在天空。过了一会,月亮也出来了。她带着凉爽的气,射出更大的光到地上。微风从幽秘的山谷中,树林中偷偷的晃了出来,给与林家塘一种不堪言说的凉爽。喧哗和扰扰攘攘已退去休息。在清静中,蟋蟀与纺织娘发出清脆的歌声,颂扬着夜的秘密。
经过了炎热而又劳苦的工作,全村的男女便都休息在院中,河边,树下,受着甜蜜的夜的抚慰,三三两两的低声的谈着欢乐或悲苦的往事。
不久,奇异的事发生了。
有人看见头上有无数的小星拥簇在一堆,上窄下阔,形成了扫帚的样式,发出极大的光芒,如大麦的须一般。这叫做扫帚星,是一颗凶星。它发现时,必有王莽一类的人出世,倾覆着朝代,扰乱着安静。像这样的星,林家塘人已有几百年不曾看见过。
大家都指点着,观望着,谈论着。恐怖充满了各人的心中。它正直对着林家塘,显然这个人已出现在林家塘了。
约莫半点钟之久,东南角上忽然起了一朵大的黑云,渐渐上升着,有一分钟左右盖住了光明的月亮。它不歇的往天空的正中飘来,愈走愈近林家塘。扫帚星似已模糊起来,渐渐失了光芒。大家都很惊异的望着,那云很快的便盖住了扫帚星。
“好了!扫帚星不见了!”云过后,果然已看不见光芒的扫帚星,只是几颗隐约的小星在那里闪烁着。于是大家就很喜欢的叫了起来。各人的心中重又回复了平安,渐渐走进屋里去睡眠。
阿武婶的房子正在惠明先生的花园旁边。她走入房内后,忽然听见一阵风声,接着便是脚步声,不由得奇怪起来,她仔细倾听,那声音似在惠明先生的花园里,便走入厨房,由小窗里望了出去。模糊的月光下,她看见一个人正在那里拿着一柄长的剑呼呼的舞着。雪亮的光闪烟得非常可怕。剑在那人的头上身边,前后左右盘旋着。忽然听见那人叱咤一声,那剑便刺在一株树干上。收了剑,又做了几个姿势,那人便走了。阿武婶隐隐约约的看去,正是子平。
一阵战栗从她的心中发出,遍了她的全身。她连忙走进卧房里去。恐怖主宰着她的整个灵魂。她明白扫帚星所照的是谁,方才许多人撅着嘴所暗指的是谁了。
“咳,不幸,林家塘竟出了这样的一个恶魔!”她颤颤的自言自语的说。
林家塘离县城只有三十里路,一切的消息都很灵通,国内的大事他们也颇有一点知道。但因为经商的经商,做工的做工,种田的种田,各有自己的职业,只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不大去理会那些闲事。谁做皇帝谁做总统,在他们都没有关系,北军来了也好,南军来了也好。这次自从南军赶走北军,把附近的地方占领后,纷纷设立党部,工会,农会,他们还不以为意。最近这么一来,他们疑心起来了。北军在时,加粮加税,但好好的年成租谷打七折还不曾有过。这显然是北军比南军好得多。
林家塘扰扰攘攘了几天,忽然来了消息了。
“这是共产党,做的事!”在县内医院里当账房的生贵刚从城里回家,对邻居们说。
“什么是共产党呢?”有好几个人向来没有听见过,问生贵说。
“共产党就是破产党!共人家的钱,共人家的妻子!”
“啊!这还了得!”听的人都惊骇起来。
“他们不认父母,不认子女,凡女人都是男人的妻子,凡男人都是女人的丈夫!别人的产业就是他们的产业!”
这话愈说愈可怕了。听的人愈加多了起来。这样奇怪的事,他们还是头一次听见。
“南军有许许多多共产党,女人也很多。她们都剪了头发,和男子一样的打扮。”
“啊,南军就是共产军吗?”
“不是。南军是国民军。共产党是混在里面的。现在国民军正在到处捉共产党。一查出就捉去枪毙。前日起,县里已枪毙了十几个。现在搜索得极严。有许多共产党都藏着手枪,炸弹。学界里最多。这几天来,街上站满了兵,凡看见剪了头发的女学生都要解开上衣露出胸来,脱了裙子,给他们搜摸。”
“啊!痛快!”
“什么党部,农会,工会!那里面没一个不是共产党。现在都已解散。被捉去的捉去,逃走的逃走了。”
“好,好!问你还共产不共产!”
听的人都喜欢的不得了。眼见得租谷不能打七折,自己的老婆也不会被人家共了。
这消息像电似的立刻就传遍了林家塘。
许许多多人都谈着谈着,便转到扫帚星上去,剑与一群剪头发的女人,以及晴天在山顶上打滚,雨天在山脚下洗澡等等的下流的出奇的举动……
有几个人便相约去讽示惠明先生,探他的意见了,因为他是扫帚星的叔叔,村中不好惹的前辈。
邻居们走后,惠明先生非常的生气。他一方面恶邻居们竟敢这样的大胆,把他的侄子当做共产党,一方面恨子平不争气,会被人家疑忌到如此。七八年前,他在林家塘是一个最威风,最有名声的人,村中有什么事情,殴斗或争论,都请他去判断。他像一个阎王,一句话说出去,怎样重大的案件便解决。村中没有一个人不怕他,不尊敬他。家家请他吃酒,送礼物送钱给他用。近几年来他已把家基筑得很稳固,有屋有田,年纪也老了,不再管别人的事,只日夜躺在床上,点着烟灯,吸吸鸦片消遣。最近两年来,他甚至连家事也交给了大媳妇,不大出自己的房门。子平回来后,只同他同桌吃过三次饭,一次还是在富克先生家里。谈话的次数也很少,而且每次都很短促。他想不到子平竟会这样的下流。他怒气冲冲的叫女仆把子平喊来。
“你知道共产党吗,子平?”他劈头就是这样问。
“知道的。”子平毫不介意的回答说。
这使惠明先生吃了一惊。显然邻居们的观察是对的了。
“为什么要共产呢?”
“因为不平等。不造房子的人有房子住,造房子的反而没有房子住。不种田的人有饭吃,种田的反而没有饭吃。不做衣服的有衣服穿,“为什么要共妻呢?”惠明先生截断他的话,问。
“没有这回事。”他笑着回答说,“只有自由结婚,自由离婚是有的。”
惠明先生点了一点头。
“哈,今日同这个自由结婚,睡了一夜,明日就可以自由离婚,再和别个去自由结婚,后天又自由离婚,又自由结婚,又自由离婚……这不就是共妻?”他想。
“生出来的儿子怎么办呢?”他又问子平说。
“那时到处都设着儿童公育院,有人代养。”
“岂不是不认得父母了。”
“没有什么关系。”
“哦!你怎么知道这许多呢?”
