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侠女奇缘
[book_author]文康
[book_date]清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717059
[book_dec]《侠女奇缘》是《儿女英雄传》、《续儿女英雄传》的合册, 《儿女英雄传》又名《金玉缘 》、《 日下新书》、《正法眼藏五十三参》。约成书于清道光年间,原有五十三回,后因辗转散佚,到刊行时仅剩前四十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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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缘起首回
开宗明义闲评儿女英雄引古证今演说人情天理
侠烈英雄本色,温柔儿女家风;两般若说不相同,除是痴人说梦!
儿女无非天性,英雄不外人情;最怜儿女又英雄,才是人中龙凤!
八句提纲道罢,这部评话原是不登大雅之堂的一种小说,初名《金玉缘》;因所传的是首善京都一桩公案,又名《日下新书》;篇中立旨私言,虽然无当于文,却还一洗秽语淫词,不乖于正,因又名《正法眼藏五十三参》。初非释家言也,后经东海吾了翁重订,题曰《儿女英雄传评话》。相传是太平盛世一个燕北闲人所作。
据这燕北闲人自己说:他幼年在塾读书,适逢一日先生不在馆里,他读到宰予昼寝一章,偶然有些困倦,便把书丢过一边,也学那圣门高第隐几而卧。才得睡着,便恍惚间出了书房,来到街头,只见憧憧扰扰,眼前换了一番新世界。两旁歧途曲巷中,有无数的车马辐辏,冠盖飞扬,人往人来,十分热闹。当中却有一条无偏无倚的荡平大路。??这条路上,只有一个瘦骨锐气头,鬓发根根上指的,在前面挺然起直立的走了去。闲人一时正不知自己走那条路好。想要向前面那个问问,苦于自己在他背后,等闲望不着他的面目;就待一步一趋的赶上借问一声,不想他愈走愈远,那条路愈走愈高,眼前忽然一闪,不见了他,不知不觉竟走到云端里来了。没奈何一个人踽踽凉凉站在云端里,一望才看出云外那座天。原来虽说万变万应,却也只得一纵一横。纵里看去,便是宗动天,日天,月天,水天,火天,金天,木天,土天,二十八宿天,共是九天;横里看去,便是无上天,四人天,忍利天,坚首天,待?天,常桥天,福生天,福受天,广来天,大梵天,梵辅天,梵众天,少光天,光音天,无量光天,少净天,偏净天,无量净天,善见天,善现天,无想天,无烦天,无热天,无边空处天,无边识处天,无所有处天,非想天,非非想天,色究竟天,须坎摩天,兜率陀天,乐变化天,还有一座他化自在天,共是三十三天。他到的那个所在,正是他化自在天的天界。
却说这座天,乃是帝释天尊、悦意夫人所掌;掌的是古往今来,忠臣孝子,义夫节妇的后果前因。这日恰遇见天尊同了夫人升殿,那燕北闲人便隐在一个僻静去处,一同瞻仰。只见那天宫现彩,宝殿生云,仙乐悠扬,香烟缭绕。左一行,排一层紫袍银带的仙官;右一行,列几名翠袖霓裳的宫嫔;阶下列着是白旄黄钺,彩节朱幡;金盖,银盖,紫芝盖,映日飞扬;龙旗,风旗,月华旗,随风招展;雕弓羽箭,飞鱼袋画着飞鱼;玉辇金根,驯象官牵着驯象;飞电马,追风马,跨上时电卷风驰;龙骧军,虎贲军,用着他龙拿虎跳;一个个,一层层,都齐臻臻、静悄悄的分列两边。殿上龙案头,设着文房四宝,旁边摆着一个朱红描金架子,梁上插着四面朱红绣旗,旗上分列着“忠孝节义”四个大字。一时仙乐数声,画阁开处,左有金童,右有玉女,手提宝炉,焚着白檀紫绛,引了那帝释天尊、悦意夫人出来。那天尊头戴攒珠嵌宝冕旒,身穿海晏河青龙衮,足登朱丝履,腰系白玉带;那悦意夫人不消说,自然是日月龙风袄,山河地理裙了。身后一双日月宫扇,簇拥着出来。那时许多星官神将,早排列在阶下。只听得殿头官喝道:“有事出班早奏,无事卷帘退班。”只见班部丛中,闪出四位金冠朱黻的天官,各各手捧文册一卷,上殿奏道:“今日正有人间‘儿女英雄’一桩公案,该当发落,请旨定夺。”早有殿上宫官接过那文册呈到龙案上,天尊闪目一看,降旨道:“这班儿发落他阎浮人世去,须得先叫他明白了前因后果,才免得怨天尤人。但是天机不可预泄,可将那天人宝镜放在案前,叫他各人一照,然后发落。”值殿官领旨。早有一簇人抬过一座金镶玉琢、凤舞龙蟠的光明宝镜来。宝镜安顿完毕,天尊便把那架上的“忠孝节义”四面旗儿发下来,交付旁边四个值殿官捧到阶前,向空中只一展,但见凭空里就现出许多人来。为首的是个半老的儒者气象,装束得七品京堂样子,同着一个半老婆婆,面上一团的慈祥忠厚。次后便是一个温文儒雅的白面书生,又是两个绝代女子??一个艳如桃李,凛若冰霜;一个裙布钗荆,端庄俏丽。还有一个朱缨花衮的长官;一个赤面白髯的壮士。又是一个淡妆嫠妇,两双中年老年夫妻。还有六七分姿色的青衣侍婢。后面随着许多男的女的,老的少的,蠢的俏的,都俯伏在殿外。天尊发落道:“尔等此番人世,务要认定自己行藏,莫忘本来面目!可抬头向天人宝镜一照者!”众人抬起头来一看,只见那宝镜里,初照是各人的本来面目,又次后便见镜里大放光明,从那片光里,现出许多离合悲欢,荣枯休咎的因缘来。大众看了,也有喜的,也有怒的,也有哀的,也有乐的;这个扬眉吐气,那个掩目垂头,鼓舞一番,叹息一番。看够多时,只见那宝镜中,金光一闪,结成一片祥云瑞霭,现出“忠孝节义”四个大字。众人看了一齐向上叩首,口中齐祝圣寿无疆。那殿头官把旗儿一展,那些人依然凭空而去,愈走愈远,堕入云中,不见踪影。
悦意夫人向天尊道:“今日天尊的这番发落,可谓‘欢喜慈悲’。只是这班忠臣孝子,义夫节妇,虽然各人因果不同,天尊何不大施法力,暗中呵护,使他不离而合,不悲而欢,有荣无枯,有休无咎,也显得天尊的造化,更可以培养无限天和。天尊意下何如?”天尊道:“夫人,你不见那后边的许多人,便都是这班儿牵引的线索,护卫的爪牙。至于他各人到头来的成败,还要看他入世后怎的个造因,才知他没世时怎的个结果。况这气数有个一定,就是天作的,也不过奉着气运而行,又岂能和那气运相扭?你我乐得高坐他化自在天,看这桩‘儿女英雄’公案,霎时好耍子也!”悦意夫人道:“请问天尊:要作到怎的个地步,才算得个儿女英雄?”
天尊道:“这‘儿女英雄,’四个字,如今世上人,大半把他看成两种人,两桩事,误把些使用气力好勇斗狠的认作英雄,又把些调脂弄粉断袖余桃的,认作儿女。所以一开口便道是某某英雄志短,儿女情长;某某儿女情薄,英雄气壮。殊不知有了英雄至性,才成就得儿女心肠;有了儿女真情,才作得出英雄事业!譬如世上的人,立志要作个忠臣,这就是个英雄心;忠臣断无不爱君的,爱君这便是个儿女心。立志要作个孝子,这就是个英雄心;孝子断无不爱亲的,爱亲这便是个儿女心。至于‘节义’两个字,从君亲推到兄弟夫妇朋友的相处,同此一心,理无二致!必是先有了这个心,才有古往今来的无数忠臣烈士的文死谏,武死战;才有大舜的完廪浚井;才有泰伯、仲雍的逃至荆蛮;才有郊祁弟兄的问答;才有冀缺夫妻的相敬;才有汉光武、严子陵的忘形。这纯是一团天理人情,没有一毫矫揉造作。浅言之,不过英雄儿女常谈;细按去,便是大圣大贤身分。但是要作到这个地步,却也颇不容易。只我从开辟以来,掌了这座天关,纵横九万里,上下五千年,求其儿女英雄,英雄儿女,一身兼备的,也只见得两个:一个是上古女蜗氏,只因她一时感动了一点儿女心,不忍见那青天缺陷,人面的不同,炼成三百六十五块半五色石,补好了青天,便完成了浩劫,一十二万九千六百年的覆载;拈了一撮黄土,端正了人面,便画一个寅会至酉会,八万六千四百年的人形,从儿女里作出这番英雄事业来,所以世人才号她作神媒。一个是掌释教的释迦牟尼佛,只因他一时奋起一片英雄心,不许波斯匿国那些婆罗们外道扰害众生,妄干国事,自己割舍了储君的尊严富贵,立地削发出家,明心见性,修成个无声五色,无臭无味,无触无法的不坏金身,任那些外道邪魔,惹不动他一毫的烦恼忧思恐怖,把那些外道普化得皈依正道,波斯匿国国王才落得个国治身尊,波斯匿国众生才落得个安居乐业。到后来父母同升佛果,元配得证法华,善侣都转法轮,子弟并登无上,从英雄上透出这种儿女心肠来,所以众生都尊他为大雄氏。
“此外三代以下,秦不足道也。讲英雄,第一个大略雄才的,莫如汉高祖。他当那秦始皇并吞六国,统一四海,全盛的时候,只小小一个泗上亭长,手提三尺剑,从芒砀斩蛇起义,便赤手创成了汉家四百年江山,似乎称得起个英雄气壮了。究竟称不起,何也?暴秦无道,群雄并起,逐鹿中原,那汉王与西楚霸王项羽联合攻秦,约先入关者王之。汉王乘那项王烧咸阳,弑义帝,降子婴,东荡西驰的时候,早暗地里间道入关,进位称王。那项王是个力拔山气盖世的脚色,枉费一番气力,如何肯休?便把汉王的太公俘了去,举火待烹,却特特的着人知会他作个挟制。替汉王设想,此时正该重视太公,轻视天下,学那窃父而逃,遵海滨而处,终身欣然,乐而忘天下的故事。岂不是从儿女中作出来的一个英雄?即不然,也该低首下心,先保全了太公,然后布告天下,问罪兴师,和项王大战一场,成败在所不计,也还不失为能屈能伸的大丈夫本色。怎生公然说:‘我翁即尔翁,而欲烹尔翁,请分我一杯羹!’幸而项王无谋,被他这几句话牢笼住了,不曾作出来。倘然万有一失,他果然谨遵台命,把太公烹了,分杯羹来,事将奈何?要说汉王料定项王有勇无谋,断然不敢下手,兵不厌诈,即以君之矛,还置君之盾。那项王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君,汉王岂不深知?岂有以父子天亲,这等赌气斗智的!所以祸不旋踵,天假吕后,变起家庭,赵王如意死在鸩毒,戚夫人惨极人彘,以致孝惠不禄。这都因汉高祖没有儿女真情,枉作了英雄事业,才贻笑千古英雄。
“再要讲到儿女一个情深义重的,莫如唐明皇为了一个杨贵妃,焚香密誓,私语告天,道是:‘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这番恩爱,似乎算得是个儿女情长了。究竟算不得,何也?当玄宗天宝改元以后,把个杨贵妃宠得佚荡骄纵,帏薄不修;那杨贵妃的来历,倒也不消提起,致伤忠厚。独怪他既有个梅妃,又想着杨妃,及至得了杨妃,便弃了梅妃,又不能终弃梅妃,以至惹下杨妃。自己左右的两个人,尚且调停不下,又丢下六宫佳丽,私通三国夫人。除了选色征歌之外,一概付之不闻不问,任着那五壬交横,奸相当权,激反胡奴,渔阳兵起,他却有贼不讨,转把个不稳的天下,丢开不问,带上个受累的贵妃,避祸而行;及至弄到兵变马嵬,六军抗命,却又束手无策,不知究奸相,责骄帅,斩骄兵,眼睁睁的看着人,把个平日爱如性命的个宝贝,活活逼死,弄坏在彼。七月七日长生殿的话,岂忘之乎?况且《春秋》通例,法在诛心。安禄山之来,为杨贵妃而来,不是和唐家有甚的不共戴天之仇。唐明皇之走,也明知安禄山为着杨贵妃而来,和唐家没甚不共戴天之仇,所以才不辞蜀道艰难,护着贵妃远避,及至贵妃既死,还瞻顾何来?自然就该王赫斯怒,拨转马头,馘安禄山之首,悬之太白,也还博得个失之东隅,收之桑榆,给天下儿女子吐一口气。何以又三郎郎当,三郎郎当,愈走愈远!固无怪肃宗即位灵武,不候成命,日后的南内西内,左迁右迁,父子之间,愈为弄出一番不好处的局面来。就使杨贵妃以有限欢娱,无多受享,也使他落了一生笑柄,万古羞名。这都因唐明皇没有英雄之儿女情肠,才哭坏世间儿女!可见‘英雄儿女’四个字,除了神媒、大雄之外,一个有名的大度赤帝子,风流李三郎,尚且消受不得,勉力不来,怎的能向平等众生身上求全责备?
