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倪焕之 [book_author]叶圣陶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160294 [book_dec]长篇小说。叶绍钧著。载《教育杂志》1928年1—12期。以小学教师倪焕之的生活经历为线索,形象地再现从辛亥革命到大革命失败期间的中国城乡生活面貌,反映了部分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思想转变的曲折历程。倪焕之是有理想有热情的进步青年,决心以教育救国。他中学毕业后即到乡村当了小学教师。不久,他和志同道合的新女性金佩璋结婚。倪焕之婚后初期生活很幸福,但其教育改革实验在封建势力阻挠下失败了,而金佩璋后来也变成一个旧式家庭妇女,这些都使他陷入极度苦闷之中。五四运动爆发后,倪焕之在革命者王乐山的指引下来到上海一女中任教,并参加了五卅反帝爱国运动和革命工作。大革命失败后,他又陷于苦闷与失望之中,最后患病死去。小说人物形象塑造颇具特色,语言严谨纯朴,在客观描写中蕴含着热情,是五四以来颇有影响的一部现实主义作品。 [book_img]Z_13714.jpg [book_title]一 吴淞江上,天色完全黑了。浓云重迭,两岸田亩及疏落的村屋都消融在黑暗里。近岸随处有高高挺立的银杏树,西南风一阵阵卷过来涌过来,把落尽了叶子的权材的树枝吹动,望去像深黑的鬼影,披散着蓬乱的头发。 江面只有一条低篷的船,向南行驶。正是逆风,船唇响着泪泪的水声。后峭两支槽,年轻的农家夫妇两个摇右边的一支,四十左右的一个驼背摇左边的。天气很冷,他们摇槽的手都有棉手笼裹着。大家侧转些头,眼光从篷顶直望黑暗的前程;手里的槽不像风平浪静时那样轻松,每一回扳动都得用一个肩头往前一梢,一条腿往下一顿,借以助势;急风吹来,紧紧裹着头面,又从衣领往里钻,周遍地贴着前胸后背。他们一声不响,鼻管里粗暴地透着气。 舱里小桌子上点着一支红烛,风从前头板门缝里钻进来,火焰时时像将落的花瓣一样弹下来,因此烛身积了好些烛泪。红烛的黄光照见舱里的一切。靠后壁平铺的板上迭着被褥,一个二十五六的人躺在上面。他虽然生长在水乡,却似乎害着先天的晕船病,只要踏上船头,船身晃几晃,便觉胃里作泛,头也晕起来。这一回又碰到逆风,下午一点钟上船时便横下来,直到现在,还不曾坐起过。躺着,自然不觉得什么;近视眼悠闲地略微闭上,一支卷烟斜插在嘴角里,一缕青烟从点着的那一头徐徐袅起,可见他并不在那里吸。他的两颊有点瘦削,冻得发红,端正的鼻子,不浓不淡的眉毛,中间加上一副椭圆金丝边眼镜,就颇有青年绅士的风度。 在板床前面,一条胳臂靠着小桌子坐的,是一个更为年轻的青年。他清湛的眼睛凝视着烛焰,正在想自己的前途。但是与其说想,还不如说朦胧地感觉来得适切。他感觉烦闷的生活完全过去了,眼前闷坐在小舱里,行那逆风的水程,就是完篇的结笔。等候在前头的,是志同道合的伴侣,是称心满意的事业,是理想与事实的一致;这些全是必然的,犹如今夜虽然是风狂云阴的天气,但不是明天,便是后天或大后天,总有个笑颜似的可爱的朝晨。 初次经过的道路往往觉得特别长,更兼身体一颠一荡地延续了半天的时光,这坐着的青年不免感到一阵烦躁,移过眼光望着那躺着的同伴问道:“快到了吧?”虽然烦躁,他的神态依然非常温和,率真;浓浓的两道眉毛稍稍蹙紧,这是他惯于多想的表征;饱满的前额承着烛光发亮,散乱而不觉得粗野的头发分披在上面。 “你心焦了,焕之,”那躺着的用两个指头夹着嘴里的卷烟,眼睛慢慢地张开来。“真不巧,你第一趟走这条路就是逆风。要是顺风的话,张起满帆来一吹,四点钟就吹到了。现在……”他说到这里,略微仰起身子,旋转头来,闭着一只眼,一只眼从舱板缝里往外张,想辨认那熟识的沿途的标记。但是除了沿岸几株深黑的树影外,只有一片昏暗。他便敲着与后艄相隔的板门问道:“阿土,陶村过了么?" “刚刚过呢,”后艄那青年农人回答,从声音里可以辨出他与猛烈的西南风奋斗的那种忍耐力。 “唔,陶村过了,还有六里路;至多点半钟可以到了。”那躺着的说着,身子重又躺平;看看手里的卷烟所剩不多,随手灭掉,拉起被头的一角来盖自己的两腿。 “再要点半钟,”焕之望同伴的左腕,“现在六点半了吧?到学校要八点了。” 那躺着的举起左腕来端相,又凑到耳边听了听,说道:“现在六点半过七分。” “那末,到学校的时候,恐怕蒋先生已经回去了。” “我想不会的。他知道今天逆风,一定在校里等着你。他想你想得急切呢。今天我去接你,也是他催得紧的缘故。不然,等明后天息了风去不好么?” 焕之有点激动,讷讷地说:“树伯,我只怕将来会使他失望。不过我愿意尽心竭力服务,为他的好意,也为自己的兴趣。” “你们两个颇有点相像,”树伯斜睨着焕之说。 “什么?你说的是……” “我说你们两个都喜欢理想,这一点颇相像。” “这由于干的都是教育事业的缘故。譬如木匠,做一张桌子,做一把椅子,用不着理想;或者是泥水匠,他砌墙头只要把一块一块砖头迭上去就是,也用不着理想。教育事业是培养‘人’的,― ‘人夕应该培养成什么样子?‘人’应该怎样培养?——这非有理想不可。”焕之清朗地说着,仿佛连带代表了蒋先生向一般人宣告。他平时遇见些太不喜欢理想的人,听到他的自以为不很理想的议论,就说他“天马行空”,“远于事实”,往往使他感到受了冤屈似的不快。现在树伯提起理想的话,虽没有鄙夷他的意思,他不禁也说了以上的辩解的话。 “老蒋大约也是这样意思。”树伯闭了闭眼,继续说:“所以我曾经告诉你,他做好一篇对于教育的意见的文章,那篇文章就是他的理想。” “你记得他那篇文章怎样说么?”焕之的眼里透出热望的光。 “他开头辨别什么是‘性’,什么是‘习’,又讲儿童对于教育的容受与排斥,又讲美育体育的真意义,―啊!记不清楚,二十多张稿纸呢。反正他要请各位教员看,尤其巴望先与你商酌,等会儿一登岸,他一定立刻拿出他那份一刻不离身的稿纸来。” “有这样热心的人!”焕之感服地说。便悬拟蒋先生的容貌,举止,性格,癖好,一时又陷人沉思;似乎把捉到一些儿,但立即觉得完全茫然。然而无论如何,点半钟之后,就要会见这悬拟的人的实体;这样想时,不免欣慰而且兴奋。 风似乎更大了,船头泪泊的水声带着呜咽的调子;烛焰尽往下弹,烛泪直淌,堆在锡烛台的底盘里;船身摇荡也更为厉害,这见得后硝的三个人在那里格外用力。 树伯把两腿蜷起一点,又把盖着的被头角掀了一掀,耸耸肩说:“事情往往不能预料。早先你当了小学教员,不是常常写信给我,说这是人间唯一乏味事,能早日脱离为幸么?” “唔,是的,”焕之安顿了心头的欣慰与兴奋,郑重地答应。 “到现在,相隔不过一二年,你却说教育事业最有意义,情愿终身以之了。” “记得给你写过信。”焕之现出得意的笑容,“后来我遇到一个同事,他那种忘了自己,忘了一切,只知为儿童服务,只知往儿童的世界里钻的精神,啊!我说不来,我惟有佩服,惟有羡慕。” “他便把你厌恶教育事业的心思改变过来了?” “当然改变过来了。不论什么事情,当机的触发都不必特别重大;譬如我喜欢看看哲学书,只因为当初曾经用三个铜子从地摊上买了一本《希腊三大哲学家》;又如我向往社会主义,只因为五年前报纸上登载过一篇讲英国社会党和工党的文章,而那篇文章刚刚让我看见了。我那同事给我的就是个触发。我想,我何必从别的地方去找充实的满意的生活呢?我那同事就觉得自己的生活很充实,很满意,而我正同他一样,当着教员,难道我不能得到他所得到的感受么?能,能,能,我十二分地肯定。观念一变,什么都变了:身边的学生不再是醒凝可厌的孩子;四角方方的教室不再是生趣索然的牢狱。前天离开那些孩子,想到以后不再同他们作伴了,心里着实有点难受。”焕之说到这里,眼皮阖拢来,追寻那保存在记忆里的甘味。 “那是一样的,”树伯微笑说。“那边当教员,这边也当教员;那边有学生,这边也有学生;说不定这边的学生更可爱呢。” “我也这样想。”焕之把身子坐直,全神贯注地望着前方,似乎透过了中舱头舱的板门,透过了前途浓厚的黑暗,已望见了正去就事的校里的好些学生。 “像蒋先生那样,也是不可多得的,”焕之从未来的学生身上想到他们的幸福,因为他们有个对于教育特别感兴趣喜欢研究的校长蒋先生,于是这样感叹说。他共过事的校长有三个,认识的校长少说点也有一二十个,哪里有像蒋先生那样对于教育感兴趣的呢?研究自然更说不上。他们无非为吃饭,看教职同厘卡司员的位置一模一样。他也相信任教职为的换饭吃,但是除了吃饭还该有点别的;要是单为吃饭,就该老实去谋充厘卡司员,不该任学校教师。现在听说那蒋先生,似乎与其他校长大不相同,虽还不曾见面,早引为难得的同志了。 “他没有事做,”树伯说得很淡然,“田,有账房管着;店,有当手管着;外面去跑跑,嫌跋涉;闷坐在家里,等着成胃病;倒不如当个校长,出点主意,拿小孩弄着玩。” 焕之看了树伯一眼;他对于“弄着玩”三个字颇觉不满,想树伯家居四五年,不干什么,竟养成玩世不恭的态度了。当年与树伯同学时,有所见就直说出来,这习惯依然存在,便说:“你怎么说玩?教育事业是玩么?” “哈哈,你这样认真!”树伯狡笑着说。“字眼不同罢了。你们说研究,说服务,我说玩,实际上还不是一个样?―老蒋如果处在我的地位,他决不当什么校长了。你想,我家里琐琐屑屑的事都要管,几亩田的租也得磨细了心去收,还有闲空工夫干别的事情么?” 树伯说到末了一句时,焕之觉得他突然是中年人了,老练,精明,世俗,完全在眉宇之间刻划出来。 “老蒋他还有一点儿私心……”树伯又低声说。 “什么?”焕之惊异地问。 “他有两个儿子,他要把他们教得非常之好。别人办的学校不中他的意;自己当了校长,一切都可以如意安排,两个儿子就便宜了。” “这算不得私心,”焕之这才松了一口气说。“便宜了自己的儿子,同时也便宜了人家的儿子。从实际说,不论哪一种公益事里边都含着这样的私心;不过私了自己,同时也私了别人,就不是私心而是公益了。” “我也不是说老蒋坏,”树伯辩解说。“我不过告诉你事实,他的确这样存心。―蜡烛又快完了,你再换一支吧。” 焕之便从桌子抽斗里取出一支红烛,点上,插上烛台,把取下的残烛吹熄了。刺鼻的油气立刻弥漫在小舱里。新点的蜡烛火焰不大,两人相对,彼此的面目都有点朦胧。 “嘘,碰到逆风!’,树伯自语;把脖子缩紧一点,从衣袋里摸出一个卷烟盒来…… 换上的红烛点到三分之二时,船唇的水声不再泊泊地呜咽,而像小溪流一样活活地潺潺地发响了。风改从左面板窗缝里吹进来,烛焰便尽向焕之点头。 树伯半睡半醒地迷糊了一阵,忽然感觉水声与前不同,坐起来敲着板门问阿土道:“进了港么?” “进了一会了,学堂里楼上的灯光也望得见了,”阿土的声音比刚才轻松悠闲得多。 “我上船头去望望!”焕之抱着异常兴奋的心情,把前面板门推开,两步就站在船头。一阵猛风像一只巨大无比的手掌,把他的头面身体重重地压抑,呼吸都窒塞了。寒冷突然侵袭,使他紧咬着牙齿。 一阵风过去了,他开始嗅到清新而近乎芳香的乡野的空气,胸中非常舒爽。犬声散在远处,若沉若起,彼此相应。两岸都靠近船身,沿岸枯树的黑影,摇摇地往后退去。前面二三十丈远的地方,排列着浓黑的房屋的剪影。中间高起一座楼,楼窗里亮着可爱的灯光。灯光倒映河心,现出一条活动屈曲的明亮的波痕。 “啊!到了,新生活从此开幕了!”焕之这样想着,凝望楼头的光。一会儿,那光似乎扩大开来,挡住他的全视野,无边的黑暗消失了,他全身浴在明亮可爱的光里…… [book_title]二 倪焕之的父亲是钱庄里的伙友,后来升了当手。性情忠厚方正,与他的职业实在不大相应。他的妻是个柔顺的女子;但是有点神经质,操作家务之余,常常蹙着眉头无端地发愁。他们的生活当然并不优裕,可是男俭女勤,也不至于怎样竭蹶。 焕之出生时,他父亲已经四十多了,母亲还不到三十。他父亲想,像自己这样做到当手,还只是个勉强敷衍过去;儿子总要让他发达,习商当然是不对的。那时还行着科举,出身寒素,不多时便飞黄腾达的,城里就有好几个。他的儿子不是也有这巴望么?到焕之四五岁时,他就把焕之交给一个笔下很好、颇有声望的塾师去启蒙,因为他不是预备叫焕之识几个字,记记账目就算了事的。 焕之十岁时开笔作文,常常得塾师的奖赞。父亲看着文稿上浓朱的夹圈,笑意逗留在嘴角边,捻着短髯摇头说先生奖励他太厉害了;这自然是欢喜的意思。不上两年,作经义作策论居然能到三百字以上。这时候,科举却废止了,使父亲颇为失望。幸而有学堂,听说与科举异途而同归,便叫焕之去考中学堂。考上了。 学堂生活真像进了另一个又新鲜又广阔的世界。排着队伍练体操,提高喉咙唱风雅或秋丽的歌,看动物植物的解剖,从英文读本里得知闻所未闻的故事,从国文课里读到经义策论以外的古人的诗篇:在焕之都觉得十二分醉心。他又与同学吟诗,刻图章,访问旧书摊;又瞒着父母和教师,打牌,喝酒,骑马。他不想自己的前途和父母的期望,只觉得眼前的生活挺适意。 当三年级生的那一年,有一天,他父亲忽然向他说出他意所不料的话来。父亲说,在中学堂毕业还得两年多;毕了业不升上去,没有什么大巴望;升上去呢,哪有这样的力量来栽培?不如就此休止吧。 父亲这样说,并不是他不希望焕之发达起来,是因为他发见了比学堂更好的捷径,那捷径便是电报局。是终身职,照章程薪水逐渐有增加,而且一开始就比钱庄当手的薪傣大,如果被派到远地去,又有特别增加:这不是又优越又稳固的职业么? 父亲说了一番不必再读下去的理由以后,就落到本题,要焕之去考电报生;并且说,中学堂三年级生的程度去应考,是绰乎有余裕的了。 焕之心里有点生气,劈口就回说电报这一行没有什么干头。他不曾参观过电报局,只从理化实验室里见过电报机的模型,两件玩具似的家伙通了电流,这边一按,那边搭的一响;这边按,按,按,那边搭,搭,搭。他也没有细细地想,只觉得在“搭,搭,搭”的声音中讨生活,未免太没出息,太难为情了。 父亲意外地碰了钉子,也动了感情,说什么事情都是人干的,有什么有干头没干头呢? 焕之不由自主地透露说,这事情没出息,因为不必用多少思想,只是呆板的事。并且,干这事情不能给多数人什么益处。他说,要干事情总要干那于多数人有益处的。这个观念萌生在他心头已有一二年了,不过并不清晰,只粗粗地有这么个轮廓。现在既经父亲追问,便吐露出来,好叫父亲了解他,可是没有说得透彻。 父亲听他说喜欢用思想,要叫人家得到益处,那就非让他高等学堂大学堂一步步升上去不可。但是自己老了,身体渐见衰弱,当初要把焕之一径栽培上去的愿望,只怕徒成梦想。他急于要见焕之的成立。他便酸楚地说出“自己老了”一类的话。 母亲坐在旁边,当然垂着眼光惊怯地发愁。 焕之听父亲说到老,非常感动;先前的意气消释了,只觉父亲可亲又可怜,很想投人他怀里撒一阵娇,让他忘了老。但是已届青年期的焕之又颇看不起那种孩子气的撒娇。他只把声音故意发得柔和一点,请求父亲让他在中学堂毕了业,再想法去干旁的事情。他说,到那时候,什么事情他都愿意干。 父亲一转念,觉得焕之也没有什么不是,而且很有点志气,不免感到满意,安慰。