“书上讲得很详细。”
惠明先生气忿的躺在床上,拿起烟筒,装上烟,一头含在口里,便往烟灯上烧,不再理子平。
子平还有话要说似的,站了一会,看他已生了气,便索然无味的走回自己的房里。
惠明先生一肚子的气愤。烟越吸越急,怒气也愈加增长起来。自己家里隐藏着一个这样危险的人,他如做梦似的,到现在才知道。林家塘人的观察是多么真确。问他知道吗?——知道。而且非常的详细。他几十年心血所争来的名声,眼见得要被这畜生破坏了!报告,捉了去是要枪毙的。他毕竟是自己的侄子。不报告,生贵说过,隐藏共产党的人家是一样要枪毙的。这事情两难。
新的思想随着他的烟上来,他有了办法了。
他想到他兄弟名下尚有二十几亩田,几千元现款存在钱庄里。他兄弟这一家现在只有子平一个人。子平如果死了,是应该他的大儿子承继的,那时连田和现款便统统归到他手里。不去报告,也不见得不被捉去,而且还将株连及自己。报告了,既可脱出罪,又可拿到他的产业,何乐而不为?这本是他自作自受,难怪得叔叔。况且,共产党连父母也不认,怎会认得叔叔?他将来也难免反转来把叔叔当做侄子看待,两个儿子难免受他的欺,被他共了产,共了妻去。
主意拿定,他在夜间请了村中的几个地位较高的人,秘密的商量许久,写好一张报告,由他领衔,打发人送到县里去。
林家塘是一个守不住秘密的地方,第二天早晨,这消息便已传遍了。大家都觉得心里有点痒痒,巴不得这事立刻就发作。
生贵却故意装做不知道似的,偏要去看看子平。
九点钟,他去时,门关着,子平还睡着。十点钟,也还没有起来。他有点疑惑。十二点又去了一次。子平在里面答应说,人不好过,不能起来。下午二点和四点,他觉得自己不好意思再去,叫别人去敲了两次门,也是一样的回答。
定是给他知道了!”生贵对教童说,“在里面关着门,想什么“一方法哩!”
“自然着急的!昨晚惠明先生的话问得太明白了!”
“不要让他逃走!逃走了,我们这班人便要受官厅的殃,说是我们放走的呢!”
第三天早晨,浓厚的雾笼罩了整个的林家塘。炊烟从各家的烟囱中冒了出来,渐渐混合在雾里,使林家塘更沉没在朦胧中,对面辨不出人物。太阳只是淡淡的发着光,似不想冲破雾的网,给林家塘人一个清明的世界一般。只有许多鸟在树林里惆嗽的鸣着,不堪烦闷似的。
阿武婶拿着洗净了的一篮衣服回来,忽然听见一阵橐橐的皮鞋声,有一个人便在她的身边迅速的掠过去。她回头细看时,那人已隐没在雾中了。林家塘没有第二个人穿皮鞋,她知道那一定是子平逃走了。她急忙跟着皮鞋声追去。路上遇到了史法,便轻轻的告诉他,叫他跟去,因为她自己是小脚,走不快的。
“万不会让他逃走!”史法想,“那边只有往县城去的一条大路,我跟着去就是了。”
子平走得很快,只听见脚步声,看不见人。
雾渐渐淡了起来,隐约中,史法已看见子平。但脚步声忽然没有了。他仔细望去,子平已走入小路。
“哼!看你往哪里逃罢!”史法喃喃的说着,跟了去。
雾渐渐消散,他看得很清楚,子平走进一个树林里站住了。他正要走过去,忽然树林中起了一声狂叫,吓得他连忙站住了脚步。
对面的山谷猛然又应答了一声。
他看见子平捻着拳头在那里打起拳来了。
“嗯,他知道我跟着,要和我相打了!”
他不由得心里突突的跳了起来,不敢动了。
“走远一点罢,”他想。转过身去,他看见前面来了六个人。那是生贵、仁才、明生、长庭、教童、四林,后面还有一群男女,为首的仿佛是惠明先生,丹生先生,富克先生,他们似已知道子平逃走,追了来的。
“逃走了吗?”
“不,在树林内。他死到临头,看见我一个人,磨拳擦掌的,还想打我呢!”史法轻轻的说。看见来了这许多人,他又胆壮了。
“去,追去捉住他!”生贵像发号施令的说。
“不!怕有手枪呢!”仁才这么一说,把几个人都呆住了。
雾已完全敛迹,太阳很明亮的照着。他们忽然看见对面来了七八个人。前面走的都背着枪,穿着军服,后背的一个正是送报告信去的惠明先生的仆人。
“逃走了,逃走了!”大家都大声的喊了起来。“还在树林里!快去,快去!当心他的手枪!”
那些兵就很快的卸下刺刀,装上子弹,吹着哨子,往树林包围了去。
子平似已觉得了。他已飞步往树林外逃去。
突然间,一阵劈拍的枪声,子平倒在田中了。
大家围了上去,看见他手臂和腿上中了两枪,流着鲜红的血。就在昏迷中,两个兵士用粗长的绳索把他捆了起来。有几个兵士便跑到他的屋子里去搜查。
证据是一柄剑。
过了一天,消息传到林家塘:子平抬到县里已不会说谈,官长命令……
几天之后,林家塘人的兴奋渐渐消失,又安心而且平静的做他们自己的事情。溪流仍点点滴滴的流着,树林巍然的站着,鸟儿啁啾的唱着快乐的歌,各色的野花天天开着,如往日一般。即如子平击倒的那一处,也依然有蟋蟀和纺织娘歌唱着,蚱蜢跳跃着,粉蝶飞舞着,不复记得曾有一个青年凄惨的倒在那里流着鲜红的血……
呵,多么美丽的乡村!
[book_title]童年的悲哀
这是如何的可怕,时光过得这样的迅速!
它像清晨的流星,它像夏夜的闪电,刹那间便溜了过去,而且,不知不觉的带着我那一生中最可爱的一叶走了。
像太阳已经下了山,夜渐渐展开了它的黑色的幕似的,我感觉到无穷的恐怖。像狂风卷着乱云,暴雨掀着波涛似的,我感觉到无边的惊骇。像周围哀啼着凄凉的鬼魑,影闪着死僵的人骸似的,我心中充满了不堪形容的悲哀和绝望。
谁说青年是一生中最宝贵的时代,是黄金的时代呢?我没有看见,我没有感觉到。我只看见黑暗与沉寂,我只感觉到苦恼与悲哀。是谁在这样说着,是谁在这样羡慕着,我愿意把这时代交给了他。
呵,我愿意回到我的可爱的童年时代,回到那梦幻的浮云的时代!
神呵,给我伟大的力,不能让我回到那时代去,至少也让我的回忆拍着翅膀飞到那最凄凉的一隅去,暂时让悲哀的梦来充实我吧!我愿意这样,因为即使是童年的悲哀也比青年的欢乐来得梦幻,来得甜蜜呵!