“方今正值天上日午中天,人间尧舜在上,仁风化雨所被,不知将来成全得多少儿女英雄!正好发落这班儿入世,作一场儿女英雄公案,成一篇人情天理文章,点缀太平盛事。这便是今日绣旗齐展,宝镜高悬,发落这桩公案的本意也。”
悦意夫人听了,一一领会;一切天人,皆大欢喜。只见天尊把龙袖一摆,殿头官才喝得声退班。那燕北闲人耳轮中,只听得一片喧哗,喊道:“捉!捉!捉!”随着便是地坼山崩的一声响亮,吓得他一步踏空云脚,一个立足不稳,早从云端里落将下来。一跤跌醒,却是一场大梦!睁开眼来看看,但见院子里一班逃学的孩子,正在那里捉迷藏耍子,口里只嚷道:“捉!捉!捉!”面前却立着和他同砚的一个新安毕生,手里拿着一方戒尺,拍的那桌子乱响,笑嘻嘻的叫道:“醒来!醒来!清天白日,却怎的这等酣睡?”他道:“我正梦着一段新奇文章,不曾听得完,却被你们这般人来打断了。”说着,便把他梦中所闻所见,云端里的情节,详细告诉了那毕生一遍。毕生道:“先生不在馆,你看他大家在那里捉迷藏,捉得好不热闹,我正要拉你去一同顽耍,你倒捉住我说这云端里的梦话,快来捉迷藏去!”说着拉了他便走,那闲人也就信步随了他去,一时早把梦中的话忘了一半。不因他这番一个迷藏一捉,一生也不曾作得一个好梦,只着了半世昏迷,迷而不觉,也就变成不可污也的一堵粪土之墙,不可雕也的一块朽木,便落得作了个燕北闲人。
列公!牢记话头:只此正是那个燕北闲人的来历,并他所以作那部《正法眼藏五十三参》的原由,便是吾了翁重订这部《儿女英雄传评话》的缘起。这正是:
云外人传云外事,梦中话与梦中听。
要知这部书传的是班甚么人?这班人作的是桩甚么事?怎的个人情天理,又怎的个儿女英雄?这回书才得是全部的一个楔子,但请参观,便见分晓。
[book_title]第一回 隐西山闭门课骥子 捷南宫垂老占龙头
《儿女英雄传》的大意,都在缘起首回交代明白,不再重叙。这部书究竟传的是些甚么事,一班甚么人,出在那朝那代,列公静听,听说书的慢慢道来。这部书,近不说残唐五代,远不讲汉魏六朝,就是我朝大清康熙末年,雍正初年的一桩公案。我们清朝的制度,不比前代,龙飞东海,建都燕京,万水朝宗,一统天下。就这座京城地面,聚会着天下无数的人才,真个是冠盖飞扬,车马辐辏。与国同休的,先数近支远派的宗室觉罗,再就是随龙进关的满洲,蒙古,汉军八旗,内务府三旗,连上那十七省的文武大小汉官,何止千门万户!说不尽的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这都不在话下。
如今单讲那正黄旗汉军,有一家人家。这家姓安,是个汉军世族旧家。这位安老爷,本是弟兄两个,大哥早年去世,只剩他一人,双名学海,表字水心,人都称他安二老爷。论他的祖上,也曾跟着太汗老佛爷征过高丽,平过察哈尔,仗着汗马功劳上头,挣了一个世职;进关以后,累代相传,京官外任都做过。到了这安二老爷身上,世职袭次完结,便靠着读书上进。所喜他天性高明,又肯留心学业,因此上见识广有,学问超群,二十岁上就进学中举。怎奈他文齐福不至,会试了几次,任凭是篇篇锦绣,字字珠玑,会不上一名进士!到了四十岁开外,还依然是个老孝廉。孺人佟氏,也是汉军世家的一个闺秀,性情贤慧,相貌端庄,针黹女工不用讲,就那操持家务,支应门庭,真算得起安老爷的一位贤内助。只是他家人丁不旺,??安老爷夫妻二位,子息又迟;孺人以前生过几胎,都不曾存下,直到三十以后,才得了一位公子。这公子生得天庭饱满,地角方圆,伶俐聪明,粉妆玉琢,安老爷佟孺人十分疼爱。因他生得白净,乳名儿就叫作玉格,单名一个“骥”字,表字千里,别号龙媒,也不过望他将来如“天马云龙,高飞远走”的意思。小的时候关煞花苗都过,交了五岁,安老爷就叫他认字号儿,写顺朱儿;十三岁上,就把《四书》、《五经》念完,开笔作文章作诗,都粗粗的通顺。安老爷自是喜欢。过了两年,正逢科考,就给他送了名字,接着院考,竟中了个本旗批首。安老爷安太太的喜欢,自不必说。连日忙着叫他去拜老师,会同案,谒官拜客。诸事已毕,就埋头作起举业的工夫来。那时候公子的身量,也渐渐长成,出落得目秀眉清,温文儒雅;只因养活得尊贵,还是乳母丫鬟围随着服侍。慢说外头的戏馆饭庄,东西两庙,不肯叫他混跑,就连自家的大门,也从不曾无故的出去站站望望。偶然到亲戚一家儿走走,也是里头嬷嬷妈,外头嬷嬷爹的跟着。因此上把个小爷养活得十分腼腆。听见人说句外话,他都不懂;再见人举动野蛮些,言谈粗鲁些,他便有气,说是下流没出息;就连见个外来的生眼些的妇女,也就会臊的小脸儿通红,竟比个女孩儿来得还尊重。
那安老爷家的日子,虽比不得在先老辈手里的宽裕,也还有祖遗几处房庄,几户家人。虽然安老爷不善经理家计,仗着这位太太的操持,也还可以勉强安稳度日。他家的旧宅子,本在后门东不压桥地方,原是祖上蒙恩赏的赐第,内外也有百十间房子。自从安老爷的老太爷手里,因晚年好静,更兼家里人口稀少,住不了许多房间,又不肯轻弃祖业,倒把房子让给远房几家族人来住,留了两户家人随同看守,为的是房子既不空落,那些穷苦本家人等,也得省些房租。他自家却搬到坟园下去居住。他家这坟园又与别家不同,就在靠近西山一带,这地方叫作双凤村。??相传:说从前有人见两只彩凤,落在这地方山头上,百鸟围随,因此上得了这个村名。??这地原是安家的老园地,到了安老爷的老太爷手里,就在这地里踹了一块吉地,作了坟园,盖了阴阳两宅,又在东南上盖了一座小小庄子。虽然算不得大园庭,那亭台楼阁,树木山石,却也点缀结构得幽雅不俗。附近又有几座名山大刹,围着庄子都是自己的田园佃户,承种交租。那安老爷的老太爷,临终遗言,曾嘱咐安老爷说:“我生身在此养静,一片心神,都在这个地方,将来我百年以后,不但坟园立在这里,连祠堂也要立在这里。一则,我们的宗祠里,本来没有地方了;二则这园子北面土山以后,界墙以前,正有一块空地,你就在这地方正中,给我盖起三间小小祠堂,立主供奉。你们既可以就近照应,便是将来的子孙,有命作官固好;不然,守着这点地方,也还可以耕种读书,不至冻饿。”后来安老爷便谨遵父命,一一的照办。此是前话不提。
传到安老爷手里,这位老爷,天性本就恬淡,更兼功名蹭蹬,未免有些意懒心灰,就守定了这座庄园,课子读书,自己也理理旧业。又有几家亲友子弟,因他的学问高深,都送文章请他批评改正,一天却也没些空闲;偶然闲来,不过饮酒看花,消遣岁月,等闲不肯进城。安太太又是个勤俭当家的人,每日带了仆妇侍婢,料理针线,调停米盐。公子更是早晚用功,指望一举成名,不干外事。外头只有几个老成家人,支应门户。又有公子的一个嬷嬷爹,这人姓华名忠,年纪五十岁光景,一生耿直,赤胆忠心,不但在公子身上十分尽心;就连安老爷的一应大小家事,但是交给他的,他无不尽心竭力,一草一木都不肯糟蹋,真算得奶公子里的一个圣人。因此老爷、太太格外加恩待他,不肯当一个寻常奶公子看待。这安老爷家,通共算起来,内外上下,也有二三十口人,虽然算不得簪缨门第,钟鼎人家,却倒过得亲亲热热,安安静静,与人无患,与世无争,也算得个人生乐境了。
这年正逢会试大比之年。新年下,安老爷、安太太把家中年事一过,便带了公子进城,拜过宗祠,到至亲本家几处,拜望了拜望,仍旧回家。匆匆的过了灯节,那太太便将安老爷下场的考篮、号帘、装吃食的口袋盒子、衣帽等物打点出来。安老爷一见便问说:“太太,你此时忙着打点这些东西作甚么?”太太说:“这离三月里也快了,拿出来看看,该洗的缝的,添的置的,早些收拾停当了,省得临时忙乱。”那安老爷拈着几根小胡子儿,含笑说:“太太!你难道还指望我去会试不成?你算我自十二岁上中举,如今将近五十岁,考也考了三十年了,头发都考白了。功名有福,文字无缘,也可以不必再作此痴想!况你我如今有了玉格这个孩子,看去还可以望他成人,倒不如留我这点精神心血用在他身上,把他成就起来,倒是正理。太太,你道如何?”太太还没及答话,公子正在那里检点那些考具的东西,听见老爷的话,便过来规规矩矩,慢条斯理的说道:“这话还得请父亲斟酌。要论父亲的品行学业,慢道中一个进士,就便进那座翰林院,坐那间内阁大堂,也不是甚么难事。但是功名迟早,自有一定,天生应吃的苦也要吃的。就算父亲无意功名,也要把这进士中了,才算得作完了读书的一件大事。”安老爷听了,笑了一笑,说道:“孩子话!”那太太,便在旁说道:“老爷,玉格这话很是,我也是这个意思。这些话我心里也有,就是不能象他说的这么文诌诌的。老爷竟是依他的话,打起高兴来。管他呢!中了好极了,就算是不中,再听见公子小小年纪,说了这一番大道理,心中暗暗欢喜;又恐怕小人儿高兴,只得笑着说是小孩子话。及至太太又加上一番相劝,不觉得就鼓起高兴来,说道:“既如此,就依你们娘儿们的话。左右是家里白坐着,再走这一趟就是了。”说着,看看到了三月初间,太太把老爷的衣帽铺盖、吃食等件,打点清楚;公子也忙着拣笔墨,洗砚台,包草稿纸。诸事停当,这安老爷便坐车进城,也不租小寓,就在自己家里住下。这房子,虽说有几家本家住着,正厅儿没占,原备安老爷、太太、公子有事进城住的,平日自有留下的家人看守。这家人们知道老爷来家,前几天就收拾铺设,扫地焚香的预备停妥。到了三月初六日,太太打发公子带了随使家丁跟随老爷进城;进场出场,又按着日子,打发家人接送,预备酒饭,打点吃食,公子也来请安问候,都不必细说。三场已毕,这老爷出场也不回家,从场门口坐上车,便一直的回庄园来。太太、公子接着问好请安,预备酒饭,问了一番场里光景。一时饭罢,公子收检笔砚,便在卷袋里找那三场的文章草稿,寻了半日,只寻不着,便来问安老爷说:“文章稿子,放在那里了?等我把头场的诗文抄出来,好预备着亲友们要看。”安老爷说:“我三场都没存稿子,这些事情也实在作腻了。便有人要看,也不过加上几句密圈,写上几句通套批语,赞扬一番,说这次必要高中了;究竟到了出榜还是个依然故我,也无味的很。所以我今年没存稿子,不但不必抄给人看,连你也不必看。这一出场,我就算中了。”说毕拈须而笑,公子听了无法。只得罢了。
日月迅速,转眼就是四月。到放榜的头一天晚上,这太太弄了几样果子酒菜,预备老爷候榜,好听那高中的喜信。安老爷坐下就笑着说道:“这大概是等榜的意思了。听我告诉你们:外头只知道是明日出榜,其实场里今日早半天,就探弥封填起榜来了。规矩是拆一名,唱一名,填一名。就有那班会想钱的人,从门缝儿里传出信来,外头报喜的接着分头去报。如今到了这时候不见动静,大约早报完了,不必再等你们就弄了这些吃的,我乐得吃个河涸海干睡觉。”说着,吃了几杯闷酒,又说了会闲话,真个就倒头酣呼大睡。那太太同公子并内外家人,不肯就睡,还在那里左盼右盼。看看等到亮钟以后无信,大家也觉得是无望了,又乏又困,兴致索然,只得打点要睡。上房将去关了房门,忽听得大门打得山响,一片人声,报说:“头、二、三报,报安老爷中了第三名进士。”列公!你道安老爷既中得这样高,为甚么直到此时才报?原来填榜的规矩,从第六名填起,前五名叫作五魁,直等把榜填完,就是半夜的光景了,然后倒填五魁。到了填五魁的时候,那场里办场的委员,以至书吏衙役、厨子火夫,都许买几斤蜡烛,用钉子钉的大木盘,插着托在手里,轮流围绕,照耀如同白昼,叫作闹五魁。那点过的蜡烛,拿出来送人,还算一件取吉利的人情礼物。因此上填到安老爷的名字,已是四更天的光景。那报喜的谁不想这个五魁的头报,一得了信,便随着起早下圆明园的车马,从西直门连夜飞奔而来,所以到这里还没亮。闲话休提。这太太因等不见喜信,正在卸妆要睡,听得外面喧嚷,忙叫人开了房门,出去打听。那门上的家人,早把报条接了进来,给老爷、太太、公子叩喜。这一番吵,吵得安老爷也醒了,连忙披衣起来。公子呈上报条,看了满心欢喜。一时想起来自己半生辛苦,黄卷青灯,直到须发苍然,才了得这桩心愿,不觉喜极生悲,倒落了几点泪。太太倒觉心中颇有所感,忍泪含笑劝解,说:“老爷,这正该欢喜,怎么倒伤起心来呢?”定了一会,大家才笑逐颜开,满脸堆下笑来。公子便去打点收拾手本,拜帖职名,以及拜见老师的贽见、门包、封套。家人们在外边开发喜钱。紧接着就有内城各家亲友看了榜,先遣人来道喜。把位安太太忙得头脸也不曾好生梳洗得。正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乏也忘了,困也没了,忙忙的带着丫鬟仆妇,一面打点帽子衣服,又去平兑银两,找红毡,拿拜匣。所喜都是自己平日勤谨的好处,一件一件的预先弄妥,还不费事。安老爷看看太太忙得连袋烟也没工夫吃,便说道:“太太不必忙,今日没事,有一天的工夫呢!我后半天进城不迟,歇歇再收拾罢。”说着,自己梳洗已毕,忙穿好了衣服,先设了香案,在天地前上香磕头,又到佛堂祠堂行过了礼,然后内外家人都来叩喜。这些情节,都不必细讲。
安老爷一面料理了些自己随手用的东西,便催着早些吃饭。吃饭中间,公子便说:“虽然多辛苦了几次,如今却高高的中了个第三,可谓‘上天不负苦心,文章自有定论’。将来殿试那一甲一名,虽不敢必,也中个第三就好了。”安老爷说道:“这又是孩子话了。那一甲三名的‘状元’、‘榜眼’、‘探花’,咱们旗人是没分的;也不是旗人必不配点那‘状元’、‘榜眼’、‘探花’,本朝的定例,觉得旗人可以吃钱粮,可以考翻译,可以挑侍卫,宦途比汉人宽些,所以把这一甲三名,留给天下的读书人大家巴结去,这是本朝珍重名器,培植人材的意思。况且‘探花’两个字,你可知道他怎么讲?那‘状元’自然要选一个才貌品学四项兼备的,不用讲了。就是‘探花’,也须得个美少年去配他,为的是琼林宴的这一天,叫他去折取杏花,大家簪在头上,作一段琼林佳话。??这是唐代的故事。你看我虽然不至于老迈不堪,也是望五的人了。世上那有这样白头蹀躞的‘探花’!岂不被杏花笑人?果然那样,那不叫作‘探花’,倒叫作笑话儿了。”公子道:“便不得‘探花’,‘翰林’也是稳的。”老爷说:“那又不然。在常情论:那名心重的,自然想点个翰林院的庶常;利心重的,自然想作个榜下知县;有才气的,自然想用分部主事;到了中书,就不大有人想了??归班更不必讲。我的见识却与人不同。我第一怕的是知县,不拿出天良来作,我心里过不去,拿出天良来作,世间上行不去,那一条路儿,可断断走不得。至于那入金马,登玉堂,是少年朋友的事业,我过了景了。就便用个部属作呢,还作得来,但是这个年纪,还靴筒儿里掖着一把子稿,满道四处去找堂官,也就露着无趣。我倒想用个冰冷中书,三年分内外用。..难道我还就外用不成?那时一纸呈儿,接冠林下,倒是一桩乐事!不然,索性归了班,十年后才选得着。且不问这十年后如何,就这十年里,我便课子读书,成就出一个儿子来,也算不虚度此生了。”公子自是不敢答言。安太太听了说道孙:“老爷也忒虑得远,我只说万事都是尽人事,听天命,自有个一定。”老爷说:“太太这话却倒不错!”
说话间,一时吃罢了饭,便有几家拜从看文章的门生学生,赶来道喜。人来人往,应酬了一番,那天就不早了,安老爷才得进城,到了住宅,早有部里长班送信,告知老爷中在第几房,并房师的官衔姓名科分住处。从次日起,便去拜房师,拜座师,认前辈,会同年,会同门,公请老师,赴老师请,刻齿录,刻朱卷。那房师、座师,见了都说:“一见你这本卷子,便知为老手宿儒,晚成大器。如今果然,可见文有定评。”说着,十分叹赏。这安老爷一连忙数日,不曾得闲;直等谢恩领宴诸事完毕,才得略略安静。五十岁的老头儿也得伏案埋头,作起楷来。转眼复试考期已过,紧接着殿试。那老爷的策文,虽比不得董仲舒的《天人三策》,却颇颇的有些经济议论,与那抄策料、填对句的不同。那些同年见了,都道定入高选。怎奈老爷是个走方步的人,凡那些送字样子,送诗篇儿这些门路,都不晓得去作;自己又年届五旬,那殿试卷子,作得虽然议论恢宏,写得却不能精神饱满,因此上点了一个三甲。及至引见,到了老爷这排,奏完履历,圣人望下一看,见他正是服官从政的年纪,脸上一团正气,胸中自然是一片至诚;这要作一个地方官,断无不爱惜民命的理,就在排单里“安学海”三个字头上,点了一个朱点,用了榜下知县。少时引见一散,传下这旨意来。安老爷一听,心里想道:“完了!正是我怕走的一条路,恰恰的走到这路上来。”登时倒抽了一口气,凉了半截,心里的那番懊恼,不但后悔此番不该会试,一直悔到当年不该读书,在人群儿里,险些儿不曾哭了出来。便有一班少年新进,凑来携手作贺。有的说:“班生此去,何异登仙!”又有的说:“当年是拥书权拜小诸侯,而今真个百里侯矣。”又有一班外行朋友说是:“这榜下即用,是老虎班,一到就补好缺的。”又有的说:“在京的和尚,出外的官,这就得了。”一面就搭讪着荐幕友,荐长随。落后还是几位老师,认真关切,走来问道:“外用了不必介意,文章政事,都是报国;况这宦途如海,那有一定的?且回去歇歇再谈罢。”安老爷也只得一一的应酬一番。又有那些拜从看文章的门生,跟着送引见。见老爷走了这途,转觉得依依不舍。安老爷从上头下来,应酬了大家几句,回到下处吃了点东西,向应到的几处,勉强转了一转,便回庄园上来。
那时早有报子报知,家人们听见老爷得了外任,个个喜出望外。只有太太和公子,见老爷进门来,愁眉不展,面带忧容,便知是因为外用的原故,一时且不好安慰,倒提着精神,谈了些没要紧的闲话。老爷也强为欢笑,说:“闹了这许多天了,实在也乏了。且让我歇一歇儿,慢慢的再计议罢。”谁想有了年纪的人,外面受了这一向的辛苦劳碌,心里又加上这一番的烦恼忧思,次日便觉得有些鼻塞声重,胸闷头晕,恹恹的就成了一个外感内伤的病。安太太急急的请医调治,好容易出了汗。寒热往来,又转了疟疾;疟疾才止,又得了秋后痢疾。无法,只得在吏部递了呈子,告假养病。每日的医不离门,药不离口,把个安太太急得烧子时香,吃白斋,求签许愿,闹得寝食不安。连公子的学业功课,也因侍奉汤药,渐渐的荒废下来。直到秋尽冬初,安老爷才得病退身安,起居如旧。依安老爷的心里,早就打了个不出山的主意了。怎奈那些关切一边的师友亲戚骨肉,都以天恩祖德、报国勤民的大义劝勉,老爷又是位循规蹈矩,听天任命,不肯苟且的人,只得呈报销假投供。可巧正遇着南河高家堰一带黄河决口。俗语说:“倒了高家堰,淮扬不见面。”这一个水灾,也不知伤了多少民围、民命。地方大吏飞章入奏请帑,并请拣发知县十二员,到工差遣委用。这一下子又把这老爷,打在候补候选的里头挑上了。
列公!安老爷这样一个有经济有学问的人,难道连一个知县作不来?何至于就愁病交加,到这步田地!有个原故。??只因这老爷的天性恬淡,见识高明,广读诗书,阅尽世态,见世上那些州县官儿,不知感化民风,不知爱惜民命,讲的是走动声气,好弄银钱,巴结上司,好谋升转。甚么叫钱谷、刑名,一概委之幕友官亲家丁书吏,不去过问;且图一个旗锣伞扇的豪华,酒肉牌摊的乐事。就使有等稍知自爱的,又苦于众人皆醉,不容一人独醒;得了百姓的心,又不能合上司的式,动辄不是给他加上个难膺民社,就是给他加上个不甚相宜,轻轻的就归掉了,依然有始无终,求荣反辱。因此上自己一中进士,就把这知县看作一个畏途,如今索性挑了个河工。这河工更是个有名的虚报工段,侵冒钱粮,逢迎奔走,吃喝搅扰的地方,比地方官尤其难作!自己一想:“可见宦海无定,食路有方,天命早已安排在那里了。倒不如听天由命的闯着作去,或者就这条路上,立起一番事业,上不负国恩,下不负所学,也未可知。”老爷存了这个念头,倒打起精神,次第的过堂引见,拜客辞行。一应琐屑事情都已完毕,才回到庄园。略歇息了歇息,便有那些家人回说:“钦限紧急,请示商量,怎的起行?”那些家人也有说该坐长船的;也有说该走旱路的;也有说行李另走的,也有说家眷同行的。安老爷说:“你们大家且不必议论纷纷,我早有了一个牢不可破的主见在此。”这正是:
得意人逢失意事,一番欢喜一番愁。
要知那安老爷此番起行赴任,怎的个主见?下回书交代。
[book_title]第二回 沐皇恩特授河工令 忤大宪冤陷县监牢
这回书紧接前回,讲的是那安老爷拣发了河工知县,把外面的公私料理,应酬已毕,便在家打点起上路的事来。这日饭罢无事,想要先把家务交代一番,因传进了家中几个中用些的家人,内中也有机伶些的,也有糊涂些的,谁不想献个殷勤,讨老爷欢喜,好图一个门印的重用。那知老爷早打了个雇来回车的主意,便开口先望着太太说道:“太太,如今咱们要作外任了,我意思此番到外任去,慢讲补缺的话,就是候补知县,也不知天准我作,不准我作,还不知可准我作,不准我作。”说到这里,大家就先怔了一怔,太太只得答应了一声。又听老爷往下说道:“我是怕作外官,太太是知道的。此番偏偏的走了这条路,在官场上讲,实在是天恩,我怎个不感激报效的吗?但是我的素性,是个拘泥人,不喜繁华,不善应酬,到了经手钱粮的事,我更怕。如今到外头去作官,自然非家居可比,也得学些圆通;但那圆通得来的地方好说,到了圆通不来,我还只得是笨作。??行得去,行不去,我可就不知道了。所以我的主意打算,暂且不带家眷,我一个人带上几个家人,轻骑简从的先去看看路数。如果处得下去,到了那里,我再打发人来接家眷不迟。家里的事,向来我就不大管,都是太太操心,不用我嘱咐。我的盘缠,现有的尽可敷衍,也不用打算。我所虑者,家里虽有两个可靠的家人,实在懂事的少,玉格又年轻,万一有个紧要些的事儿,以至寄家信,带东西这些事情,我都托了乌明阿乌老大了。他虽和咱们满洲、汉军隔旗,却是我第一个得意门生,他待我也实在亲热。那个人将来不可限量,太太白看着几天儿就上去了。我起身后,他必常来,来时太太总见见他,玉格也可和他时常亲近,那是个正经人。此外第一件心事,明年八月乡试,玉格务必叫他去观现场。”因向公子说:“你的文章,我已经托莫友士先生和吴侍郎给你批阅。可按期取了题目来作了,分头送去。”公子一一答应。
说到这里,太太才要说话,只见老爷又说道:“哦!还有件事,前日我在上头遇见咱们旗人卜德成??卜三爷,赶着给玉格提亲。”太太听见有人给公子提亲,连忙问道:“说得是谁家?”老爷道:“太太不必忙着问,这门亲不好作,大约太太也未必愿意,他说的是隆府上的姑娘。你算我家,虽不是查不出号儿来的人家,现在通共就是我这样一个七品大员,无端的去和这等阔人家儿去作亲家,已经不必;况且我打听得姑娘脾气骄纵,相貌也很平常。我走后倘然他再托人说,就回复说我没有留下话就是了。至于玉格,今年才十七岁,这事也还不忙。我的意思,总等他进一步,功名成就,才给他提亲呢。”太太说:“这家子听了去,敢是不大合式。拿我们这么一个好孩子,再要中了,也不怕没那富室豪门找上门来,只怕两三家子赶着提来,还定不得呢!”老爷说:“倒也不在乎富室豪门,只要得个相貌端正,性情贤慧,持得家,吃得苦的孩子,那怕她是南山里北村里,都使得。”太太说:“叫老爷说的真个的!我们孩子,怎么了就娶个南山里北村里的?这时候且说不到这些事。倒是老爷才说的一个人儿先去的话,还得商量商量。老爷虽说是能吃苦,也五十岁的人了,况且又是一场大病才好。平日这几个丫头们服侍,老婆子们伺候,我还怕她们不能周到,都得我自己调停,如今就靠这几个小子们,如何使得呢?再说万一得了缺,或者署事有了衙门,老爷难道天天在家不成?别的慢讲。这颗印是个要紧的。衙门里,要不分出个内外来,断乎使不得!老爷自想想。”老爷说:“何尝不是呢!我也不是没想到这里。但是玉格此番乡试,是断不能不留京的;既留下他,不能不留下太太照管他。这是相因而至的事情,可有甚么法儿呢?”
