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似水流年 [book_author]张恨水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265631 [book_dec]张恨水少年时就十分喜欢南唐后主李煜的那首《乌夜啼》:“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于是取了“恨水” 二字作为笔名,意在勉励自己珍惜光阴,不要叫时光像流水一样白白东逝。“恨水”原是为了惜时。而《似水流年》的主人公名字恰恰就是黄惜时,该文描写安徽青年学生黄惜时到北平上大学,火车上遇女青年白行素,一见钟情。到北平后黄又结识交际花米锦华,黄竟抛弃女友与米同居,挥霍其父半生积蓄……黄的父亲到北平索款,黄在米面前竟不认其父,后被米识破,离黄而去。黄流落街头,贫病交加,愧恨难当,发愤做了徒步旅行家。 [book_img]Z_13701.jpg [book_title]第01章 秋水望穿采菱舟去 栏杆依遍拂面香来 话说一年之中,最可爱的是春天的四五月和秋天的九十月,那个时候都是不寒不热,起居合宜的日子。平常的人,说到江南,都觉得是杂花生树,群莺乱飞,以春天为可爱。其实江南春天,又有一件可厌烦的事,便是雨天多似晴天,家居既闷,出游又有所不可。若是秋天呢?江南第一是不像北方冷得那样快,第二是天高气爽,也没有连绵不断的风雨。在这时候,以近乎有水的地方,风景最好。 在这本书开幕的时候,便是江南一个水村;水村位在两个湖汊港里,港里的青芦,长得有人样高,在绿色里面,带着一点焦黄,有些早开的芦花,由绿丛中伸出很长的直茎,迎风摇摆,这便暗示水边人家,已是秋深了。青芦外面是水,有些近村的渔船,直撑到芦叶里面去,一点船影也不看见,只有船上烧茶饭的柴烟,由芦里冒出来,或者船头上那根插船的篙子,伸入空际,会让人知道有船。 黄守义见儿子说话时,两条眉毛,只管皱了几皱,便衔着烟袋点了点头道:“好吧,我给你凑齐来就是了。”于是回身进家和乌氏商量这事,乌氏更是疼儿子的。五年前收藏了二百块新龙洋,放在箱子底下,作压箱钱的,当晚便一齐拿了出来,此外还差一百块,再三地和惜时好说:“在家里还忍耐一天,等卖了几十担稻子,第二天再走。”惜时一想,只耽搁一天,也误不了什么事,只好忍耐了。 黄守义先是不理会,后来惜时又说:“人生要钱,无非是为的衣食住,并不是为求着堆在家里好看,有钱不花在衣食住上,挣钱就没有意思,本来不花钱,何必拼了命去挣呢?”黄守义听了这话只说:“小孩子胡闹,若是挣来就花掉,世上哪来几百万几千万的大财主。”惜时觉得一盏灯的事小,挣钱为了什么?这个理由,必得说一说,就对人说:“有一天钱到了手里,必得要狂花一阵。”倒是这句话打动了黄守义的心,就折中两可,买了三盏玻璃罩灯,惜时的书室里一盏,卧室里一盏,厨房里桌上一盏。那三盏灯虽然天黑时就点着了,可是要等惜时用得着的时候,才能大放光明,不然,就只留着红绳粗细一丝光焰。 这村里有一个少年叫黄惜时,他就最爱这芦里藏着渔船的生活,他原是一个中学毕业生,暑假期中,很想到北京去投考大学,无奈自暑假以前,京汉、津浦两路,就因为发生了事情,交通断绝。他的父亲黄守义,又不主张他走海道,因此耽误下来,还守在乡下。他自十六岁进中学而后,就不曾在家里经过三秋天气,现在乡居,由中秋又到了重阳,不断地发现家乡山水之美。这日,正是天晴,他带了几本书,一人到小船上去看,将书看得久了,未免有点倦意;偶然抬头,只见对岸芦丛上,零落不成行的几棵枫树,那叶子都红了一大半。湖上的西风,吹了过去,将那满树的红叶,都在半空里打颤,灿烂飞舞。 这时船快要开了,镇上搭班船的人,都纷纷上船。守义将左手扶了右手的袖头,擦着眼泪,说道:“惜时!你好好念书,老远的路,我这大年纪,不要让我记挂,钱我随后就寄来。过了年,或者我会到北京来看你。”惜时在家里时,觉得父亲爱钱和守旧一点,现在看起来,父亲对于儿子,是真不惜钱!唯其守旧,才是这样对着骨肉之爱,十分的眷恋。母亲一哭,已是把心哭软了,父亲又一哭,就更觉支持不住眼泪了。因道:“你老人家快回去吧!小中秋儿还在家里望着呢!你老人家说的话,我都记着。”守义也怕孙子还在家里哭,就洒泪而别。惜时一路上,便不免想着慈爱的双亲,心里兀自难受。 这时惜时走到厨房里来,他母亲乌氏看见,连忙将桌上一盏玻璃灯的灯头,拧得大大的。惜时皱了眉道:“这为什么?还要等到我来才亮上煤油灯,就是先点着了,也耗不了多少油。大概卖一担稻,足够点两个月吧!”乌氏笑道:“孩子!我们虽省俭一点,但是在你头上,并没有省过钱啦!况且我们省下这分家财来,也是留给你,你还有什么不愿意的呢?将来你成了家,你就知道做父母的苦扒苦省是为了什么了。”惜时也不做声,自坐到桌子边吃饭。 这小镇上到安庆,只有大半天的水程,天色到黑,也就到了。惜时在省城里读书多年,本有很熟的寓所,在寓所里住了一天,打听得津浦路火车,已经能通车到北京了。寓里恰好有一批同学,是赶上北京的,拉在一处,约了次日便走。惜时本想在省里打听打听那位白女士的消息,同学一纠缠,分不开身来,只得与他们在一处混着,又一同上了江轮。 这一天算了,到了次日,想起黄介人的话,她是陈步贤的小姨子,陈步贤家住在水竹庄,离这儿不远,何不前去看看,或者能探出一点消息来,也未可知。因之,换了乡下从不穿出来的西装,装着观看风景,慢慢地踱到水竹庄来。这个庄子,前面临水,三面都是竹林,除了有水路前去,来客都是由后面抄上前面。所以直到庄边,还看不见庄前的人物。 船家认得这是附近一个小财主,好好地招待进舱,守义知道船还有些时候开,到岸上买了一些糕饼,送到船上来,对惜时道:“你要有一年才回来,家乡的风味,带了到北平去,慢慢吃罢。”说着,在袖子笼里,摸出一个白绒手巾卷儿出来,悄悄地递到惜时手上,因道:“你是会用钱的,穷家不穷路,我又在镇上临时移了五十块钱来,你连手巾一路带着罢!”原来乡下人不知道用什么手绢,不是用布块,就是用洗脸的毛巾,这是守义平常用的一条手巾,就给儿子包了洋钱了。惜时接过钱,放进小箱子里去收好。守义又掏出一包铜币和小银币,交给他,让他一路好开发船钱脚力钱。 看了几页书,忍耐不下去,船上本有炉罐柴片,便到后艄去烧水泡茶喝。烧开了水,泡了茶,吃着干粮,混了不少的时间。这河汊里静悄悄,只听到两岸的虫声,偶然一叫,哪里有一点篙橹之声发生在水上?惜时等了个不耐烦,一摸身上,还有两条小手绢,便伏在船边,将手绢洗了,洗过了手绢,又把洗船的扫把,伸到水里去蘸着水,将船的四周都洗擦遍了,然而抬头看一看天上的太阳,依然正正当当的高照在头上,时候还早着呢!没有法,复又躺到船头上去看书,因为怕太阳晒,将船的席篷扯上前来,挡住了一边。 正看得入神,仿佛之间,有一阵香味,袭人鼻端,这种香味,只有几次在男女合座的娱乐场合,坐在女宾身后,所闻到的一种香味,在这扬子江心,这种香味,从何而来?回头看时,只见离着这里有一丈多路,有一个女学生掉转身躯,向船尾上去了。 惜时道:“莫不是陈步贤的小姨子?那她应该姓白了。”介入点点头,惜时道:“你怎么认识她的呢?”介人道:“我也不认识,是步贤的孩子,在学校里对同学说:他城里的小姨来了,小姨天天到湖汊子里采菱角给他吃。我刚才在岸上看见那采菱角的船,我想不是她,这里还有谁?” 惜时道:“不是我们这里的,难道还有几百里路以外的人,跑到我们这里来采菱角吗?”介人道:“自然不是为了采菱角,而从几百里路外跑来,然而几百里路跑了来之后,再来采菱角。这总也是可以的吧!告诉你吧:她是由省城里来,到水竹庄陈家来看她姐姐的。” 惜时转过竹林,便听到前面一阵喧哗之声,看时,只见一群男女站在河岸上,只向河里招手说笑,赶过庄前一所打稻场,却是河里一只小船,载着人和行李,向下流而去。原来这里出门,因河流之便,多不坐车,就是用小船将人载出河汊,再到大河去搭船。看这样子,这庄上是有人远行了。 惜时笑道:“步贤,是我很熟的人。……”说了这句,他接不下去了。心想问这个姑娘,与陈步贤熟不熟,有什么关系哩?介人道:“是啊,我也没有说你和他是生人,你若去见步贤,或者他可以介绍她和你见面的,哈哈。”惜时笑着,道了一声:“胡说!”掉背回家去了。 惜时笑道:“你真是外行,北京的大学多得很,叫我到哪里……”说到这里,自己忽然省悟起来:姓陈的并没有叫我去找她,我怎么倒反问起姓陈的来,便改着说道:“哪里去知道呢。”陈步贤倒也不曾用心,说过去就算了,倒约着他到家里去喝茶。惜时道:“我在家里闷得不得了,听到火车通的消息,我急于要回去商量启程了,改日会罢。”说着,点头作别,就回家了。 惜时立刻想到住在城市里,电灯是如何地光亮,而今在家里,却是过这样三百年前的生活。然而还有城里人,老远地跑了来过这种日子,这又可想各人见解不同了。正想着,忽然有人叫道:“黑漆漆地你一个人站在这里做什么?快吃晚饭去。”说话的便是惜时的父亲黄守义,他是终日衔着一杆旱烟袋的。惜时虽不曾看得清楚,只在这一阵辣气冲人的烟味里认识着,知道是他的父亲了,便到厨房里去吃饭。 惜时看着很有趣味,便想把船撑过岸去,泊在那枫树下,去领略红叶的颜色。于是放下书本,站到船头,拔起篙子,一篙点在岸上,船就由青芦丛里倒退出来,船到港中间,水很深,篙子使用不大利落,放下了篙,正要扶起桨来划过港去,只在这时,却听到青芦丛中,有一阵笑语之声。原来湖的汊港,多半是弯曲的。惜时泊船之处,又正在一个之字形的拐角地方,所以船在水中央,被芦洲挡住,却看不到上流的来船。 惜时正在忖度,他所要会的那个陈步贤,也在河岸上送客,看到他,连忙过来问道:“好几天不见,我以为你早到省城去了,原来你还在家里。”惜时道:“我不到省里去,我打算到北京去,但是因为铁路不通,我还走不了呢!”陈步贤道:“哪个说的,铁路不通?我们这位舍亲,现在就是回省后再上京。”说着,手向河下一指。 惜时撑着船,弯到对岸枫树下面,将篙子把船插住,但是:没有心看书,也没有心看风景,望着一湾流水,明闪闪地叠着小浪,流入两方青岸合缝之处,只是出神在船头坐了一会儿,自己一个人忽然说起话来道:“还是去找介人问一声吧。”于是,将船撑过岸,携了书本,到村庄东头一所私立小学校来访黄介入。原来他就是这里的小学校长,他早就散了学,背了手在田埂上走,看看他家的佃夫,挑了新割的稻子,挑向稻场去,偶一回头,看见惜时来了,便迎上前笑道:“你是找我来了吗?”惜时道:“我回家去,顺便看看稻。” 惜时心里一惊,问道:“是哪位令亲?”陈步贤笑道:“是我姨妹,人很开通的,你昨天不来,要是你昨天来了,我就可以给你介绍了。”惜时听了这话,不觉默然。陈步贤道:“我不骗你的,你去打听打听回去,火车的确是通了。” 惜时在船上远远地望着:只见他母亲将衣襟擦着泪,兀自站在两株老柳树下,直到模糊得看不清人影,才掉过头去。到了小镇上,便是大河,有到安庆省城去的班船,弯在码头。守义吩咐长工,将小船靠了班船,自己先爬上去,然后让长工扶了惜时上来,再搬行李。 惜时听着话,偷眼看看河里的船,早无影无踪,心里实在懊悔昔日在河下等她,早到这里来,岂不是和她早成朋友了,因道:“你令亲在省里住家,消息当然是比我更灵通,火车通了,这话一定不假,回家我和家父商量,一两天之内,我也要走了,但不知令亲到北京去,进的是什么学堂。”陈步贤笑道:“这个我是外行了,不过她也说了是要考大学。” 惜时听到笑语声,分明是两个女子,同村子里虽然也有妇女们能够驾船的,然而这里是不出鱼的所在,只浮水面满铺着野菱角罢了。自己只管犹豫,船就让流水横过头去,在原地方,流下七八丈路,赶忙拿起篙子,在船头上一拦,将船头横了过来,自己只顾撑自己的船,知忘了上流头已经有船下来,这里将船横过去,恰好上流头那只船,横着双桨,顺流而下,两下一凑合,看看便要碰上,惜时一阵手忙脚乱,连忙将篙子一伸,点住了来船,同时,来船也有人拿了短桨,将这里的船也顶住,两船缓了势子,慢慢地靠摆,惜时这才有工夫,看那船上的人,果然是两个妇女,一个将近四十岁,犹是乡中人打扮,一个却是剪发少女,上身穿着一件白色翻领的粉红短褂子,两袖露出圆藕似的胳膊。 惜时吃着饭说:“若是火车不通,我就先到上海去,家里我住不惯了。”乌氏望着冯氏道:“哦!我忘了叫陈大嫂晚上蒸腊肉了。”陈大嫂是他家帮工的,在灶前收拾余火,将火钳夹着烧着的柴段,放进瓦罐子里去,好闷成焦炭。一,听东家奶奶说,放了火钳,笑着站起来道:“我忙着给二先生炒南瓜子,把这蒸腊肉忘了,中午还剩有几块咸鸡,二先生吃吗?”惜时瞪了眼道:“冷东西不卫生,我不要,你们乡下人知道什么。”黄守义将筷子头梳了一梳短胡子,笑道:“你不要骂她是乡下人,我和你妈,你嫂嫂。”说着,放下筷子来,用手摸了一摸小中秋儿的头,笑道:“他也是个乡下人,不单是陈大嫂一个人是乡下人啊!”惜时也觉得自己的话有点不对,便不做声了。 惜时为了这种环境的不堪,只得拿了一本书,就到船边上去看。这江轮的船边,都有五六尺宽,外面拦着栏杆,就靠着栏杆坐在一个系铁链的铁墩上看书。江风阵阵,迎面吹来,胸襟非常地舒服,这比之在统舱里面,真有天上人间之别了。 惜时一回头,见他母亲眼睛里两包眼泪,几乎要滴了出来,心里不免受了一种奇异的感触。站在船上,呆呆地向母亲望着。那个小中秋儿,和了家里人,也送到河岸边,两只小手拖了祖母的一只手,跳着脚道:“爷爷和叔叔到哪里去?我也要去。”乌氏将手摸着他的小和尚头道:“你叔叔到北京去,明年才回来,唉!爷爷送他到镇上就回来的,回来的时候,会带芝麻饼给你吃的。”乌氏说了这话,眼泪水已是滴在小和尚头上。守义见小孙子闹着要去,连忙催着长工将船开了。 当学生的人,坐船坐车,都是竭力省俭川资的,大家都是坐在轮船统舱里,这一个舱里列着好几十副木床,上下两层,住着二三百人。这虽是秋天了,然而空气是非常之恶浊。人既多,那舱里的谈话声也就彼起此落,嗡嗡嗡地连成一片。惜时和着大家一处,不得不住统舱,他所睡的铺位乃是正中一排的下层,这铺左右后面,都是连着的铺位,左边是同伴,后面是一个鸦片鬼,铺中间点了灯,不住地烧着大烟;右边是个乡下黄脸婆子,带了两个孩子,除了孩子哭闹不休,还有一股子汗臭,前面铺子,倒有一点空地方,乃是和对面铺位共分的一条人行路。这条路上,除了茶房在铺前放下一个高木柜子,还堆了许多行李网篮,有了下脚的地方,没有放身子的所在。加上这地下,又是痰和鼻涕,又是瓜子壳和水果皮,又是茶水,也不能下脚,要说躺在铺上罢,和上面一张铺,只相隔一尺多高,头也不能抬。 工作了许久,人已是倦了,看书又看不入味,眼皮一涩,便蒙?地睡去。这一睡,也不知经过了多少时候,忽听得有人叫道:“是哪个的船?停在河中心,挡住了人家的路。”惜时听那说话的声音。正是女子,猛然惊醒,坐了起来,只将席篷一推,便见昨天那只船挨船而过,船上还是那两个人,只是那个女子将粉红衣服换了淡青的了。 守义道:“你说走就走,我能筹多少钱,等你到了北京,我陆续汇给你罢!”惜时道:“那我怎样等得及呢。”守义道:“最好你还是迟一两天走,让我把款子筹起来,你好带了走。”