那是在哪一年,我不大记得了。好像是在我十一二岁的时候。
时间是在正月的初上。正是故乡锣声遍地,龙灯和马灯来往不绝的几天。
这是一年中最欢乐的几天。过了长久的生活的劳碌,乡下人都一致的暂时搁下了重担,用娱乐来洗涤他们的疲乏了。街上的店铺全都关了门。词庙和桥上这里那里的一堆堆的簇拥着打牌九的人群。平日最节俭的人在这几天里都握着满把的瓜子,不息的剥啄着。最正经最严肃的人现在都背着旗子或是敲着铜锣随着龙灯马灯出发了。他们谈笑着,歌唱着,没有一个人的脸上会发现忧愁的影子。孩子们像从笼里放出来的一般,到处跳跃着,放着鞭炮,或是在地上围做一团,用尖石划了格子打着钱,占据了街上的角隅。
母亲对我拘束得很严。她认为打钱一类的游戏是不长进的孩子们的表征,她平日总是不许我和其他的孩子们一同玩耍,她把她的钱柜子镇得很紧密。倘若我偶然在抽屉的角落里找到了几个铜钱,偷偷的出去和别的孩子们打钱,她便会很快的找到我,赶回家去大骂一顿,有时挨了一场打,还得挨一餐饿。
但一到正月初上,母亲给与我自由了。我不必再在抽屉角落里寻找剩余的铜钱,我自己的枕头下已有了母亲给我的丰富的压岁钱。除了当着大路以外,就在母亲的面前也可以和别的孩子们打钱了。
打钱的游戏是最方便最有趣不过的。只要两个孩子碰在一起,问一声“来不来”?回答说“怕你吗”?同找一块不太光滑也不太凹凸的石板,就地找一块小的尖石,划出一个四方的格子,再在方格里对着角划上两根斜线,就开始了。随后自有别的孩子们来陆续加入,摆下钱来,许多人簇拥在一堆。
我虽然不常有机会打钱,没有练习得十分凶狠的铲法,但我却能很稳当的使用刨法,那就是不像铲似的把自己手中的钱往前面跌下去,却是往后落下去。用这种方法,无论能不能把别人的钱刨到格子或线外去,而自己的钱却能常常落在方格里,不会像铲似的,自己的钱总是一直冲到方格外面去,易于发生危险。
常和我打钱的多是一些年纪不相上下的孩子,而且都知道把自己的钱拿得最平稳。年纪小的不凑到我们这一伙来,年纪过大或拿钱拿得不平稳的也常被我们所拒绝。
在正月初上的几天里,我们总是到处打钱,祠堂里,街上,桥上,屋檐下,划满了方格。我的心像野马似的,欢喜得忘记了家,忘记了吃饭。
但有一天,正当我们闹得兴高采烈的时候,来了一个捣乱的孩子。
他比我们这一伙人都长得大些,他大约已经有了十四五岁,他的名字叫做生福。他没有母亲也没有父亲。他平时帮着人家划船,赚了钱一个人花费,不是挤到牌九摊里去,就和他的一伙打铜板。他不大喜欢和人家打铜钱,他觉得输赢太小,没有多大的趣味。他的打法是很凶的,老是把自己的铜板紧紧的斜扣在手指中,狂风暴雨似的錾了下去。因此在方格中很平稳的躺着的钱,在别人打不出去的,常被他錾了出去。同时,他的手又来得很快,每当将錾之前,先伸出食指去摸一摸被打的钱,在人家不知不觉中把平稳的躺着的钱移动得有了蹊跷。这种打法,无论谁见了都要害怕。
[book_title]小小的心
赖友人的帮助,我有了一间比较舒适而清洁的住室。淡薄的夕阳的光在屋顶上徘徊的时候,我和一个挑着沉重的行李的挑夫穿过了几条热闹的街道,到了一个清静的小巷。我数了几家门牌,不久便听见我的朋友的叫声。
“在这里!”他说,一手指着白色围墙中间的大门。
呈现在我的眼前的是一座半旧的三层洋楼:映在夕阳中的枯黄的屋顶露着衰疲的神情;白的墙壁现在已经变成了灰色,颇带几分忧郁;第三层的楼窗全关着,好几个百叶窗的格子斜支着;二层楼的走廊上,晾晒着几件白色的衣服。
我带着几分莫名的怅惘,跟着我的朋友走进了大门。这里有很清鲜的空气,小小的院子中栽着几株花木。楼下的房子比较新了一点,似乎曾经加过粉饰的工夫。厅堂中满挂着字画,一个穿西装的中年男子在那里和我的朋友招呼。经过他的身边,我们走上了一条楼梯。楼上有几个妇人和孩子在楼梯口观望着我们。楼上的厅堂中供着神主的牌位,正中的墙壁上挂着一副面貌和善的老人的坐像,从香炉中盘绕出几缕残烟,带着沉幽的气息。供桌外面摆着两张方桌,最外面的一张桌上放着几双碗筷,预备晚餐了。我的新的住室就在厅堂东边第一间,两个门:一个通厅堂,一个朝南通走廊的两扇玻璃门。从朝东的窗子望出去,可以看见邻家园子里的极大的榕树。床铺和桌椅已由我的朋友代我布置好,我打发挑夫走了,便开始整理我的行李。
妇人和孩子们走到我的房里来了,眼中露着好奇的光。
“请坐,请坐。”我招待她们说。
她们嘻嘻笑着,点了点头,似乎会了意。
“这是二房东孙先生的夫人。”我的朋友指着一位面色黝黑的三十余岁的妇人,对我介绍说。
“这位老太太是住在厅堂那边,李先生的母亲。”他又指着一个和善的白头发的老妇人,说。
“这两位女人是他们的亲戚……”
“啊!啊,请她们坐罢。”我说。
她们仍嘻嘻的笑着,好奇的眼光不息的在我的身上和我的行李上流动。
最后我的朋友操着流利的本地话和她们说了。他是在介绍我,说我姓王,在某一个学校当教员,现在放了假,到某一家报馆来做编辑了。
“上海郎?”那位老太太这样的问。
“上海郎。”我的朋友回答说。
我不觉笑了。这样的话我已经听见不少的次数,只要是说普通话,或者是说类似普通话的人,在这里是常被本地人看做上海人的。“上海”,这两个字在许多本地人的脑中好像是福建以外的一个版图很大的国名,它包含着:辽宁,吉林,黑龙江,河北,河南,山东,江苏,浙江,山西,陕西,甘肃,四川,湖北,湖南,江西,……一句话,这就等于中国的别名了。我的朋友并非不知道我不是上海人,只因这地方的习惯,他就顺口的承认了。
“上海郎!红阿!”忽然一个孩子在我的身边低声的试叫起来。
黄昏已在房内撒下了朦胧的网,我不十分能够辨别出这孩子的相貌。他约莫有四五岁年纪,很觉瘦小,一身肮脏的灰色衣服,左眼角下有一个很长的深的疤痕,好像被谁挖了一条沟。
“顽皮的孩子!”我想,心里颇有几分不高兴。虽然是孩子,我觉得他第一次这样叫我是有点轻视的意味的。
“阿品!”果然那老太太有点生气了,她很严厉的对这孩子说了一些本地话,“——红先生!”
“红先生……”孩子很小心的学着叫了一句,声音比前更低了。
“红先生!”另外在那里呆望着的三个小孩也跟着叫了起来。
我立刻走过去,牵住了他的小手,蹲在他的面前。我看见他的眼睛有点润湿了。我抚摩着他的脸,转过头来向着老太太说:“好孩子哪!”