那公子在一旁,正因父亲无法不起身赴官,自己无法不留家乡试,父子的一番离别,心里十分难过。就以父亲的身子年纪讲,沿路的风霜,异乡水土,没个着己的人照料,也真不放心。如今又听父母的这番为难是因自己起见,他便说道:“我有一句糊涂话不敢说,只怕父母不准;据我的糊涂见识,请父母只管同去,把我留在家里。”老爷、太太还没等说完,齐说道:“那如何使得!”公子说:“请听我回明白了。要讲应酬事务,料理当家,我自然不中用;但我向来的胆儿小不出头,受父母的教导,不敢胡行乱走的这层,还可以自信。至于外边的事,现在已经安顿妥当了,家里再留下两个中用些家人,支应门户,我不过查查问问,便一意的用起功来,等乡试之后,中与不中,就赶紧起身,随后赶了去,也不过半年多的光景,一举两得,不知可使得使不得?”太太听了,只是摇头;老爷也似乎不以为可。但是左想右想,总想不出个道理来。还是老爷明决,料着自己一人前去有多少不便,大家彼此都不放心,听了公子的这番话,想了一想,便对太太道:“玉格这番话,虽然的是孩子话,却也有些儿见识。我一个人去,你们娘儿两个都不放心。太太既同去,太太便没有甚么不放心的了。有了太太同去,玉格又没甚么不放心的了;可又添上了个玉格在家,我同太太不放心。这本是桩天生不能两全的事!譬如咱们早在外任,如今从外任打发他进京乡试,难道我和太太还能跟着他不成?况且他也这样大了,历练历练也好。他既有这志向,只好就照他这话说定了罢。太太想着怎样?”那太太听了,自然是左右为难;但事到其间,实在无法,便向老爷说道:“老爷见的自然不错,就这样定规了罢。但是老爷前日不是说带了华忠去的么?如今既是这样说定了,把华忠给玉格留下,那个老头子也勤谨,也嘴碎,跟着他里里外外的又放一点儿心。”老爷连说:“有理。我要带了华忠同去,原为他张罗张罗我洗洗涮涮这些零星事情,看个屋子。如今把他留下,就该派戴勤去也使得。戴勤手里的事,有宋官儿也照过来了。”
当日计议已定,便连日的派定家人,收拾行李。安老爷一面又把自己从前拜过的一位业师跟前的世兄弟程师爷,请来留在家中照料公子温习学业,帮着支应外客。那程师爷单名一个“式”字,他也有个儿子名叫程代弼,虽不能文,却写得一笔好字,便求安老爷带去,不计修金,帮着写写来往书信。外边去的是门上家人晋升,签押家人叶通,料理家务家人梁材,还有戴勤并华忠的儿子随缘儿,大小跟班的三四个人,外荐长随两三个人,以至厨子火夫人等,内里带的是晋升家的,梁材家的,戴勤家的,随缘儿媳妇,??这随缘儿媳妇,是戴勤的女孩,并其余的婆子丫鬟,共有二十余人。老爷一辆太平车,太太一辆河南棚车,其余家人都是半装半坐的大车。诸事安排已毕,这老爷、太太辞过亲友,拜别祠堂,便择了个长行吉日,带领里外一行人等,起身南下。这日公子送到普济堂,老爷便不叫往下再送。当下爷儿娘们依依不舍,公子只是垂泪,太太也是千叮万嘱,沽眼抹泪的说个不了。老爷便忍着泪说道:“几天离别,转眼便得聚会,何必如此!”说着,又嘱咐了公子几句安静度日、奋勉读书的话,竟自和太太各各上车去了。公子送了老爷、太太动身,眼望着那车去得远了,还在那里呆呆的呆望。那老爷、太太在车上,也不由得几次的回头远望,只是恋恋不舍,这正是古人说的:“世上伤心无限事,最难死别与生离”。这公子一直等到了车辆人马都巳走远了,又让那些送行的亲友先行,然后才带华忠并一应家人回到庄园,真个的,他就一纳头的杜门不出,每日攻书,按期作文起采。这且不表。
且说那安老爷同了家眷,自普济堂长行,当日住了长新店,沿路无非是晓行夜住,渴饮饥餐。一日到了王家营子,渡过黄河,便到南河河道总督驻扎的所在,正是淮安地方。“早有本地长班,预先给找下公馆,沿河接见。上下一行人便搬运行李,暂在公馆住下。安老爷草草的安顿已毕,便去拜过首县山阳县各厅同寅,见过府道。然后才上院投递手本,禀到禀见。那河台本是个以河工佐杂微员出身,靠那逢迎钻干的上头,弄了几个钱,却又把皇上家的有用钱粮,作了他致送当道的进身献纳,不上几年,就巴结到河工道员;又加他在工多年,讲到那些里头“挑坝”、“下扫”、“加堤”的工程,怎样购料,怎样作工,怎样省事,怎样赚钱,那一件也瞒他不过。因此上历署两河事务,就得了南河河道总督。待人傲慢骄奢,居心忮刻阴险。那时同安老爷一班儿拣发的十二人,早有一大半各自找了门路,要了书信,先赶到河工,为的是好抢着钻营个差委,及至安老爷到来,投递了手本,河台看了,便觉他怠慢来迟。又见京中不曾有一个当道大老写信前来托照应他,便疑心安老爷仗着是个世家旗人,有心傲上,随吩咐说:“叫他等见官的日子,随众参见。”安老爷是坦白正路人,那里留心这些事!一般也随众打点些京里的土仪,给河台送去;及至送到院上,巡捕传了进去,交给门上。那门上家人看了看礼单,见上面写着不过是些京靴、杏仁、冬菜等件,便向巡捕官发话道:这个官儿来得古怪呀!你在这院上当巡捕,也不是一年咧,大凡到工的官儿们送礼,谁不是缂绣、呢羽、绸缎、皮张,还有玉玩、金器、朝珠、洋表的?怎么这位爷送起这个来了?他还是河员送礼,还是看坟的打抽丰来了?这不是搅吗?没法儿也得给他回上去。”说着,回了进去,又从中说了些懈怠的话。那河台心里,更觉得是安老爷瞧他不起,又加上了三分不受用,当时吩咐出来,说:“大人向不收礼。这样的费心费事,叫安老爷留着送人罢。”次日正是见官日子,安老爷也随众投了手本。少时传见,那河台先算定了安老爷是个不通世路没有能干的人;及至见面递上履历,才知这老爷是由进士出身。又见他举止安祥,言词慷慨,心里说:“这人既如此通达谙练,岂有连个送礼的轻重过节儿,他也不明白的理?这分明看我是佐杂出身,他自己又是两榜,轻慢我的意思,倒得先拿他一拿。”因又动了个忌才之意,淡淡的问了几句话,就起身让走送出来了。那安老爷也只道新官见面之常,不过如此,也不在意。从此就在淮安地方候补听差,除了三八上院,朔望行香,倒也落得安闲事。安老爷本是个雅量,遇着那些同寅宴会,却也去走走,但是一有了歌儿舞女,再遇见打牌摇摊,可就弄不来了。久之,那些同寅也觉得他一人向隅,满座不欢,渐渐的就有些声气不通起来。这又不在话下。
却说河台一日接得邳州禀报,禀称邳州管河州判病故出缺。这缺本是个工段最简的冷静地方。又恰巧轮到安老爷署事到班,便下札悬牌,委了安老爷前往署事。安老爷接了委牌,禀辞出来,又到府里禀辞。淮安府见面先谈了几句官话,便问:“吾兄,你讲定了幕中的朋友了没有?”安老爷说:“卑职到此不久,人地生疏,正要和大人讨人呢!”知府说:“很好!那前任请的朋友钱公,就很妥当,你就请他蝉联下去罢。”说着,从靴掖儿里掏出一个名条。安老爷连忙的接过来,见上面写着“钱如甫”三个字,当下收了。这天便是山阳县请吃晚饭,饮酒中间,安老爷也请教了一番到工如何办事的话。那首县便说:“办工首在得人,兄弟这里却有一个千妥万当的人,他从前就在邳州衙门,如今兄弟这里人浮于事,实在用不开。二哥,你带了他去,大可助你一臂之力。”说着,便叫了那人来叩见。安老爷一看,见那人生得大鼻子,高颧骨,一双鼠眼,几根黄须,看去就不象个安分之徒,因是首县荐的,便先问了问他的姓名。那人回称姓霍名叫士端。那首县便道:“明日就到安大老爷公馆伺候去罢。”那人谢了一谢,便退下去,一时酒散。老爷次日便拜客辞行,带了,家眷奔邳州而来,在路无话。到了那里,自有一班的书吏衙役迎接,并那到任堂规,以至同城官员,如何接风宴会,都不必烦琐。
安老爷到任后,所喜工轻政简,公事无多,老夫妻二人,就照平日在家一般的过起勤俭日子来。心中只是记挂着公子,所喜接得几封家信,知道家中安静,公子照常读书,也就无可惦念了。一日,安老爷接着邳州直河巡检的禀报,报称:沿河碎石坦坡一段,被水冲刷,土岸塌陷,禀请兴修。安老爷接了禀帖,亲自带了工书人等,到工查看,不过有十来丈工程,偶因木桩脱落,以致碎石倒塌散漫,却都不曾冲去,尽可捞用。那土工也塌陷得无多,自己虽不懂,看了去大约也不过百十金的事。回来便吩咐该房‘书役办稿,就在岁修银两项下,动支赶办。
次日房里送进稿来,先送师爷点定,签押呈上老爷标画。见那稿倒也核办得明白,只那工段的丈尺,购料的堆垛,钱粮的多少,却空着没填,旁边粘着一个小小红签儿,上写着“请内批”三个字,那核办的师爷也不曾填写。老爷当下叫签押说:“你去问问师爷,这数目怎么没填写?想是漏了。”少停签押回称说:“问过师爷,师爷说候老爷把钱粮数目批定,再核料物丈尺。向来是这等办的。”老爷说:“这怎么讲?难道我自己会销算不成?你大约没听清楚,等我自己问去罢。”说着,便起身来到书房。那师爷听得东家过来了,连忙换上了帽子,作揖迎接,脚底下可还是两只鞋。送茶让座已毕,老爷就问起这句话来,只见那师爷咬文嚼字的说道:“规矩是这等的,要东家批定了,报多少钱粮,晚生才好照着那钱粮的数目,核算工料的。”老爷说:“那丈尺是勘明白了。既有了丈尺,自然是核着丈尺算工料,照着工料算钱粮。怎么倒先定钱粮数目呢?况且叫我批定,又怎样个约略核计多少呢?譬如就照前日现勘的丈尺,据先生你看,应用多少钱粮?”那师爷说:“要照现勘的丈尺,.多也不过百十金罢了。”老爷说:“可又来!就着这数目据实报出去就是了。”那师爷连连摇头说:“这是作不来的!”老爷便问:“这又怎么讲呢?”那师爷道:“承东家不弃,请晚生在这衙门帮办公事,可不敢不倾心吐胆的奉告。我们这些河工衙门,这‘据实’两个字,用不着,行不去的哪!即如东家从北京到此,盘费日用,府上衙门,内外上下,那一处不是用钱的;况且京中各当道大老,和本省的层层上司,以至同寅相好,都要应酬的,倒也不容易。这也在东家自己,晚生也不敢冒昧多说。但是就我们这衙门讲,晚生是有也可,没有也可,倒也不计较。户、这内面门印跟班,以至厨子火夫,外面六房三班,以至散役,邵一个不是指望着开个口子,弄些工程吃饭的?此犹其小焉者也。再加那工程一出来,府里要费,道里要费,到了院费,更是个大家;这以后委员勘工要费,收工要费,以至将来的科费部费,层层叠叠,那里不要若干的钱?东家是位高明不过的,请想想:可是“据实’两个字行得去的?”老爷听了这话,心下一想:“要是这样的顽法,这岂不是拿着国家有用的帑项钱粮,来供大家的养家肥己,胡作非为么?这我可就有点子弄不来了!”因向那师爷说道:“据先生你讲起来,这外费是设法的了。至于我家的家人,断乎不必,我的这层更不消提起。”那师爷见不是路,果然不愿意。但是三分匠人,七分主人,无法只得含含糊糊的,核了二三百金的钱粮,报了出去。从此衙门内外人人抱怨,不说老爷清廉,倒道老爷呆气。都盼老爷高升,说:“再要作下去,个家可就都扎上口袋嘴儿了。”且不说众人的七言八语。
却说一日忽然院上发下了一角公文,老爷拆开一看,原来是自己调署了高堰外河通判。老爷看毕,正在心里纳闷说:“我到这里不久,又调署了高堰,这是何意?”早见那长随霍士端正匆匆的走上来道喜说:“这实在是件想不到的事!这缺要算一个美缺,差不多的求也求不到手。如今调署了老爷,这是上头看承得老爷重;再不然,就是老爷京里的有甚么硬人情儿到了。这番调动,老爷可必得象棋象样答上头的情才使得呢!”老爷便说:“我也不过是尽心竭力,事事从实,慎重皇上家的钱粮,爱惜小民的性命;就是答了上司的情了,难道还有个别的甚么的法子不成?”霍士端说:“这个全不在此。只这眼前便有一个机会,小的正要回老爷。这下月便是河台的正寿,可不知老爷打算怎么样个行法?”老爷道:“那早巳办妥当了,我上次在淮安首县,就说过每人备银五十两公办寿屏寿礼,我已经交给首县了。”霍士端笑道:“难道老爷打算这样就完了不成?”老爷说:“依你还要怎样呢?”霍士端回说:“小的可敢说怎么样呢?不过是老爷待小的恩重,见不到就罢了;既见到了,要不拿出血心来提补老爷,那小的就丧尽天良了。就小的知道的说:那淮徐道是绸缎纱罗;淮扬道办的秀气,是四方砚台,外面看看是一色的紫檀匣子,盛着端石砚台,里面却用赤金镶成,再为漆罩了一层,这份礼可就不菲;淮海道是一串珍珠手串,八两辽参;河库道办的更巧,是专人到大人原籍,置一顷地,把庄头佃户,兑给本宅的少爷,却把契纸装了一个小匣儿,带到院上当面送的。就是那二十四厅,也各有各的路数,各有各的巧妙。老爷如今就这五十两公分,如何下得去?何况老爷现在调署这样一个美缺呢!”老爷说:“这可就罢了我了!慢说我没有这样家当,便有,我也不肯这样作法。”霍士端说:“这事,老爷有甚么不肯的?这是有去有来的买卖,不过拿国家库里钱,捣库里的眼,弄的好巧了,还是个对合子的利儿呢!不然的时候,可惜这样的好缺,只怕咱们站不稳。”老爷听到这里,便说:“你不必多讲了,去吧去吧。”那霍士端看这光景,料是说不进去,便讪讪的退了下来,另作他自己的打算去了。
话休絮烦,安老爷自从接了调署的札文,便一面打发家眷,到高堰通判衙门任所;自己一面打点上院谢委,就便拜河台的大寿。不日到了淮安,正遇河台寿期将近,预先摆酒唱戏,公请那些个河员。众人的礼物,都是你赌我赛,不亚如那些临潼斗宝一般。独安老爷除了五十两公分之外,就是磕了三个头,吃了一碗面,便匆匆的谢委禀辞,上任而去。不到一日,即到了新任,只见那人烟辐辏,地道繁华;便是衙门的气概,吏役的整齐,也与那冷清清的邳州小衙门不同。更兼工段绵长,钱粮浩大,公事纷繁,一连几日接交代,点垛料,核库册,又加上安顿家眷,把个安老爷忙得茶饭无心,坐卧不定,这才料理清楚。列公!你道那河台,既是和安老爷那等不合式,安老爷又是个古板的人,在他跟前没有一毫的趋奉,此外又不曾有个致意托情的,他忽然把安老爷调子这样一个美缺,到底是个甚么意思?列公有所不知,这从中有个原故,那高堰外河地方,正是高家堰的下游受水的地方。这前任的通判官儿,又是个精明鬼儿,他见上次高家堰开了口子之后,虽然赶紧的合了龙,这下游一带的工程,都是偷工减料作的,断靠不住。他好容易挨过了三月桃汛,吃是吃饱了,掳是掳够了,算没他的事了,想着趁这个当儿躲一躲,另找个把稳道儿走走;因此谋了一个留省销算的差使,倒让出缺来,给别人署事。那河台本是河工上的一个虫儿,他有甚么不懂的?只是收了人家的厚礼,不能不应,看了看这个立刻出乱子的地方,若另委别人,谁也都给过三千二千,一千八百的,怎好意思呢?没法儿可就想起安老爷来了。偏看了看收礼的帐,轻重不等,大家都格外有些尽心,独安老爷只有寿屏上一个空名字,他已是十分着恼;又见这安老爷的才情见识,远出自己之上,可就用着他当日说的那个“拿他一拿”的主意了。想着如此,把他一调,既压一压外边口舌。他果然经历伏汛,保得无事,倒好保他一保,不怕他不格外尽心;倘然他办不来,索性把他参了,他也没的可说,因此上才有这番调署。
