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倾城之恋
[book_author]张爱玲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217570
[book_dec]张爱玲中短篇小说集。收录创作于1943年至1944年创作的中短篇小说《第一炉香》《第二炉香》《茉莉香片》《心经》《封锁》《倾城之恋》《琉璃瓦》《金锁记》《连环套》。 三十年前的上海,一个有月亮的晚上……我们也许没赶上看见三十年前的月亮。——《金锁记》 葛薇龙,一个 极普通的上海女孩子,站在半山里一座大住宅的走廊上,向花园里远远望过去。——《第一炉香》 在这动荡的世界里,钱财,地产,天长地久的一切,全不可靠了。靠得住的只有她腔子里的这口气,还有睡在她身边的这个人。——《倾城之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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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第一炉香❀
请您寻出家传的霉绿斑斓的铜香炉,点上一炉沉香屑,听我说一支战前香港的故事,您这一炉沉香屑点完了,我的故事也该完了。
在故事的开端,葛薇龙,一个极普通的上海女孩子,站在半山里一座大住宅的走廊上,向花园里远远望过去。薇龙到香港来了两年了,但是对于香港山头华贵的住宅区还是相当的生疏。这是第一次,她到姑母家里来。姑母家里的花园不过是一个长方形的草坪,四周绕着矮矮的白石卍字阑干,阑干外就是一片荒山。这园子仿佛是乱山中凭空擎出的一只金漆托盘。园子里也有一排修剪得齐齐整整的长青树,疏疏落落两个花床,种着纤丽的英国玫瑰,都是布置谨严,一丝不乱,就像漆盘上淡淡的工笔彩绘。草坪的一角,栽了一棵小小的杜鹃花,正在开着,花朵儿粉红里略带些黄,是鲜亮的虾子红。墙里的春天,不过是虚应个景儿,谁知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墙里的春延烧到墙外去,满山轰轰烈烈开着野杜鹃,那灼灼的红色,一路摧枯拉朽烧下山坡子去了。杜鹃花外面,就是那浓蓝的海,海里泊着白色的大船。这里不单是色彩的强烈对照给予观者一种眩晕的不真实的感觉——处处都是对照,各种不调和的地方背景,时代气氛,全是硬生生地给掺揉在一起,造成一种奇幻的境界。
山腰里这座白房子是流线形的,几何图案式的构造,类似最摩登的电影院。然而屋顶上却盖了一层仿古的碧色琉璃瓦。玻璃窗也是绿的,配上鸡油黄嵌一道窄红的边框。窗上安着雕花铁栅栏,喷上鸡油黄的漆。屋子四周绕着宽绰的走廊,地下铺着红砖,支着巍峨的两三丈高一排白石圆柱,那却是美国南部早期建筑的遗风。从走廊上的玻璃门里进去是客室,里面是立体化的西式布置,但是也有几件雅俗共赏的中国摆设。炉台上陈列着翡翠鼻烟壶与象牙观音像,沙发前围着斑竹小屏风,可是这一点东方色彩的存在,显然是看在外国朋友们的面上。英国人老远的来看看中国,不能不给点中国给他们瞧瞧。但是这里的中国,是西方人心目中的中国,荒诞、精巧、滑稽。
葛薇龙在玻璃门里瞥见她自己的影子——她自身也是殖民地所特有的东方色彩的一部份,她穿着南英中学的别致的制服,翠蓝竹布衫,长齐膝盖,下面是窄窄袴脚管,还是满清末年的款式;把女学生打扮得像赛金花模样,那也是香港当局取悦于欧美游客的种种设施之一。然而薇龙和其他的女孩子一样的爱时髦,在竹布衫外面加上一件绒线背心,短背心底下,露出一大截衫子,越发觉得非驴非马。
薇龙对着玻璃门扯扯衣襟,理理头发。她的脸是平淡而美丽的小凸脸,现在,这一类“粉扑子脸”是过了时了。她的眼睛长而媚,双眼皮的深痕,直扫入鬓角里去。纤瘦的鼻子,肥圆的小嘴。也许她的面部表情稍嫌缺乏,但是,惟其因这呆滞,更加显出那温柔敦厚的古中国情调。她对于她那白净的皮肤,原是引为憾事的,一心想晒黑它,使它合于新时代的健康美的标准。但是她来到香港之后,眼中的粤东佳丽大都是橄榄色的皮肤。她在南英中学读书,物以稀为贵,倾倒于她的白的,大不乏人;曾经有人下过这样的考语:如果湘粤一带深目削颊的美人是糖醋排骨,上海女人就是粉蒸肉。薇龙端相着自己,这句“非礼之言”蓦地兜上心来。她把眉毛一皱,掉过身子去,将背倚在玻璃门上。
姑母这里的娘姨大姐们,似乎都是俏皮人物,糖醋排骨之流,一个个拖着木屐,在走廊上踢托踢托地串来串去。这时候听到一个大姐娇滴滴地叫道:“睇睇,客厅里坐的是谁?”睇睇道:“想是少奶娘家的人。”听那睇睇的喉咙,想必就是适才倒茶的那一个,长脸儿,水蛇腰;虽然背后一样的垂着辫子,额前却梳了虚笼笼的头。薇龙肚里不由得纳罕起来,那“少奶”二字不知指的是谁?没听说姑母有子嗣,哪儿来的媳妇?难不成是姑母?姑母自从嫁了粤东富商梁季腾做第四房姨太太,就和薇龙的父亲闹翻了,不通庆吊,那时薇龙还没出世呢。但是常听家人谈起,姑母年纪比父亲还大两岁,算起来是年逾半百的人了,如何还称少奶,想必那女仆是伺候多年的旧人,一时改不过口来?正在寻思,又听那睇睇说道:“真难得,我们少奶起这么一大早出门去!”那一个鼻子里哼了一声道:“还不是乔家十三少爷那鬼精灵,说是带她到浅水湾去游泳呢!”睇睇哦了一声道:“那,我看今儿指不定什么时候回来呢。”那一个道:“可不是,游完水要到丽都去吃晚饭,跳舞。今天天没亮就催我打点夜礼服,银皮鞋,带了去更换。”睇睇悄悄地笑道:“乔家那小子,呕人也呕够了!我只道少奶死了心,想不到她那样机灵人,还是跳不出他的手掌心去!”那一个道:“罢了!罢了!少嚼舌头,里面有人。”睇睇道:“叫她回去罢。白叫人家呆等着,作孽相!”那一个道:“理她呢?你说是少奶娘家人,想必是打抽丰的,我们应酬不了那么多。”睇睇半天不作声。然后细着嗓子笑道:“还是打发她走罢,一会儿那修钢琴的俄罗斯人要来了。”那一个听了,格格地笑了起来,拍手道:“原来你要腾出这间屋子来和那亚历山大·阿历山杜维支鬼混!我道你为什么忽然婆婆妈妈的,一片好心,不愿把客人干搁在这里。果然里面大有道理!”睇睇赶着她便打,只听得一阵劈拍,那一个尖声叫道:“君子动口,小人动手!”睇睇也嗳唷连声道:“动手的是小人,动脚的是浪蹄子!……你这蹄子,真踢起人来了!真踢起人来了!”一语未完,门开处,一只朱漆描金折枝梅的玲珑木屐的溜溜地飞了进来,不偏不倚,恰巧打中薇龙的膝盖,痛得薇龙弯了腰直揉腿,再抬头看时,一个黑里俏的丫头,金鸡独立,一步步跳了进来,踏上那木屐,扬长自去了,正眼也不看薇龙一看。
薇龙不由得生气,再一想:“阎王好见,小鬼难当。”“在他檐下过,怎敢不低头?”这就是求人的苦处。看这光景,今天是无望了,何必赖在这里讨人厌?只是我今天大远的跑上山来,原是扯了个谎,在学校里请了假来的,难道明天再逃一天学不成?明天又指不定姑母在家不在。这件事,又不是电话里可以约好面谈的!踌躇了半晌,方道:“走就走罢!”出了玻璃门,迎面看见那睇睇斜倚在石柱上,搂起袴脚来捶腿肚子,踢伤的一块还有点红红的。那黑丫头在走廊尽头探了一探脸,一溜烟跑了。睇睇叫道:“睨儿你别跑!我找你算账!”睨儿在那边笑道:“我那么多的工夫跟你胡闹?你爱动手动脚,等那俄国鬼子来跟你动手动脚好了。”睇睇虽然喃喃骂着小油嘴,也掌不住笑了;掉转脸来瞧见薇龙,便问道:“不坐了?”薇龙含笑点了点头道:“不坐了,改天再来;难为你陪我到花园里去开一开门。”
两人横穿过草地,看看走进了那盘花绿漆的小铁门。香港地气潮湿,富家宅第大都建筑在三四丈高的石基上,因此出了这门,还要爬下螺旋式的百级台阶,方才是马路。睇睇正在抽那门闩,底下一阵汽车喇叭响,睨儿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斜刺里掠过薇龙睇睇二人,蹬蹬蹬跑下石级去,口中一路笑嚷:“少奶回来了!少奶回来了!”睇睇耸了耸肩冷笑道:“芝麻大的事,也值得这样舍命忘身的,抢着去拔个头筹!一般是奴才,我却看不惯那种下贱相!”一扭身便进去了。丢下薇龙一个人呆呆站在铁门边;她被睨儿乱哄哄这一阵搅,心里倒有些七上八下的发了慌。扶了铁门望下去,汽车门开了,一个娇小个子的西装少妇跨出车来,一身黑,黑草帽沿上垂下绿色的面网,面网上扣着一个指甲大小的绿宝石蜘蛛,在日光中闪闪烁烁,正爬在她腮帮子上,一亮一暗,亮的时候像一颗欲坠未坠的泪珠,暗的时候便像一粒青痣。那面网足有两三码长,像围巾似的兜在肩上,飘飘拂拂。开车的看不清楚,似乎是个青年男子,伸出头来和她道别,她把脖子一僵,就走上台阶来了。睨儿早满面春风迎了上去问道:“乔家十三少爷怎么不上来喝杯啤酒?”那妇人道:“谁有空跟他歪缠?”睨儿听她声气不对,连忙收起笑容,接过她手里的小藤箱,低声道:“可该累着了!回来得倒早!”那妇人回头看汽车已经驶开了,便向地上重重的啐了一口,骂道:“去便去了,你可别再回来!我们是完了!”睨儿看她是真动了火气,便不敢再插嘴,那妇人瞅了睨儿一眼,先是不屑对她诉苦的神气,自己发了一会楞,然后鼻子里酸酸的笑了一声道:“睨儿你听听,巴巴的一大早请我到海边去,原来是借我做幌子呢。他要约玛琳赵,她们广东人家规矩严,怕她父亲不答应,有了长辈在场监督,赵家的千金就有了护身符。他打的这种主意,亏他对我说得出口!”睨儿忙不迭跺脚叹息,骂姓乔的该死。那妇人并不理会她,透过一口气来接下去说道:“我替人拉拢是常事,姓乔的你不把话说明白了,作弄老娘。老娘眼睛里瞧过的人就多了,人人眼睛里有了我就不能有第二个人。唱戏唱到私订终身后花园,反正轮不到我去扮奶妈!吃酒,我不惯做陪客!姓乔的你这小杂种,你爸爸巴结英国人弄了个爵士衔,你妈可是来历不明的葡萄牙婊子,澳门摇摊场子上数筹码的。你这猴儿崽子,胆大包天,到老娘面前捣起鬼来了!”一面数落着,把面纱一掀,掀到帽子后头去,移步上阶。