“好孩寄?—P—eh!”她笑着说。
“里姓西米?”我操着不纯粹的本地话问这孩子说。
“姓……谭!”他沉着眼睛,好像想了一想,说。
“他姓陈,”我的朋友立刻插入说,“在这里,陈字是念做谭字的。”
我点了一点头。
“他是这位老太太的外孙——喔,时候不早了,我们出去吃饭吧!”我的朋友对我说。
我站起来,又望了望孩子,跟着我的朋友走了。
阿品,这瘦小的孩子,他有一对使人感动的眼睛。他的微黄的眼珠,好像蒙着一层薄的雾,透过这薄雾,闪闪的发着光。两个圆的孔仿佛生得太大了,显得眼皮不易合拢的模样,不常看见它的眨动,它好像永久是睁开着的。眼珠往上泛着,下面露出了一大块鲜洁的眼白,像在沉思什么,像被什么所感动。在他的眼睛里,我看见了忧郁,悲哀。
“住在外婆家里,应该是极得老人家的抚爱的——他的父母可在这里?”在路上,我这样的问我的朋友。
“没有,他的父亲是工程师,全家住在泉州。”
“那么,为什么愿意孩子离开他们呢?”我好像一个侦探似的,极想知道他的一切。“大概是因为外婆太寂寞了吧?”
“不,外婆这里有三个孙子,不会寂寞的。听说是因为那边孩子太多了,才把他送到这里来的哩!”
“喔—”—
我沉默了,孩子的两个忧郁的眼睛立刻又显露在我的眼前,像在沉思,像在凝视着我。在他的眼光里,我听见了微弱的忧郁的失了母爱的诉苦;看见了一颗小小的悲哀的心……
第二天早晨,阿品独自到了我的房里。“红先生!”他显出高兴的样子叫着,同时睁着他的沉思的眼睛凝望着我。我叫着他的名字,走过去牵住了他的小手。这房子,在他好像是一个神异的所在,他凝视着桌子,床铺,又抬起头凝望着壁上的画片。他的眼光的流动是这样的迟缓,每见着一样东西,就好像触动了他的幻想,呆住了许久。
“红先生!”他忽然指着壁上的一张相片,笑着叫了起来。
我也笑了,他并不是叫那站在他的身边的王先生,他是在和那站在亭子边,挟着一包东西的王先生招呼,我把这相片取下来,放在椅子上。他凝视了许久,随后伸出一只小指头,指着那一包东西说了起来。我不懂得他说些什么,只猜想他是在问我,拿着什么东西。“几本书,”我说。他抬起头来望着我,口里咕噜着。“书!”我更简单的说,希望他能够听出来。但他依然凝视着我,显然他不懂得。我便从桌上拿起一本书,指着说,“这个,这个,”他明白了,指着那包东西,叫着“兹!兹!”“读兹?”我问他说。“读兹,里读兹!”他笑着回答。“这个叫西米?”我指着茶壶。“队阁。”“这叫西米?”我指着茶杯。“队杯,”“队阁,队杯!队阁,队杯!”我重覆的念着。想立刻记住了本地音。“队阁,队杯!队阁,队杯!”他笑着,缓慢的张着小嘴,泛着沉思的眼睛,故意反学我了。薄的红嫩的两唇,配着黄黑残缺的牙齿,张开来时很像一个破烂了的小石榴。
从这一天起,我有了一个很好的教师了,他不懂得我的话,我也不懂得他的话,但大家叽哩咕噜的说着,经过了一番推测,做姿势以后,我们都能够了解几分。就在这种情形中,我从他那里学会了几句本地话。清晨,我还没有起床的时候,他已经轻轻的敲我的门。得到了我的允许,他进来了。爬上凳子,他常常抽开屉子找东西玩耍。一张纸,一枝铅笔,在他都是好玩的东西。他乱涂了一番,把纸搓成团,随后又展开来,又搓成了团。我曾经买了一些玩具给他,但他所最爱的却是晚上的蜡烛。一到我房里点起蜡烛,他就跑进来凝视着蜡烛的溶化,随后挖着凝结在烛旁的余滴,用一只洋铁盒子装了起来。我把它在火上烧溶了,等到将要凝结时,取出来捻成了鱼或鸭。他喜欢这蜡做的东西,但过了几分钟,他便故意把它们打碎,要我重做。于是我把蜡烛捻成了麻雀,猴子,随后又把破烂的麻雀捻成了碗,把猴子捻成了筷子和汤匙,最后这些东西又变成了人,兔子,牛,羊……他笑着叫着,外婆家里一个十二三岁的丫头几次叫他去吃晚饭,只是不理她。“吃了饭再来玩吧,”我推着他去,也不肯走。最后外婆亲自来了,她严厉的说了几句,好像在说:如果不回去,今晚就关上门,不准他回去睡觉,他才走了,走时还把蜡烛带了去。吃完饭,他又来继续玩耍,有几次疲倦了就躺在我身上,问他睡在这里吧,他并不固执的要回去,但随后外婆来时,也便去了。
阿品有一种很好的习惯,就是拿动了什么东西必定把它归还原处。有一天,他在我抽屉里发现了一只空的美丽的信封盒子。他显然很喜欢这东西,从家里搬来了一些旧的玩具,装进在盒子里。摇着,反覆着,来回走了几次,到晚上又把玩具取出来搬回了家,把空的盒子放在我的抽屉里。盒子上面本来堆集着几本书,他照样的放好了。日子久了,我们愈加要好起来,像一家人一样,但他拿动了我的房子里的东西,还是要把它放在原处。此外,他要进来时,必定先在门外敲门或喊我,进了门或出了门就竖着脚尖,握着门键的把手,把门关上。
阿品的舅舅是一个画家,他有许多很好看的画片,但阿品绝不去拿动他什么,也不跟他玩耍。他的舅舅是一个严肃寡言的人,不大理睬他,阿品也只远远的凝望着他。他有三个孩子都穿得很漂亮,阿品也不常和他们在一块玩耍。他只跟着他的公正慈和的外婆。自从我搬到那里,他才有了一个老大的伴侣。虽然我们彼此的语言都听不懂,但我们总是叽哩咕噜的说着,也互相了解着,好像我完全懂得本地话,他也完全懂得普通话一样。有时,他高兴起来,也跟我学普通话,代替了游戏。
“茶壶!”我指着桌上的茶壶说。
“茶涡!”他学着说。
“茶杯!”
“茶杯!”
“茶瓶!”
“茶饼!”
“这个叫西米?”我指着茶壶,问他。
“茶饼!”他睁着眼睛,想了一会,说。
“不,茶壶!”
“茶涡!”
“这个?”我指着茶杯。
“茶杯!”
“这个?”我指着茶壶。
“茶涡!”他笑着回答。
待他完全学会了,我倒了两杯茶,说。“请,请!喝茶,喝茶!”
于是他大笑起来,学着说:“请,请,喝茶!喝茶!里夹,里夹!”