那安老爷睡着梦也算不到此!不想皇天不佑好心人,偏是安老爷到任之后,正是春尽夏初涨水的时候。那洪泽湖连日连夜涨水,高家堰口子,又冲开一百余丈,那水直奔了高家堰外河上游而来,不但两岸冲刷,连那民间的田园房屋,都冲得东倒西歪,七零八落。那安插难民,自有一班儿地方官料理,这段大工,正是安老爷的责成,一面集夫购料,一面通禀,动帑兴修。那院上批将下来,批的是:“高堰下游工段,经前任河员修理完固,历尽桃汛无虞,该署员到任,正应先事预防,设法保护。乃偶遇水势稍涨,即至漫决冲刷,实属办理不善,着先行摘去顶戴,限一月修复,无得草率偷减,大工未便。”安老爷接着看了,便笑了一笑,向太太说道:“这是外官必有之事。况这穷通荣厚的关头,我还看得清楚,太太也不必介意;倒是这国帑民命,是要紧的。”说着,传出话去,即日上工。就驻在工上,会同营员,督率那些吏役兵丁工夫,认真的修作起来。大家见老爷事事与人同甘同苦,众情踊跃,也仗着夫齐料足,果然在一月限内,便修筑得完工。虽说不能处处工归实用,比起那前任并各厅的工程,也就算加倍的工坚料实,大不相同了。一面完工,一面通报上去,察请派员查收。
你道巧不巧?正应了俗语说的:“屋漏更遭连夜雨,船行又遇打头风”。偏偏从工完这日下雨起,一连倾盆价的,下了半个月的大雨,又加着四川、湖北一带江水暴涨,那水势建瓴而下,沿河陡涨七八九尺丈余水势不等。那查收的委员,又是和安老爷不大联络的,约估着那查费也未必出手,便不肯刻日到工查收。这个当儿越耗,雨越不住,水势越加涨。又从别人的下段工上,开了个小口子,那水直串到本工的上泊岸里,刷成了浪窝子,把个不曾奉宪查收的新工,排山也似价坍了下来。安老爷急得目瞪口呆,只得连夜禀报。那河台一见大怒,便批道:“甫作新工,尚未验收,遽致倒塌,其为草率偷减可知。仰即候参!”一面委员摘印接署,一面委员提安老爷到淮安候审。那委员取出文书,给安老爷看,见那奏稿上参的是革职拿问,带罪赔修。安老爷的顶子,本是摘的去了,国家的王法不敢不领,立刻就是两个官役看了起来。幸而安老爷是个读书明理阅历通达的人,毫无一点怨天尤人光景,但说:“邻省水涨,洪泽湖倒灌上段,口岸冲决,我可有甚么法子呢?断不敢说冤枉,总是我安学海无学无能,木通庶务,读书一场,落得这步田地,辜负天恩祖德,再无可说了。”只是安太太哪里经过这些事情,只吓得她体似筛糠,泪流满面。老爷说:“太太,事已至此,怕也无益,哭也无用。我走后,你急急的也到淮安找几间房屋住下,再慢慢的商量个道理。”
话休絮烦。那安老爷同了委员起程,太太也在那衙门住不下了,便连夜的带着行李,拖泥带水的,也奔淮安而来。安老爷到淮投到,本没有甚么可问的情节,便交在山阳县衙门收管,追取赔修银两。还亏那山阳县因他是个清官,又是官犯,不曾下在监里,就安顿在监门里一个土地祠居住。那太太到了淮安,还那里找什么公馆去,暂且在东关饭店安身。那时幕友是走了,长随是散了,便有几个孤身跟班的,养活不成,也荐出去了;只剩下程代弼,?一程相公??并晋升、梁材、戴勤、随缘儿几个家人,并几个仆妇丫鬟,无处可去
可怜安老爷从上午冬里出任外官,算到如今,不过半年光景,便作了一场黄粱大梦。这正是:
世上茫茫如大海,人生何处不风波?
要知那安老爷夫妻此后怎的个归着?下回书交代。
[book_title]第三回 三千里孝子走风尘 一封书义仆托幼主
上回书交代的,是安老爷因本管的河工两次决口,那河道总督,平日又和他不对,便借此参了一本,革职拿问,带罪赔修,将安老爷下在山阳县县监。虽说是安顿在土地祠不致受苦,那庙里通共两间小房子,安老爷住了里间,外间白日见客,晚间家人们打铺;旁边的一间小灰棚,只可以作作饭菜,煮煮茶水。安太太租了几间饭店,权且安身;幸而是个另院,还分得出个内外。只是那赔修的官项,计需五千余金,后任工员催逼得又紧,老爷两袖清风,一时那里交得上?没奈何只得写了家信,打发梁材进京,将房地田园变卖。且喜平日看文章这些学生里头,颇有几个起来的,也只得分头写信,托他们张罗,好拼凑着交这赔项。一面就在家信里谕知公子,无论中与不中,不必出京,且等着此地官项交完,或是开复原官,或是如何,再作道理。梁材候老爷的信写完、封妥,收拾了当,即便起身。那老爷、太太,自有一番的嘱咐不表。
列公!你看拿着安老爷这样一个厚道长者,辛苦半生,好容易中得一个进士,转弄到这个地步,难道果真是皇天不佑好心人不成?断无此理!大抵那运气循还,自有个消长盈虚的定数,就是天也是给气运使唤着;定数所关,天也无从为力。照这样讲起来,不是好人也不得好报,恶人也不得恶报,天下人都不必苦苦的作好人了?这又不然!在那等伤天害理的,一纳头的作了去,便叫作“自作孽,不可活”,那是一定无可救药的了。果然有些善根,再知悔过,这人力定可以回天,便叫作“天作孽,犹可违”。何况安老爷这样位忠厚长者呢!看不得他飞的不高,跌的不重,须知他苦的不尽,甜的不来,这是一。再说,安老爷若榜下不用知县,不得到河工;不到河工,不至于获罪;不至获罪,安公子不得上路;安公子不上路,华苍头不必随行;华苍头不随行,不至途中患病;华苍头不患病,安公子不得落难;安公子不落难,好端端家里坐着,可就成不了这番“英雄儿女”的情节,“天理人情”的说部。列公,却莫怪说书的饶舌!闲话休提。
却说那河台,一面委员摘去安老爷的印信,一面拜发折子,由马上飞递而来,不过五六天就得面圣。当朝圣人爱民如子,一见河水冲决,民田受害,龙颜大怒,便照折一道旨意,将安学海革职拿问,带罪赔修。这个旨意从内阁抄了出来,几天儿工夫,就上了京报。那报房里,便挨门送看起来。安公子虽是闭门读书,不闻外事,早有那些关切些的亲友得了信,遣人前来探听:也有说自来看看的,也有说打听任上一向有无家信的,却都不肯明说。这日有向来拜从安老爷看文章的一位梅公子,也是个世家,前来看望。见了安公子,便问:“老师这一向有信么?”安公子说:“便是许久没接着老人家的谕帖了。”梅公子又问说:“也没听见甚么别的事呀?”安公子见他问得奇怪,连忙答说:“无所闻。这话从何而起?”梅公子道:“昨日听见个朋友讲起,说老师在河工上,有个小小的诖误,却也不知其详。要是吏部认得人,何不托人打听打听,见了原委,就可知道详细了。”安公子听说,惊疑不定。要着人到乌宅打听,偏偏的乌大爷新近得了阁学钦差,浙江查办事件去了;别处只怕打听得不确,转致误事。当下那程师爷在座,便说道:“吏部有我个同乡,正在工司,等我去找他问问,就便托他抄个原奏的底子来看看,就放心了。”说着,连忙起身进城去打听。随后梅公子也就告辞。安公子急得热锅上蚂蚁一般,一夜也不曾好生得睡。直到次日晌午,那程师爷才赶回来。一见公子,便说:“事体却不小,幸喜还不碍。”说着,怀里把那抄来的原奏,掏出来递给公子阅看。只见上面的出语,写的是:
请旨革职拿问,带罪赔修,俟该参员呆否能于限内照数赔
缴,如式修齐,再行奏闻请旨。
公子看完,那程师爷又说道:“据部里说,只要银子赔完,工程报竣,还可以送部引见。照这案情,大约没有个不开复的。只不晓得老爷任所,打算得出许多银子来不能?”公子道:“老人家带的盘缠就无多,自己又是一文不要的,纵然有几两养廉,这几个月的日用,两三番的调任,大约也用完了。任上一时那里弄得出五六千银子来?家中又别无存项。偏乌克斋又上了浙江,如果他在家,大约弄个两三千还容易。这便如何是好?”说着,便急得泪流不止。程师爷连忙说:“世兄,你且不要烦恼,等咱们大家慢慢计议出个道理来。”公子说:“我的方寸已乱,断无道理可计议了。”
那时安老爷留在家中照料家务的,还有个老家人,姓张名叫进宝,原是历代旧人,年纪有七十余岁。他见公子十分的着急,便同华忠从旁说道:“我的小爷,你别着急!倘然你要急出个好歹来,我们作奴才的可就吃不住了。如今有个商量..”因向程师爷说道:“我们小爷本就没主意,再经了这事,别难为他了。倒是程老师爷替想想:行得行不得?这如今老爷是有了银子,就保住官儿了;没有银子保不住官,还有不是。老爷任上没银子,家里又没银子。求亲靠友去呢,就让人家肯罢,谁家也不能存许多现的?”程师爷便道:“不必定要如数。难道老爷在外头,不作一点打算不成?如今弄多少是多少,也只好是‘集腋成裘’了。”那张老头儿听了说道:“好哇!正是这话了。”因又向公子道:“这话也不用远说,只这眼前就有一个地方,可以打算。华忠也知道,咱们这西山里不是有座宝珠洞吗?那庙里当家的不空和尚,他手里却有几两银子,向来知道他常放个三头五百的帐。老爷常到他庙里下棋闲谈,和他认得。奴才们也常见,如今就找他去。那和尚可是个贪利的,大约和他空口说白话,也不得行。我们围着庄子的这几块地,年终不是有二百多银子租子吗?就把这个对给他。和他说明白了,按月计利,不论年分,银到归赎,和他借多少是多少。下余的再想法子。必得这样,那银子才打算得快。我们小爷是不懂这些事情的,程老师爷,你老替想想怎么样?”那程师爷说道:“岂但白替想想,我承老爷的相待,我们又从幼就在一处,同亲弟兄一样。如今托我在家照料,我虽不能为力,难道连一句话也不肯说不成?慢说照这样办法,没有差错;就便有些差错,老爷日后要怪,就算你我一同商量的都使得。那银子有处寄去,很好;倘然没有妥便,就是我走一趟也使得。”那张老头儿说道:“怎么惊动起老师爷来了?你老人家别看我这七十来岁的老头子,托我们老爷的福,也还巴结着跑的动,何况是报答主儿呢!”华忠听了,便插嘴道:“大爷,你老人家算了罢。那可不是话!你要去,在你老人家可算得忠心报主咧!不是我说句怎么儿的话,这个年纪,倘然经不得辛苦,有点儿头疼脑热,可不误了大事了吗?你老人家弄妥当了,还是我跑罢。”那张进宝道:“你更离不得了,你去了,这位小爷出来进去的,交给谁呀?”两个蹶老头子你一言,我一语,争个不了,却都为主人的事。公子怔了半天,说道:“我们先不必争吵,先打算银子去要紧,有了银子,我自己去,我已经想了半天了,你们想,老爷这番光景,太太不知急得怎么个样儿!再加上惦记着我,二位老人家心里,更不知怎么难过。不如我去见见倒得放心。如果有了银子,就是嬷嬷爹跟我去,至多再带上一个人,咱们明日就起身。”程师爷笑道:“世兄,你可是不知世务之难了?那银子借得成否,还不得知;就便可成,还有许多应商的事,如何就定得明日起身呢?况且老翁把你留京,深望你这番儿乡试一举成名,如今场期将近,丢下出京,倘然到那里,老人家的公事已有头绪了,恐怕倒大不是老人家的意思。”公子说道:“不见得我这一进场就中;满算着中了,老人家弄到如此光景,我还要这举人何用?”程师爷道:“这是你的孝思不匮,原该如此。但此刻正是沿途大水,车断走不得,你难道还能骑长行牲口去不成?此事还得斟酌。”张进宝、华忠二人,也是苦苦相拦。怎奈公子的主意已定,说:“你们大家都不用说了,再说我就真急了。”华奶公见公子发急,只得哄他说道:“且等借了银子来,咱们慢慢再讲去的话。”因向程师爷说:“老师爷不知道,我们这位小爷,只管象个女孩儿似的。马上可巴图鲁,从小儿就爱马,老爷也常数他骑,就是劣蹶些儿的马,也骑得住。真要去,那常行牲口倒不必愁。”说着,又道:“今日面回师傅,索性别作那文章了罢,咱们回来,带着小么儿们,在这园子周围散诞散诞。”程师爷道:“正是。不要过于那个,畅一畅罢。”公子口里答应着,只是发怔。
说话间,外边拿进两个职名来,一个上写着“管日?”,一个上写着“何之润”。原来那管日号叫子金,是个举人;何之润号叫麦舟,由拔贡用了小京官,已经得了主事,都是安老爷造就出来的学生,也因晓得了安老爷的信息,齐来安慰公子。公子看了职名,即刻叫请,二人进来安慰了一番。公子也把方才的话,一一的告诉二人,那管子金便先说道:“不想到老师如此的不顾。我们已写了知单去,知会各同窗的朋友,多少大家集个成数出来,但恐太仓一粟,无济于事。这里另备了百金,是兄弟的老人家同何老伯的。”何之润接着也说道:“偏是这个当儿乌克斋不在家,昨日老人家已经恳切写了一封信,由提塘给他发了去了。他在外面登高而呼,只怕还容易些,况且浙江离淮安甚近,寄去也甚便。老师这事情,大概也就可挽回了。龙媒,你不必过于惦记,把身子养得好好儿的,好去见老人家。”公子一一的答应致谢。少刻,又有那些亲友们来看。人来人往,乱了半天,也有说是必该亲去的;也有说还得斟酌的。公子此时意乱如麻,只有答应的分儿,也不及和那些人置辩。众人谈了几句,不能久坐,一一的告辞。公子才送了出去,又见门上的人跑进来回道:“舅太太来了。”原来舅太太就是佟孺人娘家的嫂子,早年孀居,无儿无女。佟孺人起身时,曾托过她常来家里照应照应,今日也是听见这个信息,前来看望。一进门见了公子就说道:“你瞧这怎么说呢?”说着,便掏小手巾儿擦眼泪。一路进来,又慢慢的细问了一番,自有家中留下的两个女人,并华嬷嬷支应装烟倒茶。
正说闲话间,那张进宝从庙里回来,进门先给舅太太请安;安公子便赶着问道:“怎么样?”张进宝回道:“奴才到了那里,那不空和尚,先前有些推托,后来听见老爷这事,他说:“既然如此,老爷是我庙里的护法,再没不出力的,都照你说的怎么好怎么好,但是多了没有,我这里只有二千银子,就全拿了去,可得大少爷写字据。’依奴才看,他倒不是怕奴才这个人靠不住,是靠不住奴才这岁数了,大概再多几两,他也还拿得出来。如今他只借给二千银子,他是招着利钱说话呢!”公子更不问别的长短,便问:“银子呢?”张进宝说道:“那得明日兑了他,立了字儿,就可以拿来。”说着,便又将方才在外如何商量,并公子怎样要去的话,回了舅太太一遍。舅太太听了,连忙说道:“嗳哟!好孩子,那可使不得!二三千里地呢?这么大远的,你可不许胡闹!”公子本来生怕舅母拦他,听了这话,早急得满面通红,两眼含泪说道:“好舅母别拦我了!我听见这信,心里已经急得恨不得立刻就飞到淮安见着面才好。再要拦着我不叫去,我必急出一场大病来,那时死了..”这句话没说完,就放声大哭起来。把个舅太太慌的,拉着他的手说道:“好孩子,好娃娃!你别着急,别委屈!咱们去,咱们去,有舅母呢!”这公子才不言语了。列公!这安公子是那女孩儿一般,百依百顺的人,怎么忽然的这等执性起来?从来说:“父子至性”。有了安老爷这样一个慈父,自然就养出安公子这样一个孝子。他这一段是从至性中来的,正所谓儿女中的英雄,一时便有个“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意思。旁人只说是慢慢的劝着,就劝转来了;那知他早打了个九牛拉不转的主意,一言抄百总,任是谁说,算是去定了。话休絮烦。