惜时道:“你老人家在乡下的面子,要筹个千儿八百块钱,难道还有什么问题吗?”守义笑道:“小孩子倒会说大话,乡下人哪个人家里,终年地存着大批现款,等人来拿。真是存着有洋钱的,他们都挖了窖将钱埋着,一直把洋钱满了绿锈,他也舍不得花费一文,又哪里肯移挪给我们用?现在要钱,只有两个法子:一是开了仓门,卖一两百担的稻,其二,是到镇上几家熟铺子里去借一借,但是我向来没有和人家开口借整批的钱……”惜时道:“那要什么紧,我们又不是借了钱不还,他们若是嫌钱拿进拿出有些费事,我们就按着月息给他利钱,十天是给一个月利钱,三天也是给一个月利钱,这也就不亏负他们了。” 守义由嘴里取旱烟袋,将烟嘴子指点着他道:“你这个孩子,又是这样冒失,有什么事?这样等着我说哩!”惜时道:“你老人家预备几百块钱罢!我明天就动身到北京去。”黄守义道:“你一晌都没有提到要走,怎么今天突然地说要上北京去呢?”惜时道:“以前我是不知道火车通了,所以等一天又等一天,现在火车通了,我怎样不走呢。”守义道:“就是火车通了,也应当有一两天筹备,怎么说走就走。”惜时道:“我在乡下,又没有一点事,今天走,明天走,都是一样,我何必多耽误念书的时间!况且说是收拾行李,有今天晚上一整夜,也够收拾的了,我明天一早就到省里去,不知道你老人家能筹多少钱。” 守义听了他的话,心里十分不高兴,但是儿子要去求学,是一件好事,又不愿扫了他的兴致。因道:“既是你明天一定要走,恐怕你妈手下还存有一点钱,叫她先拿出来罢!”惜时道:“一点款子怎行?就是你老人家随后寄给我,我也要带三百块钱才能去呢!” 在这水面上,最是红色的衣服,看着鲜明,这样一个时装女子,又是乡中向来不经见的,突然遇到,不由人不吃一惊。那个中年妇人,在船艄上扶着桨。前面那个少女,坐在浅舱里。面前两个竹篮,盛满了两篮子鲜菱角,这不必说,是在湾子里采了菱角回来的了。那少女手上,也拿了一支短桨,她抬起一只手来,笑嘻嘻地理着纷披到脸上的短发,掠到耳朵后头去。只在她这一抬手之时,那一弯玉臂,格外地显着欲红还白,正和那个苹果色的圆圆脸儿,露出筋肉之美。 在这一刻工夫,分钩式的短发,翻着白领的粉红短衫,以至于那女郎的身材,都和在家乡湖汉里所遇的女郎完全一样,只是她转身得太快,她的茴孔,却没有仔细去看清楚,本来她是要到北京去考大学的,那么,她也搭着这一只船到南京去,卣津浦路北上,并非是不可能的,也许这个就是她了。自己在乡下守了她多少天,为了要寻她,赶着到省里来碰机会,现在居然同舟共济,这个机会,岂可失过,这不能不去看一看,究竟是不是她?这样想着,立刻站起身来,跟了上去。 在惜时这样赏鉴时,那中年妇人,在艄上催着两支桨,悠然而去。惜时扶着篙子,忘了撑船,只是奇怪起来,这乡下哪里有这样一个女子!心里想着,只管向着下流看去,一直望到那船快要抵这一湾港汊的尽头,船只有一只野鸭那样大。他忽然省悟,何必这样呆,这船知道到这里来采菱角,当然船主住在不远的地方,我何不划了船紧紧地跟着,无论如何,我总可以找出她家在何处。正在这里想着,忽有人在岸上大喊道:“惜时你看什么?看出了神。”惜时回头看时,却是他的族兄黄介人,回答道:“我要划船到对岸去。”黄介人道:“你把船划回来,我有话告诉你,前面去的那一条船,我知道是哪一家的。”惜时道:“我打听那船做什么?她没有碰着我的船,我也没有碰着她的船,我们并没有什么纠葛。”黄介人便不多言,掉转身走了。 吃过了晚饭,他就没有心思看书。想到乡下物质不文明。又由此想到弃了城市来欣赏自然的那个女郎,介人既然说她每日都到湖汊子里来采菱角的,一定也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来,可惜当时因为自己有些不好意思,不曾把这话问出来,若是他的话可靠,今天她一定还会来的,照着昨日的时间计算,早早到河里去等着,大概会碰到她的。 只是这样一犹豫,那一只船已经开到两三丈路之外。那个女郎倒坐在船板上,脸正对了这边,伸出一双白臂,将船板上堆着的菱角蔓子,一面理着向水里丢,一面摘了菱角,抛到筐子里。偶然一抬头,将头上的散发,掀到后面去。就在这时,远远地和惜时打了一个照面,惜时的船,是抛了锚的。看着人家的船,悠然而去,自己的船,一尺也移挪不动,待要抢着将锚拔起,赶了上去,又觉得太著了痕迹。只好呆呆地望着这只船,越走越远,今天什么都准备好了的,衣袋里正藏着一只闷表,连忙掏出来看时,乃是三点三刻,那么,明天她们要再来的时候,也不过三点前后,以后可以按着时候来等她们的了,今天虽然等着了,那也只好算白费了一天工夫,自己将这事闷在心里。 到了第三日,还是吃了午饭就到河下来,以为她们绝不能不吃饭就出来,今天是准可以遇到的。然而望着这一湾流水的上下游,空悠悠地,除了几只白鹭会由上游飞过来,此外还有什么?连候二日不见,大概是不来了?本来采菱角也是一种游戏的事,何必日日都来,大概是从此终止了。他在船头上,向着前边呆呆地望了许久,叹了一口气,自回家去。 到了次日,又依照预定时间到湖汊子里去等。可是今天和昨日又不同了,一直等到红日西下,望着这一湾流水,也不见采菱船的踪影。自己想着:这或者是自己来晚了,采菱角的人,已经满载而归了。 到了家里,看到他父亲嘴里衔了旱烟袋,烟荷包里,满满装着一荷包关东叶子,踱出,大门口来。惜时两手一伸,拦住去路,便道:“你老人家这一出大门,又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不要走,我有几句话说。” 到了动身的那一天,守义和乌氏都一齐送到河岸上,乌氏用手巾擦着眼睛,却对了惜时不住地张着嘴哭,哭了一阵,又向地下甩着清鼻涕。惜时的行李,早有家中两个长工,给他搬上了小船。到了河边,守义和惜时都上了船,乌氏勉强大着声音道:“你一路都要写信回来,到北京路远,不要像在省城那样动不动整个月不写信回来。” 他这样想着,带了两本书,又带些茶叶干粮,独自一人到船上去。心中又想着,船弯在河这边,她们的船走那边去了,会看不见,弯在那边,对于这边,也是一样。于是将舱里收着的一个不常用的小锚,翻了出来,将船撑到河中间,将锚抛入水内,这样地守着,无论船打上下左右来,都是可以看见的了,将船弯好了,拿了一本书,便躺在船头上来看。然而今天看书,却和往日不同,书上的字,说的是些什么?一点也不知道。 他看了几页书,偶然一抬头,只见对面一片芦洲,看不见人家,芦洲之中,隐隐露出一片白光,却是隐藏着的小湖。湖那边,有些断断续续的树林,树林之外,却是深蓝色的远山。这种景致,有远有近,分着这样很显明的层次,真个不啻是一幅很好的图画。惜时放了书本,伏在栏杆上,便静静地领略这寥阔清爽的秋色。 他家虽是一乡的巨族,可是自家吃饭的人很少,只有五个人,除了黄守义夫妇和惜时,此外还有个寡嫂冯氏,一个六岁的小侄子小中秋儿。三代坐了四方,桌上一碗煮豆腐,一碗盐菜,一碗炒老茄子,都放在桌中心。另外一碗红辣椒煎干鱼,一碟煎鸡蛋,都放在惜时面、前。小中秋儿和他母亲一方,另用一个小碟子,盛了一块鸡蛋,几块豆腐,放在他面前。 介人摇着头,笑了一笑道:“老弟!你既然有事求我,你就不该说谎呀!”说着,用手一指稻场上的稻堆道:“我爱着这个,是为了一年之内,可以不挨饿,你爱着这个,与你有什么关系?这爱虽然是一样,不过是在水面上的活动东西。”说着,他伸手拍了惜时的肩膀,笑着轻轻地道:“你的眼力不错,那个人儿,原不是我们这里的人物。” 乡村人家,到处都露着古风,物质上的设备,往往是和城市上相隔几个世纪的。在城市里的人,总是羡慕乡村自然的风景,在乡村里的人,也总是羡慕城市里物质文明。惜时回到家里,天色已是昏黑了,走到堂屋里,远远地就看到祖宗神位下香案之上,放出一点绿豆大小的火焰,照着屋子里带着一种淡黄色,那正是一个黄篾架子,上面摆了一只圆瓦碟,碟子里盛了一碟子菜子油,放了两根灯草,这就是所谓的油灯了。 乡下人的厨房,都是很大的,照例是柴灶的对方,放着桌子吃饭,为的是盛菜装饭,来往方便。这一个大厨房,就是灶头上烟囱边,放了一盏竹架子的煤油灯,这种架子,很像城市里的自来水塔,也像消防队的警楼,只是一面多了一个提携的提柄。架子上架着一个洋铁扁壶,因为绝像无腿的甲鱼,所以乡下人就叫它洋龟,龟嘴细而且长;挺直地伸着,吐出一根灯草,那里就是灯的发亮处了。对于这盏灯,惜时曾屡次提议要革除,只看着那洋龟灯头上,半寸长的火焰,倒吐出四五寸长的黑烟来:是多么有碍卫生。父亲每年收着整千担稻子,要合四五千块钱,为什么省着一盏玻璃罩的油灯都舍不得买。 这一截船边,一直通到船尾,除了那女郎之外,恰是并没有第二个人,自己若是苦苦地追着人家,似乎有点轻薄相,而且也怕那女郎疑心起来,有些不便,心里一犹豫,不能上前,就斜靠着栏杆,向外看去,停了一停,那女郎却转过船艄去了。 惜时因她转过船艄,便看不见了,赶快又跟了上去,到了船艄,恰见她转过到船那边,自己又怕人家会知道他是紧紧跟着地,于是背了两手,口里唱着大江东去的歌,放出从容不迫,无所用心的样子来。在他这样做作,步子就格外的放得慢,而那女郎的后影,越看越像,是心中所念念不忘的女郎的面孔,更是急于要证实了。自己这样并不像跟随人家而跟随着上去,看那女郎,又伏在栏杆上了。这边的船边,和那边不同,来来往往的人不少,栏杆上也伏着不少人。惜时跟着一个女郎走,又想到外人旁观者清,或会看出来的,倒是不上前的妙,于是他又不敢太近,又在栏杆上伏住了。 由惜时到那女郎身边这一段栏杆,还是没有第三个人,因装着赏玩船前去路的江景,就看到那女郎的侧面。那苹果色的颊儿掩映着一剪黑发,多么美丽!纵然不是采菱舟上的那个女子,也是一个安琪儿了。 那女郎这时是醉心于江上的风景,在衣襟上掏出一方手绢,右手拿了,不住地绕着左手的手指,他忽然想到,上海的游戏小报上,登过女郎们有用手绢抚弄,代表说话的,莫非她知道我跟了来,对我说什么?可是自己向来就不懂这个,她有话不是白说?想到这里,胸口里便不觉跳了两跳,脸上也发起热来,继而一想,不对,人家是个纯粹学生样子,这样浪漫式女子的行为,她岂能有,于是第二个感想,把第一个感想推翻。 不过在他这里沉吟时,又有两阵风,由人家身上吹来。同时,便有令人回肠荡气的一种香味,微微地钻入鼻孔,这种香气,比白兰地的酒力还大,立刻鼓舞起了惜时的精神,无论如何,要看一看她整个的面孔。于是由他一手的栏杆靠背,掉了一个位子,掉在她下手的栏杆上靠着,至于相距的度数,也不知是何故,自己只是不肯太近了,反觉得远些。在这时:她也许有点知道,起直了腰来,伸手理了一理鬓发,掉转身向后艄去了。 惜时一见,悔得不得了,若是老在下风站着,岂不把她的面孔看到了!惜时再要跟去,不但她会疑心,是有意跟着,就是别人,也会疑心的。有了!我何不由这边进统舱,再出统舱那边的门,就可以和她顶头遇见了。这种办法,是必中,而又不露出任何形迹的。这样想定了,马上进了统舱。 可是一进统舱,遇到一个同伴,将他拦住了,说是:“船票丢了。”问他:“看见没有?”惜时道:“你的船票,我怎么会看见?你这冒失鬼!”那同伴“哦”了一声,笑道:“你这句骂得好,你提起一个冒字,我想起我船票,塞在帽子里哩!”说毕,笑着去了。 惜时被他扰乱了几分钟,再出舱门看时,并不见那个女郎了,心里恨那同伴无意识的纠缠,耽误了事情。然而这女郎既是同舟,反正跑不出这船去,各舱都找一遍,总也可找出来的。于是装着参观船的内容,上下跑了一周,总也算他用心良苦了。要知他究竟能找着那女郎与否?下回交代。 [book_title]第02章 千里同车萍踪偶合 孤灯入梦玉臂微依 自从黄惜时要想再看看那个女郎,究竟是不是心意中的那一位?不料将轮船找遍了,也不见那一位。同伴们也不知道他失落了什么东西,却是满船寻觅,都追着问其所以然。同伴里有个邱九思,是个在北京的老学生,同伴的人,路上有什么事不明,都向邱九思去请教,黄惜时虽然不便将心中的事,也去问他,可是船中有人不明了的问题,总要问他一问。 这邱九思正躺在对面一个铺位,他表示是个老出门的样子,安之若素地,捧了一本杂志,支着一只右腿,看得很适意,只看他的手,微微有些颤动,就可以知道这船身一些儿的震荡,都和他同化了,他一心都在书上,没有留心到书外的一切。他嘴里衔了一支烟卷,并没有点着,不时地,却伸手到枕褥下去摸索,似乎是在找火柴。惜时拿了一盒火柴,抛到那边铺上去,说道:“要洋火吗?我给你。” 邱九思笑道:“你不要那样说,出门的人,最容易和出门的人说投机的,若是遇到了异性,真能一拍即合。我有一个朋友,他的夫人,就是在轮船上开始认识,然后由朋友进为夫妇的。”惜时让他说中了心病,只好不做声,他也为了要看书,并不继续地将这话向下说,不过他这几句话,更打动了惜时的心事。既是他举出了一个例子,说是朋友相逢在轮船上,结果便成了夫妇,可见自己理想中的幻境,也不能说完全无可达之境。自己这样想着,不觉由铺上坐起,在铺底下捞出鞋子来,穿上了站在铺前,见同伴并没有注意到自己,于是就慢慢地踱出统舱来,只是各处游览便了。也不见那个人。 邱九思为了擦火抽烟,这才把书放下,掉转身来,惜时道:“你真可以的,一上船就是这样躺着,也不出去透一透空气!”邱九思道:“这样出门,已经是舒服极了,还有什么不满意的,轮船挤得站着地方都没有的时候,也要熬上几天几夜呢!”惜时道:“船上挤得那样满,不知道有多少人?设若有个人在船上,我们要找他,是否找得着?”邱九思道:“你要找什么人?原来你在船上跑来跑去,是要找人。”惜时道:“我不过譬方说一声罢了,有什么人可找呢?” 那女士早都看见了,便对老人和惜时点了一点头,笑着道了一声:“谢谢。”茶房指着惜时道:“这位先生也是上北京的,好在这位老先生是到徐州的,椅子空出来,也不耽误他睡觉的。”那女士听说,又对惜时笑着点了一点头,这才整理着东西坐下去。惜时和这老人坐在一椅,少不得就谈着话,惜时操着一口安庆话,又说是到北京去投考大学的,那个女士在一边听到,似乎很注意,就偏着头听了下去。 这时她手上已端了一本书,斜坐着看,她一人坐了一把椅子,正对面却是一个斑白胡子的老者,那老者说话,却是一个山东口音,大概不是她的同伴。这车上的椅子,除了四角而外,都是两把椅子相对的座位,一把椅子又应该坐两个人,看白女士的形状,似乎她是一个人,因为一个人,坐在车座的中间,举目无相识之人,感到有许多不便,于是便和一个老者坐在一处了。而老者又腐化一点,是无可交谈的,于是就低了头,端一本书看,这样的长途旅行,她心里的寂寞与烦恼,在惜时看时,他觉得所猜的,当有十之**是不错的,在自己孤身旅行,有了这样一个对象,自己觉得很可以混过日子的,但不知道她心里是否也有一个对象?心里想着,看见人家的后影,不断地添些奇异的思想,后来索性坐在椅子头上,横着身体,这就可以很随便地看人了。 过了半天,到了蚌埠了。许多搭客,都拥上车来,白女士坐的地方,不由分说是加上了两位客,白女士站了起来,脸上显着很不乐意的样子,叫了一声:“茶房!”茶房见她原坐的椅子上,现在坐了一个穿长衫马褂的汉子,就明白了,因笑道:“小姐!你打算掉一个位子吗?”白女士点了点头,茶房道:“我给你想想法子看。” 车子到了徐州,那个老先生已经下车了,于是这两张椅子上,就只剩了他和她。