薇龙这才看见她的脸,毕竟上了几岁年纪,白腻中略透青苍,嘴唇上一抹紫黑色的胭脂,是这一季巴黎新拟的“桑子红”。薇龙却认识那一双似睡非睡的眼睛,父亲的照相簿里珍藏着一张泛了黄的“全家福”照片,里面便有这双眼睛。美人老去了,眼睛却没老。薇龙心里一震,脸上不由热辣辣起来,再听睨儿跟在姑母后面问道:“乔家那小子再俏皮也俏皮不过您。难道您真陪他去把赵姑娘接了出来不成?”那妇人这才眉飞色舞起来,道:“我不见得那么傻!他在汽车上一提议,我就说:‘好罢,去接她,但是三个人怪僵的,你再去找一个人来。’他倒赞成,可是他主张先接了玛琳赵再邀人,免得二男二女,又让赵老爷瞎疑心。我说:‘我们顺手牵羊,拉了赵老太爷来,岂不是好?我不会游泳,赵老太爷也不会,躺在沙滩上晒晒太阳,也有个伴儿。’姓乔的半天不言语,末了说:‘算了罢!还是我们两个人去清静些。’我说:‘怎么啦?’他只闷着头开车,我看看快到浅水湾了,推说中了暑,逼着他一口气又把车开了回来,累了他一身大汗,要停下来喝瓶汽水,我也不许,总算出了一口气。”睨儿拍手笑道:“真痛快!少奶摆布得他也够了,只是一件,明儿请客,想必他那一份帖子是取消了,还是另找人补缺罢?请少奶的示。”那妇人偏着头想了一想道:“请谁呢?这批英国军官一来了就算计我的酒,可是又不中用,喝多了就烂醉如泥。哦?你给我记着,那陆军中尉,下次不要他上门了,他喝醉了尽黏着睇睇胡调,不成体统!”睨儿连声笑应着。那妇人又道:“乔诚爵士有电话来没有?”睨儿摇了摇头笑道:“我真是不懂了,从前我们爷在世,乔家老小三代的人,成天电话不断,鬼鬼祟祟地想尽方法,给少奶找麻烦,害我们底下人心惊肉跳,只怕爷知道了要恼,如今少奶的朋友都是过了明路的了,他们反而一个个拿班做势起来!”那妇人道:“有什么难懂的?贼骨头脾气罢了!必得偷偷摸摸的,才有意思!”睨儿道:“少奶再找个合适的人嫁了,不怕他们不眼红!”那妇人道:“呸!又讲呆话了。我告诉你——”说到这里,石级走完了,见铁门边有生人,便顿住了口。
薇龙放胆上前,叫了一声姑妈,她姑妈梁太太把下巴腮儿一抬,眯着眼望了她一望。薇龙自己报名道:“姑妈,我是葛豫琨的女儿。”梁太太劈头便问道:“葛豫琨死了么?”薇龙道:“我爸爸托福还在。”梁太太道:“他知道你来找我么?”薇龙一时答不出话来。梁太太道:“你快请罢,给他知道了,有一场大闹呢!我这里不是你走动的地方,没的沾辱了你好名好姓的!”薇龙陪笑道:“不怪姑妈生气,我们到了香港这多时,也没有来给姑妈请安,实在是该死!”梁太太道:“哟!原来你今天是专程来请安的!我太多心了,我只当你们无事不登三宝殿,想必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当初说过这话:有一天葛豫琨寿终正寝,我乖乖的拿出钱来替他买棺材。他活着一天,别想我借一个钱!”被她单刀直入这么一说,薇龙到底年轻脸嫩,再也敷衍不下去了。原是浓浓的堆上一脸笑,这时候那笑便冻在嘴唇上。
睨儿在旁,见她窘得下不了台,心有不忍,笑道:“人家还没有开口,少奶怎么知道人家是借钱来的?可是古话说的,三年前被蛇咬了,见了条绳子也害怕!葛姑娘您有所不知,我们公馆里,一年到头,川流不息的有亲戚本家同乡来打抽丰,少奶是把胆子吓细了。姑娘你别性急,大远的来探亲,娘儿俩也说句体己话儿再走,你且到客厅坐一会,让我们少奶歇一歇,透过这口气来,我自会来唤你。”梁太太淡淡的一笑道:“听你这丫头,竟替我赔起礼来了。你少管闲事罢!也不知你受了人家多少小费!”睨儿道:“呵哟!就像我眼里没见过钱似的!你看这位姑娘也不像是使大钱的人,只怕还买不动我呢!”睨儿虽是一片好意给薇龙解围,这两句话却使人难堪,薇龙勉强微笑着,脸上却一红一白,神色不定。睨儿又凑在梁太太耳朵边唧唧哝哝说道:“少奶,你老是忘记,美容院里冯医生嘱咐过的,不许皱眉毛,眼角容易起鱼尾纹。”梁太太听了,果然和颜悦色起来。睨儿又道:“大毒日头底下站着,仔细起雀斑!”一阵风把梁太太撮哄到屋里去了。
薇龙一个人在太阳里立着,发了一会呆,腮颊晒得火烫;滚下来的两行珠泪,更觉得冰凉的,直凉进心窝里去,抬起手背来揩了一揩,一步懒似一步的走进回廊,在客室里坐下。心中暗想:姑妈在外面的名声原不很干净,我只道是造谣言的人有心糟蹋寡妇人家,再加上梁季腾是香港数一数二的阔人,姑妈又是他生前的得意人儿,遗嘱上特别派了一大注现款给她,房产在外,眼红的人多,自然更说不出好话来。如今看情形,竟是真的了!我平白来搅在混水里,女孩子家,就是跳到黄河里也洗不清!我还得把计画全盘推翻,再行考虑一下,可是这么一来,今天受了这些气,竟有些不值得!把方才那一幕细细一想,不觉又心酸起来。
葛家虽是中产之家,薇龙却也是娇养惯的,哪里受过这等当面抢白,自己正伤心着,隐隐地听得那边屋里有人高声叱骂,又有人摔门,又有人抽抽咽咽地哭泣,一个小丫头进客厅来收拾喝残了的茶杯,另一个丫头便慌慌张张跟了进来,扯了扯她的袖子,问道:“少奶和谁发脾气?”这一个笑道:“骂的是睇睇,要你吓得这样做什么?”那一个道:“是怎样闹穿的?”这一个道:“不仔细。请乔诚爵士请不到,查出来是睇睇陪他出去过几次,人家乐得叫她出去,自然不必巴巴的上门来挨光了。”她们叽叽咕咕说着,薇龙两三句中也听到了一句。只见两人端了茶碗出去了。
薇龙一抬眼望见钢琴上面,宝蓝磁盘里一棵仙人掌,正是含苞欲放,那苍绿的厚叶子,四下里探着头,像一窠青蛇;那枝头的一捻红,便像吐出的蛇信子。花背后门帘一动,睨儿笑嘻嘻走了出来。薇龙不觉打了个寒噤。睨儿向她招了招手,她便跟着走进穿堂,睨儿低声笑道:“你来得不巧,紧赶着少奶发脾气。回来的时候,心里就不受用,这会儿又是家里这个不安分的,犯了她的忌,两面夹攻,害姑娘受了委屈。”薇龙笑道:“姐姐这话说重了!我哪里就受了委屈?长辈奚落小孩子几句,也是有的,何况是自己姑妈,骨肉至亲?就打两下也不碍什么。”睨儿道:“姑娘真是明白人。”一引把她引进一间小小书房里,却是中国旧式布置,白粉墙,地上铺着石青漆布,金漆几案,大红绫子椅垫,一色大红绫子窗帘;那种古色古香的绫子,薇龙这一代人,除了做被面,却是少见。地上搁着一只二尺来高的景泰蓝方樽,插的花全是小白嗗嘟,粗看似乎晚香玉,只有华南住久的人才认识是淡巴菰花。
薇龙因为方才有那一番疑虑,心里打算着,来既来了,不犯着白来一趟,自然要照原来计画向姑母提出要求,依不依由她,她不依,也许倒是我的幸运。这么一想,倒坦然了。四下一看,觉得这间屋子,俗却俗得妙。梁太太不端不正坐在一张交椅上,一条腿勾住椅子的扶手,高跟织金拖鞋荡悠悠地吊在脚趾尖,随时可以啪的一声掉下地来。她头上的帽子已经摘了下来,家常扎着一条鹦哥绿包头,薇龙忍不住要猜测,包头底下的头发该是什么颜色的,不知道染过没有?薇龙站在她跟前,她似乎并不知道,只管把一把芭蕉扇子磕在脸上,仿佛是睡着了。
薇龙踟蹰着脚,正待走开,梁太太却从牙缝里迸出两个字来道:“你坐!”以后她就不言语了,好像等着对方发言。薇龙只得低声下气说道:“姑妈是水晶心肝玻璃人儿,我在你跟前扯谎也是白扯。我这都是实话:两年前,因为上海传说要有战事,我们一家大小避到香港来,我就进了这儿的南英中学。现在香港生活程度一天一天的涨,我爸爸的一点积蓄,实在维持不下去了。同时上海时局也缓和了下来,想想还是回上海。可是我自己盘算着,在这儿书念得好好的,明年夏天就能够毕业了,回上海,换学堂,又要吃亏一年。可是我若一个人留在香港,不但生活费要成问题,只怕学费也出不起了。我这些话闷在肚子里,连父母面前也没讲;讲也是白讲,徒然使他们发愁。我想来想去,还是来找姑妈设法。”
梁太太一双纤手,搓得那芭蕉柄的溜溜地转,有些太阳从芭蕉筋纹里漏进来,在她脸上跟着转。她道:“小姐,你处处都想到了,就是没替我设身处地想一想。我就是愿意帮忙,也不能帮你的忙;让你爸爸知道了,准得咬我诱拐良家女子。我是你家什么人?——自甘下贱,败坏门风,兄弟们给我找的人家我不要,偏偏嫁给姓梁的做小,丢尽了我娘家那破落户的脸。吓!越是破落户,越是茅厕里的砖头,又臭又硬。你生晚了,没赶上热闹,没听得你爸爸当初骂我的话哩!”薇龙道:“爸爸就是这书呆子脾气,再劝也改不了。说话又不知轻重,难怪姑妈生气。可是事隔多年,姑妈是宽宏大量的,难道还在我们小孩子身上计较不成?”梁太太道:“我就是小性儿!我就是爱嚼这陈谷子烂芝麻!我就是忘不了他说的那些话!”她那扇子偏了一偏,扇子里筛入几丝金黄色的阳光,拂过她的嘴边,就像一只老虎猫的须,振振欲飞。
薇龙陪笑道:“姑妈忘不了,我也忘不了,爸爸当初做了口舌上的罪过,姑妈得给我一个赎罪的机会。姑妈把我教育成人了,我就是您的孩子,以后慢慢的报答您!”梁太太只管把手去撕芭蕉扇上的筋纹,撕了又撕。薇龙猛然省悟到,她把那扇子挡着脸,原来是从扇子的漏缝里钉眼看着自己呢!不由得红了脸。梁太太的手一低,把扇子徐徐叩着下颏,问道:“你打算住读?”薇龙道:“我家里搬走了,我想我只好住到学校里去。我打听过了,住读并不比走读贵许多。”梁太太道:“倒不是贵不贵的话。你跟着我住,我身边多个人,陪着我说说话也好,横竖家里有汽车,每天送你上学,也没有什么不便。”薇龙顿了一顿方道:“那是再好也没有了!”梁太太道:“只是一件,你保得住你爸爸不说话么?我可担不起这离间骨肉的罪名。”薇龙道:“我爸爸若有半句不依,我这一去就不会再回来见姑妈。”梁太太格格笑道:“好罢!我随你自己去编个谎哄他。可别圆不了谎!”薇龙正在分辩说不打算扯谎,梁太太却岔开问道:“你会弹钢琴么?”薇龙道:“学了两三年;可是手笨,弹得不好。”梁太太道:“倒也不必怎样高明,拣几支流行歌曲练习练习,人人爱唱的,能够伴奏就行了。英国的大人家小姐都会这一手,我们香港行的是英国规矩。我看你爸爸那老古董式的家教,想必从来不肯让你出来交际。他不知道,就是你将来出了阁,这点应酬功夫也少不了的,不能一辈子不见人。你跟着我,有机会学着点,倒是你的运气。”她说一句,薇龙答应一句。梁太太又道:“你若是会打网球,我练习起来倒有个伴儿。”薇龙道:“会打。”梁太太道:“你有打网球的衣服么?”薇龙道:“就是学校里的运动衣。”梁太太道:“噢!我知道,老长的灯笼袴子,怪模怪样的。你拿我的运动衣去试试尺寸,明天裁缝来了,我叫他给你做去。”便叫睨儿去寻出一件鹅黄丝质衬衫,鸽灰袴短,薇龙穿了觉得太大,睨儿替她用别针把腰间摺了起来。梁太太道:“你的腿太瘦了一点,可是年轻的女孩子总是瘦的多。”薇龙暗暗担着心事,急欲回家告诉父母,看他们的反应如何,于是匆匆告了辞,换了衣服,携了阳伞,走了出来,自有小丫头替她开门。睨儿特地赶来,含笑挥手道:“姑娘好走!”那一份儿殷勤,又与前不同了。