次日张进宝便把外间的事情分拨已定,请公子在那借约上画了押,把银子兑回来。内里多亏舅太太住下,带了华嬷嬷,并两三个仆妇,给他打点那路上应穿的衣服,随手所用的什物。一时商定华忠跟去,又派了一个粗使小子,名叫刘住儿的,跟着好帮着路上照应。雇了四头长行骡子:他主仆三个人,骑了三头,一头驮载行李银两,连诸亲友帮的盘费,也凑了有二千四五百金。那公子也不及各处辞行,也不等选择吉日,忙忙的把行李弄妥,他主仆三人,便从庄园上起路,两个骡夫跟着,顺着西南大路,奔长新店而来。到了长新店,那天已是日落时分。华忠、刘住儿服侍公子吃了饭,收拾已毕,大家睡下,一宿晚景不提。次日起来,正待起身,只见家里的一个打杂的更夫叫鲍老的,闯了进来,向着刘住儿说道:“你快家去吧。你们老奶奶子不济事儿咧!”那刘住儿一怔,还没及答言,华忠便开口问道:“这是那里的话?我走的时候,他妈还来托付我,说道:‘路上管着他些儿,别惹大爷生气。’怎么就会不济事儿了呢?”鲍老说:“谁知道啊!他翻了一个筋斗,就没了气儿了么!”华忠又问说:“谁叫你来告诉的?”鲍老说道:“他家亲戚儿。我来的时候,棺材还没有呢!”华忠道:“你难道没见张爷就来了么?”鲍老说:“我本是前儿和张爷告下假来,要回三河去,因为买了点东西儿晚了,夜里方才走。他家亲戚儿,就叫我顺便报这个信来;来的时候,张老爷进城给舅太太道乏去了,没见着。”两个人这里说话,刘住儿已经爬在地下哭着,给安公子磕头,求着先放他回去,发送他妈。华忠就撅着胡子说道:“你先别为难大爷,你听我告诉你,咱们这个当奴才的,主子就是一层天,除了主子家的事,全得靠后,你妈是已经完了,你就飞回去也见不着了。依我说,你不如一心的伺候大爷去,到了淮安,不愁老爷、太太不施恩。你想想我这话是不是?”那刘住儿倒也不敢多说,公子听了连忙说道:“嬷嬷爹不是这样。他这一件事,我看着听着心里就不忍;再说我,原为老爷的事出来,他也是个给人家作儿子的,岂有他妈死了,不叫他去发送的理?断乎使不得!倒是给他几两银子,放他回去,把赶露儿换了来罢。”原来这赶露儿,也是个家生子儿。他本姓白,又是赶白露这天养的,原叫白露儿;后来安老爷嫌他这名字白呀、白呀的不好叫,就叫他赶露儿,人也还勤谨老实。华忠听公子这话,想了一想,因说道:“大爷这话倒也是。”便对刘住儿说:“你还不给大爷磕头吗?”那刘住儿连忙磕了一个头起来,又给华忠磕头。华忠拿了五两银子,回明公子赏了他,嘱咐说:“你这一回去,先见见张爷,就说大爷的话,把赶露儿打发了来,叫他跟了去。可告诉明白了他,我跟着大爷,今日只走半站,在尖站上等他,叫他连夜走,快些赶来。你赶紧把你的行李拿上也就走罢。”那刘住儿一面哭,一面收拾,一面答应,忙忙的起身去了。随后华忠又打发了鲍老,便一人跟着公子起行上路,到了尖站。安公子从这晚上起,就盼望赶露儿,左盼右盼,也不见到。华忠说:“今日赶露儿赶不到的,他连夜走,也得明日早上来,大家睡罢。”谁想到了次日早上等到日出,也不见赶露儿来。华忠抱怨道:“这些小行子们,再靠不住,这又不知在那里顽儿去了。”因说:“咱们别耽误了路,给店家留下话,等他来了,叫他后赶儿吧。”说着,便告诉店里,我们那里尖,那里住,我们后头走着个姓白的伙计,来了,告诉他。店主人说:“你老万安罢。这是走路的常事,等他来,说给他就完了,误不了事。”华忠便同了公子,按程前进,不想一连走了两站,那赶露儿也没赶来,把个公子急得不住的问嬷嬷爹:“他不来可怎么好呢?”华忠说道:“他娘的!这点道儿赶不上,也出来当奴才。大爷不用着急,靠我一个人儿,挺着这把老骨头,也送你到淮安了。”
列公!你道那刘住儿回去,也不过一天的路程,那赶露儿连夜赶来,总该赶上安公子了,怎么他始终不曾赶上呢?有个原故。原来那刘住儿的妈,在宅外头住着,刘住儿回家,就奔着哭他妈去了。接连着买棺盛殓,送殡接三,昏得把叫赶露儿这件事,忘得踪影全无,直等三天以后,他才忽然想起报知了。张进宝着实的骂了一顿,才连忙打发了赶露儿起身,所以一路上左赶右赶,再赶不上公子;直等公子到了淮安,他才赶上,真成了个白赶露儿的。此是后话不提。
却说那华忠一人服侍公子南来,格外的加倍小心,调停那公子的饥饱寒暖,又不时的催着两个骡夫,早走早住。世上最难缠的无过车船店脚呀!这两个骡夫,再不说他闹下一头骡子,他还是不住的既支脚钱,又讨酒钱,把个老头子呕的嚷一阵,闹一阵,一路不曾有一天的清静。
一日,正走到荏平的上站,这日站道本大,公子也着实的乏了,打开铺盖要早些睡,怎奈那店里的臭虫咬得再睡不着。只见华忠才得躺下,忽又起来开门出去,公子便问:“嬷嬷爹你那里去?”华忠说:“走走就来。”一回儿才得回来,复又出去。公子又问:“你怎么了?”华忠说:“不怎么着,想是喝多了有些水泻。”说着,一连就是十来次。先前还出院子去,到后来就在外间屋里走动,哼啊哼的,哼成一处;哎哟啊,哎哟啊的,哎哟成一团。公子连忙问:“你肚子疼呀?”那华忠应了一声进来,只见他脸上发青,摸了摸手足冰冷,连说话都没些气力,一会儿便手足乱动,直着脖子喊叫起来。公子吓得浑身乱抖,两泪直流,搓着手只叫道:“这怎么好?这可怎么好?”这一阵闹,那走更的听见了,快去告诉店主人说:“店里有了病人了。”那店主人点了个灯笼,隔窗户叫公子开了门,进来一看,说:“不好!这是勾脚痧,转腿肚子,快些给他刮出来,打出来才好呢!”赶紧取了一个青铜钱,一把子麻秸,连刮带打,直弄得周身烂紫浑青,打出周身的黑紫泡来,他的手脚才渐渐的热了过来。店主人说:“不相干儿了!可还靠不住,这痧子还怕回来;要得放心,得用针打。”因向公子说:“这话可得问客人你老了。”公子说:“只要他好!只是这时候可那里去找会打针的大夫去呢?”店主人说:“你老要作得主,我就会给他打。”公子是急了,答应不上来,还是华忠拿手比着,叫他打罢。他才到柜房里拿了针来。在“风门”、“肝俞”、“肾俞”、“三里”四个穴道,打了四针。只见华忠头上微微出了一点儿汗,才说出话来。公子连连给那店主人道谢,就要给他银子。店主人说:“客人,你别!咱一来是为行好;二来也怕脏了我的店。真要死了,那就累赘多了。”说着’提着那灯笼照着去了,还说是:“客人,你可想着关门?”公子关了门,倒招呼了半夜的嬷嬷爹,这才沉沉睡去,一宿无话。次日只见那华忠睡了半夜缓过来了,只是动弹不得,连那脸上也不成人样了;公子又慰问了他一番。跑堂儿的提着开水壶来,又给了他些汤水喝。公子才胡掳忙乱的吃了一顿饭。那店主人不放心,惦着又来看,华忠便在炕上给他道谢。那店主人说:“那里的话?好了,就尽天月二德。”公子就问:“你看看明日上得路了罢?”店主人说:“那好轻松话!别说上路,等过二十天起了炕,就算好了。”华忠说:“小爷,你只别着急,等我歇歇儿告诉你。”店主人走后,他便向公子说:“大爷呀!真应了俗语说的,‘一人有福,托带满屋。’一家子本都仗着老爷,如今老爷走了这步背运,带累得大爷你受这样苦恼,偏又遇着刘住儿死妈,只可恨赶露儿这个东西,到今日也没赶来。原说满破着不用他们,我一个人也服侍你去了,谁想又害了这场大病,昨儿险些儿死了!在咱们主仆,作儿女作奴才,都是该的;只是我假使昨日果然死了,在我死这么一千个,也不过臭一块地,只是大爷你前进不能,后退不能,那可怎么好?如今活过来了,这是老天的慈悲!”那华老头儿说到这里,安公子已就是哭得言不得,语不得。他又说道:“我的好小爷,你且莫伤心!让我说话要紧。”便接着说道:“只是我虽活过来,要照那店主人说的,二十天后,不能起炕的话,??也是瞎话;大约也得个十天八天,才挣扎得起来。倘也要把老爷的这项银子耽搁了,慢说我就挫骨扬灰,也抵不了这罪过。我的爷,你可是出来作甚么来了!我如今有个主意,这里过了荏平,从大路上岔道往南二十里外,有个地方,叫作二十八棵红柳树,那里有我一个妹夫子,这人姓褚,人称他是褚一官,他是一个保镖的。他在那地方邓家庄,跟着师傅住。我这妹妹比我小十来多岁,我爹妈没了,是我们两口子,把她养大了的,所以他们待我最好。如今他跟着他师傅,弄得家成业就,上年他还写了书子来,叫我们两口子,带了随缘儿,告假出去,脱了这个奴才坯子,他们养我的老。我想着受主子恩典,又招呼了你这么大,撂下走了,天良何在,那还想生发吗?我可就回复了他们了,说等求着你们的时候,再求你们去。这书子我是还求大爷你念给我听来着么?如今我求他去,大爷你就照我这话,并现在的原故,结结实实的,替我给他写一封书子,就说我求他一直的把你送到淮安,老爷自然不亏负他的。你可不要转文儿,那字儿要深了,怕他不懂。你把这信写好了带上,等我托店家找一个妥当人,明日就同你起身,只走半站到荏平那座悦来老店落程住下;再给骡夫几百钱,叫他把这书送到二十八棵红柳树,叫褚老一到悦来店来。他长个大身量,黄净子脸儿,两撇小胡子儿,左手是个六指子。倘然他不在家,你这书子里写上,就叫我妹妹到店里来,该当叫甚么人送了你去,这点事,她也分拨得开。我这妹子右耳朵眼儿豁了一个。大爷,你可千千万万,见了这二个人的面,再商量走的话。不然,就在那店里耽搁一半天,倒使得。要紧!要紧!我只要挣扎得住了,随后就赶了来。路上赶是赶不上了,算得辜负了老爷、太太的恩典,苦了你大爷了,只好等到任上,把这两条腿,给交老爷吧。”说着,也就鸣呜咽咽的哭起来。公子擦着眼泪,低头想了一想说:“有那样的,就从这里打发人去约他来,再见见你不更妥当吗?”华忠说:“我也想到这里了,一则隔着一百多里地,骡夫未必肯去;二则如果褚老一不在家,我那妹子,她也跑不出这样远来;三则一去一来,又得耽误工夫,你明日起身,又可多走半站。我的爷你依我这话,是万无一失的。”公子虽是不愿意,无如自己要见父母的心急,除了这样,也再无别法。就照着华忠的话,一边问着。替他给那褚一官,写了一封信。写完,又念给他听,这才封好,面上写了褚宅家信,又写上“内信送至二十八棵红柳树,邓九太爷宝庄,问交舍亲褚一官查收”。写明年月,用了图书,收好。华忠便将店主人请来,和他说找人,送公子到荏平的话。那店主人说:“巧了。才来了一起子,从张家口贩皮货,往南京去的客人,明日出打这路走。那都是有本钱的,同他们走,太保得重了,也不用再找人。”华忠说:“你还是给我们找个人好。为的是把这位送到了,我好得个回信儿。”店主人说:“有了,有了!那不值甚么,回来给他几个酒钱就完了。”公子见嬷嬷爹一一的布置停当,他才略放下一分心,便拿了五十两一封银子出来,给嬷嬷爹盘费养病。华忠道:“用不了这些,我留二十两就够使的了。还有一句嘱咐你大爷的话,这项银子,可关乎着老爷的大事,路上就有护送你的人,可也得加倍小心。这一路是贼盗出没的地方,下了店不妨,那是店家的干系;走着须要小心!大道正路不妨,十里一墩,五里一堡,还有来往的行人;背道须要小心!白日里不妨,就是有歹人,他也没有大清白昼下手的;黑夜须要小心!就便下了店,你切记不可胡行乱走。这银子不可露出来,等闲的人也不必叫他进屋门,为的是有一等人,往往的就扮着讨吃的化子,串店的妓女,乔妆打扮的来给强盗作眼线,看道儿,不可不防。‘一言抄百语’,你逢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切记!切记!”公子听了,一一的紧记在心。一时彼此都觉得心里有多少话要说要问,只是说不出。主仆二人好生的依依不舍。
话休絮烦,一宿无话。到了五更,华忠便叫了送公子去的店伙来,又张罗公子洗脸吃些东西,又嘱咐了两个骡夫一番,便催着公子,会着那一起客人同走。可怜那公子娇生惯养,家里父母万般珍爱,乳母丫鬟多少人围随,如今落得跟着两个骡夫戴月披星,冲风冒雨的上路去了。这正是:
青龙与白虎同行,吉凶事全然未保。
要知那安公子到了荏平,怎生叫人去寻褚一官,到底来也不来,都在下回书交代。
[book_title]第四回 伤天害理预泄机谋 末路穷途幸逢侠女
上回书交代的是安公子因安老爷革职拿问,带罪赔修,下在监中,追缴赔项,他把家中的地亩折变,带上银子,同着他的奶公华忠南来。偏生的华忠又途中患病,还幸喜得就近百里之外,住着他一个妹丈褚一官,只得写信求那褚一官,设法伴送公子,就请公子先到荏平相候。这日公子别了华忠上路,那时正是将近仲秋天气,金风飒飒,玉露冷冷,一天晓月残星,满耳蛰声阵阵,公子只随了一个店伙、两个骡夫和那些客人一路同行,好不凄惨!他也无心看那沿途的景致。走了一程,那天约莫有巳牌时分,就到了荏平。
果然好一座大镇市!只见两旁烧锅当铺,客店栈房,不计其数。直走到那镇市中间,路北便是那座悦来老店。那店一连也有十几间门面,正中店门大开,左是柜房,右是厨灶。门前搭着一路罩棚,棚下摆着走桌条凳,棚口边安着饮水马槽。那条凳上坐着许多作买作卖单身客人,在那里打尖吃饭。旁边又歇着到站驴子,二把手车子,以及肩挑的担子,背负的背子,乱乱哄哄,十分热闹。到了临近,那骡夫便问道:“少爷,咱们就在这里歇了?”公子点了点头,骡夫把骡子带了一把。街心里早有那招呼买卖的店家,迎头用手一拦,那长行骡子是走惯了的,便一抹头,一个跟一个的,走进店来。进了店,公子一看,只见店门以内,左右两边,都是马棚更房,正北一带腰厅,中间也是一个穿堂大门,门里一座照壁,对着照壁正中,一带正房,东西两路配房。看了看,只有尽南头东西对面的两间,是个单间,他便在东边这间歇下。那跟的店伙,问说:“行李卸不卸下?”公子说:“你先给我卸下来吧。”
那店伙忙着松绳解扣,就要扛那被套。骡夫说:“一个人儿不行,你瞧不得那件头小,分量够一百多斤呢!”说着,两个骡夫帮着抬进房来,放在炕上;回手又把衣裳包袱、装钱的鞘马子、吃食篓子、碗包等件,拿进来。两个骡夫便拉了骡子出去。那跟来的店伙,帮着他店里的事,送下公子,忙忙的在店门口要了两张饼,吃了就要回去。公子给了他一串钱,又给嬷嬷爹写了一个字条儿,说已经到了荏平的话。打发店伙去后,早有跑堂儿的拿了一个洗脸的木盆盛着热水,又是一大碗凉水,一壶茶,一根香火进来。随着就问了一声:“客人吃饭哪,还等人啊?”公子说:“不等人,就吃吧。”