这时,天色已是昏黑了,火车棚顶上,垂下几个乳式的电灯玻璃罩,罩子里的电灯,虽然也放出一些光来,然而带着一层金黄的颜色,这是三等车中特殊的情形了。在这样的黄昏状态的灯光下,已是不能看书,看看同车的旅客,除了几个人,口里衔着烟卷,昂头冥想而外,其余的旅客,都是斜靠了坐椅,头垂在肩上,充分地现出倦容来。车的那一头,还有两个旅客断断续续地谈着话,然而这时车子是加足了速度,极力地向北快走,一片轰隆滴答之声,如推山倒海一般。跟着火车,在耳边或脚下哄闹,人家说些什么?这里也听不见,不但说话的声音听不见,就是一切别的声音,让火车的车轮和铁轨的宣战,也一切盖过去了,因此惜时在极热闹的环境中,也沉寂起来。 说着话,已经走到惜时这边来,这里车门的两边,都是两把面壁的单椅,惜时据了门左的一椅,门右的一椅,也是一个老人,而且椅子上放了不少的东西,茶房便笑着向那老人道:“老先生!你不是到徐州去的吗?”老人道:“是的,若是那位小姐要到这里来坐,我可以让让,出门的人,大家方便。”那人说着话,脸上显出十分和气的样子,他早已猜出了茶房的心事了。茶房连连笑道:“好极了,好极了!”说着,他便掉转身来,四周一看,那意思是要给这老人找个地方,惜时站起来道:“你不用找了,我和这位老先生并一个座位罢。”茶房连连道着谢,就把惜时的东西搬了过来,腾出那张椅子,然后将那位女士引了过来。 茶房见他醒过来,就拧了一把热手巾递给他擦脸,惜时接着手巾站了起来,不由他大吃一惊,就是轮船上看到的那个女郎,也在这车上,她穿的是粉红的衣服,也是背着脸朝了那边,在轮船上寻找了她大半天,要证明是不是乡间遇到的白女士?把机会失掉了,现在同在一节车上,无论她怎样守着沉默;总不能没有回过头来的机会,只要她有回头的时候,总可以见一面了,又好得是自己并没有同伴,不像在轮船上,藏藏躲躲,还要避同伴们的耳目,心里就宽畅了许多,只是一件,自己坐的这一把椅子,是对着壁子的,坐下去,正和那女郎背对着背,若时时刻刻地回过头来,恐怕让车上的客人发觉,于是等着车子上人安定了一点,便装着由那边车门出去,在车的月台上略站了一站,然后再进来,当推开车门的时候,目光早就射到那个女郎座上去。门一开,一阵风向里一吹,那女郎倚椅斜坐,沉沉入睡,忽然一惊,抬起头来,正和惜时打了一个照面,只她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在额前的刘海发下那样向人一转,就可以认识她,那正是采菱船上的那位白女士。 茶房就把饭与汤,一齐都搬到她坐的椅子上去,她似乎总带点羞态,于是将汤饭又移靠了车窗,将背向了人,半侧着身子吃喝,惜时心里默念着:爱情是神秘的,害羞就是一点神秘意味的透露,若是交际十分的公开,就那是表示心里不带一点爱情之影,不过是平常的交际,就无可玩味的了。她这样在大方之中,带一点害臊的情形,这正合了那神秘意味的条件,或者她不至于仅仅以平常的朋友来看待我吧!这样一想,又看了一看她的背影,觉得骨肉停匀,美而没有病态,正是新式美女应有的态度。 自从白行素和他开了口以来,惜时就不住地谈着关于学业的事情,可是话虽多,态度是十分从容,声音是非常地柔和,不知不觉之间,度去了大半天。 眼望着人,手上拿了个长柄铜匙,一下一下,抄着蛋炒饭,只管向嘴里送,这一盘子蛋炒饭,早是送完了。但是他依然作了挑饭之势,嘴里虽不曾咀嚼着,却也不知道已经是没有了饭。还是茶房过来,轻轻地问道:“先生!汤不要了吗?”惜时这才一看是拿着空盘,便点头让他收碗去,一面掏出钱来,悄悄地给了。那意思就是怕白女士看见,又要谦逊一番,果然给过了钱,她也就吃完了,她看到茶房手上拿了钱,也只好等他收了碗去,又向惜时道了一声:“谢谢。”惜时笑道:“我们以后同在北京作客,总免不了有些往来,若是像密斯白这样客气起来,倒反有许多拘束了。”白行索道:“并不是我客气,是黄先生客气起来。”这以下,她似乎感到无甚可说了,又对惜时一笑。两人经了这一度酬酢之后,又感到更熟识些了。她却不像先时要惜时问了她,她才回话,她自己也感到长途旅行的寂寞,常常也有些话来问惜时。 看白行素时,见她抬起一只胳膊,放在窗格上扶着她的头,她微闭着双目,额前一绺散发,直垂下来,掩过了她的眉尖,那种浓厚的睡态,知道她已忘了一切,惜时只管看着她,也跟着她忘了一切。她猛然一抬头,似乎吃了一惊的样子,回头看到惜时,用手理着她的散发,向他笑道:“什么时候了?到了什么地方?” 白行素这才知道他特意拿出来的是这一本书,便道了一声“谢”。将书接着,坐到椅子上,翻了两页,首先将各校考的数门题目查了一查,一看之下,十个倒有七八个不能了解的,虽然书上一般的列着有答案,可是这答案,也有些看不懂的地方。惜时见她左手捧着书,目光注射在书上,右手却用一个食指,一下一下地,轻轻弹着下嘴唇皮,看那样子,已是十二分出神了。 白行素说:“别的都罢了,只有数学一门,太没有把握,现在是补考,一报名就要考试的了,一点补习的工夫都没有!”她说了这话,眉毛就皱了一皱,惜时道:“密斯白,是代数生一点呢?还是几何呢?还是三角呢?我对于数学的功课,比较地熟一点,若是我们能在一个学校,又同场补考的话,……”惜时说到这里,不免偷看了一看她的颜色,然后才笑着道:“我或者可以帮点忙的。” 白行素见他对于不睡觉,有这种坚决的表示,当然是不能再睡下,若把毯子褥子硬塞过去,仿佛有点拂逆人家的盛意,只得坐下去,将一只手抬了起来,扶着自己偏过去的头。惜时道:“密斯白,你可以安歇了罢!何必还坐着呢?”白行素笑道:“还早呢!而且我也不要睡。”她说了这话,似乎还不能够证明她不倦,于是又拿了一本书,端着看了一看,但是这车棚顶上的灯,照着人发出那黄色的惨光,哪里看得书上的字清楚,越是努力去看,越觉得眼睛有些昏涩,慢慢地向下沉,书竟落了下来,惜时便道:“密斯白!你已经很疲倦了吧?要睡就睡,不必客气了。”白行素微笑着,又道了一声:“不要睡。” 白行素笑道:“若是这样,那就很好。但是,不见得恰好有那种好机会。”惜时道:“我还有一个聊备一格的法子,我上半年曾经托朋友在北京买了一本过去两年的考试必读,上面各学校的考试题目都有,倒可以参考一下。这本书就是,密斯白可以看看,若是有什么疑问的话,我们可以互相研究。”说着,就把他在箱子里早已拿出来的那本书,双手递了过来。 白行素果然坐下了,惜时接过书来,先看了一看,然后两手捧了书,弯着腰,直送到她面前去,白行素既不便就让惜时坐在一张椅子上,又不便正端端地坐着,让人家站在面前伺候,也只得身子略起了一起,将手撑住了椅子背,于是惜时的头,恰好俯到她胸前面去,在这时间,就觉得微微有一阵粉香,由她的衣领子里透了出来,一闻之下,不觉悠然神往,左手捧着书,右手伸了一个指头,在书上画着,口里说着:“这个问题,也很容易的,先明白了……”他说到这里,自己也莫名其妙,这应该下个什么定义哩?口里就不住地说着“这个这个……” 白行素本来看到惜时不睡,将铺盖让了过来,因之心里过意不去,而今他反说自己站着,是铺盖送过来的缘故,只得站起来陪着,这更是过意不去了。便笑着连说了几个不是,自己就先坐下了。因笑道:“我真是却之不恭,受之有愧,我现在作一个折中的办法,我留下一条毯子,褥子就让给黄先生罢!”惜时道:“那更是不好,我有了褥子,有垫无盖,密斯白有了毯子,又有盖无垫,密斯白以为这是折中办法,其实倒成了个两无所得的办法,那又何必呢!”说到这里时,茶房也给惜时端了一块木板来,惜时看到了,远远地向茶房乱摇着手道:“不要,不要,不用拿过来!”说时,头也不住地摇摆,茶房看他那样着急的样子,笑着将板子端走了。 白行素手上拿了毯子的一角,斜靠了坐椅,呆下许久,忽然一笑道:“没有这种道理。”只说了这六个字,将毯子的一角放下,却笑着摇了一摇头,那意思是表示深切不可的样子。 白行素当了茶房的面,却是不好意思拒绝,只得让茶房放下,随着,惜时就把铺盖卷儿一捧,双手捧了过来,茶房道:“小姐!这铺盖我给你铺上吗?”白行素道:“不用,你去罢!”茶房转身去了,白行素拿着毯子的一角,微微地抖了一抖,回转身来,又向惜时这边看了一看,见这边并没有铺盖,是光光的一张坐椅,就用很低的声音,笑着对惜时道:“这真对不住,黄先生自己呢?”惜时笑道:“我向来很能熬夜,再加上一件衣服,靠着椅子躺躺就行了,若不是为了密斯白,这铺盖卷放在椅子底下,我也不会拿出来的,请密斯白不要客气,只管睡下。” 白行素坐在那边,看他要看些什么书?把他这种行为都看见了。惜时将箱子归拾好了,书放在一边,却不曾去看,尽管把考学校的事,来和她讨论,她也露出一点消息,说是:“要考好几个学校,或者总有一个碰得上的,好在各大学现在都收女生,倒不一定要专考女学校,不过若是考得上女校的话,却愿意入女校,北京有几家亲戚,都可以暂时借住,倒也不愁没有人照应。”惜时问道:“令亲是在政界的吧?在政界的人,他们比较的要守旧一点……”说到这里,觉得这种无的放矢的批评,太无所谓,便向着人家微微笑了一笑,白行素却不曾注意到他这一句话,答道:“那也不见得。” 白行素只管这样想。心里想着,同时眼睛也就看了惜时出神。惜时在那边睡着,果不出她所料,原是假睡,等到白行素睡下去,微微地睁开一丝眼光,看她在做什么?见她弯了一只白胳臂,环在头上,加倍地显出妩媚来,心里这一分舒快,简直不可以言语形容,看她双目灼灼,只管看着我,似乎有个什么问题,望了自己,亟待解决一样。一个男子,让女子这样饱看,实在是少见的事,真是人生幸福呀!她这样地看,看她要看到几时,我现在只要略动一动,就会把她的视线打断,我且始终地装着睡,让她将我这个影子,深深地印在脑筋里去。自己这样想着,于是只管靠了椅子背睡下去,脖子虽然觉得很是疼痛,也极力地忍耐着,一个钟头之间,曾偷偷地睁开眼睛看了几次,她总是望着这边。 白行素一想,他也让题目难倒了,便笑道:“我已经明白了!你请坐罢。”惜时只得将书交回了她,坐到自己椅子上来,等到自己坐下,第一个感觉指导了自己,刚才未免有点神经错乱,接上第一个感觉,又显着自己暴露了短处了,为什么对人家解题目,久久说不出所以然来呢?其实这是自己极了解的题目,为什么倒说不出来?自己夸说自己的数学极有把握,马上就在数学问题上困难住了,显然自己是个撒谎大家。这样地一踌躇,不觉充分地不安起来,可是偷眼看白行素,倒也并不在意,于是又借着讨论学校的事,慢慢地扯到数学,就将自己所学的心得,以及练习数学的秘诀,都和人家说了。 白女士道:“我真是大意,谈了许久,我还没有请教你先生贵姓?”惜时道:“我们交换一张名片罢!”于是,他首先在身上取出皮夹子,拿了一张名片,离着座,双手递了过去,白女士接着看了,点了一点头,也就在线织的手提囊里,拿了一张名片,回给惜时,惜时接着一看,乃是“白行素”三个字,此外并无别的字样,因笑道:“这名字真是高雅得很,在这三个字上面,就可以看出密斯白的个性来。”白行素只望了他微微一笑,却没有加以分辩。 惜时默然了一会,微笑道:“若是我和密斯白碰巧考到一个学校里去的,也许我们成了同学。”白行素道:“怎么‘也许’呢,那自然是同学了。”说毕,嫣然一笑,惜时一想,果然自己这话不对,可是自己心里的意思,并不是说着泛泛的“同学”两个字,既是更正不得,也就一笑了之,好在彼此已经谈到考学校的事了,把这一个错误揭了过去,这又可以把大学的试题,拿来研究研究。 惜时道:“我这里预备得全有。”说着,连忙就在坐椅底下,抽出一个小铺盖卷来,一阵工夫,解开了绳索,打了开来。便是一条小锦绸褥子,一床白毯子。茶房车上,本都预备小条板,预备座客睡觉的,茶房看到惜时在解铺盖卷,以为他要睡觉了,连忙就端了一块条板过来,预备在惜时坐椅这边,放了下去,惜时伸着两手,一阵乱摇道:“不是!不是!你放到对过那张椅子上去。” 惜时道:“密斯白!请你不要客气,随便一点罢。我就是不会客气,我要是客气,就不这样冒昧了。”他一提出了“冒昧”两个字。白行素若是不接受,便显得真是嫌人家“冒昧”了,只得笑着道了一声:“谢谢。” 惜时见她对于所问的话,笑而不答,料着就与旁的女子无别,是把睡觉的事,认为是神秘的,便笑道:“出门的人,哪里顾虑得许多,也只好含糊一点了。”白行素知他猜中了心事,却又不肯承认,因笑道:“我并没有什么顾虑,只是铺盖行李,我全送到行李车上去了,果然睡下去,恐怕还会受了凉。” 惜时站起来道:“这倒是我多事连累密斯白了,我不将铺盖送过来,密斯白还能坐着打瞌睡,我把铺盖送过来之后,连密斯白的座位都没有了,我心里真是二十四分抱歉,我要怎样地才能解释一下子呢?”说着,伸了手到头上,就乱抓一顿。 惜时真不料猜得一点不错。由轮船上以至刚才,虽不曾与她会面,然而已经和她的背影,认识得很熟悉了。自己本就计划着十二分周到,更预备着十二分的毅力。要把这背影的前影,探个水落石出,不料真正看见人家的面孔时,自己忽然胆怯起来,好像人家的眼珠一转,就把自己的胸藏的一部诡计,完全看见了。而且她脸上,也有惊讶之色,仿佛是说这人好像认得,他何以也来了? 惜时看她,当着自己的面,决不肯睡下去的,于是不再和她说话了,就将头靠了椅子,缓缓地睡过去,渐渐地便打起呼声来。白行索心想怪呀!这人是这样容易地睡着,头一歪过去,人就打起呼声来了,不要是假装着睡熟,好让我躺下罢!人家有这样的好意,倒不可辜负了他。只得放好铺盖,和了衣服躺下,因为没有枕头,将个盛零碎小提箱,塞在褥子底下,头昂得高高地睡下。自己本来是很疲倦的,坐着兀自打盹儿,可是现在躺下之后,颇觉得惜时这人对于朋友,真是十分的客气。他先借铺盖给我之时,说是他不要睡,及到铺盖借了过来,为着要我睡下,他又坐着睡着了。一个初见面的朋友,倒不料这样体贴人微,虽然男子对于女子,都是极力表示客气的,然而客气到他这种程度,实在还是有生以来,初次见到,我真不知道要怎样地答谢他! 惜时看了又看,不免沉沉地随着眼光想了下去,设若她和我的友谊很不错,我一定可以拿了她的手臂,握上一握,据我想去,那一定也是丰若无骨的了。她刚才将我看了一个饱,我现在也要看她一个饱,她把我的影子深深地印到脑筋里去了,自然我也要把她的影子,印到我的脑筋里来。这样想着,不由得自己心里有一阵奇怪的愉快要发泄出来,脸上只管发着微笑。 惜时提到了家乡,就有点笑容了,因道:“我似乎在什么地方会到过密斯白一回的。”白女士笑道:“是的,我也有些仿佛,大概是在水竹庄的小河上吧!你先生怎么知道我姓白?”惜时道:“令亲陈先生是我的好朋友,当密斯自由水竹庄走的时候,我正到那里去访他,他知道我是要上北京的,说是可惜迟来了一天,若是早来一天,他可以介绍介绍,到了北京以后,也多认识一个同乡,不料就是不用令亲的介绍,我们居然也认识了,人生的遇合,真是难说啊!” 惜时将那张名片看了之后,先放在皮夹子里,把皮夹子刚揣到身上,又想起什么似的,就把放在坐椅上层木格子上的小提箱拿下来,意思是想要拿书看,取了书出来,把椅子上的书,收到提箱子里去。同时,把身上的皮夹子取出,又将人家送的那张名片,也放到提箱盖下的夹页里去。 惜时原有一本书放在座椅上,这时将书拿在手上,随便翻了几页,望着书,很不在意地答道:“是的,他们那班人都有半价票,搭了寻常的通车走了。”