他就把去考电报生的拟议自行打消了。 后两年的中秋节后,报纸上突然传布震动人心的消息:武昌新军起事,占领火药局,直攻督署。总督瑞微和统制张彪都仓皇逃走。于是武昌光复。不到几天,汉口和汉阳也就下来了。 起事的是民军,是反抗清政府的,占据的地方又是全国的枢纽,取给,运输,色色都便利:这使昏昏然的民众从迷梦中惊醒,张开眼来看一看自身所处的地位,而知的确是在泥潭里,火坑里;同时怀着感动惊讶的心情望长江上游那班新出场的角色,相信他们演出来一定是一出伟大的戏剧,虽然还只看见个序幕。各处城市依然是平时的样子,晨光唤起它们的响动,夜色送它们归于沉寂;但是有与平时不同的,里边已经包藏着无量数被激动的心,不安,忧惧,希望,欣幸,―一致相信大变动正在大踏步而来。 中学堂里,当然也包藏着被激动的心。学生们这样想:现在革命了,还上什么课呢!这意思是说,革命这件事情非常之重大,把学堂里的功课同它相比,简直微细不足道了。 这一天下午,焕之这一级上西洋史课。那个西洋史教师是深度的近视眼,鼻子尖而高,看书等于嗅书。他教了十几年的历史,有个不可更改的习惯,就是轮流地嗅讲义和札记本。讲义是正文,学生也摊着看的,所有穿插全在札记本里。他讲一句正文,连忙要看附带的穿插,便放下讲义,拿起札记本;尖鼻子在札记本上嗅不多时,穿插完了,便又换上讲义来嗅。这样,人家就只见他的右手一上一下地移动。这就取得他的第二个绰号,叫“杠杆作用”(他的第一个绰号是“嗅讲义”)。他的声音很响,有好些字因为读得响,以致失了本音。学生们说这在他也有意思:一来是安慰自己,每上一课就听见自己的声音足足响上五十分钟,决不能算溺职,薪水当然不是白拿;二来也是安慰自己,耳朵里塞满了自己的声音,学生们谈话嬉笑的声音就听不见了。 “上海光复了!”焕之挟着一份报纸楚进课堂来,一只手挡在嘴边,表示这是私语,其实呢,连提高喉咙讲说的教师都听见了;他脸上现出兴奋的红晕,气息味琳的,见得他是跑回来的。 在这几天里,上海报特别名贵,迟钝一点的人,往往只好看报贩子的空布袋。因此,他们同学中间定了个公约,轮流到火车站去买报;买到了赶回来,大家知道新消息比闲坐在家里的绅士们还要早,当然决不至于落空看不到报纸了。教师自然并未表示准许;但买报专使出去了,既而回来了,甚而至于跑进正在上课的教室,教师也回转了头,只作没有看见。这一天,这差使轮到了焕之。 “啊!上海!上海光复了!好!哈罗!”一阵故作禁抑,其实并不轻微的欢呼声出自许多学生的嘴里。少数人便楚到焕之的座位旁边,抢着看他买来的报纸;其余的人都耸起身子,伸长脖子,向焕之那里望,仿佛看见了径尺的大字“上海光复”,同时仿佛看见了好些迸出火星来的炸弹。 西洋史教师心里也不能无动;但立刻省悟教师的尊严与功课的神圣,无论如何必须维持,便按一按心头,把声音提得更高,念了一句正文,连忙由“杠杆作用”拿起札记本来上下地嗅。 学生们简直把西洋史教师忘了。他们你一句我一句,说上海已经光复,这里就快了;说料不定就在今天晚上;说明天市上要插满白旗了;说大家应该立刻把辫子剪掉,谁要留着这猪尾巴谁就是猪! 西洋史教师似乎是不干涉主义的信徒,教室里这样骚动,他只把鱼眼似的眼睛在讲义上边透出来,瞪了两瞪,同时讲说声转为尖锐,仿佛有角有刺似的:这是他平时惯用的促起学生注意的方法。 这个方法向来就不大见效,这一天尤其无用。学生们依然嚷嚷,讨论革命党该从哪个门进来,他们的炸弹该投在谁身上等等问题。有几个学生看教师演独角戏似的那种傻样子,觉得可厌又可笑,甚而至于像嘲讽又像自语地说:“讲给谁听呢?大家要看革命军去了!只好讲给墙头听!” 这一天,焕之放学回家,觉得与往日不同,仿佛有一股新鲜强烈的力量袭进身体,遍布到四肢百骸,急于要发散出来―要做一点事。一面旗子也好,一颗炸弹也好,一支枪也好,不论什么,只要拿得到,他都愿意接到手就往前冲。但是,在眼前的只有父亲和母亲,父亲正为时局影响到金融发愁,母亲恐怕兵乱闭市,在那里打算买些腌鱼咸肉,他们两个什么也不吩咐他,什么也不给他。他在室内来回踱了一阵,坐下来,翻开课本来看,一行行的字似乎都逃开了。忽然想作一首七律,便支着头凝思。直到上了床,时辰钟打过一点,五十六个字的腹稿才算完成,中间嵌着“神州”“故物”“胡虏”“汉家”那些词儿。 那时候学生界流行看一些秘密书报。这个人是借来的,后来借与那个人,那个人当然也是借来的;结果人人是借来的,不知道谁是分布者。焕之对于那些书报都喜欢,《复报》的封面题字故意印反,他尤觉含有深意。 他对于校长的演说,也深深感动。校长是日本留学生,剪了发的,出外时戴一顶缀着假辫子的帽子。他的演说并不怎么好,又冗长又重复;但态度非常真挚,说到恳切时眼角里亮着水光。他讲朝鲜,讲印度,讲政治的腐败,讲自强的必要,其实每回都是那一套,但学生们没有在背后说他“老调”的。 种族的仇恨,平等的思想,早就燃烧着这个青年的心,现在霹雳一声,眼见立刻要跨进希望的境界,叫他怎能不兴奋欲狂呢? 但是他随即失望了。这个城也挂了白旗,光复了。他的辫子也同校长一样剪掉了。此外就不见有什么与以前不同。他身体里那一股新鲜强烈的力量,像无数小蛇,只是要往外钻;又仿佛觉得如果钻出来时,一定能够作出许多与以前不同的来,―他对于一切的改革似乎都有把握,都以为非常简单,直捷,―然而哪里来机会呢!毕业期是近在眼前了,倘若父亲再叫他去考电报生,他只有拿着毛笔钢笔就走,更没别的话说。于是,“搭,搭,搭”,平平淡淡的一生…… 他开始感觉人生的悲哀。他想一个人来到世间,只是悲角登场,捧心,皱眉,哀啼,甚而至于泣血,到末了深黑的幕落下,什么事情都完了。不要登场吧,自己实在作不得主,因为父母早已把你送到剧场的后台,上去演一出喜剧吧,那舞台就不是演喜剧的舞台,你要高兴,你要欢笑,无非加深你的失望和寂寞。他想自己是到了登场的时刻了,装扮好了,怀着怯弱的怨抑的心情楚上去,怎知道等在场上的是一个青面撩牙的魔鬼,还是一条口中喷火的毒龙?魔鬼也罢,毒龙也罢,自己要演悲剧是注定的了。 这可以说是一种无端的哀愁;虽说为了没看见什么重要的改革,又担心着父亲重提前议,但是仔细剖析,又并不全为这些。这哀愁却像夏雨前的浓云一般,越堆越厚,竟遮没了所有心头的光明。有一天,他独个儿走过一个废园的池塘边,看淡蓝的天印在池心,又横斜地印着饶有画意的寒枝的影子,两只白鹅并不想下池去游泳,那么悠闲地互相顾盼,他觉得这景色好极了。忽然心头一动,萌生了跳下池塘去死的强烈欲望,似乎只有这样做,是最爽快最解脱的办法。但一转念想到垂老的父亲,慈爱的母亲,以及好些同学,这欲望便衰退了,眼眶里渗出两颗心酸的眼泪。 但他并不是就没有兴高采烈的时候。只要处在同学中间,同大家看报纸上各地次第光复的消息,以及清廷应付困难的窘状,他还是一个“哈罗,哈罗”的乐观主义者。 同学中像焕之那样的,自然也有,他们要让身体里那一股新鲜强烈的力量钻出来,便想到去见校长;这时候校长是一省都督府的代表,请他分配些事情与学生做当然不难。焕之听到这计划,一道希望的光在心头一耀,就表示愿意同去。 这一晚,校长从南京选举了临时大总统回来,五六个学生便去叩他的办公室的门。焕之心里怀着羞惭,以为这近于干求,未免有点卑鄙。但同时自尊心也冒出头来,以为要求的是为国家办事,尽一份义务,校长又是个光明磊落的人,这里头并没有什么卑鄙。希望的心,得失的心,又刺枪似地一来一往,他不禁惴惴然,两手感觉冰冷。 校长把学生迎了进去,彼此坐定了,预先推定发言的一个学生便向校长陈述大家的请求。说是为力量所限,不能升学,又看当前时势,事情正等人去干,也不想升学。大家有的是热心,不论军界政界,不论怎样卑微细小,只要能够干的,值得干的,都愿意去干。末了儿自然说校长识人多,方面广,请为大家着实留意。这学生说完了,几个学生都屏着气息,垂下眼光,只听见书桌上小时辰钟札札的声音。 校长捻着领下的长髯,灯光照着他冻红的脸,细细的眼睛显得非常慈祥。但是他的答语却像给同学们浇了一桶冷水。他一开口就说军界政界于同学们完全不相宜。在南京,什么事情都乱糟糟,各处地方当然也一样。以毫无社会经验的青年,在这变动时期里,骤然投进最难处的军界政界,决没有好处。他说同学们不想升学,要做事情,也好,他可以介绍。末了儿他说同学们应该去当小学教员。 “小学教员”四个字刺人焕之的耳朵,犹如前年听见了“电报生’,那样,引起强度的反感。先前怀抱的希望何等阔大,而校长答应的却这样微小!虽然不是“搭,搭,搭”,一世的“猢狲王”未见得就好了多少。 他在回家的路上这样决定:要是校长果真给他介绍教职,他不就,即使同学们都就,他也不就。无端的哀愁照例又向他侵袭了,而且更见厉害。他望见前面完全是黑暗,正像这夜晚的途中一样。 但是到了家就不免把校长的意思告诉父母;他暂不吐露自己的决定,因为校长还没有介绍停当,犯不着凭空表示反对。 父亲却欢喜了。他说教那些小孩子,就是对人家有益处的事情;他料想儿子一定合意。母亲看见小学堂里的先生成天叫着跳着管教学生,不禁担忧,说干这事情恐怕很辛苦的。 焕之想辛苦倒不在乎;这也是对人家有益处的事情,父亲说的有点对。同时曾经看过的几本教育书籍里的理论和方法涌上心头,觉得这事业仿佛也有点价值,至少同“搭,搭,搭”打电报不能相提并论。可是还没有愿意去干的意思,无端的哀愁依旧萦绕着。 但是十余天之后,他就怀着一半好奇一半不快的心情,去会见第六小学校的校长了。 [book_title]四 第六小学校的校长是两颊丛生短胡的中年人;身材不高,却颇粗大,远看像个墨水瓶;两眼骨碌骨碌尽在那里转,似乎一转就产生一个新机变;脸上的皮肤板板的,仿佛老练的侦探,专等人家的疏失。他担任第六小学校的校长有四五年了,这就是说他享受这份产业已历四五年。他想尽方法招徕主顾,学生倒也不少;他又想尽方法减少支出,增加自己的盈余,所以每一学期学生只领到一支新毛笔,写坏了由家长重买,否则就在石板上练习书算。现在他听得有个新伙计来了,不免略微添些心事:那新伙计纵不能帮他经营,至少也要不致对他有碍,这能够如愿以偿么?…… 焕之初次看见校长的相貌,就觉得生疏,嫌厌,他不曾预料校长是这样一个人。但他陈说自己愿承指教的时候,却怀着绝对的真诚;他以为自己完全没有经验,来同这位四五年的老经验家合伙,多少是抱歉的事。从这上头,校长看出新伙计完全是个容易对付的小孩子,心便放松了。 校舍是一所阴森而破旧的庙宇。大殿是一个课堂,两庞各是一个课堂。中庭便是运动场。两株桃树底下,散置着几个木哑铃上掉下来的木球,还有一些甘蔗渣。 三个课堂里一律是黑漆转为灰白色的桌椅,墙上的黑板显出横条的裂纹。沉寂,幽黯,寒冷。尤其是那大殿,高高的藻井,纠结着灰尘和蛛网,好像随时可以掉下一条蛇或者一个鬼怪来似的。 焕之用疑怪的眼光望着大殿上的课堂,心想这就是他将要在这里耗费精神,消磨岁月的地方了。他以为学校至少要有玻璃窗,要有明亮的光线,要有可以坐下来看书的预备室,―哪知道完全是梦想!这里的生活,难道是有价值有趣味的么?他很想勉强相信有,可是总觉得这是自己骗自己。 他怅然回转头来,只见校长的眼睛骨碌骨碌对他转,像躲在树丛中的猫头鹰。他心里想这个人就是他共事的伙伴了。他平时摹拟教师的神态,以为总该是和颜悦色的。可是这校长的脸就证明他摹拟的错误。他又觉得同这校长没有三句话可以谈的,讨论,商量,不像是他喜欢的事。那末,虽说一校三个课堂,还不是各自独立门户么? 他辞别校长回家时,抱着一种冤屈的心情,眼前没有别的,准备做牺牲而已,好像美丽贞洁的处女违心嫁给轻薄儿一般。夜间在床上,半夜没有好睡。起先是温理那习惯了的哀怨;后来转为达观,以为一个人藐小得很,就是牺牲了也没有什么;末了儿想到生与死的分别,想到废园的池塘,想到《大乘起信论》…… 新春时节,学校开学了。焕之第一天当教员,正是个阴沉的雨天。走进那庙宇,只见许多孩子在中庭里乱窜。湿衣裳东一摊西一搭地放着,泥浆的鞋印一个个留在砖地上。有好几个十五六岁的学生,并不比焕之小多少,正站起在教桌上唱不成腔的京戏,这是他们新年游乐的余兴。 经校长介绍,焕之认识了另一个伙伴。这人是第二期的肺病患者,两颊陷下去成两个潭,鼻子像一片竖放的木片,前额耀着滞暗的苍白的光,发音很低,嘶嘶地,喉咙头像网着乱丝。 焕之不禁一凛,心里想:“这个人也是学生们的教师么!教育学说虽然深奥万端,也可以用一句包括,就是要学生‘生’。怎么给他们一个‘死’的化身呢!不过看了这所庙宇,这个人当教师倒也配。要不然就不调和了。但是我……也成了‘死’的化身么!” 关于登台教课,焕之没有一点把握;虽然看过一些讲教授法的书,到这里便忘得干干净净了。好几天以来,他只有看两个伙伴的样,跟着他们做。他们教课是拉起喉咙直喊的,就是那个肺病患者,居然也迸出还算响亮的哑音。喊的大半是问句。问的时候,不惮一而再,再而三,直到听见了他们预想的答语方才罢休。譬如问:我们天天吃什么东西的?回答说:粥。于是又问:粥以外,吃什么东西呢?回答说:饭。于是又问:饭以外,吃什么东西呢?回答说:面,馒头,大饼,油条。于是只得换个方法问:我们每天不是吃茶么?回答说:真的,我们每天吃茶。这才算满意,开始转人本题说:我们今天就讲这个“茶”。 问以外,大部分的工夫是唱。一课国文讲罢了,一种算法歌诀教过了,教师开始独唱,既而学生跟着教师合唱,既而各个学生独唱,既而全体学生合唱。那调子有点像和尚道士念经忏,又有点像水作工人悠长的“杭育”声。这是一校的“校粹”,它自有它的命脉;新加人的教师和学生一开口唱就落在它的案臼里,决没有力量左右它。 焕之除了照样喊照样唱,还有什么法子呢?但是他实在看不起自己这样做。二十将近的年纪,自问还不曾堕落过,现在却开始堕落了。街上卖唱的盲女,癫叫化子,站定了朝着人家就喊就唱,为的是一个两个铜子。自己的情形,与他们有什么两样!而且比他们更坏;他们也许有一两句很好的腔调,一两段动人的唱白,能使听的人点头称赏;而自己与那些小听众,简直漠不相关,喊着唱着的固然不知所云,坐着听的也无异看大猩猩指手划脚长嚎。 他又觉得那些小听众太不可爱了。他所教的原是低年级,最大的学生也不过十岁光景,与又粗又高的殿柱对比,更见得他们微小。儿童的爱娇,活泼,敏慧,仿佛从来不曾在他们身上透过芽,他们有的是奸诈,呆钝,粗暴。街头那些歪戴着帽子,两手插在对襟短衣的口袋里,身体一斜一转的,牙齿紧咬,预备一放开时就吐出一句恶毒的咒骂的流氓的典型,在他们里头似乎很可以找出几个。 焕之起初也想,别的不用管,自己教的是学生,就从学生里头寻点安慰吧。但不久便证明这只是妄想。他叫他们静听不要响,他们却依然说笑,争骂;他听见自己求救一般的讲说的声音,同时总伴着各种噪音,甚至自己的声音反而消沉在噪音里。他没法,只好停嘴。学生们起初觉得异样,像夏雨收点一般零落地住了声。但随后就是一阵带着戏弄意味的笑。这使焕之发怒了,便把教鞭扬起来,想在不论哪一个身上乱抽一顿(两个伙伴常常这样做,在当时似乎颇有点效验),然而手还没有这种习惯,要抽下去仿佛很不顺,半路里缩住了。只剩又愤慨又悲哀地喃喃斥骂:“讨厌的小东西!” 