却说公子虽然走了几程路,一路的梳洗吃喝拉撒睡,都是嬷嬷爹经心用意服侍,不是煮块火腿,便是炒些果子酱带着。一到店必是另外煮些饭,熬些粥,以至起早睡晚,无不调停周到。所以公子除一般的受些风霜之外,从不曾理会得途中的渴饮饥餐那些苦楚。便是店里的洗脸木盆,也从不曾到过跟前。如今看了看那木盆实在腌脏,自己又不耐烦再去拿那脸盆、饭碗的这些东西。怔着瞅了半天,直等把那盆水晾得凉了,也不曾洗。接着饭来了,就用那店里的碗筷子,将饭乱吃了半碗,就搁下了。一时间,那两个骡夫也吃完了饭,走了进来。原来那两个骡夫,一个姓苟,生得傻头傻脑,只要给他几个钱,不论甚么事,他都肯去作,因此人都叫他作“傻狗”;一个姓郎,是个极狡猾贼,生了一股的白癜风,因此人都叫他“白脸儿狼”。当下他两个进来,便问公子说:“少爷,昨日不说有封信要送吗?送到那里呀?”公子说:“你们两个谁去?”傻狗说:“我去。”公子便取出那封信来,又拿了一吊钱,问他道:“你去很好。这东南大道岔山下去,有条小道儿,顺着道路走,二十里外有个地方,叫二十八棵红柳树,你知道不知道?”傻狗说:“知道啊,我到那邓家庄儿上赶过买卖。”公子说:“那更好了。那个邓家..”说着,又把那褚一官夫妇的面相儿,告诉了他一遍。又说:“你把这信当面交给那姓褚的,请他务必快来。如果他不在家,你见见他的娘子,只说他们亲戚姓华的说的,请他的娘子来。”傻狗说:“叫他娘子到这店里来,人家是个娘儿们,那不行吧。”公子说:“你只告诉明白了她,她就来了。这是一封信;一吊钱是给你的,都收清了,就快去吧。”那白脸儿狼看见,说:“我和他一块儿去,少爷你老也支给我两吊,我买双鞋。瞧这鞋不跟脚了。”公子说:“你们两个都走了,我怎么着?”白脸儿狼说:“你老可要我作甚么呀?有跑堂儿的呢!店里还怕短人使吗?”公子拗他不过,只得拿了两吊钱给他,又嘱咐了一番,说:“你们要不认得,宁可再到店里柜上问问,千万不要误事!”白脸儿狼说:“你老万安!这点事儿了不了,不用说了。”说着,两人一同出了店门,顺着大路就奔了那岔道的小路而来。
正走之间,见路旁一座大土山子,约有二十来丈高,上面是土石相搀的,长着些高高矮矮的丛杂树木,却倒是极宽展的一个大山环儿。原来这个地方叫作岔道口,有两条道:从山前小道儿穿出去,奔二十八棵红柳树,还归山东的大道;从山后小道儿穿过去,也绕得到河南。他两个走到那里,那白脸儿狼便对傻狗说道:“好个凉快地方儿!咱们歇歇儿再走。”傻狗说:“才走了几步儿,你就乏了,这还有二十多里呢,走吧。”白脸儿狼道:“坐下,听我告诉你个巧的儿。”傻狗只得站住,二人就摘下草帽子来,垫着打地摊儿。白脸儿狼道:“傻狗哇!你真,你真个的给他把这书子送去吗?”傻狗说:“好话呢!接了人家两三吊钱,给人搁下人家信吗?”白脸儿狼说:“这两三吊钱,你就打了个饱嗝儿了。你瞧咱们有本事,硬把他被套里的那二三千银子搬运过来,还不领他的情呢。”
正说到这句话,只见一个人骑着一头黑驴儿,从路南一步步慢慢的走了过去。白脸儿狼一眼看见,便低声向傻狗说:“噶!你瞧好一个小黑驴儿,黄墨儿似的东西。可是个白耳腋儿,白眼圈儿,白胸脯儿,白肚囊儿,白尾巴梢儿?你瞧外带着还是四个银蹄儿,脑袋上还有个玉顶儿,长了个全,可怪不怪?这东西要搁在市上,碰见爱主儿,二百吊钱管保买不下来。”傻狗道:“你管人家呢。你爱呀,还算得你的吗?”说着,只见驴上那人把扯手往怀一带,就转过山坡儿过山后去了,不提。那傻狗接着问白脸儿狼:“你才说告诉我个甚么巧的。”白脸儿狼说:“这话可‘法不传六耳’。也不是我坏良心来兜揽你,因为咱们俩是一条线儿拴俩蚂炸,飞不了我,蹦不了你的。讲到咱们这行啊,金仗的是磨搅讹绷,涎皮赖脸,长支短欠,摸点儿,赚点儿,才剩的下钱呢!到了这趟买卖,算你我倒了运了。那雇骡子的本主儿,倒不怎么样,你瞧跟他的那个姓华的老头子,真来的讨人嫌,甚么事儿他全通精儿,还带着挺撅挺横,想沽他一个官板儿的便宜也不行。如今他是病在店里了,这时候又要到二十八棵红柳树,找甚么褚一官。你算,他的朋友大概也不是甚么好惹的了。若然这么是一道儿到了淮安,不用说,骡子也干了,咱们俩也赔了。”傻狗说:“依你这话,怎么样呢?”白脸儿狼说:“依我,这不是那个老头子不在跟前吗?可就是你我的时运来了。咱们这时候拿上这三吊钱,先找个地方儿,潦倒上半天儿,回来到店里,就说见着姓褚的了,他没空儿来,在家里等咱们,把那个文诌诌的雏儿诳上了道儿,咱们可不往南奔二十八棵红柳树,往北奔黑风岗。那黑风岗是条背道,赶到那里,大约天也晚的时候了。等走到岗上头,把那小么儿诳下牲口来,往那没底儿的山涧里一推,这银子行李,可就属了你我哩。你说这个主意高不高?”傻狗说:“好可是好,就是咱们驮着往回里这一走,碰见个不对眼的瞧出来呢,那不是活饥荒吗?”白脸儿狼说:“说你是傻狗,你真是个‘傻狗’!咱们有了这注银子,还往回里走吗?顺着这条道儿,到那里快活不了这下半辈子呀!”那傻狗本是个见钱如命的糊涂东西,听了这话,便说:“有了,咱就是这么办咧。”当下两人商定,便站起身来,摇头晃尾的走了。他两个自己觉着这事商量了一个停妥严密,再不想人间私语,天闻若雷;暗室亏心,神目如电。又道是:“路上说话,草里有人听。”这话暂且不表。
且说那安公子打发两个骡夫去后,正是店里早饭才摆上热闹儿的时候,只听得这房里浅斟低唱,那屋里呼么喝六。满院子卖零星吃食的,卖杂货的、卖山东料的、山东布的,各店房出来进去的乱窜。公子看了说道:“我不懂这些人,定这样的长道儿,乏也乏不过来,怎么会有这等的高兴?”说着,一时间闷上心来,又惦着嬷嬷爹此时不知死活,两个骡夫去了半天,也不知究竟找得着找不着那褚一官;那褚一官也不知究竟能来不能来;自己又不敢离开这屋子,只急得他转磨儿的一般,在屋里乱转。转了一会,想了想这等不是道理,我静一静儿吧!随把个马褥子铺在炕沿上,盘腿坐好,闭上眼瞧,把自家平日念过的文章,一篇篇的背诵起来。背到那得意的地方,只听他高声朗诵地念道是:“罔极之深恩未报,面又徒留不肖肢体,遗父母以半生莫殚之愁。百年之岁月几何?而忍吾亲有限之精神,更消磨于生我劬劳之后..”正闭着眼睛,背到这里,只觉得一个冰凉挺硬的东西,在嘴唇上哧留了一下子。吓了一跳,连忙睁眼一看,只见一个人站在当地,太阳上贴着两块青缎子膏药,打着一撒手儿大松的辫子,身上穿着件月白棉绸小夹袄儿,上头罩着件蓝布琵琶襟的单紧身儿,紧身儿外面系着条河南搭包,下边穿着条香色洋布夹裤,套着双青缎子套裤,磕膝盖那里都麻了花儿了,露着桃红布里儿。右大腿旁,拖露着一大堆纯呢的白绉绸汗巾儿;脚下包脚面的鱼白布袜子,一双大掖巴鱼鳞伞鞋,可是趿拉着。左手拿着擦得镜亮二尺多长的一根水烟袋,右手拿着一个火纸捻儿。只见他噗的一声,吹着了火纸,就把那烟袋往嘴里给送人。公子说:“我不吃水烟。”那小子说:“你老吃潮烟哪?”说着,就伸手在套裤里,掏出一根紫竹潮烟袋来。公子一看,原来是把那竹根子上,钻了一个窟窿,就算了烟袋锅儿;这一头儿不安嘴儿,那紫竹的竹皮儿,都被众人的牙磨白了。公子连忙说:“我也不吃潮烟,我就不会吃烟,我也没叫你装烟。想是你听错了。”那卖水烟的一听这话,就知道这位爷是个怯公子哥儿,便低了头出去了。这公子看他才出去,就有人叫住,在房檐底下站着,唿噜唿噜的吸了好几袋,把那烟从嘴里吸进去,却从鼻子里喷出来。卖水烟的把那水烟袋吹得忒儿喽喽的山响。那人一时吃完,也不知腰里掏了几个钱给他。这公子才知道这原来也是个生财大道,暗暗的称奇。不多一会,只听得外面嚷将起采,他嚷的是:“听书吧?听段儿吧?《罗成卖绒线》,《大破寿州城》,《宁武关》,《胡迪骂阎王》,《婆子骂鸡》,《小大姐儿骂他姥姥》。”公子说道:“怎么个讲法?”跟着便听得弦子声儿,噔楞噔楞的弹着,走进院子来。看了看原来是一溜串儿瞎子,前面一个拿着一枝紫木弦子,中间儿那个拿着个破八角鼓儿,后头的那个,身上背着一个洋琴,手里打着一副札板儿,噔咚扎舌的就奔了东配房一带来。公子也不理他,由他在窗根儿底下闹去。好容易听他往北弹着去了,早有人在那里接着叫住。
这个当儿,恰好那跑堂儿的提了开水壶来泡茶,公子便自己起来倒了一碗,放在桌上晾着。只倒茶的这么一个工夫儿,又进来了两个人。公子回头一看,竟认不透是两个甚么人,看去一个有二十来岁,一个有十来岁。前头那一个打着个大长的辫子,穿着件旧青绉绸宽袖子夹袄,可是桃红袖子。那一个梳着一个大歪抓髻,穿着件半截子的月白洋布衫儿,还套着件油脂模糊破破烂烂的、天青缎子绣三蓝花儿的紧身儿。底下都是四寸多长的一对金莲儿,脸上擦着一脸的和了泥的铅粉,嘴上周围一个黄嘴圈儿胭脂,早被人吃了去了。前头那个把着面琵琶,原来是两个大丫头!公子一见,连忙说:“你们快出去。”那两个人也不答言,不容分说的,就坐下弹唱起来。公子一躲躲在墙角落里,只听她唱的是甚么:“青柳儿青,清晨早起丢了一枚针。”公子发急道:“我不听这个。”那穿青的道:“你不听这个,咱唱个好的。我唱个《小两口儿争被窝》你听。”公子说:“我都不听。”只见她握着琵琶,直着脖子问道:“一个曲儿你听了大半出咧,不听咧?”公子说:“不听了。”那丫头说:“不听!不听给钱哪!”公子此时只望她快些出去,连忙拿出一吊钱,掳了几十给她,她便嘻皮笑脸的把那一半也抢了去。那一个就说:“你把那一擞子给了我吧。”公子怕她上手,紧紧把那一百拿了下来,又给了那个。那两个把钱数了一数,分作两份儿,掖在裤腰里。那个大些的走到桌子跟前;就把方才晾的那碗凉茶端起来,咕嘟咕嘟的喝了。那小的也抱起茶壶来,嘴对嘴儿的灌了一肚子,才撅着屁股扭搭扭搭的走了。且住,说书的这话有些言过其实。安公子虽然生得尊贵,不曾见过外面这些下流事情,难道上路走了许多日子,今日才下店不成?不然,有个原故。他虽说走了几站,那华奶公都是跟着他,赶尖站,住尖站,没有个不冷清的。再说每到下店,必是找个独门独院,即或在大面儿上,有那个撅老头子,这些闲杂人也到不了跟前。如今短了这等一个人,安公子自然益发受累起来,这也算得“闻鼙鼓而思将士”了。闲话休提。
却说安公子经了这番的吵扰,又是着急,又是生气,又是害臊,又是伤心,只有盼两个骡夫,早些找了褚一官来,自己好有个倚靠,有个商量。正在盼望,只听得外面踏踏踏踏的一阵牲口蹄子响,心里说:“好了!是骡夫回来了。”他可也没算计算计,此地到二十八棵红柳树有多远;一去一回,得走多大工夫?骡夫究竟是步行的,骑了牲口去的?一概没管,只听得个牲口蹄儿响,便算定是骡夫回来了。忙忙的出了房门儿,站在台阶儿底下等着。只听得那牲口蹄儿的声儿,越走越近,一直的骑进穿堂门来。看了看,才知不是骡夫,只见一个人,骑着匹乌云盖雪的小黑驴儿,走到当院里把扯手一拢,那牲口站住,她就弃镫离鞍下来。这一下牲口,正是正西面东。恰恰的和安公子打了一个照面。公子重新留神一看,原来是一个绝色的年轻女子。只见她生得两条春山含翠的柳叶眉,一双秋水无尘的杏子眼,鼻如悬胆,唇似丹朱,莲脸生波,桃腮带靥,耳边旁带着两个硬红坠子,越显得红白分明。正是不笑不说话,一笑两酒窝儿,说甚么出水洛神,还疑作散花天女;只是她那艳如桃李之中,却又凛若霜雪,对了光儿,好一似照着了那秦宫宝镜一般,晃得人胆气生寒,眼光不定。公子连忙退了两步,扭转身来,要进房去,不觉得又回头一看,见她头上罩着一幅元青绉纱包头,两个角儿搭在耳边,两个角儿一直的盖在脑后燕尾儿上。身穿一件搭脚面长的佛青粗布衫儿,一封书儿的袖子不卷,盖着两只手;脚下穿一双二蓝尖头绣碎花的弓鞋,那大小只好二寸有零,不及三寸。公子心里想道:“我从来怕见生眼的妇女,一见就不觉得脸红,但是亲友本家家里,我也见过许多的少年闰秀,从不曾见这等一个天人相貌!作怪的是她怎么这样一副姿容,弄成恁般一个打扮,不尴不尬,是个甚么原故呢?”一面想着,就转身上了台阶儿,进了屋子,放下那半截蓝布帘儿来,巴着帘缝儿望外又看。只见那女子下了驴儿,把扯手搭在鞍子的判官头儿上,把手里的鞭子望鞍鞒洞落儿里一插。这个当儿,那跑堂儿的从外头跑进来,就往西配房尽南头正对着自己住的这间店房里让。又听跑堂儿的接了牲口,随即问了一声说:“这牲口拉到槽上喂上吧?”那女子说:“不用,你就给我拴在这窗根儿底下。”那跑堂的拴好了牲口回身,也一般的拿了脸水、茶壶、香火来,放在桌儿上。那女子说:“把茶留下,别的一概不用,要饭要水,听我的信;我还等一个人,我不叫你,你不必来。”那跑堂儿的听一句应一句的回身向外去了。
跑堂儿的走后,那女子进房去,先将门上的布帘儿高高的吊起来,然后把那张柳木圈椅挪到当门,就在椅儿上坐定。她也不茶不烟,一言不发,呆呆的只向对面安公子这间客房瞅着。安公子在帘缝儿里边被她看不过,自己倒躲开,在那巴掌大的地下来回的走。走了一回,又到窗儿边望望,见那女子还在那里,目不转睛的向这边呆望。一连偷瞧了几次,都是如此。安公子当下便有些狐疑起来,心里掂掇道:“这女子好生作怪!独自一人,没个男伴,没些行李,进了店又不是打尖,又不是投宿,呆呆的单向了我这间屋子望着,是何原故?”想了半日,忽然想起说:“是了,这一定就是我嬷嬷爹说的,那个给强盗作眼线、看道路的甚么婊子吧。她倘然要到我这屋里看起道儿来,那可怎么好呢?”想到这里,心里就象小鹿儿一般,突突的乱跳。又想了想,说:“等我把门关上,难道她还叫开门进来不成?”说着,咔哒的一声,把那扇单扇门关上。谁知那门的推关儿掉了,门又走扇,才关好了,吱喽喽又开了。再去关时,从帘缝儿里见那女子,对着这边不住的冷笑。公子说:“不好,她准是笑我呢。不要理她;只是这门关不住,如何是好?”左思右想,一眼看见那穿堂门的里边东首,靠南墙放着碾粮食一个大石头碌碡,心里说:“把这东西弄进来,顶住这门就牢靠了。万一褚一官今日不来,连夜间都可以放心。”一面想,一面要叫那跑堂儿的。无奈自己说话,向来是低声静气、慢条斯理的惯了,从不曾直着脖子喊人。这里叫他,外边断听不见,为了半晌难,仗着胆子低了头,掀开帘子,走到院子当中,对着穿堂门,往外找那跑堂儿的。可巧见他叼着一根小烟袋儿,交叉着手,靠着窗台儿在那里歇腿儿呢!公子见了,闹了个“点手唤罗成”,朝他点了一点手儿。那跑堂儿的瞧见,连忙的把烟袋杆望着掌上一拍,磕去烟灰,把烟袋掖在油裙里走来,问公子道:“要茶壶啊,你老?”公子说:“不是。我要另烦你一件事。”跑堂儿的赔笑说道:“这是那儿的话?怎么烦起来咧!伺候你老,你老吩咐吧!”公子才要开口,未曾说话,脸又红了。跑堂儿的见这么样子,说:“你老不用说了,我明白了。想来是将才串店的这几个姑娘儿,不入你老的眼,要外叫两个。你老要有熟人,只管说,别管是谁,咱们都弯转得了来;你老要没熟人,我数给你老说:咱们这儿头把交椅,数东关里住的晚香玉,那是个尖儿。要讲唱的好,叫小良人儿,你老白听听那个嗓子,真是掉在地上摔三截儿。还有个旗下金,北京城里下来的,开过大眼,讲桌面儿上那得让她呵!还有个烟袋疙瘩儿,还是个雏儿呢!你老说叫那个吧?”一套话,公子一字儿也不懂,听去大约不是甚么正经话,便羞得他要不的。连忙皱著眉,垂着头,摇着手,说道:“你这话都不在筋节上。”跑堂儿的道:“我猜的不是。那么着你老说吧。”公子这才斯斯文文的指着墙根底下那个石头碌碡说道:“我烦你把这件东西给我拿到屋里去。”那跑堂儿听了一怔,把脑袋一歪,说道:“我的大爷,你老这可是搅我咧!跑堂儿的虽说是勤行,讲的是提茶壶,端油盘,抹桌子,刷板凳。人家掌柜的土木相连的东西,我可不敢动!再说那东西少也有三百来斤,地下还埋着半截子,我就这么轻轻快快的给你老拿郅屋里去了?我要拿得动那个,我也端头号石头,考武举去了,我还在这儿跑堂儿吗!你老,这是怎么说呢?”