薇龙沿着路往山下走,太阳已经偏了西,山背后大红大紫,金丝交错,热闹非凡,倒像雪茄烟盒盖上的商标画。满山的棕榈、芭蕉,都被毒日头烘焙得干黄松鬈,像雪茄烟丝。南方的日落是快的,黄昏只是一刹那,这边太阳还没有下去,那边,在山路的尽头,烟树迷离,青溶溶地,早有一撇月影儿。薇龙向东走,越走,那月亮越白,越晶亮,仿佛是一头肥胸脯的白凤凰,栖在路的转弯处,在树桠杈里做了窠。越走越觉得月亮就在前头树深处,走到了,月亮便没有了。薇龙站住了歇了一会儿脚,倒有点惘然。再回头看姑妈的家,依稀还见那黄地红边的窗棂,绿玻璃窗里映着海色。那巍巍的白房子,盖着绿色的琉璃瓦,很有点像古代的皇陵。
薇龙自己觉得是《聊斋志异》里的书生,上山去探亲出来之后,转眼间那贵家宅第已经化成一座大坟山;如果梁家那白房子变了坟,她也许并不惊奇。她看她姑母是个有本领的女人,一手挽住了时代的巨轮,在她自己的小天地里,留住了满清末年的淫逸空气,关起门来做小型慈禧太后。薇龙这么想着:“至于我,我既睁着眼走进了这鬼气森森的世界,若是中了邪,我怪谁去?可是我们到底是姑侄,她被面子拘住了,只要我行得正,立得正,不怕她不以礼相待。外头人说闲话,尽他们说去,我念我的书。将来遇到真正喜欢我的人,自然会明白的,决不会相信那些无聊的流言。”她那天回去仔细一盘算,父亲面前,谎是要扯的,不能不和母亲联络好了,上海方面埋个伏线,声气相通,谎话戳穿的机会少些。主意打定,便一五一十告诉了母亲,她怎样去见了姑母,姑母怎样答应供给学费,并留她在家住,却把自己所见所闻梁太太的家庭状况略过了。
她母亲虽然不放心让她孤身留在香港,同时也不愿她耽误学业。姑太太从前闹的那些话柄子,早已事过境迁,成为历史上的陈迹,久之也就为人淡忘了。如今姑太太上了年纪,自然与前不同,这次居然前嫌冰释,慷慨解囊,资助侄女儿读书,那是再好也没有的事。薇龙的母亲原说要亲身上门去道谢,薇龙竭力拦住了,推说梁太太这两天就要进医院割治盲肠,医生吩咐静养。姑嫂多年没见过,一旦会晤,少不得有一番痛哭流涕,激动了情感,恐怕于病体不宜。葛太太只得罢了,在葛豫琨跟前,只说薇龙因为成绩优良,校长另眼相看,为她募捐了一个奖学金,免费住读。葛豫琨原是个不修边幅的名士脾气,脱略惯了,不像他太太一般的讲究礼数,听了这话,只夸赞了女儿两句,也没有打算去拜见校长,亲口谢他造就人才的一片苦心。
葛家老夫妇归心似箭,匆匆整顿行装,回掉了房子,家里只有一个做菜的老妈子,是在上海用了多年的,依旧跟着回上海去。另一个粗做的陈妈是在香港雇的,便开销了工钱打发她走路。薇龙送了父母上船,天已黑了下来,陈妈陪着她提了一只皮箱,向梁太太家走去。
那是个潮湿的春天的晚上,香港山上的雾是最有名的。梁家那白房子黏黏地融化在白雾里,只看见绿玻璃窗里晃动着灯光,绿幽幽地,一方一方,像薄荷酒里的冰块。渐渐的冰块也化了水——雾浓了,窗格子里的灯光也消失了。梁家在这条街上是独门独户,柏油山道上空落落,静悄悄地,却排列着一行汽车。薇龙暗道:“今天来得不巧。姑妈请客,哪里有时间来招呼我?”一路拾级上阶,只有小铁门边点了一盏赤铜攒花的仿古宫灯。人到了门边,依然觉得门里鸦雀无声,不像有客,侧耳细听,方才隐隐听见清脆的洗牌声,想必有四五桌麻将。
香港的深宅大院,比起上海的紧凑,摩登,经济空间的房间,又另有一番气象,薇龙正待揿铃,陈妈在背后道:“姑娘仔细有狗!”一语未完,真的有一群狗齐打伙儿一递一声叫了起来。陈妈着了慌。她身穿一件簇新蓝竹布罩褂,浆得挺硬。人一窘便在蓝布褂里打旋磨,擦得那竹布淅沥沙啦响。她和梁太太家的睇睇和睨儿一般的打着辫子,她那根辫子却扎得杀气腾腾,像武侠小说里的九节钢鞭。薇龙忽然之间觉得自己并不认识她,从来没有用客观的眼光看过她一眼——原来自己家里做熟了的佣人是这样的上不得台盘!因道:“陈妈你去罢!再耽搁一会儿,山上走路怪怕的。这儿两块钱给你坐车。箱子就搁在这儿,自有人拿。”把陈妈打发走了,然后揿铃。
小丫头通报进去,里面八圈牌刚刚打完,正要入席。梁太太听说侄小姐来了,倒踌躇了一下。她对于银钱交易,一向是仔细的,这次打算在侄女儿身上大破悭囊,自己还拿不定主意,不知道这小妮子是否有出息,值不值得投资?这笔学费,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好在钱还没有过手,不妨趁今晚请客的机会,叫这孩子换件衣裳出来见见客,俗语道:“真金不怕火烧。”自然立见分晓。只是一件,今天在座的男女,都是配好了搭子的,其中布置,煞费苦心。若是这妮子果真一鸣惊人,雏凤清于老凤声,势必引起一番骚动,破坏了均衡。若是薇龙不济事的话,却又不妙,盛会中夹着木头似的孩子,更觉扫兴;还有一层,眼馋的人太多了。梁太太瞟一瞟迎面坐着的那个干瘦小老儿,那是她全盛时代无数的情人中硕果仅存的一个,名唤司徒协,是汕头一个小财主,开有一家搪瓷马桶工厂。梁太太交游虽广,向来偏重于香港的地头蛇,带点官派的绅士阶级,对于这一个生意人之所以恋恋不舍,却是因为他知情识趣,工于内媚。二人相交久了,梁太太对于他竟有三分怕惧,凡事碍着他,也略存顾忌之心。司徒协和梁太太,二十年如一日,也是因为他摸熟了自己的脾气,体贴入微,并且梁太太对于他虽然不倒贴,却也不需他破费,借她地方请请客,场面既漂亮,应酬又周到,何乐而不为。今天这牌局,便是因为司徒协要回汕头去嫁女儿,梁太太为他饯行。他若是看上了薇龙只怕他就回不了汕头,引起种种枝节。梁太太因低声把睨儿唤了过来,吩咐道:“你去敷衍敷衍葛家那孩子,就说我这边分不开身,明天早上再见她。问她吃过了晚饭没有?那间蓝色的客房,是拨给她住的,你领她上去。”睨儿答应着走了出来。她穿上一件雪青紧身袄子,翠蓝窄脚袴,两手抄在白地平金马甲里面,还是《红楼梦》时代的丫环的打扮。惟有那一张扁扁的脸儿,却是粉黛不施,单抹了一层清油,紫铜皮色,自有妩媚处。一见了薇龙,便抢步上前,接过皮箱,说道:“少奶成日惦念着呢,说您怎么还不来。今儿不巧有一大堆客,”又附耳道:“都是上了年纪的老爷太太们,少奶怕你跟他们谈不来,僵得慌,叫给姑娘另外开一桌饭,在楼上吃。”薇龙道:“多谢,我吃过了饭来的。”睨儿道:“那么我送您到房间里去罢。夜里饿了,您尽管揿铃叫人送夹心面包上来,厨房里直到天亮不断人的。”
薇龙上楼的时候,底下正入席吃饭,无线电里乐声悠扬。薇龙那间房,屋小如舟,被那音波推动着,那盏半旧红纱壁灯似乎摇摇晃晃,人在屋里,飘飘荡荡,心旷神怡。薇龙拉开了珍珠罗帘幕,倚着窗台望出去,外面是窄窄的阳台,铁阑干外浩浩荡荡的雾,一片濛濛乳白,很有从甲板上望海的情致。薇龙打开了皮箱,预备把衣服腾到抽屉里,开了壁橱一看,里面却挂满了衣服,金翠辉煌;不觉咦了一声道:“这是谁的?想必是姑妈忘了把这橱腾空出来。”她到底不脱孩子气,忍不住锁上了房门,偷偷的一件一件试穿着,却都合身,她突然省悟,原来这都是姑妈特地为她置备的。家常的织锦袍子,纱的绸的、软缎的、短外套、长外套、海滩上用的披风、睡衣、浴衣、夜礼服、喝鸡尾酒的下午服、在家见客穿的半正式的晚餐服,色色俱全。一个女学生哪里用得了这么多?薇龙连忙把身上的一件晚餐服剥了下来,向床上一抛,人也就膝盖一软,在床上坐下了,脸上一阵一阵的发热,低声道:“这跟长三堂子里买进一个人,有什么分别?”坐了一会,又站起身来把衣服一件一件重新挂在衣架上,衣服的胁下原先挂着白缎子小荷包,装满了丁香花末子,薰得满橱香喷喷的。
薇龙探身进去整理那些荷包,突然听见楼下一阵女人的笑声,又滑又甜,自己也掌不住笑了起来道:“听那睨儿说,今天的客都是上了年纪的老爷太太。老爷们是否上了年纪,不得而知,太太们呢,不但不带太太气,连少奶奶气也不沾一些!”楼下吃完了饭,重新洗牌入局,却分了一半人开留声机跳舞。薇龙一夜也不曾阖眼,才阖眼便恍惚在那里试衣服,试了一件又一件;毛织品,毛茸茸的像富于挑拨性的爵士舞;厚沉沉的丝绒,像忧郁的古典化的歌剧主题曲;柔滑的软缎,像《蓝色的多瑙河》,凉阴阴地匝着人,流遍了全身。才迷迷糊糊盹了一会,音乐调子一变,又惊醒了。楼下正奏着气急吁吁的伦巴舞曲,薇龙不由想起壁橱里那条紫色电光绸的长裙子,跳起伦巴舞来,一踢一踢,淅沥沙啦响。想到这里,便细声对楼下的一切说道:“看看也好!”她说这话,只有嘴唇动着,并没有出声,然而她还是探出手来把毯子拉上来,蒙了头,这可没有人听见了。她重新悄悄说道:“看看也好!”便微笑着入睡。
第二天,她是起早惯了的,八点钟便梳洗完毕下楼来。那时牌局方散,客室里烟气花气人气,混沌沌地。睨儿监督着小丫头们收拾糖果盆子。梁太太脱了鞋,盘腿坐在沙发上抽烟,正在骂睇睇呢。睇睇斜身靠在牌桌子边,把麻将牌吞吞地掳了起来,有一搭没一搭地丢在紫檀盒子里,唏哩哗啦一片响。梁太太扎着夜蓝绉纱包头;耳边露出两粒钻石坠子,一闪一闪,像是挤着眼在笑呢;她的脸却铁板着。见薇龙进来,便点了一个头,问道:“你几点钟上学去?叫车夫开车送你去。好在他送客刚回来,还没睡。”薇龙道:“我们春假还没完呢。”梁太太道:“是吗?……不然,今儿咱们娘儿俩好好的说会子话,我这会子可累极了。睨儿,你给姑娘预备早饭去。”说完了这话,便只当薇龙不在跟前,依旧去抽她的烟。
睇睇见薇龙来了,以为梁太太骂完了,端起牌盒子就走。梁太太喝道:“站住!”睇睇背向着她站住了。梁太太道:“从前你和乔琪的事,不去说它了。骂过多少回了,只当耳边风!现在我不准那小子上门了,你还偷偷摸摸的去找他。打谅我不知道呢!你就这样贱,这样的迁就他!天生的小丫头胚子!”睇睇究竟年纪轻,当着薇龙的面,一时脸上下不来,便冷笑道:“我这样的迁就他,人家还不要我呢!我不是丫头胚子,人家还是不敢请教。我可不懂为什么!”梁太太跳起身来,刷的给了她一个巴掌,睇睇索性撒起泼来,嚷道:“还有谁在你跟前捣鬼呢?无非是乔家的汽车夫。乔家一门子老的小的,你都一手包办了,他家七少奶奶新添的小少爷,只怕你早下了定了。连汽车夫你都放不过。你打我!你只管打我!可别叫我说出好的来了!”梁太太坐下身来,反倒笑了,只道:“你说!你说!说给新闻记者听去。这不花钱的宣传,我乐得塌个便宜。我上没有长辈下没有儿孙,我有的是钱,我有的是朋友,我怕谁?你趁早别再糊涂了,我当了这些年的家,不见得就给一个底下人叉住了我。你当我这儿短不了你么?”