下了课的时候,耳朵里是茶馆一般喧嚷,眼前一片扰乱,好像上演全武行的戏。晴天,灰尘飞进口腔里,上下牙齿磨着,只觉悉刹悉刹;雨天,路上和庭中的烂泥被带进教室,到处都是,踏一步看了三四看,还是没有地方落脚。简直没有个可以安顿的所在!到预备室里坐坐吧(实在是中庭前二门后的一个后轩,狭长的一条,钉一点板,开几扇窗,就算是预备室了),又怕听校长背诵隔夜的马将牌,以及肺病患者琳琳地喘气。他同他们好像语言隔阂的两个国度的人,很艰难地说了一两句日常短语就继续不下去了。同坐在一起而彼此不理睬,不好,又加不喜欢旁听他们的谈话,就只好站在阶沿数那殿顶的瓦楞。 庭中两株桃树开花的时候,阳光带着醉人的暖气,这陈旧的庙宇居然也满蕴着青春。焕之两眼望着那锦样光彩的繁花,四肢百骸酥酥的、软软的;忽觉花枝殿影都浮动起来,―眼泪渗出来了。 于是他独个儿上酒店去喝闷酒。每夜带着七八分酒意回家,矜持着吃晚饭,同父母说话。一躺到床上,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头顶上一盖,再也作不得主了,他总是轻轻地呜咽地哭。他一边哭,一边迷惘地想:“人间的苦趣,冠冕的处罚,就是教师生活了!什么时候脱离呢?什么时候脱离呢!” 他实在不敢公然说出“脱离”两个字。父母正在欣慰,儿子有相当的职业了,当然不好说出逆耳的话伤他们的心。此外,又仿佛对谁负了一种责任,突然说不负了,良心上万分过不去。于是当一学年终了时,他设法换了个学校。他希望新境界比较好一点,虽然不是脱离,总不至于像沉沦在那可厌的庙宇里那么痛苦。 然而还是一个样!不过庙宇换了祠堂,同事和学生换了姓名不同的一批罢了。 这一年,他父亲因旧有的肾脏病去世了。摧心地伤痛,担上家计的重负,工作又十二分不如意,他憔淬了;两三年前青年蓬勃的气概,消逝得几乎一丝不剩。回家来与母亲寂寂相对,一个低头,一个叹气,情况真是凄惨。 过了两年,他又换过学校,却遇见了一个值得感佩的同事。那同事是个诚朴的人,担任教师有六七年了,没有一般教师的江湖气;他不只教学生识几个字,还随时留心学生的一举一动,以及体格和心性;他并不这般那般多所指说,只是与学生混在一起,同他们呼笑,同他们奔跑。 有一次,一个学生犯了欺侮同学的过失,颇顽强,那教师问他,他也不认错,也不辩解,只不开口。那教师慈和的眼光对着他,叫他平心静气,想想这样的事情该不该。那学生忽然显出流氓似的凶相说,“不知道!随你怎样处罚就是了!” “不要这样,这样你以后会自觉懊悔,”那教师握住那学生的颤动的手说。“犯点儿错没有什么要紧,用不着蛮强;只要自己明白,以后再也不会错了。” 这场谈判延长到两点钟之久。结果是学生哭了,自陈悔悟,那教师眼角里也留着感激的泪痕。 焕之看在眼里,不禁对那教师说,用这么多的工夫处理一个学生,未免太辛苦了。 “并不辛苦,我喜欢这样做,”那教师带着满意的微笑说。“而且我很感激他,他相信我,结果听了我的劝告。” 这似乎是十分平常的话,然而当了三数年教师的焕之从没听见过。这一听见叫他的心转了个方向,他原以为自己沉沦在地狱里,谁知竟有人严饰这个地狱,使它成为天堂。自己的青春还在,生命力还丰富,徒然悲伤,有什么意思!就算所处是地狱,倒不如也把它严饰起来吧! 他于是检出从前看过的几本教育书籍,另外又添购了一些;仿效着那个同事的态度来教功课,来对待学生;又时常与那同事讨究教育上的问题和眼前的事实;从这些里头他得到了好些新鲜的浓厚的趣味。有如多年的夫妇,起初不相投合,后来真情触发,恋爱到白热的程度,比开头就相好的又自不同了。 金树伯是焕之中学时代的同学,彼此颇说得来。树伯毕业后回乡间去管理田产,两人就难得见面。但隔一个半个月总通一回信,也与常常晤见无异。到这时候,焕之去信的调子忽然一变,由忧郁转为光昌;信中又描写好些理想,有的是正待着手的,有的是渺茫难期的。树伯看了这些信,自然觉得安慰,但也带起“不料焕之要作教育家了”的想头。 树伯的同乡蒋冰如是日本留学回来的,又是旧家,在乡间虽没什么名目,但是谁都承认他有特殊的地位。当地公立高等小学的校长因事他去时,他就继任了校长。他为什么肯出来当小学校长,一般人当然不很明白,但知道他决不为饭碗,因为他有田有店,而且都不少。 这年年初,学校里要添请一个级任教员,树伯便提起焕之,把他最近两年间的思想行动叙述得又仔细又生动。冰如听得高兴极了,立刻决定请他;并且催促树伯放船去接,说这一点点对于地方的义务是应该尽的。 [book_title]四 “啊!倪先生,欢迎,欢迎!”蒋冰如站在学校水后门外,举起一条胳臂招动着,声音里透露出衷心的愉快。一个校役擎着一盏白磁罩的台摆煤油灯,索瑟地站在旁边,把冰如的半面照得很明显。他的脸略见丰满,高大的鼻子,温和而兼聪慧的嘴唇,眼睛耀着晶莹的光。 “今天刚是逆风,辛苦了。天气又冷。到里边坐坐,休息一会吧。”冰如说着,一只手拉住刚从石埠上小孩子样跳上来的焕之的衣袖,似乎迎接个稳熟的朋友。 “就是蒋先生吧?”焕之的呼吸有点急促,顿了一顿,继续说,“听树伯所说,对于先生非常佩服。此刻见面,快活得很。”他说着,眼睛注视冰如的脸,觉得这就完全中了意。 “树伯,怎么了?还不上来!” 冰如弯下身子望着船舱里。 “来了。”树伯从船舱里钻出来,跨上石埠,一边说:“料知你还没有回去,一定在校里等候。我这迎接专使可有点不容易当,一直在船里躺着,头都昏了。” “哈哈,谁叫你水乡的人却犯了北方人的毛病。倪先生,你不晕船吧?” “不。” 焕之并不推让,嘴里回答着,首先跨进学校的后门。 走过一道廊,折人一条雨道。这境界在焕之是完全新鲜的,有些渺茫莫测的感觉。廊外摇动着深黑的树枝;风震撼着门窗发出些声响,更见得异样静寂。好像这学校很广大,几乎没有边际,他现在处在学校的哪一方,哪一角,实在不可捉摸。 煤油灯引导从后门进来的几个人进了休憩室。休憩室里原有三个人围着一张铺有白布的桌子坐着(桌子上点着同样的煤油灯,却似乎比校役手里的明亮得多),这时候一齐站起来,迎到门口。 “这位是徐佑甫先生,三年级级任先生,”冰如指着那四十光景的瘦长脸说。 那瘦长脸便用三个指头撮着眼镜脚点头。脸上当然堆着笑意;但与其说他发于内心的喜悦,还不如说他故意叫面部的肌肉松了一松;一会儿就恢复原来的呆板。 “这位是李毅公先生,他担任理科。” “焕之先生,久仰得很。” 李毅公也戴眼镜,不过是平光的,两颗眼珠在玻璃里面亮光光的,表示亲近的意思。 “这位是陆三复先生,我们的体操教师。” 陆三复涨红了脸,右颊上一个创疤显得很清楚;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出什么来;深深地鞠个躬,犹如在操场上给学生们示范。 “这位是倪焕之先生,各位早已听我说起了。”冰如说这一句,特别带着鼓舞的神情。同时重又凝神端相焕之,像看一件新到手的宝物。他看焕之有一对敏锐而清澈的眼睛;前额丰满,里面蕴蓄着的思想当然不会俭约;嘴唇秀雅,吐出来的一定是学生们爱悦信服的话语吧;穿一件棉布的长袍,不穿棉鞋而穿皮鞋,又朴素,又精健……总之,从这个青年人身上,一时竟想不出一句不好的批评。他不禁带笑回望着树伯点头。 “诸位先生,”焕之逐一向三个教师招呼,态度颇端重;一眼不眨地看着他们,似乎要识透他们的魂灵。“今天同诸位先生见面,高兴得很。此后同在一起,要请教的地方多着呢。” “我们彼此没有客气,什么事情都要谈,都要讨论。我们干这事业应该这样;一个人干不成,必得共同想方设法才行。” 冰如这么说,自然是给焕之说明同事间不用客气的意思,却不自觉地透露了对于旧同事的希求。他要他们同自己一样,抱着热诚,怀着完美的理想,一致努力,把学校搞成个理想的学校。但是他们却有意无意的,他说这样,他们说是的,他说那样,他们说不错,没有商酌,没有修正;而最使他失望的,他们似乎没有一点精健活泼的力量,松松懈懈,像大磨盘旁疲劳的老牛。他感觉孤立了。是教育许多孩子的事情,一只手怎么担当得来!于是热切地起了纠合新同志的欲望。对于旧同事,还是希望他们能够转化过来。他想他们只是没有尝到教育事业的真味罢了;一旦尝到了这人世间至高无上的真味,那就硬教他们淡漠也决不肯了。他于是动手写文章,表白自己对于教育的意见;他以为一篇文章就是一盘精美的食品,摆在他们面前,引得他们馋涎直流,他们一定会急起直追,在老职业里注人一股新力量。那时候,共同想方设法的情形自然就出现了;什么事情都要谈,都要讨论,比起每天循例教课来显然就两样,学校哪有不理想化的…… 他重又把焕之贪婪地看了一眼,得意的笑容便浮现在颧颊嘴角间。 “我写了一篇文章,倪先生,要请你看看。”他说着,伸手到对襟马褂的口袋里。但随即空手回出来。“还是草稿呢,涂涂改改很不清楚。等一会拿出来,让先生带回卧室去仔细看吧。” “我就知道你有这么个脾气。何必函巫呢?人家冒着风寒坐了半天的船,上得岸来,还没有坐定,就要看文章!”树伯带着游戏的态度说。他先自坐下,点一支卷烟悠闲地抽着。 焕之却觉得树伯的话很可以不必说;给风吹得发红的脸更见得红,几乎发紫了;因为他有与冰如同等的热望,他急于要看那篇稿子。他像诚实的学生似地向冰如说:“现在看也好。我很喜欢知道先生的意思。树伯同我讲起了,我恨不得立刻拿到手里看。” “是这样么?”冰如仿佛听到了出乎意料的奖赞,“那末我就拿出来。” 焕之接稿子在手,是二十多张蓝格纸,直行细字,涂改添加的地方确是不少,却还保存着清朗的行款。正同大家围着桌子坐下,要开头看时,校役捧着一盘肴撰进来了。几个碟子,两碗菜,一个热气蓬蓬的暖锅,还有特设的酒。 桌面的白布撤去了,煤油灯移过一边,盘子里的东西都摆上桌子,杯筷陈设在各人面前,暖锅里发出咙咙的有味的声响:一个温暖安舒的小宴开始了。水程的困倦,寒风的侵袭,在焕之,都已消失在阅读那篇文章的兴致里。 “倪先生,能喝酒吧?文章,还是请你等一会看。现在先喝一杯酒。”冰如首先在焕之的杯子里斟满了,以次斟满各人的杯子。 “我们喝酒!”冰如高兴地举起杯子。同时各人的杯子一齐举起。焕之只得把稿子塞进长袍的口袋里。 “教育不是我的专门,却是我的嗜好。”冰如喝过一杯以后,一抹薄红飞上双颊;他的酒量原来并不高明,但少许的酒意更能增加欢快,他就这样倾心地诉说。 “我也没有学过教育,只在中学校毕了业,”焕之接着坦白地说。“我的意思,专门不专门,学过没学过,倒没有什么大关系,重要的就在这个‘嗜好’。要是你嗜好的话,对这事业有了兴趣,就是不专门,也能够胜任愉快。小学校里的功课到底不是深文大义,没有什么难教。小学校里有的是境遇资质各各不同而同样需要培养的儿童,要同他们混在一起生活,从春到夏,从秋到冬,这就不是一般人受得了的事。假如不是嗜好着,往往会感觉干燥,厌倦。” “所以我主张我们当教师的第一要认识儿童!”冰如僻处在乡间,觉得此刻还是第一次听见同调的言论,不禁拍着桌沿说。 徐佑甫的眼光从眼镜侧边斜溜过来脱着冰如,他心里暗自好笑。他想:“教师哪有不认识儿童的,就是新学生,一个礼拜也就认得够熟了;亏你会一回两回地向人家这样说!” 李毅公是师范学校出身,他本在那里等候插嘴的机会,便抢着说:“不错,这是顶要紧的。同样是儿童,各有各的个性;一概而论就不对了。” 冰如点点头,喝了一小口酒,又说:“要认识儿童就得研究到根上去。单就一个一个儿童看,至多知道谁是胖的,谁是瘦的,谁是白晰的,谁是黝黑的,那是不行的;我们要懂得潜伏在他们里面的心灵才算数。这就涉及心理学、伦理学等等的范围。人类的‘性’是怎样的,‘习’又是怎样的,不能不考查明白。明白了这些,我们才有把握,才好着着实实发展儿童的‘性’,长养儿童的‘习’。同时浓厚的趣味自然也来了;与种植家比较起来,有同样的切望而含着更深远的意义,哪里再会感得干燥和厌倦?” “是这样!”焕之本来是能喝酒的,说了这一句,就端起杯子来一呷而空。冰如的酒壶嘴随即伸了过来。焕之拿起杯子来承受,又说:“兴味好越要研究,越研究兴味越好。这是人生的幸福,值得羡慕而不是可以侥幸得到的。我看见好些同业,一点也不高兴研究,守着教职像店信伙计一样,单为要吃一碗饭:我为他们难受。就是我,初当教师的几年,也是在这样的情形中度过的。啊!那个时候,只觉得教师生涯是人间唯一乏味事,如果有地狱,这也就差不多。不料到今天还在当教师,而心情全变了。” 一种怀旧的情绪兜上他心头,似乎有点怅然,但决不带感伤的成分。 “我也常常说,当教师不单为生活,为糊口,”冰如的声音颇为宏亮。“如果单为糊口,什么事情不好做,何必要好些儿童陪着你作牺牲!” 他们这样一唱一酬,原是无所指的;彼此心头蕴蓄着这样的观念,谈得对劲,就尽情吐露出来。不料那位似乎粗鲁又似乎精细的体操教师却生了心。他曾经为薪水的事情同冰如交涉;结果,二十点钟的功课作为二十四点钟算,他胜利了。但同时受了冰如含有讽刺意味的一句话:“我们干教育事业的,犯不着在几块钱上打算盘:陆先生,你以为不错吧?”当时他看定冰如的笑脸,实在有点窘;再也想不出一句适当的答话,只好报颜点了点头。现在听冰如的话,显然是把当时的话反过来说;脸上一阵热,眼光不自主地落到自己的杯中。近乎愤恨的心思于是默默地活动起来:“你有钱,你富翁,不为糊口!我穷,不为糊口,倒是来陪你玩!这新来的家伙,看他的模样就知道是个等着糊口的货色,却也说得这样好听。嗤!无非迎合校长的意思。” 在喝了一口酒顺着嘴唇,似乎很能领略酒的真趣的徐佑甫,对于这一番话又有不同的意思,倒不在糊口不糊口。他觉得冰如和这个年轻人说得浮泛极了。什么“性”哩,“习”哩,“研究”哩,“嗜好”哩,全是些字眼,有的用在宋儒的语录里才配,有的只合写入什么科的论文;总之,当教员的完全用不着。他们用这些字眼描绘出他们的幻梦来,那样地起劲,仿佛安身立命的根本大法就在这里了;这于自己,于学童,究竟有什么益处呢? 原来徐佑甫对于学校的观念,就把它看作一家商店。学生是顾客,教师是店员,某科某科的知识是店里的商品。货真价实,是商店的唯一的道德,所以教师拆烂污是不应该的。至于顾客接受了商品,回去受用也好,半途失掉也好,甚而至于才到手就打烂也好,那是顾客自己的事,商店都可以不负责任。他就根据这样的见解教他的国文课:预备必须十分充足,一个字,一个典故,略有疑惑,就翻查《辞源》(在先是《康熙字典》),抄在笔记簿里;上堂必须十分卖力,讲解,发问,笔录,轮来倒去地做,直到听见退课的铃声;学生作了文,必须认真给他们改,如果实在看不下去,不惜完全勾去了,依自己的意思重行写上一篇。他这样做也有十四五年了;他相信这样做就是整个的教育。此外如还有什么教育的主张,教育的理论,不是花言巧语,聊资谈助,就是愚不可及,自欺欺人。 不当教师的树伯,却又有另外的想头。他有二斤以上的酒量,一杯连一杯喝着,不客气地提起酒壶给自己斟。他想今夜两个聪明的傻子碰了头,就只听见些傻话了。世间的事情何必认真呢?眼前适意,过得去,什么都是好的,还问什么为这个,为那个?一阵高兴,他举起杯子喊道:“你们三句不离本行,教育,教育,把我门外汉冷落了。现在听我的‘将令’:不许谈教育,违令的罚三杯!这一杯是令杯,大家先喝了。” “哈!