“你喝,你喝!”我改正了他的话。
他立刻知道自己说错了,又哈哈大笑起来。随后却又故意说:“你喝,你喝!里夹,里夹。”
“夹里,夹里!”我紧紧的抱住了他,吻着他的面颊。
他把头贴着我的头,静默的睁着眼睛,像有所感动似的。我也静默了,一样的有所感动。他,这可爱的阿品,这样幼小的时候,就离开了他的父母,失掉了慈爱的亲热的抚慰,寂寞伶什的寄居在外婆家里,该是有着莫名的怅惘吧?外婆虽然是够慈和了,但她还有三个孙子,一个儿子,又没有媳妇,须独自管理家务,显然是没有多大的闲空可以尽量的抚养外孙,把整个的心安排在阿品身上的。阿品是不是懂得这个,有所感动呢?我不知道。但至少我是这样的感动了。一样的,我也离开了我的老年的父母,伶什的寂寞的在这异乡。虽说是也有着不少的朋友,但世间有什么样的爱情能和生身父母的爱相比呢?……他愿意占有我吗?是的,我愿意占有他,永不离开他;……让他做我的孩子,让我们永久在一起,让胶一般的把我们粘在一起……
“但是,你是谁的孩子呢?你姓什么呢?”我含着眼泪这样的问他。
他用惊异的眼光望着我。
“里姓西米?”
“姓谭!”
“不,”我摇着头,“里姓王!”
“里姓红,瓦姓谭!”
“我姓王,里也姓王!”
“瓦也姓红,里也姓红!”他笑了,在他,这是很有趣味的。
于是我再重复的问了他几句,他都答应姓王了。
外婆从外面走了进来,听见我们的问答,对他说:“姓谭!”但是他摇了一摇头,说:“红。”外婆笑着走了。外婆的这种态度,在他好像一种准许,从此无论谁问他,他都说姓王了,有些人对他取笑说,你就叫王先生做爸爸吧,他就笑着叫我一声爸爸。
这原是徒然的事,不会使我们满足,不会把我们中间的缺陷消除,不会改变我们的命运的。但阿品喜欢我,爱我,却是足够使我暂时自慰了。
一次,我们附近做起马戏来了。我们可以在楼顶上望见那搭在空地上的极大的帐篷,帐篷上满缀着红绿的电灯,晚上照耀得异常的光明,军乐声日夜奏个不休。满街贴着极大的广告,列着一些惊人的节目:狮子,熊,西班牙女人,法国儿童,非洲男子……登场奏技,说是五国人合办的,叫做世界马戏团。承朋友相邀,我去看了一次,觉得儿童的走索,打秋千,女人的跳舞,矮子翻跟斗,阿品一定喜欢看,特选了和这节目相同,而没有狮子,熊奏技的一天,得到了他的外婆的同意,带他到马戏场去。场内三等的座位已经满了,只有头二等的票子,二等每人二元,儿童半价,我只带了两块钱。我要回家取钱,阿品却不肯,拉着我的手定要走进去,他听不懂我的话,以为我不看了,急得眼泪都快流出来。直到我在那里遇见了一位朋友,阿品才高兴的跳跃着跑了进去。
几分钟后,幕开了。一个美国人出来说了几句恭敬的英语,接着就是矮子的滑稽的跟斗。阿品很高兴的叫着,摇着手,像表示他也会翻跟斗似的。随后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子出来了。她攀着一根索子一直揉到帐篷顶下,在那里,她纵身一跳,攀住了一个秋千,即刻踏住木板,摇荡几下翻了几个转身,又突然一翻身,落下来,两脚勾住了木板。这个秋千架措得非常高,底下又无遮拦,倘使技术不娴熟,落到地上,粉身碎骨是无疑的。在悠扬的军乐中,四面的观众都齐声鼓起掌来,惊羡这小小女孩子的绝技。我转过脸去看阿品,他只是睁着眼睛,惊讶的望着,不做一声。他的额角上流着许多汗。这时正是暑天的午后,阳光照在篷布上,场内坐满了人,外婆又给阿品罩上了一件干净的蓝衣,他一定太热了,我便给他脱了外面的罩衣,又给他抹去头上的汗。但是他一手牵着我的手,一手指着地,站了起来。我不懂得他的意思,猜他想买东西吃,便从衣袋里摸出一包糖来,递给了他,扯他再坐下来。他接了糖没有吃,望了一望秋千架上的女孩子,重又站起来要走。这样的扯住他几次,我看见他的眼中包满了眼泪。我想,他该是要小便了,所以这样的急,便领他出了马戏场。牵着他的手,我把他带到一个僻静的角落里,但他只是东张西望,却不肯小便。我知道他平常是什么事情都不肯随便的,又把他带到一处更僻静,看不见一个人的所在。但他仍不肯小便。许是要大便了,我想,从袋里拿出一张纸来,扯扯他的裤子,叫他蹲下。他依然不肯。他只叽哩咕噜的说着,扯着我的手要走。难道是要吃什么吗?我想。带他在许多摊旁走过去,指着各种食品问他,但他摇着头,一样也不要,扯他再进马戏场又不肯。这样,他着急,我也着急了。十几分钟之后,我只好把他送回了家,我想,大概是什么地方不舒服吧?倒给他担心起来。一见着外婆,他就跑了过去,流着眼泪,指手划脚的说了许多话。
“有什么事吗?”我问他的舅舅说,“为什么就要离开马戏场呢?”
“真是蠢东西,说是翻秋干的女孩子这样高的地方掉下来怎么办呢?所以不要看了哩!”他的舅舅埋怨着他,这样的告诉我。
咳,我才是蠢东西呢!我一点也没有想到这上面来,我完全忘记了阿品是一个孩子,是一个有着洁白的纸一样的心的孩子,是一个富于同情心的孩子!我完全忘记了这个,我把他当做大人,当做了一个有着蛮心的大人看待,当做了和我一样残忍的人看待了……
从这一天起,我不敢再带阿品到外面去玩耍了。我只很小心的和他在屋子里玩耍。没有必要的事,我便不大出门。附近有海,对面有岛,在沙滩上够我闲步散问,但我宁愿守在房里等待着阿品,和阿品作伴。阿品也并不喜欢怎样的到外面去,他的兴趣完全和大人的不同。房内的日常的用具,如桌子,椅子,床铺,火柴,手巾,面盆,报纸,书籍,甚至于一粒沙,一根草,在他都可以发生兴味出来。
一天,他在地上拾东西,忽然发见了我的床铺底下放着一双已经破烂了的旧皮鞋。他爬进去拿了出来,不管它罩满了多少的灰尘,便两脚踏了进去。他的脚是这样的小,旧皮鞋好像成了一只大的船。他摇摆着,拐着,走了起来,发着铁妥铁妥的沉重声音。走到桌边,把我的帽子放在头上,一直罩住了眼皮,向我走来,口里叫着:“红先生来了,红先生来了!”
“王先生!”我对他叫着说:“请坐!请坐!喝茶,喝茶!”