那女士道:“半价票实在也省不了多少,而且还要在天津转一道车,出门的人,何必这样地不怕烦。”惜时见她正式地谈起话来,也就正着脸色和她答话。先还有那个老者从中插话,后来他们的话,说得有点专门近于家乡了,那老者索性是一言不发,静静地在一边听着。 惜时一想对了,在徐州站的时候:同座还下去了一个旅客,岂有不知之理。用手将头上的乱发,向后连抹了两下,笑道:“是的,我也坐着睡了一觉,糊里糊涂,就不知到了什么地方了?密斯白就这样坐着,不觉得受累吗?”白行素听说,便笑了一笑,原来女人家的举动,有许多是神秘意味的,就是睡觉,也是视为神秘的一种,平白地,却不愿当着人伸了腿睡觉。 她这一问,不知是偶然地一问,也不知是特意提出来的一个问题,然而惜时也是睡着了一般,不知到了什么地方。白行素突然一问,他真不知从何说起,就道:“大概过了徐州罢!”白行素笑道:“过了徐州,我是知道的。” 在他这样自相纷扰之中,在船边闲眺的人,遥遥地指着江水尽头,那里有一堆小小的山影,连着江边黑巍巍一片,说是已经快到南京了。惜时到南京,这还是初次,为了避免误事起见,只得放下心头的幻想,且去收拾行李。在舱里收拾行李的时候,听到船外一阵喧哗,接着如潮水一般,有一批人拥了进来,只听到叫着泰安栈!迎宾旅馆!南京饭店!还有叫着,要挑子不要?要马车不要?如深夜失火,叫着求救一样,声音是非常地高,在这声音之中,有拿了红纸帖的,有拿硬壳子车照的,有拿了绳索的,在睡铺前的夹道里,发了狂一样,只管乱跑,初出门的人,看到这种神情,不由人不吓一跳,所幸同伴里有个邱九思,他是极内行的人,他跳下铺位,两手一叉腰,无论是什么人来问话,都只当没有听见,不去理会,因之这些人,只管乱哄哄地一阵一阵过去,等这些人乱过去了,邱九思找了一个旅馆接江茶房,点明了行李告诉他,由那茶房招待登岸,同往一家旅馆。 在他这样自己犹豫不定,脚是依然向前走着,一刹那间,已是走过了人家的座位,自己不知不觉地,又回头去看了一看,自己一回头,那白女士却也掉头向这边看来,因见惜时也看过去,她立刻就回转头去了,惜时想这越发的可以证明她也是认识我的!不然,她不会对于一个同车的男子,会如此注意,因站在自己坐椅边,斜斜地靠着,装是看窗外的景致,便去侦查那白女士的态度。 到后来,始终没有去理会她,她也慢慢地入睡了。惜时先还不敢陡然坐起来,怕惊醒了她,后来仔细地一看,她果然是睡着了,这才慢慢地坐起来,望了她那雪白的脸,闭了双眼,一条弯弯的黑线,隐在很深的睫毛里,那漆黑的头发,在额前脸上,两面分披着,真个带着三分画意,看她微曲着身体,抬起来的那只雪藕似的手臂,更是整个透露在外面了。 到了下午,同伴过江去了,惜时便雇了一辆马车,看看明故宫,秦淮河,次日又出城探了莫愁湖和明陵。第三天,由客栈里茶房送着过江登车,茶房因为得的小费不少,这天就把他送到三等茶房车上去了。这茶房车,是归茶房管理的,坐的人得另外赏钱,所以这车上的人格外少。惜时找了车角上一列椅子倒坐着,因为这两天也跑倦了,现在一人坐着,又是孤寂得很。因之,车子一开,颠簸了一阵,自己就昏昏然入睡了,及至醒了过来,火车已开得离浦口很远了。 他正看得入神之际,偏是这车棚的电灯不作美,一共三只电灯,却灭了两只,只剩下那头远远的一只了。这样一来,车上就越是昏暗,看白行素时,身子蜷缩,盖的毯子,已有一只毯角,拖到椅子下面来,她露出胳臂的那半边身子,更显出一大截来,惜时心里老挂念着,她不会受凉吗?可惜我不是这车上的茶房,我若是车上的茶房,一定要上的把她叫醒,设若我这时上前给她盖上,她或者不会说我冒昧吗?望了白行素那张椅子,伸手又将头搔了几下,自己踌躇着,却不知道如何是好? 久而久之,她还是看那打开来了的两页书,这分明是她被几个疑难的题目拘束住了,先伸着头一看,见正是数学一门的题目当中那几页书,于是站起来问道:“密斯白!你看这些题目深码?”白行素将书放在大腿上,摇了摇头笑道:“我对于这题目的答案,都找不出它的所以然来,考试若是这样地深,我简直要交白卷了。”说时,她就拿了书,要站起来,惜时道:“你请坐!你请坐!让我看看这题目。” 不过住在旅馆里以后,惜时觉得发生了一个问题,因为这些同伴,他们有了老出门的领导,老早地托人在陆军部弄了许多便宜半价票,这种票子,只能由浦口坐车到天津,不能坐京浦通车到北京。惜时既没有半价票,邱九思就劝他坐特别快车,一直到北京,因为比坐寻常快车稍微多花一点钱,车子上人很少,也省得在天津转车。邱九思和同伴们,今天下午就过江登车,约了惜时后天一早上特别快车,他们可以按着车到北京的时刻,上车站来接。惜时觉得这种办法,很是妥当,而且自己从来没有到过南京,现在到了,应当看上一看名胜。于是就决定了后天上车。 一会儿,茶房过来招呼茶水,那女士和茶房说着话,老人对惜时笑道:“这位小姐的口音,和你先生差不多,大概是同乡吧!”惜时倒以为这老人家有点唐突,便低了头,鼻子随便哼着答应了一声,那女士却是很大方,笑道:“是的,你老人家在说话的声音里听了出来了。”老人家道:“你这位小姐,也是到北,京去上学的吗?”那女士笑道:“是的,大凡一个青年,坐这通车到北京去,总十有**是上学的,我们同乡,原有一大批同来的,到了南京,我们就散开了。” 一会儿,看见同车的人,有叫茶房送蛋炒饭和炒面的,因向茶房要了两盘火腿炒饭,又是两碗鸡丝汤,白行素见他要的是双份,好像要说一句什么话,半中间又忍住了,却只轻轻叫了一声:“茶房!”偏是那茶房事忙,转身就走了,不曾听见,不多大的一会儿工夫,茶房提着一个食盒子来了,放在惜时面前,揭开盒子盖,便是两盘饭,两碗汤。惜时叫茶房拿起一份来,然后脸上装出很郑重的样子,将手向白行素座位上一指道:“送到那边去。”于是茶房提了食盒,到她这边来,她才笑着站起身来道:“黄先生!你怎么客气起来。”说着,身子向后退了一步,望着惜日寸露出一点儿笑意,两双雪白的手掌,翻来覆去地彼此握着。在这里面,充分地可以知道她却之不恭,受之有愧的为难情形了。 呆呆地望着,沉沉地想着,自己也就充分地有些倦意。一时之间,也不知道怎样神使鬼差,竞自拿了毯子,轻轻地提着两只毯子角,高高地提起,向她身上盖了下去,这一盖之间,少不得有一阵凉风,就把白行素惊醒了。仿佛这车棚顶上的电灯,已是大放光明了,照见她脸上,深深地泛出两道红晕,睡眼惺忪地,向人微微一笑,连忙坐了起来,却一伸手握着惜时的手道:“黄先生!你为什么这样客气?” 惜时被她的手握着,觉得又暖和,又绵软,绝不是自己理想中所猜得那样冰凉。就笑道:“原来你的手这样地暖和,我真惦记着了不得,总怕你受了冻哩!”说时,就挨着坐下了。 白行素眼睛向他一溜,微笑道:“我凉我的手,为什么要你惦记哩!”惜时看她样子,也是未免有情,便笑道:“密斯白,我这话,或者说得冒昧一点,你要知道,我在家乡采菱船上,看到你的时候,我便十分的爱你了,你若是肯说一句真话,大概也不能不说爱我罢!我们彼此都很好的,我们就订了婚,你看好不好?” 惜时说了这话,白行素倒有点儿女子态,不觉把头低了下去,那远处的灯光,射在她苹果色的嫩腮上,更是娇艳动人。惜时握了她的手道:“密斯白!你这样一个豪爽的人物,对于婚姻大问题,难道还有些害臊吗?”白行素偏了头一笑,微微地伸了一个懒腰,她一只右手,平伸出来,在椅靠上,平着惜时的肩,直伸过去,惜时身子向后一靠,头向后一垂,便枕在白行素的手臂上,白行素向着他脸上看了笑道:“你对我这只手,打了一夜的主意,现在总算你如愿以偿了。”惜时听了这话,也不觉柔情荡漾,只管对了她微笑。 就在这时,忽然耳边下一阵怪叫,有人骂道:“哪里来的这种不要脸的青年,当着人明目张胆调戏妇女,打!打!”一言未了,便听到一片“打!打!”之声,惜时吓了一跳,连忙身子向上一站,急要躲开。无奈身子一点气力没有,两只脚其软如绵,哪里站得起来,眼看喊“打”之声,越来越紧,浑身大汗,如雨一般的淋了下来。这一场风流罪过,真要不免于难了,要知惜时究竟如何能解此围?下回交代。 [book_title]第03章 每日必来狂风欺客 无书不读妙语撩人 却说,惜时正陶醉在甜蜜的环境里,忽然听到有人喊“打!打!”之声:吓得浑身汗如雨下,睁开眼一看,原来是一场大梦,自己依然坐在一张藤椅上,将头靠在椅子背上,火车的身子,已经停住,不知到了什么站上了?这大概是一个大站,别个火车上的汽笛,正呜呜然发着声音大叫。 惜时将眼睛重复闭上,出了一会神,这才想出来,果然是在火车上打盹儿,坐着做了一个梦。车棚顶上的三盏灯,现在依然是一明两暗,自己坐了起来,揉了一揉眼睛,再回头看睡着的白行素时,蜷缩着身体,依然睡得很甜,一角毯子,还拖到椅子下面来,惜时看看她这睡态惺忪,又回想起刚才梦里的情形,不觉心里一动,恰好她翻了一个身,一只白手臂,由下而上,又是一大截露了出来,放在被头上。 黄白二人,这日在火车上继续地谈话,一直到了天津,惜时才提起来:“行素住在什么地方?关于投考学校的事,也好大家约着会面有个商量。”当他这样问时,却是吞吞吐吐地,很慢地说出来,而且脸也不敢朝了行素望着,行素倒很坦然地不以为意,又在小皮包里拿出一张名片来,再用自来水笔在名片后面,添注了两行字,然后微笑着,递到惜时手里道:“电话也有的,最好是先打一个电话给我,我好在家里等着你。” 邱九思道:“我也是料到了这一层,同乡们大家都走散了,各住各的公寓,各住各的会馆,都不在一处,我要邀他们来接你,那很不容易,而且有我来接你就行了,也不必费那么大的事。”惜时道:“有你一个人来接我,我就很感谢了,哪经得惊动许多同乡呢!”邱九思道:“我看你初到北京,遇事都少不了要一个人引导,你和我同住一个公寓好吗?”惜时在南方,只听到说在北京当学生的人,除了住学校寄宿舍而外,便是住会馆,住公寓。究竟公寓会馆里面,是怎样一个情形?他并不知道,当时一口便答应了和邱九思同住。于是他就放出那一切内行的样子,引了惜时下车提取行李,雇好马车,然后一同进城,到了一家太平公寓来。这邱九思就在他的隔壁屋子里,给惜时定好了一间屋子,里面裱糊得很干净,床铺帐椅电灯俱全,问一问价钱:连伙食在内,只要十六块钱一个月。惜时原听到北京生活程度高,而这屋子里的陈设,又等于南方的中等客栈,价钱却便宜得多,这一切都是邱九思代为安排的,心里自是十分感激。接着,邱九思督率着公寓里的伙计,和他整理屋子,然后又陪着洗澡吃小馆子,一切的费用,也都是邱九思开销的。惜时心里想着,果然他乡遇故知。这种情形,和交结别种朋友不同,你看他这种招待,真是过分地殷勤,自己从前没有一分好意对付人家,将来少不得要酬劳酬劳他。自己这样想着,越发将邱九思当了一个极好的朋友,所有的事,都向他请教,只有在火车上遇到了白行素的话,几次说到嘴边,依然吞了回去,觉得还是不和他说明的好。头一天,自己行程劳顿,到了晚上,便早早地安歇了。及至次日,用过了早饭,就请邱九思领导着,拜访了几个同乡朋友,打听打听考学校的事。混了几个钟头,想到了约好了白行素,不能不去看一看,不知她住在什么人家?她只说是一个亲戚家里,这人家究竟是维新的,或者是守旧的?都不得而知。若是维新的,将来互相来往,倒还不成问题,若是守旧的,头一下子去拜访她,恐怕就要饱受人家的冷眼,然而不怕头一下怎样地为难,若是不先去看看,心里这一层困难,就没有法子解决,这个问题不解决,心里总是不安,无论做什么事,也没有兴趣的。因此就对邱九思说:“要去探访一个亲戚。”离开了他,走到大街上,将身上揣着的日记本子拿了出来,翻到白行素的住所,乃是比翼胡同二号双宅。就按着地点,雇着人力车坐了去,到了胡同口上,为慎重起见,先走下车来,然后一家一家慢慢访了过去,免得一车冲到人家门口。及至走到这二号门口看时,不由人不猛吃一惊,原来是一所其长过丈的大门楼,两扇朱漆大门敞开,里面闪出一所屏墙,正中刻了一个红地黑色大“嚣”字。惜时看那情形,分明是个富贵人家,这种人家,十成之**就是守旧的,这要跑到人家门房里去,说是来访一位小姐,未免荒唐不经了。因之,停住了脚,对着大门,发了一会儿愣,自己一抬脚,正欲上前走一步,那大门里却走出一个形同听差的人出来,一直冲向街心,惜时倒吓了一跳,这不要是来驱逐我的吧?开步便走,走过几家门口,回头看时,那听差正向胡同口提高了嗓子,连喊了几声“洋车!”惜时这才觉得自己误会了,待要马上就转身回去,也觉得是老大不便。因看到这里有个横胡同,不管好歹,且先向横胡同里避上一避,在这小胡同走了一小截路,然后装出找门找不着的样子,复又退了回来。但是走到二号门牌口上时,见那个听差,正恶狠狠地向一个年轻乞丐发怒,说是年轻的人不学好,所以落得要饭,有钱也不能给这等人。他大声吆喝着,两只眼睛瞪得圆圆的,眉毛高举起来,成了一条直线。 这一晚上,都是计划着,明天要怎样善为说辞?不料一觉醒来,只听到窗子外面哗啦哗啦的声音,由天空一阵阵送过,正当着这声音发生的时候,同时门的开合声,窗户的震撼声,以及院子中间的零星物件倾倒声,乱成一片。原来这正是发生了大风,吹动了一切,这公寓的院子里,前后正种了几棵大树,那树枝在平空拂动着,正助长了不少的风声与风势,人睡在床上,仿佛坐着船在大海里漂荡一样。 这一晚上,他就是这样似梦非梦,似想非想,糊里糊涂地,半睡半醒地闹到天明。天色一亮,白女士也就醒了,她坐起来第一句话,便是:“密斯脱黄!一晚都不曾睡觉吧?”惜时听了这句话,真比安安稳稳地睡了一晚,还要舒眼,便笑道:“其实我也是睡到刚才方才醒过来,舒服……得很!”这两个字,还在口里没有说出,心想这有点不对,一个人在一张硬的木椅子上打了一夜瞌睡,要说舒服得很,纵然是安慰对方的话,未免过于作伪,人家哪里肯相信呢?因此连忙就改口道:“虽然不十分舒服,这火车走起来像小孩的摇床一样自然会把人引得入梦乡的,我的睡眠,平常有六小时也就够了,昨晚上睡的时间,恐怕还不止八小时呢?那是足够的了。”行素她一句要道歉的话,还不曾说了出来,人家倒说了这一大套的客气话,这更让她不知所可了,也就只得含着微笑,不向他再表示歉意了。 车子进了站,早见车子外面人头攒动,拥挤成为一层,行素也是靠了车窗,向外看看,她伸了手向外连连招了两下,叫道:“在这里!在这里!”不一会儿工夫,早有好些人拥上车来,其中还有两个女子,一个人拉着行素的手,又笑又说地道着阔别,同时便有人由车窗里将她的行李包裹,一件一件接了出去,行素让车里车外的人包围起来了,就颐不到惜时。末后,她就随着一群人下车而去,直走到车门口,才回转头来,向惜时说了一句“再会!”也不等她说第二句,已被人簇拥而去了。 车子进了东便门,座客都纷纷乱起来,一大半人都伏在车上向外看着。各人的座位,横七竖八,放着大小的行李包裹,现出那种人心凌乱的样子来。惜时既要照应着自己的事,又要挂虑行素无人来迎接,她是否能平安地到投居的亲戚家去?因为他心里是这样地不宁,表面上倒十分的镇静了。 车子快到北京,惜时便有点心中不宁,因为这地方,自己从来没有到过的,若是同乡们并不来接,真不知瞎撞木钟,要撞到哪里去?而一方面,对于行素,要装出一个保护者来,要给她整理着东西,还要用话去安慰她,可是她倒很不在乎地坐着。 行素走到客厅,情不自禁地先咳了一声,然后微笑道:“这样大的风,还让你老远地跑了来!”惜时笑道:“我怎能失信呢!”