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俄罗斯的童话 [book_author]鲁迅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39018 [book_dec](苏联)M.高尔基著,鲁迅译。于1912年-1917年间陆续发表,1918年结集出版单行本。鲁迅从日译本转译,于1934年9月至1935年4月间译出九篇,以“邓当世”的笔名陆续发表于《译文》月刊;后七篇则因“得检查老爷批云意识欠正确”,未能继续刊登,后来与已发表过的九篇同印入单行本,1935年8月刊行。“这《俄罗斯的童话》,共有十六篇,每篇独立,虽说‘童话’,其实是从各方面描写俄罗斯国民性的种种相,并非写给孩子们看的。发表年代未详,恐怕还是十月革命前之作,今从日本高桥晚成译本重译,原在改造社版《高尔基全集》第十四本中。”第二回,对于第三篇,又有这样的《后记》两段。“《俄罗斯的童话》里面,这回的是最长的一篇,主人公们之中,这位诗人也是较好的一个,因为他终于不肯靠装活死人吃饭,仍到葬仪馆为真死人出力去了,虽然大半也许为了他的孩子们竟和帮闲‘批评家’一样,个个是红头毛。我看作者对于他,是有点宽恕的,——而他真也值得宽恕。 [book_img]Z_13708.jpg [book_title]小引 這是我從去年秋天起,陸續譯出,用了「鄧當世」的筆名,向《譯文》投稿的。 第一回有這樣的幾句《後記》: 「高爾基這人和作品,在中國已爲大家所知道,不必多說了。 「這《俄羅斯的童話》,共有十六篇,每篇獨立;雖說『童話』,其實是從各方面描寫俄羅斯國民性的種種相,並非寫給孩子們看的。發表年代未詳,恐怕還是十月革命前之作;今從日本高橋晚成譯本重譯,原在改造社版《高爾基全集》第十四本中。」 第二回,對於第三篇,又有這樣的《後記》兩段: 「《俄羅斯的童話》裏面,這回的是最長的一篇,主人公們之中,這位詩人也是較好的一個,因爲他終於不肯靠裝活死人喫飯,仍到葬儀館爲眞死人出力去了,雖然大半也許爲了他的孩子們竟和幫閒『批評家一樣,個個是紅頭毛。我看作者對於他,是有點寬恕的,——而他眞也值得寬恕。 「現在的有些學者說:文言白話是有歷史的。這並不錯,我們能在書本子上看到;但方言土語也有歷史——只不過沒有人寫下來。帝王卿相有家譜,的確證明着他有祖宗;然而窮人以至奴隸沒有家譜,却不能成爲他並無祖宗的證據。筆只拿在或一類人的手裏,寫出來的東西總不免於蹊蹺,先前的文人哲士,在記載上就高雅得古怪。高爾基出身下等,弄到會看書,會寫字,會作文,而且作得好,遇見的上等人又不少,又並不站在上等人的高臺上看,於是許多西洋鏡就被拆穿了。如果上等詩人自己寫起來,是決不會這模樣的。我們看看這,算是一種參考罷。」 從此到第九篇,一直沒有寫《後記》。 然而第九篇以後,也一直不見登出來了。記得有時也又寫有《後記》,但並未留稿,自己也不再記得說了些什麽。寫信去問譯文社,那回答總是含含胡胡,莫名其妙。不過我的譯稿却有底子,所以本文是完全的。 我很不滿于自己這回的重譯,只因別無譯本,所以姑且在空地裏稱雄。倘有人從原文譯起來,一定會好得遠遠,那時我就欣然消滅。 這並非客氣話,是眞心希望着的。 [book_title]一 一個青年,明知道這是壞事情,却對自己說—— 「我聰明。會變博學家的罷。這樣的事,在我們,容易得很。」 他於是動手來讀大部的書籍,他實在也不蠢,悟出了所謂知識,就是從許多書本子裏,輕便地引出證據來。 他讀透了許多艱深的哲學書,至於成爲近視眼,並且得意地擺着被眼鏡壓紅了的鼻子,對大家宣言道—— 「哼!就是想騙我,也騙不成了!據我看來,所謂人生,不過是自然爲我而設的羅網!」 「那麽,戀愛呢?」生命之靈問。 「阿,多謝!但是,幸而我不是詩人!不會爲了一切乾酪,鑽進那逃不掉的義務的鐵栅裏去的!」 然而,他到底也不是有什麽特別才幹的人,就只好決計去做哲學教授。 他去拜訪了學部大臣,說—— 「大人,我能夠講述人生其實是沒有意思的,而且對於自然的暗示,也沒有服從的必要。」 大臣想了一想,看這話可對。 於是問道—— 「那麽,對於上司的命令,可有服從的必要呢?」 「不消說,當然應該服從的!」哲學家恭恭敬敬的低了給書本磨滅了的頭,說。「這就叫作『人類之欲求』……」 「唔,就是了,那麽,上講臺去罷,月薪是十六盧布。但是,如果我命令用自然法來做教授資料的時候,聽見麽——可也得拋掉自由思想,遵照的呵!這是決不假借的!」 「我們,生當現在的時勢,爲國家全體的利益起見,或者不但應該將自然的法則也看作實在的東西,而還得認爲有用的東西也說不定的——部份的地!」 「哼,什麽!誰知道呢!」哲學家在心裏叫。 但嘴裏却沒有吐出一點聲音來。 他這樣的得了位置。每星期一點鐘,站在講臺上,向許多青年講述。 「諸君!人是從外面,從內部,都受着束縛的。自然,是人類的讎敵,女人,是自然的盲目的器械。從這些事實看起來,我們的生活,是完全沒有意義的。」 他有了思索的習慣,而且時常講得出神,眞也像很漂亮,很誠懇。年青的學生們很高興,給他喝采。他恭敬的點着禿頭。他那小小的紅鼻子,感激得發亮。就這樣地,什麽都非常合適。 喫食店裏的飯菜,於他是有害的——像一切厭世家一樣,他苦於消化不良。於是娶了妻,二十九年都在家庭裏用膳。在用功的餘閒中,在自己的不知不覺中,生下了四個兒女,但後來,他死掉了。 帶着年青的丈夫的三位女兒,和愛慕全世界一切女性的詩人的他的兒子,都恭敬地,並且悲哀地,跟在他靈柩後面走。學生們唱着「永遠的紀念」。很響亮,很快活,然而很不行。墳地上是故人的同事的教授們,舉行了出色的演說,說故人的純正哲學是有系統的。諸事都堂皇、盛大,一時幾乎成了動人的局面。 「老頭子到底也死掉了。」大家從墳地上走散的時候,一個學生對朋友說。 「他是厭世家呀。」那一個回答道。 「喂,眞的嗎?」第三個問。 「厭世家,老頑固呵。」 「哦!那禿頭麽,我倒沒有覺得!」 第四個學生是窮人,着急的問道—— 「開弔的時候,會來請我們嗎?」 來的,他們被請去了。 這故教授,生前做過許多出色的書,熱烈地,美麗地,證明了人生的無價值。銷路很旺,人們看得很滿意。無論如何——人是總愛美的物事的! 遺族很好,過得平穩——就是厭世主義,也有幫助平穩的力量的。 開弔非常熱鬧。那窮學生,見所未見似的大嚼了一通。 回家了後,和善的微笑着,想道—— 「唔!厭世主義也是有用的東西……」 [book_title]二 還有一樁這樣的故事。 有一個人,自以爲是詩人,在做詩,但不知怎的,首首是惡作。因爲做不好,他總是在生氣。 有一回,他在市上走着的時候,看見路上躺着一枝鞭——大約是馬車夫掉下的罷。 詩人可是得到「烟士披里純」了,趕緊來做詩—— 路邊的塵埃裏,黑的鞭子一樣 蛇的屍身被壓碎而臥着。 在其上,蠅的嗡嗡淒厲的叫着, 在其周圍,甲蟲和螞蟻成羣着。 從撕開的鱗間, 看見白的細的肋骨圈子。 蛇喲!你使我記得了, 死了的我的戀愛…… 這時候,鞭子用牠那尖頭站起來了,左右搖動着,說道—— 「喂,爲什麽說謊的,你不是現有老婆嗎,該懂得道理罷,你在說謊呀!喂,你不是一向沒有失戀嗎,你倒是喜歡老婆,怕老婆的……」 詩人生氣了。 「你那里懂得這些!」 「况且詩也不像樣……」 「你們不是連這一點也做不出來嗎!你除了呼呼的叫之外,什麽本領也沒有,而且連這也不是你自己的力量呀。」 「但是,總之,爲什麽說謊的!並沒有失過戀罷?」 「並不是說過去,是說將來……」 「哼,那你可要挨老婆的打了!你帶我到你的老婆那里去……」 「什麽,還是自己等着罷!」 「隨便你!」鞭子叫着,發條似的捲成一團,躺在路上了。並且想着人們的事情。詩人也走到酒店裏,要一瓶啤酒,也開始了默想——但是關於自己的事情。「鞭子什麽,廢物罷了,不過詩做得不好,却是眞的!奇怪!有些人總是做壞詩,但偶然做出好詩來的人却也有——這世間,恐怕什麽都是不規則的罷!無聊的世間……」 他端坐着,喝起來,於是對於世間的認識,漸漸的深刻,終於達到堅固的決心了——應該將世事直白地說出來,就是:這世間的東西,毫無用處。活在這世間,倒是人類的恥辱!他將這樣的事情,沉思了一點多鐘,這才寫了下來的,是下面那樣的詩—— 我們的悲痛的許多希望的斑斕的鞭子, 把我們趕進「死蛇」的盤結裏, 我們在深靄中彷徨。 阿喲,打殺這自己的希望喲! 希望騙我們往遠的那邊, 我們被在恥辱的荊棘路上拖拉, 一路淒愴傷了我的心, 到底怕要死的一個不剩……。 就用這樣的調子,寫好了二十八行。 「這妙極了!」詩人叫道,自己覺得非常滿意,回到家裏去了。 回家之後,就拿這詩讀給他女人聽,不料她也很中意。 「只是,」她說。「開首的四行,總好像並不這樣……」 「那里,行的很!就是普式庚,開篇也滿是謊話的。而且那韻脚又多麽那個?好像派膩唏達[註 1]罷!」 於是他和自己的男孩子們玩耍去了。把孩子抱在膝上,逗着,一面用次中音(tenor)唱起歌來: 飛進了,跳進了。 別人的橋上! 哼,老子要發財, 造起自己的橋來, 誰也不准走! 他們非常高興的過了一晚。第二天,詩人就將詩稿送給編輯先生了。編輯先生說了些意思很深的話,編輯先生們原是深於思想的。所以,雜誌之類的東西,也使人看不下去。 「哼,」編輯先生擦着自己的鼻子,說。「當然,這不壞,要而言之,是很適合時代的心情的。適合得很!唔,是的,你現在也許發見了自己了。那麽,你還是這樣的做下去罷……一行十六戈貝克[註 2]……四盧布四十八戈貝克……阿唷,恭喜恭喜。」 後來,他的詩出版了,詩人像自己的命名日一樣的喜歡,他女人是熱烈的和他接吻。並且獻媚似的說道—— 「我,我的可愛的詩人!阿阿,阿阿……」 他們就這樣地高高興興的過活。 然而,有一個青年——很良善,熱烈地找尋人生的意義的青年,却讀了這詩,自殺了。 他相信,做這詩的人,當否定人生以前,是也如他的找尋一樣,苦惱得很長久,一面在人生裏面,找尋過那意義來的。他沒有知道這陰鬱的思想,是每一行賣了十六戈貝克。他太老實了。 但是,我極希望讀者不要這樣想,以爲我要講的是雖是鞭子那樣的東西,有時也可以給人們用得有益的。 譯者註 1 (註一)Panikhida是追薦死者的祈禱會,這時用甜的食品供神,所以在這里,就成了詩有甘美的調子的意思。——譯者。 2 (註二)一百戈貝克爲一盧布,一戈貝克那時約值中國錢一分。——譯者。 [book_title]三 埃夫斯契古納·沙伐庚是久在幽靜的謙虛和小心的羡慕裏,生活下來的,但忽然之間,竟意外的出了名了。那顚末,是這樣的。 有一天,他在闊綽的宴會之後,用完了自己的最後的六格林那[註 1]。次早醒來,還覺着不舒服的夙醉。乏透了的他,便去做習慣了的自己的工作去了,那就是用詩給「匿名殯儀館」擬廣告。 對着書桌,淋淋漓漓的流着汗,懷着自信,他做好了—— 您,頸子和前額都被毆打着, 到底是躺在暗黑的棺中…… 您,是好人,是壞人, 總之是拉到墳地去…… 您,講眞話,或講假話, 也都一樣,您是要死的! 這樣的寫了一阿耳申[註 2]半。 他將作品拿到「殯儀館」去了,但那邊却不收。 「對不起,這簡直不能付印。許多故人,會在棺材裏抱憾到發抖也說不定的。而且也不必用死來訓誡活人們,因爲時候一到,他們自然就死掉了……」 沙伐庚迷惑了。 「呸!什麽話!給死人們擔心,豎石碑,辦超度,但活着的我——倒說是餓死也不要緊嗎……」 抱着消沈的心情,他在街上走,突然看到的,是一塊招牌。