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侠凤奇缘 [book_author]李涵秋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345706 [book_dec]近代白话章回小说。6卷38回。李涵秋著。初载1916年《新闻报》附刊《快活林》(上海)。1918年新闻报馆出版单行本。卷首有同年2月至4月徐枕亚、程瞻庐、周瘦鹃、中浣东野、陆律西、李寿熙、严独鹤、作者等8篇序文,以及姚民哀、朱大可等多人题诗、题词。每回有作者自评和严独鹤评语。此书以辛亥革命为背景,叙述了几个青年的恋爱婚姻和投身革命的故事。苏州举人韩素君,携带女儿韩凤琴旅居武昌,以卖文为生。韩凤琴聪明俊秀,结识了三个女友:一是少妇叶锦云,二是锦云之妹叶锦文,三是艺人金娉娉。韩素君的老师有个儿子,名叫冯子澄,因家贫无以为生,携带儿子冯阿祥前来投奔。韩素君收留了冯阿祥,并将冯子澄举荐给营务处提调芮大烈充当书记。冯阿祥忠厚老实,暗中爱上了韩凤琴;而韩凤琴却非常高傲,没有把冯阿祥放在眼里。冯子澄和芮大烈都是无赖,所以一拍即合,狼狈为奸。芮大烈看上了金娉娉,冯子澄便定了一计,把金娉娉和韩凤琴骗到船上。不料金娉娉武艺高强,结果把游船打了个落花流水,并割了芮大烈一只耳朵。韩凤琴却慌极投水,幸被冯阿祥所救。金娉娉为避祸而远走美国,又在船上遭人暗算,幸亏船长恰好是失散多年的生母,因而获救并母女团圆,后来嫁给了美国人福特。叶锦文则赴日留学,与金娉娉的表兄俞竹筠结婚,2人都成了革命党人,潜回国内活动。芮大烈因牢记金娉娉割耳之仇,转恨金娉娉的亲戚朋友,故往夏口厅告密,使俞竹筠被捕下狱,幸而证据不足,不久获释。芮大烈一计不成,又生一计,乘韩素君携带凤琴回乡探亲之际,派人在半路上把韩凤琴拐卖。恰好被回国游历的金娉娉一家碰到,遂将她护送回苏州。但韩素君并不知道女儿已经得救,返回武昌寻找,又被芮大烈一伙诬告下狱。而冯阿祥为救韩凤琴,则被芮大烈一伙拐到日本,幸遇俞竹筠而得救。恰好武昌首义成功,俞竹筠、叶锦文、冯阿祥回国参加革命。韩素君也获自由,做了黎元洪的助手。但苏州尚未光复,因坏人告密,韩凤琴及其母亲、弟妹又被官府下狱。正当临刑之际,俞竹筠等带领义军恰好赶到,使他们一家获救。最后是苏州光复,冯阿祥和韩凤琴也结为夫妻。 [book_img]Z_13706.jpg [book_title]原序 序一 言情小说至今日,汗牛充栋,满坑满谷。愤世嫉俗者言,祖龙复生,重炬斯可。语虽过激,确有至理。试观今之所谓小说家者何如哉?熟读曹雪芹之《红楼梦》、魏子安之《花月痕》、陈逸少之《品花宝鉴》,剽窃词意,拉杂成书,犹恬不知耻,诩诩然炫于众曰:此余生平杰构空前之作也。究其实,仅将古人名著,分尸裂骨而已;其甚者,或以淫秽之词,欺人误世。文风之敝,至斯已极。由于十年来囊笔羁沪,藉文字为生涯者过伙,不文如余,亦已埋首此中者六七年;翔更有不如余者在。群趋俗尚,所谓“哀艳”小说者,一言蔽之曰:导邪诲淫耳。昔皇甫氏斥宋玉之徒淫文放发,诟为世病;而近人之著,则更腐烂不堪。天不生第二祖龙,恐社会道德,将随此小说潮流论胥以尽矣。近复有黠巧之徒,乘时而为白话章回,美其名曰“社会黑幕”。故勿论其文字若何,即以“黑幕”二字言,彼非黑幕中人,何能刻画入微,尽情披露?揭黑幕以示人,即导人入于黑幕,又何取焉?虽然,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为患于世之小说家固属不鲜,而关心世道、力挽颓靡作中流之砥柱者,亦自有人。江都李涵秋先生,即其一也。曩著行《广陵潮》一书,脍炙人口,莫不称为有功世道人心之作。后复成《侠凤奇缘》若干字,标目曰“侠情小说。”情系以侠,其旨义之严正可知。洋洋数万言,绝不从事雕饰,愈觉难能。曾逐日刊于《新闻报·快活林》。日者严子独鹤,将累订成册,梓行单本,来书索序,爰志数语于简端,以告阅者,且以质涵秋焉。枕亚 序二 此稗官,彼虞初,朝脱稿,夕待沽。说者曰:今之小说家,何其多也。瞻庐曰:今之小说家,又何其鲜也。小说动人,在乎笔妙,造意布局,抑其次也。造意佳矣,布局巧矣,落纸之顷,笔端竟不为我用,此小说家之一大憾事也。造意、布局系乎人,用笔之妙关乎天。天生万物,未尝吝惜,独于妙笔,不肯轻授。吾读遍千百部小说,吾意中止有寥寥数部小说,何也?小说虽多,小说家之妙笔止有此寥寥数枝也。江都李君涵秋之小说,寥寥数枝笔之一也。等身著作,罔不佳妙,而《侠凤奇缘》一书,尤为涵秋诸小说之冠,用笔之妙,登峰造极。感慨淋漓,则笔端有广长舌;细微曲折,则笔端有九曲珠;发伏摘奸,则笔端有牛渚犀。人人意中所有,人人笔下所无;涵秋之笔,涵秋之所独有也。以今日窟败恶劣之社会,而仅有此寥寥数枝焉如涵秋之笔者,以振刷之,吾不得不怪造物之吝也。“鸳鸯绣出从君看,不把金针度与人。”因造物之吝,不得不转疑涵秋之吝也。顷者严独鹤君为之发大愿力,烈万千单行本于世,是度尽金针之意也。有万千本《侠凤奇缘》流行于世,即有万千枝妙笔流行于世,遂使一般小说家,人人皆能效涵秋小说之用笔,以作窥败恶劣社会之木铎,笔端五色花,不为江郎所独有。此固涵秋之所不吝也。此又独鹤之所深喜也。 中华民国七年三月,瞻庐序于沪渎。 序三 江都李涵秋先生,以说部名海内。予初读先生书,在十年以前,就矮屋穷檐之下,篝孤獒,娓娓读之,虽不甚解,而心折焉。时则予年犹十三四也。继续《广陵潮》,益叹其描写社会有绘影绘声之致。晚近先生又有《侠凤奇缘》之作,排日刊《快活林》中。其写侠女、奇士、狂奴、鄙夫也,罔不栩栩欲活。吾人读其书,似见侠女、奇士、狂奴、鄙夫一一出现于行间字里,口吻体态,一一相称,以视伶工之袍笏登场,有过之无不及也。李先生,一小说家也,而其《侠凤奇缘》描写之工,乃如吴道子画地狱变相,魑魅魍魉,一一出于笔底,无有遁者。惟其描绘也,以文字,不以丹青,笔之所至,咸能穷形尽相,鞭辟入里。正类司光之神,独立云汉,手明镜,普照世界,而世界中万事万物,乃尽入镜中,无一或隐。于是捉取其影,达之毫端。虽名画师见之,且敛手焉。吾闻之,英国小说大家狄根司氏,善写社会物状,每成一书,风行遍天下,英人之咸以社会之秘书称之。以李先生比狄根司,其庶几乎?予性好弄,雅喜涂抹,见先生之书,赧赧然有愧色矣。吾友独鹤,辑《侠凤奇缘》,竟索予一言以弁首,爰序之如此。 戊午花朝,吴门瘦鹃识于紫罗兰庵。 序四 世变沧桑,每多困心衡虑之境。而人生朝露,易成畏难荀安之思。岁寒然后知松柏,时穷而后见节义。凡事皆然,于情为甚。坐花醉月,偎红倚翠者,非情也,其心为物欲所驱,色衰而爱弛矣,得新则忘故矣。丝罗缔结,琴瑟静好者,情有专属矣,一旦墙东城北之美诱之于外,糟糠戾縻之境迫之于中,几乎不为中道之捐,下堂之去也。至若海枯石烂,矢志靡他,地老天荒,此心不改,若是者,可谓得情字之真诠乎!情之相系,如电气之相感通,如磁石之相吸引。用情者,目注一钟情之人以为之鹄,遂不惮凝全神、竭毕生之能力以赴之。若一方面方就而近之,而他方面为其情之所钟者,故引而远之,其目的已失,电也磁也,更无可以感应之道。其上焉者,则勘破一切,转而为太上之忘情;其次焉者,亦嗒然若丧,非勒悬崖之马,则参方丈之禅已耳若夫。势位悬殊,性情不属,既摒萧郎于门外,莫亲彼美于墙东,志气杆格,既乏回心转意之方,险阻备尝,更无入死出生之道;而情深一往,天涯地角不为远,刀锯鼎镬不足畏,乃至降节捐躯,是否足以博美人之一顾,亦不以为计。如《侠凤奇缘》说部所载冯阿祥其人者,则直视美人如帝天,而以用情为人生第一当尽之义务。幸而诚开金石,信格豚鱼,有志,竟成,回嗔作笑,固我所愿也;不幸而杀身殉情,为他作嫁,此身永堕泥犁之穴,彼美徒歌《蒹葭》之章,亦无所惜也。莫之为而为,可以已而不已,但得拯援美人于孽海,奚必定自我身享艳福于人间?若而人者,岂但置之脂粉罗绮丛中,无忝为情种哉;移之于家,则为父母恶之、劳而不怨之孝子;施之于国,则为饥溺由己、国而忘身之志士仁人。情字之意义本极束缚,而彼出之以解脱;情字之界限本极狭窄,而彼施之以宏远。即色即空,是情是侠。佛氏之舍身而入地狱,孔氏之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此物此旨已。呜呼!世运日衰,道德日趋于堕落。在上者方左拥右抱,以极声色之娱;在下者亦东食西宿,竞惟肉欲是趋;浸至拆白党人盛行于沪渎,风流笑史传播于京师;其他象卜脱辐而羞贻帷薄者,指不可胜数也。夫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妇;王道之行,不外乎人情。以如此负情薄幸之人,而畀以论道经邦之责,欲国之治理,夫奚可得!则谓我国近年来政争之剧烈,地方扰乱之频仍,其大原因在于缺乏多情种子也,亦奚不可也!举世滔滔,众生懵懵,惟草野一二有识之士,怒焉忧之。既手无寸柄,不能施之政事以行其道,则惟著书立说,用寄其志。其言婉而讽,微而显,乐而不淫,哀而不伤,使读其书。者,潜移默化于不自觉。如是而已。夫美人香草,写屈子之孤忠:《关睢》、《葛覃》,咏文王之德化。是书而仅作言情小说读也,仅浅之乎视书中人哉,亦辜负作者之苦心宏旨矣。 民国七年二月,中浣东野识于上海之味饴草庐。 序五 慨自天地闭而贤人隐,礼教衰而廉耻亡。荆蓁满目,难商出处之宜;桑濮成风,久失性情之正。翻云覆雨,朝野奉若楷模;貌合神离,变幻生于床笫。所以耿介孤高之士,每怀厌世之观;情深一往之俦,宁抱独身之义也。涵秋先生,本愤时嫉俗之怀。发蕃鼓晨钟之愿,胸中块垒,无酒能浇,笔底阳秋,探喉欲吐。帷灯匣剑,效庄牍之寓言;牛鬼蛇神,方禹鼎之象物。託志美人香草,悱恻缠绵;寄情优孟衣冠,嬉笑怒骂。则有传家诗礼,雏凤留音;干蛊占爻,犁牛有子。虽竹马青梅之相戏,偏落花流水之无情。尝来坎窗崄巘,转作塞翁之福;历尽流离颠沛,无非玉汝于成。荡气回肠,既泪枯而血继;剖肋沥胆,始苦尽而甘来。愿为并命驾,鸯,心甘情死;永作同功蚕茧,渴慰相思。加以泾渭交流,薰苑互列。含沙工射,技穷鬼蜮之场;剑拔当涂,义动虬髯之色。有磊落英雄之气,非温馨儿女之私。以为有其事,则马蹄轮铁,固可留佳话于湖山;以为无其事,则烛她酒阑,亦可佐清谈于客座已。若夫自诩稗官,滥称说部,描摹佚女狂且,艳说郎才女貌,刻画粉杏脂杏,忘欲祸枣灾梨,芸窗见之而神驰,兰闺读之而心醉,则非特名教之罪人,抑亦社会之蟊贼,恶可与此编同日语哉!固乐得而序之。戊午清明,陆律西。 序六 予少嗜小说,长成结习。以为恢诡幻异之境,奇谲险诈之情,非可遍历,惟求之小说,乃得尽阅世变。十年以来,流览所及,无虑千百,而善本不逮十之一,近作尤寡。辛亥秋,偶检汉上报纸,得《过渡镜》一则,寥寥数百字,乃能引人入胜。能事出于促迫,尤可珍异。自是心识涵秋其人,日夕寻检弗辍。会武汉兵起,遂尔阔绝,邑郁怅惘,末尝不视为失一良友也。岁甲寅,《过渡镜》易名《广陵潮》刊行,如晤旧雨,喜极欲狂。继复读涵秋他作数种,益钦其才。涵秋著书,荟集众长,不择一途。壮往激迈之气,幽忆要眇之旨,合一炉而冶之,澜翻万态,奇险迭出。《广陵湖》与此编其最著者也。此编所写人物,如凤琴、阿祥,与《广陵潮》之淑仪、云麟,似颇相类;而情态动止,迥不相犯。人情虽万殊,同异之别,至为幽微,涵秋独能剖晰及此。才人之笔,信乎其不可测已。书中写阿祥之于凤琴,迭遭唾弃,向慕愈笃。其后江浔奔走,殷勤将护,历九死而无悔,卒偿其愿。夫钟情者,苟有所悦,履万险亦无阻。秋茶虽苦,舌本自甘;坚冰虽寒,胸怀奇暖。非深于情者,孰能解此!涵秋殆世之深于情者耶。又书中于人类之蠹,笔伐至严,自官吏、士绅,下及胥役、盗贼、骗丐,罔不备列。世风浇漓,险诈百出,法纪失效,德育无所施。惟小说之彰瘁:犹得维系人心于万一,是虽小道,岂曰无补!然则涵秋殆又世所谓别有伤心怀抱者耶。予不识涵秋,读其书辄以测其人如此,文章有神,自信故不妄耳。 戊年三月,咸阳李寿熙浩然识。 序七 作小说难,作白话小说尤难。盖小说而托诸文言,犹可以才藻文字见长;至如白话小说,则非神于用笔者,断难引人入胜。旧时白话小说,百读不厌者,厥维《红楼》、《水浒》。舍此而外,则往往阅未终篇,辄昏昏欲睡;即其稍佳者,浏览一二过,亦索然意尽矣。此足见《红楼》、《水浒》之妙,实有令人不可及者。其不可及处,即其精神之所寄,意味之所在也。所谓不可及处,约有两端;一日包罗宏富。《红楼》,言情小说,亦家庭小说也,然而兼涉社会秘闻,豪门丑史。《水浒》侠义小说亦社会小说也,然而常写儿女私情,家庭琐屑。故一编在手,时而令人怒,时而令人喜,时而令人愁且悲,五光十色,应接不暇。此岂如今之小说,事迹简单,范围狭小,言社会则摭拾旧闻,言爱情则专写儿女者,所可比拟哉!一曰描写生动。大观园诸姊妹,均是绣阁名姝也,而各有其仪态,各有其身世。梁山一百有八人,均是草泽英雄也,而各有其性情,各有其历史。具此写生妙手,故能令读者如身入真境,与个中人相应接,而醇醪乎其有余味也。此又非今之小说,记美人则同是一般面目,述奸人则同此一副声口者,所能得其神髓也。然则古今人殆真不相及,而时下之执笔为白话小说者,遂无足称欤?曰:否,否,不然。吾于此中得一人焉,曰李子涵秋。涵秋所著小说多矣,散见报章,脍炙人口,而《侠凤奇缘》之作,尤为绝妙好书。曷言乎妙?则以其用意布局,直能夺《红楼》、《水浒》之妙也。《侠凤奇缘》写阿祥之于凤琴,用情深挚,百折不回,其为言情小说,固已;而当时政界之黑阁,社会之龌龊,亦复穷形极相,烛照靡遗,绝非沾沾于一事一物者所可同日而语。至于书中人品,则名士若韩素君,若甘海卿,若留双影,其志趣迥殊也;若韩凤琴,若叶锦文,若金娉娉,其神态各异;即至芮大烈、冯子澄、肖楮卿、苗子六、娄铁夫之流,朋比为奸,同是一丘之貉,而其举止口吻,又绝不相犯。包罗情事既如彼其宏富,而描写人物又如此其生动,斯真白话小说中之杰作,足与《红楼》、《水浒》后先媲美已。原本尝逐日刊于《快活林》,比以诸同人之谓,复汇集成书,梓行于世。独鹤不敏,丙校雠而评点之。更就管见所及,弁数言于简首,亦聊志景慕云尔。 戊午三月,上滁严独鹤序于海上槟芳馆。 序八 日月晦塞,天地不光,衡阳惊鼙鼓之声,淮甸多疮痍之色。饥馑未已,疾疫交臻,莽莽神州,载胥及溺。时至今旧,殆使人於邑寡欢,索然气沮已。迩者杏花深巷,楼小如舟,杨柳晴村,春长似海。怀故人于天末,集芳侣于萧齐,绿酒酤愁,翠帘厌恨;倘再续《芜城》之赋,重吟楚些》之篇,情短情长,谁能遣此!花开花落,无可公河,笑口难开,忧心如沸。人生非金石,焉得不速老!此殆作非作者与诸君周旋意也。于是破瓜纪岁,美人则身影玲珑;捣麝成尘,公子亦情怀缱绻昆仑大侠,能杀人始许救人,山野闲云,欲出世必先入世。犹复燃犀照怪,镜无遁形;索骥按图,笔能写意。虚声可盗,名士偏多。怙恶不悛,宵人本色。声声入破,曲曲传神。滑稽则我亦解颐,沉痛则人争雪涕。凭空结撰,自惭小说家言;比例《春秋》,倘亦君子所许乎?孤灯如鹭,春漏犹长,砖影移花,客怀难遣。播阅一过,暂寄身琅环中之福地洞天,孤愤半生,或相忘世界外之酸风苦雨云尔。 民国七载三月,下浣涵秋自序于韵花旧馆。 [book_title]题诗 题《侠凤奇缘》 金玉销沉木石颠,情天终古问谁填? 那知万苦千辛后,还有人间《侠凤缘》。 亦能慷慨亦娇痴,侠骨柔肠信有之。 一自红妆逢季布,朱家郭解尽庸儿。 纸价连朝贵洛城,李侯说部早知名。 清新俊逸两无愧,恰称君家旧品评。 题《侠凤奇缘》 其一 冷月西风行路难,潇湘画里雁声寒。 独怜世态浮云薄,梦醒江南泪末干。 (韩素君) 其二 江山浪着佳人迹,红粉飘零吴楚间。 记取月儿湖上否?云低露湿压螺鬟。 (韩凤琴) 其三 秋影空涵入翠微,杜鹃啼遍不如归。 美人迟暮沧桑感,独上高楼掩绣帏。 (作者) 题《侠凤奇缘》说部 [平湖]顾焕文 天健书江笔一枝,名山著作久钦迟。 描摩恶俗言何愤,撮合良缘事太奇。 人果多情终有偶,我为同调可无词。 而今魑魅横行甚,愿乞吴钩痛铲之。 块垒填膺酒不浇,寓言八九破岑寥。 柔情似茧缠红豆,侠气如虹贯紫霄。 祇有步兵同放达,分明庄子赋《逍遥》。 女儿肝胆男儿血,尽倩青莲腕底描。 题《侠凤奇缘》(集义山句) [南沙]姚民哀 去作长楸走马身,贾生才调更无伦。 《钧天》虽许人间听,半为当时赋《洛神》。 清秋一卷杜陵诗,铁网珊湖未有枝。 班竹岭边无限泪,空教楚客咏江篱。 紫蝶黄蜂俱有情,交亲得路昧平生。 楚天长短黄昏雨,任昉当年有令名。 要舞天花作道场,尽知三十六鸳鸯。 郎君下笔惊鹦鹉,几对梧桐忆凤凰。 题《侠凤奇缘》 [娄东]许太和 广陵回首晚潮平,(君有广陵潮佳著) 又破工夫写侠情。 争仰谪仙好才调,万花璀璨笔端生。 教国终偿奇士愿,(指俞竹筠、冯阿祥等) 伤时谁解女伶忧,(谓金娉娉) 悲欢离合重重影,窗外梅花记得不? 双飞早证三生石,九死难灰一寸心。 天许有情成眷属,红闺珍重遇知音。 瞻韩(素君)御李(涵秋)两无缘,令我开编一怅然 要识年来新社会,好从个里得真诠。 题《侠凤奇缘》 朱大可 大刀阔斧梁山泊,黛影钗痕青梗峰。 争似先生健腕底,英雄儿女各从容。 未忏心头一念痴,艰难险阻备尝之。 哪知彩凤双飞日,正是黄龙直捣时。 自拚碧血凝苌叔,哪用黄金铸范蠡, 我诵曲终变徵语,石榴裙底拜多时。 题《侠凤奇缘》 (以“《侠凤奇缘》,李涵秋先生著”十字分冠各首) 〔仙潭〕张有吾 侠骨柔肠窈窕姿,几经磨折许心知。 好将彩凤随鸦句,改作琴调瑟静词。 (凤琴) 凤友鸾交愿未偿,故教艰苦励冯郎。 倘非历尽情天劫,那得鸳鸯叶梦祥? (冯阿祥) 奇才磊落遭人忌,瓜李猜嫌赋《远游》。 成竹罗胸归祖国,筠章为尔纪勋猷。 (俞竹筠) 缘求学艺到东瀛,邂逅英才慨订盟。 羡煞自由花似锦,灌输文化女先生。 (叶锦文) 李秾差比貌娉娉,侠气凌霄炳日星。 手割仇人庸耳去,问他痴梦可曾醒。 (金婷婷) 涵养功深迥绝群,托将毫素避尘氛。 逆来顺受心源澈,雅度雍容合让君。 (韩素君) 秋霜点鬓老容光,积愤填膺格上苍。 两字头衔传“义侠”,舍身救主遍传扬。 (老苍头) 先惠难忘覆载恩,金铃不惮护花魂。 朝教取神仙眷,千古芳标说部存。 (郁金标) 生成乞子鸱鹗性,若辈心田总不澄。 报德如何翻报怨?斋身碎骨也相应。 (冯子澄) 著作从来说等身,涵今茹古牖斯民。 哀荣斧辱春秋笔,美恶贤奸鉴别真。 (李涵秋君) 读外子涵秋《侠凤奇缘》偶成一绝 薛柔馨 碧栏杆外柳如烟,嗜读弹词忆昔年。 为佐著书深夜坐,樱花细雨减春眠。 [book_title]题词 题《侠凤奇缘》[绮罗香] 浩然 锦暮障风,花阴碎月,窗外偷窥眉妩。半褪罗衣,应有麝薰微度。惊暗影,推户潜寻,弄佩剑,流光飞舞。最怜他,长跪幽阶,诉情悽恋泪如许。 归来江上恨极,还被烟欺雨困,劳伊密护。乍见翻离,惆怅海天遥阻。愁病起,故里烽烟,喜重聚,画堂箫鼓。记良宵,鸳幄春深,枕边轻笑语。 题《侠凤奇缘》[丹凤吟] 许瘦蝶 信是天生佳偶,游薮祥麟,(阿祥)巢阿威风。 (凤琴)春风多事,萍絮无端吹拢。芳心慧眼,居然抹煞,密意难猜,痴情徒用。祗许金闺一侠,(娉娉)叶氏双姝,(锦文,锦云)相逢互道珍重。 惆怅云波诡谲,此身饱受天作弄。几度劳援手,感个郎厚爱,深镌低讽。不是奇缘,忧患讵能相共?五色旗开重握晤,看羞霞双滃。陌花归缓,灯底圆好梦。(全书以梦起,以梦结。) [book_title]第一回 骂县官风霾惊噩劫 遇巡捕月夜走洋街 这一天正是阴云四布,那道路上被北风刮得黄沙乱卷,两旁衰柳平地价倒将下来,猎猎有声。只见一路上老少男女,齐声吆喝着:“看杀人呀!看杀人呀!”大家伸着头,垫着脚,好不高兴。(呜呼!民德如此,而欲望其合群,是南辕而北其辙矣。作者笔下,非常沉痛。)接连着便有一骑怒马,滑㳠滑㳠的驮着一名营兵,腰里插着一柄短刀,右手托着亮晶晶洋枪,直向城外一个宽阔地面驰去。那宽阔地面上的兵,早已密层层围成一个大圈。遥见那兵跳下马,走入圈子里面去了,也不知说了些什么,那圈子便直裂开来,露出一条道路。四围看的人越发多了。城垛子里,露着无限黑茸茸头颅,乱拱乱动;沿城的小土岗上,也密密的你挤着我,我挤着你。切切嘈嘈,不知议论些什么。(可惜大好光阴,都被这些切切嘈嘈的议论消磨去了。吾民奈何!) 街市上,这时候格外拥挤。有些泼赖子弟,故意的远远喝着一声:“到了!”那两旁人都把头伸得一伸。过一会,仍不见到,大家又都笑起来。(大家一笑,可知此时临刑者之心,是何等惨痛。此等处,可见人心险恶。)如此已非一次。末后有许多警察上前拦着众人,不许他们移动脚步。又把那些拉东洋车子的纷纷乱赶,都赶入两旁僻巷之内。 正自热闹,早见东市头一簇大红龙旗,随风招飐而来。旗子下面,便是常备军的全队,整齐肃穆,那枪尖密密如林。此时大家悄无声息。除得听那军乐叮当叮当,敲得十分雄壮;只有那兵的脚步,齐齐的一递一声响着,毫不杂乱。大兵尽处,便见两个人抬着一个人,背剪两手,上体无衣,露着一身雪白的肌肉,长眉秀目,虽是临刑的时候,独自丰神奕奕。只见他迸着无穷怨气,仰望高天。后面城守营官披着大红披风,骑上高头马,顾盼飞扬。(被刑者无穷怨气,监刑者顾盼飞扬,两两写来,恻人肝腑。营官过后,便是现任知县,缩颈如猬,躲在轿子里面;一副墨晶眼镜,浓浓的象用黑墨涂着。轿后又是一队大兵,纷纷簇拥。一霎时间,都如飞的向城外宽阔地面而来。那抬犯人的便将箩筐一倾,将犯人直损在地。(士可杀,不可辱。谁知杀矣,而尤未能免辱乎!) 犯人到此,便忽地直跳起来,望着那县令骂道:“聂明,聂明,我与你杯酒相交,毫无嫌隙,你为什生生的诬我为党人,还百般证成我的罪案?我韩素君死不足畏,我只恨我当日为什不闭着两扇蓬门,萧然忍饿,何故要向这社会上与这些阴贼险狠的鼠子周旋。如今弄得身死名裂,何一不是至好朋友作成!(字字悲痛,字字凄楚。少陵厚禄之诗,孝标绝交之论,古人往矣,谁与可言?此《侠凤奇缘》一书,所以不能已于作也。)我如今待要……”才说到此,早见聂明捻着两撇鼠须,皱着那焦黄的面皮,笑嘻嘻说道:“素兄不必,多说了,说也无益。你平生惯是恃才傲物,(恃才者当头棒喝。)可知也有今日。我老聂若不弄点手段给你试试,(呜呼!你弄手段,人失头颅,而曰‘试试’固知一试之后,不容再试乎!)你那笔锋如刀,还要杀人见血呢。(观此数语,可为作者捏一把汗。)左右何在!快与我斩讫报来。”这时韩素君早被众人拖入围场垓心,一个人扯着他的头发狠命向前一拖、已是痛得要死。接连耳边便听见一声排枪。 这一声排枪之中,猛将韩素君从梦中提醒,满腔冤愤犹自呼呼的由颈里望外直冒。再仔细揉一揉眼睛,那里有什么杀场?自家仍坐在平时书案前,碧纱窗外,春日熙熙、眠柳初醒,瓶花欲笑,书香墨气,依然的簇如锦绣。惊魂略定,伸手摸摸头颅,好在还是整整的没有破绽,兀自暗暗好笑。自念:“聂明他字凫斋,本是我去年在故人家认识的好友,他也未曾做什么官,我为什又说他诬害我,置我死地?真是梦想颠倒,幻由心生。”说到此,便立起身来,将那步字香。便挑了一指甲,炷在银炉里面,缓缓的倒了一盏苦茗,漱了漱口。 刚待坐下,忽从屏风后面,走出一个姣小玲珑、约莫十一、二龄的女儿出来,手里捧着一本中国新地图,地图之下又夹着一张破烂旧纸,笑嘻嘻的放在桌上,问道:“父亲,女儿有一件解不开的事情,要来请问父亲呢。”那韩素君生平最钟爱的是这个女孩子,一见了他,不由的眉开眼笑,说:“好好,凤儿你又来考究你父亲了。(宛然怜爱口角。)你有什么话,尽管说,我知道的自然都要教导你。但是你父亲是个半新半旧的通儒,不中不西的名宿。(如今世上象先生的多呢。)中国与地,敷衍还答得出一二;若是什么希腊、罗马,老实你还请问你那游学东洋的姐姐先生(称呼大)奇。)叶锦文去罢。”说着又扯过一张绣榻,放在桌子旁边。凤儿便双膝望上一跪,笑道:“不是别的,女儿今日在书桌,里寻出一张全球地图,见我们国里填黄颜色的地方范围很大。为什么这本新地图上面,比较起来,便渐渐缩小了许多?难不成是那绘地图的轻轻在那笔尖儿上遗失了么?”(谁说不是笔尖儿上遗失的,不过凤姑娘冤枉了画地图的人罢了。凤儿一面说,一面便将那破烂旧纸揭开来。韩素君听到此处,便抽了一口冷气,按着这纸说:“凤儿,凤儿,你不用说了,我知道你这孩子很是狡猾,你同你那姐姐先生终日抵掌狂谈,胡乱些时事,岂不知这个的道理?今日却来同你父亲作戏。看我明日出个难诗题来难你一难,若是做得不好,照着学堂规矩,罚你面壁一次,看你还敢如此可恶。”(如此收然却好,言论不能自由之时代,奚敢聒聒论天下事哉!)凤儿又笑起来,又盘膝坐下,低低说道:“难题目呀,我也不怕,我若是做不出时,我会去请我那姐姐先生的姐姐替我捉刀。”(称呼愈出愈奇。) 素君笑道:“亏你不羞,便公然说出这句话来。”此时韩素君只管将两眼瞧着凤儿,只见他发云覆额,媚脸低垂,后面拖着一条松松辫子,兀自伏在案上,用手在地图上东指西画,心中十分欢喜。忽又触起刚才梦境,自念:“万一果是实事,娟娟此貌,我如何割舍得下?”想到此,不禁流下两行泪来。(回顾梦境,极有情致。然亦见素君何尝不是性情中人。)凤儿瞧见父亲如此模样,不由的仰着脖子问道:“父亲,好端端的,为甚又伤心起来?父亲常说,破碎河山,全赖着全体国民挺起肩膊,着力去恢复。这区区地图,暂时易色,还不至象那犹太波兰,何至就凄惶如此呢?”韩素君转破涕一笑道:“妮子那里有这许多闲话?(凤儿正论侃侃,素君独呵为闲话。彼群居终日,言不及义者,其亦不免见责于素君也夫。)我的心事,岂汝所知?”凤儿又笑道:“既不是为此,莫非又记忆着母亲?(小吻可喜。)素君笑道:“呸!越讲越不好了。”又笑道:“凤儿,凤儿,我有一句话问你:(女儿问着父亲,父亲又问着女儿;女儿问的是国事,父亲问的是哲学。家庭琐琐,煞是好看。)你的身子是从哪里来的?”(发端奇突。)凤儿笑道:“我自然是父亲生的。”素君笑道:“你既有身,你可怨你父亲多事?”(妙论。)凤儿怔了一怔道:“我没有使父亲不生我的权力。”(妙解。)素君点点头道:“有些意思了。你既知你没有使我不生你的权力,你可知你父亲也没有使天不生人的权力。(天地不仁,万物刍狗。此是素君感作梦悲剧,所以如此刺刺。)如今这种累卵世界,多在世上一日,便多一日苦剧。你和你的弟妹等,今日还是如春草萋芽,勾萌毕达。他日世界上所有的惊忧惨怖,都难保不去领略领略,这不是你父亲。连累了你们么?”(素君语虽激烈,然而其中确有至理。)凤儿笑道:“父亲如今是大澈大悟了。但是孩儿往常听父亲说过的,欲求出世,必先入世。譬如……” 凤儿刚说到此,正待要望下说,忽听壁上安的那座电话匣中,铃声乱响起来。凤儿忙忙跳下去,拿着听筒说道:“是的。你是哪里?有什话说?……我是凤琴。……父亲在家中呢。……是是,停刻就来。”(一路说话,若断若续,便全是在电话上应答神情,可谓妙绝。)素君便问道:“是谁?”凤儿笑道:“有谁呢,又是那个讨厌的出洋留学生,请父亲在霓裳茶园听戏。”素君皱着眉道:“他们没有别事,不是吃酒,就是听戏。我却有句话要和他当面讲呢,去走一趟也好。”说着便换了两件衣服,在一个小皮匣内取了一叠钞票,望怀里一塞,又回头向凤琴嘱咐道:“你左右闲着没事,便去将你母亲寄来的信,草草回他一封。他问分娩之后,(才苦儿女之多,而闺中又要分娩,素君诚哉没有使天不生人的。权力。)小儿取什么名字?你就写给他,如是个兄弟,便叫意琴;若是个妹妹呢,便听你母亲爱叫什么就叫他什么罢。”凤儿点点头。 素君便出了大门,六街三市热闹非常。远远的有簇人丛,挤得完风不透。素君却也不甚理会,信步走去。耳边猛听有妇人的哭声,不禁心里疑惑,便上前一步,望里张看。只见有一条长汉,头上扎抹着一块白布,身上披了一件半新不旧的单衫,赤着双足,口里嚷着道:“诸位可怜小人背井离乡,投亲不遇,有个生身老母,可怜眼望着于昨日死了,尸骸还停放在船上。想向诸位化几个钱,好埋葬了老母,小人夫妇两口子,还想就此回乡。”说完了,那两眼之中,也就含着了无数热泪。身边还背面坐着个妇人,抵着头。嘤嘤哭泣。素君看到此,老大不忍;再回头看看两边的人,没有一个肯给钱给他。自己遂慨然从怀里将一叠钞票取出来,想拈一张递给他。 这时候忽然有人在自己肩上轻轻一拍,素君忙掉转头来一看,原来是自家住宅旁边紧邻,姓萧,字楮卿。他父亲是善堂里董事。他也没有事业,便在善堂里管管出入账目。(没有生业,在善堂管管出入账目,便是生业,则其为善堂账目也可知矣。)年纪不过才二十多岁。伸手一把将素君那只取钱手夺住,(目的在此。)悄悄丢了一个眼色,便把素君扯过一旁,笑道:“象这样人,你理他则甚?他们是惯借这个门道儿骗人家钱。你身上能带多少钱?象你这样挥霍,怕走完这条街,便叫你一个钱不剩呢。”素君笑道:“岂有此理!他便是骗钱,如何肯咒骂自己母亲?”(忠厚之论。)萧楮卿道:“这有甚么打紧,我曾亲眼看见过,有人生生逼着母亲服毒,自己便把那个臭尸骸扛到人家去化钱的呢。”(慨乎言之。)素君笑道:“照这样看来,君家的母亲,怕也是要打主意的时候了。”(素君此等处,大是尖刻,我知其又不复忆着梦中矣。)楮卿脸上一红说道:“韩先生你倒有先见之明。(公然直认,大是奇是,其意盖不过要求助于素君而已。噫嘻悲哉!)真正是目下艰穷得很,你与其周济路人,何妨先借我一用呢。”(千言万语,只在此处。)说着,便接连作了两个揖。又附着素君耳朵低低说道:“一经上头将赈济灾民款子发下来,我一串还你两串。”(发赈的听着。)素君笑道:“这是哪里话!你借我的钱,何曾要你还过?你便拿去用罢。”遂一手将一串钱的票子递给他。褚卿欢天喜地跑去了。 素君再转身来,见那大汉面前已无多人,究竟放心不.下。自念:“英雄末路,千古皆然。难保这个人便不是将来国民救主。鱼龙蟠于泥窟,虎豹陷于阱坑。想他此时一腔热血,无处可挥。我若亦以众人视之,这人际遇可算逃邅了。”(自负不小。)便依然走到他身旁。却因先人萧楮卿之言,便不肯冒失,先上前拱一拱手问道:“足下尊姓大名,籍贯何处?因何流落在此?”那大汉见素君问着他,不禁长叹道:“羁旅之人,耻道姓名,先生果肯援手则个。他日相逢济南道上,便呼我为铁枪郁四足矣。”素君道:“原来足下是山东人,怪道口气有些听得出来。但是太夫人遗骸停放何处?小弟愿陪足下同往料理。”大汉听了,猛的一愣。他身边的女人,也不禁掉转脸来,向素君偷觑。只见那大汉答道:“先生真是热心,只是不敢有劳大驾。”素君答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这又何妨呢?”