行素笑道:“那也不能算失信,这大的风,我也不能出门的。”她说着话,眼睛就不住地对惜时脸上看了几回。趁着老妈子进来送茶,便道:“你把脸盆手巾,送一盆洗脸水来。”惜时这还不知道她是什么用意,不曾拦阻,让老妈子预备去了。 行素先是问惜时:“住在哪里?方便不方便?投考哪个学校?决定了没有?”只隔了二十小时没有见面,当然不能就把投考的学校决定,但是惜时答应没有决定之后,却也照样地去问行素。行素笑道:“到了京之后,亲戚忙着招待,我还没有提到这件事上来呢!”说完了这个问题,惜时没有什么可问人家的了,行素也是一样,无话可说。 自此以后,一路之上,惜时索性老实地招待,行素也不能因为他招待了一道,又申谢一道,也只好由他去客气了。大凡孤身出门的人,纵然走十几里路,也觉得路途遥远,若是有了良好的伴侣,谈谈说说,也就不知不觉之间,把时间忘了,很快的到了目的地。 等着行素将章程看完了,她一抬起头来,惜时连忙指着书画道:“这一轴画,也是人家送给双女士的吗?”行素道:“不是的,这是别人送我表哥的。”惜时不听这“表哥”两个字还罢了,听了“表哥”这两个字,不由得心里扑通一跳,勉强笑道:“哦!原来是令表兄,何不介绍和我们见一见面。”行素道:“我表兄不在北京,他和表嫂一同到美国留学去了!”这一句“到美国留学去了”,已经是一颗加大的定心丸,而且又加上“和表嫂一同”,这更是给他一种莫大的安慰了。 白行素知道他有点踌躇,连忙接嘴道:“可以吧!但是贵寓到培本大学很近,应该我去邀密斯脱黄才对。”惜时道:“固然是,可是公寓里杂乱得很,而且我每天都要到这边来,由门口经过的,自然,这是不费什么时间的。”这一套话,他每句一转,然而觉到还没有透彻,正待再向下说,行素笑道:“就是这样约定,我在家等候你的大驾就是了。”惜时连道:“是!是!我一定来。” 白行素眼望着他,许久,果然他动也不一动,沉沉地睡过去了。白行素明知道他这种睡觉是假的,然而他睡觉的用意,无非是让自己好安然睡下去,若不睡下去,倒辜负了人家一番好意了。因此也不做声,又睡了下去。惜时偷偷地睁开一丝眼光望着她:见她虽然躺下,脸却朝着这里,是否也望着自己?却不得而知,因为灯光被椅子背挡住,却看不出来呢!后来白行素真个睡了,他依然是不住地望着人去揣测。 白行素接了章程,且不看,答道:“我也没有决定就考这个学校,不过听说他们那里有补习班,要份章程来看看,其实,密斯脱黄用一分邮票,由邮局里寄来就行了,何必还要亲自送来!”惜时道:“不要紧,我是每天必出来的,顺便来走一趟,那也不费什么事。” 白行素心想,他自己呆挺着坐在那里,倒问我凉不凉?心里明知道人家比自己还凉,可是这话放在肚里,却不好去问人,因道:“有盖有垫,这还凉什么,那也未免太不知足了。”惜时道:“我看那玻璃窗子没有关紧,还露着一条微微的缝,没有风吹了进来吗?”说着,便走了过来,用手将窗子摸了一摸,笑道:“果然有点风呢,若是不嫌烦,密斯白和我对掉一掉地方好吗?”白行素笑道:“不必费事了,我不觉得有风吹进来呢。”惜时道:“那么,我就不说话了,免得耽误了密斯白的睡,请你安歇罢!我眼皮很涩,还靠一靠罢!”说完了这句话,就一言不发,将两手抄在胸前,头靠了椅子背,自睡着了。 白行素到了这里,似乎不如在火车上那样豪爽地谈兴了,说了几句门面话之后,她就将手斜靠了桌子,两手捧了章程,一页一页地展着看。这个当儿,惜时不便说话,来烦扰人家,便掉转头四周去看悬挂的字画,看到一轴带西洋派的山水,上款题:“玉照学兄清玩。”由玉佩女士的芳名推衍下来,可以知道这位玉照先生是行素的平辈了。 然而惜时只是初次看到这种景象,以为可怪,并没有什么恶影响,把他访友的豪兴拦回去。便雇了一乘人力车,向比翼胡同来,他所行的路,恰好是由南向北,大风只管向面上吹来,透气不得,好容易到了双宅门口,跑下车来付了车钱,就向门洞里躲。那个听差,现在已知道是来访白小姐的了,不用再问,先把他引到少爷书房里去,然后再到上房去通知白小姐。 洗过脸,喝过了一壶热茶,一看同公寓的人,十有七八不会起来,忽然一想,她住在那种有钱的人家,当然是晚睡晚起的,一早跑了去,她也许没有起来,并没有什么要紧的事,这样早去惊动人家,不怕人家腻烦吗?这样想着,于是立刻又把要去拜访的念头按下。可是白行素说了,下午保不定在家,若是挨到下午去,又怕不在家。自己仔细算上一算,由公寓里十点半钟出门,坐车在路上耗费半点钟,那么,十一点钟可以到双家了,无论如何,这个时候,她不能没有起床,至于出门一层,更是不必顾虑到了。他这样很精密地算着,果然当他到了双宅门前时,不迟不早是十一点钟。 正这样想得入神,火车“扑通”一下子开了,人猛然向后一倒,就向椅子上一碰,这一碰,出于不料,着实地吓了一跳,及至坐定,白行素也惊醒了,一睁眼,见惜时正望着她,就连忙坐了起来,一手抬起来,缓缓地掠着鬓发,向耳朵后理了过去,因笑道:“密斯脱黄!坐到这时候,还不曾睡觉吗?怎么车上的灯这样地昏黑?”惜时道:“我睡过一觉了,是刚才醒过来的,密斯白睡得安稳吗?大概身上很凉吧!” 昨天那个守门的听差,今天认得他了,一见面便道:“你是会白小姐的吗?”惜时也似乎自己今天又来了,不大好意思似的,便道:“是的,白小姐叫我给她取一份章程,我给她取来了。”听差听了他的话,毫不介意,本来送章程不送章程,与他有什么相干,便道:“你等一等吧,让我进去看看。”这本是北京各宅门的规矩,有客来会,听差决计不敢说是“请!”先问一声主人,好有周旋之余地。 惜时辞别回公寓,就打听培本大学在哪里,打听得了,立刻就坐了车子前去,在号房要了一份章程回来,将章程从头至尾一看,原来这是一个教会办的学校,一切费用,固然比公立的大学多,就是比一切私立的大学也多,看看他们的功课,除了英文而外,只有“圣经”是重要的,这与自己向来宗旨很不相符,白行素为什么要进这么样一个学校?很不可解。自己这样想着,少不得有一番意见要贡献给她。因此到了次日一早起来,便要将章程亲自送到双宅去。 惜时认得那个女郎,正是昨日到火车上去接白行素的,便向前和她们点了一个头,白行素就笑着介绍,那是她的表姐双玉佩,惜时道:“我刚才看一个朋友回来,由这门口经过,特意来打听打听,密斯白是不是就是寓在这里,要出门去吗?我明天再来看你吧!”行素道:“没有什么,我们也不过出去玩玩,请到里面坐一坐再走吧!” 惜时觉得这个时候去打听一位小姐的下落,更是不对了。于是又毫不注意那大门以内,直走了过去,可是走不了多少路,就是大街,离着人家寓所更远了。自己踌躇了一会儿,老远地专程跑了来,难道就在门口望了一望,就算了事不成?因此复回身来,到了二号门口,鼓着勇气上前,走到门限边,咳嗽了一声,见没有人出来,又高声问了一句道:“有人吗?”这句话一说,先前那个听差走出来了,他对惜时满身上下看了一看。 惜时看了,这才懊丧起来,原来北方的风是这样厉害的!这还要邀女朋友去游览,是不可能的了!自己懊丧着,也不知道怎样是好,但是有了约会,无论如何,是不能失信的。因此,漱洗完了,到了十点钟的时候,照常换着衣服,出门而去。 惜时洗完了脸,坐下来笑道:“我不知道北京的风土,有这样地厉害!密斯白不必出门了,哪天天气晴了,我再来奉邀吧!”行素低头想了一想,笑道:“不吧,你住的那公寓里。不是有电话吗?明天若是天晴了。我先用一个电话通知,然后到贵公寓里去拜访。” 惜时正要客气着,说一句不敢当,第二个感触,连忙继续而生,心想那还是“不敢当!”她若是误会了,岂不以为是我拒绝了她,心里这样犹豫着,口。里就随便答应着:“不吧,你太客气,好!很好!接着电话,我一定在家里等,哪一天呢?”说到这里,更不对了,人家不是说了若是明天天晴吗,只得改了口道:“什么时候呢?请你先赐一个电话,我一准等候。”行素见他说话,两只手只管握住,互相揉搓着,脸上似乎泛出了一层浅浅的红晕。那样子,分明神经错乱,不知所以了。便只当不知道,只管向他点着头,说道:“就是明天吧!好在我先有电话通知的。” 惜时本是赞成的,又不便说我要进去,便站定了笑了一笑,行素对玉佩道:“我们请黄先生到客厅里坐吧!”两人向旁边一侧着身子,意思是让惜时走进去,惜时自家也不知哪里来的许多礼,又和人家点了一下头,然后向前走了,到了里面一重院子,又停住了脚,让两女士向前,走来也特别地从容,似乎到了什么大礼堂上来了一般,行素将他引到一个客厅里。 惜时望着人家的背影,不觉呆了。肩膀上忽然有人拍了一下,接上说道:“人都走光了,你一个人还在这里等些什么?”惜时回头看时,正是在南京先动身的那个同乡邱九思。惜时一看,这节车里,可不是一个座客都没有了吗?连忙握着他的手道:“有劳了!有劳了!我一个人到了这地方,人生地不熟,你叫我向哪里走?所以我站在这里呆住了。” 惜时想着,自己在梦里的为人,固然是十分莽撞,可是和她的友谊,若是像在火车上这样进行得猛烈,那么,不必要若干的时候,就可以和她很熟很熟。到了很熟很熟的程度,纵然不一定就可以拿了她的手臂当枕头,但是像她现在整个的白手在外面受凉,自己走上前去牵一牵被,将手扶到被里去,当然也不算什么冒昧,然而现在看到,却只能作一种幻想罢了。他心里这样地想着,眼睛还是望了白行素,见她那样睡得甜蜜,似乎她也沉迷在梦境里。心想我这样地注视她,不知道她是否受一点影响?在梦境里梦到了我?照精神学上说起来,我这样地望着,全副的精神,都射到她身上,和她的灵魂吻合了,那么…… 惜时忽然省悟起来,进门的时候,听差望了一望我的脸,后来老妈子又对自己脸上望了一望,莫不是自己脸上有了黑灰?直等人家说破了,才知道要洗脸,这未免有一点不好意思,于是也只得笑了一笑,走上前去洗脸。 惜时将名片拿在手里,很静默地看了,将头连点了几点。看完了,先收在里衣的袋里,刚揣进去,将衣裳按了一按,似乎想着什么,又把名片拿了出来,再看上一看。最后,他还是在坐椅上的架格子里面,取下小提箱,拿了日记本出来,将名片上的字照抄了一份在上面,日记本改放在身上,名片却放到小提箱里去了。 惜时始终觉得没有什么话可说,呆呆地坐着,也未免无聊,于是站了起来,向两位女士告辞,行素道:“我倒想起一件事,你的寓所,不是到培本大学很近吗?顺便请黄先生给我要一份简章来。”惜时道:“可以可以,明天我就送来,密斯白什么时候在家呢?”行素道:“每天上午总在家的,到了下午,北京这些名胜,总要去看看,若是不看,心里也不能够安然的,黄先生也打算去看看吗?”惜时以为她约他去游览,连连答道:“去的!去的!这样秋高气爽的时候,正好结伴同游呢!”行素明知道他误会了,当着双玉佩的面,也不好否认,令人难堪,当时一笑而罢。 惜时在南方就听见人说,北方的风大,还不知道风势大到什么样子?现在一看,果然风势不小,但是这还是听到风声,却不曾看见风色,心里也不会想着这与游览有什么关系。及至起床以后,这才觉得很是奇异,只见桌子上堆着黄色的浮尘,如粉漆一般,盖上了一层,再一看别的所在,椅子上,脸盆架上,箱子上,以及瓶儿罐儿上,凡是现着平面的地方,都盖上了一层灰。最奇妙的是自己脱下的一双袜子,放在椅子上,那折叠的皱纹里,也是一层一层被浮尘盖着,将玻璃窗内的布帷一揭,向外看时,天色很是奇怪,也不是晴,也不是阴,天空里是一片浑黄之色,那半空里的树枝,让大风吹得向一边极力地歪斜,犹如一把倒立着的扫帚一般。 惜时听了这话,就不由得心里一阵愉快,扑哧一声,笑将出来,行素倒莫名其妙,这笑声何由而至?惜时立时醒悟过来,觉得这一笑有点失于检点,便望了她手上的章程道:“密斯白对于这个学校的意思怎么样?”行素道:“这章程是一年以前印的,有些地方,恐怕还有变更,总得到学校里亲自去打听打听。”惜时道:“好极了,我可以陪密斯白一同去一趟,明天上午去,好吗?我到这儿来邀密斯白……”说到这里,向着她脸上呆望着,好像感到自己这一句话,有点过于冒失,便突然地顿住了,脸上一种极不自然的笑容里,泛出一种浅浅的红晕来。 惜时向他点了一下头道:“我是新从南方来的,昨天,你们府上也有一位从南方来的吗?”听差听了他这话,越发莫名其妙,应道:“我们这儿姓双,你要找哪一位?”惜时道:“有一位姓白的,和我同车来的,我有事要会她一会。”听差道:“不错,有一位姓白的,可是人家是一位小姐。”他说了,瞪着眼望着惜时。惜时本可以说,我就是来会白小姐的,无奈他给听差一望,把话全吓回去了,正没有办法,只听到里面一阵笑声,有三四个人走了出来,除了小孩子而外,白行素和一个女郎携着手,走到大门口来。 惜时一看,四周设着雕花紫檀的椅杌,壁上垂的字画,长可及丈,这样堂皇布置的所在,自己走进来,越发的矜持起来。行素说了好几声:“请坐。”惜时方才在一把大椅子上坐下,玉佩喊着听差倒茶,虚周旋了一阵,她们隔了一张紫松大理石面的圆桌,在对面椅子上坐下。 恰好有一个三岁的小女孩,穿了一件小洋衣,披着黑发,露着小白腿,将右手一个食指,放在口里,站在客厅门口,向里望着,惜时可有了说话的题目了,笑道:“这小妹妹好玩!洋娃娃一样,几岁了呢?”双玉佩笑道:“三岁了,淘气得很,是我的小侄女儿。”行素也就招招手道:“小妹妹进来,叫叔叔。”说着,把那小女孩抱进来,放在身边站着,用手去摸她的头发,借着这小孩子,于是谈了一会儿话。 回到公寓,就向人打听,名胜地方要怎的游览?哪个地方有馆子?都问过了,晚上又到理发馆去,理了一回发,回来时,还怕头发会因睡觉睡乱了,特意在箱子里找出一个发罩,将头发罩住了。 听差说毕进去了,惜时却不解其意,心想:果然是自己来得太密了,惹了人家这样地不欢喜。自己站在大门过道中,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也不知道要怎样是好?所幸不多一会,听差就出来了,他却随便说了“请吧”两个字,招招手,将惜时向里引,惜时听他请字下有个吧字,这又是不太高兴的样子,只好一声不发,跟了他走进里院。 只刚到茶几边,见一条雪白的毛手巾,漂浮在水面上,热气腾腾的,便有一种香气冲入鼻端。细闻那种香气,并不是香水胰子味,乃是一种脂粉气。这样看来,这脸盆手巾,当然是白行素自用之物了。彼此不久的交情,她居然肯把自己用的东西给我来用,这不是十二分的相知,是不肯如此的。心里一阵愉快,低了头,捞起热手巾就一擦,这一擦不打紧,睁眼一看,把她雪白的毛绒手巾,擦黑了一大块,这才知道自己脸上,果然是让风土刮了一脸的黑迹,脸上这样的不干净,还老远地来拜访人家,真是笑话了。就着水盆一点光亮,向里一照,左边脸上,依然还是黑着一片,尤其是眼眶以下,颧骨以上,让浮土遮掩得一丝白皮肤没有,不敢用手巾擦了,先用手捧了水,在脸上洗抹了多次,然后才用手巾来擦,那白行素对于这一点,似乎很关心似的,坐在一边,默然相向地看着。 刚要出门的时候,那公寓里的伙计,却笑着向他道:“这大的风,先生!你还出门吗?”惜时以为这是一种寻常闲话,也可以算是应酬语,却未曾留意。及至走出大门,大街上迎面一阵风来,呜的一声,几乎把人都要倒转过去,只见前面有一大块浮尘,就地一卷,卷上来有一丈多高,然后像撒网似的,直扑过来,一刹那间,眼见那一卷浮尘吹到面前,身不由主,将身子侧着避了过去,只觉有许多细沙子似的东西,打在脸上和脖子上,呼的一声,将头上的盆式呢帽吹了过去几丈远,自己向前追帽子,帽子也在地上翻着跟斗向前跑,好容易将帽子追着了,二蹲身子,衣服一齐让大风吹着掀了过来,人就几乎向前一栽,将帽子拿在手上,站了起来,连忙闪避到人家屋檐下来,再一看这大街上时,果然只有一阵一阵的飞沙,由北向南刮了去,街旁边那横拦在空间的电线,让风吹着,吱吱地乱叫。