“喔!多谢,多谢!”他便大笑起来,倒在我的身边。
他喜欢音乐,我买了一只小小的口琴给他,时常来往吹着。他说他会跳舞,喊着一二三,突然坐倒在地下,翻转身,打起滚来,又爬着,站起来,冲撞了几步—跳—舞就完了。
两个月后,阿品的父亲带着全家的人来了。两个约莫八九岁的女孩,一个才会跑路的男孩,阿品母亲的肚子里还怀着一个六七个月的孩子。他的父亲是一个颇有才干的人,普通话说得很流利,善于应酬。阿品的母亲正和她的兄弟一样,有着一副严肃的面孔,不大露出笑容来,也不大和别人讲话。女孩的面貌像她的父亲,有两颗很大的眼睛;男孩像母亲,显得很沉默,日夜要一个丫头背着。从外形看来,几乎使人疑心到阿品和他的姊弟是异母生的,因为他们都比阿品长得丰满,穿得美丽。
“阿品现在姓王了!”我笑着对他的父亲说。
“你姓西米,阿品?”
“姓红!”阿品回答说。
他的父亲哈哈笑了,他说,就送给王先生吧!阿品的母亲不做声,只是低着头。
全家的人都来了,我倒很高兴,我想,阿品一定会快乐起来。但阿品却对他们很冷淡,尤其是对他的母亲,生疏得几乎和他的舅舅一样。他只比较的欢喜他的父亲,但暗中带着几分畏惧。阿品对我并不因他们的来到稍为冷淡,我仍是他的唯一的伴侣,他宁愿静坐在我的房里。这情形使我非常的苦恼,我愿意阿品至少有一个亲爱的父亲或母亲,我愿意因为他们的来到,阿品对我比较的冷淡。为着什么,他的父母竟是这样的冷淡,这样的歧视阿品,而阿品为什么也是这样的疏远他们呢?呵,正需要阳光一般热烈的小小的心……
从我的故乡来了一位同学,他从小就和我在一起,后来也时常和我一同在外面。为了生活的压迫,他现在也来厦门了。我很快乐,日夜和他用宁波话谈说着关于故乡的情形。我对于故乡,历来有深的厌恶,但同时却也十分关心,详细的询问着一切。阿品露着很惊讶的眼光倾听着,他好像在竭力的想听出我们说的什么,总是呆睁着眼睛像沉思着什么似的。
但三四天后,他的眼睛忽然活泼了。他对于我们所说的宁波话,好像有所领会,眼睛不时转动着,不复像先前那般的呆着,凝视着,同时他像在寻找什么,要唤回他的某一种幻影。我们很觉奇怪,我们的宁波话会引起他特别的兴趣和注意。
“报纸阿旁滑姆未送来,”我的朋友要看报纸,我回答他说,报纸大约还没有送来,送报的人近来特别忙碌,因为政局有点变动,订阅报纸的人突然增加了许多……
阿品这时正在翻抽屉,他忽然转过头来望着我,嘴唇翕动了几下,像要说话而一时说不出来的样子。随后他摇着头,用手指着楼板。我们不懂得他的意思,问他要什么,他又把嘴唇翕动了几下,仍没有发出声音来。他呆了一会,不久就跑下楼去了。回来时,他手中拿着一份报纸。
“好聪明的孩子,听了几天宁波话就懂得了吗?”我惊异的说。
“怕是无意的吧。”我的朋友这样说。
一样的,我也不相信,但好奇心驱使着我,我要试验阿品的听觉了。
“阿品,口琴起驼来吹吹好勿?”
他呆住了,仿佛没有听懂。
“口琴起驼来!”
“口琴起驼来!”我的朋友也重覆的说。
他先睁着沉思的眼睛,随后眼珠又活泼起来。翕动了几下嘴唇,出去了。
拿进来的正是一个口琴!
“滑有一只Angwa!”我恐怕本地话的报纸,口琴和宁波话有点大同小异,特别想出了宁波小孩叫牛的别名。
但这一次,他的眼睛立刻发光了,他高兴得叫着:Angwa!Angwa!立刻出去把一匹泥涂的小牛拿来了。
我和我的朋友都呆住了。为着什么缘故,他懂得宁波话呢?怎样懂得的呢?难道他曾经跟着他的父亲,到过宁波吗?不然,怎能学得这样快?怎能领会得出呢?决不是猜想出来,猜想是不可能的。他曾经懂得宁波话,是一定的。他的嘴唇翕动,要说而说不出来的表情,很可以证明他曾经知道宁波话,现在是因为在别一个环境中,隔了若干时日生疏了,忘却了。
充满着好奇的兴趣,我和我的朋友走到阿品父亲那里。我们很想知道他们和宁波人有过什么样的关系。
“你先生,曾经到过宁波吗?”我很和气的问他,觉得我将得到一个与我故乡相熟的朋友了。
“莫!莫!我没有到过!”他很惊讶的望着我,用夹杂着本地话的普通话回答说。
“阿品不是懂得宁波话吗?”
他突然呆住了,惊愕的沉默了一会,便严重的否认说:“不,他不会懂得!”
我们便把刚才的事情告诉了他,并且说,我们确信他懂得宁波话。
“两位先生是宁波人吗?”他惊愕的问。
“是的。”我们点了点头。
“那末一定是两位先生误会了,他不会懂得,他是在厦门生长的!”他仍严重的说。
我们不能再固执的追问了。不知道其中还有什么关系,阿品的父亲颇像失了常态。
第二天早晨,我在房里等待着阿品,但八九点过去了,没有来敲门,也不听见外面厅堂里有他的声音。
“跟他母亲到姨妈家里去了。”我四处寻找不着阿品,便去询问他的父亲,他就是这样的淡淡的回答了一句。
天渐渐昏暗了,阿品没有回来。一天没有看见他,我像失去了什么似的,只是不安的等待着。我真寂寞,我的朋友又离开厦门了。
长的日子!两天三天过去了,阿品依然没有回来!自然,和他母亲在一起,阿品是不会有什么意外的,但我却不自主的忧虑着:生病了吗?跌伤了吗?……
在焦急和苦闷的包围中,我一连等待了一个星期。第八天下午,阿品终于回来了。他消瘦了许多,眼睛的周围起了青的色圈,好像哭过一般。
“阿品!”我叫着跑了过去。
他没有回答,畏缩的倒退了一步,呆睁着沉思的眼睛。我抱住他,吻着他的面颊,心里充满了喜悦。我所失去的,现在又回来了。他很感动,眼睛里满是喜悦与悲伤的眼泪。但几分钟后,他若有所惊惧似的,突然溜出我的手臂,跑到他母亲那里去了。
这一天下午,他只到过我房里一次。没有走近我,只远远的站着,睁着沉思的眼睛凝望着我,我走过去牵他时,他立刻走出去了。
几天不见,就忘记了吗?我苦恼起来。显然的,他对我生疏了。他像有意的在躲避着我。我们中间有了什么隔膜吗?