白地上寫着黑字—— 「送終。」 「還有殯儀館在這里,我竟一點也不知道!」 埃夫斯契古納高興得很。 然而這不是殯儀館,却是給青年自修用的無黨派雜誌的編輯所。 編輯兼發行人是有名的油坊和肥皂廠主戈復盧辛的兒子,名叫摩開,雖說消化不良,却是一個很活動的青年,他對沙伐庚,給了殷勤的款待。 摩開一看他的詩,立刻稱讚道—— 「您的『煙士披離純』,就正是誰也沒有發表過的新詩法的言語。我也決計來搜索這樣的詩句罷,像亞爾戈艦遠征隊的赫羅斯忒拉特似的!」 他說了謊,自然是受着喜歡旅行的評論家拉賽克·希復羅忒加的影響的。他希復羅忒加這人,也就時常撒謊,因此得了偉大的名氣。 摩開用搜尋的眼光,看定着埃夫斯契古納,於是反覆地說道—— 「詩材,是和我們剛剛適合的。不過要請您明白,白印詩歌,我們可辦不到。」 「所以,我想要一點稿費。」他實招了。 「給,給你麽?詩的稿費麽?你在開玩笑罷!」摩開笑道。「先生,我們是三天以前才掛招牌的,可是寄來的詩,截到現在已經有七十九薩仁[註 3]了!而且全部都是署名的!」 但埃夫斯契古納不肯退讓,終於議定了每行五個戈貝克。 「然而,這是因爲您的詩做得好呀!」摩開說明道。「您還是挑一個雅號罷,要不然,沙伐庚可不大有意思。譬如罷,澌滅而絕息根[註 4]之類,怎樣呢?不很幽默嗎!」 「都可以的。我只要有稿費,就好,因爲正要喫東西……」埃夫斯契古納回答說。 他是一個質樸的青年。 不多久,詩在雜誌創刊號的第一頁上登出來了。 「永劫的眞理之聲」是這詩的題目。 從這一天起,他的名聲就大起來,人們讀了他的詩,高興着—— 「這好孩子講着眞話。不錯,我們活着。而且不知怎的,總是這麽那麽的在使勁,但竟沒有覺到我們的生活,是什麽意義也沒有的。眞了不得,澌滅而絕息根!」於是有夜會,婚禮,葬禮。還有做法事的時候,人們就來遨請他了。他的詩,也在一切新的雜誌上登出來,貴到每行五十戈貝克,在文學上的夜會裏,凸着胸脯的太太們,也恍惚的微笑着,吟起「澌滅而絕息根」的詩來了。 日日夜夜,生活呵叱着我們, 各到各處,死亡威嚇着我們。 無論用怎樣的看法, 我們總不過是腐敗的犧牲! 「好極了!」「難得難得!」人家嚷着說。 「這樣看來,也許我眞是詩人罷?」埃夫斯契古納想道。於是就慢慢的自負起來,用了黑的斑紋的短襪和領結,褲子也要有白橫紋的黑地的了。還將那眼睛向各處瞟,用着矜持的調子來說話—— 「唉唉,這又是,多麽平常的,生活法呢!」就是這樣的調子。 看了一遍鎭靈禮拜式用的經典,談吐之間,便用些憂鬱的字眼,如「復次」,「洎夫彼時」,「枉然」之類了。 他的周圍,聚集着各方面的批評家,化用着埃夫斯契古納賺來的稿費,在向他鼓動—— 「埃夫斯契古納,前進呀,我們來幫忙!」 的確,當《埃夫斯契古納·澌滅而絕息根的詩,幻影和希望的舊賬》這一本小本子出版的時候,批評家們眞的特別懇切地將作者心裏的深邃的寂滅心情稱讚了一番。埃夫斯契古納歡欣鼓舞,決計要結婚了。他便去訪一個舊識的摩登女郎銀荷特拉·沙伐略錫基娜,說道—— 「阿阿,多麽難看,多麽惹厭喲。而且是多麽不成樣子的人呵!」 她早就暗暗的等候着這句話,於是挨近他的胸膛,溶化在幸福裏,温柔的低語道—— 「我,就是和你攜着手,死了也情願喲!」 「命該滅亡的你喲!」埃夫斯契古納感歎了。 爲情熱受了傷,幾乎要死的銀荷特拉,便回答道—— 「總歸烏有的人呵!」 但立刻又完全復了原,約定道—— 「我們倆是一定要過新式的生活的呀!」 澌滅而絕息根早已經歷過許多事,而且是熟悉了的。 「我,」他說,「是不消說,無論什麽因襲,全然超越了的。但是,如果你希望,那麽,在墳地的教堂裏去結婚也可以的!」 「問我可希望?是的,贊成!並且婚禮一完,就教儐相們馬上自殺罷!」 「要大家這樣,一定是辦不到的,但古庚却可以,他已經想自殺了七回了。」 「還有,牧師還是老的好,對不對,像是就要死了一樣的人……」 他們倆就這樣地躭着他們一派的瀟洒和空想。一直坐到月亮從埋葬着失了光輝的數千億太陽,冰結的流星們跳着死的跳舞的天界的冰冷的墳洞中——在死絕了的世界的無邊的這空曠的墳地上,凄凉地照着吞盡一切要活而且能活的東西的地面,露出昏暗的臉來。嗚呼,惟有好像朽木之光的這傷心的死了的月色,是使敏感的人的心,常常想到存在的意義,就是敗壞的。 澌滅而絕息根活潑了,已經到得做詩也並不怎麽特別的爲難的地步,而且用了陰鬱的聲音,在未來的骸骨的那愛人的耳邊低唱起來。 聽喲,死用公平的手, 打鼓似的敲着棺蓋。 從儘敲的無聊的工作日的尋常的混雜中, 我明明聽到死的呼聲。 生命以虛僞的宣言,和死爭鬭, 招人們到牠的詭計裏。 但是我和你喲—— 不來增添生命的奴隸和俘囚的數目! 我們是不給甘言所買收的。 我們兩個知道—— 所謂生命,只是病的短促的一刹那, 那意義,是在棺蓋的下面。 「唉唉,像是死了似的心情呀!」銀荷特拉出神了。「眞像墳墓一樣呀。」她是很清楚的懂得一切這樣的玩笑的。 有了這事之後四十天,他們便在多活契加的尼古拉這地方——被滿是自足的墳墓塡實的墳地所圍繞的舊的教堂裏,行了結婚式。體裁上,請了兩個掘墳洞的工人來做證婚人,出名的願意自殺的人們是儐相。從新娘的朋友裏面,還挑了三個歇斯迭里病的女人。其中的一個,已曾吞過醋精,別的兩個是決心要學的人物。而且有一個還立誓在婚禮後第九天,就要和這世間告別了。 當大家走到後門的階沿的時候,一個遍身生瘡的青年,也是曾用自己的身子研究過六〇六的效驗的儐相,拉開馬車門,凄凉地說道—— 「請,這是柩車!」 身穿綴着許多黑飄帶的白衣,罩上黑的長面紗的新娘,快活得好像要死了。但澌滅而絕息根却用他濕漉漉的眼睛,遍看羣衆,一面問那儐相道—— 「新聞記者到了罷!」 「還有照相隊——」 「嘶,靜靜的,銀荷契加……」 新聞記者們因爲要對詩人致敬,穿着擎火把人的服裝,照相隊是扮作劊子手模樣。至於一般的人們——在這樣的人們,只要看得有趣,什麽都是一樣的——他們大聲稱讚道—— 「好呀,好呀!」 連永遠餓着肚子的鄉下人,也附和着他們,叫道—— 「入神得很!」 「是的,」新郎澌滅而絕息根在墳地對面的飯店裏,坐在晚餐的桌邊,一面說。「我們是把我們的青春和美麗葬送了!只有這,是對於生命的勝利!」 「這都是我的理想,是你抄了去的罷?」銀荷特拉温和地問。 「說是你的?眞的嗎?」 「自然是的。」 「哼……誰的都一樣——」 我和你,是一心同體的! 兩人從此永久合一了。 這,是死的賢明的命令, 彼此都是死的奴隸, 死的跟丁。 「但是,總之,我的個性,是決不給你壓倒的!」她用妖媚的語調,制着機先,說。「還有那跟丁,我以爲『跟』字和『丁』字,吟起來是應該拉得長長的!但這跟丁,對於我,總似乎還不很切貼!」 澌滅而絕息根還想征服她,再詠了她一首。 命裏該死的我的妻喲! 我們的「自我」,是什麽呢? 有也好,無也好—— 不是全都一樣嗎? 動的也好,靜的也好—— 你的必死是不變的! 「不,這樣的詩,還是寫給別人去罷。」她穩重的說。 許多時光,叠連着這樣的衝突之後,澌滅而絕息根的家裏,不料生了孩子——女孩子了,但銀荷特拉立刻吩咐道—— 「去定做一個棺材樣的搖籃來罷!」 「這不是太過了嗎?銀荷契加。」 「不,不的,定去!如果你不願意受批評家和大家的什麽騎牆呀,靠不住呀的攻擊,主義是一定得嚴守的!」 她是一個極其家庭式的主婦。親手腌王瓜,還細心搜集起對於男人的詩的一切批評來。將攻擊的批評撕掉,只將稱讚的弄成一本,用了作者讚美家的款子,出版了。 因爲東西喫得好,她成了肥胖的女人了,那眼睛,總是做夢似的蒙朧着,惹起男人們命中註定的情熱的欲望來。她招了那雄壯的,紅頭髮的熟客的批評家,和自己並肩坐下,於是將蒙朧的瞳神直射着他的胸膛。故意用鼻聲讀她丈夫的詩,然後好像要他佩服似的,問道—— 「深刻罷?強烈罷?」 那人在開初還不過發吼似的點頭,到後來,對於那以莫名其妙的深刻,突入了我們可憐人所謂「死」的那暗黑的「祕密」的深淵中的澌滅而絕息根,竟每月做起火燄一般的評論來了,他並且以玲瓏如玉的純眞之愛,愛上了死。他那琥珀似的靈魂,則並未爲「存在之無目的」這一種恐怖的認識所消沈,却將那恐怖化了愉快的號召和平靜的歡喜,那就是來撲滅我們盲目的靈魂所稱爲「人生」的不絕的凡庸。 得了紅頭毛人物——他在思想上,是神祕主義者,是審美家;在職業上,是理髮匠。那姓,是卜羅哈爾調克。——的懇切的幫助,銀荷特拉還給埃夫斯契古納開了公開的詩歌朗誦會。他在高臺上出現,左右支開了兩隻脚,用羊一般的白眼,看定了人們,微微的搖動着生着許多棕皮色雜物的有棱角的頭,冷冷的讀起來—— 爲人的我們,就如在向着死後的 暗黑世界去旅行的車站…… 你們的行李愈是少,那麽, 爲了你們,是輕鬆,便當的! 不要思想,平凡地生活罷! 如果謙虛,那就純樸了。 從搖籃到墳地的路徑,是短的! 爲着人生,死在盡開車人的職務! 「好哇好哇,」完全滿足了的民衆叫了起來。「多謝!」 而且大家彼此說—— 「做得眞好,這傢伙,雖然是那麽一個瘟生!」 知道澌滅而絕息根曾經給「匿名葬儀館」做過詩的人們也有在那里,當然,至今也還以爲他那些詩是全爲了「該館」的廣告而作的,但因爲對於一切的事情,全都隨隨便便,所以只將「人要喫」這一件事緊藏在心頭,不再開口了。 「但是,也許我實在是天才罷,」澌滅而絕息根聽到民衆的稱讚後的叫聲,這樣想。「所謂『天才』,到底是什麽,不是誰也不明白麽,有些人們,却以爲天才是欠缺智力的人……但是,如果是這樣……」 他會見相識的人,並不問他健康,却問「什麽時候死掉」了。這一件事,也從大家得了更大的賞識。 太太又將客廳布置成墳墓模樣。安樂椅是擺着做出墳地的丘陵樣的淡綠色的,周圍的牆壁上,掛起臨寫輝耶的畫的框子來,都是輝耶的畫,另外還有,也掛威爾支的! 她自負着,說—— 「我們這里,就是走進孩子房去,也會感到死的氣息的,孩子們睡在棺材裏,保姆是尼姑的樣子——對啦,穿着白線繡出骷髏呀,骨頭呀的黑色長背心,眞是妙的很呵!埃夫斯契古納,請女客們去看看孩子房呀!男客們呢,就請到臥室去……」 她温和的笑着,給大家去看臥室的鋪陳。石棺式的臥牀上,掛着綴有許多銀白流蘇的黑色的棺材罩。還用槲樹彫出的骷髏,將牠勒住。裝飾呢——是微細的許多白骨,像墳地上的蛆蟲一樣,在鬧着玩。 「埃夫斯契古納是,」她說明道,「給自己的理想吸了進去,還蓋着屍衾睡覺的哩!」 有人給嚇壞了—— 「蓋屍衾睡覺?」 她憂愁地微笑了一下。 但是,埃夫斯契古納的心裏,還是質直的青年,有時也不知不覺的這樣想—— 「如果我實在是天才,那麽,這是怎麽一回事呢。批評呢,說着什麽澌滅而絕息根的影響呀,詩風呀,但是,這我……我可不相信這些!」 有一回,卜羅哈爾調克運動着筋肉,跑來了,凝視了他之後,低聲問道—— 「做了麽?你多做一些罷,外面的事情,自有尊夫人和我會料理的……你這里的太太眞是好女人,我佩服……」 就是澌滅而絕息根自己,也早已覺到這事的了,只因爲沒有工夫和喜歡平靜的心,所以對於這事,什麽法也不想。 但卜羅哈爾調克,有一次,舒服地一屁股坐在安樂椅子上,懇懇的說道—— 「兄弟,我起了多少繭,怎樣的繭,你該知道罷,就是拿破崙身上,也沒有過這樣的繭呀……」 「眞可憐……」銀荷特拉漏出歎息來,但澌滅而絕息根却在喝着咖啡,一面想。 「女子與小人,到底無大器,這句話說得眞不錯!」 自然,他也如世間一般的男人一樣,對於自己的女人,是缺少正當的判斷的。她極熱心地鼓舞着他的元氣—— 「斯契古納息珂[註 5],」她親愛地說。