大汉又道:“既然如此,咱们若是过于推却,反使先生疑心咱们是有意欺人,(萧楮卿之言,被他听去了。)只好累先生到我母灵前,咱们再磕头致谢罢。”素君心里想道:“这人倒很爽快,可知楮卿之言,不可一概而论。”正自沉吟,早见那大汉偕着他的女人,将地上铺的一张字状儿一束儿检好。(细。)一直引着素君出了东门,古道斜阳,野花红簇。沿河行去,便有许多小渔船上,坐着些妇女缝补鱼网,看见素君,都斜酸着眼睛,上下打量。(带写素君美丰姿,文境绝佳。)素君此时只顾盘算,如何替那大汉料理丧事,却不在意。 更走了一程,渐渐人烟稀少,天色又黑沉下来。心中一惊,又触起萧楮卿之言,不禁毛发森竖,便停步向那大汉问道:“足下的船,究在何处?我实是不能久延,我还要进城去会客呢。”那大汉听了这话,霍地变色道:“你既不能久延,怎么要跟着咱们来呢?”素君见此情形,知道不妙,正待返身脱逃,那大汉早一把将素君轻轻掀翻在地,笑指道:“好个刁钻匹夫!你也窥觑咱们行径。解事的快将所有的物件送上来,饶你一死。”素君道:“我并无反意,何以触怒足下?既是如此,只算我瞎眼了,将所有钞票,请你随意取去。”大汉笑道:“先时在街上承你之惠,一串钱也就够了。到此却不能轻饶你。”素君道:“我别无长物。”大汉笑道:“喏喏,金戒指几,金壳表儿,难道不是钱吗?”(奇谈,只算同素君讲理。)素君怒极,骨碌立起身,狠命的将戒指、金表,一古拢儿双手奉给他,说:“这可放我去了。”(写韩君不过折身分。若在俗笔,则摇首乞怜,哀哀求告矣,亦复成何事体耶!)大汉接了各物笑了一笑,夫妇两口,呼啸而去。 韩素君缓缓的仍回旧路,只见绿杨新月,楚楚黄昏。心中憋着一肚子闷气,想着我们中国人物,真是如此险恶,只可推之于气数了。你说他们这种人没有智慧,他那可怜神态,装的何尝不象。我其实岂有当真猜不出他们伎俩的,(折入这层,情文交至;不然,真将韩素君写成个三家村的蠢汉,不知世情者矣。如此补出,愈见素君侠气婆心,非寻常人所及。)总是不肯先以不肖之心待人,或者竟是真的。我一者积些阴德;二者可以堵住那萧楮卿的嘴;三者朝廷上那些大老,口口声声说我们百姓程度不足,不过因为我们社会上专讲个倾轧险狠,不顾公益,我所以便借这大汉去试他一试。(可想素君全是有心。)谁想顾公益的,果然弄成个战败公鸡;无怪那不顾公益的,自命为朝阳鸣凤了。(前有萧楮卿,后有芮大烈,都是朝阳鸣凤。)戒指、金表,原不足惜,幸喜还有良心,不曾将我这件长衫剥去。(且缓欢喜着,停一会就有人来剥了。)如今我便一径到霓裳茶园去罢。” 一面思想,一面匆匆的进城,穿了几条街,肩摩毂击,不知哪里来的这些人,又不知这些人哪里来这些事,(所谓莽莽众生,终日颠倒。)忙忙碌碌,好似螂蛆一般,浑身兼带些肮脏气息。好容易挤出了这条魔道,陡觉眼前天空地阔,便冷然有一种新鲜空气透过来。两旁电灯,照得地下如一泓水月。(眼前妙谛。)远远的有些车马,却不似内街嘈杂。知是到了英国租界,那霓裳茶园离此已是不远。(所以不用雇车。)便拽起衫子,(又提一笔。)匆匆走上去。冷不防,一颗树下钻出一个红头洋人来,一手将素君揪住。素君吃这一惊不小。正是: 甫向中原脱牛马,又从洋界遇强梁。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原评 此一部书,全是作者发泄满肚皮愤郁不平之事,兼以志近数年来社会情态,无一不足使人灰心短气。苟反其道而求之,天下事不难治也,作者又岂欲尽驱世一豪杰而入厌世派哉!读者须有理会。韩素君梦中临刑数语,便揭出著书本旨,“恃才傲物”四字,直是当头棒喝。故不曰韩素君从梦中“惊醒”,而曰韩素君从梦中“提醒”。故知忌我之人,皆爱我而已,夫何怨于聂明?凤琴声音笑貌,栩栩欲活,读之辄移我情。 大汉一段,本无甚精意,不过欲使人知世界上有此一种伎俩耳。而其精神又全在素君结束数语。 独鹤评 起笔一梦,具满腔悲世之感;周济郁四一段,又存无限救世之心。既悲世而仍不厌世,而复欲仗其热心以救世,是为难能《侠凤奇缘》之作,用意如是。此一回文字,所以笼罩全书,亦所以表明主旨。信手写来,语无泛设。 从讲地图中出一凤琴,从听电话中又出一芮大烈。凤琴为书中主人,芮大烈为书中魔鬼,均是重要人物,如此轻轻引出,不露丝毫斧凿痕,允称妙手。 [book_title]第二回 曲中缘痴情融水酒 弦外恨国耻入风琴 那红头洋人嘴里咕咕噜噜,不知说些甚么,素君一概也不懂得,暗念:“我又不曾在洋街上小便,或是犯了你租界上禁章,难不成走走路儿,也是派你们来作践的?(岂敢!诸君不自振作,恐怕总有此一日也。)脚下走的路,又离你那劳什子草地上甚远,别人都只管走,偏是我韩素君又走出祸事来了?”(今日出门不利,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煞是好笑。)急得手舞足蹈,同那红头洋人分辩这个当儿,才围拢了多少人过来,笑说道:“先生,你想是不知道这租界上的新章程:不许夜间行路之人没有灯亮。(诸君听者。)既是没有灯亮,罚洋一元二角。前一夜厅官走到此处,也险些被他抓入巡捕房里歇脚。(语甚隽妙。然则要想歇脚的人,仅管不带灯亮。)先生不信,你看我们手里都是些甚么?”说着,大家都把灯亮提起来。(神来之笔。)韩素君到此方恍然大悟。一元二角洋钱,原不打紧,怎奈身上的钱,都被那济南郁老四搜去了。(妙绝。)不得已,望着旁边人道:“我实不知租界上忽然有此章程,如今身边并无分文。我穿的这一件秋罗衫儿,(此际还须感激济南郁老四。)谅也值得几文,如今权且放在此处,明日拿一元二角来赎取。诸君看我这话还用得用不得?”说着,就脱下衫子,交给那洋人。洋人接过衫子,点点头,便将素君放下。 素君满面惭愧,跨上旁边一架人力车,飞也似向霓裳茶,园去了。走进了茶园,戏台上尚静悄悄的,那台下人已不少。素君只顾东张西望,寻觅他的熟人。好在他寻觅的是留学生,容易认识,因为他那条假辫子安在头上,总与寻常人不同,(原来留学生与人不同的地方,只在一条辫子。)一眼看去,便是清清楚楚。果然坐在客座正面一张桌上,只管将他带的那个半真半假钻石戒指高高举着,不是抓头发,便是拔牙齿。(原来卖弄戒指,有这段妙法,承教承教。)偶然还托着香腮,放出宝光来,与楼上看戏的女眷吊个钻戒膀子。(吊膀·子还有新鲜名色,真是奇绝。)旁边还有几人,也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大家看见素君,相与拍掌大笑,说:“你怎么样弄得这般狼狈不堪?”素君忍着笑道:“一言难尽。你们先借我几十文,给我开发车钱,我是在路上遇见强人打劫了。”园子瞧戏的人,听素君这话,都把头齐齐掉转来观看;便连楼上女眷都掩着樱嘴,在那里指指点点。素君开发过车钱,又跑入来,众人都要听他这段新闻,齐齐追问,一时倒是鸦雀无声。素君便将前前后后事迹,撞拳掳袖的说了一遍。引得那园里的人无不失笑。 素君话才说毕,直气得那个留学生一副八字拿破仑胡须,跷得如刷子一般,说:“素君你还是个讲究新学的,你怎么连个天然淘汰都解不过来,会做出这婆子蝎蝎整整的样儿?那个汉子无论他是假的,便是他母亲真死了,他回不去家,乡,夫妇两口都饿死在路上了,我也不屑拿正眼儿望他一望,你想你们贵国(是是,我们贵国。)四万万百姓,现在亚细亚的地方都要被他撑满了,若不是把这些废物扫得个光光净净,怎能够同列强并立?不是我兄弟吹牛,在我们外国,(是是,你们外国。外国之上加“我们”,大奇,盖未有既称“我们”,而犹未知为外国者也。此之谓留学生之文法。)就断然没有这样不堪人物。所以我兄弟见解,往住比你占一着先手,就是在我们外国走过一趟的好处了。至于租界上的罚款,这倒不能怪着他。我前日还听见说,有个甚么观察大人的轿子,不曾有灯笼,也被那巡捕揪住了,后来罚款不算,还请洋务局里委员去打了一个招呼,方才将轿子抬去了。若是你们贵中国的巡捕,莫说见是个观察,不敢在老虎头上扑苍蝇,恐怕就是个豆子大的县丞、巡检老爷,也要徇私卖个人情,放他过去;晦气的不过是那叫苦不迭百姓罢咧。”(此段议论,却极痛快。)说着,又在身边掏出两张官票,仰首喊道:“来呀!”(学生而有官派,大奇。)便见远远的跑来一个仆人。那留学生将钱票递在他手里,说:“你在英租界巡捕房里,快去将韩老爷的衣服取来。余剩的钱,便在柜上买一张戏券。”仆人答应着去了。 素君正欲有言,忽听那台上锣鼓齐鸣,一霎时便走出些红脸黑脸来,再也不听见人说话。素君随意吃了些梨果,不多一会,那仆人也就回来。素君仍然将长衫穿好。正自俯首沉吟今日所遇的事情,兀自忽忽不乐,猛然耳边起了一个霹雳,喊着:“好呀!”素君吓了一跳,原来不是别人,正是那个留学生。从这一声里,便见台上盈盈袅袅走出个旦角,开口便唱的是: 扰扰群龙世界,亭亭似水流年。雨打斜阳,天黏芳草,那够我侬消遣!望月华故国三千里,怨锦瑟无端五十弦,奇情除问天。 真是韵可流云,音能裂石。原来今晚演的是意大利维新故事,加着他这一副义侠心肝,慷慨血泪,直演得人人感泣,便都似亲眼见了当日的女杰马尼他一般。说起这旦角,名字叫做金娉娉,年纪刚得一十五岁。曾在欧美音乐会里演习过了几年。如今回到中国,进霓裳茶园还是登场第一次。他的宗旨,(噫嘻!一女伶耳,尚抱有宗旨。彼世之俯仰随人者,可以愧矣。)是专演新戏,预备借这游戏剧场,改换同胞志趣。(何等思想!吾敬其人。)其实这中国的人,那里领略他的意思,不过看他长得俊些,大家便随声附和,称赞起来罢咧。一出唱完,大家知道以下没有甚么好脚色,也就陆续而散。 这时候却动了那个留学生怜才慕色的心,附着素君的耳朵说:“兄弟回到中国,没有多时,这些门径都摸不很熟。素君你可有法儿?我们同去会这娉娉一会。”素君笑道;“我在这上面不甚内行,你是知道的。你如要去,我指引你一个人,前日我们在一处吃酒的那个姓娄字铁夫的,你去找他,包管济事。我夜间是不能奉陪,我寓中剩得小女一人在家,是很不放心的。”说着,刚待转身作别,猛又笑道:“我可是气昏了,今日来会你,是有句话要问你的。”那留学生不待素君开口,便拦住道:“你不必说了,横竖都是要办的,不过迟早些。且等各省闹开花了,我们再望上一凑,怕不坐收其效?”素君道:“这怕不行罢?若是各省的人都象你一样的主意,这事还办得成功吗?”(毕竟素君忠厚。所办之事,此时且不说明,留待后文再叙,隐隐绰绰,煞是好看。)留学生笑道:“你不用书生气罢,我此时且不暇同你议这样的大经济,我还干我的正经呢。”说着,他早已跨上一辆马车,如飞的去访他的娄铁夫去了。 原来这留学生姓芮名大烈,前在江南陆军学堂毕业,官派至美国留学三年,日前由陆军部咨调回来。年纪还轻,于声色一道,不无过于淘碌。堂堂一貌,猿庞鹤颈,螳臂蜂腰。(形容绝妙。)他别了韩素君,一径寻到娄铁夫家中。娄铁夫现充当个警察官儿,办事极其认真,(此语合与下文参观。)一见芮大烈来,满脸堆下笑容,说:“芮大人难得到这里来走走。番菜馆一别之后,如今是格外发福了。”芮大列笑道:“谁同你闹这官样儿?我有句话要和你商酌呢。”娄铁夫听了这话,忙将一只耳朵送到芮大烈嘴边,凝神静听。芮大烈道:“请你嘱咐各位管家避一避。”娄铁夫即便喊道:“下去!”那时阶下站的几个警察,齐答应了一声,都退出去了。娄铁夫又笑道:“请你快说罢。彭玉仙那里又有龟奴得罪你了,可是又差遣我替你办一办?”芮大烈笑道:“呸!哪里有人敢欺负我,要你费心?我适才在霓裳听戏,赏识了一个女伶,要想你引我去会一会。”娄铁夫道:“你赏识的是谁?”芮大烈笑道:“你看更有谁好?”娄铁夫道:“敢是金娉娉?”芮大烈道:“一猜便着。”娄铁夫忙掩着两个耳朵道:“免劳下顾罢。那个妮子好不倔强,又有一身好武艺,轻易也不把这些人放在眼里,(数语写金娉娉身分。)还好跑去碰钉子!”芮大烈笑道:“我听见他是到过美国的,如今一入中国,自然仿佛是从西天里掉下一十八层阿鼻地狱,你们这些人就是地狱里牛头、马面一般,他如何肯看得起你们?他若是见了我,或者倒投合起来,也未可知。”(何等自信。)娄铁夫笑道:“不错不错,我一时糊涂了,本来你也是从西天来的,西天的人同西天的人在地狱里会着,怕不是他乡遇故。只是我这本地土著,怎样发遣呢?”(谑i语亦自可听。)芮大烈笑道:“你不用同我讲坏话,你依着我办好多着呢,引得我生气,你那门前挂的两扇虎头牌儿,包管吃我敲得粉碎。”娄铁夫也笑起来,说:“好好,我们一路去。”于是又唤两个警察来,说:“你拿我的官衔帖子,到总哨里回一声,说我老爷有些感冒,不能出来巡夜了。”那警察答应了几个“是”。 此处他们早跨上马车,直向金娉娉家中而来。一路上苍苔露滑,碧树无声,长夜漫漫,在这月地上访着美人,真是别有兴致。那个马夫也就不禁丝缰,任那匹海马颠倒着四个银蹄,缓缓行着。(真是好风景,真是好情事。)芮大烈从窗里指着前面一片绿荫荫的垂杨,垂杨下面便是一带楼阁,隐隐露着几盏电灯,问道:“那是甚么地方?好个风景!”娄铁夫道:“你不知道?这便是人家常说的那位姬提督的别墅。他起这别墅,花了有二十多万金钱。如今主人却在京里供职,留着家眷在此处住着。”(朱门成灰,而主人尚未归家者,又岂独一提督也哉。) 两人正在闲话,那马车已沿着这一带花墙行去。耳边忽听得有一阵风琴之声,随风鼓荡。接着便听见叨听莺声,在那里唱歌。娄铁夫笑道:“如今这世道大变了,你看当初都讲究的箫笛筝琶,怎么今日都是这劳什子咯嘣咯嘣的,闹得人头昏。若不是我知道这地方的主人,包管还错认着是那一国礼拜堂呢。”说着又向芮大烈道:“你怎么尽在这里出神了?”芮大烈道:“你休来同我罗唣,这唱的很有滋味呢。”又连连招呼马夫,快将马车停住。便携着娄铁夫跳下车来,又退了几步,立在墙阴之下,说:“我们不如细听一会罢。”因用手在掌上一拍一拍的,随着他这风琴念道: [沈醉东风]咳!国民呀,国民呀,你本是神明裔胄的骄童,你本是支那大陆的主翁。为甚的囚凤羁鸾宇宙中,恶风潮惊不醒你青狮梦? [沽美酒]你记得向西秦血泪红,你记得顺民旗御道中。秋风禾黍,禁不住心头痛,一霎时又鼓舞升平万象同。 娄铁夫道:“不好!为甚么弹唱新歌咧?又将我们当日旧事提起了。须知这鼓舞升平,也是他们那些大老不得已举动。明知事不可为,虽道每日哭丧着这副脸,便可将这颓败的国势恢复过来吗?” 芮大烈也不答他的话,又念着道: [折桂令]莽红尘,车水马龙,歌榭酒楼,香锦融融。破碎河山,你便要告诉他,半壁难终。 [要孩儿]他还是,温柔手腕支无力,糟粕心肝醒亦慵。 娄铁夫道:“岂有此理!这个妮子公然竟骂起我们做官的人来了。(好货)。我若不是瞧着他这提督位分比我高得许多,我定要唤几个郎儿,将他捉到我们衙署里,拷问他一个讪谤长上的罪名,看他还敢嗡起嗡起唱得这般高兴。” 芮大烈笑道:“这倒不要怪他,我前日在京里考试出来,亲眼看见确是有这种景象。但是被他这一编,编入风琴里,倒更觉得有趣了。你休打岔,且听他底下再讲甚么。” [前腔]但是我国民呵!牛马性,千种万种,奴隶命,一重两重。 [沽美酒]二辰丸,争无功;抵日货,事朦胧,更有那伤心短气苏杭雨,烈轰轰铁路,怕落在他人掌握中。 [太平令]我的国民呀!若再不振起精神,扩起心胸,敢怕不是一例沙虫。 [要孩儿]到如今依然是。鱼游菱叶杯沤绿。燕吐莲花幕火红。俺则笑他二万万同胞不配称雄。芮大烈道:“骂死了。