街上走路的人,已经是很少,再让吹起来的浮尘,布上了一片黄雾,远望一切人家,都隐隐约约地,只觉得景象分外地凄惨了! 但是自此以后,又没有话说了,倒是行素比他还大方得多,就把同乡到京考学校的事问了一遍,本来同乡考什么学校与他无干。而且这种话,在火车上也谈的不止一回了,不过不把这种话为题,实在也没有其他的话可说。谈话时,行素连看了两回手表,惜时忽然省悟过来,是了,快到十二点钟,人家要用午饭了,这才起身告辞。 他忙碌着办过了这一套手续之后,回头看到行素望着自己,这才觉着自己的举动,或者不免于有人介意,因笑道:“我的记忆力非常之坏,只要是有、数目字的事情,若不记下来,我准会忘记的。”行素原不曾问他,是他自己这样解释的,不便说什么,就只对了他一笑而已。 他心里想着,若是明日能邀她一同出门,我就可以和她商量同进一个学校了,在我们做了同学之后,友谊是一定的增加。从此以后,我们就可以成为更好的朋友了。明日上午,我邀她到学校里去访问,那也不过一二小时的耽搁,然后我请她吃午饭,吃过了午饭,我邀她去同游一两处名胜,那么,北京回去的同乡夸耀着带爱人逛公园的韵事,自己也要尝试了。这样想着,就不觉眉飞色舞起来。 今天所到的,不是那个伟大的客厅了,又进了一重跨院,乃是三间北房,里面摆列满了图书,还有许多讲义和课本,分摆在几张写字台上,分明这是好几个学生共用的书房了。正在这里打量,白女士一个人进来了,惜时不等她让座,已从身上掏出那一份章程,笑着用双手递了过去,因道:“昨天下午,我就到这学校里去了,建筑倒很堂皇,但是一个教会学校呀!” 一会儿,老妈子将水捧了来,放在茶几上,行素笑着对惜时道:“黄先生!请你洗一把脸吧!”惜时笑道:“不用客气,常来的客,也客气不了许多。”行素笑道:“还是洗一洗吧,很干净的!北京这地方,就是这样,遇到大风的天,不能出门,一出门,满身就是黑灰了。”说到这里,向惜时嫣然一笑。 惜时也觉察出自己举动有点失常,不再坐了,告辞便走,行素送在后面,送到里院门口,笑道:“很对不住,这样大的风,要你又空跑了一趟。”惜时连说着:“不要紧!”走到了大门过廊下,却听到旁边门户里隐隐有一种笑声,心想:莫非他们是笑我来得太勤了,这班东西可恶。回转头和行素一点首,赶快就走出大门来,不远有一辆人力车停在墙角避风,不管好歹,就坐上车去。 车夫扶着车把,问:“要拉到哪里?”惜时连道:“比翼胡同!比翼胡同!”车夫道:“我问先生要拉到哪里?”惜时又连说:“比翼胡同!比翼胡同!”车夫也急了,因道:“先生!这里不就是比翼胡同吗?你叫我拉到哪个比翼胡同哩?”惜时这才醒悟过来,不由得笑了,因道:“我要到太平街太平饭店,快走!快走!”车夫一想,这个人犯了什么毛病?好在他是不讲价钱坐车的,拉了走再说,也不多辩,开起快步就走了。 惜时坐车到公寓里,只吩咐伙计付车钱,伙计便笑着答应道:“是由比翼胡同来的吗?今天好大的风,多给两吊吧!”伙计原也不知道他是到那里去会什么要紧的人。不过接连几天,都是由那里坐车回来的,今天大风出去,当然不会比那地方更要紧的,所以随便地猜了一猜,这是出于无意的。惜时听了这话,不由得脸上一红,只好由伙计去开付车钱不再过问了。 进得房来,首先就是拿起镜子,照一照,究竟是什么样子?一照之下,果然又是一个黑脸张飞,这还是避风回来的,先前迎风而去,那情形也就可想而知了。这一天风还没有息,也就藏在屋子里没有出来。 隔壁那个屋子里的邱九思,在旁的屋子里打麻雀牌消遣,打完了牌,两个手指头,夹了一支烟卷,口里哼着西皮的青衣腔:“儿的父,去从军,无音信,母子们,在寒窑,苦度光阴,伙计呀!提开水来。”他这样向外院吆喝着,接上“砰”的一声,一脚把房门踢开了,他向床上一倒,两脚伸了出来,只管摇曳着文气,因听得隔壁房子里有响声,便向着板壁问道:“老黄!回来了吗?今天不再出去了吧?到京以后,我看你很忙。考学校的事,办得怎样了?” 惜时含糊地答应着,也没有说明,问道:“你没有出去吗?到我屋子里来坐坐,好不好?”邱九思一头坐了起来,便走到惜时房门口来,两手笼着袖口,一脚踢开了门,走了进去,笑道:“你走哪一条路子考学校?怎么行动老守着秘密,要不,怎么这样大风天,也是一个人不做声地溜了出去。我在二号房间里,来了四圈,倒也不错,挣了一块六毛六。”他一个人自言自语着,又向惜时的床上一倒。惜时背了两手,在屋子里来回地走着。邱九思又摇撼着架起来的两只脚道:“老黄!你有什么心事?只管说出来,也许可以和你分忧解愁。”惜时笑道:“我有什么心事?不过出去不了,在家里闷得很!到北京来了这几天了,学校里的事,一点没有头绪,只东拿一份章程,西拿一份章程来看看,这算什么意思?再耽误几天,下学期的日子去了一大半,进学校不容易了,进国立大学,当然是不可能的,进私立大学,几家办得好一点的,到了这个日子,似乎也不好意思收学生。其他只要缴学费便收下的那种学校,当然是不必谈了。”邱九思突然向上一站,拍了一拍他的肩膀道:“你若为别的事发愁,我没有办法,若是为了学校的事,这个不成什么问题,我给你想法子。”说着,伸手一拍胸脯,表示极有把握的样子。 惜时道:“你知道我要进什么学校?这样有把握。”邱九思道:“你无论要考什么学校,我都能给你想点法子,总而言之,我总让你考上一个有面子的大学,管保你写信回家,家里头一定很欢喜,不断地寄钱来。只要这一层有了保障,别的事情,你还有什么可说的吗?” 惜时道:“照你这样说,到外面来读书,第一个大目标,就是希望家里寄钱来,只要这个问题解决了,别的都是附带的吗?”邱九思笑道:“我就是这样想,有了钱,什么事都好办,慢说要在大学里混毕业。” 惜时正要说时,房外面有几个人一阵嚷:“老邱哪里去了?赢了钱就溜了吗?不行!得请客。”说着,早有两个人跳了进来,都是二十多岁的青年,一个穿了西服衬衫,外面罩着一件深灰哔叽背心,一条红艳夺目的领带,在背心外面飘荡着,一个下身穿的是长脚西服裤子,上身紧绷绷地套着一件黑毛绳褂子,头上戴了红白相间的运动帽子。看他们的神气十足,倒是两个活泼的青年。 邱九思两手连摇了两摇道:“别闹!这是人家的屋子。”那个戴运动帽子的道:“你知道是人家的屋子,那就很好,赶快回你屋子里去。”说毕,不容他分说,和那个穿衬衫的,一个人挽住他一只胳膊,就向屋子外面拖了走。 惜时知道这家公寓里,住的都是些学生,当然这也是邱九思的好友。刚才闯进屋子来这一件事,也就不去追究了。自己一人在屋子里坐了一会,那个戴运动帽子的,将门一推,一只手握了一把落花生,一只手连向他招了几下,笑道:“到隔壁屋子里吃花酒去。”惜时还不曾答言,那边邱九思已提了嗓子嚷道:“老黄!来吃大花生。” 惜时因为有人亲自见招,不好意思不去,随手将门一带,就到了隔壁屋子里来,只见一张方桌子上,堆了一大堆大花生,又是一只酒瓶子,两个茶杯,一个人正端着杯子,“嗳”的一声,抿了一口,然后放下。同时,就感到这屋子里一阵香气扑鼻,这明白了,所谓“吃花酒”,就是这种花生下酒的简称了。 邱九思将手指着桌上笑道:“来吃花生,他们说我赢了钱,要绑我的票。”那个穿衬衫的笑道:“这就算绑票吗?晚上风停了,非请我们镶个边不可呢。”说着,哈哈一笑。原来这屋子里除了那三人之外,还有两个穿蓝布长衫的青年,见了生人,也不谦逊,竟自吃花生喝酒。 还是惜时觉着不便,才一一请教,穿长衫的,一个叫冯尚德,一个叫于世杰,穿衬衫的叫卓新民,戴运动帽子的叫铁求新,这四个人,三个在悟仁大学,姓铁的却在经济讲习所,惜时因都是学生,便一个一个问着功课。铁求新站在桌子边,将桌子上的花生,拿了两粒在手上,连环地向上抛着,又接着。听到这话,微微做个一跳的势子,笑道:“功课!别提了,我们这里有四个字的口号,乃是无书不读。” 惜时道:“无书不读,这个志向很大呀!”邱九思道:“你不要把字面活看了,这里用得着新式标点了:‘无书’这两个下面,应该打一个小逗点,然后‘不读!’两字之下,画一个惊叹号,你就可以明白了。”说时,他手上端了一杯酒,头就如车轮一般,向屋子周围看了一看,笑道:“我们这屋子里,你瞧有书架子没有?一些讲义和几本参考书,都扔在床下网篮里,这是‘无书’主义,还有‘不读’主义,就是我们这样成天地瞎混了。” 惜时早已看出邱九思是个不用功的学生,但是不用功到了这种程度,实在是做梦也不会想到,便笑道:“无书不读四个字,这样来解释,倒是特别,可是考起来了,怎么办呀?”卓新民剥了花生仁,放在手掌心里,张着口,老远地就向口里一粒一粒地抛去,嚼着花生仁,笑道:“那要什么紧!到了那个时候,我们自然有办法,伍子胥没有过不了的关。”说着,又将花生仁不住地向口里抛,笑嘻嘻地,现出那毫不在乎的样子。 于世杰一伸手,拍了一拍邱九思的肩膀,笑道:“不说这些事了,今天晚上,老五那里去开一个盘子好不好?”邱九思道:“归里包堆,我只赢一块多钱,吃了花生喝了酒不算,还要我去开盘子,未免不近情理。”于世杰笑道:“废话,难道你不赢钱,就不去看老五吗?”邱九思道:“我当然去,可是凭什么一定要请你喝边呢?”于世杰道:“好哇,你别再求我了,将来考政治学的时候,别再求我打枪了。”邱九思笑道:“我也不是白求的,有国际公法交换呢。” 惜时听他们所说,分明是交换着打枪,便笑道:“这种交换办法,有几位呢?”邱九思道:“我们有六七个人开着合股公司呢!一个人只要担任一两样。考起来,轮到谁的功课,就归谁总起稿,所以我们事半而功倍。”惜时心想:怪不得邱九思说,到北京来读书,第一个目标,只是和家里要钱,当然可以实行那没有书,不必读的主义了。这样一想,立刻觉得这班青年都不是好朋友,与他们住在一处,是有损无益,因之坐在一边,沉默着不说什么话,可是他这一沉默,便生出了是非,要知如何生出是非,下回交代。 [book_title]第04章 走马看花犹怜此豸 焚香扫地为嫁伊人 却说惜时听到邱九思这班朋友所说的话,对于做学生的人,未免离题太远,不愿加入他们的团体说话,于是就默然地坐在一边。卓新民看到,知道他有点不大赞成,就和铁求新丢了一个眼色,笑道:“老铁!今天晚上,我们找一个地方去玩玩吧!”铁求新见他说话时,嘴微微向惜时一努,便笑道:“密斯脱黄!晚上和你逛夜市去,好吗?” 惜时道:“什么叫夜市?”卓新民道:“这是南方所未有的呀!这北京城里,有小市,有黑市,有夜市,有庙会,是所有卖东西的人,都于这一定的时间,在一个地方摆出来,热闹极了。” 那人将胁下夹着的一个蓝布包拿了出来,捧着向惜时连拱了两下手道:“我是益寿参局子里的伙计,先生不买一点好参送南方朋友吗?”惜时也不知这一口闷气由何而出,扑通一声,将房门关上,启坐向椅子去,将桌子一拍道:“讨厌的东西!哪个叫你来!”说时,见门外有个人影子,似乎那参局伙计,还想拉开门进来,便道:“你这人真不会看颜色,没有理会你,你为什么还老望这里边跑!” 这时,小梅很活泼地招待大家坐着,却由邱九思衣袋里掏出一盒烟卷来分敬。惜时心想:怎么?做嫖客还要自己带烟的吗?正在出神,只见小梅端了只小玻璃碟子向面前一伸,问道:“您贵姓?”惜时一看碟子里是瓜子,也不知道怎样是好,还是卓新民在一旁代答了,他姓黄。小梅手上伸了瓜子碟儿,回不转去,笑道:“请你用一点瓜子。”惜时到了此时,虽然不知道这瓜子是不是可以吃,然而人家直伸着手,也没有不理会之理。因之从从容容地伸着三个指头,钳了几粒,小梅向他们几个人,却只虚伸了一伸,然后一把拖着邱九思一块儿坐在床上,邱九思趁势将她搂住,于是两人互抱着,趁势一倒,就在床上滚将起来。卓铁两人笑道:“要闹大家闹,别让一个人独占便宜呀!”说着,他两人也就向床上横下去,这一张床,四个摊面条子似的,在一头睡着,只看那八只脚,悬在床外,彼起此落,真有个意思。 这时候不来,时间就未免迟了,院子里不少的人来往,若是看见有一位女士光临,大家都要加以注意!就是要说话,也要极端地慎重,免得人家把话听了去,又是一种谈话的材料。想到这里,不能坐着看书等候了,就走出大门口来,当是闲望的意思,只管向胡同口外看了去,不过在大门外站着候人,让人看见了,又要说是自己不庄重,装着散步的样子,形式放出来很自在,背了两只手,在公寓门口踱来踱去,表面上就像是完全没有什么事一样。 这一想,把房门就掩起来,无聊地坐下,随手抓了几粒花生糖,放在嘴里咀嚼,抓顺了手,一碟子花生糖,不觉吃去了一大半,及至自己发觉时,碟子露了底,已经无法遮掩了。四个碟子,只有三个,不大合适。人反正是不来了,也不必将碟子徒然摆在桌上,于是拿出一张报纸铺在上面,将三碟糕点东西,一齐倒在报上,糊里糊涂包着一包,也向床底下网篮里一塞,四个空碟子,乱摆在桌上,在床头边将毯子包的茶壶拿了出来,自己斟上了一杯茶,站着靠了桌子,拿了杯子柄,目光看着茶上的热气,有一口没一口地呷着,不知不觉之间,喝完了一杯,又喝一杯,一壶茶,也喝下一大半去了,出神之间,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道:“我真是见鬼!忙了这一早上。”这一句话不曾说完,忽然听得茶房在院子里说道:“您找黄先生的吗?在家!在家!黄先生有客会你来了。” 这一去,有十几分钟才回来,她两手抱了邱九思的脖子,笑道:“老邱!对不住,外面我还有两班客,请你掉一个屋子坐坐,行不行?”九思道:“总算我倒霉,我这一程子,来了没有坐过半点钟的,你也别请我们掉屋子,干脆,我们走开就是了。”说着,在身上掏出了一块现银元,当的一声,向桌上一抛,见自己的帽子,在旁边茶桌上,两手推开了小梅,拿了帽子向头上一戴,马上就走出房来,大家无甚话说,也跟着出来了。 转过了几条胡同,也不知道到了什么地方?那两旁人家门首的电灯,比较地暗些了,那些写着花月香艳的牌子,也不曾挂着,只是在门口挂了一个小木牌子,什么三喜茶室,什么莲香茶室,一家一家地挨着下去,多半是如此。惜时一想:这是什么地方,开了许多茶铺,怪不得这是夜市了。正自这样想着,铁求新笑道:“老邱!到了,我们进去吧!”卓新民道:“到了这里,还有什么可考量的,进去就是了。”说时站在一家茶室门首,抬头看了看,然后三个人将惜时向前一推,一阵哈哈大笑,一路走了进去。 车子停下,大家步行向前,惜时一看,这两边的人家,既不是店铺,也不是住宅,电灯都是大小方圆的灯罩,照着雪亮,在电灯下门楼以上挂了许多的牌子,牌子上,都是些花月香艳的字样,猛然省悟过来,在南方听到,北京有所谓八大胡同,不要就是这里吧?再一看,这些地方都是车马盈门,那门楼上一块大铜额,写着什么班,什么馆,这更可以证明是娼馆所在之地了。因将邱九思的衣服一拉,低低地问题:“你们带我到什么地方来了?这个地方我不逛,我一个人先回去了。”邱九思笑道:“你不是要逛夜市吗?这就是夜市呀!”惜时道:“这就是夜市吗?两边怎么没有什么店铺呢?”卓新民笑道:“这是刚刚进夜市口,再过去两家,就是夜市最好的一段了。”铁求新扶了他的肩膀道:“到前面去看,准没有错,夜市上真有个意思。”