「你昨天一定也是什麽都沒有寫罷?你是總是看不起才能的!去做詩去,那麽我就送咖啡給你……」 他走出去,坐在桌前了。而不料做成了嶄新的詩—— 我寫了多少 平常事和昏話呵,銀荷特拉喲。 爲了衣裳,爲了外套, 爲了帽子,鑲條,衫脚邊! 這使他喫了一嚇,心裏想到的,是「孩子們」。 孩子有三個。他們必得穿黑的天鵝絨。每天上午十點鐘,就有華麗的柩車在大門的階沿下等候。 他們坐着,到墳地上去散步,這些事情,全都是要錢的。 澌滅而絕息根消沈着,一行一行的寫下去了—— 死將油膩的屍臭, 漂滿了全世界。 生却遭了老鷹的毒喙, 像在那骨立的脚下掙扎的「母羊一樣」。 「但是,斯契古納息珂,」銀荷特拉親愛地說。「那是,也不一定的!怎麽說呢?瑪沙[註 6],怎麽說才好呢?」 「埃夫斯契古納,這些事,你是不知道的,」卜羅哈爾調克低聲開導着,說。「你不是『死亡讚美歌』的作家嗎?所以,還是做那讚美歌罷……」 「然而,在我的殘生中,這是新階段哩!」澌滅而絕息根反駁道。 「阿呀,究竟是怎樣的殘生呢?」那太太勸諭道。「還得到耶爾達那些地方去,你倒開起玩笑來了!」 一方面,卜羅哈爾調克又用了沈痛的調子,告誡道—— 「你約定過什麽的呀?對嗎,留心點罷,『母羊一樣』這句,令人不覺想起穆陽一這一個大臣的名字[註 7]來。這是說不定會被看作關於政治的警句的!因爲人民是愚蠢,政治是平庸的呀!」 「唔,懂了,不做了。」埃夫斯契古納說。「不做了!橫豎都是胡說八道!」 「你應該時時留心的,是你的詩近來不但只使你太太一個人懷疑了哩!」卜羅哈爾調克給了他警告。 有一天,澌滅而絕息根一面望着他那五歲的女兒麗莎在院子裏玩耍,一面寫道—— 幼小的女兒在院子裏走, 雪白的手胡亂的拗花…… 小女兒喲,不要拗花了罷, 看哪,花就像你一樣,眞好! 幼小的女兒,不說話的可憐的孩子喲! 死悄悄的跟在你後面, 你一彎腰,揚起大鐮刀的死 就露了牙齒笑嘻嘻的在等候…… 小女兒喲!死和你可以說是姊妹—— 恰如亂拗那清淨的花一樣, 死用了銳利的,永遠銳利的大鐮刀, 將你似的孩子們砍掉…… 「但是,埃夫斯契古納,這是感情的呀。」銀荷特拉生氣了,大聲說。 「算了罷!你究竟將什麽地方當作目的,在往前走呢?你拿你自己的天才在做什麽了呀?」 「我已經不願意了。」澌滅而絕息根陰鬱地說。 「不願意什麽?」 「就是那個,死,死呀——夠了!那些話,我就討厭!」 「莫怪我說,你是胡塗蟲!」 「什麽都好,天才是什麽,誰也沒有明白。我是做不來了,……什麽寂滅呀,什麽呀,統統收場了。我是人……」 「阿呀,原來,是嗎?」銀荷特拉大聲譏刺道。 「你不過是一個平常的人嗎?」 「對啦,所以喜歡一切活着的東西……」 「但是,現代的批評界却已經看破,凡是詩人,是一定應該清算了生命和一般凡俗的呵!」 「批評界?」澌滅而絕息根大喝道。「閉你的嘴,這不要臉的東西!那所謂現代的批評這傢伙,和你在衣厨後面親嘴,我是看得清清楚楚的!」 「那是,却因爲給你的詩感動了的緣故呀!」 「還有,家裏的孩子們都是紅頭毛,這也是給詩感動了的緣故嗎?」 「無聊的人!那是,也許,純精神底影響的結果也說不定的。」 於是忽然倒在安樂椅子裏,說道—— 「阿阿,我,已經不能和你在一處了!」 埃夫斯契古納高興了,但同時也喫驚。 「不能了嗎?」他懷着希望和恐怖,問着。 「那麽,孩子們呢?」 「對分開來呀!」 「對分三個嗎?」 然而,她總抱定着自己的主張。到後來,卜羅哈爾調克跑來了。猜出了怎樣的事情,他傷心了。還對埃夫斯契古納說道—— 「我一向以爲你是大人物的。但是,你竟不過是一個渺小的漢子!」 於是他就去準備銀荷特拉的帽子。他陰鬱地正在準備的時候,她却向男人說起眞話來—— 「你已經出了氣了,眞可憐,你這里,什麽才能之類,已經一點也沒有了,懂得沒有,一點也沒有了哩!」 她被眞的憤懣和唾液,塞住了喉嚨,於是結束道—— 「你這里,是簡直什麽也沒有的。如果沒有我和卜羅哈爾調克,你就只好做一世廣告詩的。瘟生!廢料!搶了我的青春和美麗的強盜!」 她在興奮的一霎時中,是總歸能夠雄辯的。她就這樣的離了家。並且立刻得到卜羅哈爾調克的指導和實際的參與,掛起「巴黎細珊小姐美容院專門——皮繭的澈底的醫治」的招牌來,開店了。 卜羅哈爾調克呢,不消說,印了一篇叫作「朦朧的蜃樓」的激烈的文章,詳詳細細的指摘着埃夫斯契古納不但並無才智,而且連究竟有沒有這樣的詩人存在,也就可疑得很。他又指摘出,假使有這樣的詩人存在,而世間又加以容許,那是應該歸罪於輕率而胡鬧的批評界的。 埃夫斯契古納這一面,也在苦惱着。於是——俄羅斯人是立刻能夠自己安慰自己的!——想到了—— 「小孩子應該撫養!」 對讚美過去和死亡的一切詩法告了別,又做起先前的熟識的工作來了。是替「新葬儀館」去開導人們,寫了活潑的廣告—— 永久地,快活地,而且光明地, 我們願意在地上活着, 然而運命之神一到, 生命的索子就斷了! 要從各方面將這事情 來深深的想一下, 奉勸諸位客官們 要用最上等的葬儀材料! 敝社的貨色,全都燦爛輝煌, 並非磨壞了的舊貨, 敢請頻頻賜顧, 光臨我們的「新葬儀館」! 墳地街十六號門牌。 就這樣子,一切的人,都各自回到自己的路上去了。 譯者註 1 (註一)一格林那現在約值中國錢二角。——譯者。 2 (註二)一阿耳申約中國二尺強。——譯者。 3 (註三)一薩仁約中國七尺。——譯者。 4 (註四)Smelti就是「死」的意思。——譯者。 5 (註五)就是埃夫斯契古納的親愛的稱呼。——譯者。 6 (註六)就是卜羅哈爾調克的小名。——譯者。 7 (註七)「母羊一樣」的原語是「凱克·渥夫札」,所以那人名原是「凱可夫札夫」。——譯者。 [book_title]四 有一個非常好名的作家。 倘有人誹謗他,他以爲那是出乎情理之外的偏心。如果有誰稱讚他,那稱讚的又是不聰明得很——他心裏想。就這樣子,他的生活只好在連續的不滿之中,一直弄到要死的時候。作家躺在眠牀上,鳴着不平道—— 「這是怎的?連兩本小說也還沒有做好……而且材料也還只夠用十年呢。什麽這樣的自然的法則呀,跟着牠的一切一切呀,眞是討厭透頂了!傑作快要成功了。可是又有這樣惡作劇的一般的義務。就沒有別的辦法了麽?畜生,總是緊要關頭就來這一手,——小說還沒有做成功呢……」 他在憤慨。但病魔却一面鑽着他的骨頭,一面在耳朶邊低語着—— 「你發抖了麽,唔?爲什麽發抖的?你夜裏睡不着麽,唔?爲什麽不睡的?你一悲哀,就喝酒麽,唔?但你一高興,不也就喝酒麽?」 他很裝了一個歪臉,于是死心塌地,「沒有法子!」了。和一切自己的小說告別,死掉了,雖然萬分不願意,然而死掉了。 好,于是大家把他洗個乾淨,穿好衣服,頭髮梳得精光,放在臺子上。 他像兵士一般脚跟靠攏,脚尖離開,伸得挺挺的,低下鼻子,温順的躺着。什麽也不覺得了,然而,想起來却很奇怪—— 「眞希奇,簡直什麽也不覺得了!這模樣,倒是有生以來第一遭。老婆在哭着,哼,你現在哭着,那是對的,可是先前却老是發脾氣。兒子在哭着,將來—定是個廢料罷。作家的孩子們,總歸個個是廢料,據我所遇見的看起來……恐怕這也是一種眞理。這樣的法則,究竟有多少呢!」 他躺着,並且想着,牽牽連連的想開去。但是,對于從未習慣的自己的寬心,他又詫異起來了。 人們搬他往墳地上去了,他突然覺察了送葬的人少得很—— 「阿,這多麽笑話呀!」他對自己說。「卽使我是一個渺小的作家,但文學是應該尊敬的呀!」 他從棺材裏望出去。果然,親族之外,送他的只有九個人,其中還夾着兩個乞丐和一個肩着梯子的點燈夫。 這時候,他可眞是氣惱了。 「猪玀!」 他忽然活轉來,不知不覺的走出棺材外面了,——以人而論,他是並不大的,——爲了侮辱,就這麽的有了勁。于是跑到理髮店,刮掉鬚髯,從主人討得—件腋下有着補釘的黑外衣,交出他自己的衣服。因爲裝着沈痛的臉相,完全像是活人了。幾乎不能分辨了。 爲了好奇和他職業本來的意識,他問店主人道—— 「這件怪事,不給您喫了一嚇麽?」 那主人却只小心地理着自己的鬍鬚。 「請您見諒,先生,」他說,「住在俄國的我們,是什麽事情都完全弄慣了的……」 「但是,死人忽然換了衣服……」 「現在,這是時髦的事情呀!您說的是怎樣的死人呢?這也不過是外觀上的話,統統的說起來,恐怕大家都是一樣的!這年頭兒,活着的人們,身子縮得還要硬些哩!」 「但是,我也許太黃了罷?」 「也剛剛和時髦的風氣合式呀,是的,恰好!先生,俄國就正是大家黃掉了活着的地方……」 說起理髮匠來,是世界上最會講好話,也最温和的人物,這是誰都知道的。 作家起了潑剌的希望,要對于文學來表示他最後的尊敬心。便和主人告別,飛奔着追趕棺材去了。終于也追上了,于是送葬的就有了十個人,在作家,也算是增大了榮譽。但是,來往的人們,却在詫異着—— 「來看呀,這是小說家的出喪哩!」 然而曉事的人們,爲了自己的事情從旁走過,却顯出些得意模樣,一面想道—— 「文學的意義,明明是已經漸漸的深起來,連這地方也懂得了!」 作家跟着自己的棺材走,恰如文學禮讚家或是故人的朋友一樣。並且和點燈夫在攀談—— 「知道這位故人麽?」 「自然!還利用過他一點的哩。」 「這眞也有趣……」 「是的,我們的事情,眞是無聊的,麻雀似的小事情,飛到落着什麽的地方,去啄來喫的!」 「那麽,要怎麽解釋才是呢?」 「請你要解得淺,先生。」 「解得淺?」 「唔唔,是的。從規矩的見地看起來,自然是一種罪惡,不過要不揩油,可總是活不成的。」 「唔?你這麽相信麽?」 「自然相信!街燈正在他家的對面。那人是每夜不睡,向着桌子,一直到天明的,我就不再去點街燈了。因爲從他家窗子裏射出來的燈光,就儘夠。我纔算淨賺了一盞燈。倒是一位合用的人物哩!」 這麽東拉西扯,靜靜的談着,作家到了墳地了。他在這裏,却陷入了非講演自己的事情不可的絕境。因爲所有送葬的人,這一天全都牙齒痛——這是出在俄國的事情,在那地方,無論什麽人,是總在不知什麽地方有些痛,生着病的。 作了相當的演說,有一種報章還稱讚他—— 「有人從羣衆中,——其外觀,使我們想起戲子來的那樣的人,在墓上熱心地作了令人感動的演說。他在演說中,雖然和我們的觀察不同,對于舊式作風的故人所有的一切人所厭倦的缺點——不肯努力脫出單純的『教訓主義』和有名的『公民教育』的作家的極微的功績,有誤評,有過獎,是無疑的,但要之,對于他的辭藻,以明確的愛慕的感情,作了演說了。」 萬事都在盛况中完結之後,作家爬進棺材裏,覺得很滿足,想道—— 「呵,總算完畢了,事情都做得非常好,而且又合式,又順當!」 於是他完全死掉了。 這雖然只關於文學,但是,自己的事業,可實在是應該尊敬的! [book_title]五 又有一個人。是已經過了中年的時候,他忽而總覺得不知道缺少了什麽——非常倉皇失措起來。 摸摸自己的身子,都好像完整,普通,肚子裏面倒是太富裕了。用鏡一照,——鼻子,眼睛,耳朶,以及別的,凡是普通的人該有的東西,也是統統齊全的。數數手上的指頭,還有脚趾,也都有十個。但是,總之,却缺少了一點不知道什麽! 去問太太去—— 「不知道究竟是怎麽的。你看怎樣,密德羅特拉,我身上都齊全麽?」 她毫不躊蹰,說道—— 「都全的!」 「但是,我總常常覺得……」 原是信女的她,便規勸道—— 「如果覺得這樣,就心裏念念『上帝顯靈,怨敵消滅』罷!」 對着朋友,也漸漸的問起這件事情來。朋友們都含胡的回答,但總覺得他裏面,是藏着可以下一確斷的東西的,一面只是猜疑的對他看。 「到底是什麽呢?」他憂鬱地沈思着。 