象我们这些人到底配称雄不配呢?”娄铁夫也笑起来说道:“你既不敢称雄,这也该不必去访金娉娉了。” 芮大烈正欲答言,猛听那楼上一声响亮,象个风琴摔碎,了的模样,便不听见曲调悠扬,转含悲带恨,吮着那一种的娇喉唱道: 〔离亭宴〕俺虽是蛾眉淡扫多情种,愿伸粉臂将天捧,看宝剑袅袅长虹。 (要孩儿)蜡蚜渴饮桃花血,乱砍头颅当酒钟。俺则是不嫁呀,若是要嫁,俺便将这个金身。躯,…… 〔离亭宴带歇煞拍〕深深与祖国姻盟重,还要献媚争妍结一个专房宠。 听到此处,那楼上也就寂寂无声,红帘四压。芮大烈叹道:“这个小女子志气不小”(毕竟芮大烈还算解人。)娄铁夫道:“甚么志气,在女子中要算一个极不安分的。”(今之所谓安分者,吾知之矣。)又叹道:“我们中国真是要破败了,怎生一个女孩子家,也让他议论时势!他们有甚见识,自然纵纵横横的闹得无法无天。就如他末了几句,可见他不曾出嫁,他公然满口里嫁呀嫁的,这可要算是不害躁的了。”芮大烈道:“这倒不然。外国的女子,大率如此思想,况且女子嫁人,也是一件极尊贵的事情,又有甚么害臊,都是你们中国在先的学术,拘牵迁谬,积习相沿,把个天理人情,也说成个鼠偷狗窃,怎么不冤屈死了人呢?”娄铁夫笑道:“不必多讲了。他楼上业已阒寂销声,我们难不成在这里老等一夜?我记得《西厢》上有两句说:“这是几眼疏棂,不是云山千万重,怎得够人来信息通?”可不应了今夜景致么?”(以词曲应词曲,回顾有情。)芮大烈笑道:“该死该死!唐突西施,罪过罪过!我们快走罢。”说着,两人又跳上马车。 不多一会,已到了金娉娉家门首。也是一座小小洋房,门口全用松柏编成的花卉,一枝花心内安着一盏电灯,都配着青黄赤白,五光十色,蔽地鲜明。灯光之下,已歇着一辆华丽马车。芮大烈刚刚下车,早见门里走出一个西装少年,皙白如玉。(神龙一现,匪夷所思。)后面还跟着一位美人送他,丰韵嫣然,(读者猜是谁?)向那少年握了一握手,便要转身进去。芮大烈悄悄问娄铁夫道:“这敢是金娉娉罢?卸了装,越发娇媚了。”娄铁夫笑道:“哪里是他,这是他跟前一个宠婢,(此处用烘云托月之法。)名字唤做阿魔,原是广东人,你不见他双足轻圆,刚刚六寸么?”说着,便在后面喊了一声:“阿魔,你家姑娘在屋里不曾?”阿魔回头一看,见是娄铁夫,便笑道:“姑娘在屋里呢,请进来歇一歇。”便回头招呼了门口几个人。这才见走过两三个盛装的小厮,将他两人引入一座洋厅上,绣褥锦茵,在五色电灯之下,格外鲜艳。不多时,果见金娉娉便服下楼口,穿了一件平时穿的夹罗衫,那几粒大宝石,已将芮大烈戒指上的逼得黯淡无华。(想此时芮大烈再也不敢吊钻戒膀子了。)娉娉见芮大烈是西装,便行了一个外国礼。娄铁夫彼此又介绍了一番。娉娉知他是留学生,倒也不肯怠慢,(甚矣,人之不可不留学也!虽然,以留学生取人,金娉娉其失之芮大烈乎?)便向阿魔微示了一个眼色。不到几分钟功夫,阿魔便来请他们三人另至一所清洁餐室,那酒香淆冽,早已纷腾满,桌。芮大烈喜出望外。正是: 美人毕竟能青眼,佳客于今几素心。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原评 此一回写两女杰登场,有声有色。中间全以歌曲为关捩,一则歌从目中看出,一则歌从耳中听出。变幻无穷,不可名状。 前歌豪迈,后歌沉痛,均奇作也。惜乎均用一芮大烈听来,未免减色。或曰:读《侠凤奇缘》小说者,无不听之矣。即谓此歌不仅为芮大烈所听,亦宜。 独鹤评 金娉娉一弱女子耳,而其识见之高超如此,芮大烈一留学生也,而其志趣之卑下乃如彼:两两写来,煞是好看。然留学生之如芮大烈者,滔滔皆是,而青年女子之如金娉娉者,则仅于《侠凤奇缘》中一见之耳,此吾国社会程度所以为可叹也。 借戏剧改良社会,已成今日新剧家之口头禅。然迹其所为,乃适为社会制造罪恶,是皆金娉娉之罪人也。况以金娉娉其人,而博得台下之叫好者,仍不过因其长得俊。则目前所谓女子新剧,专以色相引人者,又何可问哉! 于驱车访美之时,忽插入墙阴听曲一段情事,从琴韵歌声中,画出一位女杰真是绝妙文思,不作一直笔者。 [book_title]第三回 证三生艳魂消菊扣 留双影痔血画桃花 饮酒之间,金娉娉笑对着芮大烈道:“先生在美国陆军学校勾留了几年?”接连问了两遍,却不见芮大烈答应。只见他手里握着一柄银叉,叉子上挑着一块牛排,也不知道望嘴里送,倒反将两个眼珠儿圆溜溜的只管向着自己。(秀色可餐,牛排何足道哉!)金娉娉不觉的笑起来,一口酒正含在嘴里,未及咽下去,赶忙用帕子捂着,喷了一帕子的酒。(姣态可掬。)娄铁夫好生惶恐,用手推推芮大烈,说:“你怎么了?娉娉问你在美国几年。”芮大烈方才如梦初醒。忙答应道:“三年三年。”娉娉又笑道:“美国先前都是守着不肯越国鄙远的主义,如今却渐渐惊醒了。外面风传有中美同盟的话,那不知时势的无不以手加额,以为从此可恃美为奥援。其实我们中国若是不自振作,不与美国同盟呢,固然不好,就是与美国同盟呢,也不见得甚好。天下之事,但求倚靠他人,不知自振,是总没有好结果的。”(侃侃而谈,何物裙钗,有此巨识。)芮大烈听着金娉娉一派莺声燕语、玉润珠圆的说话,早已魂飞天外,几乎不顺口叫起好来,(趣语。)发誓再也记不得他刚才所说的是些甚么。只得含糊答应道:“你的话一点不错,将来能得国的不是美国是谁?”金娉娉却也不曾理会他说错了,便接着叹口气道:“咳!我们中国将来全靠着要出一番掀天揭地人材。象妾这般的人,是已堕落了,没有甚么作为。先生们万万不可自弃呀!”(吾愿普天下学生洗耳听者。)芮大烈道:“我北京、上海戏也瞧得多了,总没有象你这般人材。”(言为心声,芮大烈只知有是而已。)金娉娉正色道:“不是说容貌上的人材,我崇拜的是真能办事的人材。”芮大烈忙应道:“是是。也好也好、” 金娉娉看着芮大烈一派的色鬼形状,说的话全然驴头不对马嘴,便不再和他谈了。歇了一歇,转向着娄铁夫道(别有怀抱,故非燕雀所知。吾敬其人。):“我请问你一件事:我听见说此地有个甚么十一岁的女郎,他居然通澈时局。前日《大江报》上刻着他一篇《国会评议》,(是好题目。)说甚么这国会若是由上而下,便是满天的瑞雪,非不好看,却不免遇日而消;这国会若是由下而上,便是平地高山,非不吃力,却还根深蒂固。你想他这几句话,真正迎刃而解,再没有比他爽快的了。万不料我们国里还有这种的奇女,怕这闪闪国旗,将来定还有飞舞大陆之日。(吉祥文学。)只是我连日访问这女子踪迹总不曾有个头绪,这也算得缘法悭吝了。”(何等心胸。)娄铁夫凝了一会神,说道:“据你说来,这女郎便象我们一个朋友的千金。(读者宛然猜着其人。)但是这篇论说,我却从未寓目。我们官场没有别的团体,却是大家联合过的,不许买一张报纸来看,如今却行得许久了。”金娉娉笑道:“这话又奇了,官场与报纸有甚么不共戴天的仇恨,这样拒绝着他?”娄铁夫笑道:“这也没有甚么奇异,不过老实给他一个耳不听心不烦罢了。你须知道那些报馆主笔,时时在我们身上寻瑕索瘢,绳愆纠谬。你想想:我们要依着他们的话改了罢,大家都不要吃这碗饭了;(世上无如吃饭难,官场实有此种苦情,不可一味菲薄。)若是和他们一般见识,又该说我们野蛮,连国里几家报馆都不能容了。倒不如他说他的,我持着我的老主意,两个大字不看。我为何猜你说的这个女郎是我们朋友的千金呢?这个女子我却见过的,生得伶俐非常,惯喜欢捧着些黄皮纸蓝皮纸新书阅看,偶然也弄着笔墨,今年刚是十一岁。你想不是他是谁?”(隐隐绰绰。)金娉娉听了大喜,兀的立起身来,用一隻纤手扶着椅背问道:“这女子姓甚?”(求贤若渴,真有贤相气度。世有如金娉娉其人者乎?为之执鞭所欣慕焉。)娄铁夫道:“姓韩。”芮大烈接着道:“是韩素君的小姐么?”娄铁夫点点头。芮大烈急问道:“模样儿如何?身段儿如何?”娄铁夫笑道:“你又来了,你算是他父辈交,你问着这些话是安的甚么心呢?”金娉娉道:“你们不用多谈,请你将他姓名居址告诉了我,我须要去访他。”娄铁夫便真个一一的告诉了。金娉娉便向怀里掏出一个描金日记簿子,用铅笔记清了。又随便谈了几句闲话,芮、娄两人也就别去。 过了几日,娉娉果然悄悄的坐了马车,向韩素君寓中而来。那韩素君用的一名老仆,是日正在门房里闲坐,忽见这么一位玉天仙似的美人走至门首,觉得蓬门春草,都似含着笑容一般,忙迎上前,立在马车旁边。只见那美人提着莺声问道:“你们小姐可在寓中么?我是特来访他的。”说着便从手帕里取出一张洋纸名片。老仆接了名片,忙答道:“可是不巧,我们小姐因为接着苏州家信,说我们太太产后病了,老爷今早便和小姐上轮船回苏州去了。”(偏生有此一折,遂令下文相见,真出意外。)金娉娉听了这话,不觉一怔叹了一口气,也不同老仆再谈,便招呼马车依旧回去。自此,过些时,那金娉娉必去访韩凤琴一次,偏生凤琴在苏州耽搁了,终未一晤。 金娉娉在霓裳茶园盘桓了好几个月,觉得这汉口的人物,未免有些昏头昏脑。有钱的只知道花天酒地,纸醉金迷:没钱的只知道谄笑胁肩,刁钻古怪。想在风尘中物色些人才,是再没有的事。便浩然仍有浮海之志。(嗟乎!时不可为、伶伦均有去志,则国之为国,盖可知矣!) 是时正是秋气萧然,清霜做冷的时节。娉娉斜倚着画楼,仰着粉脖,看那青天雁宇,一行一行的都向西南角上飞去。正在凝思无语,忽见阿魔匆匆的上楼,手里持着一封红帖儿,笑道:“姑娘明日又要忙着了。适才班主命人来请姑娘,说姬提督府上女太太们拣在重阳做菊花大会,请全班在他花园里演戏,又是姑娘的《侠情记》。”娉娉皱着眉道:“他们懂得甚么?”又嫣然笑道:“我听见人说,姬家花园结构非常幽秀。往常不能游览,这番去瞻仰瞻仰也好,只是菊花被那江鄂合操搜罗去的着实不少,说是预备陈设中外观操各员居室所用,这也可算是渊明遭劫,他们又那里来的菊花山呢?”(姑娘真正留心时事,怎么秋操的菊花,也被姑娥打听着了。)阿魔也是掩口一笑。 到了第二天,娉娉挨到日斜时候,才带着阿魔坐了马车,向姬家花园行去。下了车,娉娉分花拂柳的前行。那阿魔窄袖短襟,双手捧着娉娉上台佩的百花钻柄镂金宝鞘。刚走讲一座青藤花的篱门,一排立着的侍从,全是黑帕抹头,纠纠健儿,那耳边早闻得内里鼓板声音,撒豆般的打得价响。便有人如飞的喊着:“金姑娘来了!”娉娉走了一带卵石砌成的道路,只见秋英烂锦,枫叶烧丹,还有那些残败的桂花,随着一阵一阵的西风,都飘落在鱼池水面,枯荷败叶,击刺有声。正面一排五间的大厅,珠帘高卷,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全是菊花堆砌,衬着些脂红粉白,袖翠裙朱,玉钏丁东,瑶琚绛缭,真是十分华丽。 阿魔引着娉娉从后面回廊上绕入戏房,装扮好了。第三出上便是娉娉登台。这时候笑语都寂,大家凝神瞧娉娉做戏。娉娉却也是溜着眼波,一闪一闪的向厅上送得过来。但见锦绣丛中,都围裹着些薰脂渴粉,只有身上穿的几件衣服在那里争妍斗胜。(数语贬尽天下女子。)娉娉唱得也就没甚劲儿。这个时候,忽的从人丛里飞出一团光彩,直射入娉娉眼中。娉娉忙凝神看去,只见一个艳装美男,身材比自己小不了许多,眉目之间,便象会说话的一样,丰神奕奕,坐在一张大理石席上。那席上另有两人:一个是少妇妆束,肌肤腴润,却楚楚有林下风致;又有一个年纪轻的女郎,约莫也只得十七、八岁,眉横英黛,眼晕风标,使人肃然起敬。这三人却非凡品,在群花之中,要算是鸡群鹤立;更那美男尤为平生所不曾见过,把一个生龙活虎的金娉娉,到此也就要软化在红氍毹上了。一面唱,一面只管向那美男用眼波达意。(此是芮大烈求而不得者。)引得那美男也不禁笑起来。便见那少妇与女郎微微点首,似乎同那美男说笑,是个议论自己的模样。娉娉不觉脸上一红,恰好唱到尾声,将要下场的时候,情不自禁,忽的将自家钮扣上一枝碗大的菊花取下来,装作失手,有意无意的向那美男额角上遥遥掷去。便听见厅上厅下一声喝采。(亦要喝采。)娉娉也就如飞的含着笑躲入戏房去了。 霎时间,便有人来传少夫人的话,命娉娉卸妆上厅。娉娉倒也正中下怀,便随着那人走至厅上,引到那少妇面前。那少妇笑道:“金姑娘今日辛苦了。你适才那枝菊花,打得真巧,打到我们这位小少爷身上。现在我已替他安好在钮扣上了。”又招手望那美男笑道:“快来,快来。你们两个见个面儿。”果见那美男笑着走近来,望着娉娉作了一个揖。娉娉虽是含羞不语,却暗中饱看了那美男一回,真个冰肌玉骨,莲脸柳眉。不知娉娉此时想到甚么地方,那腮颊上一朵一朵的红云直泛起来。于是大家又一哄堂。娉娉便趁着大家一笑之中,转低低问着那美男道:“少爷贵姓?”美男笑道:“你呢?”娉娉道:“我姓金。”美男笑道:“你姓金,我自然姓玉。”(针锋相对,敏妙无匹。)此时少妇已命人捧出个金漆盘子,内里放着两卷外国花缎,一对錾花金戒指,赏给娉娉。娉娉谢了赏,不得已,便恹恹下去了,还溜着秋波,回头望了那美男几眼。 说也奇怪,那娉娉足迹走遍天涯,甚么人不曾见过,偏生今日见了这美男,会颠倒起来,岂非异事?后来他打听那少妇,原是姬提督的儿媳,母家姓叶,芳名锦云。座中女郎,便是他妹子叶锦文,是新近从日本游学归来的。至于那个美男却是当日所请的客,别人也记不清楚是谁家的少爷。(恍兮惚兮,直使读者堕入五里雾中。)娉娉没精打采,转不肯舍这汉口他去。深秋一病,瘦骨支床,戏也不能唱了。有时梦呓之间,只闻他香口中呼着“玉郎”、“玉郎”二字。这且按下不表。 且说韩素君因他夫人病了,便携着凤琴回苏,耽搁了两个月,仍然同凤琴转回汉口。其时正是天下殷殷仰望郅治的时候,有几个文明的人,便朝上一篇国会请愿书,暮上一篇国会请愿书,闹得烟雾瘴气。政府被他闹不过,便从八月初一发下一道诏谕,限了一个九年的期限,准那各地方的人讲求自治,研究宪法。谁知那些半瓶醋的文明家,他在先原是随声附和,闹着顽的,也本不知道甚么东西叫个国会,国会成立了有甚么好处,不过他人这样说法,我也不得不这样的说法。及至果然认真了,他们转一缩头,各干各的老生涯,甚么吃喝嫖赌,狗苟蝇营,依然是无所不至。若说是自治,岂不是自己反绝了自己道路?(语甚刻毒。)所以那些咨议局呀,自治所呀,还是一古拢儿交给官家去办。看官试想:既说自治,又交给官办,请问:顾名思义,这“自”字又当作何解释? 韩素君感慨时局,憋着一肚皮闷气,眼前也没有可以谈得的人,倒还是将他小姐唤出来议论议论。谁知唤了一声,不见凤琴答应,知道他又向园子里玩耍去了。素君便也跨进园中,果然见凤琴窄袖短襟,正在那座浪桥上如飞的奔走。素君叹道:“丫头,你怎么这般淘气?如今天气新凉,看你穿这薄薄夹罗紧身子,万一受了风,可又是累赘。”又回头望着服侍凤琴的一个娘姨说道:“你也不管着小姐。”那娘姨正席地坐在一株蔷薇花下,那瘦株上还搭着凤琴一件长衫同手帕儿,见素君责备,赶紧扑扑衣裳站起来,笑道:“小姐自从在姬少太太那里瞧了甚么金姑娘的戏,也就连日学着躐上落下,几次拦着他,他也不理。”正说着,那凤琴早从一杆极长柱子上直溜下来,把素君吃了一吓,忙将他搂在怀里。凤琴只是笑个不住。素君道:“你还不快将衣服穿起来,看冻着。” 父女正在说话,只见用的那个老仆,持了一封信柬走进来,递在素君手里,说了声:“留府的家人候着回示呢。”素君忙拆开一看,说:“你去告诉留府的管家,说我即刻就来。拿张名片给他销差,我不写回信了。”又对着凤琴道:“我刚才为这件事呕气,不料他们倒还这般鼓舞,到底名下固无虚士。”