睇睇翻身向薇龙溜了一眼,撇嘴道:“不至于短不了我哇!打替工的早来了。这回子可称了心了,自己骨血,一家子亲亲热热的过活罢,肥水不落外人田。”梁太太道:“你又拉扯上旁人做什么?嘴里不干不净的!我本来打算跟你慢慢的算账,现在我可太累了,没有精神跟你歪缠。你给我滚!”睇睇道:“滚就滚!在这儿做一辈子也没有出头之日!”梁太太道:“你还打算有出头之日呢!只怕连站脚的地方也没有了!你以为你在我这里混过几年,认得几个有大来头的人,有了靠山了。我叫你死了这条心!港督跟前我有人;你从我这里出去了,别想在香港找得到事。谁敢收容你!”睇睇道:“普天下就只香港这豆腐干大一块地方么?”梁太太道:“你跑不了!你爹娘自会押你下乡去嫁人。”睇睇哼了一声道:“我爹娘管得住我么?”梁太太道:“你娘又不傻。她还有七八个儿女求我提拔呢。她要我照应你妹妹们,自然不敢不依我的话,把你带回去严加管束。”睇睇这才呆住了,一时还不体会到梁太太的意思;呆了半晌,方才顿脚大哭起来。睨儿连忙上前半推半拉把她赶出了房,口里数落道:“都是少奶把你惯坏了,没上没下的!你知趣些;少奶气平了,少不得给你办一份嫁妆。”
睨儿与睇睇出了房,小丫头便蹑手蹑脚钻了进来,送拖鞋给梁太太,低声道:“少奶的洗澡水预备好了。这会子不早了,可要洗了澡快上床歇歇?”梁太太趿上了鞋,把烟卷向一盆杜鹃花里一丢,站起身来便走。那杜鹃花开得密密层层的。烟卷儿窝在花瓣子里,一霎时就烧黄了一块。
薇龙一个人在那客室里站了一会,小丫头来请她过里间去吃早饭;饭后她就上楼回到自己的卧室里去,又站在窗前发呆。窗外就是那块长方形的草坪,修剪得齐齐整整,洒上些晓露,碧绿的,绿得有些牛气。有只麻雀,一步一步试探着用八字脚向前走,走了一截子,似乎被这愚笨的绿色大陆给弄糊涂了,又一步一步走了回来。薇龙以为麻雀永远是跳着的,想不到它还会踱方步,倒看了半晌。也许那不是麻雀?正想着,花园的游廊里走出两个挑夫,担了一只朱漆箱笼,哼哼呵呵的出门去了,后面跟着一个身穿黑拷绸衫的中年妇女,想是睇睇的娘。睇睇也出来了,立在当地,似乎在等着屋里其他的挑夫;她的眼睛哭得又红又肿,脸上薄薄的抹上一层粉,变为淡赭色。薇龙只看见她的侧影,眼睛直瞪瞪的一点面部表情也没有,像泥制的面具。看久了方才看到那寂静的面庞上有一条筋在那里缓缓地波动,从腮部牵到太阳心——原来她在那里吃花生米呢,红而脆的花生米衣子,时时在嘴角掀腾着。
薇龙突然不愿意看下去了,掉转身子,开了衣橱,人靠在橱门上。衣橱里黑沉沉的,丁香末子香得使人发晕。那里面还是悠久的过去的空气,温雅、幽闲、无所谓时间。衣橱里可没有窗外那爽朗的清晨,那板板的绿草地,那怕人的寂静的脸,嘴角那花生衣子……那肮脏、复杂,不可理喻的现实。
薇龙在衣橱里一混就混了两三个月,她得了许多穿衣服的机会;晚宴、茶会、音乐会、牌局,对于她,不过是炫弄衣服的机会罢了。她暗自庆幸,梁太太只拿她当个幌子,吸引一般青年人,难得带她到上等舞场去露几次脸,总是家里请客的次数多。香港大户人家的小姐们,沾染上英国上层阶级传统的保守派习气,也有一种骄贵矜持的风格,与上海的交际花又自不同。对于追求薇龙的人们,梁太太挑剔得很厉害,比皇室招驸马还要苛刻。便是那侥幸入选的七八个人,若是追求得太热烈了,梁太太却又奇货可居,轻易不容他们接近薇龙。一旦容许他接近了,梁太太便横截里杀将出来,大施交际手腕,把那人收罗了去。那人和梁太太攀交情,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末了总是弄假成真,坠入情网。这样的把戏,薇龙也看惯了,倒也毫不介意。
这一天,她催着睨儿快些给她梳头发,她要出去。梁太太特地拨自己身边的得意人儿来服侍薇龙;睨儿不消多时,早摸熟了薇龙的脾气。薇龙在香港举目无亲,渐渐的也就觉得睨儿为人虽然刻薄些,对自己却处处热心指导,也就把睨儿当个心腹人。这时睨儿便道:“换了衣服再梳头罢。把袍子从头上套上去,又把头发弄乱了。”薇龙道:“拣件素净些的。我们唱诗班今天在教堂里练习,他们教会里的人,看了太鲜艳的衣料怕不喜欢。”睨儿依然寻出一件姜汁黄朵云绉的旗袍,因道:“我又不懂了。你又不信教,平白去参加那唱诗班做什?一天到晚的应酬还忙不过来,夜里补上时间念书念到天亮。你看你这两个礼拜忙着预备大考,脸上早瘦下一圈来了!何苦作践自己的身体!”薇龙叹了一口气,低下头来,让睨儿给她分头路,答道:“你说我念书太辛苦了。你不是不知道的,我在外面应酬,无非是碍在姑妈面上,不得不随和些。我念书,那是费了好大的力,才得到这么个机会,不能不念出点成绩来。”睨儿说:“不是我说扫兴的话,念毕了业又怎样呢?姑娘你这还是中学,香港统共只有一个大学,大学毕业生还找不到事呢!事也有,一个月五六十块钱,在修道院办的小学堂里教书,净受外国尼姑的气。那真犯不着!”薇龙道:“我何尝没有想到这一层呢?活到哪里算哪里罢!”睨儿道:“我说句话,你可别生气。我替你打算,还是趁这交际的机会,放出眼光来拣一个合适的人。”薇龙冷笑道:“姑妈这一帮朋友里,有什么人?不是浮滑的舞男似的年轻人,就是三宫六嫔的老爷。再不然,就是英国兵。中尉以上的军官,也还不愿意同黄种人打交道呢!这就是香港!”睨儿噗哧一笑道:“我明白了,怪不得你饶是排不过时间来还去参加唱诗班;听说那里面有好些大学生。”薇龙笑了一笑道:“你同我说着玩不要紧,可别认真告诉姑妈去!”睨儿不答。薇龙忙推她道:“听见了没有?可别搬弄是非!”睨儿正在出神,被她推醒了,笑道:“你拿我当作什么人了?这点话也搁不住?”眼珠子一转,又悄悄笑道:“姑娘你得留神,你在这里挑人,我们少奶眼快手快,早给自己挑中了个。”薇龙猛然抬起头来,把睨儿的手一磕磕飞了,问道:“她又看上了谁?”睨儿道:“就是你们唱诗班里那个姓卢的,拍网球很出些风头;是个大学生罢?对了,叫卢兆麟。”薇龙把脸胀得通红,咬着嘴唇不言语,半晌才道:“你怎么知道她……”睨儿道:“哟!我怎么不知道?要不然,你加入唱诗班,她早就说了话了。她不能让你在外面单独的交朋友;就连教堂里大家一齐唱唱歌也不行。那是这里的规矩。要见你的人,必得上门来拜访,人进了门,就好办了。这回她并不反对,我就透着奇怪。上两个礼拜她嚷嚷着说要开个园会,请请你唱诗班里的小朋友们,联络联络感情。后来那姓卢的上马尼拉去赛球了,这园会就搁了下来。姓卢的回来了,她又提起这话了。明天请客,里头的底细,你敢情还蒙在鼓里呢!”薇龙咬着牙道:“这个人,要是禁不起她这一撮哄就入了她的圈套,也就不是靠得住的人了。我早早瞧破了他。倒也好。”睨儿道:“姑娘傻了。天下老鸦一般的黑,男人就爱上这种当。况且你那位卢先生年纪又轻,还在念书呢,哪里见过大阵仗。他上了当,你也不能怪他。你同他若是有几分交情,趁早给他个信儿,让他明天别来。”薇龙淡淡的一笑道:“交情!八字还没有一撇呢!”当下也就罢了。
次日便是那园会的日子。园会一举,还是英国十九世纪的遗风。英国难得天晴,到了夏季风和日暖的时候,爵爷爵夫人们往往喜欢在自己的田庄上举行这种半正式的集会,女人们戴了颤巍巍的宽帽沿的草帽,佩了过时的绢花,丝质手套长过肘际,斯斯文文,如同参与庙堂大典。乡下八十里圆周内略具身分的人们都到齐了,牧师和牧师太太也叨陪末座。大家衣冠楚楚,在堡垒遗迹,瓦砾场中踱来踱去,僵僵地交换谈话。用过茶点之后,免不了要请上几位小姐们,弹唱一曲《夏天最后的玫瑰》。香港人的园会,却是青出于蓝。香港社会处处模仿英国习惯,然而总喜欢画蛇添足,弄得全失本来面目。梁太太这园会,便渲染着浓厚的地方色彩。草地上遍植五尺来高福字大灯笼,黄昏时点上了火,影影绰绰的,正像好莱坞拍摄《清宫秘史》时不可少的道具。灯笼丛里却又歪歪斜斜插了几把海滩上用的遮阳伞,洋气十足,未免有点不伦不类。丫头老妈子们,一律拖着油松大辫,用银盘子颤巍巍托着鸡尾酒、果汁、茶点,弯着腰在伞柄林中穿来穿去。
梁太太这一次请客,专门招待唱诗班的少年英俊,请的陪客也经过一番谨慎选择,酒气醺醺的英国下级军官,竟一个也没有;居然气象清肃。因为唱诗班是略带宗教性质的,她又顺便邀了五六个天主教的尼姑。香港的僧尼向来也是在交际场上活动惯的,交接富室,手段极其圆活。只是这几位师太不是其中的佼佼者,只会说法文与拉丁文;梁太太因薇龙在学校里有法文这一课,新学会了几句法文,便派定薇龙去应酬她们。
薇龙眼睁睁看着卢兆麟来了,梁太太花枝招展的迎了上去,拉了他的手,在太阳里眯缝着眼,不知说些什么。卢兆麟一面和她拉着手,眼光却从她头上射过来,四下的找薇龙。梁太太眼快,倒比他先瞧见了薇龙;一双眼睛,从卢兆麟脸上滑到薇龙脸上,又从薇龙脸上滑到卢兆麟脸上,薇龙向卢兆麟勉强一笑。那卢兆麟是个高个子,阔肩膀,黄黑皮色的青年;他也就向薇龙一笑,白牙齿在太阳里亮了一亮。那时候,风恰巧向这面吹,薇龙依稀听得梁太太这样说:“可怜的孩子,她难得有机会露一露她的法文;我们别去打搅她,让她出一会儿风头。”说着,把他一引引到人丛里,便不见了。