於是一味喜歡回憶過去的事了,——這是覺得一切無不整然的時候的事,——也曾做過社會主義者,也曾爲青春所煩惱,但後來就超出了一切,而且早就用自己的脚,拚命蹂躪着自己所撒的種子了。要而言之,是也如世間一般人一樣,依着時勢和那暗示,生活下來的。 想來想去之後,忽然間,發見了—— 「唉唉!是的,我沒國民的臉相呀!」 他走到鏡前面。臉相也實在不分明,恰如將外國語的翻譯文章,不加標點,印得一塌胡塗的書頁一樣,而翻譯者又魯莽,空疎,全不懂得這頁上所講的事情,就是那樣的臉相。也就是:旣不希求爲了人民的自由的精神,也不明言完全承認帝制的必要。 「哼,但是,多麽亂七八遭呀!」他想,但立刻决心了,「唔,這樣的臉,要活下去是不便當的!」 每天用值錢的肥皂來擦臉。然而不見效,皮膚是發光了,那不鮮明却還在。用舌頭在臉上到處䑛了一通,——他的舌頭是很長的,而且生得很合式,他是以辦雜誌爲業的,——舌頭也不給他利益。用了日本的按摩,而不料弄出瘤來,好像是拚命打了架。但是,到底不見有明明白白的表情! 想盡方法,都不成功,僅是體重减了一鎊半。但突然間,好運氣,他探聽到所轄的警察局長洪·猶覃弗列舍爾[註 1]是精通國民問題的了,便趕緊到他那裏去,陳述道—— 「就爲了這緣故,局長大人,可以費您的神,幫我一下麽?」 局長自然是快活的。因爲他是有教育的人物,但最近正受了舞弊案件的嫌疑。現在却這麽相信,竟來商量怎麽改換臉相了。局長大笑着,大樂着,說道—— 「這是極簡單的,先生!美洲鑽石一般的您,試去和異種人接觸一下罷,那麽,一下子,臉就成功了,眞正的您的尊臉……」 他高興極了,——肩膀也輕了!純朴地大笑着,自己埋怨着自己—— 「但是,我竟沒有想到麽,唔?不是極容易的事麽?」 像知心朋友似的告過別,他就跑到大路上,站着,一看見走過他身邊的猶太人,便擋住他,突然講起來—— 「如果你,」他說,「是猶太人,那就一定得成爲俄羅斯人,如果不願意的話……」 猶太人是以做各種故事裏的主角出名的,眞也是神經過敏而且胆怯的人民,但那個猶太人却是急躁的漢子,忍不住這侮辱了。他一作勢,就一掌批在他的左頰上,於是,回到自己的家裏去了。 他靠着牆壁,輕輕的摸着面頦,沉思起來—— 「但是,要顯出俄羅斯人的臉相,是和不很愉快的感覺相連繫的!可是不要緊!像湼克拉梭夫那樣無聊的詩人,也說過確切的話—— 「不付價就什麽也不給, 運命要贖罪的犧牲!」 忽然來了一個高加索人,這也正如故事上所講那樣,是無教育,粗魯的人物。一面走,一面用高加索話,「密哈來斯,薩克來斯,敏革爾來」的,䶸喝似的唱着歌。 他又向他衝過去了。 「不對,」他說,「對不起!如果您是格魯怎人,那麽,您豈不也就是俄羅斯人麽?您當然應該愛長官命令過的東西,不該唱高加索歌,但是,如果不怕牢監,那就卽使不管命令……」 格魯怎人把他痛打了一頓,自去喝卡菲丁酒去了。 他也就這麽的躺着,沈思起來—— 「但,但是呢?這里還有韃靼人,亞美尼亞人,巴錫吉耳人,啓爾義斯人,莫耳忒瓦人,列忒尼亞人,——實在多得很!而且這還並不是全部……也還有和自己同種的斯拉夫人……」 這時候,又有一個烏克蘭尼人走來了。自然,他也在嚷嚷的唱—— 「我們的祖宗了不起, 住在烏克蘭尼……」 「不對不對,」他一面要爬起來,一面說,「對不起,請您以後要用ъ[註 2]這字才好,因爲如果您不用,那就傷了帝國的一統的……」 他許多工夫,還和這人講了種種事。這人一直聽到完。因爲正如各種烏克蘭尼軼聞集所切實地證明,烏克蘭尼人是懶散的民族,喜歡慢慢地做的。况且他也是特別執拗的人…… 好心的人們抱了他起來,問道—— 「住在那里呢?」 「大俄羅斯……」 他們自然是送他到瞀察局裏去。 送着的中途,他顯出一點得意模樣,摸一下自己的臉,雖然痛,却覺得很大了。於是想道—— 「大槪,成功了。」 人們請局長洪·猶覃弗列舍爾來看他。因爲他對於同胞很懇切,就給他去叫警察醫。醫生到來的時候,人們都大喫一驚,私議起來。而且也不再當作—件事,不大理睬了。 「行醫以來,這是第一回,」醫生悄悄的說。「不知道該怎麽診斷才是……」 「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呢?」他想着,問。 「是呀,這是怎麽一回事呢?」 「是先前的臉,完全失掉了的。」洪·猶覃弗列舍爾回答道。 「哦。臉相都變了麽?」 「一點不錯,但您想必知道,」那醫生安慰着說,「現在的臉,是可以穿上褲子的臉了……」 他的臉,就這樣的過了一世。 這故事裏,什麽教訓之類,是一點也沒有的。 譯者註 1 (註一)這是一個德國姓,意思是「喫猶太人者」。——譯者。 2 (註二)讀如ieli,俄國字母的第二十九字。——譯者。 [book_title]六 有一個愛用歷史來證明自己的大人先生。一到要說謊的時候,就吩咐跟丁道—— 「愛戈爾加,去從歷史裏找出事實來,是要駁倒歷史並不反覆的學說……」 愛戈爾加是伶俐的漢子,馬上找來了。他的主人用許多史實,裝飾了自己的身子,應情勢的要求,拿出他所必要的全部來,所以他不會受損。 然而他是革命家——有一時,竟至於以爲所有的人都應該是革命家。並且大膽地互相指摘道—— 「英國人有人身保護令,但我們是傳票!」他們很巧妙地揶揄着兩國民之間的那麽的不同。因爲要消遣世間的煩悶,打起牌來了,賭輸贏直到第三回雄雞叫。第三回雄雞叫一來報天明,大人先生就吩咐道—— 「愛戈爾加,去找出和現在恰恰合式的,多到搬不動那樣的引證來!」 愛戈爾加改了儀容,翹起指頭,意義深長地記起了「雄雞在聖露西歌唱」的歌—— 雄雞在聖露西歌唱 說不久就要天明,在聖露西! 「一點不錯!」大家說,「眞的,的確是白天了……」 于是就去休息。 這倒沒有什麽,但人們忽然焦躁的鬧了起來。大人先生看出來了,問道—— 「愛戈爾加,民衆爲什麽這麽不平靜呢?」 那跟丁高興的稟覆說—— 「民衆要活得像一個人模樣……」 但他却驕傲的說了—— 「原來?你以爲這是誰教給他們的?這是我教的!五十年間,我和我的祖宗總教給他們:現在是應該活得像人了的時候,就是這樣的!」 而且越加熱心起來,不住的催逼着愛戈爾加,說—— 「去給我從歐洲的農民運動史裏,找出事實來,還有,在福音書裏,找關於『平等』的句子……文化史裏,找關於所有權的起源——快點快點!」 愛戈爾加很高興!眞是拚命,弄得汗流浹背,將書本子區別開來,只剩下書面,各種動人的事實,堆得像山一樣,拉到他主人那裏去。主人稱讚他道—— 「要出力!立憲政治一成功,我給你弄一個很大的自由黨報紙的編輯!」 胆子弄得很壯了的他,於是親自去宣傳那些最有智識的農民們去了—— 「還有,」他說,「羅馬的革拉克錫兄弟,還有在英國,德國,法國的……這些,都是歷史上必要的事情!愛戈爾加,拿事實來!」 就這樣地馬上引用了事實,給他們知道卽使上頭不願意,而一切民衆,却都要自由。 農民們自然是高興的。 他們大聲叫喊道—— 「眞是多謝你老。」 一切事情都由了基督教的愛和相互的信,收場了。然而,人們突然問道—— 「什麽時候走呀?」 「走那里去?」 「別地方去!」 「從那里走?」 「從你這里……」 他是古怪人,一切都明白,但最簡單的事情却不明白了,大家都笑起來。 「什麽,」他說。「如果地面是我的,叫我走那里去呢?」 但是大家都不相信他的話—— 「怎麽是你的?你不是親口說過的麽:是上帝的,而且在耶穌基督還沒有降生之前,就已經有幾位正人君子知道着這事。」 他不懂他們的話。他們也不懂他。他又催逼愛戈爾加道—— 「愛戈爾加,給我從所有的歷史裏去找出來。」 但那跟丁却毫不遲疑的回答他說—— 「所有的歷史,因爲剪取反對意見的證據,都用完了。」 「胡說,這奸細……」 然而,這是眞的。他跑進藏書室裏去一看,剩下的只有書面和書套。爲了這意外的事情,他流汗了。於是悲哀地稟告自己的祖宗道—— 「誰將這歷史做得那麽偏頗的方法,教給了你們的呢!都成了這樣子……這算是什麽歷史呀?昏憒胡塗的。」 但大家堅定的主張着—— 「然而,」他們說,「你早已清清楚楚的對我們證明過了的,還是快些走的好罷,要不然,就要來趕了……」 說起愛戈爾加來,又完全成了農民們的一氣,什麽事情都顯出對立的態度,連看見他的時候,也當面愚弄起來了—— 「哈培亞斯·科爾普斯[註 1]怎麽了呀!自由主義怎麽了呀……」 簡直是弄糟了。農民們唱起歌來了。而且又驚又喜,將他的乾草堆各自搬到自己的屋子裏去了。 他驀地記了起來的,是自己還有一點手頭的東西。二層樓上,曾祖母坐着在等目前的死,她老到將人話全部忘却了,只還記得一句—— 「不要給……」因爲已經六十一歲,此外的話,什麽也不會說了。 他懷着激昂的感情,跑到她那里去,以骨肉之愛,伏在她的脚跟前,並且訴說道—— 「媽媽的婆婆!你是活歷史呀……」 但她自然不過是喃喃的—— 「不要給……」 「哦哦,爲什麽呢?」 「不要給……」 「但是他們趕走我,偷東西,這可以麽?」 「不要給……」 「那麽,雖然並不是我的本意,還是幫同瞞着縣官的好麽?」 「不要給……」 他遵從了活歷史的聲音,並且用曾祖母的名義,發了一個悲痛的十萬火急報。自己却走到農民們那裏,發表道—— 「諸位驚動了老太太,老太太去請兵了。但是,請放心罷,看來是沒有什麽的,因爲我不肯放兵到你們那里去的!」 這之間,勇敢的兵丁們跨着馬跑來了。時候是冬天,馬一面跑,一面流着汗,一到就索索的發抖,不久,全身蒙上了一層雪白的霜。大人先生以爲馬可憐,把牠帶進自己的廐屋裏面去。帶了進去之後,便對着農民們這樣說—— 「請諸位把先前聚了衆,在我這里胡亂搬去的乾草,趕快還給這馬罷。馬,豈不是動物麽,動物,是什麽罪過也沒有的,唔,對不對呢?」 兵丁們都餓着;喫掉了村子裏的雄雞。這位大人先生的府上的四近,就靜悄悄了。 愛戈爾加自然仍舊回到他家裏來。他像先前一樣,用他做着歷史的工作,從新買了新的書,囑咐他凡有可以誘進自由主義去的事實,就統統的塗掉,倘有不便塗掉的地方,則塡進新的趣旨去。 愛戈爾加怎麽辦呢?對於一切事務,他是都勝任的。因爲要忠實,他連淫書都研究起來了。但是,他的心裏,總還剩着爍亮的星星。 他老老實實的塗抹着歷史,也做着哀歌,要用「敗績的戰士」這一個化名來付印。 唉唉,報曉的美麗的雄雞喲! 你的榮耀的雄聲,怎麽停止了? 我知道:永不滿足的猫頭鷹, 替代了你了。 主人並不希望未來, 現在我們又都在過去裏, 唉唉,雄雞喲,你被燒熟, 給大家喫掉了…… 叫我們到生活裏去要在什麽時候? 給我們報曉的是誰呢? 唉唉,倘使雄雞不來報, 怕我們眞要起得太晚了! 農民們自然是平靜了下來,馴良的過着活。並且因爲沒有法子想,唱着下等的小曲—— 哦哦,媽媽老實喲! 喂喂,春天來到了, 我們歎口氣, 也就餓死了! 俄羅斯的國民,是愉快的國民呢…… 譯者註 1 (註一)Habeas Corpus是查理斯二世時,在國會通過,保障被法庭判決有罪以前的人的一條法律。——譯者。 [book_title]七 有一國的有一處地方,住着猶太人。他們都是用於虐殺,用於毀謗,以及用於別的國家的必要上的極普通的猶太人。 這地方,有着這樣的習慣—— 原始民一顯出對於自己的現狀的不滿來,從觀察秩序的那一面,就是從上司那一面,就立刻來了用希望給他們高興的叫喚—— 「人民呀,接近主權的位置去呀!」 人民被誘進去了,但他們又來騙人民—— 「爲什麽鬧的?」 「老爺,沒有喫的了!」 「那麽,牙齒是還有的罷?」 「還有一點點……」 「你瞧!你們總在計劃些什麽事,並且想瞞住了上頭!」 