哈!哈!” “有这样专制的‘将令’?”冰如凝眸对树伯,表示抗议,但酒杯已端在手里。 “‘将令’还有共和的么?喝吧,不要多说!”树伯说着,举杯的手在众人面前画了个圈,然后凑近自己的嘴唇。 “今天倪先生初到,我们理合欢迎,这一杯就欢迎他吧,”李毅公笑容可掬地这样说;端着酒杯在焕之面前一扬,也缩回自己的嘴边。 大家咙的一口喝干了酒。酒壶重又在各人面前巡行。暖锅里依然蓬蓬地冒着热气,炽红的炭块仿佛盈盈的笑颜。手里的筷子文雅地伸人碗碟,又送到嘴里。酒杯先先后后地随意吻着嘴唇。 他们谈到袁世凯想做皇帝,谈到欧洲无休无歇的空前大战争。焕之表示他对于政治冷淡极了。在辛亥那年,曾做过美满的梦,以为增进大众福利的政治立刻就实现了。谁知开了个新局面,只把清朝皇帝的权威分给了一班武人!这个倒了,那个起来了;你占这里,他据那里:听听这班人的名字就讨厌。所以近来连报纸也不大高兴看了;谁耐费脑费力去记这班人的升沉成败?但是他相信中国总有好起来的一天;就是全世界,也总有一天彼此不以枪炮相见,而以谅解与同情来代替。这自然在各个人懂得了怎样做个正当的人以后。养成正当的人,除了教育还有什么事业能够担当?一切的希望在教育。所以他不管别的,只愿对教育尽力。 冰如自然十分赞同这意思。他说有昏馈的袁世凯,有捧袁世凯的那班无耻的东西,帝制的滑稽戏当然就登场了。假如人人明白,帝制是过去的了,许多人决没有臣服于一个人的道理,谁还去上劝进表?并且,谁还想,谁还敢想做皇帝?再说欧洲的打仗,他们各有各的“正义”,自称为什么什么而战,认为错误全在敌人方面:这就是很深的迷惑。实际上全是些野心的政治家,贪狠的财阀在背后牵线。谁相信为什么什么而战,正是登台的木偶!假如多数人看穿了这把戏,知道人类共存是最高的理想,种界和国界原是不必要的障壁,德国人不能丢下枪来握着法国人的手么?奥国人又何妨搭着英国人的肩同去喝一杯酒?不过要人人明白,人人看穿,培养的工夫真不知要多少。尤其是中国,教育兴了也有好多年,结果民国里会演出帝制的丑戏;这就可知以前的教育完全没有效力。办教育的若不赶快觉悟,朝新的道路走去,谁说得定不会再有第二回第三回的帝制把戏呢! “你们两个犯令了!”树伯抢着酒壶斟满了冰如和焕之的空了一半的杯子,得意地喊道。“快喝干了!还有两杯!” “这不是教育的本题,是从袁世凯转到教育的;似乎可以从轻处罚,每人喝一杯也就够了。”李毅公向树伯这样说,是公正人的口吻,但是像媒灼那样软和。 “好的,就是一杯吧,”徐佑甫说,呆板的瘦脸上浮着微笑,“况且大家也没有正式承认这个号令。” “‘将令’也有打折扣的么?”树伯把金丝边眼镜抬了抬,哈了一口酒气,庄重地说:“既然你们大家这样说,本将军也未便故拂舆情;就是一杯吧。不过要轮到我说话了;你们只顾自己滔滔不绝地说话,不管别人家喉咙头痒。” 因为斟酌得最勤,树伯显然半醇了。冰如和焕之依他的话各喝了满满的一杯。冰如今晚是例外地多喝,只觉得酒到喉间很顺流地下去,而且举起杯来也高兴;但头脑里是岑岑地跳了。 树伯从袁世凯想起了前年本乡办初选的情形,开始说道:“你们讲正经话,我来说个笑话吧。说的是那年办初选,―冰如,你是不睬这些事情的,我却喜欢去看看,随随便便投一票也丢不了什么身份,―办初选,蒋老虎拼命出来打干;客居外边的,不高兴投票的,那些选民的名字他都抄了去,―冰如,说不定你的名字也归了他,―已有足够的数目。但是轿夫不多;每个轿夫投了票出来了又进去,至多也只好三四回,选举监督到底不是瞎子。他就在茶馆里招揽一批不相干的人,每人给一张自己的名片,叫他们进去投票,出来吃一餐两块钱的和菜。那些临时轿夫在杯盘狼藉的当儿,大家说笑道:‘真难得,我们今天吃老虎了!’这不算好笑。有一个轿夫投了票出来对他说道:‘你的大名里的镰字笔划多,写不清楚;我就写了蒋老虎,反正是一样的。’这句话把蒋老虎气得鼓起腮帮,像河豚的肚皮,一把拉住那轿夫,硬不许他入座吃和菜……” 树伯说到这里,忍不住璞嗤地笑了。大家也都笑了。而冰如的笑里,更带着鄙夷不屑的成分。他向来就看不起那个同姓不同宗、绰号“老虎”的蒋士镰。蒋士镰颇交往一些所谓“白相人”;他是如意茶馆的常年主顾,是赌博的专门家;而镇上的一般舆论,往往是他的议论的复述。冰如有时想起本乡该怎样革新,自然而然就想到蒋士镰;以为这个人就是革新的大障碍,真好比当路的老虎。彼此见了面是互相招呼的,但没有话可以谈,只有立刻走开。在宴会酬醉中遇见时,仿佛有一种默契,他们避不同席,有过什么深仇阔恨似的。其实,连一句轻微的争论也不曾有过。 酒罢饭毕以后,大家又随便谈了一会。谈起后天的开学,谈起初等学校升上来的学生的众多。窗外虽是寒风怒吼,春的脚步却已默默地走近来了;酒后的人们都有一种懊暖的感觉,这不就是春的气息么?春回大地,学期开始,新学生不少,又增添一位生力军似的新同事:冰如只看见希望涎着脸儿在前边笑了。他走回家去,一路迎着风,仿佛锋利的刀在皮肤上刮削,总消不了他心头的温暖和高兴。 焕之看冰如树伯回去,各有一个用人提一盏纸灯笼照着,人影几乎同黑暗融和了,只淡黄的一团光一摇一荡地移过去;觉得这景象很有诗意,同时又似乎回复到幼年时代。街头的火把和纸灯笼,在幼年总引起幽悄而微带惊怖的有趣的情绪,自从城里用了电灯,这种趣味就没有了;不料今夜在这里又尝到。 “在事业上,我愿意现在是幼年,从头做起。”他这样想着,同住校的三位先生回进来。李毅公就招呼他,说同他一个卧室,在楼上靠东边的一间。徐陆两位先生同室,就在隔壁,过去就是三年级的教室。楼下本来是两个教室,此刻升学的新生多,要开三个教室了,好在房子还有。 走进卧室时,校役已把带来的行李送上来;一只箱子,一个铺盖,还有一网篮书。铺位也已布置好,朝着东面的窗。靠窗一张广漆的三抽斗桌子,一把禅木的靠椅。桌子上空无一物,煤油灯摆上去,很清楚地显出个倒影来。桌子横头有书架,也是空着。李毅公的铺位与焕之的并排;一只大书桌摆在全室的中央,因为他有些时要弄动植物标本,理化试验器的缘故。 “水根,你替倪先生把床铺好了。”毅公吩咐了校役,回转身来亲切地向焕之说:“倪先生,你坐了逆风船,想来很疲倦了,可以早点儿休息。这里是乡镇,夜间都安歇得早。你听,这时候也不过十点钟,风声之外就没有一些别的声响。” 焕之经他一点醒,开始注意耳际的感觉确然与平日不同。风从田原上吹来,挟着无数管乐器似的,呜呜,嘘嘘,嘶嘶,其间夹杂着宏放无比的一声声的哗……虽然这样,却更见得夜的寂静。似乎凡是动的东西都僵伏了,凡是有口的东西都封闭了;似乎立足在大海里块然的一座顽石上。如果在前几年,焕之一定要温理那哀愁的功课了,因为这正是感伤的境界。但是今晚他却从另一方面想,以为这地方这样安静,夜间看书作事倒是很合适的。他回答毅公道:“现在不疲倦。刚才在船上确有点疲倦;上得岸来,一阵谈话,又喝了酒,倒不觉得了。” 水根刚把铺盖捧上了床,手忙脚乱地解开绳子,理出被褥来,焕之和蔼地阻止他说:“这个我自己来,很便当的。” 那拖着粗黑大发辫的乡下人缩住了手,似乎羞惭似乎惊奇地看定这位新来的先生。一会儿露出牙眼肉一笑,便踏着他惯常的沉重的脚步下楼去了。 焕之抢着垫褥铺被,被褥新浆洗,带着太阳光的甘味,嗅到时立刻想起为这些事辛劳的母亲,当晚一定要写封信给她,而衣袋里的那篇文稿,又非把它看完不可。这使他略微现出匆速的神态。 “何不让他们弄呢?”毅公似乎自语般说。 “便当得很的事情,自己还弄得来,就不必烦别人了。” [book_title]五 夜来风转了方向,而且渐渐平静了。曙色遍布时,田野,河流,丛树,屋舍,显现在淡青色的寒冷而清冽的大气里;小鸟开始不疾不徐地叫;早起劳作的人们发出种种声响,汇合成跃动的人籁。 焕之突然醒来,一骨碌爬起身,直望对面的窗:想到天气晴好,两条胳臂不禁高高举起,脸上浮现高兴的神色。一会儿,重又把卧室环视一周;角落里,桌子底下,以及不甚工致的白奎的天花板,都给加上个新的记认。看李毅公的床,帐门垂着;他还没有醒。便轻捷地披衣起床,去开那窗子。 窗下是校里的园地,种着落菜。园墙之外,迄斜地躺着一条明亮的小河,轻风吹动,皱起鳞鳞的波纹。一条没篷船正要出发:竖起桅杆,拉上白布帆,就轻快地前去了。河两岸是连接的麦田。麦苗还沉睡着似的,但承受着朝阳,已有欣欣的意思。田亩尽处,白茫茫一片,那是一个湖。几抹远山,更在湖的那边,若有若无,几乎与天色混合了。 “啊,可爱的田野!在这里,若说世间各处正流行着卑鄙、丑陋、凶恶、残暴等等的事情,又说人类将没有希望,终于是长不好教不灵的动物,谁还会相信?那轻快地驶去的船里的人物,他们多么幸福,来往出进,总在这个自然的乐园里。我对他们惭愧了。” 他除了出城去扫墓,几趟近地山水的旅行以外,简直在城圈子里禁锢了二十多年。现在对着这朴素而新鲜的自然景色,一种亲切欣慕的感情禁不住涌了上来。既而想,此后将同这可爱的景色朝夕相亲了;便仰起了头,深深地吸入一腔清新的空气。他从没有这样舒快过,他似乎嗅到了向未领略的田土的甘芳气息。 他走下楼。水根正在庭中扫地,大发辫盘在帽沿,青布围裙裹着身,带着惊异的样子说:“先生,你这样早!他们几个先生,这两天放学,起来还要等好一会呢。” “我是早了一点,”焕之随口说。回身望那座楼,是摹仿西式的建筑,随处可以看出工匠的技术不到家。却收拾得很干净;白粉的墙壁,广漆的窗框和栏干,都使人看着愉快。庭前一排平屋是预备室藏书室以及昨夜在那里谈饮的休憩室。预备室的左侧,引出一道廊。沿廊一并排栽着刚透出檐头的柳树;树枝上头,欢迎晴朝的麻雀这里那里飞跳。一片广场展开在前边。五株很高大的银杏树错落地站在那里,已经满缀着母牛的ru头似的新芽。靠东的一株下,有一架秋千;距秋千二十步光景,又横挂一架浪木。场的围墙高不过头顶;南面墙外正是行人道,场中的一切,从墙外都能望见。 一种幻象涌现在他眼前:阳光比此刻还要光明而可爱;银杏和柳树都已绿叶成阴,树下有深林幽壑那样美妙;不知什么地方飞来些美丽的鸟儿,安适地剔羽,快乐地顾盼。其间跳跃着,僵卧着,歌唱着的,全是天真纯洁的孩子,体格壮健而优美。墙外好些行人停步观看,指点笑语。 “这不就是神仙境界么!” 他低下头来,一缕快感似乎直咽到肚里;两臂反剪着,两手互捏,关节作响。他记起昨夜的谈话和仔细看完的那篇文章,便忖量自己的前途:“其他的同事还没完全看见,看见了的几个也不知道他们怎样;但是据蒋冰如的表示,他总是个有良心肯思想的教育者。一个人既愿尽力于教育,就是孤立无助,也得往前做去;何况他确有同志,而且他正引我为同志。我应当比去年更用心力,凡是可能的地方总要做到极度才对。明天开学了,我愿意此刻尚未见面的许多学生受到我丰盛而有实惠的贡献。啊,尚未见面的学生,我已经看见你们在这里游戏了!” 两个钟头以后,他同李毅公在市街上了;他急于要投寄给母亲的信,带便认一认邮政局。市街是头东头西的,有三里多长。这时候早市还没有散,卖蔬菜卖鱼虾的担子常常碍着行人的脚步。谈话的,论价的,拣选东西的,颇有扰攘之概。各种店铺也是城市风,不过规模都比较小;一两个伙友坐在店柜里,特别清闲似的。 市上来了个面生的人,大家不由得用好奇的眼光注视他一会。有的看了看也就完事;有的却指点着他同别人研究,是学校里先生的朋友呢,还是上头派来查学校的?焕之觉得自己引起了别人的注意,虽然没有什么羞惭,总觉得有点不自在,只低垂着眼光看前面的路。 邮政局是极小的一个店面,短短的字迹已经认不大清的一块牌子隐藏在屋檐下,要不是毅公招呼说“郭先生,邮包还没封吗?”谁也会错过的。 “没有,没有,现在正要封包呢。你先生有信?” 斜射的阳光只照在这小店屋的屋顶上,屋里非常暗;焕之闭了闭眼,再张开来细认,才看清柜台里一个人正在包扎一迭迭的信件。 “不。是这位倪先生有信。他是我们学校里新聘的先生。你又多一个主顾了。” “好的,好的,欢迎得很。” 那邮局长看寄信的人走了,便抬起头来朝对街茶叶店里的伙计喊道:“喂!这个面生人姓倪,是‘高等’里的新先生。” “是先生?”茶叶店伙计仿佛觉得爽然,“年纪那样轻,我看他至多二十岁呢。” 停一会,茶叶店伙计又找机会去告诉了邻近的店家。在有些人的心头便引起了轻微的绝不狠毒的一种敌意。要是问他们何以有这种意识,他们也说不上来,只仿佛觉得自己又让别地方人拔去了一根头发似的…… 焕之毅公两人走完了市街,拐弯上一座很高的桥;当年的石工很工致,现在坍坏了,石级缝里砌满了枯草。回转身朝来的方向望,就是一排市屋后面的一条河。各式的船停泊了不少,也有来往行驶的。一个个石埠上蹲着青年女子或者老妇人,她们洗灌衣服,菜蔬,碗碟。鳞鳞的屋面一直伸展到天际;白粉墙耀着晴明的光;中间耸起浓绿的柏树批把树之类,又袅起几缕卷舒自如的炊烟。 对着这一幅乡镇生活的图画,焕之又沉人优美的默想。他想今晨看见的那些人,他们的内心似乎都非常安定,非常闲适;就是一个卖菜的老婆子,她同别人争论价钱,也仿佛随意为之,一点不紧张。几年以来,在城市的社会里混,看见的大部分是争夺欺骗的把戏。这里,大概还没有传染到这种病毒吧。 他想过一些时候,可以在这鳞鳞的屋面下租定两三间房子,把母亲接来住;于是教学生以外,仍得陪伴着母亲。这样,就是从此终身也很好,当教师本来应该终身以之的。 恬适的笑浮上他的脸。 “过桥去不远,就是蒋先生的家,”毅公指点桥的那边。那边房屋就很稀,密丛丛的,有好几个竹林;更远是一望无际的麦田,这时候全被着耀眼的阳光。 “我们去看他吧?” “好的。” 毅公在前引导,走进冰如的客室。这是一间西式的屋子:壁炉上面,横挂一幅复制的油画,画的是一个少女,一手支颐,美妙的眼睛微微下垂,在那里沉思。两只式样不同安舒则一的大沙发,/又字分开,摆在壁炉前面。对面是一张玲珑的琴桌;雨过天青的花瓶里,插几枝尚未全开的蜡梅。里面墙上挂四条吴昌硕的行书屏条,生动而凝炼,整个地望去更比逐个逐个字看来得有味。墙下是一只茶几,两把有矮矮的靠背的椅子。中央一张圆桌,四把圆椅围着。地板上铺着地毯。光线从两个又高又宽的窗台间射进来,全室很够明亮了。右壁偏前的一只挂钟,的搭的搭奏出轻巧温和的调子。 李毅公很熟习地给焕之拉出一把圆椅,自己又去拉另外一把,同时用努嘴来示意,随即说道:“造这房子,都是蒋先生自己给匠人指导的。你看,这天花板和墙壁接触处的装饰花纹,也是他打了图样,教匠人照样涂饰的。” 焕之坐下来,抬起头看,说道:“我看出他有这么个脾气:什么事情都要通过他自己,才认为满意。他那篇文章里,中国古人的,今人的,外国教育家的,心理学家的,社会学家的,种种的言论都采取;但是他说,并不因为他们是某人某人而采取,是因为他们的话有理,故而采来作为他自己的话。这不是靠傍,他自己有个系统。” “这些话,他平时常常说起。他简直是个哲学家。”毅公说着,松快地笑了。 这时候,冰如走了进来,高兴地说道:“我本要到学校去了,两位却先来了。我的文章看了吧?”他用期待的眼光看定焕之;轻轻地,也拉出一把椅子坐下。 “看了,仔细地看了。” “最要紧的,有什么不对不周到的地方?”冰如的脸色很庄重,声音里透露心头的顾虑。 “没有觉得,”焕之说得极沉着,表示决不是寻常的敷衍。