薇龙第二次看见他们俩的时候,两人坐在一柄蓝白条纹的大阳伞下,梁太太双肘支在藤桌子上,嘴里衔着杯中的麦管子,眼睛衔着对面的卢兆麟。卢兆麟却泰然地四下里看人。他看谁,薇龙也跟着看谁。其中惟有一个人,他眼光灼灼看了半晌,薇龙心里便像汽水加了柠檬汁,咕嘟咕嘟冒酸泡儿。他看的是一个混血女孩子,年纪不过十五六岁;她那皮肤的白,与中国人的白又自不同,是一种沉重的,不透明的白。雪白的脸上,淡绿的鬼阴阴的大眼睛,稀朗朗的漆黑的睫毛,墨黑的眉峰,油润的猩红的厚嘴唇,美得带点肃杀之气;那是香港小一辈的交际花中数一数二的周吉婕。据说她的宗谱极为复杂,至少可以查出阿拉伯、尼格罗、印度、英吉利、葡萄牙等七八种血液,中国的成分却是微乎其微。周吉婕的年纪虽小,出山出得早,地位稳固;薇龙是香港社交圈中后起之秀,两人虽然不免略含敌意,还算谈得来。
这会子薇龙只管怔怔的打量她,她早觉得了,向这边含笑打了个招呼,使手势叫薇龙过来。薇龙丢了个眼色,又向尼姑们略努努嘴。尼姑们正絮絮叨叨告诉薇龙,她们如何如何筹备庆祝修道院长的八十大庆;忽然来了个安南少年,操着流利的法语,询问最近为孤儿院捐款的义卖的盛况。尼姑们一高兴,源源本本把港督夫人驾临的大典有声有色的描摹给他听,薇龙方得脱身,一径来找周吉婕。
周吉婕把手指着鼻子笑道:“谢谢我!”薇龙笑道:“救命王菩萨是你差来的么?真亏你了!”正说着,铁栅门外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只见睨儿笑盈盈的拦着一个人,不叫他进来,禁不住那人三言两语,到底让他大踏步冲了进来了。薇龙忙推周吉婕道:“你瞧,你瞧,那是令兄么?我倒没有知道,你还有个哥哥。”吉婕狠狠的瞅了她一眼,然后把眉毛一耸,似笑非笑的说道:“我顶不爱听人说我长得像乔琪乔。我若生着他那一张鬼脸子,我可受不了!趁早嫁个回教的人,好终年蒙着面幕!”薇龙猛然记起,听见人说过,周吉婕和乔琪乔是同母异父的兄妹,这里面的详情,又是“不可说,不可说”了。难怪吉婕讳莫如深。于是自悔失言,连忙打了个岔,混了过去。
谁知吉婕虽然满口的鄙薄乔琪乔,对于他的行动依然是相当的注意。过不了五分钟,她握着嘴格格的笑了起来,悄悄的向薇龙道:“你留神看,乔琪老是在你姑妈跟前转来转去,你姑妈越是不理他,他越是有意的在她面前卖俏,这下子老太太可真要恼了!”薇龙这一看,别的还没有看见,第一先注意到卢兆麟的态度大变,显然是和梁太太谈得渐渐入港了。两个人四颗眼珠子,似乎是用线穿成一串似的,难解难分。卢兆麟和薇龙自己认识的日子不少了,似乎还没有到这个程度。薇龙忍不住一口气堵住喉咙口,噎得眼圈子都红了,暗暗骂道:“这笨虫!这笨虫!男人都是这么糊涂么?”再看那乔琪乔果然把一双手抄在袴袋里,只管在梁太太面前穿梭似的踱来踱去,嘴里和人说着话,可是全神凝注在梁太太身上,把那眼风一五一十的送了过来。引得全体宾客联带的注意到梁太太与卢兆麟。他们三个人,眉毛官司打得热闹,旁观者看得有趣,都忍不住发笑。梁太太尽管富有涵养,也有点踧踖不安起来。她把果子汁的杯子一推,手搭在椅背上,远远的向薇龙使了个眼色,薇龙向乔琪乔看看,梁太太便微微点了点头。薇龙只得抛下了周吉婕,来敷衍乔琪乔。
她迎着他走去,老远的就含笑伸出手来,说道:“你是乔琪么?也没有人给我们介绍一下。”乔琪乔和她握了手之后,依然把手插在袴袋里,站在那里微笑着,上上下下的打量她。薇龙那天穿着一件磁青薄绸旗袍,给他那双绿眼睛一看,她觉得她的手臂像热腾腾的牛奶似的,从青色的壶里倒了出来,管也管不住,整个的自己全泼出来了;连忙定了一定神,笑道:“你瞧着我不顺眼么?怎么把我当眼中钉似的,只管瞪着我!”乔琪乔道:“可不是眼中钉!这颗钉恐怕没有希望拔出来了。留着做个永远的纪念罢。”薇龙笑道:“你真会说笑话。这儿太阳晒得怪热的,到那边阴凉些的地方去走走罢。”
两人一同走着路,乔琪轻轻的叹了一口气道:“我真该打,怎么我竟不知道香港有你这么个人?”薇龙道:“我住到姑妈这儿来之后,你没大来过。我又不常出去玩。不然,想必没有不认识你的道理。你是在外面非常活动的,我知道。”乔琪乔道:“差一点我就错过了这机会。真的,你不能想像这事够多么巧!也许我们生在两个世纪里,也许我们生在同一个世纪里,可是你比我们早生了二十年。十年就够糟的了。若是我比你早生二十年,那还许不要紧。我想我老不至于太讨人厌的,你想怎样?”薇龙笑道:“说说就不成话了。”
她再向他看了一眼,试着想像他老了之后是什么模样。他比周吉婕还要没血色,连嘴唇都是苍白的,和石膏像一般。在那黑压压的眉毛与睫毛底下,眼睛像风吹过的早稻田,时而露出稻子下的水的青光,一闪,又暗了下去了。人是高个子,也生得停匀,可是身上衣服穿得那么服贴、随便,使人忘记了他的身体的存在。和他一比,卢兆麟显得粗蠢了许多。薇龙正因为卢兆麟的缘故,痛恨着梁太太。乔琪乔是她所知道的唯一能够抗拒梁太太的魔力的人,她这么一想,不免又向乔琪乔添了几分好感。
乔琪问知她是上海来的,便道:“你喜欢上海还是喜欢香港?”薇龙道:“风景自然香港好。香港有名的是它的海岸,如果我会游泳,大约我会更喜欢香港。”乔琪道:“慢慢的我教你——如果你肯的话。”又道:“你的英文说得真好。”薇龙道:“哪儿的话?一年前,我在学校课室以外从来不说英文的,最近才跟着姑妈的朋友们随口说两句;文法全不对。”乔琪道:“你没说惯,有些累,是不是?我们别说英文了。”薇龙道:“那么说什么呢?你又不懂上海话,我的广东话也不行。”乔琪道:“什么都别说。你跟那班无聊的人应酬了半天,也该歇一歇了。”薇龙笑道:“被你这一说,我倒真觉得有点吃力了。”便拣了一张长椅坐下,乔琪也跟着坐下了。隔了一会儿,薇龙噗哧一笑道:“静默三分钟,倒像致哀似的。”乔琪道:“两个人一块儿坐着,非得说话不可么?”一面说,一面把手臂伸了过来,搭在薇龙背后的椅靠上。薇龙忙道:“我们还是谈谈话的好。”乔琪道:“你一定要说话,我说葡萄牙话给你听。”当下低低的说了起来,薇龙侧着头,抱着膝盖,听了半晌,笑道:“我又不懂你在说些什么。多半你在骂我呢!”乔琪柔声道:“你听我的口气是在骂你么?”薇龙突然红了脸,垂下头。乔琪道:“我要把它译成英文说给你听,只怕我没有这个胆量。”薇龙掩住耳朵道:“谁要听?”便立起身来向人丛中走去。
那时天色已经暗了,月亮才上来,黄黄的,像玉色缎子上,刺绣时弹落了一点香灰,烧糊了一小片。薇龙回头见乔琪跟在后面,便道:“这会子我没有工夫跟你缠了,你可不要再去搅扰我姑妈。谢谢你!”乔琪道:“你不知道,我就想看你姑妈发慌。她是难得发慌的。一个女人,太镇静过分了,四平八稳的,那就欠可爱。”薇龙啐了一声,再三叮嘱他不要去招姑妈的讨厌。乔琪轻轻的笑道:“你姑妈是难得失败的,但是对于我,她失败了。今天她正在志得意满的时候,偏偏看见了我,处处提醒她上次的失败,也难怪她生气。”薇龙道:“你再满嘴胡说,我也要生气了。”乔琪道:“你要我走开,我就走。你得答应我明天我们一块儿去吃饭。”薇龙道:“我不能够。你知道我不能够!”乔琪道:“我要看见你,必得到这儿来么?你姑妈不准我上门呢!今天是因为这儿人多,她下不了面子,不然,我早给轰出去了。”薇龙低头不语。正说着,恰巧梁太太和卢兆麟各人手里擎着一杯鸡尾酒,泼泼洒洒的,并肩走了过来,两人都带了七八分酒意了。梁太太看见薇龙,便道:“你去把吉婕找来,给我们弹琴。趁大家没散,我们唱几支歌,热热闹闹。”薇龙答应着,再看乔琪乔,早一溜烟不知去向了。
薇龙四处寻不到周吉婕,问娘姨们,回说在楼上洗脸呢。薇龙上了楼,只见姑母的浴室里点着灯,周吉婕立在镜子前面,用小方块的棉纸蘸了净肤膏擦去了脸上的浮油。薇龙道:“他们请你下去弹琴呢。”吉婕道:“又不知道是谁要露一露金嗓子了!我没有那么大的耐心去伴奏。”薇龙笑道:“没有谁独唱,大家唱几支流行歌凑凑热闹。”吉婕把棉纸捻成一团,向镜子上一掷,说道:“热闹倒够热闹的。那班人,都是破竹嗓子,每个人一开口就像七八个人合唱似的。”薇龙噗哧一笑,斜倚在门框上道:“你醉了!”吉婕道:“可不是?给他们灌的。”她喝了几杯酒,脸上更是刷白的,只是眼圈儿有点红。薇龙道:“今天这些人,你仿佛都很熟。”吉婕道:“华南大学的学生,我原认识不少,他们逢时遇节举行茶舞会或是晚餐舞,或是野宴,总爱拉扯上我们姊妹,去年我姊姊进了华南大学,自然更少不了我们一份儿了。”薇龙道:“明年毕了业,打算进华南么?”吉婕道:“依我的意思,我恨不得远走高飞,到澳洲或是檀香山去进大学,在香港待得腻死了。”薇龙道:“那乔琪乔,也在华南大学念书么?”吉婕道:“他!他在乔家可以算是出类拔萃的不成材了!五年前他考进了华大,念了半年就停了。去年因为我姊姊吉妙的缘故,他又进了华大,闹了许多话柄子。亏得他老子在兄弟中顶不喜欢他,不然早给他活活气死了。薇龙你不知道,杂种的男孩子们,再好的也是脾气有点阴沉沉的,带点丫头气。”薇龙有一句话到口头又咽了下去,向吉婕笑了一笑。吉婕连忙说道:“是呀!我自己也是杂种人,我就吃了这个苦。你看,我们的可能的对象全是些杂种的男孩子。中国人不行,因为我们受的外国式的教育,跟纯粹的中国人搅不来。外国人也不行!这儿的白种人哪一个不是种族观念极深的?就使他本人肯了,他们的社会也不答应。谁娶了东方人,这一辈子的事业就完了。这个年头儿,谁是那个罗曼蒂克的傻子?”薇龙倒想不到她竟和自己深谈起来了,当下点点头,啃着手指甲笑道:“真的!我从来没有想到这一层。原来你们选择的范围这么窄!”吉婕道:“就为了这个,吉妙也是一心的希望能够离开香港。这儿殖民地的空气太浓厚了;换个地方,种族的界限该不会这么严罢?总不见得普天下就没有我们安身立命的地方。”说着,眼圈儿上的红晕更深了一层。薇龙笑道:“你真醉了,好端端的伤起心来!”顿了一顿,又含笑问道:“后来呢?”吉婕不懂,问道:“后来?”薇龙道:“乔琪乔和你姊姊。”吉婕道:“哦,你说的是他们。后来可笑的事多着呢!把姊姊气得不得了,你不知道乔琪那张嘴够多么坏,在外头造了多大的谣言……”一语未完,睨儿敲门进来,说底下在催请了。吉婕只得草草收拾完毕,和薇龙一同下楼,一路走,一路说着话。