假如上頭以爲只要徹底的辦一下不平穩的模樣,就可以鎭住,那是馬上用這手段的,如果覺得這手段收拾不下了,那就用籠絡—— 「唔,你們要什麽呢?」 「一點田地……」 有些人們,却全不懂得國家的利益,還要更進一步,討人厭的懇求道—— 「想請怎樣的改正一下子。就是,牙齒呀,肋骨呀,還有我們的五臟六腑呀,都要算作我們自己的東西,別人不能隨隨便便下手,就是這樣子!」 於是上司開始訓戒了—— 「喂,諸位!這種空想,有什麽用呢?古人說得好,『不要單想麵包』。俗諺裏也說,一個學者,抵得兩個粗人!」 「但他們承認麽?」 「誰呀?」 「粗人們呀!」 「胡說!當然的!三年前的聖母昇天節[註 1]之後,英國人到這里來,就這樣的請求過——把全部貴國的人民都驅逐到西伯利亞去,讓我們來罷,我們——他們說——規規矩矩的納稅,燒酒是每年給每位先生喝十二桶,而且一般……不行——我們說——爲什麽呀?我們這里,本國的人民是善良的,柔和的,從順的,我們要和他們一起過下去的……就是這樣,青年們,你們去弄弄猶太人,不是比胡鬧好麽?是不是?他們有什麽用?」 原始民想了一通,想到了除掉上司親手安排的事情以外,不會再有怎樣的解說,於是決定了—— 「嗡,好,幹罷,列位,准了的哩……」 他們破壞了大約五十家房屋,虐殺了幾個猶太人,疲於奮鬭,因希望而平靜了,秩序就這樣地奏着凱歌…… 除了上司們,原始民,以及作爲回避擾亂和寬解獸心之用的猶太人之外,這國度裏是還生存着善良的人們的。每有一回虐殺,他們就會合了全部的人員——十六名,用文字的抗議去告訴全世界—— 「縱使猶太人亦屬俄國之臣民,而悉加殲滅,吾等則確信爲非至當,由諸觀點,對於生人之無法之殺戮,吾等爰於此表示其責難焉。休曼湼斯妥夫[註 2],菲德厄陀夫,伊凡諾夫,克賽古平,德羅布庚,克理克諾夫斯基,阿息普·忒羅愛訶夫,格羅哈羅,菲戈福波夫,吉理爾·美可藉夫,斯羅復台可夫,凱此德里娜·可倫斯凱耶,前陸軍中佐納貝比復,律師那倫,弗羅波中斯基,普力則理辛,七齡童格利沙·蒲直錫且夫。」 所以每一回虐殺,那不同之處,就只有格利沙的年紀有變化,和那倫——忽然到和他同名的市上去了——換了那倫斯凱耶的署名。 對於這抗議,有時外省也來了反應—— 「贊成,參加。」這是拉士兌爾喀也夫從特力摩夫打來的電報。沙謨林的薩陀爾干弩以也來響應了。薩木古理左夫「等」也從渥庫羅夫來響應了。但誰都知道,這「等」,是他想出來嚇嚇人的。因爲住在渥庫羅夫,連一個叫「等」的也沒有。 猶太人熟讀着抗議書,愈加悲泣了。但有一回,却有一個猶太人中的非常狡猾的人提議道—— 「你們知道麽?怎麽,不知道?這麽的幹一下罷,在這未來的虐殺之前,把紙張,鋼筆,還有墨水,統統藏起來。那時候,他們,連格利沙在內的那十六個,怎麽辦?——來看一看罷?」 彼此都很說得來的,一說,就做,買盡了所有的紙,筆,藏起來了。墨水是倒在黑海裏。於是坐着在等候。 用不着等到怎麽久。又准了,虐殺就開頭,猶太人躺在醫院裏,人道主義者們却在彼得堡滿街跑,找着紙張和鋼筆,然而都沒有,除了上司的辦公室以外,什麽地方也沒有,但是,辦公室却不肯給! 「怎麽樣,諸君!」上司們說,「諸君爲什麽要這東西,我們是知道的!但是,卽使沒有這些,諸君該也可以辦得的!」 於是弗羅波中斯基詢問道—— 「這是怎麽的呢?」 「這是,」上司們回答說。「我們已經把抗議教夠了,自己想法子去……」 格利沙——他已經四十三歲了——在哭着。 「用話來傳進抗議去罷!」 但是,這也沒法辦! 菲戈福波夫模模胡胡的想到了—— 「板壁上面,怎麽樣?」 可是彼得堡並沒有板壁,都是鐵栅。 但他們向偏僻的市外的屠牛場那一面跑去了,發現了一片陳舊的小板壁,休曼湼斯妥夫剛用粉筆寫了第一個字,忽然間——好像從天而降似的——警官走了過來,開始了教訓—— 「幹什麽呀?孩子們這樣的亂塗亂寫,是在駡走他們的,你們不是好像體體面面的紳士麽?唔,這是怎的!」 警官當然是不懂他們的,以爲是偷犯着第一千一條[註 3]的文士們的一派。於是他們紅了臉,眞的走回家去了。 因爲這樣子,所以在這一回的襲擊,無從抗議,人道主義者一派也沒有得到滿足就完了。 凡是懂得民族心理學的人們,是公平地講述着的。曰:「猶太人者,狡猾之人民也!」 譯者註 1 (註一)八月十五日。——譯者。 2 (註二)卽「人道主義氏」之意。——譯者。 3 (註三)查禁敗壞風俗圖書條項。——譯者。 [book_title]八 有一處地方住着兩個無賴。一個的頭髮有些黑,別一個是紅的。但他們倆都是晦氣的人物。他們羞得去偷窮人,富人那里却又到底近不去。所以一面想着只好進牢監去喫公家飯,一面還在苦苦的過活。 這之間,這兩個懶漢終於弄得精窮了。因爲新任知府望·兌爾·百斯篤[註 1]到了任,巡閱之後,出了這樣的告示—— 「從本日始,凡俄羅斯國粹之全民,應不問性別,年齡及職業,皆毫不猶豫,爲國效勞。」 黑頭髮和紅頭髮的兩個朋友,歎息着,猶豫了一番,終於大家走散了,——因爲有些人進了偵緝隊,有些人變了愛國者,有些人兼做着這兩樣,把黑頭髮和紅頭髮剩在完全的孤獨中,一般的疑惑下面了。改革後大約一個禮拜的樣子,他們就窮得很,紅頭髮再也熬不下去了,便對伙伴道—— 「凡尼加,我們也還是爲國效勞去罷?」 黑頭髮的臉紅了起來,順下眼睛,說—— 「羞死人……」 「不要緊的!許多人比我們過得好,一句話——就因爲在效勞的緣故呀!」 「橫豎他們是快要到變成犯人的時候了的……」 「胡說!你想想看,現在不是連文學家們也在這麽教人麽——『縱心任意的生活罷,橫豎必歸於死亡』……」 也很辯論了一番,却總歸不能一致。 「不行,」黑頭髮說。「你去就是了,我倒不如仍舊做無賴……」 他就去做自己的事,他在盤子裏偷了一個白麵包,剛剛要喫,就被捕,挨了一頓鞭子,送到地方判事那里去了。判事用了莊嚴的手續,決定給他公家飯。黑頭髮在牢監裏住了兩個多月,胃恢復了,一被釋放,就到紅頭髮那里去做客人。 「喂,怎麽樣?」 「在效勞呀。」 「做什麽呢?」 「在驅除孩子們呀。」 對於政事,黑頭髮是沒有智識的,他喫了一驚—— 「爲什麽呢?」 「爲安寧呀,誰都受了命令的,說是『要安靜』,」紅頭髮解釋着,但他的眼睛裏帶着憂愁。 黑頭髮搖搖頭,仍舊去做他自己的事,又爲了給喫公家飯,送進牢監裏去了。眞是清清楚楚,良心也乾淨。 釋放了,他又到伙伴那里去——他們倆是彼此相愛的。 「還在驅除麽?」 「唔,那自然……」 「不覺得可憐麽?」 「所以我就只揀些腺病質的……」 「不能沒有區別麽?」 紅頭髮不作聲,只吐着沈痛的歎息,而且紅色淡下去了,發了黃。 「你怎麽辦的呢?」 「唔,這麽辦的……我奉到的命令,是從什麽地方捉了孩子,帶到我這里,於是從他們問出實話來。但是,問不出的,因爲他們橫豎是死掉的……我辦不來,恐怕那……」 「你告訴我,爲什麽要這麽辦呢?」黑頭髮問。 「爲了國家的利益,在這麽辦的,」紅頭髮說,但他的聲音發着抖,兩眼裏含了眼淚了。 黑頭髮在深思——他覺得伙伴可憐相——要替他想出一種什麽獨立的事業來。 忽然間,很有勁的開口道—— 「喂,發了財了麽?」 「那當然,老例呀……」 「唔,那麽,來辦報罷!」 「爲什麽?」 「好登橡皮貨的廣告……」 這中了紅頭髮的意,他乾笑了。 「好給人不生孩子麽?」 「自然!不是用不着生了他們來受苦麽?」 「不錯的!但是,爲什麽要辦報呢?」 「做做買賣的掩飾呀,這獃子!」 「同事的記者們恐怕未必贊成罷?」 黑頭髮覺得太出意外了,吹一聲口哨。 「笑話!現在的記者,是把自己活活的身子當作試演,獻給女讀者的呢……」 這樣的決定了——紅頭髮就在「優秀的文藝界權威的贊助之下」動手來辦報。辦公室的旁邊,開着巴黎貨的常設展覽會。編輯室的樓上,還給愛重體面的貴人們設了休憩室。 事業做得很順手。紅頭髮過着活,發胖了。貴人們都很感激他。他的名片上印着這樣的文字—— 「這邊那邊」日報編輯兼發行人 「勞於守法羣公嘉蔭齋」齋主兼創辦人 本齋零售並販賣衛生預防具 多  縱  橫 黑頭髮從牢監裏出來,到伙伴那里喝茶去,紅頭髮却請他喝香檳酒,誇口道—— 「兄弟,我現在簡直好像在用香檳酒洗臉,別的東西是不成的了,眞的!」 因爲感激得很,還閉了兩隻眼睛,親暱的說道—— 「你教給我好法子了!這就是爲國效勞呀!大家都滿足着哩!」 黑頭髮也高興。 「好,就這樣地過活下去罷!因爲我們的國度,是並不麻煩的!」 紅頭髮感激了,於是勸他的朋友道—— 「凡湼,還是到我這里來做個訪事員罷!」 「不行,兄弟,我總是舊式的人,我還是仍舊做無賴,照老樣子……」 這故事裏,是什麽意義也沒有的……連一點點! 譯者註 1 Von der Pest,意云「黑疫氏」。——譯者。 [book_title]九 有一個時候,上司頗倦於和懷異心的人們的爭鬥了,但因爲希望終於得到桂冠,休息一下,便下了極嚴峻的命令—— 「凡懷異心者,應卽毫不猶豫,從所有隱匿之處曳出,一一勘定,然後以必要之各種相當手段,加以殲除:此令。」 執行這命令的,是撲滅男女老小的經常僱員,曾爲菲戈國王陛下及「阿古濃田」的田主效過力的前大尉阿崙提·斯台爾文珂。所以對於阿崙提,付給了一萬六千個盧布。 招阿崙提來辦這件事,也並不是因爲本國裏找不出相宜的人,他有異常嚇人的堂堂的風貌,而且多毛,多到連不穿衣服也可以走路,牙齒有兩排,足有五十四個,因此得着上司的特別的信任。要而言之,就是爲了這些,招他來辦的。 他雖然具備着這些資格,却粗鹵的想道—— 「用什麽法子查出他們來呢?他們不說話!」 眞的,這市裏的居民,實在也很老練了。彼此看作宣傳員,互相疑懼,就是對母親說話,也只用一定的句子或者外國話,確鑿的話是不說的。 「Nést-ce pas?(是罷?)」 「Maman(媽媽),中飯時候了罷,Nést-ce pas??」 「Maman,我們今天不可以去看電影麽,Nést-ce pas??」 但是,斯台爾文珂仔仔細細的想了一通之後,到底也發見了祕密思想的暴露法,他用過氧化氫洗了頭髮,修刮一下,成了一個雪白的人,於是穿上不惹人眼的衣服。這就是他,是看也看不出的! 旁晚邊,就到街上去,慌慌張張的走着,一看見順從天性之聲的市民悄悄的溜進什麽地方去,就從左邊攔住他,引誘似的低聲的說道—— 「同志,現在的生活,您一定不覺得滿足罷?」 最初,市民就像想到了什麽似的,放緩了脚步,但一望見遠遠的來了警察,便一下子現出本相來了—— 「警官,抓住他……」 斯台爾文珂像猛虎一樣,跳過籬垣,逃走了,他坐在蕁麻叢裏細細的想—— 「這模樣,是查不出他們來的,他們都行動得很合法,畜生!」 這之間,公款减少下去了。 換上淡色的衣服,用別樣的手法來捉了。大膽的走近市民去,問道—— 「先生,您願意做宣傳員麽?」 於是市民就坦然的問道—— 「薪水多少呢?」 別的一些人,却客客氣氣的回覆—— 「多謝您。我是已經受了僱的!」 「着了,」阿崙提想,「好,抓住他!」 這之間,公款自然而然的减少下去了。 也去探了一下「臭蛋的各方面利用公司」,但這是設在三個監督和一個憲兵官的高壓之下的,雖然每年開一次會議,却又知道那是一位每回得着彼得堡的特別許可的女人。阿崙提覺得無聊起來了,因此公款也就好像生了急性肺炎一樣。 於是他氣忿了。 「好罷!」 他積極的活動了起來——一走近市民去,便簡截的問道—— 「生活滿足嗎?」 「滿足得很!」 「但是,上司却不滿足哩?再見……」 如果有誰說不滿足的,那當然—— 「抓住!」 「等一等……」 「什麽事呀?」 「我所謂不滿足,不過是指生活還沒有十分堅固這一點而言的。」 