正说话间,只见那女子叫了声:“店里的拿开水来。”那跑堂儿的答应了一声,踅身就往外取壶去了,把个公子就同泥塑一般塑在那里。直等他从屋里兑了开水出来,公子又叫他说:“你别走,我同你商量。”那跑堂儿的说:“又是甚么?”公子道:“你们店里,不是都有打更的更夫么?烦你叫他们给我拿进来,我给他几个酒钱。”那跑堂儿的听见钱了,提着壶站住,说道:“倒不在钱不钱的。你老瞧那家伙,直有三百斤开外,怕未必弄得行啊!这么看吧,你老破多少钱吧?”公子说:“要几百就给他几百。”跑堂儿的摇头说:“几百不行,那得月干楮。”说着,又伸了两个指头。这句话公子可断断不得明白了!不但公子不得明白,就是听书的也未必得明白,连我说书的也不得明白。说书的当日听人演说《儿女英雄传》这桩故事的时候,就考查过《扬子方言》那部书。那部书竟没有载这句方言,后采遇见一位市井通品,向他请教,他才注疏出来道是:“月之为言二也,以月字中藏着二字也。干之为言千,千之为言吊也,干者千之替语也,吊者千之通称也。楮之为言纸也,纸,钱也,即古之所为寓钱喻制钱,一而二,二而一者也。合而言之,月干楮者,两吊钱也。不仅惟是,如‘流干楮’,‘玉干楮’,自一二以至九十皆有之。”自从听了这番妙解,说书的才得明白,如今公诸同好。闲言少叙。
那安公子问了半天,跑堂儿的才说明是要两吊钱。公子说:“就是两吊,你叫他们快给我拿进来吧。”跑堂儿的搁下壶,叫了两个更夫来。那两个更夫,一个生得顶高细长,叫作杉槁尖子张三;一个生得壮大黑粗,叫作压油墩子李四。跑堂儿的告诉他二人说:“来把这家伙,给这位客人挪进屋里去。”又悄说道:“喂!有四百钱的酒钱呢。”这李四本是个浑虫,听了这话,先走到石头边说:“这得先问它一问。”上去向那石头楞子上,当的就是一脚,那石头风丝儿也没动。李四哎哟了一声,先把腿蹲了。张三说:“你搁着吧!那非离了拿镢头,把根子搜出来行得吗?”说着,便去取镢头。李四说:“喂!你把咱们的绳杠也带来。这得两人抬呀!”少时绳杠镢头来了。这一阵嚷,院子里住店的串店的,已经围了一圈子人了。安公子在一旁看着,那两个更夫脱衣裳,绾辫子,磨拳擦掌的才要下镢头,只见对门的那个女子抬身迈步款款的走到跟前,问着两个更夫说:“你们这是作甚么呀?”跑堂儿的接口说道:“这位客人要使唤这块石头,给他弄进去。你老躲远着瞧,小心碰着!”那女子又说道:“弄这块石头,何至于闹得这等马仰人翻的呀?”张三手里拿着镢头看了一眼,接口说:“怎么马仰人翻呢?瞧这家伙,不这么弄,弄得动它吗?打量玩儿呢!”
那女子走到跟前,把那块石头端相了,端相见有二尺多高,径圆也不过一尺来往,约莫也有个二百四五十斤重;原来是一个碾粮食的碌碡,上面靠边却有个凿通了的关眼儿,想是为拴牲口,再不,插根杆儿,晾晾衣裳用的。她端相了一番,便向两个更夫说道:“你们两个闪开。”李四说:“闪开怎么着?让你老先坐下歇歇儿。”那女子更不答言,她先挽了挽袖子,把那佛青粗布衫子的衿子,往一旁一缅,两只小脚儿往两下里一分,拿着桩儿,挺着腰板儿,身北面南,用两只手靠定了那石头,只一撼,又往前推了一推,往后拢了一拢,只见那石头脚跟上,周围的土儿就搭起来了。重新转过身子去,身西面东又一撼,就势儿用右手轻轻的一撂,把那块石头就撂倒了。看的众人齐打夯儿的喝彩,就中也有嗖的一声的,也有惜的一声的,都悄悄的说道:“这才是劲头儿呢!”当下把个张三、李四吓得目瞪口呆,不由的叫了一声:“我的佛爷老子!”他才觉得他方才那阵讨人嫌闹的不够味儿。那跑堂儿的一旁看了,也吓得舌头伸了出来,半日收不回去。独有安公子看得心里反倒加上一层为难了。甚么原故呢?他心里的意思,本是怕那女子进这屋里来,才要关门,怕关门不牢,才要用石头顶,及至搬这块石头,倒把她招了来了。这个当儿,要说我不用这块石头了,断无此理;若说不用你给我搬,大约更不会行。况且这等一块大石头,两个笨汉尚且弄它不转,她轻轻松松的就把它拨弄躺下了,这个人的本领,也就可想而知。这不是我自己“引水人墙”、“开门揖盗”么?只急得他悔焰中烧,说不出口,在满院子里干转。这且不言。
且说那女子把那石头撂倒在平地上,用右手推着一转,找着那个关眼儿,伸进两个指头去勾住了,往上只一提,就把那二百多斤的石头碌碡,单撒手儿提了起来,向着张三、李四说道:“你们两个也别闲着,把这石头上的土,给我拂落净了。”两个人屁滚尿流,答应了一声,连忙用手拂落了一阵,说:“得了。”那女子才回过头来满面含春的向安公子道:“尊客,这石头放在那里?”那安公子羞得面红过耳,眼观鼻、鼻观心的答应了一声说:“有劳,就放在屋里吧。”那女子听了,便一手提了石头,款动一双小脚儿,上了台阶儿。那只手撩起了布帘,跨进门去,轻轻的把那块石头放在屋里南墙根儿底下,回转头来,气不喘,面不红,心不跳。众人伸头探脑的向屋里看了,无不诧异。
不言看热闹的这些人,三三两两,你一言,我一语的猜疑讲究。却说安公子见那女子进了屋子,便走向前去,把那门上的布帘儿挂起,自己倒闪在一旁想着好让她出来。谁想那女子放下石头,把手上身上的土,拍了拍,抖了抖,一回身就在靠桌儿的那张椅子上坐下了。安公子一见,心里说道:“可怎么好?怕她进来,她进来了;盼她出去,她索性坐下了!”心里正在为难,只听得那女子反客为主,让着说道:“尊客,请屋里坐。”这公子欲待不进去,行李银子都在屋里,实在不放心;欲待进去,和她说些甚么?又怎生的打发她出去!俄延了半晌,忽然灵机一动,心中悟将过来:“这是我粗心大意。我若不进去,她怎得出来?我如今进去,只要如此如此,怎般怎般,她难道还有甚么不走的道理不成?”这正是:
也知蕙兰非凡草,怎奈当门碍着人?
要知安公子怎生开发那女子?那去找褚一官的两个骡夫回来,到底怎生掇赚安公子?那安公子信也不信,从也不从?都从下回书交代。
[book_title]第五回 小侠女重义更厚情 怯书生避难反遭祸
这回书紧接上回,讲的是安公子一人落在荏平旅店,遇见一个不知姓名的女子,花容月貌,荆钗布裙,本领惊人,行踪难辨,一时错把她认作了一个来历不明之人,加上一番防范。偏偏那女子又是有意而来。彼此阴错阳差,你越防她,她越近你,防着防着,索性防到自己屋里来了!及至到了屋里,安公子是让那女子出来,自己好进去;那女子是让安公子进去,她可不出来。安公子是女孩儿一般的人,那里经得起这等的磨法?不想这一磨,正应了俗语说的“铁打房梁磨绣针”,竟磨出一个儿见识来了。道他有了个什么见识?说来好笑,却也可怜!只见他一进屋子,便忍着羞,向那女子恭恭敬敬的作了一个揖,算是道个致谢。那女子也深深的还了个万福。二人见礼已毕,安公子便向那马鞘子里拿出两吊钱来,放在那女子跟前,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那女子忙问说:“这是什么意思?”公子说:“我方才有言在先,拿进这块石头来,有两吊谢仪。”那女子笑了一笑说:“岂有此理!笑话儿了!”因把那跑堂儿的叫来说:“这是这位客人赏你们的,三个人拿去分了吧。”那两个更夫正在那里平垫方才起出来的土,听见两吊钱,也跑了过来。那跑堂儿的先说:“这我们怎么倒稳吃三注呢?”那女子说:“别累赘!拿了去,我还干正经的呢。”三个人谢了一谢,两个更夫就和他在窗外分起来。那跑堂儿的只叫得苦,他原想着这是点外财儿,这头儿要了两吊,那头儿说了四百,一吊六百文是卷稳的下腰了;不料给当面抖搂亮了,也只得三一三十一,和那两个,每人六百六十六的平分。分完了,也算多剩了两个大钱,掖在耳朵眼儿里,和两个更夫拿着镢头绳杠去了,不提。
公子见那女子这光景,自己也知道这两吊钱又弄疑相了。才待讪讪儿的躲开,那女子让道:“尊客请坐,我有话请教。请问:尊容上姓,仙乡那里?你此来自然是从上路来,到下路去,是往那方去,从何处来?看你既不是官员赴任,又不是买卖经商,更不是觅衣求食,究竟有什么要紧的勾当,怎生的伴当也不带一个出来,就这等孤身上路呢?请教!”公子听了头一句,就想起嬷嬷爹嘱咐的“逢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的话来了。想了想:“算这‘安’字说三分,可怎么样的分法儿呢?难道我说我姓宝头儿,还是说我姓女不成,况且祖宗传流的姓,如何假得?”便直截了当的说:“我姓安。”说了这句,自己可不会问人家的姓,紧接着就把那家往北京,改了个方向儿,前往河南,掉了个过儿。说:“我是保定府人。我从家乡来,到河南去,打算谋个馆地作幕。我本有个伙伴在后面走着,大约早晚也就到。”那女子笑了笑说:“原来如此!只是我还要请教,这块石头又要它何用?”公子听了这句,口中不言,心里暗想道:“这可没的说了!怎么好说我怕你是个给强盗看道儿的,要顶上这门,不准你进来呢?”只得说是:“我见这店里串店儿闲杂人过多,不耐这烦扰,要把这门顶上,便是夜里也谨严些。”自己说完了,觉着这话说了个周全,遮了个严密,这大概算得“逢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了。
只见那女子未曾说话,先冷笑了一声,说:“你这人怎生的这等枉读诗书,不明世事?你我萍水相逢,况且男女有别;你与我无干,我管你不着。如今我无端的多这番闲事,问这些闲话,自然有个原故。我既这等苦苦相问,你自然就该侃侃而谈;怎么问了半日,你一味的吞吞吐吐,支支吾吾,你把我作何等人看待?”列公!若论安公子,长了这么大,大约除了受父母的教训,还没受过这等大马金刀儿的排揎呢!无奈人家词严义正,自己胆怯心虚,只得赔着笑脸儿说:“说那里话!我安某从不会说谎,更不敢轻慢人,这个还请原谅。”那女子道:“这轻慢不轻慢,倒也不在我心上,我是天生这等一个多事的人:我不愿作的,你哀求会子也是枉然;我一定要作的,你轻慢些儿也不要紧。这且休提。你若说你不是谎话,等我一桩桩的点破了给你听:你道你是保定府人,听你说话,分明是京都口吻,而且满面的诗礼家风,一身的簪缨势派,怎的说倒是保定府人?你道你是往河南去,如果往河南去,从上路就该岔道,如今走的正是山东大路,奔江南江北的一条路程;若说你往江南、淮安一带还说得去,怎的说倒是往河南去?你又道你是到河南作幕,你自己自然觉得你斯文一派,象个幕宾的样子,只是你不曾自己想想,世间可有个行囊里装着两三千银子去找馆地当师爷的么?”公子听到这里,已经打了个寒噤,坐立不安。那女子又复一笑说:“只有你说的,还有个伙伴在后边,这句话倒是句实话;只是可惜你那个老伙伴的病,又未必得早晚就好,来得恁快。你想,难道你这些话都是肺腑里掏出来的真话不成?”一席语把个安公子吓得闭口无言,暗想道:“怎么我的行藏她知道的这等详细?据这样看起来,这人好生作怪,不知是给甚么强盗作眼线的,莫不竟是个大盗,从京里就跟了下来。果然如此,不但嬷嬷爹在跟前不中用,就褚一官来也未必中用。这便如何是好呢?”
不言公子自己肚里猜度,又听那女子说:“再讲到你这块石头的情节,不但可笑可怜,尤其令人可恼。你道是怕店里闲杂人搅扰,你今日既下了这座店,住了这间房,这块地方今日就是你的产业了。这些串店的固是讨厌,从来说:‘无君子不养小人’。这等人喜欢的时节,付之行云流水也使得;烦恼的时节,狗一般的可以吆喝出去,你要这块石头何用?再要讲到夜间严谨门户,不怕你腰缠万贯,落了店都是店家的干系,用不着客人自己费心。况且在大路上大店里,大约也没有这样的笨贼来做这等的笨事。纵说有铜墙铁壁,挡的是不来之贼如果来了,岂是这块小小的石头挡得住的?如今现身说法,就拿我讲,两个指头就轻轻儿的给你提进来了,我白日就提得了来,夜间又有什么提不开去的?你又要这块石头何用?你分明是误认了我的来意!妄动了一个疑团,不知把我认作一个何等人!故此我才略略的使些神通,作个榜样,先打破你这疑团,再说我的来意。怎么的益发的左遮右掩、瞻前顾后起来?尊客,你不但负了我的一片热肠,只怕你还要前程自误!”