惜时本待一人抽身回去,怕和他们太决绝了,有些对不住朋友,而且他们说夜市在前面,也许那是事实,就跟着他们再走一程,看看到底是些什么?于是又慢慢地随在他们身后,一步一步地走着。 行素道:“怎么样!黄先生打算要搬吗?”惜时道:“是……不……我也要看进什么学校再说呢!密斯白打算进哪个学校,决定了没有?”行索道:“我正是为了这事来见密斯脱黄的,你今天上午空吗?若是……”惜时连忙说道:“有的是工夫,密斯白要我陪到哪里去,我们这就去嘛!” 行素起了起身道:“黄先生不要客气!我们都是客边人,随便就是了。”惜时将两手互相搓了两搓,笑道:“我这就觉得随便极了,还不算随便吗?”说着,回身看了看,倒拖过来一把椅子,塞在屁股后头,随着就坐了下去,两人相视,各淡笑了一笑。 行素看他这手忙脚乱的样子,不能再给他谦逊了,就很随便地坐下,惜时忙着把桌子弄清爽了。这才记得还没有给客倒茶,于是就拿了桌上的茶壶,斟上一杯,不料刚才一人在这里发闷气,将一壶热茶,喝去了十之**,将壶提得高高的,壶嘴子里倒出来的水,也只有一条线那样粗细,后来滴也滴的,滴了大半杯子,壶嘴子里呼呼直响,就一滴水也倒不出来了。那茶也不像以前热气腾腾,大概是凉透了心了,于是就提着茶壶,连叫了两声伙计泡茶。 茶房将糕点买来了,和茶房要了四个瓷碟子,将四碟东西,齐齐整整地,摆在桌子当中,又取出家乡带来的茶叶,先让茶房沏好一壶茶,又怕茶搁久会凉了,却搁在床头边一张方凳上,用床上的毯子,将茶壶来包好了,一切东西,都已预备妥当,这才腾出工夫来,自己洗脸漱口,先是忙乱了一阵。 混了许久,好容易,这才有个茶房起床,他一见,便笑道:“早着啦!黄先生你就起来干什么?还躺一会儿吧!”惜时道:“我早就起来了,当学生的人,都像你们一样,睡到这时候再起来,那还念什么书哩!”茶房笑道:“这样说,先生你倒是个用功的学生了,我给你去找洗脸水去吧!”惜时道:“那用不着,这附近地方有买檀香的地方没有!”茶房听了这话,倒愣住了。站在一边,望了惜时的脸笑道:“难道像你先生这种人,还敬佛爷吗?”惜时道:“胡说!难道除了敬佛爷,就不用檀香不成!我们念书的人,讲究的就是焚香扫地,窗明几净。但是这种话对你说,你也未必懂,我敬佛也罢!敬观音菩萨也罢!只要买得到,你马上跟我买来就是了。”说着,将两毛钱毛票,递给茶房道:“你只要买一毛钱就行了,多的送你坐车,只是一层,你要快快地买了回来!”茶房见有了车钱,就很高兴地,在胡同口上把檀香买了来,也不过十分钟的时候罢了! 桌子抹了,椅子也抹过一道,所有零碎衣物,一齐向网篮里一塞,网篮向床底下一推,将床毯子垂得低低地,把来遮掩了。床上的被褥,本来叠好了,这时,又用手重整理一番,使它一点皱痕没有,箱子里收的一些旧书,这时一齐找了出来,叠得整整齐齐,放在桌上,却把两本高深一些的书,摆在浮面。桌上墨盒子将它擦得亮亮的,笔也一排顺地放在笔架上,然后在桌子面前,铺了一张洁白的纸,挑了一本新式言情,打开半本,放在座位的前面,将这几样要紧的事都件件做了,看看茶房们还是未曾起床,于是又把房子里的书架茶几,各个整顿一下子,坐着看了壁上挂的一张地图,有点歪斜,也把它扶正了。 惜时雇了辆车子,直回公寓,一进房,便向床上躺下,心想这真是想不到的事情,跑到北京来,什么也不曾去瞻仰,倒先跟着他逛起妓院来!一个读书的青年,正是发奋有为的时候,怎么做出这样下流的事,设若这件事传到家乡去了,我这人岂不是毁了。他们这些人自己不学好还不算,还要拉着别个干净人下水,这是什么用意?从今以后,就是他们约到任何地方去玩,也不可以相信了。邱九思虽然很帮忙,可是他为人,很放荡不羁,和他在一处,恐怕沾光的时候多,吃亏的时候也不少?这样想着,立刻决定主意,赶快搬开这公寓,另找一个地方住。只是这住的地方,总宜和学校相近才合宜,不知道白行素愿进哪个学校,若是她决定了进这个培本大学,无论如何,自己也得进去。那学校有的是寄宿舍,我可以住在寄宿舍里,又不必忙着搬了。一想到了白行素,就像吃了一枚橄榄一样,觉得津津有味,心想那些二等茶室里的妓女,涂脂抹粉到什么地位,也是一朵肮脏的残花,像白行素这样清白的女郎,才算是我们读书人的伴侣,为什么和那种不相干的人来往呢?有了这样一个转念,立刻兴奋起来,自己闩上房门,早早地睡了。 惜时道:“那么,所谓夜市,就是夜晚的市场了!在什么地方,这里去很远吗?”卓新民道:“告诉你在什么地方,你也是没有到过的,反正不远就是了,你若是愿意去,我们一定奉陪。” 惜时道:“这一节算我明白了,但不知头上擦了油再出去,也有什么用意没有?”他这一句话,本来是随口说出,实在没有打趣人家的意思。邱九思笑道:“这件事,不是个中人,懂不了这里头的精微奥妙。现在不用问,将来你总有明白的一天。” 惜时进来之时,原不肯用眼光去正看着她们,现在这个三宝进来了,也不知什么缘故,就连连看了她几眼。那小梅因为三宝进来了,已经走出屋子去,这里只剩三宝一个人了。邱九思站了起来,捞了她一只手,拉到身边站着,笑道:“很对不住,我们占了你的屋子了。”三宝笑道:“那,不要紧,一来我屋子里没有客,二来诸位又是朋友。”说毕,抽脱了邱九思的手,在桌子抽屉里,拿出一副扑克牌来,站到桌子边,一张一张抽了出来,伏在桌子上过五关儿。 惜时这一下子看明白了,这正是一个妓院,糊里糊涂让人家带进来了,正恨着抽身不得,现时邱九思说要走,真个是临死放了一条生路,不待人家告诉,一直就向外走,不曾走到三步,忽然一种烫热的东西执着了自己的手,接上有人笑道:“哟!这位朋友干吗呀?你不劝着老邱,倒先要走起来。”惜时回头看时,正是刚才拉住邱九思手的那个妓女,握着了自己的手,自己正是极力避闪的时候,不料倒反让这人拉住了手,待要和那妓女说两句,又不知道从何说起,口里只是连连呵了两声,幸而是晚上,要不然,真会疑心他喝多了酒,满脸都是酒色了。卓新民故意要和他为难,便对那妓女笑道:“你若是将他先拉到屋子里去了,我们就跟进去,要不然,我们就不进去了。”那妓女笑道:“我真是要请的话,这位先生也不好意思不进去吧!”于是那一只手依然执着惜时的手,另一只手,却将他拦腰抱住,笑道:“走吧!我们一路先进去吧!”她带说带推,弄得惜时万分的不好意思,口里只说:“不要这样,不要这样!”还是邱九思不忍他九分受窘,才道:“他是老实人,你别和他开玩笑,我们进去就是了。”那妓女才放了手,嚷人打帘子,将他们引进房。 惜时走在最后,回头看时,见她说第二句明天来时,已是和院中一个嫖客,笑嘻嘻地拉着手了。惜时想道:那妓女的爱情,就是这样,这什么会叫做相思病。花钱的人,睁着眼花这样的冤钱,也未免太无意识了。 惜时见他办事敏速,笑着和他点头道:“你这人办事很好,回头我再给钱你喝酒,你跟我先烧一壶水来,我要泡一壶茶,最好你能给我办起四只干果碟子,钱你就先拿了去。”。说时,掏了一块钱给茶房,又点点头,操着新学得的北京话道:“劳驾!劳驾!请你快一点给我买来吧!我等着用的呢!”他这样说着,已经在网篮里拿出一个小铜香炉,掏出身上的手绢,细细揩抹了一阵,然后放在桌上,焚起一炉香来。 惜时虽不懂得这句话要怎样地解释,也猜不到这是开玩笑,也就含笑不提了。邱九思找了一把刷子,将衣服细细刷了一遍,然后罩上一件花缎马褂,笑道:“你也可以罩件马褂,要不,罩一件小坎肩也行。”惜时道:“夜市不就是在街上举行的吗?为什么还要穿得这样恭而且整的。”九思道:“你不知道,这夜市上什么朋友都有,也许能会到,若是会到了,光秃秃地,有点不好意思。” 惜时站在一边,却看得呆了。邱九思见他靠了门站住,一言不发,笑道:“老黄!你望什么?用一点雪花膏吗?”惜时笑道:“不用!不用!我向来没有用过这些东西。”邱九思道:“你不知道,北方的气候,非同南方可比,冬天里的风吹到脸上,犹如刀子割人一般,若是脸上不抹些雪花膏和蜜水,脸就会裂得像鸡皮绉一样,所以出门之先,总得擦一点东西。” 惜时看她这样子,似乎很是有情,便觉得这里面的人,并不是坏人,也大有好人在内,所谓倚门卖笑,也不可一概而论啦!心里这样想着,就不住地沉吟,邱卓铁三位,只管大闹特闹,惜时坐在一边,总是不做声,但是也不过十分钟的光景,门外忽然有人吆喝了一声七姑娘,小梅就连忙由床上坐了起来,整了一整鬓发,出门而去。 惜时正是骂得得意,忽听得门外有人叫道:“伙计!这房子是黄先生住在这里吗?”惜时一听声音,却是女子说话,不但是女子说话,而且说话的女子,正是白行素。惜时一听,连忙答道:“是的!是的!我住在这里,怎么办!怎么办!屋子里糟得不成样子,请里面坐!请里面坐!”说着话时,便推开着门,向外一鞠躬。白行素今天换了一种打扮了,她只穿了一件新的窄小蓝布长衫,将夹衫罩了,肩上却加了一条红色的绒绳围巾,配着烫成卷云式的黑发,雪白的脸,越是娇嫩,这是由小姐式更递变成北方女学生式了。只这一层,便合了古人所谓粗头乱服亦风流了。 惜时挣了一个通红的脸,只管向后退着。勉强笑道:“不要闹!不要闹!”邱九思道:“小梅,你先把三宝叫来!不要和他闹!”她听了,才放了手掀着帘子,连在房门口嚷了两声“三宝!”果然来一个妓女,看那样子,她也不过十六七岁,一头漆黑的头发,两边长鬓,直插入耳下,圆圆的一张白面孔,并没有抹着什么脂粉,身上只穿了一件齐平膝盖的黑底小红点的短旗衫,露出一双雪白的线袜子,素中带艳,不像那个叫小梅的,穿了红夹袄紫裤子,那样华丽。 惜时忙了一早,却不曾预备见面时,首先说句什么话。惜时不说出来,行素却未便一句话也不说,即景生情地,便问了一句道:“黄先生这儿,早上已经有一批客来拜访过了吗?”惜时一想她这话,一定是由于她看到桌上的剩了空碟而言。若不承认,这空碟为何而设。因之随便地答应了一个“是”字。这是字刚一出口,又想不对,别的客来了,有糕点,何以到了白女士来了,连热茶也倒不出来一杯,这未免太不尊重女性了。这样一想,立刻在是字下又加了一句道:“但是……不相干的朋友。”望了一望桌上,又道:“他们来了就要闹,吃,喝,唱,什么都来,公寓里寄宿读书的,是不大方便的。” 惜时坐在一边,只是拿了瓜子嗑着,上前是不好意思,不上前,未免形容自己是一个傻瓜,正觉着极无聊的时候,只见门帘子掀起一小角,有一张白脸,向里张望了一下,然后有一个人走进来,那人正是三宝,她手上拿了一条白手绢,老远地伸出来,问道:“这是哪一位的手绢?丢在我屋子里。”惜时一摸衣袋,自己一条手绢,正是丢了,便哦了一声道:“我的手绢丢了。”三宝将手绢交到他手上,笑道:“看这老实人,用的手绢,倒是香喷喷的。”说着,眼睛又向他一溜走了。 惜时听说是夜市,就是夜市罢了,倒也很愿看看,便问道:“密斯脱邱去不去?”九思望着卓铁二人,他二人都带着微笑,邱九思便点着头道:“若是你高兴的话,我一定可以奉陪。”惜时哪里能领会到这另有什么用意?就听着这几个人的话,决计去逛夜市。 惜时到了此时,想不跟着进去,也是不可能,只得随在最后面,走进了屋子。一看这里面,屋子里倒有几件桌椅,正面一张大木床,铺着好几床被,倒也花花绿绿的,屋中间垂了一盏草帽瓷罩子的电灯,照着方桌靠住的壁上,有一张画摊上出卖的时装美女图,两边悬了一副红纸对联,乃是:“三如蛾眉月”,“宝是意中人。”上款:“三宝校书爱玩。”下款:“明珠暗投客赠。”心想原来这妓女叫三宝,但是这一副对联,未免有点肉麻,怎么还高高地悬起。 惜时以为这总是茶室,大家进去喝一杯茶,这也没有什么关系。及至跟着这四个人到了院子里,这才吃了一惊!只见一个女子扶着一个男子的肩膀,笑嘻嘻地由屋子里走出来,同时有个女子一掀门帘子,笑着跳了出来,跑上前执着邱九思的手道:“老邱!今天怎么来了,是上午的大风把你刮了来的吗?”邱九思道:“怎么来,一进门就拿话损我,是我来坏了吗?既是我来坏了,那好办,我回去就是了!”说着,掉转身来就要走。 惜时以为三宝大大地失了望,倒替她很难过,就在这个当儿,小梅走了进来,招着手笑道:“到我屋子里去坐吧!快走哇!人家自己要屋子了。”说着,拉了求新就走,大家也就一齐起身到小梅屋子里来,惜时到她屋子里看时,比较地宽大一些,除了一套白漆桌椅,还有一架玻璃橱子,壁上已不是那种美女画片,另有两个玻璃镜框,装裱了印的风景画片。 惜时一听这话,慌了,一定是白女士来了,自己真是荒唐,等客等了这半天,什么都预备好了,偏是客人要来的时候,把所有一切的设备,都毁得干干净净。口里呵呵了两声,手里放下茶杯,便上前去开房门,只听到茶房说,“这就是黄先生!”惜时手一推房门,向着走上前的人,就是一鞠躬,可是这一鞠躬之间,腰已微微弯着,头还不曾点了下去,发现对面的人,并不是一位女士,他是一个男子,同性的,身上穿了一件灰布夹袍,深深的积垢,浅的浊渍,涂了许多长短方圆的块儿,上身罩了一件青布马褂,胸面前黑得显出一大片油光来!五个纽扣,倒有三个不曾扣住,脸上虽是干净无须,可是铜子儿大的红疙瘩,将五官都遮掩偏了,看去约莫有四十余岁年纪,见着人一笑,露出满口黄板牙齿来,惜时立刻将脸色一沉说:“找哪个的?” 惜时一听他的话很有理,就走回房去,取了一件马褂在身上穿着,出门时,卓铁二人,也各将西装穿好,在院子里等候。于是四人一同出门,早有路边歇着的洋车,拉了车子向前围着道:“先生,我拉去吧!韩家潭。”旁的车夫就接嘴道:“不价,人家要到石头胡同。”邱九思道:“好吧!就是石头胡同,一毛钱,你们愿拉不愿拉?”那车夫笑道:“怎么着,我猜就是石头胡同不是?先生你瞧着办吧!老拉的,你还会少给吗?你就上车吧!”邱九思首先上车,大家也就跟着,一阵风似的,车夫拉了车子就跑,何消半个钟头,就拉到石头胡同口。 小梅见邱九思真生了气,也只得跟上去,执着他的手道:“老朋友!好意思为一点事生气吗?”说着,又是两手抱了老邱的脖子,就对着他的脸,乱亲乱嗅了一顿。邱九思究竟不便再生气了,就点了点头道:“我生什么气!我们还要走两家呢。”小梅道:“那么,明天来!别让我想你想成了相思病。”九思点着头,鼻子里哼了两声,小梅又道:“明天来呀!明天可是要来呀!” 在门口又盼望了许久,还是不见等的人前来,心里焦躁极了,心想难道她就这样失信!昨天说的话,今天就完全不算事吗?心里一烦躁,脚上更溜达得厉害,胡同路过的洋车夫,以为他是在门口找车子,两个拉车的,拖了车子,直围了上来,口里叫道:“先生上哪儿?我拉去!我拉去!”惜时一想:态度或者是有些令人分外地注意,又只好抽身走回公寓里面去。 在惜时这样赏鉴之时,行素已是侧身而进,笑着向他点头道:“对不住!累你久候了,我本是早要来的,一早就来了两个旧同学,多年不见面,话越说越长,我分不开身来。”惜时道:“是的,老向学见面,是会格外亲热的,现在还只十点多钟,我没有等多大一会见。好在早上我是不出门的,就是多等一会见,那也不要紧。”一面说着,一面赶快收拾桌上的碟子,整理桌上的垫纸,忙忙乱乱,把几只碟子向桌子抽屉里一塞,把自己原坐的椅子,向前挪了一挪,向行素点头笑道:“请坐!请坐!” 及至漱洗以后,反而觉得无所事事了,自己对一小炉檀香,四碟糕点,斯斯文文地把书展开来读,虽然并无心事读书,然而坐着又怪闷的,心里尽管不念书,眼睛却只是望了书上,聊以解嘲。自己计算着:白行素早在家里起床了!应该洗脸完毕了!应该坐车出门了!