“老实说,关于教育,我所知也有这么些;不过我没有把这些材料组织起来,成一种系统的见解。现在看了先生的文章,再自己省察;的确,从事教育的人至少要有这些认识。我从先生处得到不少益处了!” 焕之又继续说:“我极端相信先生的意思,就是说:我们不能把什么东西给与儿童;只能为儿童布置一种适宜的境界,让他们自己去寻求,去长养,我们就从旁给他们这样那样的帮助。现在的教育太偏重书本了,教着,学着,无非是文字,文字!殊不知儿童是到学校里来生活的;单单搞些文字,就把他们的生活压榨得又干又瘪了。” “所以我一直想要改变。醒悟了不改变,比不能醒悟还要难受,还要惭愧。可是我没有―”冰如简直把焕之看成多年的知友,这时候他不比昨晚喝酒时一味地高兴,眉头略微皱起,要对这位知友诉说向来没有联手人的苦处;但是猛想起有个毅公在旁边,话便顿住了。他干咳了一声,继续说道:“可是我没有具体的办法,一时无从着手。以后同各位仔细商量,总要慢慢地改变过来。” 他又特别叮吟地向毅公说:“你的功课是最容易脱离书本的;张开眼来就是材料,真所谓‘俯拾即是’。用得到文字的地方,至多是研究观察的记录和报告。” 毅公误会了,以为冰如含有责备的意思,连忙说:“这,这不错。我从前太着重记诵了。以后想多用乡土材料,不叫他们专记教科书。” 冰如又问焕之,他那篇文章有没有感动人家的力量。焕之不知道他写那篇文章有特别的用意,只说说理文章不比抒情文章,即使说得惬当,透彻,还是一副理智的脸相。 “不。我是说经我这样一说明,看了文章的人对于自己的事业,会不会更为高兴起来?” “高兴呀;譬如我,就觉得更认清了自己的道路,惟有昂着头朝前走去。” 用人轻轻走进来,呈上一封信。冰如拆开来看毕,自语道:“他要免费!”他露出略微不快的脸色向两位客人说:“就是昨晚树伯讲起的蒋士镰,他的儿子要免费人学,托王雨翁写信来说。收学生,固然不能讲纳不纳得起费;但是他,哪里是纳不起这一点点学费的!” [book_title]六 三个谈了一点多钟,就一同到学校去。冰如带了他的两个孩子。大的十二岁,在高等小学修业已一年;头脑宽大,眼睛晶莹有光,很聪颖的样子。小的十岁,刚在初等小学毕业;冰如拉住他的红肿的手授与焕之道:“这位倪先生,现在是你的级任先生了。”郑重叮泞的意思溢于言外。那孩子含羞地低着头,牙齿咬住舌头。他似乎比较拙钝,壮健的躯体里仿佛蕴蓄着一股野气。 他们不从市街走。市河南岸两排房屋以外是田野,他们就走那田岸。两个孩子跳呀跳地走在前头;温暖的阳光唤回他们对于春天的记忆,他们时时向麦叶豆苗下细认,看有没有展翅试飞的蝴蝶。毅公反剪着手独个儿走,眼光垂注在脚下的泥路,他大概在思索那乡土教材。焕之四望云物,光明而平安;不知什么小鸟在空中哪吟的一声掠过,仿佛完全唱出了春之快乐:他挺一挺胸,两臂向左右平举屈伸着,感叹地说:“完全是春天了!” 冰如看出这青年人的高兴,自己也怀着远大的欢喜,略微回转头来问道:“你看这个地方还不错吧?” “很不错。清爽,平静,满眼是自然景物。我住惯了城里,今天早起开窗一望,啊!什么都是新鲜的。麦田,小河,帆船,远山,简直是一幅图画展开在面前,我的心融化在画里了。” “你也看见了这里的市面了?” “市面也同城里不一样。固然简陋些,但简陋不就是坏。我觉得流荡着一种质朴而平安的空气,这叫人很舒适的。” “这可不尽然,”冰如不觉摇头。“质朴的底里藏着奸刁,平安的背后伏着纷扰,将来你会看出。到底这里离城不远,离上海也只一百多里呢。” “这样么?”焕之微觉出乎意料,脚步便迟缓起来。 “当然。不过究竟是个乡镇,人口只有二万。你要是有理想有计划的话,把它改变成一个模范的乡镇也不见得难。现在有我们这学校,又有五个初等小学,一个女子高小。只要团结一致,大家当一件事情做,十年,二十年,社会上就满布着我们的成绩品。街道狭窄呀,河道肮脏呀,公共事业举办不起来呀,只要大家明白,需要,那末,就是把那些凌乱简陋的房屋(他举起手来指点)通体拆掉了,从新打样,从新建造,也不是办不到的事。你看,这里的田有这么多,随便在哪里划出一块来(他的手在空中有劲地画一个圈),就是个很大很好的公园。树木是现成的,池塘也有;只要把田地改作草地,再搭几个茅亭,陈设些椅子,花不了多少钱;然而大家享用不尽了。” 焕之顺着冰如所指的方向凝望,仿佛已经看见无忧无邪的男女往来于绿荫之下;池塘里亭亭地挺立着荷叶,彩色的水鸟在叶底嬉游;草地上奔跑打滚的,都是自己的学生……心头默诵着“一切的希望在教育”,脚步又提得高高地,像走在康庄大道上。 “所以我们的前头很有希望,”冰如继续说。“我们的力量用多少,得到的报酬就有多少。空口说大话,要改良国家,要改良社会,是没有一点效果的;从小处切近处做起,却有确实的把握。倪先生,我们一同来改良这个乡镇吧。你家里有老太太,不妨接来同住。你就做这个镇上人,想来也不嫌有屈。” “刚才我也这么想过。我愿意住在这里,我愿意同先生一起努力。事业在哪里,家在哪里,哪里就是我的家乡;做镇上人当然没有什么问题。” “那好极了!”冰如欣快地拍着焕之的背部;忽然省悟自己的步调恰与焕之一致,又相顾一笑,说:“我同你留心。这里的房子很不贵。” “有三间也就够了。” 这时候,前头两个孩子站住了,望着前方招手,叫道:“金家姑姑!金家姑姑!到我们家里去么?” 焕之注意望前方,一个穿黑裙的女子正在那里走来;她的头低了一低,现出矜持而娇媚的神情,回答两个孩子道:“是的,我去拜望你们母亲呀。” 声音飘散在大气里,轻快秀雅;同时她的步态显得很庄重,这庄重里头却流露出处女所常有而不自觉的飘逸。 “她是树伯的妹妹,”冰如朝焕之说。 焕之早已知道她在城里女师范读书,不是今年便是明年毕业,因为树伯曾经提起过。类乎好奇的一种欲望促迫着他,使他定睛直望,甚至带点贪婪的样子。 彼此走近了。冰如介绍道:“金佩璋小姐。这位是倪焕之先生,树伯的同学,新近来我们校里当级任教师。这位是李毅公先生,以前见过的了。” 金小姐两手各拉着一个孩子的手,缓缓地鞠躬。头抬起来时,粉装玉琢似的双颊泛上一阵红晕。眼睛这边那边垂注两个孩子,柔声说:“明天你们开学了。” “明天开学了,”大的孩子点头,望着她微微显露的两排细白牙齿。又说道:“今年弟弟也进‘高等’了,就是倪先生教。” 小的孩子听哥哥这样说,抬起探察的眼光看焕之。 昨天晚上,金小姐听哥哥回家带着酒意说道:“他们两个可称小说里所说的‘如鱼得水’;你也教育,我也教育,倒像教育真有什么了不起似的。其实呢,孩子没事做,就教他们读读书;好比铁笼里的猴子没事做,主人就让它们上上下下地爬一阵。教育就是这样而已。”她虽然不回驳,心里却很不赞同,教育决不能说得这么简单;同时对于那个姓倪的,几乎非意识地起了想看看他是什么样子的一种意思。当然,过了一夜,微淡得很的意思完全消散了。不料此刻在路上遇见,想看看他的欲望又比昨晚强烈得多;终于禁抑不住,偷偷地抬起睫毛很长的眼皮,里面黑宝石似的两个眼瞳就向焕之那边这么一耀。 焕之只觉得非常快适,那两个黑眼瞳的一耀,就泄露了无量的神秘的美。再看那出于雕刻名手似的鼻子,那开朗而弯弯有致的双眉,那钩勒得十分工致动人的嘴唇,那隐藏在黑绝纱皮袄底下而依然明显的,圆浑而毫不滞钝的肩头的曲线,觉得都很可爱。除了前额的部分,再没有别的地方可以看出她同树伯有兄妹关系。从前焕之曾听树伯说起,妹妹是继母生的,继母已经不在了。因而想这就无足怪,就是同母兄妹,也往往有不很相像的。 与女性交接,焕之正同金小姐与男性交接一样,没有丝毫经验。这没有别的原因,只是这种经验不曾闯进他的生活而已。异性的无形的障壁界划在一男一女之间,彼此说一句话,往往心头先就震荡起来;同时呼吸急促了,目光不自在了,甚而至于两只手都没有安放处,身子这样那样总嫌不安贴。现在焕之想同金小姐说话,一霎间就完全感到上述的情形;但另一方面却觉得与金小姐颇亲近似的,因为树伯是自己的旧友,便鼓起勇气,略带羞怯说道: “令兄在府上吧?我应该到府上去,看看他在家庭里的生活。” 金小姐的头微微晃动,似乎踌躇的样子,终于轻清地回答道: “到舍间去,很欢迎。不过哥哥的惯例,早上起来就出去吃茶,午饭时才回,这会儿他不在家里。”说罢,拿起小的孩子的手来看,意思是怜惜他生了冻疮。 毅公便点一点头,抢着说道:“是的,金先生每天必到‘如意’。就在市街转北,还算敞亮的一家茶馆。等会儿我们不妨去看看。”他无微不至地尽指导的责任。 冰如却最恨那些茶馆,以为茶馆是游手好闲者的养成所;一个还能做一点事的人,只要在茶馆里坐这么十天半个月,精力就颓唐了,神思就昏浊了;尤其难堪的是思想走上了另外一条路,汕笑,谩骂,否定一切,批驳一切,自己却不负一点责任,说出话来自成一种所谓“茶馆风格”。现在听毅公说不妨去看看,颇感没趣,马上想转换话题,便对焕之说:“这位金小姐是将来的教师。她在城里女师范念书。” “我知道的,树伯曾经告诉我。” “她很用心教育功课;曾经对我说,人家看教育功课只是挣分数的功课,她却相信这是师范学生最需要的宝贝。将来毕了业,不是一个当行出色的好教师么?”冰如这样说,仿佛老年人夸奖自己的儿女,明亮的含着希望和欢喜的眼光不住地在金小姐身上打量。 金小姐脸上的红晕显得更鲜艳了,而且蔓延到耳后颈间,仿佛温柔甘美的肉的气息正在蒸发出来。她的身体翩然一转侧,笑说道:“我没有说过,是你给我编造的。我很笨,只怕一辈子也当不了教师。” 焕之看这处女的羞态出了神,不自觉地接着说:“哪有当不了的。有兴趣,肯研究,必然无疑是好教师。” 金小姐心头一动;但不知道什么缘故,竟说不出对冰如说的那样的辩解来,只脸上更红了些。说这红像苹果,苹果哪有这样灵活?说像霞彩,霞彩又哪有这样凝炼?实在是无可比拟的处女所独有的色泽。就是这点色泽,她们已足够骄傲一切。 “不是么?倪先生也这样说,可见不是我随便赞扬了。”冰如说着,两脚轮替地踏着泥地,略带沉思的样子。“我们镇上还没出过女教师呢。教小孩子,当然女子来得合适。一向用男教师,只是不得已而思其次,是应急的办法。将来你们女师范生出来得多了,男教师应该把教育事业让还你们。” 金小姐忽然想起了,眼睛直注着冰如问道:“听哥哥说,你写了一篇关于教育意见的文章。我想看看。” “你要看么?”冰如有点忘形了,两臂高举,脚跟点起,身体向上一耸,像运动场中占了优胜的选手。 毅公插不进嘴,稍觉无聊,走前几步到一个池塘边,看印在池心的淡淡的行云。两个孩子似乎也嫌站在那里没事做,从金小姐手里挣脱了手,跟着毅公到池边,捡起砖片在水面飞掷比赛。大的孩子第一片飞出去时,水面倏地起了宝塔样的波痕,塔尖跟着一跳一跳滑过的砖片越去越远;最后砖片沉下去了,云影在水里荡漾着。 这里冰如继续说道:“就要印出来了。印出来了我给你寄到学校里去。原稿在倪先生那里,他也喜欢看,同你一样地喜欢看。” “是一篇非常切实精当的文章呢!”焕之已经解除了对于异性的拘束,只觉得在这样晴明的田野中,对着这具有美的典型的人说话,有以前不曾经验过的愉快。“里头主张替儿童布置一种适宜的境界,让他们生活在里面,不觉得勉强,不自然,却得到种种的好处。这是一切方法的根本。从它的反面看,就见得现在通行的教育的贫乏,不健全。根据这个见解,我们来考核我们所做的,就很有应受批驳和讥议的地方。乐歌为什么只在教室里奏唱?作事念书到兴致浓酣时,为什么不也弹一曲,唱一阵?身体为什么只在限定的时间内操练?晨晚各时为什么不也伸伸臂,屈屈腿?学习理科为什么只对着书本?学习地理为什么反而不留心自己乡土的川原和方位?……总之,一切都不合适,一切都得改变。” 焕之说得很激昂,激昂之中却含着闲雅,率真;秀雅的嘴唇翁张着,由金小姐看来仿佛开出一朵朵的花,有说不出的趣味。她不禁走近一步,用鼓励的调子说:“你们可以依据这主张来做呀!” “要的,要的。你刚才谦虚,现在自己表白是我们的同志了。你毕了业,我要你在我们校里任事。男学校用女教师,还没有先例,我来开风气。”冰如真喜欢这个年轻女郎,不料从她的口里能听到老教师所不能说的话。 一种舒适的感觉通电似地在金小姐心头透过,似意识非意识地想:“如果有那一天啊!”然而嘴里却谦逊地说:“我哪里配当你们校里的教师?” 同样的感觉,同样的想头,使焕之燃起了希望的火焰。青春的生命中潜伏着的洪流似的一股力量,一向没有倾泻出来,只因未经触发而已。现在,小小的一个窟窿凿开了。始而涓涓地,继而滔滔地,不休不息倾泻着,自是当然的事。他透人底里地端相这可爱的形象,承接着冰如的话问道:“在女师范里还有几时?” “还有一年,今年年底算完毕了。” “明年你一准来同我们合伙吧!”冰如这样说,一个新境界一霎间在他心头展开,这比较以前拟想的更为完善,优美,差不多就是理想的顶点。他把它咀嚼了一会,换个头绪说道:“现在到我家里去?她在那里裹粽子。” “好,我去帮同裹。”金小姐把皮袄的下缘拉一拉挺,预备举步的样子,两个黑眼瞳不由自主地又向焕之一耀。 “你也高兴搞这些事情么?”冰如略觉出乎意料。 “为什么不高兴?逢时逢节,搞一些应景的东西,怪有趣的。我们住在学校里,太不亲近那些家庭琐屑了;回家来看看,倒觉得样样都新鲜,就是剪个鞋样也有滋味。” 她像小孩一样憨笑了,因为无意中说出了孩子气的话。 焕之也笑了,他几乎陶醉在那黑眼瞳的光耀里;接着说:“的确有这样的情形。譬如我们不大亲近种植‘的事情,一天种了一畦菜,就比种田人有十倍以上的滋味。” “这样说起来,事情做惯了就要减少滋味么?”冰如想开去,不免引起忧虑。“我们当教师,正是一件做得惯而又惯的事情呢!” “那不是这样说的,”焕之恳切地给他解释。“说难得做的事情有新鲜滋味,不等于说事情做惯了滋味就会减少;不论什么事情,要尝到浓郁的滋味,一定在钻研很久之后;音乐是这样,绘画是这样,教育事业何独不然。” “唔,”冰如点头。 金小姐比刚才略微简便地鞠着躬,含笑说:“再见了。”又回转身来,举手招动,喊道:“自华,宜华,我到你们家里去了。―李先生,再见。” 两个孩子抬起头,拍去两手的泥,就跑了过来。毅公也踱过来,殷勤地点头。宜华请求道:“让我们同金家姑姑回去吧。” “好的,”自华赞成弟弟的意思,像赛跑者一样手脚划动地跳了几跳。 金小姐也喜欢两个孩子伴着走,冰如便答应了。第一步发动时,裙缘略微飘起;右手自然地荡向前面;眼睛薄醉似地张得不十分开,垂注着优美的鼻子;鼻子下面,上下唇略开,逗留着笑意:这个可爱的剪影,纤毫不漏地印在焕之的眼里,同时也印在他的心里。 “我们走吧。” 焕之听冰如这样说,才觉醒似地提起脚,踏着自己的影子向前走去。 太阳当顶了,田野,丛树,屋舍,都显现在光明静穆的大平面上。 [book_title]七 金小姐十二岁的时候就死了母亲。虽然读书不多,拿起笔杆只能造简单的句子;但是丧母就是一门最严重最亲切的功课,使她对于生活有了远过于读写程度的知识。兄嫂待她固然没有什么不好,但她知道应该处处留心;心里想要一件什么东西,一转念便抑住了,让欲望沉埋在心底,终于消灭;一句话几乎吐出来了,眼睛一顿就此缩住,只保留在胸中忖量:时时提醒自己的总是这么一句话,“现在不比母亲在世的时候了!”