列公!大凡一个人,无论他怎样的理直气壮,足智多谋,只怕道着心病。如今安公子正在个疑鬼疑神的时候,遇见了这等一个神出鬼没的脚色,一番话说得言言逆耳,字字诛心,叫那安公子怎样的开口;只急得他满头是汗,万虑如麻,紫胀了面皮,倒抽口凉气,乜的一声撇了酥儿了。那女子见了,不觉呵呵大笑起来,说:“这更奇了!钟不打不响,话不说不明,有话到底说呀!怎么哭起来了呢?再说你也是大高的个汉子咧,并不是小,就是小,有眼泪也不该向我们女孩儿流哇!”这句话一愧,这位小爷索性鸣呜咽咽的痛哭起来。那女子道:“既这样,让你哭。哭完了,我到底要问,你到底得说。”
公子一想:“我原为保护这几两银子,怕误了老人家的大事,所以才苦苦的防范支吾;如今她把我的行藏,说出来如亲眼儿见的一般,就连这银子的数目她都晓得,我还瞒些甚么来?况且看她这本领心胸,慢说取我这几两银子,就要我的性命,大约也不费甚么事;或者她问我,果真有个道理也未可知。”左思右想,事到其间,也不得不说了。他便把他父亲怎的半生苦攻,才得了个榜下知县;怎的被那上司因不托人情,不送寿礼,忌才贪贿,便寻了个错缝子参了,革职拿问,下在监里,带罪赔修;自己怎的丢下功名,变了田产,去救父亲这场大难;怎的上了路,几个家人回去的回去,没来的没来,卧病的卧病,只剩了自己一人;那华奶公,此时怎的不知生死;打发骡夫去找褚一官夫妇,怎的又不知来也不来,一五一十从头至尾,本本源源,滔滔滚滚的对那女子哭诉了一遍。那女子不听犹可,听了这话,只见她柳眉倒竖,杏眼圆睁,腮旁烘起两朵红云,头上现出一团煞气,口角儿一动,鼻翅儿一扇,那副热泪,就在眼眶儿里滴溜溜的乱转,只是不好意思哭出来。她便搭讪着理了理两鬓,用袖子把眼泪沾干,向安公子道:“你原来是位公子。公子!你这些话,我却知道了,也都明白了。你如今是穷途末路,举目无依。便是你请的那褚家夫妇,我也晓得些消息,大约他绝不得来,你不必枉等。我既出来多了这件事,便在我身上,还你这人财无恙,父子团圆。我跟前还有些未了的小事,须得亲自走趟,回来你我短话长说着。此时才不过午初时分,我早则三更,迟则五更必到;倘然不到,便等到明日也不为迟。你须要步步留神,第一拿定主意。你那两个骡夫回来,无论他说褚家怎样的个回话,你总等见了我的面,再讲动身。要紧!要紧!”说着,叫了店家拉过那驴儿骑上,说了声:“公子保重。请了!”一阵电卷星飞,霎时不见人影。半日公子还站在那里呆望,怅怅如有所失。
却说那女子搬那石头的时节,众人便都有些诧异;及至和公子攀谈了这些话,窗外便有许多人走来走去的窃听。一时传到铺主人耳中,那店主人本是个老经纪,他见那女子行迹有些古怪,公子又年轻不知庶务,生恐弄出些甚么事来,店中受累,便走到公子房中要问个端的。那公子正想着方才那女子的话,在那里纳闷,见店主人走进来,只得起身让座。那店主人说了两句闲话,便问公子道:“客官,方才走的那个娘儿们是一路来的么?”公子答说:“不是。”店主人又问:“这样,是一定向来认识,在这里遇着了?”公子道:“我连她姓甚名谁,家乡往处,都不知道,从哪里认得起?”店主人说:“既如此,我可有句老实话说给你。客官!你要知我们开了这座店,将本图利,也不是容易?一天开了店门,凡是落我这店的,无论腰里有个一千八百,以及一吊两吊,都是店家的干系。保得无事,彼此都愿意,万一有个失闪,我店家推不上干净儿来。事情小,还不过费些精神唇舌;到了事情大了,跟着经官动府,听审随衙,也说不了。这咱们可讲的是各由天命。要是你自个儿招些邪魔外祟来弄得受了累,那我可全不知道。据我看,方才这个娘儿们太不对眼,还沾着有点子邪道。慢说客官你,就连我们开店的,只管甚么人都经见过,真断不透这个人来。我们也得小心,客官你自己也得小心!”公子着急说:“难道我不怕吗?她找了我来的,又不是我找了她来的。你叫我怎么个小心法儿呢?”那店主人道:“我倒有个主意,客官你可别想左了!讲我们这些开店的,仗的是天下仕宦行台,那怕你进店来喝壶茶,吃张饼,都是我的财神爷,再没说拿着财神爷往外推的。依我说,难道客官你真个的还等她三更半夜的回来不成?知道弄出个甚么事来!莫如趁天气还早,躲了,她晚上果然来的时候,我们店里就好和她打饥荒了。你老自想想,我这话,是为我,是为你?”公子说:“你叫我一个人儿,躲到哪里去呢?”那店主人往外一指,说:“那不是他们脚上的伙计们回来了。”公子往外一看,只见自己的两个骡夫回来了。公子连忙问说:“怎么样?见着他没有?”白脸儿狼说:“好容易才找着了那个老爷,给你老讨了个好儿来。他说家里的事情摘不开,不得来。请你老亲自去,今儿就在他家住,他在家老等。”公子听了犹疑。那店主人便说:“这事情巧了。客官,你就借此避开了,岂不是好?”那两个骡夫都问:“怎么回事?”店里便把方才的话说了一遍。骡夫一听,正中下怀,便一力的撺掇公子快走。公子固是十分不愿,但一则自己本有些害怕;二则当不得骡夫店家两下里七言八语;三则想着相离也不过二十多里地,且到那里见着褚一官,也有个依傍;四则也是他命中注定,合该有这场大难。心中一时忙乱,便把华奶公嘱咐的走不得小路,和那女子说的务必等她回来见了面再走的这些话,全忘在九霄云外。便忙忙的收拾行李,骑上牲口,带了两个骡夫,竟自去了。
列公!说书的说了半日,这女子到底是个何等样人,她到此究竟为着些甚么事,因何苦苦的追问安公子的详细原委,又怎的知道安公子一路行藏,她既和安公子素昧平生,为甚么挺身出来要揽这桩闲事,及至交代了一番话,又匆匆的那里去了?若不一一交代明白,听书的听着岂不气闷?如今且慢提她的姓名籍贯。原来这人天生的英雄气壮,儿女情深,是个脂粉队里的豪杰,侠烈场中的领袖。她自己心中,又有一腔的弥天恨事,透骨酸心,因此上虽然是个女孩儿,激成了个抑强扶弱的性情,好作些杀人挥金的事业。路见不平,便要拔刀相助;一言相契,便肯沥胆订交;见个败类,纵然势焰薰天,她看着也同泥猪瓦狗;遇见正人,任是贫寒求乞,她爱的也同威凤祥麟。分明是变化不测的神龙,好比那慈悲渡人的菩萨。那两个骡夫,在岔道口土山前,先看见的那个骑骡儿的,便是这个人。她从山下经过,耳轮中正听得白脸儿狼说“咱们有本事,硬把他被套里的那二三千银子搬运过来,还不领他的情呢!”的这句话,心中一动说:“这不是一桩倚势图财的勾当么?”她便把驴儿一带,绕到山后,下了驴儿,从山后上去,隐在乱石丛树里窃听多时,把白脸儿狼、傻狗二人商量的伤天害理的这段阴谋,听了个详细。登时义愤填胸,便依着那两个骡夫说的路数儿,顺了大道一路寻来,要访安公子,看看他怎生一个人,怎样一个来历。及至到那悦来老店访着了,见安公子那一番举动,早知他是不通世路艰难、人情利害的一个公子哥儿。看着不由得心中却是可笑,又是可怜;想着这番情由,又不觉得着恼。因此借那块石头,作了一个见面搭话的由头。谁想安公子面嫩心虚,又吞吞吐吐的不肯道出实话,她便点破了疑团,一席话激出公子的实话来,才晓得安公子是个孝子。又恰恰的碰上了她那一腔酸心恨事,动了个同病相怜的心意,想救他这场大难。方才又明听得两个骡夫商量,不给褚一官送那封信去,便是安公子不受骡夫的赚,不肯动身,又叫他一人怎样的登程;因此自己便轻轻儿的把这桩不相干、没头脑的事儿一肩担了起来。想着先走这趟,把这事弄个彻底周全,也不值得问这两个骡夫,自己自然有个叫他好好的送安公子稳到淮安的本领;故此临行谆谆的嘱咐公子,无论骡夫怎样个说法,务必等她回来见面再行。至于那老店主的一番好意,可巧成就了骡夫的一番阴谋,那女子如何算计得到?这又叫作“无巧不成书”。如今说书的把这话交代清楚,不再絮烦,言归正传。却说那两个骡夫引着安公子出了店门,顺着大路转了那条小路,一直的奔了岔道口的那座大土山来。书里交代过的,从这山往南岔道,便是上二十八棵红柳树的路,往北岔道,便是上黑风岗的路。他两个不往南走,引了安公子往北而行。行了一程,安公子见那路渐渐的崎岖不平,乱石荒草,没些村落人烟,心中有些怕将起来,便说:“怎的走到这等荒僻地方来了?”白脸儿狼答说:“这是小道儿。那比得官塘大道呢?你老看,远远的不是有座大山岗子吗?过了那山岗子不远儿,就瞧见那二十八棵红柳树咧!”公子只得催着牲口趱向前去。行了一程,来到黑风岗的山脚下,只见白脸儿狼向傻狗使了个眼色说:“你可紧跟着些儿走,还得照应着行李和那头空骡子。我先上岗子去看,有对头来的牲口,好招呼他一声儿;不然,这等窄道儿挤到一块子,可就不好开步咧!”公子心下说:“不想这两个骡夫如此尽心,到了倒得赏他一赏。”那白脸儿狼说着,把骡子加上一鞭子,那骡子便凿着脑袋使着劲,奔上坡去,提得脖子底下那个铃铛唏啷哗啷地响。不想上了不过一箭多远,那骡子忽然窝里发炮的一闪,把那白脸儿狼从骡子上掀将下来。你道这是甚么原故?这个书虽是小说评话,却没那些说鬼说神没对证的话。原来那白脸儿狼正走之间,路旁有棵多年的干老树,那老树上半截,剩了一个梢儿活着,下半截都空了,里头住了一窝老枭。这老枭大江以南叫作“猫头鸱”,大江以北叫作“夜猫子’,深山里面,随处都有。这山里等闲无人行走,那夜猫子白日里又不出窝,忽然听得人声,只道有人掏它的窝儿来了,便横冲了出来,一翅膀正扇在那骡子的眼睛上,那骡子护疼,把脑袋一拨甩,就把骑着的人掀了下来,连那脖子底下拴的铃铛,也就掉了,落在地下。那骡子见那铃铛满地乱滚,又一眼岔,他便一踅头顺着黑风岗的山根儿跑了下去。那驮骡又是恋群的,一头一跑,那三头也跟了下来。白脸儿狼摔得那草帽子也丢了,幸而不曾摔重。他见四头骡子都跑下去,一咕噜爬身起来,顾不得帽子,撒开腿就赶。这赶脚的营生,本来两条腿跟着四条腿跑还赶不上,如今要一个人跟着四脚骡子跑,哪里赶得上呢?一路紧赶紧走,慢赶慢走,一直的赶至一座大庙跟前。那庙门前有个饮马槽,那骡子奔了水去;这才一个站住,都站住了。傻狗先下了牲口,拢住那骡子骂道:“不是还债的东西,等着今儿晚上宰了你吃肉。”
安公子在牲口上定了定神下来,口里叹道:“怎么又岔出这件事来?”抬头一看,只见那庙好一座大庙,只是破败得不成个模样。山门上是“能仁古刹”四个大字,还依稀仿佛看得出来。正中山门外面,用乱砖砌着;左右两个角门,尽西头有个车门,也都关着。那东边角门墙上,却挂着一个木牌,上写:“本庙安寓过往行客”。隔墙一望,里面塔影冲霄,松声满耳,香烟冷落,殿宇荒凉。庙外有合抱不交的几株大树,挨门一棵树下,放着一张桌子,一条板凳;桌上晾着几碗茶,一个钱筐箩。树上挂着一口钟,一个老和尚在这里坐着,卖茶化缘。公子便问那老和尚道:“这里到二十八棵红柳树还有多远?”那老和尚说:“你们上二十八棵红柳树,怎的走起这条路来?你们想是从大路来的呀!你们上二十八棵红柳树,自然该从岔道口往南去才是呢。”公子一听:“这不又绕了远儿了吗?”说着,只见那白脸儿狼满头大汗的赶来了。公子问他道:“你看如今又耽搁了这半日工夫,得甚么时候才到呢?”白脸儿狼气喘吁吁的说:“不值甚么。咱们再绕上岗子去,一下岗子就快到了。”公子向西一望,见那太阳已经衔山,看看的要落下去,便指着说道:“你看这还赶得过这岗子去吗?”两个骡夫未及答言,那老和尚便说:“你们这时候还要过岗子,可不要命喝粥了。我告诉你们,这山上两月头里,出了一个儿山猫,前几天儿的工夫伤了两三个人了。这往前去,也没饭店人家。依我说,你们今晚且在庙里住下,明日早起再过岗子去吧。”说着,拿起钟锤子来,当当当的便把那钟敲了三下。只见左边的那座角门,哗喇一响,早走出两个和尚来。一个是个瘦长身量,生得浑身精瘦,约有三十来岁;一个是个秃子,将就材料当了和尚,也有二十来岁。一齐向公子说:“施主寻宿儿吧!庙里现成的茶饭,干净房子,住一夜,随心布施,不争你的银钱。”公子才点了点头,还没说出话来,那白脸儿狼忙着抢过来说:“你别搅局,我们还赶道儿呢。”那两个和尚答话道:“人家本主儿都答应了,你不答应;就是我们僧家赚个几百香火钱,也化的是十方施主的,没化你的。”不由分说,就把那驮行李的骡子拉进门去。傻狗忙拦他说:“你也不打听打听,谁买的胡琴儿,你就拉起来咧。”白脸儿狼一见,生怕吵闹起来倒误了事,想了想:“天也真不早了,就赶到岗上,天黑了也不好行事;又加着自己也跑乏了,索性今晚在庙里住下,等明日早走,依旧如法炮制,也不怕他飞上天去!”便拦傻狗说:“不!咱们就住下吧。”他倒先轰着骡子赶进门来。
公子进门一看,原来里面是三间正殿,东西六间配殿,东南角上一个随墙门,里边一角拐角墙挡住,看不见院落。西南上一个栅栏,门里面马棚槽道俱全。那佛殿闲窗脱落,满地鸽翎蝠粪,败叶枯枝,只有三间西殿还糊着窗纸,可以住人。那和尚便引了公子,奔西配殿来。公子站在台阶上看着卸行李,两个和尚也帮着搭那驮子,搭下来往地下一放,觉得斤两沉重,那瘦的和尚向着那秃子丢了个眼色道:“你告诉当家的一声儿,出来招呼客人。”那秃子会意,应了一声。去不多时,只见从那边随墙门儿里,走出一个胖大和尚来。那和尚生得浓眉大眼,赤红脸,糟鼻子,一嘴巴子硬触触的胡子,腿儿脖子上带着两三道血口子,看那样子象是抓伤的一般。他假作斯文一派,走到跟前,打着问讯说道:“施主辛苦了,这里不洁净,污辱众位罢咧。请到禅堂里歇吧。那里诸事方便,也严紧些。”公子一面答礼,回头看了看,那配殿里原来是三间通连,南北顺面两条大炕,却也实在难住,便同了那和尚往东院而来。一进门见是极宽展的一个平整院落,正北三间出廊正房,东首院墙另有个月亮门儿,望着里面象是个厨房样子。进了正房,东间有槽隔断堂屋,西间一通连。西间靠窗南炕,通天排插。堂屋正中一张方桌,两个杌子,左右靠壁两张春凳。东里间靠西壁子,一张木床,挨床靠窗两个杌子,靠东墙正中一张条桌,左右南北摆着一对小平顶柜,北面却又隔断一层,一个小门,似乎是个堆零星的地方,屋里也放着脸盆架等物。那当家的和尚,让公子堂屋正面东首坐下,自己在下相陪。这阵闹,那天就是上灯的时候儿了。那天正是八月初旬天气,一轮皓月渐渐东升,照得院子里如同白昼。接着那两个和尚把行李等件送了进来,堆在西间炕上。当家的和尚吩咐说:“那脚上的两个伙计,你们招呼吧。”两个和尚笑嘻嘻的答应着去了。只听那胖和尚高声叫了一声:“三儿点灯来。”便有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和尚,点了两个蜡烛来,又去给公子倒茶打脸水。门外化缘的那个老和尚,也来照料着,恭恭敬敬服侍公子。公子心里十分过意不去。
一时茶罢,紧接着端上菜来,四碟两碗,无非豆腐、面筋、青菜之类。那油盘里,又有两个盅子,一把酒壶。那老和尚随后又拿了一壶酒来,壶梁儿上拴着一根红头绳儿,说:“当家的,这壶是你老的,也放在桌儿上。”那和尚赔着笑,向安公子说:“施主,僧人这里是个苦地方,没甚么好吃的。就是一盅素酒,倒是咱们庙里自己浸的。”和尚说着,站起来拿公子那把壶满满的斟了一盅送过去。公子也连忙站起来说:“大师傅,不敢当!”和尚随后把自己的酒也斟上,端着盅儿,让公子说:“施主,请!”公子端起盅子来,虚举了一举,就放下了。让了两遍,公子总不肯沾唇。那和尚说:“酒凉了,换一换吧。”说着,站起来把那盅倒在壶内,又斟了一盅,说道:“喝一盅。僧人五荤都戒,就只喝一口素酒;这个东西冬天挡寒,夏天解疫,象走长道儿还可以解乏。喝了这二盅,我再不让了。”那和尚一面送酒,公子一面用手谦让,说:“别斟了,我是天性不饮。”抵死不曾从命。一时匆忙,手里不曾接住,一失手,连盅子带酒掉在地下,把盅子碰了个粉碎,泼了一地酒。不料这酒泼在地下,忽然间唿的一声,冒上一股火来,那和尚登时翻转面皮,说道:“呔!我将酒敬人,并无恶意。怎么你酒也泼了,把我的盅子也碎了,你这个人好不懂交情!”说着,伸过手来把公子的手腕拿住,往后一拧。
公子哎哟了一声,不由得就转过脸去,口里说道:“大师父!我是失手,不要动怒!”那和尚更不答话,把他推推搡搡推到廊下,只把这只胳膊往厅柱上一绑,又把那只胳膊也拉过来,交代在一只手里携住,腾出自己那只手来,在僧衣里抽出一根麻绳来,十字八道,把公子的手捆上。只吓得那公子魂不附体,战兢兢的哀求说:“大师傅不要动怒!你看菩萨分上,怜我无知,放下我来,我喝酒就是了。”那和尚尽他哀告,总不理他,怒轰轰的走进房去,把外面大衣脱了,又拿了一根大绳出来,往公子的胸前一搭,向后抄手,绕了三四道,打了一个死扣儿。然后拧成双股,往腿下一道道的盘起来,系了个绳头。他便叫三儿拿家伙来,只见那三儿连连的答应说:“来了,来了!”手里端着一个红铜旋子,盛着半旋子凉水,旋子边上搁着一把一尺来长,泼风也价似的牛耳尖刀。公子一见,吓得一身鸡皮疙瘩,顶门上轰的一声,只有两眼流泪、气喘声嘶的分儿,也不知要怎么哀求才好。没口子只叫:“大师父!可怜你杀我一个,便是杀我三个。”
那和尚睁了两只圆彪彪的眼睛,指着公子道:“呔!小小子儿,别说闲话。你听着,我也不是你的甚么大师傅,老爷是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有名的赤面虎黑风大王的便是。因为看破红尘,削了头发,因见这座能仁古刹,正对着黑风岗的中峰,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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