「這樣的麽?抓……」 他用了這樣的方法,在三禮拜裏,抓到了一萬個各式各樣的人,首先是把他們分送在各處的牢監裏,其次是弔起他們的頸子來,但因爲經濟關係,也就叫市民自己來下手。 諸事都很順當。但是,有一回,上司的頭子去獵兔子了,從市上動身之後,所見的是野外的非常的熱鬧和市民的平和的活動的情景——彼此舉出犯罪的證據來,互相詰難着,吊着,埋着,一面是斯台爾文珂拿着棍子,在他們之間走來走去,激勵着—— 「趕快!喂,黑臉,再快活點!喂,敬愛的諸君,你們發什麽獃呀?繩套子做好了沒有——哪,吊起來,不是用不着礙別人的手脚嗎?孩子,喂,孩子,爲什麽不比你爸爸先上去的?喂,大家!不要這麽性急,總歸來得及的……因爲希望安靜,忍耐得長久了,忍耐一下有什麽難呢!喂,鄉下人,那里去?……好不懂規矩……」 上司跨在駿馬的脊梁上,眺望着,一面想—— 「他弄到了這許多,眞好本領!所以市裏的窗戶,全都釘起來了……」 但這時忽然看見的,是他的嫡親的伯母,也脚不點地的掛着。大喫了一驚。 「到底是誰在指揮呀?」 斯台爾文珂立刻走近去。 「大人,是卑職!」 於是上司說道—— 「喂,兄弟,你一定是個昏蛋,像會亂用公款似的!造決算書來給我罷。」 斯台爾文珂送上決算書去,那裏面是這麽寫着的—— 「爲執行關於撲滅懷異心者之命令,卑職凡揭發並拘禁男女懷異心者一〇·一〇七名口。 計開—— 誅戮者              男女  七二九名口 絞斃者              同   五四一名口 令衰弱至決難恢復者        男女  九三七名口 事前死亡者            同   三一七名口 自殺者              同    六三名口 撲滅者共計                 一八七六名口 費用                   一六·八八四盧布 連一切費用在內,每名口所費以七盧布計算,計 不足                     八四四盧布」 長官發抖了,索索的發抖了,自言自語似的說道—— 「不——足——嗎?什麽東西,這菲戈鬼!你的菲戈全島,加上了你的王,連你添進去,也值不到八百盧布呀!你去想想看——如果你這麽的揩油,那麽,比你高出十倍以上的人物的這我,那時候又怎麽樣?遇着這樣的胃口,俄國是不夠喫三年的,但是,要活下去的却不只你一個,你懂得嗎?况且賬上的三百八十名口,是多出來的,你看,這『事前死亡者』和『自殺者』的兩項——就分明是多出來的!這賊骨頭,不是連不能上帳的,也都開進去了嗎?……」 「大人!」阿崙提分辯說。「但是,這是因爲卑職使他們不想活下去了的緣故呵。」 「但是,這樣的也要算七盧布一個嗎?還有呢,恐怕連毫不相干的人,也不知道有多少塡在這裏面呢!本市全部的居民,是有一萬二千名口的——不行,小子,我要送你到法院去!」 果然,對於菲戈人的行動,施行了最嚴密的調查。他的犯了九百十六盧布的侵吞公款罪,竟被發覺了。 阿崙提被公正的審判所判決,宣告他應做三個月的苦工,那地位,是沒有了。總而言之——菲戈人要喫三個月苦。 迎合上司的意思一這也是難得很的。 [book_title]十 有一個好人,在仔仔細細的想着他應該做什麽。 終於決了心—— 「不要再用暴力來反抗惡罷,還是用忍耐來把惡征服!」 他並不是一個沒有個性的人,所以決了心之後,就坐着忍耐了起來。 然而,偵探伊額蒙這一派一知道,却就去報告去了—— 「看管區內居民某,忽開始其不動之姿勢與無言之行動。此顯係欲使己身如無,以圖欺誑上司也。」 伊額蒙勃然大怒道—— 「什麽?沒有誰呀?沒有上司嗎!帶他來!」 帶來了之後,他又命令道—— 「搜身!」 檢查過身體。值錢的東西都被沒收了,就是,錶和純金的結婚戒指被拿去了,鑲在牙上的金被挖去了,還有,新的褲帶也被解掉,連扣子都摘去了,這才報告說—— 「搜過了。伊額蒙!」 「唔,什麽——什麽也沒有了嗎?」 「什麽也沒有了,連不相干的東西也統統拿掉了!」 「但是,腦袋裏面呢?」 「腦袋裏面好像也並沒有什麽似的。」 「帶進來!」 居民走到伊額蒙的面前來,他用兩隻手按着褲子,伊額蒙一看見,却當作這是他對於生命的一切變故的準備了。但爲了要引起痛苦的感情來,還是威猛的大聲說—— 「喂,居民,來了?!」 那居民就馴良的稟告道—— 「全體都在治下了。」 「你是怎麽了的呀,唔?」 「伊額蒙,我全沒有什麽!我不過要用忍耐來征服……」 伊額蒙的頭髮都豎了起來,發吼道—— 「又來?又說征服嗎?」 「但這是說把惡……」 「住口!」 「但這並不是指您的……」 伊額蒙不相信—— 「不指我?那麽指誰?」 「是指自己!」 伊額蒙喫了一驚—— 「且慢,惡這東西,究竟是在那里的呀?」 「就在於抗惡!」 「是朦混罷?」 「眞的,可以起誓……」 伊額蒙覺得自己流出冷汗來。 「這是怎麽的呢?」他看定着居民,想了一通之後,問道—— 「你要什麽呀?」 「什麽也不要?」 「爲什麽什麽也不要?」 「什麽也不要!只請您許可我以身作則,教導人民。」 伊額蒙又咬着鬍子,思索起來了。他是有空想的心的,還愛洗蒸汽浴,但是淫蕩的地阿唷阿唷的叫喊,大體是偏於總在追求生活的歡樂這一面的。並且不能容忍反抗和剛愎,對於這些,時常講求着將硬漢的骨頭變成稀粥那樣的軟化法。但在追求歡樂和軟化居民的餘暇,却喜歡幻想全世界的和平和救濟我們的靈魂。 他在凝視着居民,而且在詫異。 「一直先前就這樣的?是罷!」 於是他成了柔和的心情,歎息着問道—— 「什麽又使你成了這樣的呢,唔?」 那居民回答說—— 「是進化……」 「不錯,朋友,那是我們的生命呵!有各色各樣的……一切事物,都有缺陷,搖擺着身子,但躺起來,那一邊向下好呢,我們不知道……不能挑選,是的……」 伊額蒙又歎息了。他也是人,也愛祖國,靠着牠過活。各種危險的思想,使伊額蒙動搖了—— 「將人民看作柔和的,馴良的東西,那是很愉快的——的的確確!但是,如果大家都停止了反抗,不是也省掉了曬太陽和旅行費嗎?不,居民都死完,是不至於的,——在朦混呀,這匪徒!還得研究他一下。做什麽用呢?做宣傳員?臉的表情太散漫,無論用什麽假面具,也遮不住這沒表情,而且他的說話又不清楚。做絞刑吏,怎麽樣呢?力量不夠……」 到底想了出來了,他向辦公人員說—— 「帶這好運道的人,做第三救火隊的馬房掃除人去罷!」 他入了隊,但是不屈不撓的掃除着馬房。這對於工作的堅忍,伊額蒙看得感動了,他的心裏發生了對這居民的相信。 「假使一切事情,都是這模樣呢?」 經過了暫時的試驗之後,就使他接近自己的身邊,叫他來謄清隨便做成的銀錢的收支報告,居民謄清了,一聲也不響。 伊額蒙越加佩服了,幾乎要流淚。 「哈哈,這個人,雖然會看書寫字,却也有用的。」 他叫居民到自己面前來,說道—— 「相信你了!到外面講你的眞理去罷,但是,要眼觀四向呀!」 居民就巡游着市場,市集,以及大大小小的都會,到處高聲的揚言道—— 「你們在做些什麽呀?」 人們看見了不得不信的異乎尋常的温情的人格,於是走近他去,招供出自己的罪惡來,有些人竟還發表了祕藏的空想——有一個說,他想偷,却不受罰;第二個說,他想巧妙的誣陷人;第三個說,他想設法講誰的壞話。 要而言之,無論誰,都——恰如向來的俄羅斯人一樣——希望着逃避對於人生的所有的本分,忘却對於人生的一切的責任。 他對這些人們說—— 「你們放弃一切罷!有人說過:『一切存在,無非苦惱,人因欲望,遂成苦惱,故欲斷絕苦惱,必須消滅欲望。』所以停止欲望罷,那麽,一切苦惱,就自然而然的消除了——眞的!」 人們當然是高興的,因爲這是眞實,而且簡單。他們卽刻躺在自己站着的地方。安穩了。也幽靜了…… 這之後,雖然程度有些參差,但總而言之,四圍却非常平靜,靜到使伊額蒙覺得淒慘了,但他還虛張着聲勢—— 「這些匪徒們,在裝腔呀!」 只有一些昆蟲,仍在遂行着自己的天職,那行爲,漸漸的放肆起來了,也非常繁殖起來了。 「但是,這是怎樣的肅靜呵!」伊額蒙縮了身子,各處搔着癢,一面想。 他從居民裏面,叫出忠勤的僕人來—— 「喂,蟲豸們在攪擾我,來幫一下罷。」 但那人回答他道—— 「這是不能的。」 「什麽?」 「無論如何,是不能的。雖說蟲豸們在攪擾,但還是因爲您是活人的緣故呀,但是……」 「那麽,我就要叫你變死屍了!」 「隨您的便。」 無論什麽事,全是這樣子。誰都只說是「隨您的便」。他命令人執行自己的意志,就得到極利害的傷心。伊額蒙的衙門破落了,滿是老鼠,亂咬着公文,中了毒死掉。伊額蒙自己也陷入更深的無聊中,躺在沙發上,幻想着過去——那時是過得很好的!告示一出,居民們就有各種反對的行爲,有誰該處死刑,就必得有給喫東西的法律!倘在較遠的地方,居民想有什麽舉動,是一定應該前去禁止的,於是有旅費!一得到「卑職所管區域內的居民已經全滅」的報告,還得給與獎賞和新的移民! 伊額蒙躭着過去的幻想,但鄰近的別的人種的各國裏,却像先前一樣,照着自己的老規矩在過活,那些居民,在各處地方,用各種東西,彼此在吵架,他們裏面,喧鬧和雜亂和各種的騷擾,是不斷的,然而誰也不介意,因爲對於他們,這是有益的,而且也還有趣的。 伊額蒙忽然想到了—— 「唔!居民們在朦蔽我!」 他跳起來,在本國裏跑了一轉,推着大家,搖着大家,命令道—— 「起來,醒來,站起來!」 毫無用處! 他抓住他們的衣領,然而衣領爛掉了,抓不住。 「猪囉!」伊額蒙滿心不安帖,叫道,「你們究竟怎麽了呀?看看鄰國的人們罷!……哪,連那中國尚且……」 居民們緊貼着地面,一聲也不響。 「唉,上帝呵!」伊額蒙傷心起來了,「這怎麽辦才好呢?」 他來用欺騙,他彎腰到先前那一個居民的面前,在耳朵邊悄悄的說道—— 「喂,你!祖國正遭着危難哩,我起誓,眞的,你瞧,我劃十字,完全眞的,正嘗着深切的危難哩!起來罷,非抵抗不可……無論怎樣的自由行動都許可的……喂,怎麽樣?」 然而已經朽腐了的那居民,却只低聲說—— 「我的祖國,在上帝裏……」 別的那些是恰如死人一樣,一聲也不響。 「該死的運命論者們!」伊額蒙絕望的叫道。「起來罷!怎樣的抵抗都許可的……」 只有一個曾是爽直而愛吵架的人,微微的欠起一點身子,向周圍看了一看—— 「但是,抵抗什麽呢?什麽也沒有呀……」 「是的,還有蟲豸……」 「對於那蟲豸,我們是慣了的!」 伊額蒙的理性,完全混亂了。他站在自己的土地的中央,提高了蠻聲,大叫道—— 「什麽都許可了,我的爸爸們!救救我!實行罷!什麽都許可了!大家互相咬起來呀!」 寂靜,以及舒服的休息。 伊額蒙想:什麽都完結了!他哭了起來。他拔着給熱淚弄濕了的自己的頭髮,懇求道—— 「居民們!敬愛的人們!要怎麽辦才好呢,現在,莫非叫我自己去革命嗎?你們好好的想想罷,想一想歷史上是必要的,民族上是難逃的事情……我一個,是不能革命的,我這里,連可用的聱察也沒有了,都給蟲豸喫掉了……」 然而他們單是䀹䀹眼。就是用樹尖來刺,大約也未必開口的! 就這樣,大家都不聲不響的死掉了,失了力量的伊額蒙,也跟着他們死掉了。 因爲是這模樣,所以雖在忍耐的裏面,也一定應該有中庸。 [book_title]十一 居民裏面最聰明的人們,對於這些一切,到底也想了起來了—— 「這是怎麽的呀?看來看去,都只有十六個!」 費盡了思量之後,於是決定道—— 「這都因爲我們這里沒有人才的緣故。我們是必須設立一種完全超然的,居一切之上,在一切之前的中央思索機關的,恰如走在緜羊們前面的公山羊一樣……」 有誰反對了—— 「朋友們,但是,許多中心人物,我們不是已經夠受了嗎?」 不以爲然。 「那一定是帶着俗務的政治那樣的東西罷?」 