她很注意镇上好些人家的所谓“家事”,财产的增损,器物的买卖,父子、兄弟、女由理、姑媳间的纠纷,不但不惮烦地把它们一一弄明白,还前前后后这边那边地想,仿佛要参透里面的奥妙。尤其注意的是女郎出嫁以后的故事:某家小姐嫁了个有钱的青年,大家称赞说是美满姻缘;但是那青年吸上了鸦片,耸起肩膀像路上的乞丐了。某家小姐嫁了个中年的绅董,谁都相信可以依靠终身;但是那绅董另外又纳了宠,把正式夫人看作路人了。种种的花样,数也数不清,然而用一句话可以包括:女子嫁人就是依靠人,依靠人只有苦趣,很少快乐。而且,就是那些“家事”也够叫人心烦意乱。从这里,自然而然发生了独立自存的想望。 她在女子高小毕业的那一年,树伯时常看得很轻忽地说,女子高小毕了业,也就算了。再升上去,有女子中学,没有女子大学,有什么意思!若说进女师范,又不争做什么小学教员。他的意思自然是她有父亲传下来的奋田,她要出嫁,她将担负一切女子避免不了的天赋的责任。 正当发育时期,又抱着永远不能磨灭的丧母的伤痛的她,多愁善感,偏于神经质,自是当然之事;听哥哥这么说,仿佛硬要把她拖往黑暗地狱里去,除了长时间的哭泣,再没别的称心的事。但是,对于未来的幻想却跑出来督促她,使她鼓起坚决的勇气,与运命奋斗(虽然她碰到的并不是怎样凶恶的运命)。她便对哥哥表示她要做一种事业,她要靠事业自立。教员,她觉得还近情,而且不是无聊的事,故而她要去考女师范。 从学校里出来不久的树伯,处理了一些时的家务和田产,更相信一个人不能不有点儿凭借。听妹妹说出事业呀自立呀那一套全不知轻重的话,不禁露出轻视的笑容。后来想执意阻止她也无谓,便只用似乎怜惜的口气说,外边去住学校是吃苦的。 住学校的苦她才不怕吃呢。就是真说得上苦的,譬如冒风霜,耐饥寒,她还是愿意去,只要能够达到自立的目的。 在女师范里,她是一个几乎可称模范的学生。她不像城市里一些绅富人家的女儿,零食的罐头塞满在抽斗里,枕头边时常留着水果的皮和核,散课下来就捧住一面镜子。她也不像许多同学一样,两个两个缔结朋友以上的交情,因而恋念,温存,嫉妒,反目,构成种种故事。她对于一切功课都用心;方程式念熟,历代系统念熟,英字切音也念熟;作文时时得到先生的密圈,且有历来用惯了的未免夸大的批语;第三年上加添了教育功课,就成为她的新嗜好,心理的情状,思想的形式,伦理的范畴,教育的意义,她都觉得津津有味,越咀嚼越深长,比较“英”“国”“算”等仅仅是记号的机械的功课又自不同。 这样,她很感快乐,从前神经质的倾向似乎减轻得多了。前途虽不知道是个怎样的境界,然而差不多已望见了影子:恬适,自由,高贵,成功,就好比那边一些树石花草的名字。有时想起了或者谈起了一班沉沦在家庭的苦狱里的女子,她们琐屑,愚笨,劳困,闷郁,她对她们一半表示同情,一半表示骄傲。 青春的年龄把她蕴藏着的美表现出来;像花一般,当苞儿半放花瓣微展时,自有一种可爱的姿态和色泽,叫人家看着神往。她的美可以说在乎匀称;面部的器官,躯干和手臂,好像天生配就是这么一副;分开来看也没有什么,合拢来看就觉得彼此相呼应,相帮衬;要是其中任何一件另换个样式,就要差得多了。微可憾惜的是两条腿短了些,否则还能多几分飘逸。然而她把裙子裁得长些,把上衣故意减短半寸或者三四分,也就差不多弥补过去。此外,似乎皮色太白了些。除了颧颊部分,即使没有什么羞惭或欣喜,也晕着一层薄红外,平时皮肤底层的血色竟不甚显著。她常常笑,但是不过分地狂笑,只到两排细白的牙齿各露一线为度。她又常常凝思,睫毛下垂几乎掩没眼球,端正的鼻子仿佛含着神秘;想到明澈时,眼皮开幕一般倏地抬起,晶光的黑眼瞳照例这么一耀。 同学们都同她好,亲而不至于昵。有什么事情商量,如置办些衣物,陈设个会场,大家总说“找金佩璋去”。她能给别人计划指点,结果都妥贴满意。功课方面,她又是大家的顾问;笔记没有抄哩,算题解不出哩,去问她急能尽偿所欲而回。因此她得到个爱娇而不押裹的称号:“我们美丽聪明的金姊姊”。称她姊姊,未必个个比她年轻,其实还是比她年长的多;只是说她有姊姊的风度而已。 这一天她在田野间遇见冰如焕之谈了一阵,心头仿佛粘住了些什么。这感觉当然不是忧愁烦闷,可也不是喜悦快适之类;只是那么轻轻地,麻麻地,一种激动刺激着她,简直忘不了。在蒋家吃了午饭,又尝了新鲜的粽子,回家时已是下午四点。不意识地告诉嫂嫂道:“刚才看见了哥哥昨天去接来的倪先生。” 待说了出来,又觉得这大可不说。嫂嫂虽毫不注意地答应着,她自己的脸却禁不住涨红了。便回到楼上房间里,坐下来结红绒线的围巾。手指非常灵活地扭动着;视线下垂,但并不看针指。她把路上的谈话一一回想起来;自己说的,别人说的,连一个语词都不让漏掉。又特别把自己的话仔细衡量;好像有些话说得不很妥当,衡量过后却又没有。既而想到那个青年的风度:眼光流利而庄重,眉毛浓黑而文雅,口鼻的部分优秀而不见柔弱……那温和亲切的声调,那昂一昂头顾盼自如的姿态…… “怎么想起这些来了!”仿佛做了什么不道德的事似地,一阵羞惭包围住她,便紧紧把眼睛闭起。直到心里差不多不想了,才再张开来。放下绒线围巾,走到左壁旁,把壁上一扇小圆洞窗打开,眺望沉在夕阳光中的田野。天上浮着山水画似的白云。落尽了叶的树枝上,已经栖了乌鸦。还有几只没栖定的,飞飞转转不停地叫。晚风拂面,着实有些寒意。有几个农家妇女,臂弯里挂着篮子,急匆匆地在田岸上经过。她对这些全不容心,模糊地想后天要进城到学校了。一会儿,心头又这么一闪,很有诱惑力地,“如果有那一天啊!” [book_title]八 学校里开学了。静寂了几天的楼屋,庭院,走廊,广场间,又流荡着纷杂的声音,晃动着活泼的人影。虽然通行了阳历,阳历年假却没有给学生多少兴致;只同平常星期假一样,假后到校,不起一种新鲜而又略微厌惮的感觉,像暑假寒假后常常感到的。但是一种希冀已在学生心头萌生,就是不到一个月就要放寒假了;那时候关于阴历过年的种种有味的故事将逐一举行,跟着,新年的嬉游便将一片鲜花似地展布在眼前。 焕之认识了其余的同事。冰如把他介绍给那些同事时,总显出一副特别郑重的神气,仿佛表示他是唯一能唱好戏的角色,却没想到与他对面的人正就是同班的演员。同事见冰如这样,就用惊异生疏的眼光把焕之上下打量;一句不大好听的话藏在各人的心里可没有吐出来:“是这样一个人,我认识他了!” 当然,介绍焕之给学生的时候,冰如尤其不肯随便。他真爱学生;如果有什么方法,能使学生飞跃地长进,无论如何他总肯跟着走。无奈一时不大有好方法,他觉得对学生非常抱歉;把不可追回的学生的光阴白白消费了,若论罪孽,决不是轻微的;即使后来有了好方法,那受用的也只是后来的学生,眼前被延误的终于被延误了;所以他总想做到对于每个学生都对得起。现在,这种希望似乎很接近了。他不自掩饰地向学生说,以前的办法只是循例做去,就外貌看固然是个学校,实际上对学生没有多大好处。他接着说,学校要使学生得到真实的好处,应该让学生生活在学校里;换一句话说,学校不应是学生的特殊境界,而应是特别适宜于学生生活的境界。他说以前也不是不想慢慢改变,因为有种种关系,竟没有改变一点儿;那是非常疚心的。“从今以后”,他的声调很兴奋,“可要着手改变了。我们新请来这位倪焕之先生,他对于教育极有研究;为你们大家的真实利益,他一定能提出许多宝贵的意见……” 这位新先生在学生眼中似乎一亮;他虽然并排坐在十几个教师中间,但仿佛正在扩大,高高地超出了他的同伴。同时,同伴的心中各浮起一阵不快;冰如固然接着就说“各位先生也抱着决心,一致尽心竭力,打算今后的改变”,可是并不能消释他们的不快。 几天以后,焕之看出乡间学生与城市学生的不同点来。乡间学生大体上可以说是谨愿的。虽然一些绅富人家的子弟,因为他们的家庭喜欢模仿都市里的时髦行径,不免有所习染,但究竟还不至于浮滑,轻率;无意之中,往往流露出自惭形秽而正复可爱的一种情态。此外的学生,大部是手工业者、小商人的子弟,最容易叫人感觉到的,就是他们的鄙陋和少见多怪。焕之想那不是他们本身的病症;他们的境界那样狭窄,当然不会广知博识。只要给他们展开一个广博的世界,那病症就消除了。何况关于自然的知识,他们比城市学生丰富十倍;要是指导得当,什么都属于他们了。 值得憾惜的也有,就是学生之间有一种门第观念,虽不显著,却随时随处可以看出痕迹来。绅富人家的子弟常常处于领袖的地位,不论游戏上课,仿佛全是他们专有的权利,惟有他们可以发号令,出主张。其他的学生,一部分是袖手缄默,表示怕同有权威的同学们争竞。另外一部分就表现出顺从态度,以求分享有权威的同学们的便宜与快乐;那种顺从态度几乎可以说是先天的,无可怀疑的,一笑,一点头,都透露出此中消息。 在学校里,犹如在那些思想家所描摹的极乐国土大同世界里一样,应该无所谓贵贱贫富的差别,而现在竟有这样现象,不能说不是毛病。焕之想这必得医治,哪怕用最麻烦最细致的工夫。药剂该是相反而相成的两味,“自己尊重”与“尊重人家”。他一毫也不存鄙夷的心思;他知道这种毛病自有它的来源,是社会与家庭酿成它的,学生们不幸染上了。 有一天,就遇到一件根源于这种毛病的小纠纷。 他坐在预备室里批阅学生的文课,听见一阵铃响,随着就是学生们奔跑呼笑的声音,知道一天的功课完毕了。突然间,体操教师陆三复先生气愤愤地拉着一个脸涨得通红眼光灼灼的学生,闯进室来;后面跟着一大批看热闹的学生,到门口都站住了,只伸长了脖子往里望。那被拉进来的学生就是免费人学的蒋士镰的儿子蒋华。 “他真岂有此理!”陆先生把蒋华往焕之桌子边一推,咬了咬嘴唇说,“要请倪先生问问他!”说着,胸脯一起一落很剧烈,他气极了。他认定每个学生都是级任教师的部属,级任教师有管教部属的全部责任;至于自己,只是教教体操而已,再没有旁的责任;非但没有旁的责任,遇到学生不好,还有权责备级任教师,那一定是级任教师管教上有了疏忽了。那末他此刻的愤愤不仅对于蒋华,也就可想而知。 蒋华的头用劲地一旋,面朝着墙,两肩耸起,挺挺地站着:这正是“吃官司”的老资格的态度。 “为了什么呢?”焕之一半惊讶一半慰借地说;站起身来,看了看陆先生那抿紧嘴唇睁大眼睛的可怕的形相,又回转头来端相蒋华的倔强的背影。 “他欺侮别人!他不听我的话!”陆先生说,右颊的伤疤像小辣椒似地突起,前额隐隐有汗水的光,拖开一把椅子,一屁股坐下来。 事情是这样发生的:练习徒手操二十分钟之后,陆先生拿个大皮球给学生们,叫他们随便踢高球玩儿。一会儿,那球落在蒋华面前;他刚要凑上去捧住它,畅快地踢它一脚,却不料很活溜的一个小身体窜过来,一下把它接去了。 “授给我!”蒋华看见接球的是那戴红结子破帽子的方裕,毫不思索地用命令口气这样说。 方裕的脚自然是痒痒的,看看亲手取来的球更有说不出来的欢喜;但是蒋华的“授给我”三个字仿佛含着不可违背的威严,只好按下热烈的游戏欲望,显出无可奈何的笑脸,把球授给蒋华。 蒋华摆起架子踢球,却是很不得力的一脚,不高又不远。这就引起些零零落落的笑声。只见那破帽子的红结子往上一耸,那球又安安顿顿地睡在方裕胸前。 “再给我!”蒋华感觉失败的懊恼,又用主人似的声气发命令。 方裕倒并不留意蒋华的声气怎么样,可是游戏欲望实在按捺不住了,他一面自语道,“这一回让我踢吧”,一面便举起右脚“蓬”地一脚。那球笔直地上升,几乎超过银杏树顶方才下落。在场的许多学生禁不住拍手叫好。 “你这小木匠!”蒋华恨极了,奔过去就摘下方裕的破帽子往地下扔;接着又拉住他的青布袍的前襟,审问似地叫道,“叫你给我,为什么不给我?为什么不给我?” 学生们让皮球跳了几跳,滚在树脚下休息,他们团团围拢来,看这出新开场的小戏剧。 方裕扭转了头,起初一声不响,羞愤的眼光注视着地下的破帽子。既而格格不吐可是无所惧惮地说,“先生给我们的球,大家能踢。为什么一定要给你?” “你配踢球!你木匠的儿子!只好去搬砖头,挑烂泥桶,像个小乞丐,看你这副形相,活活是个小乞丐!”蒋华骂着,还觉得不足以泄忿,就举起左拳打方裕的肩膀。 “打!打!”几个不负责任而爱看热闹的学生这样似乎警告似乎欣幸地叫唤。 陆先生走来了,他看得清楚,就判蒋华的不是:一不该抢别人的球;二不该扔别人的帽子;尤其不该打人,骂人。他叫蒋华先把地上的帽子捡起,给方裕戴好,然后再讲别的。 出乎意料的是蒋华放松了拉住方裕衣襟的手,旋转身来,要走开似的,对于陆先生的处置,好像并没听见。这使陆先生动怒了;一把抓住那昂然不顾的抗命者,厉声说,“叫你把帽子捡起来!听见没有?” 蒋华也扭转了头,一声不响,正像刚才的方裕;不过涨红的脸上现出傲慢的神色,与方裕不同。 “叫你把帽子捡起来!听见没有?”陆先生的声音更为高亢了。 “我给他捡起来?”蒋华扭转脖子问。 “自然呀。你把它扔了的。除了你,还该谁捡起来!” “我不能捡!” “为什么?” “他是木匠的儿子,是小木匠!他的父亲叫我们‘老爷’‘少爷’!只该他给我们捡东西!” “满口瞎说!哪里来这种道理!” “一点也不瞎说。你只要问大家,他的父亲是不是木匠。” “我不许你再说!只问你到底捡不捡?” “已经说过了,我不能捡!”蒋华用悠然的腔调说;随带个表示能干和藐视的眼光,那眼光从陆先生脸上回过来,向围着的同学们画一个圈子。 “哈!哈!哈!”小半的学生忍不住出声笑。 猛虎似的凶狠气势突然主宰了陆先生,他拖着蒋华就走,像抓住一只小鸡;完全忘了对手是个学生,用呵斥仇敌的声音喝道:“你这一点儿不懂道理的家伙!我没有闲空工夫来同你多说!把你交给你们倪先生去,待他来问你!” ……陆先生把事情的经过错杂地叙述,说一句透一阵气;末了向蒋华的背影投了狠毒的一眼,说:“他不听我的话,不守我的规;也不要紧,以后不用上我的课!”说罢,从裤袋里掏出烟卷和火柴,自顾自吸他的烟。他以为已经把犯罪的部属交给头目去训诫矩柴和惩罚,自有头目负责;自己只有从旁批判那头目处理得得当不得当的事情了。 “蒋华!”焕之用非常柔和的声气唤蒋华;同时坐下来,感动地执住蒋华的右手,―那右手正紧捏着拳头。“我非常代你忧愁,你说了太看不起自己的话了。你的意思,以为方裕的父亲做木匠是卑鄙,是下贱。你实在没有想清楚,木匠能够做怎样多的事。这椅子,我们坐的,这桌子,我们靠的,这房子,我们住的;哪一件不是木匠的成绩?你试想,如果没有木匠,我们只好坐在空地上,要写字不方便,要读书不方便,要做事也不方便;那时候我们将怎样难受?木匠给我们种种的便利和安适;这哪里是卑鄙下贱的人的行径?你想,你要细细地想!……我告诉你,木匠实在是可敬可尊的人!世间能用心思力气做事情,使人家和自己受到好处的,都是可敬可尊的人。木匠用的是自己的心思,自己的力气,一点儿不靠傍别人,却帮助了别人,养活了自己;这何等地光荣伟大!其他如铁匠农人等等,都同木匠一样是光荣伟大的人物。世间最卑鄙最下贱的人是谁?有钱有势的人该不是了吧?那倒不一定。一个人要是没有一点)七能力,做不来一件事情,虽然有钱有势,还免不了是最卑鄙最下贱的人!……你们到学校里来学些什么?你们对于将来希望些什么?无非要求有能力,能做事情,成个光明伟大的人,不做卑鄙下贱的人罢了。你刚才却说了看不起木匠的话。这就仿佛告诉别人说,你愿意没有一点儿能力,愿意不做一点儿事情!