两人在客厅里一露面,大家就一阵拍手,迫着薇龙唱歌。薇龙推辞不得,唱了一支《缅甸之夜》;唱完了,她留心偷看梁太太的神色,知道梁太太对于卢兆麟还不是十分拿得稳,自己若是风头出得太足,引起过分的注意,只怕她要犯疑心病,因此执意不肯再唱了。这园会本来算是吃下午茶的,玩到了七八点钟,也就散了。梁太太和薇龙只顾张罗客人,自己却不曾吃到东西,这时便照常进膳。梁太太因为卢兆麟的事,有点心虚,对薇龙加倍的亲近体贴。
两人一时却想不出什么话来说;梁太太只说了一句:“今天的巧克力蛋糕做得可不好,以后你记着,还是问乔家借他们的大司务来帮一天忙。”薇龙答应着,梁太太手里使刀切着冷牛舌头,只管对着那牛舌头微笑。过了一会,她拿起水杯来喝水,又对着那玻璃杯怔怔的发笑。伸手拿胡椒瓶的时候,似乎又触动了某种回忆,嘴角的笑痕更深了。
薇龙暗暗的叹了一口气,想道:“女人真是可怜!男人给了她几分好颜色看,就欢喜得这个样子!”梁太太一抬头瞥见了薇龙,忽然含笑问道:“你笑什么?”薇龙倒呆住了,答道:“我几时笑来?”梁太太背后的松木碗橱上陈列着一张大银盾,是梁太太捐助皇家医学会香港支会基本金所得的奖牌,光可鉴人,薇龙一瞧银盾里反映的自己的脸,可不是笑微微的,连忙正了一正脸色。梁太太道:“赖什么!到底小孩子家,一请客,就乐得这样!”说完了,她又笑吟吟的去吃她的牛舌头,薇龙偶一大意,嘴角又向上牵动着,笑了起来,因皱着眉向自己说道:“你这是怎么了?你有生气的理由,怎么一点儿不生气?古时候的人‘敢怒不敢言’,你连怒都不敢了么?”可是她的心,在梁太太和卢兆麟身上,如蜻蜓点水似的,轻轻一掠,又不知飞到什么地方去了。姑侄二人这一顿饭,每人无形中请了一个陪客,所以实际上是四个人一桌,吃得并不寂寞。
晚餐后,薇龙回到卧室里来,睨儿正在那儿铺床,把一套月白色的睡衣摺好了,摊在枕头上。一见薇龙,便笑道:“那乔琪乔,对你很注意呀!”薇龙冷笑道:“真是怪了,这姓乔的也不知是什么了不得的人,谁都看不得他跟我多说了两句话!”睨儿道:“这个人……虽然不是了不得的人,可是不好惹。”薇龙耸了一耸肩膀道:“谁惹他来着!”睨儿道:“你不惹他,他来惹你,不是一样的么?”薇龙一面向浴室里走,一面道:“好,好了,不用你说,刚才周吉婕已经一五一十把他的劣迹报告了一遍,想必你在门外面早听清楚了。”说着,便要关浴室的门。睨儿夹脚跟了进来,说道:“姑娘你不知道,他在外面尽管胡闹,还不打紧,顶糟的一点就是:他老子不喜欢他。他娘嫁过来不久就失了宠,因此手头并没有攒下钱。他本人又不肯学好,乔诚爵士向来就不爱管他的事。现在他老子还活着,他已经拮据得很,老是打饥荒。将来老子死了,丢下二十来房姨太太,十几个儿子,就连眼前的红人儿也分不到多少家私,还轮得到他?他除了玩之外,什么本领都没有,将来有得苦吃呢。”薇龙默然,向睨儿眼睁睁瞅了半晌,方笑道:“你放心,我虽傻,也傻不到那个地步。”
她既然说出了这句话,果然以后寸步留心。乔琪乔并没有再度闯入梁宅,但是每逢她出去应酬,不论是什么集会,总有他在座。薇龙对于他便比初见面时冷淡了许多。她这一向格外在外面应酬得忙碌;梁太太舍得放她出去,却是因为嫌她在家里碍眼。梁太太正与卢兆麟打得火热,知道薇龙和卢兆麟是有过一点特别的感情的,猜度着薇龙心里不免存着芥蒂,因此巴不得她暂时离了眼前,免卢兆麟分了心。谁知好事多磨,梁太太的旧欢司徒协忽然回香港来了。那司徒协虽然年纪不小了,性情却比少年人还要毛躁,又爱多心。梁太太不愿为了一时的欢娱,得罪了多年的朋友,因将卢兆麟捺过一边,聚精会神的来敷衍司徒协。
这一天,薇龙和梁太太同赴一个晚宴,座中嘉宾济济,也有乔琪乔,也有司徒协。席散后梁太太邀司徒协到她家里来看看浴室墙上新砌的樱桃红玻璃砖;司徒协原是汕头搪瓷业巨头,她愿意得到内行的批评。当下她领了薇龙,乘司徒协的汽车一同回家,半路上下起倾盆大雨来。那时正是初夏,黄梅季节的开始。黑郁郁的山坡上,乌沉沉的风卷着白辣辣的雨,一阵急似一阵,把那雨点儿挤成车轮大的团儿,在汽车头上的灯光的扫射中,像白绣球似的滚动。遍山的肥树也弯着腰缩成一团;像绿绣球,跟在白绣球的后面滚。
三个人在汽车里坐着,梁太太在正中;薇龙怕热,把身子扑在面前的座位的靠背,迎着湿风,狂吹了一阵,人有点倦了,便把头枕在臂弯里。这姿势,突然使她联想到乔琪乔有这么一个特别的习惯,他略微一用脑子的时候,总喜欢把脸埋在臂弯里,静静的一会,然后抬起头来笑道:“对了,想起来了!”那小孩似的神气,引起薇龙一种近于母性爱的反应。她想去吻他的脑后的短头发,吻他的正经地用力思索着的脸,吻他的袖子手肘处弄绉了的地方;仅仅现在这样回忆起来那可爱的姿势,便有一种软溶溶,暖融融的感觉,泛上她的心头,心里热着,手脚却是冷的,打着寒战。这冷冷的快乐的逆流,抽搐着全身,紧一阵,又缓一阵;车窗外的风雨也是紧一阵,又缓一阵。
薇龙在这种状态中,哪里听得见梁太太和司徒协的对话。梁太太推了她一推,笑道:“你看,你看!”说时,把一只玉腕直送到她脸上来,给她赏鉴那一只三寸来阔的金刚石手镯。车厢里没有点灯,可是那镯子的灿烁精光,却把梁太太的红指甲都照亮了。薇龙呵哟了一声。梁太太道:“这是他送给我的。”又掉过脸去向司徒协撇撇嘴笑道:“没看见这么性子急的人,等不得到家就献宝似的献了出来!”薇龙托着梁太太的手,只管啧啧称赏,不想喀啦一声,说时迟,那时快,司徒协已经探过手来给她戴上了同样的一只金刚石镯子,那过程的迅疾便和侦探出其不意地给犯人套上手铐一般。薇龙吓了一跳,一时说不出话,只管把手去解那镯子,偏偏黑暗中摸不到那门笋的机括。她急了,便使劲去抹那镯子,想把它硬褪下来。司徒协连忙握住了她的手,笑道:“薇龙小姐,你不能这样不赏脸。你等等,你等等!我说来由给你听。这东西有一对,我不忍拆散了它;那一只送了你姑妈,这一只不给你给谁?送了你姑妈,将来也是你的,都是一样。你别!你别!你不拿,暂时给姑妈收着也好。”薇龙道:“这样贵重的东西,我不敢收。”梁太太便道:“长辈赏你的东西,拿着也不碍事,谢一声就完了!”又轻轻踢了她一脚,凑在她耳朵边上骂道:“说你没见过世面,越发的小家子气起来了!”薇龙忍住了气,向司徒协笑道:“真是谢谢您了,可是我还是——”司徒协连连说道:“不必谢!不必谢!都是自己人。”说着,把她的手摇撼了几下,便缩回手去,自和梁太太说笑起来。薇龙岔不进嘴去,一时没了主意。
汽车转眼间已经到了梁宅,那雨越发下得翻山倒海。梁太太等没有带雨衣,只得由汽车夫揿着喇叭,叫佣人撑了伞赶下台阶来,一个一个接了上去。梁太太和薇龙的镂空白皮鞋,拖泥带水,一迈步便咕吱咕吱的冒泡儿。薇龙一进门,便向楼上奔,梁太太叮嘱道:“你去洗了脚,换了鞋,下来喝点白兰地,不然仔细伤风。”薇龙口里答应着,心里想:“夜深陪你们喝酒,我可没吃豹子胆!”她进了房,就把门锁上了,一面放水洗澡,一面隔了门打发人下去,说她招了点凉,睡下了。接着就来了睨儿,蓬蓬的敲门,送了阿斯匹灵来;薇龙借着热水龙头的水响,只做不听见。她这一间房,可以说是“自成一家”,连着一个单人的浴室,还有一个小阳台。她上床之前,觉得房间里太闷了,试着开了一扇玻璃门,幸而不是这一面的风,雨点儿溅得不太厉害。紧对着她的阳台,就是一片突出的山崖,仿佛是那山岭伸出舌头舐着那阳台呢。在黄梅雨中,满山醉醺醺的树木,发出一蓬一蓬的青叶子味;芭蕉、栀子花、玉兰花、香蕉树、樟脑树、菖蒲、凤尾草、象牙红、棕榈、芦苇、淡巴菰,生长繁殖得太快了,都有点杀气腾腾,吹进来的风也有点微微的腥气。空气里水分过于浓厚了,地板上、木器上全凝着小水珠儿。
薇龙躺在床上,被褥黏黏的,枕头套上似乎随时可以生出青苔来。她才洗过澡,这会子恨不得再洗一个,洗掉那潮气,在床上翻来覆去,烦躁得难受。她追想以前司徒协的神色,果然有异;他始终对于她相当的注意,只是碍着梁太太,不曾有过明白的表示。他今天有这一举,显然是已经和梁太太议妥了条件。无缘无故送她这样一份厚礼?他不是那样的人!想到这里,她瞥见梳妆台上那只手镯,是她脱了下来搁在那儿的,兀自在小台灯底下熠熠放光。薇龙一骨碌坐了起来,想道:“快把它好好收了起来罢?无论如何,我得想法子还给他,丢了可不是玩的。”她开了衣橱,取出一只小皮箱,把手镯珍重藏起。那衣橱是嵌在墙壁中的,里面安着一排一排强烈的电灯胆,雨季中日夜照耀着,把衣服烘干了,防止它们发霉。
薇龙这一开壁橱,不由得回忆到今年春天,她初来的那天晚上,她背了人试穿新衣服,那时候的紧张的情绪。一晃就是三个月,穿也穿了,吃也吃了,玩也玩了,交际场中,也小小的有了点名了;普通一般女孩子们所憧憬着的一切,都尝试到了。天下有这么便宜的事么?如此看来,像今天的这一类事,是不可避免的。梁太太牺牲年轻的女孩子来笼络司徒协,不见得是第一次。她需要薇龙做同样的牺牲,也不见得限于这一次。唯一的推却的方法是离开了这儿。