但一两天后,阿品到我房子里的次数又渐渐加多了。虽然比不上从前那般的亲热,虽然他现在来了不久就去,可是我相信他对我的感情并未冷淡下来。他现在不很做声了,他只是凝望着我,或者默然靠在我的身边。
有一种事实,不久被我看出了。每当阿品走进我的房里,我的门外就现出一个人影。几分钟后,就有人来叫他出去。外婆,舅舅,父亲,母亲,两个丫头,一共六个人,好像在轮流的监视他,不许他和我接近。从前,阿品有点顽强,常常不听他外婆和丫头的话,现在却不同了,无论哪一个丫头,只要一叫他的名字,他就立刻走了。他现在已不复姓王,他坚决的说他姓谭了。
为着什么,他一家人要把我们隔离,我猜想不出来。我曾经对他家里的人有过什么恶感吗?没有。曾经有什么事情有害于阿品吗?没有……这原因,只有阿品知道吧。但他的话,我不懂;即使懂得,阿品怕也不会说出来,他显然有所恐怖的。
几天以后,家人对于阿品的监视愈严了。每当阿品踱到我的门前,就有人来把他扯回去。他只哼着,不敢抵抗。但一遇到机会,他又来了,轻轻的竖着脚尖,一进门,就把门关上。一听见门外有人叫阿品,他就从另一个门走出去,做出并未到过我房里的模样。有一次,他竟这样的绕了三个圈子:丫头从朝南的门走进来时,他已从朝西的门走了出去;丫头从朝西的门出去时,他又从朝南的门走了进来。过了不久,我听见他在母亲房里号叫着,夹杂着好几种严厉的詈声,似有人在虐待他的皮肤。这对待显然是很可怕的,但是无论怎样,阿品还是要来。进了我的房子,他不敢和我接近,只是躲在屋隅里,默然望着我,好像心里就满足,就安慰了。偶然和我说起话来,也只是低低的,不敢大声。
可怜的孩子!我不能够知道他的被压迫的心有着什么样的痛楚!两颗凝滞的眼珠,像在望着,像没有望着,该是他的忧郁,痛苦与悲哀的表示吧……
到底为着什么呢?我反覆的问着自己。阿品爱我,我爱阿品,为什么做父母的不愿意,定要使我们离开呢?……
我不幸,阿品不幸!命运注定着,我们还须受到更严酷的处分:我必须离开厦门,与阿品分别了。我们的报纸停了版,为着生活,我得到泉州的一家学校去教书了。我不愿意阿品知道这消息。头一天下午,我紧张的抱着他,流着眼泪,热烈的吻他的面颊,吻他的额角。他惊骇的凝视着我,也感动得眼眶里包满了眼泪。但他不知道我的痛苦的原因。随后我锁上了房门,不许任何人进来,开始收拾我的行李。第二天,东方微明,我就凄凉的离开了那所忧郁的屋子。
呵,枯黄的屋顶,灰色的墙壁……
到泉州不久,我终于打听出了阿品的不幸的消息。这里正是阿品的父亲先前工作的城市,不少知道他的人。阿品是我的同乡。他是在十个月以前,被人家骗来卖给这个工程师的……这是这里最流行的事:用一二百元钱买一个小女孩做丫头,或一个男孩做儿子,从小当奴隶使用着……这就是人家不许阿品和我接近的原因了。可怜的阿品!……
几个月后,直到我再回厦门,阿品已跟着他的父亲往南洋去。
我不能再见到阿品了……
[book_title]岔路
希望滋长了,在袁家村和吴家村里。没有谁知道,它怎样开始,但它伸展着,流动着,现在已经充塞在每一个人的心的深处。
有谁能把这两个陷落在深坑里的村庄拖出来吗?有的,大家都这样的回答说,而且很快了。
关爷的脸对着红的火光在闪动,额上起了油汗,眉梢高举着,睡着似的眼睛一天比一天睁大开来。他将站起来了。不用说,他的心已被这些无穷数的善男信女所打动,每天每夜的诉苦与悲号,已经激起了他的愤怒。
没有谁有这样的权威,能够驱散可恶的魔鬼,把袁家村和吴家村救出来,除了他。人们的方法早已用遍了:熟食,忌荤,清洁,注射……但一切都徒然。魔鬼仍在街头,巷角,屋隅,甚至空气里,不息的播扬着瘟疫的种子。白发的老人,强壮的青年,吮乳的小孩,在先后的死亡。一秒钟前,他在工作或游息,一秒钟后,他被强烈的燃烧迫到了床上,两三天后,灵魂离开了他的躯壳。
这是鼠疫,可怕的鼠疫!它每年都来,一到春将尽夏将始的时候,它毁灭了无数的生命,直至夏末。它不分善和恶,不姑恤老和幼,也不选择穷或富。谁在冥冥中给它撞到,谁就完了,决没有例外。袁家村里常常发现,一个家庭里不止死亡一个人。在吴家村,有一个大家庭,一共十六个人,全都断了气。乡间的木匠一天比一天缺乏,城里的棺材也已供不应求。倘若没有那些不怕死的温州小工从城里来,每天七八十个死尸怕没有人埋葬了。尸车在大路上走过,轧轧的声音刺着每个人的心,白的幡晃摇着,像是死神的惨白的面孔。
恐怖充满在袁家村和吴家村。人口虽多,这样的持续到夏末,人烟将绝迹了。山谷,树木,墙屋,土地,都在战栗着,齐声发出绝望的呻吟。
然而,希望终于滋长了。
关爷已在那里发气,他要站起来了。
出巡!出巡!抬他出来!大家都一致的说着。
两个村长已经商议了许多次,这事情必须赶紧办起来。谁到县府去说话?除了袁家村的村长袁筱头,没有第二个。他和第一科科长有过来往。谁来筹备一切杂务?除了吴家村的村长吴大毕,也没有第二个。他的村里有许多商人和工人。费用预定两万元,两村平摊。
一天黎明,袁筱头坐着轿子进城了。
名片送到传达室,科长没有到。下午等到四点钟,来了电话,科长出城拜客去了,明天才回。袁筱头没法,下了客栈。然而第二天,科长仍没有来办公。他焦急的等待着,询问着。传达的眼睛从他的头上打量到脚跟,随后又瞪着眼睛望了他一眼。
第三天终于见到了。但是科长微笑的摇一摇头,说,“做不到!”袁筱头早已明白,这在现在是犯法的。如果在五年前,自己就不必进城,要怎样就怎样;倘使不办,县知事就会贴出告示来,要老百姓办的,在鼠疫厉行的时候。可是现在做官的人全反了。他们不相信菩萨和关爷,说这是迷信,绝对禁止。告示早已贴过好几次。年年出巡的关爷一直有三年不曾抬出来了,谁都相信,今年的鼠疫格外利害,就是为的这个。三年前,曾经秘密的举行过一次,虽然捕了人,罚了款,前两年的鼠疫到底轻了许多。袁筱头不是不知道这些。正因为知道,才进城。老百姓非把关爷抬出来不可。捕人罚款,这时成了很小的事。
“人死的太多……”
“关爷没有灵。”
“没有灵,老百姓也要抬出来……”
“违法的。”
“人心不安……”