凤琴将字柬儿也看了一遍,问道:“这个姓留的是个甚么人?”(我亦要问。)素君伸了伸舌头道:“哎呀!这个人名气大呢。近比呢,就是本朝的龚定盒;远比呢,就是东晋的谢安石。论他的文章学问,比你父亲还高得几倍。许多的名公巨卿要想仰望他的颜色,他还是个豹隐南山,见雾而不见豹。便是老子犹龙,他还嫌他无尾而有首呢。这等人出来提倡一个地方自治,可算是苍生有福了。我却和他没有甚么深交,只是文字上有些感情。他今日公然来请着我,我怎的好不去?”凤琴笑道:(一“笑”字便不似阿父老实。)“照父亲说来,这人要算得热心民族了。但是当这旋涡时代,议论着这件大事,他们该如何郑重?怎么他字柬上还写着甚么‘小鬓劝酒,翠袖调筝’的话?敢是江左风流,必须东山挟妓么?”(口吻绝妙。吾爱凤琴。)韩素君也被他问得笑起来,说:“妮子懂得甚么!我不和你讲了。” 于是素君换了两件衣服,便一径访到姓留的那里来。只见他一座轩敞门宇,屏门上贴着一副龙蛇飞舞的大字:上联是“更无物与伍,”下联是“只有影可双。”素君点点头道:“怪道外人唤他做‘留双影’呢,这口气真是阔大,可想他目中再没有第二个人。”心中就不免肃然起敬。自己便在门房里问了一声。走上一名家人,引着素君进入一座花厅。天井里叠着假山,疏疏翠竹,绿荫满地。早听见屋里许多人谈笑。素君是初次到此,便望着主人一揖。那留双影约。莫有四十多岁,生得一表不俗,果然是人中鸾凤。双影更替素君介绍了诸人。诸人多是闻得素君大名,彼此各道倾慕。臭味相投,大家也就不拘形迹,相与高谈阔论起来,一会儿骂着官场龌龊,一会儿笑道百姓糊涂,真是舌上翻莲,形容尽致。 素君这时候冷眼瞧他厅壁上所悬的书画,却都是一例螺甸嵌的镜屏,内里安着全是尚书侍郎的手书,监司大员的笔札.上边或称“双影先生”,或称“双影有道”。那正中间却有一片宽不及一尺、长不及八寸画帧,郑郑重重的安着一座楠木框儿,旁边用槟榔碎锦镶着,画的一枝桃花,鲜艳非常,只那一张原纸,却非绫非绢,象是一张粗纸儿。素君却甚是奇讶,转走近前细细赏鉴。双影见素君留心他那轴画儿,也就走近前笑道:“素君你是丹青的法家呀!你看这桃花画得何如?”素君笑道:“妙是妙极了,只是这桃花颜色,不是胭脂染就的,敢是仿着李香君的故事,把美人额上的血迹,拿来点染的罢?”双影正色道:“素君这话错了。桃花扇底,虽然千古风流,终是儿女情长,英雄气短。我这桃花,固然是一个人的血迹,却不是美人的。素君素君,你可知道,我们中国政界伟人,有个木廉访么?他的官虽是个小小监司,然而风骨峭厉,气节自高,天下凡有血气者,莫不传诵他的大名。他于兄弟颇有知遇之恩。说也奇怪,他这一天正患痔疮,可巧拭血的一张粗纸,落在兄弟手里。兄弟爱着这血色鲜艳,回来便轻研花露,调弄铅黄,兴到笔随,就画成了这一幅折枝桃花图。兄弟细想起来,也要算是艺林佳话。可惜如今没有善南北曲的名手,若是把来编入传奇,敢情要压到孔云亭,推翻侯方域,甚么桃花一曲,许他占着千秋呢!”(你且莫忙,有人已替你写入《侠凤奇缘》小说内了。)这一席话,说得韩素君目瞪口呆。正是:处士虚声原可盗,名流皮相总无凭。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原评 芮大烈听金娉娉之说话,直疑是唱戏,迷惘之中,几乎叫起好来,令人绝倒。 写娉娉爱才,有宰相气度。吾不知今日之执政者,其爱才能如金娉娉否也?为之一叹! 素君极赞留双影,已为下文反照,却从凤琴口里轻轻一点,出痔血画桃花,便不嫌突。 世间岂复有如留双影其人者?作者亦不过揣想及之耳,未有所指也。读者苟引以为怒,其人必是自命为留双影。 独鹤评 魂消菊扣,何等香艳;寿血桃花,何等龌龊。写入一回中,固知画仙画鬼,各有化工之笔。 芮大烈之爱慕金娉娉,做出许多丑态;金娉娉之爱慕风琴,纯是一片痴情;此好色与钟情,所以有霄壤之判也。 [book_title]第四回 焰熊熊大逢名士怒 情切切小缀玉郎词 素君到此更忍不住,意思便想寻觅几句话去讽劝他,逐侃然正色,对留双影说道:“咳!先生做的这件事,即算是游戏三昧,已足玷辱名葩;若是再安着什么别样心肠,折了我辈的身分,尚是小事,可不于风俗人情上大有关系么?(语意郑重。)我辈家无担石,手乏斧柯,进不能致君泽民,退不能枕流漱石,不得已碌碌与世为伍。不过这‘气节'二字,是一身最要紧关头。我辈气节立得一分,那靡靡之风俗,或因畏着我辈清议,其卑谄亦减得一分。当今日之时代,那蒿目时艰的,都恨着愚民无知,廉耻道丧。殊不知象我辈这种读书人,外面钓着虚名,其所说的话,所做的事,哪一件能对得神明?哪一句能质诸衾影?凌夷东晋,便贻误在名士清谈;板荡前明,便断送在清流党祸。我有千口,口有千舌,也说不尽他们荒谬之处。即如这献媚一事,在平常人为之,总不免露痕着迹,那嘲笑他的人,也就多了;独是出之我辈,转有话来掩饰。譬如先生这满壁大老的笔墨,在先生告诉常人,便说是个当道怜才;倘是背后对着那些大老,定然自命为是个感恩知己。从此梯荣阶贵,自然如取如携。便有人来议诮着他,他还哑然失笑,说是玩那几个大老于股掌之上呢。(兜心一拳,抵掌见血。)我因敬爱先生,所以才下这番苦口。先生倘是依着我办,不独那痔血桃花,当付之祖龙一炬;就是那几位大老的笔墨,也须要什袭而藏,免得他人疑先生是借此标榜。不知先生还以为我的话是不是呢?” 韩素君这一番话不打紧,直把一个留双影气得脸上由红而白,由白而青,鼓着腮帮一言不发。就是在座的几位先生,也觉得素君之言太过,都有些惊悚起来。素君更接着说道:“在先生的心,未尝不以为衣食艰难,此种作为,也是不得而已,(语更刻毒。)只要将此态瞒过一二明眼的人,万一得了那些大老的栽培,便可以趾高气扬,骄人白日。此等举动,在寻常人犹是下乘,况先生鼎鼎大名,其所以能见于人者,不过因为先生盛名之下,必有其实,若将这一层纸老虎被人戳破了,恐怕转于先生前途有碍。我的话全是为着先生,少不得也搀着一点私心儿。至于那些敦品修身、定性立命的腐谈,想先生更不能入耳的了。” 留双影听到此,更忍不住,握着拳,曲着肱,在桌上拍了一下道:“韩素君,我今日特地请你来教训我的么?”说到此,也再无可说,只索索气得发抖。(真是可气。)众人都有些不愿意素君,都向素君拱手道:“韩素君,今日之事,本是为着研究自治会的章程而来,不料素君倒反无故的和双影先生起冲突,将来这自治会还能成立么?无怪旁人说,我们中国团体是万万结不成的。但想今日不过才算是团体萌芽,你素翁便有意同双影先生竞争起来,岂非咄咄怪事!”(语亦有理。)素君听他们的话,倒也觉得自己有些不是,转悔不该过于激烈,使双影面子难下。趁着他们口气说道:“诸位休怪,兄弟也不过和双影先生讲了顽的,并没有甚么意见。诸君既如此说法,兄弟便请从此辞去,免得有伤诸君团体如何?”(知难而退,素君亦善看气色。)众人便齐声道:“甚好甚好。素君自便,改一天自治会有了头绪,再来奉请罢。”说着,便一窝风的拥着素君。(群起而攻,为素君计,殊难为情。呜呼!众人皆醉,汝安独醒?众人皆浊,汝安独清哉?) 素君立起身来,和双影作别。双影更不答话,也不送客。素君便也扬长而去。早见那留双影门首,纷纷的已来了几顶妓女轿子。心里辘轳的转念,说:“这是哪里说起?一个久闻大名、如雷灌耳的留双影,竟是这般惫赖人物,(素君误矣!世间凡惫赖人物,固无有不大名如雷者也。。)我韩素君更从何处相天下士?可想我们中国一部二十四史,颠颠倒倒的,也不知冤屈了许多人才,侥幸了许多名士。如今看起来,便是那饮水的巢由,绝粟的夷齐,散财的广受,我都有些疑心起来了。(一人欺世,转累古人含冤。双影之罪,煞是不小。)可知世界上‘名利’二字,虽是并重,其实为名还是为利,苟可以获利的地方,怕连牺牲这大名都是情愿的。”(痔血桃花,实是损名,而留双影毅然为之,故韩素君有此议论。) 素君一面思想,一面已走至自家门首。其时已是秋末冬初,天色容易黑暗。门前衰草,被那北风卷得象雪一般萧萧瑟瑟。素君刚跨得进门,转有些惭愧起来:“若将今日之事告诉凤琴,又该被他嘲笑。不料这小小妮子,他还有些见识,他见那留双影的字柬,便有些不甚满意。偏生我还将他捧得三十三天。这是从哪里说起?”素君匆匆走入室中,只不见凤琴影子。忙按着叫人铃,将娘姨唤得讲来,问他小姐哪里去了。娘姨道:“适才叶小姐这里来的,同小姐谈了一会,两个人携着手出去了。小姐说,老爷若问,便说到姬少太太那里去了。”素君叹道:“这妮子越发放荡了,半夜三更,出去干甚么?我让他自由,便这般自由起来,大可发笑。”说了几句,便在灯下将今日报纸慢慢翻着阅看,等候凤琴。看官,那凤琴何尝是随着叶锦文到姬少太太那里,他们今夕却另有一个去处,诸君若是没有甚么要事,倒好听在下慢慢表来。 且说凤琴看着他父亲去赴留双影之约,他便笑对着他娘姨说道:“我们左右闲着没事,想个甚么消遣呢?我还和你踢球罢。”忽又转念道:“我不如到姬少太太那里去走一趟,你去替我在电话里问一声看,我那姐姐先生可在屋里不在?”娘姨果然在电话里唧咕了一阵,转来告诉凤琴道:“小姐你不用去罢?姬少太太那里有人回着说,叶小姐已向我们这里来了。”凤琴大喜,说:“快快迎着。”话还未毕,早见叶锦文穿着青呢紧袄,腰间围着长裙,那个腰也差不多细如束笋,脚下象皮小靴喀嚓喀嚓走得进来。那一顶堆花的洋帽,被风吹得颤巍巍的。(活画出一个西装美人。)见了凤琴,满脸堆着笑容,向前紧紧握住凤琴手腕,只管向凤琴上上下下的打量。凤琴被他看得羞愧起来,说:“姐姐先生,今日可是疯了,只管看我做么?”叶锦文道:“我道你究竟怎生一个标致人物儿,会把人看出病来。”凤琴道:“呸!你是我姐姐,还要算是我的先生,怎么会说出这样轻薄话来了?”(呢语可喜。)叶锦文笑道:“哎呀!好个正经人物。怎么我这句话便是轻薄你了?你以为做个女孩儿,便不该给人看一看?人的眼睛长在人的额角上,你有权力许他不看?难不成他这一看,就算是……”锦文说到此,便大笑,起来。又忍着笑说道:“况且我说的看你看出病来的人,又不是个男子,也是同你一般人。”(隐隐绰绰,使读者悟会。)凤琴被叶锦文一驳,倒也不禁笑得哈哈的,说姐姐先生,这个人是谁?怎么因为看了我,就会有病?我以后可不能到街上行走了,若是走得一趟,岂不要将那一街的人弄成宛转呻吟?”(若解事,若不解事,小儿女此等处,最是好看。)锦文笑道:“你这话又错了。世间知己,能有几人?若都能为你而病,这病的人又不足为奇了。(慨乎言之。)你且不管别的,你好生同我一路去访访这个女子,包你一见也认得他。”凤琴大喜,说:“便同你去。”锦文道:“你这装束不好,我还要你男装。”凤琴笑道:“将就些罢,谁耐烦再去换衣服?”锦文道:“好妹妹,依我一遭罢,傅粉何郎,偷香韩寿,岂是象你这般袅袅婷婷的?”凤琴不得已,又叫娘姨替他将双发卸下,重新编成辫子,换了一件风穿牡丹大花铁体青摹本长袍,淡青秋罗丝腰,加着通嵌年钻的巴山虎背心,足下窄窄锦靴,额前刘海垂垂的覆到眉际。娘姨又取出一件品金浅蓝漳缎的披风,替他披在身上,问道:“小姐此时到哪里去?怕老爷回来问着。”(此处回顾上文。)叶锦文道:“老爷若是询问,就说到我们公馆里去了。”说着,便携了凤琴的手,走出大门。 一路上风色萧萧,凉月都是阴黑。凤琴将头埋入披风高领里,说:“冷得利害呀,你究竟同我去访谁?这般鬼鬼祟祟的。”叶锦文笑道:““你可记得重阳那一天,你和我们坐在一个席上,随后有一枝菊花打在你身上,这件事你还记得么?”(料读者也还记得。)凤琴笑道:“这有甚么不记得,这不是你们夸赞他唱得好的那个金娉娉?你家大姐姐还替我将那枝菊花安在我钮扣上,我回来便就搁下了。娘姨说那枝菊花白得可爱。第二天被我一瓣一瓣的摘碎,炖了一杯香蜜。如今匀着搽脸。还是多谢着他。”(若说有情,他回来便搁下了;若说无情,便又炖成香蜜擦脸。琐细写来,无不入妙。)锦文笑道:“可又来,你本是乔装的黄崇虾,他偏生将你当着掷果的潘安仁。前日我的姐夫回来,说金娉娉病了,传闻就是重阳那一天,在我们家花园唱戏,见着一位小少爷,思慕成疾。(金娉娉闻凤琴之名而相思,见凤琴之貌而又相思,真是情种。)我们起先还好笑,那一天全是女客,并没有一个男子,哪里跑来的小少爷呢?后来恍然大悟,惟有你是男装。你想他不是思慕着你,更有谁呢?但他抱定他所遇的人姓玉……”凤琴不待锦文再说,跌脚大笑道:“不错不错。那一天他曾背人问着我姓甚么,我因为他姓金,我便顺口说是姓玉。原是戏他的,不料他竟当真起来了。”(如此补出前文,匪夷所思。)锦文狠狠的用手指在凤琴额上一点,笑说道:“你真是可恶!怎么如此刁钻古怪,公然打着诳语骗起人来。” 二人一路走着,一路谈笑。猛的叶锦文将脚一跌,说:“这可糟了!你晓得金娉娉住在哪一条街上?”凤琴笑道:“你看奇不奇?是你约我出来访他的,你不知道他的住处,我会知道?” 锦文将头拧了一拧,说:“且勿着慌。我记得人说,他那座洋楼精巧非常,门墙上面翡翠嵌作‘金寓’两个字。(妙有佐证。)如今我们走的这条街,是个岔路,我同你分着路走,你走那一边,我走这一边。超过前面,看是谁先探访出来,算他伶俐。(姑娘将来还可当着侦探。)只是我们两个女孩儿,黑夜里去访戏子,若在前十几年,定要着那些假道学的人骂坏了。”(安知今日便没有人骂?)凤琴笑道:“女伶有甚么打紧?在我看起来,譬如我们江南妇女,好同那些尼姑不尴不尬的弄在一处,又象些甚么?”说着又笑了。说话之间,已到那洋街尽头。凤琴走得微微燥热,转敞着披风,望锦文笑道:“我们便在此分路罢。”锦文点点头,各自走开。 凤琴转了两个弯,果看见前面有座精致洋楼,楼上点着两盏透明的电灯。连忙迈步跑得去一看,早见叶锦文已在门首,两人拍掌大笑。早惊动楼上的人,把一个姣怯身躯探出栏杆外面,向下观看。电光如水,可巧照看凤琴,正是他心头上嵌着的那个玉郎,真是喜出望外,笑向阿魔指点。阿魔会意,便如飞的下楼来请他们。叶锦文笑道:“我们是特来奉访你家姑娘的。”阿魔含笑,引着他们上楼。那金娉娉从无穷欣喜之中,转觉有些惊愧,向叶锦文叙了几句寒暄,便含羞带笑的向凤琴问道:“你怎么今日肯到这里来?”凤琴笑道:“听说姑娘病了,心里很惦念着,果然比那一天在姬家园会见时消瘦了几分。连日可是痊愈了?”(凤琴亦会灌米汤,大奇。)娉娉点了点头,那眉角不禁微微一抬,似露着无穷幽怨。(欲知心里事,尽在不言中。吾知娉娉此时,转多着一个叶锦文在那里了。) 锦文在旁边兀自暗暗好笑,趁他们凝神贯注的当儿,(可想四目沈沈。)恰好自己座近娉娉妆台,瞥见那粉盒下面,压着一张桃红研光蜡笺。便顺手抽将出来,隐隐绰绰,上面写着蝇头小楷的诗。正要阅看,却被娉娉一眼瞧见,羞得脸上绯红,忙立起身来抢夺。锦文灵活非常,早从身后递到凤琴手里,笑道:“论理呢,如果是你秘密函件,我们原不该干预;但这纸上不过是几首诗罢咧,料也没有不可见人的。我们虽是初次相见,然而彼此总算是个神交。若是真不能看,我们便不强你所难;若是不甚要紧,何妨赏给我们扩一扩眼界。”(委婉说来,煞是可听。)娉娉被他这一番话,回答不出,转笑道:“这是我病中胡诌的几首小诗,也不成个文字。小姐原可以看得,只是要让我涂去几个字,(欲盖弥彰,我为娉娉失笑。)再请你们指教。小姐还肯不肯呢?”锦文笑道:“这有什么不肯!”便命凤琴将那诗笺按在桌上。娉娉果然将那第四首诗尾上两个小字,用指头挖了一个窟窿。(痴态可掬。)