薇龙靠在橱门上,眼看着阳台上的雨,雨点儿打到水门汀地上,捉到了一点灯光,的溜溜地急转,银光直泼到尺来远,像足尖舞者银白色的舞裙。薇龙叹了一口气;三个月的工夫,她对于这里的生活已经上了瘾了。她要离开这儿,只能找一个阔人,嫁了他。一个有钱的,同时又合意的丈夫,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单找一个有钱的罢,梁太太就是个榜样。梁太太是个精明人,一个彻底的物质主义者;她做小姐的时候,独排众议,毅然嫁了一个年逾耳顺的富人,专候他死。他死了,可惜死得略微晚了一些——她已经老了;她永远不能填满她心里的饥荒。她需要爱——许多人的爱——但是她求爱的方法,在年轻人的眼光中看来是多么可笑!薇龙不愿意自己有一天变成这么一个人。
这时候,她又想起乔琪来。经过了今天这一番波折,她在这心绪不宁的情形下,她觉得她和她心里的乔琪的一场挣扎,她已经筋疲力尽了,无力再延长下去,她对爱认了输。也许乔琪的追求她不过是一时高兴;也许他对任何女孩子都是这样的。但是如果他向她有诚意的表示的话,她一定会答应他。的确,在过去,乔琪不肯好好地做人,他太聪明了,他的人生观太消极,他周围的人没有能懂得他的,他活在香港人中间,如同异邦人一般。幸而现在他还年轻,只要他的妻子爱他,并且相信他,他什么事不能做?即使他没有钱,香港的三教九流各种机关都有乔家的熟人,不怕没有活路可走。
薇龙的主张一变,第二次看见了乔琪的时候,自然辞色间流露了出来,乔琪立刻觉得了。那天是一伙青年人到山顶去野宴;薇龙走累了,乔琪陪着她在道旁歇息着,约好了待会儿和大家在山顶上会齐。雨下了多天,好容易停了,天还是阴阴的,山峰在白雾中冒出一点青顶儿。薇龙和乔琪坐在汽车道的边缘上,脚悬在空中,望下看过去,在一片空白间,隐隐现出一带山麓,有两三个蓝衣村妇,戴着宝塔顶的宽沿草帽,在那里拣树枝。薇龙有一种虚飘飘的不真实的感觉,再加上乔琪那一天也是特别的安静老实,只悄悄的挨着她坐着,更觉恍恍惚惚,似乎在梦境中。薇龙穿着白袴子,赤铜色的衬衫,洒着锈绿圆点子,一色的包头,被风吹得褪到了脑后,露出长长的微鬈的前刘海来。她把手拔着身下的草,缓缓地问道:“乔琪,你从来没有做过未来的打算么?”乔琪笑道:“怎么没有?譬如说,我打算来看你,如果今天晚上有月亮的话。”薇龙变了脸,还没有说出话来,乔琪接下去说道:“我打算来看你,有要紧话和你说。我想知道你关于婚姻的意见。”薇龙心里一震。乔琪又道:“我是不预备结婚的。即使我有结婚的能力,我也不配。我在五十岁以前,不能做一个令人满意的丈夫。薇龙,我把这种话开诚布公的向你说,因为你是个女孩子,你从来没在我跟前耍过手段。薇龙,你太好了。你这样为你姑妈利用着,到底是为谁辛苦为谁忙呢?你疲倦了,憔悴了的时候,你想她还会留下你么?薇龙,你累了。你需要一点快乐。”说着,便俯下头来吻她,薇龙木着脸。乔琪低声说:“薇龙,我不能答应你结婚,我也不能答应你爱,我只能答应你快乐。”
这和薇龙原来的期望相差太远了,她仿佛一连向后猛跌了十来丈远,人有点眩晕。她把手按在额角上,背过脸去,微微一笑道:“好吝啬的人!”乔琪道:“我给你快乐。世上有比这个更难得的东西吗?”薇龙道:“你给我快乐!你磨折我,比谁都厉害!”乔琪道:“我磨折你么?我磨折你么?”他把手臂紧紧兜住了她,重重地吻她的嘴,这时候,太阳忽然出来了,火烫的晒在他们的脸上。乔琪移开了他的嘴唇,从袴袋里掏出他的黑眼镜戴上了,向她一笑道:“你看,天晴了!今天晚上会有月亮的。”薇龙抓住了他的外衣的翻领,抬着头,哀恳似的注视着他的脸。她竭力地在他的黑眼镜里寻找他的眼睛,可是她只看见眼镜里反映的她自己的影子,缩小的,而且惨白的。她呆瞪瞪的看了半晌,突然垂下了头。乔琪伸出手去揽住她的肩膀,她就把额角抵在他胸前,他觉得她颤抖得厉害,连牙齿也震震作声,便柔声问道:“薇龙,你怕什么?你怕什么?”薇龙断断续续的答道:“我……我怕的是我自己!我大约是疯了!”说到这里,她哇的一声哭了起来。乔琪轻轻的摇着她,但是她依旧那么猛烈地发着抖,使他抱不牢她。她又说道:“我可不是疯了!你对我说这些无理的话,我为什么听着?……”
香港有一句流行的英文俗谚:“香港的天气,香港的女孩子。”两般两列,因为那海岛上的女孩子,与那阴霾炎毒的气候一样的反覆无常,不可捉摸。然而那天气似乎也和女孩子一般的听乔琪的话。当天晚上,果然有月亮。乔琪趁着月光来,也趁着月光走。月亮还在中天,他就从薇龙的阳台上,攀着树桠枝,爬到对过的山崖上。丛林中潮气未收,又湿又热,虫类唧唧地叫着,再加上蛙声阁阁,整个的山洼子像一只大锅,那月亮便是一团蓝阴阴的火,缓缓的煮着它,锅里水沸了,嗗嘟嗗嘟的响。这崎岖的山坡子上,连采樵人也不常来。乔琪一步一步试探着走。他怕蛇,带了一根手杖,走一步,便拨开了荒草,用手电筒扫射一下,疾忙又捻灭了它。有一种草上生有小刺,纷纷的钉在乔琪袴脚上,又痒又痛。正走着,忽然听见山深处“呼呕……”的一声凄长的呼叫,突然而来,突然的断了,仿佛有谁被人叉住了喉咙,在那里求救。乔琪明明知道是猫头鹰,依旧毛骨悚然,站住了脚,留神谛听。歇了一会,又是“呼呕……”一声,乔琪脚下一滑,差一点跌下山去。他撑在一棵柠檬树上,定了一定神,想道:“还是从梁家的花园里穿过去罢。他们的花匠要等天亮才出现,这会子离天亮还远呢。”他攀藤附葛,顺着山崖向下爬。他虽然不是一个运动家,却是从小顽皮惯了的,这一点困难却是应付自如。爬到离平地一丈高的地方,便耸身一跳,正落在梁家后院子的草地上。
他沿着走廊一转,便转到宅前的草坪上。那小铁门边,却倚着一个人。乔琪吃了一惊。那人的背影,月光下看得分明,穿着白夏布衫子,黑香云纱大脚袴,因为热,把那灵蛇似的辫子盘在头顶上,露出衣领外一段肉唧唧的粉颈。小小的个子,细细的腰,明显的曲线,都是乔琪平日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的——不是睨儿是谁呢。乔琪想道:“梁宅前面,这条山道,是有名的恋人街,一到了夏天,往往直到天亮都不断人。这丫头想必是有一个约会。”他稍稍踌躇了一下,便蹑手蹑脚向她走来。不想睨儿感官异常敏锐,觉得背后有人,霍地掉过身来,正和乔琪打了个照面。乔琪倒退了一步笑道:“吓了我一跳!”睨儿拍着胸脯,半晌方说出话来道:“这话该是我说的!……嗳呀,你这人!魂都给你吓掉了!”她眯着眼打量了乔琪好一会,嘿嘿的冷笑了两声道:“我知道你来干什么的。”乔琪涎着脸笑道:“你们少奶叫我来,没告诉你么?”睨儿道:“少奶叫你来,光明正大的,自然要留你过了夜去,你这会子干嘛鬼鬼祟祟往外溜?”乔琪伸手去触了一触她脑后的头发,说道:“辫子没有扎紧要散了。”说着,那只手顺势往下移,滑过了她颈项,便到了她的脊梁骨。睨儿一面闪躲,一面指着他摇头,长长的叹了口气道:“我待要嚷起来,又怕少奶那霹雳火脾气,不分好歹的大闹起来,扫了我们姑娘的面子。”乔琪笑道:“扫了姑娘的面子还犹可,扫了你的面子,那就糟了。这里头还碍着你呢!我的大贤大德的姐姐,你深更半夜的在园子里做什么?”睨儿并不理睬他这话,只管狼狈的瞅着他,接着数说下去道:“你这事也做得太过分些了,你跟梁家的人有什么过不去,害了睇睇还不罢休,又害了她!人家可不能同睇睇打比!”乔琪道:“不好了,你打算给她们报仇么?黑夜里拦住了我的去路,敢是要谋财害命?”睨儿啐了一声道:“你命中有多少财?我希罕你的!”转身便走。乔琪连忙追了上去,从她背后揽住了她的腰,笑道:“好姐姐,别生气。这儿有点小意思,请你收下了。”说着便把闲着的那只手伸到自己袴袋里去,掏出一卷钞票,想塞进她的衣袋去。可是他在她的白夏布衫里面寻来寻去,匆忙中竟寻不到那衣袋。睨儿啪一声把他的手打了一下,叱道:“算了,算了,难不成我真要你的买路钱!”可是这时候,即使乔琪真要褪出手来,急切间也办不到——睨儿的衫子太紧了。忙了半晌,总算给乔琪拔出了他的手。睨儿扣着钮子,咕噜着,又道:“我可要失陪了。我们粗人,比不得你们公子小姐,有这闲情逸致在露天里赏月。”便向屋子里走。乔琪在后面跟着,趁她用钥匙开那扇侧门的时候,便黏在她背上,把脸凑在她颈窝里。睨儿怕吵醒了屋里的人,因而叫喊不得,恨得咬牙切齿,伸起右脚来,死命的朝后一踢,踢中了乔琪的右膝。乔琪待叫“嗳哟”,又缩住口。睨儿的左脚又是一下,踢中了左膝,乔琪一松手,睨儿便进门去了。乔琪随后跟了进来,抬头看她袅袅的上楼去了;当下就着穿堂里的灯光,拿出手帕子来,皱着眉,拍一拍膝盖上的黑迹子,然后掩上了门,跟着她上了楼。