先前的那人也不弱—— 「是的,沒有政治,怎麽辦呢,况且這是到處都有的!我自然也在這麽想——牢監滿起來了,徒刑囚監獄也已經塞得一動都不能動,所以擴張權利,是必要的……」 但人們給他注意道—— 「老爺,這是意德沃羅基呀,早是應該拋弃的時候了!必要的是新的人,別的什麽也不要……」 於是立刻遵照了聖師的遺訓裏所教的方法,開手來創造人。把口水吐在地上,揑起來,拌起來,弄得泥土一下就糟到耳朶邊。然而結果簡直不成話。爲了那揣惴然的熱心,竟把地上的一切好花踏爛,連有用的蔬菜也滅絕了。他們雖然使着勁,流着汗,要弄下去,但——因爲沒本領,所以除了互相責備和胡說八道以外,一無所得。他們的熱心終於使上蒼發了怒——起旋風,動大雷,酷熱炙着給狂雨打溼了的地面,空氣裏充滿了悶人的臭味——喘不了氣! 但是,時光一久,和上蒼的糾紛一消散,看哪,神的世界裏,竟出現了新的人! 誰都大歡喜,然而——唉唉,這暫時的歡喜,一下子就變成可憐的窘急了。 爲什麽呢?因爲農民的世界裏一有新人物發生,他就忽然化爲精明的商人,開手來工作,零售故國,四十五戈貝克起碼。到後來,就全盤賣掉了,連生物和一切思索機關都在內。 在商人的世界裏,造出新人來——他就是生成的墮落漢,或者有官氣的。在貴族的領地裏——是像先前一樣,想擠淨國家全部收入的人物在抽芽;平民和中流人們的土地上呢,是像各式各樣的野薊似的,生着煽動家,虛無主義者,退嬰家之類。 「但是,這樣的東西,我們的國度裏是早就太多了的!」聰明的人們彼此談論着,眞的思索起來了—— 「我們承認,在創造技術上,有一種錯誤。但究竟是怎樣的錯誤呢?」 在坐着想,四面都是爛泥,跳上來像是海裏的波浪一樣,唉唉,好不怕人! 他們這樣的辯論着—— 「喂,舍列台萊·拉甫羅維支,你口水太常吐,也太亂吐了……」 「但是,尼可爾生·盧啓文,你吐口水的勇氣可還不夠哩……」 新生出來的虛無主義者們,却個個以華西加·蒲思拉耶夫[註 1]自居,蔑視一切,嚷叫道—— 「喂,你們,菜葉兒們!好好的幹呀,但我們,……來幫你們的到處吐口水……」 於是吐口水,吐口水…… 全盤的憂鬱,相互的憤恨,還有爛泥。 這時候,夏謨林中學的二年級生米佳·科羅替式庚逃學出來,經過這里了,他是有名的外國郵票搜集家,縛號叫作「鋼指甲」。他走過來,忽然看見許多人坐在水窪裏,吐下口水去。並且還好像正在深思着什麽事。 「年紀不小了,却這麽髒!」少年原是不客氣的,米佳就這麽想。 他凝視了他們,看可有教育界的分子在裏面,但是看不出,於是問道—— 「叔父們,爲什麽都浸在水窪裏的呀?」 居民中的一個生了氣,開始辯論了—— 「爲什麽這是水窪!這是象徵着歷史前的太古的深池的!」 「但你們在做什麽呢?」 「在要創造新的人!因爲你似的東西,我們看厭了……」 米佳覺得有趣。 「那麽,造得像誰呢?」 「這是什麽話?我們要造無可比擬的……走你的罷!」 米佳是一個還不能獻身於宇宙的神祕之中的少年,自然很高興有這機會,可以參與這樣的重要事業,於是直爽的勸道—— 「創造三隻脚的罷!」 「爲什麽呢?」 「他跑起來,樣子一定是很滑稽的……」 「走罷,小傢伙!」 「要不然,有翅子的怎麽樣?這很好!造有翅子的罷!那麽,就像《格蘭特船長的孩子們》裏面的老鵰一樣,他會把教師們抓去。書上面說,老鵰抓去的並不是教師,但如果是教師,那就更好了……」 「小子!你連有害的話都說出來了!想想日課前後的禱告罷……」 但米佳是喜歡幻想的少年,漸漸的熱中了起來—— 「教師上學校去。從背後緊緊的抓住了他的領頭,飛上空中的什麽地方去了。什麽地方呢,那都一樣!教師只是蹬着兩隻脚,教科書就這樣的落下來。這樣的教科書,就永遠尋不着……」 「小子!要尊敬你的長輩!」 「教師就在上面叫他的老婆——別了,我像伊里亞和遏諾克一樣,昇天了;老婆那一面,却跪在大路中間,哭哩哭哩,我的當家人呀,教導人呀!……」 他們對這少年發了怒。 「滾開!這種胡說八道,沒有你,也有人會說的,你還太早呢!」 於是把他趕走了。米佳逃了幾步,就停下來想,詢問道—— 「你們眞的在做麽?」 「當然……」 「但是做不順手嗎?」 他們煩悶地歎着氣,說—— 「唔,是的。不要來妨害,走罷——」 米佳就又走遠了一些,伸伸舌頭,使他們生氣。 「我知道爲什麽不順手!」 他們來追少年了,他就逃,但他們是熟練了驛站的飛脚的人物,追到了,立刻拔頭髮。 「嚇,你……爲什麽得罪長輩的?……」 米佳哭着懇求說—— 「叔父們……我送你們蘇丹的郵票……我有臨本的……還送你們小刀……」 但他們嚇唬着,好像校長先生一樣。 「叔父們!眞的,我從此不再搗亂了。但我實在也看出了爲什麽造不成新的人……」 「說出來……」 「稍稍鬆一點……」 放鬆了,但還是揑住着兩隻手。少年對他們說道—— 「叔父們!土地不像先前了!土地不中用了,眞的,無論你們怎樣吐口水,也什麽都做不出來了!先前,上帝照着自己的模樣,創造亞當的時候,所謂土地,不是全不爲誰所有的嗎?但現在却都成了誰的東西。哪,所以,人也永遠是誰的所有了……這問題,和口水是毫無關係的……」 這事情使他們茫然自失,至於將揑住的兩隻手放開。米佳趁勢逃走了。逃脫了他們之後,把拳頭當着自己的嘴,駡着—— 「這發紅的科曼提人!伊羅可伊人!」 然而他們又一致走進水窪裏,坐了下來,他們中間的最聰明的一個說—— 「諸位同事,自做我們的事罷!要忘記了那少年,因爲他一定是化了裝的社會主義者……」 唉唉,米佳,可愛的人! 譯者註 1 苻拉迪彌爾大公時代的英雄。——譯者。 [book_title]十二 有叫作伊凡湼支的一族,是奇怪之極的人民!無論遭了什麽事,都不會驚駭! 他們生活在全不依照自然法則的「輕妄」的狹窄的包圍中。 「輕妄」對於他們,做盡了自己的隨意想到的事,隨手做去的事,……從伊凡湼支族,剝了七張皮,於是嚴厲的問道—— 「第八張皮在那里?」 伊凡湼支人毫不喫驚,爽利地回答「輕妄」道—— 「還沒有發育哩,大人,請您稍稍的等一下……」 「輕妄」一面焦急地等候着第八張皮的發生,一面用信札,用口頭,向鄰族自負道—— 「我們這里的人民,對於服從,是很當心的。你就是逞心縱意的做,一點也不喫驚!比起來,眞不像足下那邊的……那樣……」 伊凡湼支族的生活,是這樣的——做着一點事,納着捐,送些萬不可省的賄賂,在這樣的事情的餘暇,就靜悄悄的,大家彼此鳴一點不平—— 「難呵,兄弟!」 有點聰明的人們却豫言道—— 「怕還要難起來哩!」 他們裏面的誰,有時也跟着加添幾句話。他們是尊敬這樣的人物的,說道—— 「他在i字頭上加了點了!」 伊凡湼支族租了一所帶有花園的大屋子,在這屋子裏,收留着每天練習講演,在i字頭上加着點的特別的人們。 這里面大約聚集了四百個人,其中的四個,蒼蠅似的,開手來加點了,加的只是因爲警官好奇,給了許可的點,他們於是向全世界誇口道—— 「看我們堂堂皇皇的創造出歷史來!」 但從警官看起來,他們的事業却好像是尋開心,他們還沒有在別的字上加點,就斬釘截鐵的通知他們說—— 「不要弄壞字母了,大家都回家去!」 把他們趕散了,但他們並不喫驚,彼此互相安慰道—— 「不要緊的,」他們說,「我們要寫上歷史去,使這種有失體面的事情,全都成爲他們的汚點!」 於是伊凡湼支族在自己的家裏,一回兩三個,祕密的聚起來,仍然毫不喫驚的,彼此悄悄的說道—— 「從我們的選拔出來的同人們裏,又給人把辯才奪去了!」 莽撞的,粗暴的人們,就互相告語說—— 「在『輕妄』那里,是沒有什麽法律之類的!」 伊凡湼支族大槪都喜歡用古諺來安慰他自己。和「輕妄」起了暫時的不—致,他們裏面的誰給關起來了,他們就靜靜的說出哲學來—— 「多事之處勿往!」 如果他們裏面的誰,高興別人的得了灾禍呢,那就說—— 「應知自己之身分!」 伊凡湼支族就以這樣的法子過活。過活下去,終於把一切i字,連最末的—個也加了點了!除此以外,他們無事可做! 「輕妄」看透了這全無用處,就命令全國,發布了極嚴厲的法律—— 從此禁止在i字上加點,並且除允准者外,凡居民所使用之一切上,皆不得有任何附點存在。如有違犯,卽處以刑法上最嚴峻之條項所指定之刑。 伊凡湼支族茫然自失了!做什麽事好呢? 他們沒有受過別樣的教練,只會做一件事,然而這被禁止了! 於是兩個人一班,偷偷的聚在昏暗的角落裏,像逸話裏面的波寫訶尼亞人一樣,附着耳朵,討論了起來—— 「伊凡湼支!究竟怎麽辦呢,假如不准的話?」 「喂——什麽呀?」 「我並沒有說什麽,但總之……」 「沒有什麽也好,這夠受了!沒有什麽呀!可是你還在說——眞的!」 「唔,說我在怎麽?我什麽也不呀!」 除此以外,他們是什麽話也不會說的了! [book_title]十三 國度的這一面,住着苦什密支族,那一邊呢,住着盧啓支族,其間有一條河。 這國度,是侷促的地方,人民是貪心的,又很嫉妬,因此人民之間,就爲了各種無聊事吵起架來,——只要有一點什麽不如意事,立刻嚷嚷的相打。 拚命相咬,各决輸贏,于是來計算那得失。一說到計算,可是多麽奇特呀?!莽撞的胡亂的鬭了的人,利益是很少的—— 苦什密支族議論道—— 「那盧啓支人一個的實價,是七戈貝克[註 1],但打死他却要化一盧布六十戈貝克。這是怎麽的呀?」 盧啓支族這一面也在想—— 「估起來,一個活的苦什密支人是兩戈貝克也不值的,但打死他,却化到九十戈貝克了!」 「什麽緣故呢?」 于是懷着恐怖心,大家這樣的决定了—— 「有添造兵器的必要,那麽,仗就打得快,殺人的價錢也會便宜。」 他們那里的商人們,就撑開錢袋,大叫道—— 「諸君!救祖國呀!祖國的價值是貴的呵!」 準備下無數的兵器,挑選了適宜的時期,彼此都要把別人趕出大家有份的世界去!戰鬭了,戰鬭了,决定輸贏了,掠奪了,于是又來計算那得失——多麽迷人呢! 「但是,」苦什密支族說,「好像我們這面還有什麽不合式!先前是用一盧布六十戈貝克做掉盧啓支人的,現在却每殺一個,要化到十六盧布了!」 他們沒有元氣了!盧啓支族那一面呢,也不快活。 「弄不好!如果戰爭這樣貴,也許還是停止了的好罷!」 然而他們是強硬的人,就下了這樣的决心—— 「兄弟!要使决死戰的技術,比先前更加發達起來!」 他們那里的商人們,就撑開錢袋,大吼道—— 「諸君!祖國危險哩!」 而自己呢,却悄悄的飛漲了草鞋的定價。 盧啓支族和苦什密支族,都使决死戰的技術發達了,决定輸贏了,掠奪了,計算得失了——竟是傷心得很! 活人原是一文也不值的,但要打死他,却愈加貴起來了! 在平時,是大家彼此鳴不平—— 「這事情,是要使我們滅亡的!」盧啓支人們說。 「要完全滅亡的!」苦什密支人們也同意。 但是,有誰的一隻鴨錯在河裏一泅的時候,就又打了起來了。 他們那里的商人們,就撑開錢袋,埋怨道—— 「這鈔票,是只使人喫苦的!無論抓多少,總還是沒有夠!」 苦什密支族和盧啓支族打了七年仗,沒頭沒腦的相搏,毀壞市街,燒掉一切,連五歲的孩子們也用機關鎗來打殺。那結果,有些人是只剩了草鞋,別的有些人則除了領帶以外,什麽也不剩,人民竟弄得只好精赤條條的走路了。 大家决定輸贏了,掠奪了,計算得失了,于是彼此兩面,都惘惘然了。 他們䀹着眼睛,喃喃的說—— 「不成!諸君,不行呀,决死戰這件事,好像是我們的力量簡直還不能辦到似的!看罷!每殺一個苦什密支人,要化到一百盧布哩。不行,總得想一個別的方法才好。」 會議之後,他們成隊的跑到河邊,對面的岸上,敵人也成羣的站着。 自然,他們是很小心的彼此面面相覷,彷彿是害羞。躊蹰了許多工夫,但從有一邊的岸上,向着那一邊的岸上說話了—— 「你們,怎麽了呀?」 