然后叶锦文同凤琴并肩看那诗题,写着《病中吟》三个小字。凤琴便低吟道: “万芦吹絮落寒烟, 金菊屏山照绮筵。 钏影珠光花似海,……” 读至此处,凤琴笑道:“这不是象我们那一天重阳的景致吗?”锦文笑道:“谁还说不是的。”便接吟道: “碧波何处着神仙。” 锦文用手在凤琴肩上拍着道:“可儿,可儿!”凤琴又吟道: “秋水瞳人剪一双, 酒催红晕上腮庞。 分明已向心头嵌, 更检香羹喂夜龙。”风琴笑道:“下一句我不懂,怎讲?”锦文笑道:“你曾读过《诗经》么?我记得有两句是什么‘无感我悦兮,无使龙也吠’,想是用的这个古典了。”(小姐精于东文,不谓中文尚未抛却。) 娉娉这时候早走过一边,招呼阿魔去摆设许多果点,走过来望着他们说道:“请过来用些点心。”凤琴掩口大笑,望着锦文道:“我不吃,姐姐请去享用罢,金姑娘香羹来了。”(口角尖刻,凤琴可人。)锦文亦不觉失笑说:“你这妮子倒会取笑人呢,看我来拧你的嘴。”娉娉也是一笑。 锦文转不去用果点,更念道: “香桃瘦尽不成花,年纪惊心到破瓜。 压损罗衫秋叶叶,风云大陆我无家。” 锦文念到末了一句,那声气也就微微哽咽起来,(知音者芳心自同。)转默默含情,望着金娉娉,又不好说甚的。 此时只觉窗外西风一阵一阵吹紧起来,接着有些冻雨洒在窗棂上,撒豆一般的响。凤琴道:“不好了,雨来了。”一面说,一面更看那诗道: “凉雨吹云过北廊,……” 凤琴笑道:“说有雨便有雨了,这真是眼前妙景。”锦文笑道:“还有心上妙人呢。”凤琴微微将眼向娉娉一瞟。娉娉转不好意思,笑说道:“我不许你看了。”凤琴央告道:“你莫理他。你这诗真好呢,我如今也在大姐姐那里学着做诗,总是嫩嫩的,没有这般字斟句酌。”娉娉道:“这算甚么呢?如今这世界用不着这些腐败笔墨了,我平时也不大弄他,不过病里实在无聊,偶然借着消遣消遣。若是拿出去被那些大诗家瞧见,可不把人牙齿笑掉了。”锦文道:“平心而论,这诗学一层,原是无关国计民生。但是借此陶写性情,却也于事无害。那议论我们的,不过说是个枉费心机。然而这枉费心机,比较他们一天一天,把那个平旦之气,都沉埋在罔私营利之中,总觉好些。我怕他们那颗心,莫说不能掏出一句屁诗,就是想他们有句天理良心的话儿,怕也没有呢。做诗的人别无嗜好,所好的不过风雅。收拾些云山烟树,入我毫端;迸脱些利锁名缰,别开生面。谁还能说个不是呢?我虽笨口笨舌,做不出甚么佳句来,然而读着你这几首诗,就象是我心里要说的话,都被你说出一般。好姑娘,你有此才调,却不可辜负,闲时还弄着玩玩,只不要将一切都废弃了,尽管走入醋瓮,捻断髭吟,象那斗方名.士罢了。”娉娉听了,只管点头。凤琴掩口笑道:“姐姐这篇议论,真是绝好诗话,但是一层,未免碍于不伦,怎么说金姑娘还会‘捻断吟髭’,难道金姑娘长得有胡须不成?”说罢,大家一齐好笑。锦文道:“啧啧啧!亏你还要学诗,连个‘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意’都不能理会。我不同你谈了,我且将这诗看完了。”随后接着又念道:“瓦花疏紫不禁霜。 金炉冷透相思字, 重拨春灰画□□。——》 “哎呀这是画的什么呢?被你这一挖,可是弄成郑五歇,后了。”娉娉只管含笑不语。凤琴笑道:“等我来猜一猜,怕是‘重拨春灰画霸王’罢?”锦文大笑道:“亏你编得出来。你看他上头二十六字何等香艳,被你这‘霸王’一语杀尽风景了。”凤琴笑道:“你懂得什么!如今诗家专讲究个鬼才险语,甚么李长吉,孟东野,便都是以此见长。你去将《全唐诗》读一读,才知道我这句的佳处呢。”又回头望着娉娉道:“可是不是?” 娉娉又是嫣然一笑道:“说起来,我还不曾问着你的名字。”风琴刚要回答,被锦文用手帕子掩着他的嘴,大声说道:“你不许讲,等我来告诉金姑娘。”正是:伪姓已教成小病,芳名原可疗相思。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原评 人有以为痔血画桃花,谓作者言之太甚者。不知人有是心,即有是事,吾犹恐作者画鬼之笔,未尽劖刻焉耳。 此一回为叶锦文、韩凤琴、金娉娉之合传,各人有各人神态,煞是如花如火。娉娉之诗甚佳,而锦文之论尤确,可称双绝。 独鹤评 韩素君当筵一席话,淋漓痛快,确是好话。金娉娉病中四首诗,温香旖旎,确是好诗。然好话徒见嫉于小人,好诗得见赏于良友,是韩素君之遭逢俗世,固远不如金娉娉之获遇知心。作者于此,有深慨矣。 金娉娉屡访凤琴,未能相值,转因凤琴来访,得以握手言欢。此为文章曲折处,亦为小说中腾挪处,最足引起读者兴味。 [book_title]第五回 结新欢狂言皆小姐 悲往事血泪洒慈亲 叶锦文笑道:“金姑娘你要问他名字,我却要将你诗尾上挖去的两个字换一换,你便知道了,只是与你那个原本有些反对。我猜定你那原本定然是个‘重拨春灰画玉郎’,你以为我猜的错也不错?只可惜负了你的心。那《聊斋志异》上不是说,慧黠儿固雄而雌者也。或者把你那‘玉郎’二字,换做‘凤娘’二字,倒还使得。”(改得甚妙。)金娉娉听锦文一番雷轰电掣的话,大大吃了一惊,猛然跳起身子,又将凤琴望了几望,突然问道:“难不成你是韩凤琴小姐么?”锦文同凤琴倒反诧异,不识娉娉何以得知他的名姓,转摸不着头脑。(锦文说的话,出娉娉意外;娉娉说的话,又出锦文、凤琴意外,真是奇绝。)金娉娉益发知道是韩凤琴无疑了,转喜滋滋的面上露着十分春色,伸手握住凤琴粉臂笑道:“好小姐,你该将我想煞了。我老实对你说,你若是崭然头角,固可算影里情郎;你即是婉娈裙钗,亦何尝非我心头爱宠。”娉娉便从头至尾,将几次访凤琴不遇的话,说了一遍。直喜得个锦文哈天扑地,说:“原来金姑娘你这相思已久了。”凤琴也深感娉娉知己,转依依的倚在娉娉怀里,揉搓个不住。阿魔也在旁边笑道:“韩小姐这样装扮,真是一点破绽也看不出来。” 刚说着话,那壁上的时钟,早镗镗的整敲了十二下。锦文道:“夜深了,我们改一天再谈罢。”娉娉笑道:“你们二位若是能在外面耽搁,难得这长宵如水,倒可促膝清谈。况且我室中还有洁净的床榻,果是倦了,不妨随意躺躺。你们不听见窗外衰梧,余溜未尽,难不成还冒着雨归去么?”锦文道:“只是怕我们老师记挂着他这位爱女。”凤琴笑道:“这有什么打紧,我不是常在你那里住宿。如今我遇着这位好姊姊,你又有意阻拦我。”锦文笑道:“你看我这妹妹,可会放刁,我为甚阻拦你?你爱在这里就在这里。”娉娉大喜,命阿魔从新开了几瓶洋酒,招呼厨下预备着消夜,方才履舄交错,凭他闰尽长更,耳鬓厮磨,到此算成佳偶。想我这枝秃笔,也说不尽他们三人芳心中乐处。 饮啖之间,锦文便问着娉娉家世。娉娉叹道:“小姐,你不问我家世倒也罢了,你若提起这话,这要哭着说,便该断尽肝肠,我要气着说,管许冲开冠发。小姐,你们今日在人家膝下做着子女,这般无拘无束,可要算是神仙。倘若早生十年,怕也不容易享此幸福。其实我呢,并不曾受过这种磨折,只是我那母亲在先堕的苦趣,可是受够了。(愿今日一切女儿听者。)如今尚是死生未卜,音信毫无。你们想,我这反哺孤雏,怎禁得回肠寸折?”娉娉刚说到此,那眼泪便珍珠也似的向酒杯里滚去。凤琴不禁也哭了。锦文道:“好妹妹,你们如何这样容易流泪?你尽管说来,我们大家听听。若是你们令堂太太有甚么委曲,凭着我这龙泉三尺,管替他报尽不平。(想见锦文豪迈。)我们中国女权堕落,老实说也不怪别人,都是被我们这些做女孩子的左一把眼泪,右一把鼻涕弄坏了。你们须知世界上惟有一个‘哭’字,最没有价值。凡事都要埋着头去做,拚着命去干。到了没奈何时节,便还有一死呢,也算了事了。我不料你们这一副盈盈秋水,天生成叫你们顾盼自豪,你们转把来眼泪洗面,这又是甚么意见呢?”(翻新易奇,直抹尽千古泪恨。彼《红楼梦》中林姑娘,何以自解?)凤琴被他这一说,先笑起来。锦文笑道:“好了,凤妹妹不哭了。”娉娉也便破涕,接着说道:“小姐……”锦文笑道:“我还有一句话要先向你声明:如今世界平权,也没有甚么贵族贱族。我若是不爱你,也便不到你这里来了。(爽快语,使我浮一大自。)你以后说话,千万不用‘小姐’长,‘小姐’短。世间什么叫做小姐?只要他老子会钻营,会谋干!一会儿顶儿圆了,翎儿长了,(奇绝!好象顶儿在先不圆,翎儿在先不长一般。)谁也不是千金万金的闹得烟雾瘴气。若不是几个臭钱,怕他大姐也还配不上呢。(肆口大骂,不怕今日小姐们齐动公愤。)好妹妹,你自家以为你唱着戏,便觉得职业卑微,赶着我和凤妹妹只管唤小姐。要知道你这热心毅力,莫说我同凤妹妹及不得你,便是那些鼎鼎须眉,也只好望风拜倒。(姑娘错矣,须眉何足道哉!)你若是不弃嫌我们,我倒愿意和你结个异姓姊妹。我今年十七,凤妹妹今年十一,好妹妹你呢?” 这篇话只喜得凤琴手舞足蹈,笑道:“我早有这个意思,只是不能象姐姐说得这般爽快。你问他岁数,我猜准他是十五岁。好姐姐,我们就拜起来罢。”(小儿性急如画。)此时娉娉只觉感激无既,也便慨然应允了。锦文笑道:“奇呀!凤妹妹如何便猜得到娉妹妹年纪?”(我亦要问。)凤琴笑道:“人家诗上都说明了,亏你粗心浮气,便读过去。(读者仔细被骂。)他明明说着‘年纪惊心到破瓜’。古人说,‘破瓜’是将一瓜分而为二,又分为四,二四为八,二八乃成十六。‘惊心到破瓜’者,是将及破瓜而未破瓜之时,你想不是十五是什么?”锦文笑道:“好好,你这疏解真是明确。目下朝廷大老方在搜罗人材,举那个博学鸿词的大典,若是将你荐去,包管还要独冠一军。” 凤琴笑道:“罢罢,你不用打岔儿。我倒不放心我那伯母,究竟是个什么缘故?经娉姐姐说得这般凄惨。”娉娉道:“可怜我在小时,也是千金小姐。我家祖父曾做过一任江西道台。”锦文拍掌道:“我的话如何?小姐谁还有根的?当初他家祖老太爷做道台,那时又哪里会料到,他这堂堂观察公的孙女公子,会沦落到这步田地?”娉娉道:“这也不用讲了。我父亲名字是讳一个‘显’字,随任在江西二年,我祖父便故了。父亲年纪尚幼,便随着一位继祖母强氏,扶柩回籍。宦囊也还充足,倒也安然做了个富绅。其时本乡的人眼孔最小,谁也不慕着我们家里声势,都来想同我家久亲论婚。我的外祖姓俞,膝下只有我母亲一人,爱如珍宝。外祖也是读书的,只是不肯教我母亲识字,都把些‘三从四德’的话来教训他。我母亲果然把一个贤女之名,播诸遐迩,求婚的却也不少。可笑当年的老前辈,把自己的女儿给人,他第一不拣这人家好歹,只顾看着他家有钱,便无论他是个火炕,也甘心把女儿送给他。那做女儿的心里便有什么委曲,却也一句不敢开口,说是若一开口,便算是个不害羞。做父母的及至后悔起来,便有一句话,说女儿的命象个雪花一般,飘到哪里,就到哪里。你们想,那雪花飘到无论甚么地方,都是一件不能长久的东西,何况飘向火炕中,可不一燎而尽呢?偏生我们中国女子,比做花还不算,还要比做雪。你们想想,可叫人气不气?(明明人谋不藏,偏欲委诸天命,说破了连在下都气,何况你们姑娘。)我母亲自从嫁过来之后,遇见我们那继祖母强氏,可算是遭了劫了。(遇着此种姑瘫,真是遭劫。)我过后听见人家说,我母亲第一天进门,祖母嫌他容貌生得太标致了,第一次辣手,便弄着什么玉簪花的根捣烂了,逼着我母亲敷在牙齿上。据说那玉簪花的根,其性最毒,敷上去能教牙齿脱落得一个不存。后来经众亲友拦阻,勉强饶了我的母亲。以后便朝也打骂,暮也打骂。搽脂抹粉,便说是冶容诲淫;裙布荆钗,又说是矫为寒素。以至于成年的不容我父亲到我母亲房里去。后来有人劝他说:“你老人家是个媚居,也该望着儿子媳妇传宗接代。'他老人家回得好,说:‘越是孀居,越看不得他们和睦。必要称我的心,也要媳妇孀居才好。’(奇谈。)你想,我父亲真是说不出来的委屈,因此一气便成了个疯癫之病。其时我已经四岁了。家道也便中落。(戾气所钟,焉得不败!)祖母将父亲锁在一间空房里。(媳妇果然孀居了。)又逼着我母亲另嫁。母亲如何肯答应?无巧不巧,那一年正有许多卖猪仔的客人,专一骗着人家男女,哄到美国去当苦工。不知怎么,我们祖母会同那一般人串通了,将我母亲和我卖在一个人手里。可怜初时同母亲还在一处,后来到了美国地界,便四分五散,不知我那苦命的母亲流落到什么地方去了。” 娉娉说到此,又要流泪,勉强忍住。(是恐怕锦文诘责。)忽听得桌上啪的一声响,早摔碎了两个白兰地酒瓶。只见锦文蛾眉倒剔,杏眼圆睁,愤愤的问道:“哎呀!那个时候竟有这狼心狗肺、恶毒不尽的妇人?(对着人家孙女,骂他祖母,想见锦文素性豪迈爽快。)我总不信。莫不是娉妹妹年纪轻,记不清楚了?”娉娉道:“便算我记不清楚,我那母亲哭着同我一路到美国,我可不是做梦。”此时凤琴早捧着娉娉腮颊呜呜咽咽。 娉娉又道:“我幸亏遇着美国一个慈善妇人,名字叫做摩利福尔西,他也是个音乐会里的庶务长,爱着我伶俐,便收了我做他的一个女儿。由是就在那里学着唱戏,每月倒还可以敷衍过活。只是我念念不忘故国,便决意由去年别了摩利福尔西,遄回上海,便道故乡,居心打探我们家中是个甚么景况。谁知道沧海桑田,气象一变。祖母是早已亡故了。故宅虽然还在,只是这十年之中,不知换了许多主人。只觉得那些亭角墙阴,犹是我小时游戏所在。我洒了几点眼泪,也不再看。后来又径到我外祖家里,外祖亦己去世。倒是还遇见我一位表兄俞竹筠,是我外祖的螟蛉孙子。如今在上海合群学校毕了业,不久还来过我这里一次。(遥补前文。)只是他宗旨却不甚平和,(预伏后文。)我也不敢大同他往来。我如今心悬两地,终久要想到美国去一趟,访访我母亲的消息。” 娉娉说到此,又用手推着凤琴道:“好妹妹,你也不用哭。(想见泪痕未干。)我们如今是自由极了,我意思发个宏愿,想将我们国里二万万好姊妹的女权伸一伸,就是苦于没有下手的地步。”锦文道:“这也没有什么难处。只是要伸女权,第一那家庭中无谓的束缚,不可不放松一点。”娉娉道:“这却难说。中国女子拘束久了,一旦撤去藩篱,怕就要放荡起来。即如今日女学堂,差不多也将设遍了十几省,那名誉藉藉,没有不满人意的有几处呢?以至弄得那年高德劭的士大夫,宁可将他跟前几位千金做个阱中的囚凤,再也不叫他做天上的雌鹏。你看这不是冤枉吗?”锦文笑道:“呸!亏你先说出这些丧气的话来。依你说,人家有女儿的,都把来放在铁柜里藏着,便可保得他三从九烈了。怎么那些伤风败俗的事,从古便有,并不是跟着女学一齐发达的?要说是女学都有流弊,难道我同凤妹妹你都有些相信不过了?”(锦文自信太深,所以便作此语。) 娉娉笑道:“不好了!象你这样深文周纳,倒象是我有心奚落你们了。(甚至言之不可不慎也!以锦文,娉娉如此志同道合,尚不免于此弊,其他更何论?此古人所以有凶终隙末之戒也。)我的意思,岂是一概而论,便抹煞我们一辈子文明姊妹?只不过良莠不齐,难保没有坏的带累好的罢咧。譬如人骂那官场,总说是如今的官做不得了,做了官,没有一个不卑污龌龊。其实那暮夜乞怜、骄人白日的固多,然而其中也未尝没有廉洁自持,热心民族的,只不过威凤祥麟,不能常见罢了。(平心之论。)我难不成不想将那些姊妹们说成个白玉无瑕,黄金无价?但是我怕话过说满了,将来转自家打着自己嘴巴,那才坑死人呢。总而言之,我的意思,要想女权发达,并不是为着国家人才消乏,借重他巾帼英雄,又不是为着我们学植荒疏,便从此揄扬风雅;不过我们国势渐渐危迫了,生计艰难,物价腾贵,那些男子们便自己也有些顾不来,若再加上这许多三绺梳头、两截穿衣的没脚蟹齐打黟儿累着他们,你看还有命么?(此中国男女所以在天演淘汰之列也。)