不过十分钟,就也到了。自己心里计划不定。恍如就跟着白行素在走路一样,可是算过一番,再算一番,那白行**士,始终不曾到来。照说,白女士说得那样肯定,决计是不会失信的。俗言道得好,等人易久,自然是无故烦躁,绝不能说是人家失信。再看一看手上带的手表,还只有八点三刻,时间还很早呢!平常这个时候,人家就是上学校,也不过刚去,何况是会客呢!于是自己安慰着自己,又坐着翻弄了几页书,九点钟打过了,九点一刻也过了,公寓里的寄宿者,渐渐地有人起来了,这位白女士,还是不见到。 卓新民看到也就站将起来,伸出一双手,插到桌子上来弄牌,笑道:“我们两个人玩,好不好?”三宝笑着望了他一望,也没说什么。卓新民道:“再添上三个人,五个人打两牌。”三宝皱了眉道:“你不要胡闹!让我卜两卦。”卓新民道:“卜什么卦,打算要找小女婿子吗?我怎么样?”说着,把一个头直伸到三宝耳朵边来,意思就是想和她亲上一亲。三宝向后退了一步,瞅了他一眼道:“你这人想揩油,也揩得太不管地方了。”说着,向惜时一努嘴道:“你看这位客人,多么老实。”邱九思笑道:“这倒有个意思,他喜欢你,你也喜欢他。要不……”说到这里,惜时站将起来,向他连连摇手道:“不要胡闹!不要胡闹!”九思望着惜时,微笑了一笑道:“今天暂且不说吧!”他说时,三宝将一双眼睛,圆溜溜地只管望着他,好像正等发表下文似的,及至他提到暂且不说吧,似乎有个大大地失望,随着她又站到桌边,默然地抚弄着她的牌去了。 到了房里,一看是茗熟于壶,香热于鼎,糕果碟子,是陈列于案,这一个客人,却始终不曾来,这真令人苦恼万分。于是在屋子里又转圈圈溜达起来,看看手表,已经是九点三刻了,不用说了,白女士一定爽约了。女子对于男子,总是执着骄傲态度的,男子越是对于女子表诚恳,女子越是不在乎,自己以己之心,度人之心,真是过于老实了。屋子里陈设得这样恭而且整地,若是邱九思这些人起来看见,少不得查问一番,若是说等客的,客却没有来,岂不是一个大笑话。他们昨夜虽然睡得很晚,然而到了十点钟,总会起来的,若是白女士来了,敞开门来,让他们看看,倒也无所谓。现在屋子里备下许多东西,他们来一看,空空如也,人家要说我患色情狂,有单思病了。 到了下午,风势慢慢地小了,邱卓铁三人更是有兴致,各吃过了晚饭,就忙着洗脸,惜时不曾有什么预备,先信脚走到九思屋子里来坐,只见桌上摆了平安剃刀,两手不住地摸着两腮和下巴,看看胡子是不是刮干净了。桌子犄角上,放着一面小镜子,他弯了腰对着镜子里,望了又望,然后拿了一块香胰子,在手里使劲搓了几搓,向脸上一涂,涂出了许多白沫,将盆里毛手巾,带水捞了起来,低着头,把一张胰子面孔,直插到水盆里去,这才希里呼噜有声将脸洗了干净,洗了之后,对着镜子,揩了好几把,将手巾在壁上吊绳上挂起,随手在窗台上,一把拿下四个玻璃瓶罐来,先是倒出一点蜜水,用手匀抹在脸上,其次打开一大罐子雪花膏,右手的食指向罐里一伸,又是一搅,约摸掏起一茶匙膏子来,拓在左手心里,于是平伸着两只巴掌心,互相一揉搓,犹如烙了两张薄饼在手心里一般,只听扑的一声,两手向脸上一扑,先是乱抹一阵,次是慢抹,再次是在脸上使劲地擦着,立刻在灯光下映着,便是一张雪白的脸子。这两个瓶子又用完了,再看他便是将生发油倒了一小酒杯子在手掌心里,向头发上一抹,抹得头发油淋淋的,这还不算,把凡士林油更抹上一道,在抽屉里找出一个长柄牙梳,对着镜子,从从容容地梳得一丝不乱,头发杪子一齐朝后,像一顶乌缎帽子一般,罩在头上。 冬日夜长,天色也不过刚刚发亮,披衣起床,打开房门,叫了好几声茶房,茶房却不曾答应,一看这些同寓的人,将门紧紧地关着,还只睡到半酣的时候呢!惜时一想:客人都未曾起床,一个人把茶房喊醒,恐怕人家不高兴。因之自到厨房里去,舀了一些冷水洗脸,洗脸之后,口里觉得干燥燥地,又含了一口冷水在嘴里,把牙冰得凉凉地,向下一吞,一股凉气,由嗓子眼里,直冷到肚子里去,自己觉得有点发愣,便在门边靠住,呆立了一会,一待这股凉气散了,在院子里找了一把扫帚,将屋子先扫了一个干净,接着就要揩抹桌子。无如匆忙之间,不曾预备下抹布,要用手巾来擦,又是刚买的一条雪白的新手巾,有点舍不得,站在屋子中间,望了桌子,没有个作道理处。也是人急智生,忽然看到桌子下档上,悬了两只旧线袜子,还不,曾拿去洗,不如借来一用,于是将两只袜子向脸水盆里一按,浸得水淋淋地,然后拿了起来,带着桌上的油痕墨迹,一阵乱揩,揩是揩了,桌上的水渍,又一时难于干净,索性将椅子上两只干的包脚布,重新抹过一道。 他这样想着,便对了那对联出神,那妓女一手拍了他肩膀道:“这位为什么不坐,认得三宝吗?老是看着那副对联做什么?”惜时正借此躲闪她的纠缠,不料适得其反,偏是人家要拉着说话,只好回转身找地方坐。可是这屋子里,只有四张椅子,现在只有靠床最近的一张椅子空着,还是坐与不坐呢?要是不坐,也许他们更要取笑,这也只好坐着再说了。自己正待回身坐下去时,那妓女一把将他拉了,笑道:“这是三宝的床,你喜欢,你就先在她床上坐下,我去给你把她叫来。” 一路走了出来,邱九思他们还是游兴刚发的时候,哪里肯休手,还接着耍逛,惜时道:“我一点感不到兴趣,我失陪,要先回去了。”说着,掉转身来就跑,所幸他们三人,似乎还有一种什么密约,见他跑得如此的快,也不勉强相留,就让他走了。 一觉醒来,听到邱九思屋子里有几个人说话,接着还有开酒瓶塞倒酒声,有嗑瓜子剥花生声,有啃骨头声,说说吃吃,好不热闹,直等他们声音全息,远远地听到账房里的钟敲过了两下了,又过了一会,惜时才睡着,似乎已达三点钟,可是自己起来的时候,也不过七点钟。 行素道:“坐一会也不要紧的!登门来拜访,总应该谦逊几句的。”说着,抿嘴一笑,在她这样不相干地一笑,惜时心里就为之一跳,心想她和我似乎更熟识许多了!由着说客气话到讨论学问,由讨论学问又到说俏皮话的时候了。循此下去,或者我们可以很随便地说笑了。你看她这样微微地一笑,含有多少美感在内。心里这样想着:这就对着行素连看了几眼,不料这一看,却让行素看出了破绽,说出一句可注意的话来!所说何话,下回交代。 [book_title]第05章 奇遇难忘舄履交错 良图终就耳鬓厮磨 却说惜时尽管注意行素的面色,行素已有些知觉了,便道:“密斯脱黄!我想不到我们突然地做了朋友,你的感觉怎么样?”惜时一时理会不到她这句话是什么用意?望着她的脸色呆了一呆,行素笑道:“我想密司脱黄的感想或有点不同,因为在乡下的时候,早就有我姐夫说要介绍,不是贸然而来的。”惜时道:“那么,据密斯白的意思,是介绍的好呢?是我们直接认成朋友的好呢?”说着这话,可就斜着目光去偷看她的颜色,她却是脸色正端端的,没有一点笑容,心里一惊,莫非这话说错了。 恰好茶房来泡茶,惜时就借着给行素泡茶,背转了身去,将一杯茶放在桌子角上,然后又将桌上摆了的东西,整理了一会,砚池移了一移,笔架上的笔,也给它扶一扶正,桌上泼了一点水印,又找了一块旧抹布,将那些水渍,细细地轻轻地擦抹了一番,擦得一点水渍都没有了。然后还偏着头,将眼光和桌面成了平行线,看一看水渍,擦没有擦干,擦完了,又伸了头,对桌上吹了一吹灰,行素在一边看到他那种搭讪的情形,知道他是无法转圜他的话锋,自己也没有法子说不必解释了。便道:“密斯脱黄!你就请坐吧!不必招待了,坐了一会,我们也就可以同去了。”惜时见她已把这话接了过去,这才根据她这一句话,回转身来坐下。 静等了两天,榜已经发出来了,惜时行素都取得很高,在一班读书,心里这实在无事了。每日只是在外面游览那些名胜,约好了行素同时到学校里去缴款,当二人到会计科缴款时候,那会计先生,望了一望行素,便道:“我们这里的章程,教室里的座位,是按着缴款次序推定的,但是今年有些女生要求,另在前排单设几个位子,把原来的次序向下推,你要不要坐在前面去呢?” 邱九思将一段西皮慢板唱完,然后将板壁拍了两下,问道:“密斯脱黄!不在家吗?”惜时正想劝他不要闹,便答应了一声。邱九思道:“你这两天,大办其恋爱,忙得很啦!昨天晚上我们去开盘子,三宝还再三地问你哩!你这人未免太不念交情了,还是跟着我们这一条路走,容易达目的,不要发呆办恋爱吧!”他一面说着,一面就走到这边屋子来,将门一推,先喝了一声道:“好用功!堆了这一桌子的书。”惜时道:“不必开玩笑,我也是临阵磨枪,没有法子,因为快要考试了。”九思道:“你考哪个学校,怎么不声不响地就考上了?”说时,见墙上钉子上,挂了一张培本大学的收条。便笑道:“原来是考培本大学,不成问题!” 这个时候,监考的先生,已经分布在考场四周,回头望是人,抬头望也是人,前后都有眼睛照顾着,要说作弊,那是不可能的了!讲台上站着一个穿礼服的外国人,随后又跟着一个穿长袍马褂的中国先生,他们当中而立,然后那位中国先生将两手背在身后,目光向四周一扫,将脚点了两点,身子向上冲了两冲,又咳嗽两声,才道:“我们的题目,出的是两个,一个是‘墨子兼爱与西哲博爱有无分别?’一个是‘国学经验谈’。其先一个,比较难一点,第二个,就是你们懂得什么就谈什么,这更容易着笔了。”说毕,早有两个校役进门,按着座位散题目和卷子,惜时卷子一到手,连忙将另纸油印的题目一看,可不是和自己草稿上写的字,竟是一模一样!回转头向行素笑了一笑,她也笑了,原来二人的座位,恰是联号,坐在一排呢。 这一天,他忙了一天未回,约莫晚上一点钟才回公寓,惜时早已睡觉了,听到了他进房,要问一声经过如何,又怕这话让第三者听去了,更是不便,这样夜深,就是知道了,也办不出什么事来,不如等到明天清早再说。因之,置之未理,直到次日早起,隔了板壁叫他,却未答应,茶房在门外答应,说是邱先生一早就出门去了。惜时心想:他没有起过这样的早,当然是为我的事,替我办去了,这种人虽然浪漫,但是替朋友做起事来,却也极是热心,倒有一层可取哩。 行索道:“我知道的,这里过去不多远,就是培本大学,我们走了去吧!”于是惜时略微退后了一步,在她右边走,二人在路上走着,虽然还是很客气地谈话,然而路上行人,也不知怎么回事,总要把眼光射了过来。惜时往日在安庆城里,也偶然看到一对男女同走,觉得那种情侣,令人非常欣羡,如今临到自己头上来了,也有人家来看,就非常得意,以为我也有这样一日,而且快是大学生了。 行素忽然连叫了两声道:“密斯脱黄!到了!到了!你不是来过一次的吗?”惜时停了脚回头一看,果然把培本大学那一座洋楼走过头了,笑了一笑,转着身和行素一路走了进去,先到号房里,取了章程一看,虽然学膳费多一点,然而有一桩好处,就是学校里除了正班之外,另设有补习班,不必考试,按着程度上课,功课补足了,随时可以升到正班去。 行素听了这句话,已是站起身来,到了桌子边,取过那茶来喝,在喝茶的时间,好像只是玩味这茶的滋味,惜时反言以明之的那一套话,竟会没有听见。慢慢地喝完了茶,慢慢地放下茶碗,却昂着头四周观望,笑道:“公寓里有这样干净的屋子,很不容易,这是多少钱一个月的费用呢?”突然间一个话锋,就转过来了。惜时道:“有限得很!连伙食在内,不过二十块钱一个月罢了!再加上零用,我想每个月有四五十元,在北京足可以敷衍读书了。”行素道:“那究竟也不算少,我们女学生,若是能在学校里寄宿的话,半年也不过用五六十元。”惜时道:“在南方我不知道公寓是这样杂乱,有了寄宿舍的学校,一定搬到寄宿舍里去,这个培本大学,就是在学校里寄宿的,那么,我们就决定进这个学校吧!” 行素一听这话,也忍不住要笑,但这一笑没有笑出来,自己已经感觉到笑不得,立刻将上牙微微咬了下嘴唇,到底把笑忍住,惜时对于这件事只当是毫无用心,也并不再提一字,他们本是补考的,学校已经上课多时了,缴款三天之后,二人都来上学。 正说到这里,却听到隔壁屋子里邱九思咳嗽了两声,听他那种咳嗽声,是非常沉闷的,似乎他是将头缩在棉被里面咳嗽出来的。惜时平时对于这种咳嗽,绝不会去注意,今天觉得这种咳嗽甚是蹊跷,虽然可以不理他,然而说的话,一定会让他听去了的,便很从容地对行索道:“我这里真不足以招待贵客,现在我们就到学校里去看看吧!”行素也觉得主人陪客非常之窘,似乎有一种难言之隐,主人一再地说要走,自也不便久坐,于是站起来牵了一牵衣襟。惜时看这样子,是决定走的了,于是走出房去,一会儿,及至回来看时,只见行素背对了房门站着,左手拿了一面小粉镜,右手拿了一张粉纸,一下一下地,在鼻子两边擦抹。她一听门响,立刻将粉镜收了藏到身上,笑道:“密斯脱黄!还有什么吗?现在我们可以去了!”惜时不知不觉之间“好极了”三个字又脱口而出,但是说完之后自己已省倍时,已是来不及了。于是装出匆忙的样子,赶快地戴了帽子,自己先开了门闪到一边,让行素走出,然后二人一同出门来。 惜时道:“这话对,我就一切依仗你办了。”说着,和他拱手,邱九思道:“今天下午没事,我可以替你跑一趟,学校里是不好说话的,我一定把他拉到小馆子里去,给他灌上几杯酒,不怕他不答应。”说着话,抬头看了一看窗外的日光,向着天上沉吟着道:“这大概也就该去了!吃饭是哪家馆子好呢?当然不能太随便了。”他一个人,尽管这样地沉吟和自言自语,却不看惜时,也不提就走。 惜时道:“这更不成问题了,是哪一天呢?我请他,并请你作陪。”九思突然将面孔摆正,微微摆了一摆头道:“那不好,你想,我去请他吃一餐饭,不过是朋友关系,不拘什么形迹,若是你出面来请,这倒成了实行贿赂,太不像话,而且彼此见面,都难为情。” 惜时道:“现在考大学,都很严厉了!要弄题目出来,那恐怕不容易吧!”邱九思两手依然插在兜里,将浑身摆动了两下道:“那你就不用管,倘若是我帮得了忙,你……” 惜时道:“怎么不成问题?听说题目都出得很难呢!”邱九思道:“这个你有所不知,他那个学校,注重的是英文,只要英文考上了,其余就好办,而且题目一方面,这是补考,未曾不可以想法,这件事,你拜托我就是了。”说时,他两手插在胁下的插兜里,左脚站定,右脚提起。在地上一点,自己打了一个旋转,表示他那种毫不在乎,而又得意的样子。 惜时道:“密斯白是初来,我就这样地简慢,心里真过意不去,我想找个地方,请密斯白吃个便饭。”说着话时,伸了手,连搔了几下头发,目光也没有正对着行素的脸,只是现出踌躇的样子来,行素只当是不知道,却笑道:“以后我们也许是同学了,同学与同学之间,似乎是用不着怎样优待。”惜时道:“那好极了!我就怕密斯白不愿意同学,能够同进一个学校,那自然是十分欢迎的了。”行素道:“我并没有说不能进一个学校呀!就是同进一个学校,我也是这样的揣想着,因为……因为……”连说两个因为,自己倒先笑了。便道:“我们讨论了许多次,志趣大概是相同的!那么,我所愿意进去读书的学校,密斯脱黄,或者也能去。”惜时笑道:“这话很对!譬如我所愿进的学校,密斯白当然也不至于反对的了。” 惜时连忙道:“那我一定重重相谢,不过有个条件,若是可以设法的话,东西就要弄两份,因为除了我之外,还有一个同乡,希望能取,自然我是一并重重相谢。”九思道:“要两份,就是要二十份也可以,谈到相谢一层,笑话,我们这样的同乡,还谈什么谢不谢,不过前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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