“徒然多花钱。”
袁筱头宁可多花钱。他早已和吴大毕看到这一点,商决好了,才进城的。现在话锋转到了这里,他就请科长吃饭了。一次两次密谈后,他便欣然坐着轿子回到村里。
袁家村和吴家村复活了。忙碌支配着所有的人。扎花的扎花,折纸箔的折纸箔,买香烛的买香烛,办菜蔬的办菜蔬。从前行人绝迹的路上,现在来往如梭的走着背的抬的捐的乡人,骡马接踵的跟了来。锣和鼓的声音这里那里欢乐的响了起来,有人在开始练习。年轻的姑娘们忙着添制新衣,时时对着镜子修饰面孔,她们将出色的打扮着,成群结队的坐在骡马上,跟着关爷出巡。男子们在洗刷那些积了三年尘埃的旗子,香亭,彩担。老年人对着金箔,喃喃的诵着经。小孩子们在劈扣地偷放鞭炮。牛和羊,鸡和猪,高兴的啼叫着,表示它们牺牲的心愿。虽然村中的人仍在不息的倒下,不息的死亡,但整个的空气已弥漫了生的希望,盖过了创痛和悲伤。每一个人的心已经镇定下来。他们相信,在他们忙碌的预备着关爷出巡的时候,便已得到了关爷的保护了。
没有什么能够比这更迅速,当大家的心一致,所有的手一齐工作的时候。只忙碌了三天,一切都已预备齐全。谁背旗子,谁敲锣,谁放鞭炮,谁抬轿,按着各人的能力和愿意,早已自由认定,无须谁来分配。现在只须依照向例,推定总管和副总管了。这也很简单,照例是村长担任的。袁家村的村长是袁筱头,吴家村的是吴大毕。只有这两个人。总管和副总管应做的职务,实际上他们已经同心合力的办得十分停当了。名义是空的,两个人都说,“还是你正我副。”两个人都推让着。
在往年,没有这情形,总是年老的做正。但现在可不同了。袁筱头虽然比吴大毕小了十岁,县府里的关节却是他去打通的。没有他,抬不出关爷。吴大毕非把第一把交椅让给他不可。然而袁筱头到底少活了十年,不能破坏老规矩。他得让给吴大毕。
“但是,县府里说这次是我主办的,岂不又要多花钱?”
吴大毕说出最有理由的话来,袁筱头不能再推辞了。
名义原是空的,吴大毕说。然而是老规矩,吴家村的人都这样说,当他们听见了这决定以后。年轻的把年老的挤到下位,这是大大的不敬,吴大毕怎样见人?若论功绩,拿着大家的钱,坐着轿子去送给别人,你我都会做,何况还有酒喝?吴大毕可为了这样那样小问题,忙得一刻没有休息,绞尽了脑汁!他们纷纷议论着。吴家村的空气立刻改变了。它变得这样快,电一般,胜过鼠疫的传播千万倍。大家的脸上都现着不快乐的颜色。吴大毕丢了脸,就是全村的人丢脸。这事情一破例,从此别的事情也不堪设想了。吴家村和袁家村相隔只有半里路,可以互相望到炊烟,山谷,森林和墙屋,可以听到鸡犬的叫声。往城里去的是一条路,往关帝庙会的也是一条路。人和人会碰着脚跟,牲畜和畜生会混淆,尤其每天不可避免的,总有小孩子和小孩子吵架。在吴家村的人看起来,袁家村的人本来已经够凶了,而现在又给他们添了骄傲,以后很难抬头了,大家忧虑的想着。
吴大毕也在忧虑的想着,在他自己的庭中徘徊,当天晚上。外面的空气,他全知道。而且他是早已料到的。在他个人,本来并不打紧。他的胡须都白了,一个人活到六十七岁,还有什么看不透,何况总管一类的头衔也享受过不晓得多少次数。袁筱头虽然小了十岁,可是也已白了头发,同是一个老人,有什么高下可争。在做事方面,袁筱头的本领比他大,是事实。他自己到底太老了,不大能活动。打通县府的关节,就是最眼前的一个实例。他觉得把这个空头衔让给袁筱头是应该的。然而这在全村的人,确实很严重,他早已看到,本村人会不服,会对袁家村生恶感。平日两村的青年,是常常凭着血气,免不了冲突的。谦让是老规矩,他当时可并不坚决的要把总管让给袁筱头。但袁家村有几个青年却已经骄傲的睁着蔑视的眼光,在推袁筱头的背,促他答应了。他想避免两村的恶感,才再三谦让,决心把总管让给了袁筱头。可是现在,自己一村的人不安了。
“你这样的老实,我们以后怎样做人呢?”吴大毕的大儿子气愤的对着自己的父亲说。
“你哪里晓得我的苦衷!”
“事实就在眼前,我们吴家村的人从此抬不起头了!”他说着冲了出去。
他确实比他的父亲强。他生得一脸麻子,浓眉,粗鼻,阔口,年轻,有力,聪明,事前有计划,遇事不怕死,会打拳,会开枪。村里村外的人都有点怕他,所以他的绰号叫做吴阿霸。
吴阿霸从自己的屋内出去后,全村的空气立刻紧张了。忧虑已经变成了愤怒。有一种切切的密语飞进了每个年轻人的耳内。
同时在袁家村里,快乐充满了到处。有人在吃酒,在歌唱,在谈笑。尤其是袁载良,袁筱头的儿子,满脸光彩的在东奔西跑。“现在吴家村的人可凶不起来了,尤其是那个吴阿霸!”他说。他有一个瘦长的身材,高鼻,尖嘴,凹眼,脾气躁急,喜欢骂人。他最看不上吴阿霸,曾经同他龃龉过几次。“单是那一脸麻子,也就够讨厌了!”他常常这样说。在袁家村的人看起来,吴家村的人本来是凶狠的,自从吴阿霸出世后,觉得愈加蛮横无理了。这次的事情,可以说是给吴阿霸一个大打击,也就是给吴家村的人一个大打击。到底哪一村的力量大,现在可分晓了,他们说。
但是吴家村的人同时在咬着牙齿说,到底哪一村的力量大,明日便分晓!这一着我让你,那一着你可该让我!明天,看明天!
明天来到了。
吴家村的人很像没有睡觉,清早三点钟便已挑着抬着背着扛着一切东西,络绎不绝的从大道上走向虎头谷。关帝庙巍立。在丛林中,阴森而且严肃。在火炬的照耀下,关爷的脸显得格外的红了。他在愤怒。
天明时,袁家村的人也到了。袁筱头和吴大毕穿着长袍马褂,捧着香,跪倒在蒲团上,叩着头。鞭炮声和锣鼓声同时响了起来。外面已经自由的在排行列。
“还是请老兄过去,”袁筱头又向吴大毕谦让着说。
“偏劳老弟。”
在浓密的烟雾围绕中,袁筱头严肃的走进神龛,站住在神像前,慢慢抬起低着的头。锣鼓和鞭炮声暂时静默下来。吴大毕领着所有的人跪倒在四周的阶上。一会儿,袁筱头睁着朦胧似的眼睛,虔诚的说了:
“求神救我们袁家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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