若是做女儿的不累着父亲,做妻子的不累着丈夫,一肩重担子大家分挑着,敢情要清爽了许多。然而我这几句话,难保没有别的姊妹见怪着。他们意思以为,茶来伸手,饭来张口,这是快活不过的事情;你忽然逼着他们将个庄严华好、珠缨络绎的身躯,要他茹苦含辛,经营事业起来,岂不可笑!然而有这种思想的人,我敢断定他是自安下贱。我今日同姐姐以及凤妹妹,……” 娉娉一面说,一面便垂下头来,望着凤琴。哪知凤琴早欹在娉娉怀里睡着了,薄脂烘颊,笑辅承颐,一些儿也不动弹。(憨态可掬。)锦文笑道:“痴丫头瞌睡不过,等我来挠他的痒骨。”娉娉笑道:“这也难怪,今夜我们谈着,不觉得迟早,你不听见城垣马路上乌鸦早哑哑的叫了。”(晓景宛然。)说着便亲自代凤琴将长袍卸下,命阿魔抱着他睡在自己床上,又轻轻用合欢锦被替他盖好。正是: 自分无缘成凤侣,先传密爱到荆花。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原评 锦文论小姐一段,痛快极矣!吾愿为小姐者勉之。 娉娉之母,不见本书,却从娉娉口中历历叙来,不多着墨,而当时凌虐子媳之恶姑,已如燃犀照怪。 欲伸女权,是作者本心。不图娉娉姑娘有如许伟论,雒诵一遍,心神为怡。 鹤评 金娉娉不知凤琴为女子,相思成疾。而一露真名,转惊喜欲狂。此层最写得好。若稍含失望之意,便不成其为高尚纯洁之女郎矣。 锦文与娉娉一片谈话,都是至理名言。而娉娉之说女权,尤为布帛菽粟之谈,不作矫枉过正之论。借美人香口,寄作者本怀。其旨深矣。 [book_title]第六回 玉软香温春生锦被 势尽交绝寒吝绨袍 娉娉将凤琴安置妥贴,笑向锦文道:“姐姐可也歇一歇。”锦文笑道:“歇甚么呢,你看天要快发亮了,我们不如还是讲讲话罢。你才说我同凤妹妹就停住了,我同凤妹妹究竟怎样?”(我亦要问。)娉娉转含笑向阿魔说道:“你便去睡罢,不用你在这里伺候了。你只将薰笼里的火拨一拨,分一块碎炭放在燕窝锦子底下,我们要吃,自家会动手。”阿魔依着,停了一歇,便到自己小房里去了。(支开阿魔,以便叙话。) 此处娉娉重又笑道:“我适才说的,我今日同姐姐以及凤妹妹,可算是都不曾受过男子的蹂躏。我们揆情度理,料想我们中国的男子,有甚么真爱着人的?(妇人谁也不爱,只是彼之所谓爱,非我之所谓爱而己。)他自己有钱有势,便趾高气扬,专一要人奉承着他。若是换一种落拓的,那可更不消说了。他顾着你,尚可苟延残喘,若是不顾着你,你可该生生的饿死了。(语甚沉痛,愿天下女子听者。)这种原因,仿佛做女人的都是乞丐一般,那乞丐没有个不靠人养活。你想靠人养活的人,可不该事事随着他?”娉娉说到此处,又掩口笑道:“他若是做了强盗,你便是个压寨夫人,他若是做了囚徒,你便是个监牢犯妇。”锦文笑道:“好呀!你说话可要撇清些,怎么对着人‘你’呀‘你’的?”(妙,妙!)娉娉笑道:“人家说话,你却瞎用心了。我还有一句话,老实对你说了罢。如今姐姐是不曾有着姊夫,若是有了姊夫,怕你这整日整夜的在外面厮混,他还有些不放心呢。最可气的,人家便是同男子说一句话,那做丈夫的两个眼珠儿,也会圆溜溜的在你身上打几十个磨陀,深恐你便有了甚么私情密约了,这不是将人当做贼看待。”(又是乞丐,又是贼,此是姑娘痛心语也,娉姑娘岂好自贬身价也哉!) 锦文被他这一阵话,也就说得脸泛红云,勉强忍着笑,良久良久,说出一句道:“不要活见鬼罢,谁也希罕着他们?他们自以为宝贝似的,疑惑天下女儿都该爱慕着他们,自己也不拿一面镜子照照自己,他配……不瞒妹妹说,我已拿定主意,我们要伸女权,除是将那些男子看得极轻,千万不可溺于情爱,自失身分。妹妹你冷眼看着我,我都要他们试试我的手段呢。”(预定锦文终身。)说着,便将双手向腰间一插,面上露着一种刚毅之色。(神情如绘,却是锦文。) 娉娉暗自点了点头,站起身来笑道:“不用说罢,倒说出你的气来了。”便先在茶柜里将银茶壶取得出来,浓浓的倒了一杯茶,递给锦文。自己也倒了一杯。彼此漱一漱口。其时窗纱一色都白了,清霜逼人,粉脸起粟。娉娉又将燕窝汤轻轻倒了两瓷杯,一杯里放着一柄银匙。锦文也不谦让,便一口气吃了。娉娉道:“姐姐便请在炕上躺着罢”。锦文道:“你呢?”娉娉道:“我同凤妹妹去睡。”(情有独钟。)锦文到此,已觉十分困倦,便一倒头睡下了。 娉娉方才将自己一杯燕窝汤在炉上隔水炖着,放在床侧桌上,(看他一一布置,情深如许。)脱了鞋子,卸了外衣,将香躯挪入衾中。只觉得暖熔熔的都是凤琴口脂汗馥,(文字香艳。)转一把将凤琴揽入怀里,用手拍着他,低声唤道:“凤妹妹,凤妹妹……”凤琴猛然被他唤醒,揉一揉眼睛,笑道:“姐姐还不曾睡么?如今是甚么时候了”娉娉笑道:“早呢,你再睡睡。我怕你辛苦,这里有一杯汤给你喝一口。”(轻怜密爱。)说着,便欠起身来,将桌上杯子端在手里,一手托着凤琴粉颈,一口一口的向他樱唇里喂。凤琴喝了大半杯,摇摇头说不喝了。(活是小儿女神态,吾爱凤琴。)娉娉笑道:“再喝些。”凤琴遂又喝了一口,余下的娉娉才仰着脖子含在口里。凤琴又攀着他拿杯子的手,要想再喝。娉娉见杯子里已没了,便低头俯着凤琴,一口一口又哺了许多。两个人才并肩偎股,睡了一个畅快。(字面好笑。)一直睡到红日三竿,方才起身。 阿魔早将房里收拾洁净。他们三人便重新盥沐。锦文笑向凤琴道:“亏你羞不羞,怎么在人家怀里便睡着了?”(余音不绝。)凤琴笑道:我若是再不睡,那娉姐姐的祖母,我可也容他不得了。”锦文笑道:“你容他不得,有甚法儿呢?只是尽哭。”(调侃得妙。)凤琴笑道:“你懂得甚么!”说了这一句,便止住了。(若可解,若不可解,绝世文情。)娉娉命阿魔预备早餐,还要留着他们一同到霓裳茶园去听戏。还是凤琴怕他父亲记挂着,一定不肯。娉娉不得已,命人套好马车,送他回去。锦文道:“你叫马车送凤妹妹回去罢,我还要向别处去走一趟呢。”说完,迳自别了娉娉先走。凤琴也便坐入马车内,从窗里望娉娉笑一笑,如飞的去了。 刚刚走到自家门首,跳下了马车,见路旁停着一顶簇新轿子,三个轿夫坐在阶沿上打盹。凤琴知道家里有客,便悄悄的走进去。打从书房窗前经过,素君一眼看见,便唤道:“凤儿进来。”凤琴笑着,叫了一声“父亲。”便见炕上坐着时常与他父亲来往的一位朋友,年纪约五十多岁,姓甘,表字海卿。本是一榜的举人,后来因为八股已废,便就了个大挑知县,到省候补,现充作某署文案。与素君是同过学的,(预伏此笔。)彼此以文字知己,诗酒往来,倒也颇觉亲热。凤琴赶忙垂着手,恭恭敬敬称着“老伯。”海卿一把将凤琴拉在身边,又将眼镜子取下来擦了几擦,重新戴上去,将凤琴细细瞧看,那几根鼠须,几乎要刺破凤琴小吻。凤琴甚不耐烦,掉转头问道:“父亲唤我则甚?”素君道:“你昨日在哪里宿的?”凤琴笑道:“左右不过在叶锦文姐姐那里。”素君冷笑了一声。海卿深恐素君嗔责凤琴,忙笑道:“如今你也不用拘束他们了,我的几个女孩子,不是也随着他哥哥整日都在外面跑,总是这一双脚大的缘故。”说罢,又哈哈笑起来,说:我们还讲我们正经罢,冯子澄那里,究竟怎样个办法呢?”(一笔直接本文,若以上曾说过许多的话,妙笔。) 其实素君本有些怒着凤琴,及至一见了他,便又回嗔作喜,一句也舍不得叫他受了委屈,转怕适才自己颜色不好,当着人面前叫凤琴面上难下。(慈父如素君,我愿铸金事之。)到此也便笑向凤琴道:“凤儿你可知道,我的师弟也到汉口来了,只是狼狈不堪。我如今正和甘老伯商议呢。桌上有一封信,你去看一看。”凤琴便趁着他父亲这句话,忙离了甘海卿面前,将那封信拿在手里念道: “素卿仁兄我哥阁下左右:久隔暌违,殊怀思慕。伏惟吉羊安燕,履祉道绥。……” 凤琴才读了几句,不禁引得笑起来。素君道:“这有甚么好笑?你总是疯疯癫癫的。”凤琴向他父亲看了一眼,重忍着笑又念道: “弟伏处家居,无善乏善。老亲严父,于今岁今年孟秋七月,仙游大去。家计窘迫,不得已无奈携犬子豚儿,栖身汉上。想我兄念师门旧谊,必可代谋一栖身养命之所。专此敬布,崇禧升安。现寓长兴街长发栈。不宣不一。愚弟冯清八拜百拜。” 凤琴看毕,再忍不住笑,忙将信函丢在桌上,在袖里掏出一方手帕子,遮住樱口,三步两步奔出屋外,方才大纵笑声,跑得去了。 海卿笑道:“凤姑娘倒也有趣,他也知道这信写得发笑。其实目下那些书启先生的四六,谁也不都有些笑话。但是我们这位老弟,不知他当日的书,敢是记那鼻孔里去了?这样不通的人物,也想出来谋事,你想我们如何安置他呢?素君,你记得我们那位老师,好不目空一切,他的几篇闹墨,据他自己说是当今数一数二的文字。我就有些不服。如今可算是明白了,他老先生果然是个通品,大可放出平生本事,教诲教诲儿子,为何弄出这样一个贤郎来呢?”说罢哈哈大笑。素君笑道:“海翁,这也不必说他了。(忠厚之语。)但是我今日奉请,原想同你一路到长发栈去看一看他,虽然一时不能替他设法,然而他这盘缠日用,必须我们先代他料理料理。”海卿将头一扭道:“阿呀,同你到长发。栈去呀!那个栈房乌糟极了,我们进去,似乎不成个体统,况且今日观察那里,还嘱咐兄弟去陪木廉访吃晚饭。还是素翁没有甚事,(可知没有观察请酒。)可先去一趟,看看光景,有用兄弟的去处,吩咐一句就是了。只是偏劳些,兄弟随后再谢罢。”说毕,再也不待素君开口,便高声唤道:“甘升,甘升!”接连唤了两声,便跑进一个小厮,将海卿水烟袋拎在手里,跳出廊下,说:“老爷出来了。”那几个轿夫早七手八脚,将轿子抬入里面。海卿急急跨入轿里,吆喝着去了。 素君没法,只得自家先去访冯子澄一遭。刚要预备出门,只见凤琴笑着出来,口里唱道:“天地乃宇宙之乾坤,久矣夫千百年来,非一日矣;黎庶即苍生之赤子,众矣哉亿万兆姓,岂一人乎!”素君喝道:“信口说些甚么?”凤琴笑道:“我学学这种笔法,好去做尺牍。”素君也被他说得笑起来。又道:“在家安静些,我去去就来。”凤琴道:“父亲到哪里去?”素君道:“长发栈。”凤琴道:“我也去呢。”便一把拖着素君的袖子。素君道:“你要去就去,不要这般孩子气似的。”凤琴松下手,随着素君向长发栈而来。 果然那长发栈甚为隘陋,素君走进门里,就是茶灶煤炭,堆了一地,旁边又是尿缸,几乎插不下脚去。转回头携着凤琴埋怨道:“叫你不必跟出来,你偏要跟着。”凤琴一手提着袍子,躲躲闪闪的望里走,才进第二重门里,那二蓝扳尖鞋子上面一色粉白的须子,早有几处染得乌黑。忽见侧首小房里坐着一位戴眼镜的先生,身上穿一件黑色破袍,袖底下露出几块棉花,好似秋深栗子一般,累累的挂着。一见了素君父女,忙立起身来,问:“客人是找谁的?”素君知道他便是帐房了,忙陪笑问道:“请问有一位客人,是新从江南到此,姓冯,住在哪一间房里?”帐房向里面一指,说:“第十三号。”素君便挨着门头数了一数,果见那十三号房间的门,虚虚掩着,便立在门首喊了一声:“冯子翁!”一言未毕,里面早跑出一个褴褛不堪的人物出来,其时已是初冬天气,他身上还只穿了一件二蓝旧纺绸大挂子;手里捧着一根水烟袋儿,青黄斑驳,几乎成了一个古铜玩器;手指甲上烟灰塞了有几分深。吓得凤琴赶忙将脸背去,将鼻子尽套在小袖管里不敢呼吸。(好笑。)只见他父亲早和那个人寒暄起来,一会儿又谦让着进去。凤琴偷眼向那房里一望,几乎作呕,只见地下烟灰痰纸,臭不可近。偏生他父亲不解事,还招呼着他进去拜见冯子澄,可把凤琴气坏了,越越起起,站在老远的请了个安。 冯子澄惊道:“原来令媛出落得这般标致了,眉目之间,却同小儿阿祥差得不多。”(自负不小。)素君笑道:“说起来,令郎在哪里?何不请出来见一见?”冯子澄道:“连日轮船上辛苦,他们小孩子不甚吃得起,如今睡着呢。”说罢,便走近墙侧一张窄铺上去,唤醒阿祥。素君先前因为屋里黑暗,并不曾见床上有人。(可想栈房不堪。)此时见阿祥走过来,弯眉秀目,绿鬓红腮,果然生得不俗。身上虽没甚么装饰,但那寒酸之气,却比父亲好得许多。下床兀自揉着眼睛。冯子澄道;“快过来见见韩老伯。这就是平日常说的那位慷慨好义、最肯救困扶危的一位好男子,大豪杰。(仍不脱尺牍口吻。)你祖父当日没有别的得意门生,就这一位韩老伯,是他老人家心里最欢喜的。”韩素君笑道:“不敢,不敢,子翁言过重了。令郎今年青春多少?”冯子澄道:“乙未生的,今年十四岁。前年上便把他母亲亡故,是没有人疼爱的。”说着,便有些哽咽,提起袖子拭抹眼泪。素君道:“子翁也不必伤心,事已如此。子翁住在这栈房里,也不是个长策,我适才已会过甘海卿了,他住的房屋不少,明日还是挪到他那一边去歇下罢。” 冯子澄道:“闻得这汉口繁盛,果然名不虚传。常听见人说,人只怕不到汉口,到了汉口,没有一个不腰缠十万百万回去的,据说地下好似散着金豆子一般。我如今也没有甚么奢望,凭着二位大力,提挈一件事做做,只要聚积过三、五万金,便也回家享福去了。”素君心想:“这口气好阔大!”知道他未尝世味酸辛,便随口答道:“我们再来想法。”又低低问道:“盘费够用么?”冯子澄道:“不瞒素翁说,我出门之时,典了一件棉袍子,附着东方轮船西上。如今是一文也没了。”素君听他这话,便在怀里检出十元一张的钞票,含笑递在阿祥手里,说:“我们初次见面,这算是我给你买果子吃罢。”阿祥便也谢了一声,接过来转递到冯子澄手里。冯子澄接着,细细向上面瞧看,笑问素君道:“这是一张什么纸?花花绿绿,印的倒十分精致。莫不是一张西洋画片儿?难不成也好当着钱用么?”素君笑道:“这是我们大清银行的票子,上面写着当十元用的。”冯子澄才失惊起来,说:“这薄薄一张纸片儿,就是十大块洋钱呢。”赶忙向怀里一塞,那只手便老搁在怀里,再也不伸出来了。 阿祥目不转睛,只顾望着凤琴,见他身上光彩陆离,又长得象花枝一般,不觉想要同他亲热起来。走近凤琴身旁,正思同凤琴说话,凤琴很不愿意,喊道:“父亲,好回家去,了。”素君便也不再多谈,起身和冯子澄作别。冯子澄道:“怎么空坐了一会子。”说着,又东张西望,好容易在桌上一个烟盒子里,寻了一枚铜壳儿,也要想递给凤琴。(绝倒。)凤琴望了望,飞也似跑出大门,几乎要急得哭出来。(谁教姑娘在金娉娉那里享用很了,宜其受此魔障。)一会素君也走出来,将凤琴送得回去。次日,又亲至甘海卿那里商议,叫他腾出一间空房,安顿冯子澄父子。甘海卿冷笑了一声。正是: 故人已作泥中絮,世俗惟添锦上花。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原评 看金娉娉体贴凤琴之处,无不轻怜密爱,乃见前此相思,确是光明正大。非若小家女子,一味怀春,思量吉士也。于此吾爱娉娉。 甘海卿之吝,冯子澄之鄙,阿祥之爱慕凤琴,均于此回轻轻点出。读者试观后文新剧。 独鹤评 冯子澄一书,令人失笑。然而此种似通非通之恶礼,余生平实已拜读过无数,其文字之荒谬,且有胜于是者。不禁为文学前途浩然兴叹。 凤琴初见阿祥,避之若虎,依此种情景,断无有人能料其后来之结局者。此《侠凤奇缘》之着笔,所以不落恒蹊也。 [book_title]第七回 沙家巷拚命览新欢 华景街无心逢旧友 甘海卿听见韩素君说,要叫他腾出一间空房来,让冯子澄父子居住,不禁冷笑了一声,说道:“素君你这主见倒也不错。兄弟当日寻觅房舍,原来是专为迎送往来客人的。素翁既有这样热肠,素翁那边房屋也还宽绰,何不便请冯子翁去住,如何倒反来慷他人之慨呢?”(语亦甚刻,盖薄者未有不刻者也。)说着,脸上便带着大不然的意思。