总之一句,愿意做个卑鄙下贱的人。告诉你,你的质地很不坏啊!你为什么要这样看不起自己?把不对的心思丢开吧,永远永远地丢开!你应该这么想:方裕的父亲是木匠,是用自己的心思力气做事情的可尊敬的人;他的儿子方裕当然是可亲爱的同学。你能这样想么?你刚才是一时迷糊了;现在在这里静静地听我说,我知道你一定能依我所说的想。” 蒋华的心情与肢体原来都紧张,听了焕之的一番话不由得都松弛了;他似乎受着催眠术,一种倦意,一种无聊,慢慢地滋长起来,遍布到全身。他的右手早已放开了拳头,汗湿的手指搭在焕之温暖的手心里。 室门口挤着的学生见没有什么动听悦目的事情出现,渐渐走散,回家去了。有几个喜爱运动场上的秋千浪木,不肯便回去的,在运动到疲劳时趁到门口来望望,见没有什么变化,便毫不关心地依旧奔回场上去。 陆先生已经吸完了一支烟:右臂搁在桌子上,左手支着膝头,眼光无目的地瞪视着,像等待什么似的。 焕之见蒋华不响,捏着他的手,更为和婉地说:“你回答我,木匠是不是可尊敬的人?” “是的,”蒋华自己也不明白,怎么会从嘴里轻轻地漏出这样的声音。 “那就是了。”焕之透了一口安慰的气,接着说,“现在再同你说帽子的事情。你不听见说过么?一个人能帮助人家,为人家服务,是最愉快的事情,最高尚的品行。别人挑着重担子,透不过气来,最好是代替他挑一程。别人肚子饿了,口渴了,最好是给他做一顿饭,烧一壶茶。你想,你如果做了这些,只要看看受你帮助的人的满足的脸色,就有什么都比不上的高兴了。你做过这一类事情么?” 蒋华摇头,他想的确没有做过。看看窗外的白墙暗淡起来了,室内的人与物更是朦胧,不觉感到一缕淡淡的酸楚。 “唔,没有做过。那末应该打算去做啊!你反而给人家损害;好好戴在头上的帽子,你却抢过来扔在地上,这算什么?自己动手扔的帽子,你却不肯把它捡起来,这又算什么?你要知道,损害别人结果也损害自己。你这样一来,就告诉人家你是曾经欺侮人的人了。……郑重地捡起帽子来,掸去尘土,亲手给方裕戴上,恳求他说:‘我一时错失,侵犯了你,现在说不出地懊悔。希望你看彼此同学的情分,饶恕了我;而且不要记住我的错失,依旧做我的很好的朋友!’你惟有这样,才能抵赎这回的错失。以后更要特别尊重方裕,就是无意的损害也不给他一丝一毫;他才相信你的话是真的,才肯永远做你的好朋友。你愿意这样做么?” “他这时候一定自己捡起帽子回去了,”蒋华回过尴尬的脸来。 “不要紧,”焕之笑一笑说,“你的话明天还是可以向他说。”接着就叫蒋华对陆先生承认自己的不是,不应该违抗很有道理的命令。 蒋华见天色几乎黑了,心里有点儿慌乱;听听这学校里异常寂静,是从未经历过的,自己仿佛陷落在荒山里似的,就照焕之说的办了。 “你自己认错,那末明天准许你上我的课,”陆先生带着不好意思的神态说。随即颓丧地站起来,摇摇晃晃走出了预备室。 [book_title]九 吃过晚饭,陆三复还是觉得不高兴,一步一顿,用沉重的脚步跨上楼梯。就在前廊来回踱着,时或抬起忿怒的眼来望那略微缀几颗星点的深黝的天空。他对于焕之居然能把蒋华制服,使他自己认错,发生一种被胜过了的妒意。 “一套不要不紧的话,一副婆婆妈妈的脸色,反而比我来得灵验,这是什么道理?他一句也不骂。那样的坏学生还不骂,无非讨学生的好罢了。讨好,自然来得灵验。我可不能讨学生的好!坏学生总得骂。蒋华那小坏蛋也气人,看见级任就软了。难道级任会吃掉你!你对级任也能够倔强,始终不认错,我倒佩服你呢。” 他这样想,就好像刚才把蒋华送到焕之跟前去的初意,原是要让焕之也碰碰自己所碰到的钉子,因而不得下场的。但如果焕之真碰到了蒋华的钉子,没法叫蒋华对他认错,他此刻或许又有另外的不满意了;他将说焕之身为级任,一个本级的学生都管不来,致使科任教员面子上过不去,实在荒唐之至。 “那样的态度对付学生总不对!” 他仿佛会有这样一个愿望,焕之一看见被控到案的蒋华,立刻给他一顿打,至少是重重实实的十下手心。于是,蒋华见双方的处置同样严厉,难以反抗,便像俘虏似地哀求饶恕。但现在看见的几乎完全相反;焕之那声气,那神色,说得并不过分,就像看见了自己的亲弟弟。这不是使别人对付学生,要让学生畏惮,更其为难么? 他咬着嘴唇走进了房间。 徐佑甫坐在那里看一迭油印的文稿,难得笑的平板的脸上却浮着鄙夷不屑的笑意,从鼻侧到嘴角刻着两条浅浅的纹路。 那一迭油印的文稿就是冰如所撰对于教育的意见书。 “陆先生,这份东西已经看过吧?”佑甫抬起头来望着三复这样问,不过用作发议论的开端,所以不等三复回答便接着说,“我总算耐着性儿看过一遍了。冰如的文章还不坏,不枯燥,有条理,比较看报上的那些社评有趣得多。你说是不是?” 三复原是“学书不成”去而学体操的,听见这评衡文章的话,正像别人问起了自己的隐疾,不禁脸又红了。他来回走着,吞吞吐吐地答道:“这个,这个,我还只看了两三页呢。” “啊,你不可不把它看完,看完了包你觉得好玩,仿佛看了一幅‘仙山楼阁图’。我这比喻很确切呢。你看见过‘仙山楼阁图’么?山峰是从云端里涌现出来的。那些云就可爱,一朵一朵雕镂着如意纹,或者白得像牛乳,或者青得像湖波,决不叫你想起那就是又潮湿又难闻的水蒸气。山峰上丛生着树木花草,没有一张叶子是残缺的,没有一朵花儿是枯萎的,永远是十分的春色。楼阁便在峰峦侧边树木丛中显露出来,有敞朗的前轩,有曲折的回廊,有彩绘的雕饰,有古雅的用具。这等所在,如果让我们去住,就说作不成仙人,也没有什么不愿意,因为究竟享到了人间难得的福分。只可惜是无论如何住不到的。画师题作‘仙山楼阁’,明明告诉人说那是空想的,不是人间实有的境界,只不过叫人看着好玩而已。冰如这一篇文章就是一幅仙山楼阁。” “这话怎么讲?”三复站住在佑甫的桌边,有味地望着佑甫的脸。 “就是说他描写了一大堆空想,说学校应该照他那样办;这给人家看看,或者茶余酒后作为谈助,都是很好玩的;但实际上却没有这回事。”佑甫说到这里,从鼻侧到嘴角的两条浅浅的纹路早已不见了,脸色转得很严肃,说道:“他的空想非常多。他说学校里不只教学生读书;专教学生读死书,反而不如放任一点,让他们随便玩玩的好。嗤!学校不专教读书,也可以说店铺不只出卖货物了。他又说游戏该同功课合一,学习该同实践合一。这是多么美妙的空想!如其按照他的话实做,结果必然毫无成效。功课犹如补药;虽然是滋补的,多少带点儿苦味,必须耐着性儿才咽得下去。他却说功课要同游戏合一;你想,嘻嘻哈哈,不当正经,哪有不把含在嘴里的补药吐了的?学生学习,是因为不会的缘故;不会写信,所以学国文,不会算账,所以学算学;学会了,方才能真个去写去算。他却说学习要同实践合一;你想,写出来的会不是荒唐信,算出来的会不是糊涂账么?” “只怕一定是的,”三复听佑甫所说,觉得道理的确完全在他一边,就顺着他的口气回答。 “他又说,”佑甫说着,取一支烟卷点上,深深吸了一口,“为要实现他那些理论,学校里将陆续增添种种设备:图书馆,疗病院,商店,报社,工场,农场,乐院,舞台。照他那样做,学校简直是一个世界的雏型,有趣倒怪有趣的。不过我不懂得,他所提到的那些事情,有的连有学识的大人也不一定弄得好,叫一班高小学生怎么弄得来?而且,功课里边有理科,有手工,有音乐,还不够么?要什么工场,农场,乐院,舞台?难道要同做手艺的种田的唱戏的争饭碗么?” “他预备添设舞台?”三复的心思趣味地岔了开来;他悬想自己站在舞台上,并不化装,爽亮地唱出最熟习的《钓金龟》;等到唱完,台下学生一阵拍掌,一对对的眼睛里放出羡慕和佩服的光,全部集中在自己身上―他露出牙齿笑了。 “说不定他会一件件做起来的。他不是说的么?以前因为有种种关系,没有改变一点儿。我很明白他所说的种种关系是指什么。现在,请到了诸葛亮了。”佑甫说到这一句,特意把声音放低,向东壁努嘴示意。 “他在预备室里,还没有上来呢,”三复点醒他,意思是说用不着顾忌;一半也算是个开端,表示自己正想谈到这个人。 “啊!这个诸葛亮,”佑甫用嘲讽的调子接着说,“真是个‘天马行空’的家伙,口口声声现状不对,口口声声理想教育。垃圾聚成堆,烂木头余在一洪里,说得好听些,就是‘志同道合夕;两个人自然要吹吹打打做起来了。我从来就不懂得空想,但是十几年的教员也当过来了,自问实在没有什么不对,没有什么应该抱愧的。任你说得天花乱坠,要怎样改变才对,无奈我不是耳朵软心气浮的一二十岁的小伙子,我总不能轻易相信。意见书也好,谈话会也好,我看看听听都可以,反正损伤不了我一根毫毛。若说要我脱胎换骨,哈哈,我自己还很满意这副臭皮囊呢。―你觉得么?冰如这份意见书同平时的谈吐,着实有要我们脱胎换骨的意思。―我只知道守我的本分,教功课决不拆烂污;谁能说我半个不字!” 这些意思,佑甫早就蕴蓄在心里,每逢冰如不顾一切,高谈教育理想的时候,就默默地温理一遍,算是消极的反抗。刚才读完了那份意见书,反抗的意识更见旺盛起来。现在向三复尽情倾吐,正是必需的发泄;仿佛这就把冰如喜欢教训别人的坏脾气教训了一顿,同时冰如便也省悟他那些意见仅仅是一大堆空想了。 三复本来没有这么多的想头。改革不改革,他都没有成见。但另外有一种成见,就是冰如的话总是不大人耳的,因为在争论薪水的时候,冰如曾对他说过一句不大人耳的话。固然不用说,他没有耐性去看那份意见书;就是有耐性看,还不是多读一大堆废话?因此,他对于佑甫的意思深表同情,实在是十二分当然的事。他举起两手,翻转去托着后脑勺,用沉重的声调说:“你这话对!我们的本分是教功课;教功课不拆烂污,还能要求我们什么呢?谁喜欢玩新花样,谁就负责任,不关别人的事。” “晦!你讲诸葛亮,我来告诉你诸葛亮的事,”三复见佑甫把不能再吸的烟蒂从烟管里剔出来,又卷起纸捻通烟管,暂时不像有话说,便抢着机会说他熬住在喉头好久的话。“从没有看见用那样的态度对付学生的!是打了同学顶撞了教师的学生呢!他却软和和地,软和和地,像看见了亲弟弟。他怕碰钉子,不敢摆出一副严正的脸色,只用些伤不了毫毛的话来趋奉,来哄骗。那个小坏蛋,自然咯,乐得给他个过得去的下场。” “是怎样的事情?”佑甫的询问的眼光从眼镜上边溜出来。 三复便把事情的始末像背书一样说给佑甫听,说到犹有余怒的场合,当然免不了恨恨之声。 佑甫却又嘲讽地露出微笑了。他别有会心地说:“这倒是你冤枉他了。他并不是怕碰钉子,也不想趋奉学生,哄骗学生。的确有那样一派的。” “怎么?”三复退到自己的椅子前坐下,眼光始终不离开佑甫那两条从鼻侧到嘴角的纹路。 “那一派的主张是诚意感化。无论学生怎样顽皮,闯下天大的祸,总不肯严厉地惩罚,给一顿打或骂。却只善意地开导,对于犯过的学生表示怜惜,劝慰。以为这样做的时候,迷昧的良心自然会清醒过来;良心一清醒,悔悟,迁善,当然不成问题了。那一派最宝贵的是学生犯过以后的眼泪,承认一滴眼泪比一课修身课文还要有力量。当然,那一派也是主张理想教育,喜欢高谈阔论的人物。我是不相信那些的。学生是什么?学生像块铁,要它方,要它圆,要它长,要它短,总得不吝惜你手里的锤子;锤子一下一下打下去,准会如你的意。他们却说要感化!感化譬方什么?不是像那水―那柔软到无以复加的水么?要把铁块铸成器,却丢开锤子用水,你想是多么滑稽可笑的事!” “徐先生!”三复高兴得几乎从椅子里跳起来,“你的话这样爽快,比喻这样巧妙,真是少有听见的。我自己知道是个粗人,对于一切事情不像你那样想得精细,惬当,然而也明白对付学生应该取什么态度;凶狠固然不对,威严却不能不保持。” “吓!”佑甫发声冷笑,“我还可以告诉你,那位倪先生判断了这件案子,此刻一定在高兴自己的成功,以为那孩子受了他的感化呢。假如我猜得不错,那末可怜就在他一边了;因为那样的结局,大半是他受了那孩子的骗,那孩子未必便受他的感化。” “这才有趣呢!”三复像听见了敌人的恶消息那样愉快,惟恐消息不确实;又想如果那样,焕之就没有制服那小坏蛋,也就没有胜过了他,妒意当然是无所用之了。因而催问道,“你的话怎样讲?我非常喜欢听。” “四五年前,我在一个学校里,当校长的就是那一派人物。他从来不骂学生,口口声声说学生没有一个不好的,小过大错都只是偶然的疏失。学生犯了事,不论是相骂,相打,功课不好,甚而至于偷东西,偷钱,他一律好声好气同他们谈话,这般譬,那般讲,哪怕拖延到两三个钟头。学生的性情原是各色各样的,有的倔强,有的畏怯,有的死也不肯开口,有的拼命抵赖自己的过失。但这些都没有用,因为无论如何,他还是絮絮不休地谈下去。只有几个当场肯认错的或是流眼泪的,却出乎意料得到他的奖许,好像犯错误倒是做了一件非常光荣的事。尤其出乎意料的,他对于学生的不自掩饰和悔悟十分感动时,会陪着站在面前的悔过者一同滴眼泪。后来,所有学生都懂得了诀门了。遇到被召去谈话时,无论本来是倔强的,畏怯的,死也不开口的,专事抵赖过失的,一律改变过来,立刻对他认错或者下泪。这多么轻而易举啊,但效果非常之大;一不至粘住在那里,耽误了游戏的工夫,二又可以听到几句虽不值钱可也有点滋味的奖赞。‘端整眼泪’,这一句话甚至于挂在几个老‘吃官司’的学生的嘴边,仿佛是他们的‘消灾经’。而尤其狡滑的几个,走出室门来,眼眶里还留着泪痕,便嘻嘻哈哈笑着逗引别人注意,好像宣告道,‘那个傻子又被我玩弄一次了!’然而校长先生的眼里只看见个个都是好学生!”佑甫说到这里,扭动嘴鼻扮了个鬼脸,接上说,“今天那个学生,你保得定不就是这一类家伙么?” 三复抵掌道:“是呀!那个蒋华来得虽不久,但我看出他不是个驯良的学生。刚才他大概觉察他的级任爱那么一套的,所以扮给他看;出去的时候,一定也在想,‘那个傻子被我玩弄一次了!’” 三复这时候的心情,仿佛蒋华是代他报了仇的侠客;而蒋华曾经傲慢地顶撞他,不肯听他的话,反而像是不妨淡忘的了。 “所以,什么事情都不能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佑甫抬一抬眼镜,瘦长脸显得很冷峻,“一味讲感化,却把学生感化得善于作伪,无所忌惮,起初谁又料得到!” “这真成教育破产了!”三复觉得这当儿要说一句感情话才舒服,便这么说,不顾贴切不贴切。 “回转来说改革教育。布置适宜的环境呀,学校要像个社会呀,像这份意见书里所说的,听听又何尝不好。但是如果实做起来,我料得到将成怎么个情形:学生的程度是越来越坏,写字记不清笔划,算术弄不准答数;大家‘猫头上拉拉,狗头上抓抓’,什么都来,但是什么都来不了。学校成了个杂耍场,在里边挨挨挤挤的学生无非是游客;早晨聚拢了,傍晚散开了,一天天地,只不过夏批消磨大家的光阴。唉!我不知道这种方法到底有什么好处。不过我也不想明白地表示反对。那些学生又不是我的子弟。我教功课只要问心无愧,就……” 这时候楼梯上有两个人走上来的脚步声,佑甫听得清是倪焕之和李毅公,便把以下的话咽住了。 三复连忙抢过一本《游戏唱歌》来,左手托着下领,作阅览的姿势。 就在焕之开导蒋华的时候,英文教师刘慰亭带了一份冰如的意见书到如意茶馆去吃茶。 “什么东西?”邻座一个小胡子便伸手过来捡起那份意见书看。他坐了小半天,很有点倦了,然而天还没黑,照例不该就回家去;见有东西可看,就顺手取来消遣,譬如逐条逐条地看隔天的上海报的广告。 “教育意见书,我们老蒋的,”慰亭一杯茶端在口边,嫌得烫,吹了一阵;见小胡子问,便带着调侃的腔调这样回答。又继续说,“我们的学校要改革了呢,要行新教育,要行理想教育了呢!你自己看吧,里头都有讲起,很好玩的。”说罢,才探试地呷一小口茶。 “新教育,理想教育,倒没听见过,”小胡子叽咕着,抖抖索索戴上铜边眼镜,便两手托着那份意见书,照墙一样竖在眼面前。 “他在那里掉书袋,”小胡子的眼光跑马似地跳过前头几页,自语道,“什么孟子、荀子、德国人、法国人的话都抄进去了,谁又耐得看!” “你看下去就有趣了。你看他要把学校改成个什么样儿。” “嘻!学校里要有农场,工场。”小胡子继续看了一会,似乎觉得趣味渐渐地浓厚起来了,“学生都要种田,做工。这样说,种田人和木匠司务才配当校长教员呢;你们,穿长袍马褂的,哪里配!” “我也这样说呀。况且,家长把子弟送进学校,所为何事?无非要他们读书上进,得到一点学问,将来可以占个好些的地位。假如光想种种田做做工,老实说,就用不到进什么学校。十几岁的年纪,即使送出去给人家看看牛,当个徒弟,至少也省了家里的饭。” “怎么老蒋想不明白,会想玩这新花样?” “这由于他的脾气。他不肯到外边看看社会的情形,―你看他,茶馆就向来不肯到,―只是家里学校里,学校里家里,好像把自己监禁起来。监禁的人往往多梦想;他便梦想学校应该怎样怎样办才对,杜造出种种花样来。当然,他自己是不认为梦想的;他叫作‘理想’。” “那末,把孩子送进你们的学校,等于供给你们玩弄一番,老实说是吃亏。凑巧我的小儿就在你们学校里;‘理想教育’果真行起来,吃亏就有我的份。这倒是不能马马虎虎的。” 小胡子本来是无聊消遣,现在转为严正的心情,加倍注意地把意见书看下去。他平时朦胧地认为学校里一向通行的教育方法就是最好最完善的方法,正像个雕刻得毫无遗憾的模型,学生好比泥土,只要把泥土按进模型,拿出来便是个优良的制造品;现在,那毫无遗憾的模型将要打破了,对于此后的制造品自然不能不怀疑;又况那制造品是属于他的,他只望它优良而决不容它劣陋的。 “你这样认真?”刘慰亭朝着小胡子一笑说,“我是相信马马虎虎的。孩子们进学校读书,冠冕点说,自然是求学问;按实在说,还不是在家没事做,讨厌,家里又有口饭吃,不至于送去看牛,当徒弟,故而送到学校里消磨那闲岁月?据我看,要行种田做工也好,反正消磨闲岁月是一样的,只要不嚷骨头痛,不要让斧头砍去了指头。” “你倒说得轻松,恐怕只因为你现在还没有令郎,”小胡子侧转头说,眼光仍斜晚着纸面。 “哈!”小胡子忽然受着刺痛一般叫起来,“还要有舞台!要做戏文!这像个什么样儿!” 四五个坐在别座的茶客本来在零零星星谈些什么,听见小胡子的叫声,便一齐走过来,围着问是什么。 “是他们学校里的新花样!”小胡子向刘慰亭歪歪嘴,“要造戏台,学生要做戏文,你们听见过没有?” “好极了!我们不必再摇船出去三十里四十里,赶看草台戏了,他们学校里会让我们过瘾,”一个带着烟容的后生快活地说。 “他们做的是文明戏,不是京班戏,”一个中年人表示颇有见识的神气说。 “文明戏也有生旦净丑的,”一个高身材近视眼的接上来说,便弯着腰把头凑近小胡子手里的印刷品,“这上边有写着么?” “这倒没有写。不过新花样多着呢。他们还要有什么工场,农场,音乐院,疗病院,图书馆,商店,新闻报社……简直叫小孩闹着玩;一句话,就是不要念书!”小胡子的眼睛在眼镜后边光光地看着众人,又加上一句道,“并不是我冤人,这上边蒋冰如自己说的,学校不专教学生念书。” “他来一个‘三百六十行’,哈哈!”烟容的后生自觉说得颇有风趣,露出熏黄的舌尖笑了。 “哈哈!有趣,”其余几个人不负责任地附和着。 “蒋冰如出过东洋,我知道东洋的学校不是这样的。他又从什么地方学来这套新花样?”中年人用考虑的腔调说。 “什么地方学来的?他在那里‘闭门造车’!”小胡子说着,把手里的印刷品向桌子上用力一甩。 [book_title]十 镇上已经出了好几夜的灯会。这一天,听说将更见热闹;东栅头有采莲船灯,船头船硝各有一个俊俏青年装扮的采莲女子,唱着采莲歌,歌辞是镇上的文豪前清举人赵大爷新撰的;西栅头有八盏采茶灯,采茶女郎也是美貌青年改装的,插戴的珠宝是最著名几家的太太小姐借出来的,所穿衣服也是她们最心爱最时式的新装,差不多就像展览她们的富藏;这些都是前几夜没有的。因此,这一夜的灯会尤其震荡人心,大家几乎忘了各自的生活,谋划,悲哀,欢乐―从早上张开眼睛起,就切盼白天赶快过去,马上看见那梦幻似的狂欢景象。 赛灯的事情不是年年有的。大约在阴历新年过所谓灯节的时候,几个休了业尚未开工的手工业者和一些不事生产干些赌博之类的事情的人便开始“掉龙灯”。那是很简单的,一条九节或十几节的布龙灯,一副“闹元宵”,在市街上掉弄着敲打着而已。如果玩了几夜没有人起来响应,竞赛,大家的兴致也就阑珊了,终于默默地收了场。一连几年,差不多都是那样,所以一连几年没有灯会。 这一年却不同了。有人说是去年田里收成好的缘故,大家想表示对于丰饶的欢乐。但是细按起来就见得不很对,因为那些高兴参加的,并不是种田的农民,也不是有田的地主。又有人说是镇上的气运转变了,故而先来个兴旺的联兆。将来的事情谁也不能前知,当然没法判断这个话对不对。可是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起先有一批人出来玩龙灯,另外一批人看得高兴,也扎一条龙灯来玩。待龙灯多到四五条,大家因为想取胜,便增加种种名色;如扮演戏文,扎制各种灯彩,都刻意经营地搞起来。这就开了赛灯的局面了。全镇的人惟恐这一团火热的兴致冷淡下来,以致失了难得的游乐的胜会,便一致鼓动着,怂恿着,要把它搞得无以复加地热闹繁盛才快心。某人的面貌神态适宜于戏文里的某角,不惜用种种的方法,务须把他拉来;某人能够别出心裁计划一盏新巧的什么灯,就是不经人推举,也会自告奋勇地贡献出来:大家对于熟识的亲近的一组赛灯者都这样地尽力。绅富人家玩那些宴饮赌博本来玩得腻了,而这并非年年有的灯会却觉得有特殊的刺激性,似乎在灯会这个题目之下宴饮赌博,便又新鲜又有趣,于是解开钱袋来资助灯彩蜡烛以及杂项开支。太太小姐们毫不吝惜地检出珍贵的珠宝时新的服装来,因为这比自身穿戴更便于从容观察那些对自己的富藏表示惊诧和艳羡的眼光。这样,灯会自然搞得异常热闹,煊赫;每夜有新的名色,每夜有麻醉观众的荡魂摄魄的景象。然而大家似乎还不满足,总想下一夜该会有更可观更乐意的。 中午时候,镇上人便涌来涌去看当晚将是中心人物的角色。小孩一群一群奔跑着,呼噪着,从人丛中,从不很高的市房檐下窜过;因为看了好几夜的灯会,他们不免摹拟灯会中最动人的人物的身段神态,嘴里还唱着锣鼓的节奏。喝了早酒的短衣服朋友,脸上亮光光染着红彩,眼睛湿润地泛着色情的表情;对于连夜看见的男子改扮的女郎,感到超乎实际以上的诱惑力,时时刻刻,无可奈何地想着,想着,想着。茶馆里散出来的先生们也把平时稳重的脚步走得轻快些,狂欢的空气已把他们的血液激动了。欢快的笑声和带着戏谑的语言不断地在空间流荡;短短的人影一簇一簇在街上梭过。这种盛况,近年来简直不曾有过;现在,回复到留在记忆里的黄金色的繁华时代了! 装扮采茶女郎采莲女郎的早已被一些主持的人奉承的人包围着,在那里试演身段,练习歌辞。当然,指导和批评是那些具有风流雅趣的先生们的事。女郎的步子该怎样把两腿交互着走咯,拈着手帕的那只手该怎样搭在腰间咯,眼光该怎样传送秋波咯,声音该怎样摇曳生姿咯,他们都一丝不苟地陈说着,监督着;他们有他们的典型,说从前某戏班里的某名旦就是那样的,十几年前那次最热闹的灯会,某人扮采茶姑娘,就因那样而出名的,这自然叫人家不能不信服,喜爱。那些试练者,就是所谓俊俏青年,不是裁缝的徒弟,便是木匠的下手,虽然面目生得端正些,乌漆的脖子,粗笨的手足,却是他们的通相。现在可要使体态来一回蜕化,模仿女郎们的娇柔细腻,还要傅粉涂朱,穿戴梦里也不曾想过的美衣珍饰,真有点恍恍忽忽,如在梦里了。这里头又夹杂着不自觉的骄矜心情;胜利的希望,全镇的心目,突然间集中在自己身上,便觉自己扩大了,扩大了,像吹足了气的皮球,于是享受旁人的伺候,让人家替自己穿衣,打扮,斟茶,绞面巾,都同阔人似地看作当然的事。然而想到自己装扮的是女郎,女郎而又得作动人的情态,就不禁怀着羞惭,现出掩掩缩缩的样子;就从这掩掩缩缩的样子,大家觉得他们真是绝顶妖妓的女郎了。 地方自然并不大,不是什么绅富人家的厅堂;围着看的人越来越多,只好关起门来拒绝那些后来者。但门外的人并不灰心,挤得几乎水泄不通,闹嚷嚷地等待那门偶或一开,便可有一瞥的希望。 “到夜间大家可以看的!”“这会儿没有什么好看!”“房子都要挤坍了!”主持的人这样带恳求带呵叱地叫唤,可是门外的人挤得更多。 东栅头那两个扮演采莲女郎的,在一家铜锡店的内屋练习。铜锡店门前塞满了人。矮矮的围栏禁不起多人的挤轧,铁钩儿早已断了,现在是用指头般粗的麻索捆着,以免跌倒。店门内柜台边也挤满了人,那是些到得早的,或者是对于挤轧的工夫特别擅长的。然而他们并没看见什么,正同伸长脖子挤在街心的人一样;因为通到内屋的门关得比他们到的时候还要早。手掌和拳头不免有点熬不住了,三三两两就在门上敲打,嘴里当然叽咕着一些怀着热望而以调笑的风趣出之的讥汕。 “藏在里边做什么?标致面孔得让大家看看!” “歌儿迷人,我们也得迷一迷呀!” “他们关上了门,谁知道在干些什么事情!那两个标致面孔的小兔子……” “干事情……要知道现在是青天白日呀!” “开门啊!我们要看看那两只小兔子!”差不多所有挤在那里的人同声叫唤,同时人丛中起了剧烈的波动。 门倏地开了。群众只觉眼前一亮,因为门背后是个院子。在光亮中站着个身材高高的人,大家看见了都咽一口气,在肚里念道,“蒋大爷!” 这人就是蒋士镰。玄色花缎的皮袍子,两个袖口翻转来,露出柔软洁白的羊毛;两手撑在腰间,右手里拿一朵粉红的绢花,右腿伸前半步,胸膛挺挺的,站成个又威风又闲雅的姿势。他的脸作紫褐色,额角,颊腮,眼眶,耳朵,都叫人感觉异常饱满;换一句说,一件件都像个球,而一件件合并起来的整个脑袋,更像个滚圆滚圆的大球。 他起先不开口,用满不在乎的眼光向外面的许多脸看着。好像有魔法似的,经他这么一看,所有呼噪的嘴挤动的身躯都被镇住了;一时店门前店堂里见得异样地寂静。 “吓!”他冷笑一声,“你们要看,就等不及半天工夫么?―况且不要半天,只有几个钟头了。你们要知道,看灯要看得眼里舒服,心里酥麻。现在里边正在把采莲姑娘细心打扮,细心教练,就为叫大家到夜来舒服一下,酥麻一下。你们挤闹些什么呢?” 他说这些话有一种特别的调子,带着煽动的但又含有禁抑的意味。右手从腰际举起,两个指头拈着粉红绢花向外一挥,又说,“现在去吧!把晚饭吃个饱,眼睛擦个透亮,然后看天仙降凡一般的采莲姑娘吧!” 群众虽然不立刻退出,往里挤的趋势却没有了;对于这几句“挡驾”的话,也觉得并不刺耳,而且似乎甜甜的’,比真个看见了尚未成熟的采莲姑娘还要有味。渐渐地,有些人就走开了,预备回去早些做晚饭吃,泡起菊花水来洗眼睛了。 学校里虽然并没经蒋大爷劝告,晚饭却也提早了。太阳光还黄黄地抹在远树顶部的时候,住校的四位教师已经吃罢晚饭,结伴出门看今夜更为繁盛的灯会了。 这时候传进耳朵的是一起一起的锣鼓声。有的似乎表示高兴得要跳起来的热情;一声紧似一声,一声高似一声,那些参与者的脉搏一定也同样地在那里剧跳。有的离得远些,声音悠扬,忽沉忽起,可以叫你想起一个柔和的笑脸。总之,在这一片锣鼓声中,全镇的人把所有的一切完全忘掉了,他们只觉得好像沐浴在快乐的海里,欢笑,美色,繁华,玩戏,就是他们的全世界。 并不宽阔的市街当然早挤满了人,再没有空隙容人径直地通过,来来往往的只在人丛中刺左刺右地穿行。喧嚷声、笑语声、小儿啼哭声混合在一起,像有韵律似的,仿佛繁碎的海涛。两旁店铺已点起特地把罩子擦得透亮的煤油挂灯;药材店却保守古风,点了四盏红纱灯;洋货店为要显示自己的超越,竟毫不吝惜地点上两盏汽油灯,青白的强光把游人的眼睛耀得微微作酸。店铺的柜台照例是女人和小孩的位置,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满了座,因为凳子不够,很有些点起脚站着的;好像所有的店铺今夜作同样的营业了,它们摆着同样的陈列品!玫瑰油和春兰花的香气一阵阵招惹游人的鼻子。回头看时,啊!彩色的复杂的综合,诱惑性的公开的展览。于是,大家觉得这快乐的海更丰富更有意思了;于是,运动全身的骨肉,鱼一般地,带着万分的高兴游来游去。 焕之本来走在第三,前面是三复和毅公,后面是走一步看一看脚下的佑甫。但是走不到街市的一半,前面后面的同伴都散失了;走前退后去找,又停了脚步等,再不见他们的踪影。这时候一阵哗噪声起来了:“来了!是西栅头的一起!”群众个个兴奋得挤动起来,伸长脖子向西头尽望。焕之便站住在一条小巷口,背后也挤着十几个人,可是比较店铺门前已算是优越的位置。 他看了这热闹的景象,想到民众娱乐的重要。一般人为了生活,皱着眉头,耐着性儿,使着力气,流着血汗,偶尔能得笑一笑,乐一乐,正是精神上的一服补剂。因为有这服补剂,才觉得继续努力下去还有意思,还有兴致。否则只作肚子的奴隶,即使不至于悲观厌世,也必感到人生的空虚。有些人说,乡村间的迎神演戏是迷信又糜费的事情,应该取缔。这是单看了一面的说法;照这个说法,似乎农民只该劳苦又劳苦,一刻不息,直到埋人坟墓为止。要知道迎一回神,演一场戏,可以唤回农民不知多少新鲜的精力,因而使他们再高兴地举起锄头。迷信,果然;但不迷信而有同等功效的可以作为代替的娱乐又在哪里?糜费,那更说不上了;消耗而有取偿,哪里是糜费?今年镇上的灯会,也有人说是很不好的事情:第一,消费的钱就要多少数目;第二,一些年轻女郎受歌词艳色的感动,几天里跟着汉子逃往别处去的已有三四个。这确是事实。然而为这样的狂欢所鼓动,全镇的人心一定会发生一种往年所无的新机。这些新机譬如种子,从这些种子,将会有无限丰富的收获,那就不能说灯会是不好的事情了。当然,灯会那种粗犷浮俗的“白相人”风是应当改革的。使它醇化,优雅,富于艺术味,那又是教育范围内的事了…… 他于是想到逢到国庆日,学校应当领导全镇的人举行比这灯会更完美盛大的提灯会;又想到其他的公众娱乐,像公园运动场等,学校应当为全镇的人预备,让他们休养精神,激发新机…… 锣鼓声已在身旁了,焕之才剪断了独念,抬起眼睛来看。挤在街中的观众一阵涌动,让出很窄的一条路,打锣鼓的乐队就从这里慢慢地通过。接着是骨牌形的开道灯,一对对的各式采灯,一颠一荡地移过,灯光把执灯的人的脸照得很明显,每一张脸上堆着几乎要溢出来的笑意。随后是戏文了:《南天门》里那个老家人的长白胡子向左一甩又向右一甩,脖子扭动得叫人代他觉着发酸;《大补缸》里的补缸匠随意和同演者或观众打浑,取笑那王大娘几句,又拉扯站在街旁的一个女郎的发辫;也有并不表演什么特殊动作,只是穿起戏衣,开起脸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