「我們嗎,沒有什麽呀。」 「我們是不過到河邊來看看的……」 「我們也是的……」 他們站着,害羞的人在搔頭皮,別的人是憂鬱着在歎氣。 于是又叫了起來了—— 「你們這里,有外交使者嗎?」 「有的呀。你們這里呢?」 「我們也有……」 「哦!」 「那麽,你們呢?……」 「唔,我們是,自然沒有什麽的。」 「我們嗎?我們也一樣……」 彼此瞭解了,把外交使者淹在河裏之後,明明白白的說出來了—— 「我們來幹什麽的,知道嗎?」 「也許知道的!」 「那麽,爲什麽呀?」 「因爲要講和罷。」 苦什密支這一族喫了一驚。 「怎麽竟會猜着的呢?」 但盧啓支族這一面,微笑着說—— 「唔,我們自己,也就爲了這事呀!戰爭眞太化錢了。」 「哦哦,眞是的!」 「卽使你們是流氓,總之,還是和和氣氣的大家過活罷,怎麽樣?」 「卽使你們是賊骨頭,我們也贊成的!」 「兄弟似的過活罷,那麽,恐怕可以儉省得多了!」 「可以儉省得多的。」 誰都高興,給惡鬼迷住了似的人們,都舞蹈起來了,跳起來了,燒起篝火來了。抱住對方的姑娘,使她乏了力,還偷對方的馬匹,互相擁抱,大家都叫喊—— 「哪,兄弟們,這多麽好呀?卽使你們是……譬如……」 于是苦什密支族回答說—— 「同胞們!我們是一心同體的。卽使你們,自然,卽使是那個……也不要緊的!」 從這時候起,苦什密支族和盧啓支族就平靜地,安穩地過活了,完全放弃了武備,彼此都輕鬆地,平民的地,互相偷東西。 然而,那些商人們,却仍然照了上帝的規矩生活着。 譯者註 1 一百戈貝克爲一盧布,每一戈貝克,現在約合中國錢二分。——譯者。 [book_title]十四 馴良而執拗的凡尼加,縮着身子,睡在只有屋頂的堆房裏,是拚命的做了事情之後,休息在那里的。有一個貴族跑來了,叫道—— 「凡尼加,起來罷!」 「爲什麽呢?」 「救墨斯科去呀!」 「墨斯科怎麽了?」 「波蘭人在那里放肆得很!」 「這無賴漢……」 凡尼加出去了,救着的時候,惡魔波羅忒湼珂夫䶸喝他道—— 「昏蛋,你爲什麽來替貴族白費氣力的!去想一想罷。」 「想嗎,我一向沒有習慣,聖修道神甫會替我好好的想的。」凡尼加說。他救了墨斯科,回來一看,屋頂沒有了。 他歎一口氣—— 「好利害的偷兒!」 因爲想做好夢,把右側向下,躺着,一睡就是二百年,但忽然間,上司跑來了—— 「凡尼加,起來罷!」 「爲什麽呢?」 「救俄羅斯去呀!」 「誰把俄羅斯?」 「十二條舌頭的皤那巴拉忒呀!」 「哼,給牠看點顔色……要牠的命!」 前去救着的時候,惡魔皤那巴拉忒悄悄的對他說—— 「凡湼,你爲什麽要給老爺們出力呢,凡紐式加,你不是已經到了應該脫出奴隸似的職務的時候了嗎!」 「他們自己會來解放的。」凡尼加說。于是把俄羅斯救出了。回了家,驟然一看,家裏沒有屋頂! 他歎一口氣—— 「狗子們,都偷走了!」 跑到老爺那里去,問道—— 「這是怎麽的,救了俄羅斯,却什麽也不給我一點嗎?」 「如果你想要,就給你一頓鞭子罷?」 「不不,不要了!多謝你老。」 這之後,又睡了一百年,做着好的夢。但是,沒有喫的。有錢,就喝酒,沒有錢,就想—— 「唉唉,喝喝酒,多麽好呢!」 哨兵跑來了,叫道—— 「凡尼加,起來罷!」 「又有什麽事了?」 「救歐羅巴去呀!」 「牠怎麽了?」 「德國人在侮辱牠哩!」 「但是,他們爲什麽誰也不放心誰呢?再靜一些的過活,豈不是好……」 他跑出去,開手施救了。然而德國人却撕去了他的一條腿。凡尼加成了獨脚,回家來看時,孩子們餓死了,女人呢,在給鄰家汲水。 「這可怪哩!」凡尼加喫了一驚,于是舉起手來,要去搔搔後腦殼,但是,在他那里,却並沒有頭! [book_title]十五 古時候,也很有名的夏謨林市裏,有一個叫作米開式加的侏儒。他不能像樣的過活,只活在汙穢和窮苦和衰弱裏。他的周圍流着不潔,各種妖魔都來戲弄他,但他是一個頑固的沒有决斷力的懶人,所以頭髮也不梳,身子也不洗,生着蓬蓬鬆鬆的亂髮,他向上帝訴說道—— 「主呵,主呵!我的生活是多麽醜,多麽髒呵!連猪也在冷笑我,主呵,您忘記了我了!」 他訴說過,暢暢快快的哭了一通,躺下了,他幻想着—— 「妖魔也不要緊,只要給我一點什麽小改革,就好了,爲了我的馴良和窮苦!給我能夠洗一下身子,弄得漂亮些……」 然而妖魔却更加戲弄他了。在未到「吉日良辰」之前,總把實行自然的法則延期,對于米開式加,每天就總給他下面那樣之類的簡短的指令—— 「應沈默,有違反本令者,子孫七代,俱受行政上之撲滅處分。」 或者是—— 「應誠心愛戴上司,有不遵本令者,處以極刑。」 米開式加讀着指令,向周圍看了一轉,忽然記得了起來的是夏謨林市守着沈默,特力摩服市在愛上司,在服爾戈洛,是居民彼此偷着別人的草鞋。 米開式加呻吟了—— 「唉唉!這又是什麽生活呢?出點什麽事才好……」 忽然間,一個兵丁跑來了。 誰都知道,兵爺是什麽都不怕的。他把妖魔趕散了,還推在暗的堆房和深的井裏,趕在河的冰洞裏。他把手伸進自己的懷中,拉出約莫一百萬盧布來,而且——毫不可惜地遞給米開式加了—— 「喂,拿去,窮人,到混堂裏去洗一個澡,整整身樣,做一個人罷,已經是時候了!」 兵丁交出過一百萬盧布,就做自己的工作去了,簡直好像沒事似的! 請讀者不要忘記這是童話。 米開式加兩隻手裏揑着一百萬盧布,剩下着,——他做什麽事好呢。從一直先前起,他就遵照指令,什麽事情都不做了的,只還會一件事——鳴不平。但也到市場的衣料店裏去,買了做襯衫的紅布來,又買了褲料。把新衣服穿在髒皮膚上,無晝無夜,無年無節,在市上彷徨。擺架子,說大話。帽子是歪斜的,腦子也一樣。「咱們嗎,」他說,「要幹,是早就成功了的,不過不高興幹。咱們夏謨林市民,是大國民呀。從咱們看起來,妖魔之類,是還沒有跳蚤那麽可怕的,但如果要怕,那也就不一定。」 米開式加玩了一禮拜,玩了一個月,唱完了所有記得的歌。 《永遠的記憶》和《使長眠者和衆聖一同安息罷》也都唱過了,他厭倦了慶祝,不過也不願意作工。從不慣變了無聊。不知怎的,一切都沒有意思,一切都不像先前。沒有警官,上司也不是眞貨色,是各處的雜凑,誰也不足懼,這是不好的,異樣的。 米開式加喃喃自語道—— 「以前,妖魔在着的時候,秩序好得多了。路上是定時打掃的,十字街口都站着正式的警察,步行或是坐車到什麽地方去,他們就命令道,『右邊走呀!』但現在呢,要走那里就走那里,誰也不說一句什麽話。這樣子,也許會走到路的盡頭的……是的,已經有人走到着哩……」 米開式加漸漸的無聊了起來,嫌惡的意思越加利害了。他凝視着一百萬盧布,自己憤恨着自己—— 「給我,一百萬盧布算什麽?別人還要多呢!如果一下子給我十萬萬,倒也罷了……現在不是只有一百萬嗎?哼,一百萬盧布,叫我怎麽用法?現在是雞兒也在當老鵰用。所以一隻雞也要賣十六個盧布!我這里,統統就只是一百萬盧布呀……」 米開式加發見了老例的不平的原因,就很高興,于是一面在肮髒的路上走,一面叫喊道—— 「給我十萬萬呀!我什麽也幹不來!這算是什麽生活呢!街路也不掃,警察也沒有,到處亂七八遭的。給我十萬萬罷,要不然,我不高興活了!」 有了年紀的土撥鼠從地裏爬出來,對米開式加說—— 「獃子,嚷什麽呀?在託誰呢?喂,不是在託自己嗎!」 但米開式加仍舊說着他的話—— 「我要用十萬萬!路沒有掃,火柴漲價了,沒有秩序……」 到這里,童話是並沒有完的,不過後文還沒有經過檢閱。 [book_title]十六 有一個女人——姑且叫作瑪德里娜罷——爲了不相干的叔子——姑且說是爲了尼啓太罷——和他的親戚以及許多各種的僱工們在做活。 她是不舒服的。叔子尼啓太一點也不管她,但對着鄰居,却在說大話—— 「瑪德里娜是喜歡我的,我有想到的事情,都叫她做的。好像馬,是模範的馴良的動物……」 但尼啓太的不要臉的爛醉的僱工們,對于瑪德里娜,却欺侮她,趕她,打她,或者是駡駡她當作消遣。然而嘴裏還是這麽說—— 「喂,我們的姑娘瑪德里娜!有時簡直是可憐的人兒哪!」 雖然用言語垂憐,實際上却總是不斷的虐待和搶奪。 這樣的有害的人們之外,也還有許多無益的人們,同情着瑪德里娜的善于忍耐,把她團團圍住。他們從第三者的地位上來觀察她,佩服了—— 「喫了許多苦頭的我們的窮娃兒!」 有些人則感激得叫喊道—— 「你,」他們說,「是連尺也不能量的,你就是這麽偉大!用知識,」他們說,「是不能懂得你的,只好信仰你!」 瑪德里娜恰如母熊一樣,從這時代到那時代,每天做着各種的工作,然而全都沒意思,——無論做成了多少,男的僱工就統統霸去了。在周圍的,是醉漢,女人,放肆,還有一切的汚穢——不能呼吸。 她這樣地過着活。工作,睡覺。也趁了極少的閒空,煩惱着自己的事—— 「唉唉!大家都喜歡我的,都可憐我的,但沒有眞實的男人!如果來了一個眞實的人,用那強壯的臂膊抱了我,盡全力愛着我,我眞不知道要給他生些怎樣的孩子哩,眞的!」 而且哭着了,這之外,什麽也不會! 鐵匠跑到她這里來了。但瑪德里娜並不喜歡他,他顯着不大可靠的模樣,全身都粗陋,性格是野的,而且說着難懂的話,簡直好像在誇口—— 「瑪德里娜,」他說,「你只有靠着和我的理想的結合,這才能夠達到文化的其次的階段的……」 她回答他道—— 「你在說什麽呀!我連你的話也不懂,况且我很有錢,你似的人,看不上眼的!」 就這樣的過着活。大家都以爲她可憐,她也覺得自己可憐,這裏面,什麽意思也沒有。 勇士突然出現了。他到來,趕走了叔子尼啓太和僱工們,向瑪德里娜宣言道—— 「從此以後,你完全自由了。我是你的救主,就如舊銅圓上的勝利者喬治似的!」 但鐵匠也聲明道—— 「我也是救主!」 「這是因爲他嫉妬的緣故,」瑪德里娜想,但口頭却是這麽說—— 「自然,你也是的!」 他們三個,就在愉快的滿足裏,過起活來了。天天好像婚禮或是葬禮一樣,天天喊着萬歲。叔子的僱工穆開,覺得自己是共和主義者了,萬歲!耶爾忒羅夫斯克和那崙弄在一起。宣言了自己是合衆國,也萬歲。 約莫有兩個月,他們和睦地生活着。恰如果酒勺子裏的繩子一樣,只浸在歡喜中。 但是,突然間——在聖露西,事情的變化總是很快的,勇士忽而厭倦了! 他對着瑪德里娜坐下,問她道—— 「救了你的,究竟是誰呀?我嗎?」 「哦哦,自然是可愛的你呵!」 「是嗎!」 「那麽我呢?」鐵匠說。 「你也是……」 稍停了一會,勇士又追問道—— 「誰救了你的呢——我罷,未必不是罷?」 「唉唉!」瑪德里娜說,「是你,確是你,就是這你呀!」 「好,記着!」 「那麽,我呢?」鐵匠問。 「唔唔,你也是……你們兩個一起……」 「兩個一起?」勇士翹着鬍子,說。「哼……我不知道……」 于是每時訊問起瑪德里娜來—— 「我救了你沒有?」 而且越來越嚴緊了—— 「我是你的救主呢,還是別的誰呢?」 瑪德里娜看見——鐵匠哭喪着臉,退在一旁,做着自己的工作。偷兒們在偸東西,商人們在做買賣,什麽事都像先前,叔子時候一樣,但勇士却依然每天駡詈着,追問着—— 「我究竟是你的什麽人呢?」 打耳刮,拔頭髮! 瑪德里娜和他接吻,稱讚他,用殷勤的話對他說—— 「您是我的可愛的意大利的加里波的呀,您是我的英吉利的克靈威爾,法蘭西的拿破崙呀!」 但她自己,一到夜裏,却就暗暗的哭—— 「上帝呵,上帝呵!我眞以爲有什麽事情要起來了,但這事,却竟成了這模樣了!」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請不要忘記了這是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