素君被他这一驳,倒反驳得羞惭无地,忙解释道:“冯老师当初教授童蒙的时候,我同海翁彼此都是一样的门生。不过海翁今日在这湖北的声势比兄弟广些,冯子翁依附在贵人之下,将来可以附骥尾而名益彰;若是仅仅和我周旋,岂不便与草木同腐,又与老死牖下何异呢?”甘海卿到此,脸色才稍转过来,微笑道:“这话虽然不错,然而我所交的人,谁不是功同周、召,学媲班、扬。他这脓包四六的大作家,安插他在那里才好呢?前日涂竹翁是远署荆门,昨朝廖玉老又赴差安陆,(才说他人脓包四六,自己却又满口四六文调,联翩不绝,令人绝倒。)目下的厘金筹饷,又一时没有更动的消息,这人运气也算是不济极了。也罢,既是你素翁这样关切他,兄弟少不得要看素翁分上,替他觅一棲託之所。目前还是素翁将他带回公馆去住着,若有甚需用之处,随后开一篇清账,就同兄弟算罢。昨日大帅赏识兄弟那一篇《大阅赋》,很有心栽培着兄弟,想这区区也没有什么打紧。” 素君听他这一番话,知道想要将冯子澄住在他这里,是没有可望的了。只得辞了海卿,默默在路上盘算:“看这冯子澄十分狼狈,若是自己再不过问,难保不流离道路;况且他面前那个儿子,将来倒很有点出息,提携了这个人,也是不枉。”于是决计将自己所住的房子,后面有个花圃,东南角上有三间空房,原是平时堆柴积炭用的,不如将那地方清理出来,安置他们父子。计算已定,回来便告诉凤琴。凤琴皱了皱眉头道:“父亲主意,怕是不好。只是女儿此后,便不能再向花圃里玩耍去了。”素君笑道:“你这妮子也太会刁难,你镇日的还在大街上东奔西跑,怎么此刻又避起嫌疑来了?”凤琴笑道:“谁说是避什么嫌疑,我是怕那位冯老伯肮脏,离着十丈远便要闻着臭气。我那园子里,还有一株磐口素心绿萼梅,包管还要污秽着不肯开花。”素君笑道:“好姑娘,你不要再作难吧,我适才被甘海卿已抢白够了,如今又遇着你。这姓冯的命运可是真不济了。姑娘,他这一住进来,收拾收拾,断不至再象住在栈房里那般龌龊。你是个孝顺女儿,可体贴体贴你父亲,赶紧带着门口的王苍头同你的娘姨,快去将那房子料理清楚,我明日便去约他同来,可不要误事。”凤琴笑了一笑,便去招呼人收拾那房子去了。 且说冯子澄自韩素君去后,忙将那钞票掏得出来,看了又看。又将自己身边的洋钱,还剩得两三块,(固告素君以一文没有者也)。一并叠在一处,收入一个口袋里。坐在寓中甚是无聊,便想到马路上去听戏,又不知道什么价目。忙将栈中的堂倌喊得进来,问问他洋街上风景。那堂倌指天画地,说得个如火如荼,又是什么吃番菜,跑马车,赶堂班,听小曲。冯子澄听得一些都不懂,依着他,便要请那堂馆一一注解出来。遇见那堂倌却也是个欢喜谈天的,正待卖弄他满腹经济,可巧前边又有人叫唤,那堂倌笑道:“对不起,我们停一会再细谈吧。”冯子澄又扯着他说:“只问你一句,听戏去究竟要花几个铜钱?”堂倌笑道:“你若是要听男戏呢,只须五角小洋;若是要听女戏,还须加得一角。”冯子澄道:“要这许多!来来,你说听小曲,我们就听小曲吧。”堂倌又笑道:“那个可更花得多了。我们这里有一条沙家巷,里面大大小小都是住的绝标致的姑娘,相貌好,喉咙好,应酬尤其好。你若出去听小曲,就要得一千文老铜,不折不扣。若是住一夜,也不过花得四千。”冯子澄道:“可有再便宜些没有?”堂倌笑道:“怎么没有?还有八百八的,四百四的,三百三的,二百五的,都可以去得。”冯子澄笑道:“可再有便宜些的没有?”堂倌笑道:“也还有三十六的,二十四的,一十二的。”冯子澄笑道:“就是十二文的吧。这人住在哪里?”堂倌笑道:“这却不得而知了,左右不过都在那一带罢咧。” 冯子澄心里真听得快乐异常,便记清了方向,先嘱咐阿祥好好睡下,自己便将那钞票同洋钱一齐揣入怀里。悄悄向沙家巷一带行去。东磕西撞,又认不得路径,抹了几个拐角,果然听见丝弦声音,远远的随风吹得来,心里一喜,便高一脚低一脚,直奔向前。猛不防一脚又踏入阴沟里,弄成半截泥腿。幸喜他那一双袜子,日期穿得久了,也是乌光漆黑的,不甚干净,夜色里看不明白,倒还象是一双好好的皂靴。 赶到那家门首,果不其然,有几个丫头嘻天哈地站在门边谈笑。门内叮叮当当的象是弹首弦子。冯子澄刚待上前,又恐怕不是那话儿,闯下祸来可不好,不敢停留,转走过去。接连又有几家,都一般有弹唱声音的。料没有好好人家会这般弄着顽的,大着胆子,择了一家门首,站着不多几个男子,都是雄纠纠的,象那候补道的阔爷们一般。冯子澄卑躬屈节的走进前来说:“请问这是沙家巷不是?”内中有个男子答道:“不错,这正是沙家巷。”冯子澄又道:“你这沙家巷,(将‘沙家巷’三个字,便说成个买卖的物件,真是一椿奇事。)听戏是几个铜钱?睡一夜是几个铜钱?”(当代答曰:十二文)又一男子笑道:“呸!你要进去,就请进去玩一玩,钱是不和你家较量的。”冯子澄心里一喜,暗想:“这是那里造化,原来这里还有不要钱的呢。可想那栈房里的堂倌还藏着奸,他说道至少还要十二文呢。”于是大踏步走进去。先前那个男子便高高的喊了一声:“有客来了。”冯子澄刚跨到里面,只见东也是一个房门,西也是一个房门,一例的都挂着白布门帘,大大的吃了一惊,暗想:“这个晦气!怎么跑入这丧户人家来呢?”正不知向哪一个房里走去才好,又被那男子震耳的喊了一声,更弄得六神无主。一个团团转,可巧有一个门不曾挂着白布,便直走进去。不打紧又把冯子澄吓呆了,眼见是一条长长甬道,那来来往往的行人却也不少。原来冯子澄在屋里弄昏了,反蹿出大门外面,他还疑是那一位姑娘的房间呢。引得那些侍鸨子个个发笑。 冯子澄正待再转回去,猛觉得身后透出一阵鬓云香味,早有一只纤纤玉手将自己的袖子拖住,啭着那呖呖莺声说道:“可坑煞人了,路简直都认不得了。你家向这里来,是再也不会错的。”冯子澄遂不觉盈盈的跟着那位女子走入。便见一个老婆子高高的揭起门帘,让冯子澄进去。冯子澄抬头一望,只见五光十色,陈设非常华丽。他做梦也不曾到过这种地方,身子顿时矮了半截。(奇语,身子还会矮了半截。今人一味拗谦,以行其媚,得毋亦如冯子澄之入沙家巷者乎?)自己觉着这身打扮,不配坐在那椅子上,转向房门后面一张矮凳上一屁股坐下来。那女子笑道:“哎呀!你家坐在那里去了?快快请炕上坐。”冯子澄道:“不敢不敢,这里坐着也好。”那女子知他是个怯生儿,便也不和他谦让,转高高的坐在上面椅子上。一霎时又走入许多粉白黛绿的妖魔,有长有矮,有肥有瘦,都也不理冯子澄,各自嬉笑。冯子澄低着头,垂着眼,正仿佛老僧入定。 猛然,那老婆子向他问道:“你家听听戏罢。”于是那些女子,大家都嚷着“听戏”二字,吵得不可开交。冯子澄也点了点头,大家这才住声。只听得房门外板鼓响起来。又走入一个油松大辫的男子,递过一柄纸扇,交在冯子澄面前。冯子澄暗想:“如今是冬月内,他们倒真讲究,还用着扇子。”待不去接,又怕他们见笑。只得接过来,一扇一扇的不住手乱摇。(绝倒。)那男子转被他怔住了。先前那女子知道冯子澄是错会其意,便望那男子挤挤眼睛。便见他将扇子握在手里,一面便直着喉咙唱起来。冯子澄是一句不懂,只觉唱得热闹。接二连三的唱过几个姑娘,大家又陆续都散了。 冯子澄还只是呆呆坐着不动。那先前的女子又敬了他一杯茶,笑问道:“你家贵姓?”冯子澄欠身答道:“不敢,小可贱姓是冯。”那女子笑道:“原来是冯老爷。没事可常到这里来坐坐。”冯子澄又点点头。到此方才觉得渐渐熟了,偷眼向那女子瞧着。只见他浓眉大目,蒜鼻猩唇,倒是一个胖团团的肥婢。只是那面上的粉,搽得有一二分深浅,终久掩不住那铁青颜色。眼眶周围,都隐隐安着一层浮毒。冯子澄却算是初次遇着美人,目不转睛的向他赏鉴。引得那女子格外装出风骚模样,望冯子澄瞟了一眼,趁房中没有别人,便轻轻向冯子澄肩上一捏。这一捏不打紧,早捏得冯子澄骨软神酥。(丑态如画。)两个人正在作光的时候,那外面又唤起来:“宝姑看茶,宝姑看茶。”便看见那女子如飞的跑得出去。冯子澄见房里没有一个人影,便站起来用鼻子在那姑娘床铺左近偷闻香气,几几乎连那个马桶都恨不得翻转过来嗅一嗅。 正在如痴如醉,先前那个老婆子又闯进来,有一搭没一搭的和冯子澄攀谈,说:“冯老爷,我替你和我们宝姑娘做媒罢。”冯子澄微微一笑,暗想:“这倒很好呢,我可也要续弦了。只怕他们索得聘金太大,我手边又没有多钱,如何是好?”只是干笑,又不敢答应。倒是那老婆子见冯子澄身上没有什么油水,便也不再往下说,改着口道:“既然冯老爷不愿意在这里住,改一天也好。便请冯老爷将戏钱赏给他们罢。”冯子澄听了他这句话,好象半空中打了一个霹雳一般,心想:“怎么唱几个小曲,也还要钱呢?三十六着,走为上着。”便装着不懂他们湖南口音,脚下一步一步向外边挪去,就想溜之乎也。那老婆子也瞧着八九分,说时迟,那时快,早横身向房门口一拦,冷笑道:“老爷可将他们戏钱开发,怎么没有回话?难不成老爷不听见么?”冯子澄暗想:“这可糟透了!”只得硬着头皮问道:“你们这里规矩,听戏是二十四文,是十二文?”那老婆子笑起来说:“冯老爷不要同我们开心,谁不知道我们这里规矩,开个牌便老例是一千铜钱。”冯子澄瞪着白眼恨道:“你们这里价钱怕没有谎?”老婆子道:“谁扯谎?扯谎的罚他今世里做龟。”冯子澄急道:“你们难道不算是做龟,还算是做鳖?”(绝倒。)老婆子道:“不管他龟也好,鳖也好,请冯老爷开开恩,赏给我们罢。”这时候两个人的声音都高了,旁边便也走进几个姑娘,又有些侍鸨子也站在门外听笑话。只见冯子澄道:“不谈了,算我晦气。(你晦气是你自己寻的。语甚发笑。)我身边却没有铜钱,只有洋钱。如今的市价,一块洋钱足足换一千三百九十六文。我给你一块足色的,你们净找我三百九十六文,可也天公地道。(妙绝,沙家巷又是钱铺子。)老婆子道:“目下价钱高了,那里换到一千三百九十六文?便是找你的,也没有许多。”冯子澄道:“呸!难道买你们什么物件?白白赏你们一千文,洋钱难道还不许抬点市价?” 老婆子道:“也罢,就依你老爷算罢。”说着,赌气在怀里整整数了四十个铜元,递在冯子澄手里。冯子澄又数了一遍,这才转手在怀中去摸洋钱。忽的怪叫起来,说:“不好了!杀了人了!我是死定了!我的亲娘呀!”接着又号啕痛哭起来。(天外奇文,平空飞起。)吓得满房的人顿时失色,说:“这人可是疯子?”便齐上前问着他什么缘故。冯子澄含悲带恨哭诉道:“我的洋钱明明的带得出来,不晓得在路上几时丢了。我记得转弯的时候,一脚踏落阴沟里,身子一欹,想是那时洋钱便落出来了。”说着又放声大哭。众人也猜不出是真是假。(便连在下此时也还猜不出)。这个当儿,忽听见冯子澄脸上劈啪响了两声,显出五指红印。那婆子跳起来,指着骂道:“好大胆的光棍!你也想来同老娘撒赖。你明明是消遣老娘,你假装出这模样,就想拍拍屁股跑了不成?”冯子澄被他打了两个嘴巴,更哭得利害,说:“我那里白跑得了呢?我是真有洋钱的,十元的一张钞票,还有三块龙洋。你们不信,我给你们瞧。”说着,便将他几件破衣解开来,果然空无所有。众人做好做歹,便问他住在那里,命一个侍鸨同去取钱。冯子澄哭道:“我寓在长发栈,只是面前一文都没有了。”旁边恼坏了一个侍鸭子,楦拳掳袖,说:“你真是一个光棍!怎么说同你一路去取钱,你还推三阻四?姓冯的,你若再说三声没钱,看咱老子将你屎都打出来。”冯子澄见他那雄纠纠神态,早吓慌了,忙答应道:“就依你,你同我一路去,我当衣服还你。”(吾闻嫖客下场,盖有如是惨况者矣。而不谓冯先生上场,已复如是,真是匪夷所思。)说着,便望外面跑。那老婆子又骂道:“怎么你一文不开发,还带着我四百铜钱回去?”冯子澄才想起手里还捏着人家四十枚铜元。(绝倒)忙搁在桌上,如飞的同那个侍鸨走去。这里众人大家议论,有的说他是真穷的,有的说他是无赖的。这且不表。 再说冯子澄在路上急得走投无路,自己恨着自己道:“怎么好好的坐在栈房里罢咧,忽地要想出来开心。这一千文还不打紧,最可惜十几块雪白洋钱,白白丢了。”越想越恨,只管用手掐着手背,差不多血都掐出来了。那个侍鸨子紧紧跟在身后,寸步不离。好容易才到一条大街上,灯火辉煌,人烟稠密。冯子澄便心生一计,想趁着拥挤时,实行他那个溜之乎也的妙计。果然左绕右绕,猛可地趁那侍鸨子一个不防备,迈步便跑,侍鸨子眼前不见了冯子澄,再向前一望,隐隐的见冯子澄在人丛中鼠窜,大叫道:“姓冯的往那里走!”急便推开行人,向前追去。 冯子澄见他追得来,魂飞天外,也不顾性命,埋着头向前乱撞。无奈这条街上行人太多,便跑也跑不爽利。恰好迎头来了一个少年,穿着铁青摹本灰鼠袍子,漳缎马褂,耳边挂着金丝眼镜,头上戴着一顶京式尖顶瓜皮软帽,也匆匆的走过来,被冯子澄撞个满怀。那少年身子望后一侧,那顶尖帽撞得飞了好远,路上的人一个个哈哈大笑。那少年大怒,顺手揪着冯子澄辫子,骂道:“那里来的死囚,在大街上横冲直撞!且捉你到我们局里去,然后送给警察上重重惩办。”冯子澄正待分辩,那侍鸨子早已赶上前来,抓住冯子澄举拳就打。那少年见有人抓住他。自己转放了手,跑去拾帽子,重戴好了。此处冯子澄早被那侍鸨子打得头青脸肿,哀告不迭。引得满街的人团团围了个大圈子。那少年转又挤进来,再细细的向冯子澄一瞧,忙一手拦着那侍鸨子不许动手。那侍鸭子见少年穿得阔绰,也就垂了手说:“老爷们都是明理的人,世上可有嫖了人家不给钱,还要想做一个滑光大帝?他家里必然也有姐姐妹妹呢!”(语甚恶毒。)那少年也不暇听他说话,转扯着冯子澄问道:“你可是姓冯不是?你满口里下江口音,你是不是开书铺子吴老板的女婿?你几时也到汉口来了?”那冯子澄被打得昏天瞎地,忽然听见有人问他,忙抬头一看,也惊问道:“阿弥陀佛!你不是苗磨坊的苗大哥苗子六么?我不料你也在这里。我的事一言难尽,我这一趟来是寻韩素君的,你们可也常会?”苗子六大笑道:“果然是子澄兄。你为何这般狼狈了?我们今晚算是巧遇。此处非谈心之所,这是华景街,前面不远有一座舞月酒楼,我陪你去小饮三杯,压压惊恐。” 那侍鸨子忽然见那姓冯的同那少年居然联络起来,心中也便不敢藐视,正在嗫嚅欲语,苗子六已知其意,说:“你的事我知道了。你是那一家的?”侍鹄子笑道:“回老爷,我们家姓高。这位冯老爷是在宝姑娘房里坐的。”苗子六大笑道:“原来是高家的宝红,那是我认识的。你想是新到高家,不认得我。你回去说筹饷局苗师老爷,便知道了。冯老爷的钱,明日我来替他代还。你快快滚罢。”侍鸨子连答应了几个“是”,撅着屁股跑了。此处冯子澄又随着苗子六到舞月楼来。正是:尽说千金难买笑,只须三盏便消愁。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原评 小人贫不得,小人尤富不得。冯子澄甫得十元钞票,便生野心。是故君子周穷,亦须斟酌。否则,其不为沙家巷听戏之资者鲜矣。 苗子六曰:你是开书铺的女婿。冯子澄亦曰:你是开磨坊的大哥。两两对写。好看。 独鹤评 冯子澄嫖院一段,丑态百出,令人绝到。然处处可见其人之卑污无耻,与寻常乡愚初入花丛者又自不同。 龟奴一见苗子六与冯子澄攀谈,便转口称冯老爷,盖若辈眼中,只须一身漂亮衣服,便可立时慑伏也。写下等社会之势利,深入骨髓。 [book_title]第八回 筹饷局司事夜吹牛 演武厅美人春试马 两个人便高高的拣了一个座头,堂倌便送了几碟菜、一壶酒来。冯子澄惊魂甫定,先将沙家巷里的事迹从头至尾说了一遍。引得苗子六拍掌大笑说:“我的老哥,这些事你先来请教请教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