在楼头的另一角,薇龙侧身躺在床上,黑漆漆的,并没有点灯。她睡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可是身子仿佛坐在高速度的汽车上,夏天的风鼓蓬蓬的在脸颊上拍动。可是那不是风,那是乔琪的吻。薇龙这样躺着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辰,忽然坐起身来,趿上了拖鞋,披上了晨衣,走到小阳台上来。虽然月亮已经落下去了,她的人已经在月光里浸了个透,淹得遍体通明。她静静的靠在百叶门上,那阳台如果是个乌漆小茶托,她就是茶托上镶嵌的罗钿的花。她诧异她的心地这般的明晰,她从来没有这样的清醒过。她现在试着分析她自己的心理,她知道她为什么这样固执地爱着乔琪。这样自卑地爱着他,最初,那当然是因为他的吸引力,但是后来,完全为了他不爱她的缘故。也许乔琪根据过去的经验,早已发现了这一个秘诀可以征服不可理喻的妇人心。他对她说了许多温柔的话,但是他始终没吐过一个字说他爱她。现在她明白了,乔琪是爱她的。当然,他的爱和她的爱有不同的方式——当然,他爱她不过是方才一刹那。——可是她自处这么卑下,她很容易地就满足了。今天晚上乔琪是爱她的。这一点愉快的回忆是她的,谁也不能够抢掉它。梁太太、司徒协、其他一群虎视眈眈的人,随他们爱怎样就怎样吧,她有一种新的安全,新的力量,新的自由。她深幸乔琪没跟她结婚。她听说过,有一个人逛了庐山回来,带了七八只坛子,里面装满了庐山驰名天下的白云,预备随时放一点出来点缀他的花园。为了爱而结婚的人,不是和把云装在坛子里的人一样的傻么!乔琪是对的,乔琪永远是对的。她伏在阑干上,学着乔琪,把头枕在胳膊弯里,那感觉又来了,无数小小的冷冷的快乐,像金铃一般在她的身体的每一部份摇颤,她紧紧地抱住了她的手臂。她还想抱住别的东西,便轻轻的吹了一声口哨,房里跑出一只白狮子狗来,摇着尾巴。薇龙抱着它,喃喃地和它说着话。
那时已是上午四点钟左右,天上还有许多星,只是天色渐渐地淡了,像一幅青色的泥金笺。对面山上,虫也不叫了,越发鸦雀无声。忽然阳台底下一阵脚步响,走来了一个人。薇龙想道:“这花匠好勤快,天没亮就起来了。”她那时候心府轻快,完全和孩子似的顽皮,便伸出一只手来指着那个人,把嘴凑在狗耳朵边低声笑问道:“你看那是谁?你看那是谁?”狗便汪汪叫了起来。薇龙仔细再向那人一看,吓得心里扑通扑通跳——花匠哪儿有这么臃肿?热带地方的天,说亮就亮,天一白,楼下那模模糊糊的肥人的影子便清晰起来,原来是两个人紧紧的偎在一起走路,粗看好像一个人。那两个人听见楼上狗叫,一抬头望见了薇龙,不及躲避,早给她认清了乔琪和睨儿的脸。薇龙的一只手,本来托着小狗的下颏儿,猛然指头上一使劲,那狗喉咙管里透不过气来,便拚命一挣,挣脱了薇龙的臂膀,跳下地去,一路尖叫着,跑进屋去了。薇龙也就跟着它跌跌撞撞跑进去;进了房,站在当地,两条手臂直僵僵的垂在两边,站了一会,她向前倒在床上,两只手依旧直挺挺地贴在身上,脸跌在床上,重重的撞了一下,也不觉得痛。她就这样脸朝下躺,躺了一夜,姿势从没有改过。脸底下的床单子渐渐的湿了,冰凉的水晕子一直浸到肩膀底下。第二天她爬起身来的时候,冻得浑身酸痛,脑门子直发胀。屋里的钟已经停了,外面太阳晒得黄黄的,也不知道是上午是下午。她在床沿上坐了一会,站起身来就去找睨儿。
睨儿正在楼下的浴室里洗东西,小手绢子贴满了一墙,苹果绿,琥珀色,烟蓝,桃红,竹青,一方块一方块的,有齐齐整整的,也有歪歪斜斜,倒很有点画意。睨儿在镜子里望见了薇龙,脸上不觉一呆,正要堆上笑来,薇龙在脸盆里捞出一条湿淋淋的大毛巾,迎面打了过来,刷的一声,睨儿的脸上早着了一下,溅了一身的水。睨儿嗳哟了一声,偏过头去,抬起手来挡着,手上又着了一下,那厚毛巾吸收了多量的水,分外沉重,震得满臂酸麻。薇龙两只手捏紧了毛巾,只管没头没脑的乱打,睨儿只顾躲闪,也不还手,也不辩白,也不告饶。可是浴室里免不得有些声响,小丫头跑来看见了,吓得怔住了,摸不着头脑。有两个看得不服气起来,便交头接耳的说道:“正经主子,且不这么作践我们;这是哪一门子的小姐,这样大的脾气!睨儿姐姐,你平时也是不肯让人的人,今儿你是怎么了?”睨儿叹了一口气道:“由她去罢!她也够可怜的!”这句话正戳到薇龙的心里去。她狠命的再抽了睨儿一下,把毛巾一丢,人一软,就瘫到浴盆边上去,捧着脸,呜呜的哭了起来。
这一场闹,早惊动了梁太太,梁太太到场的时候,睨儿正蹲在地上,收拾那磁砖上一汪一汪的水。一面擦地,她自己衣襟上的水兀自往下滴。梁太太喝道:“这是怎么回事?”睨儿不答。再问薇龙,哪里问得出一句话来。旁观的小丫头们也回说不知姑娘为什么生气。梁太太当时也不再追问下去,只叫人把薇龙扶上楼去休息,然后把睨儿唤到密室里,仔细盘问。睨儿无法隐瞒,只得吞吞吐吐说出姑娘怎样约了乔琪来,自己怎样起了疑,听见姑娘房里说话的声音,又不敢声张,怕闹出是非来,只得在园子里守着,想趁那人走的时候,看一个究竟。不料被姑娘发现了,怕我监督她的行动,所以今天跟我发脾气。梁太太听了,点头不语,早把实情揣摩出了八九分,当下把睨儿喝退了,自己坐着,越想越恼,把脸都气紫了。本来在剔着牙齿的,一咬牙,牙签也断了,她嗤的一声吐掉了牙签头儿,心里这么想着:这乔琪乔真是她命宫里的魔星,几次三番的拿她开玩笑。她利用睇睇来引他上钩,香饵是给他吞了,他还是优游自在,不受羁束。最后她下了决心,认个吃亏,不去理他了。为了他的捣乱,她势不能留下睇睇。睇睇走了,她如失左右手,一方面另起炉灶,用全力去训练薇龙,她费了一番心血,把薇龙捧得略微有些资格了,正在风头上,身价十倍的时候,乔琪乔又来坐享其成。这还不甘心,同时又顺手牵羊吊上了睨儿。梁太太陪了夫人又折兵。身边出色人材,全被他一网打尽了,如何不气?
但是梁太太到底是个识大体的人,沉吟了半晌,竟按下了一肚子火,款款的走到薇龙房里来。薇龙脸朝墙睡着,梁太太便在床沿上坐下,沉默了一会,然后颤声说道:“薇龙,你怎么对得起我?”说着,便抽出手绢子来揉眼睛。薇龙不言语。梁太太又道:“你叫我在你爸爸面上怎么交代得过去?照说,你住在我这儿,你的行动,我得负责任,就怪我太相信你了,疏忽了一点,就出了乱子。……咳!你这可坑坏了我!”薇龙自己知道被她捉住了把柄,自然由得她理直气壮,振振有词。自己该懊悔的事,也懊悔不了这许多,把心一横,索性直截了当的说道:“我做错了事,不能连累了姑妈。我这就回上海去,往后若有什么闲言闲语,在爹妈的跟前,天大的罪名,我自己担下,决不至于发生误会,牵连到姑妈身上。”梁太太手摸着下巴颏儿道:“你打算回去,这个时候却不是回去的时候。我并不是阻拦你回家。依我意思,恨不得双手把你交还了你爸爸,好卸了我的责任,也少担一份心。可是你知道世人的嘴多么坏,指不定你还没到家,风里言,风里语,倒已经吹到你爸爸耳朵里去了。他那暴躁脾气你是晓得的。你这一回去,正证实了外边的谣言。你这一向身体就不大好,哪里禁得住你爸爸零零碎碎逐日给你受气!”薇龙不作声。梁太太叹道:“怪来怪去,都怪你今天当着丫头们使性子,也不给你自己留一点余地!这么大的人了,还是一味小孩子脾气,不顾脸面,将来怎么做人呢?”薇龙红了脸,酸酸的一笑道:“姑妈要原谅我,我年纪小,脱不了毛躁的脾气。等我到了姑妈的岁数,也许我会斯斯文文的谈恋爱,也未可知!”梁太太冷笑道:“等你到了我的岁数,你有谈恋爱的机会,才怪呢!你看普通中等以下人家的女人,一过三四十岁,都变了老太太。我若不是环境好,保养得当心,我早老了。你呀——你这么不爱惜你的名誉,你把你的前途毁了,将来你不但嫁不到上等阶级的人,简直不知要弄到什么田地!”这一席话,刺耳惊心,薇龙不由自主的把双手扪着脸,仿佛那粉白黛绿的姿容已经被那似水流年洗褪了色。
梁太太一歪身,把胳膊撑在薇龙的枕头上,低声道:“一个女人顶要紧的是名誉。我所谓的名誉和道学家所谓的名誉,又有些分别。现在脑筋新一些的人,倒是不那么讲究贞节了。小姐家在外面应酬应酬,总免不了有人说两句闲话。这一类的闲话,说的人越多,越热闹,你的名望只有更高,对于你的未来,并没有什么妨碍。惟有一桩事是最该忌讳的,那就是:你爱人家而人家不爱你,或是爱了你而把你扔了。一个女人的骨架子,哪儿禁得起这一扔?像你今天这一回子事,知道内情的人,说你是孩子脾气,想到哪里做到哪里。给外面嘴头子刻毒的人说起来,说你为了乔琪乔同一个底下的人呕气。这该多么难听?”薇龙叹了一口气道:“那我管不了这许多。反正我是要回去的。我今生今世再也不要看见香港了!”梁太太皱眉道:“又来了!你动不动就说回上海,仿佛回家去就解决了一切似的。问题不是那么简单。我随你呵——你有你的自由!可是我替你发愁,回家去,你爸爸不会给你好日子过。这不是赌气的事。你真要挣回这口气来,你得收服乔琪乔。等他死心塌地了,那时候,你丢了他也好,留着他解闷儿也好——那才是本领呢!你现在这么一跑,太便宜了他了!”薇龙微微一笑道:“姑妈,我同乔琪,早完了。”梁太太道:“你觉得这件事太没有希望?那是因为你对他的态度,根本从头起就不对。你太直爽了。他拿稳了你心里只有他一个人,所以他敢那么随随便便的,不把你当桩事看待。你应当匀出点时候来,跟别人亲近亲近,使他心里老是疑疑惑惑的。他不希罕你,希罕你的人多着呢!”薇龙见她远兜远转,原来仍旧是在那里替司徒协做说客。忍不住,差一点噗哧一笑,她觉得她糊涂的地方就多了,可是糊涂到这个地步,似乎还不至于。她上了乔琪的当,再去上了司徒协的当,乔琪因此就会看得起她么?她坐起身来,光着脚,踏在地板上,低着头,把两只手拢着蓬松的鬓发,缓缓的朝后推过去,说道:“谢谢姑妈,你给我打算得这么周到。但是我还是想回去。”梁太太也随着她坐起身来,问道:“你主意打定了?”薇龙低低的应了一声。梁太太站了起来,把两只手按在她肩膀上,眼睛直看到她的眼睛里去,道:“你来的时候是一个人。你现在又是一个人。你变了,你的家也得跟着变。要想回到原来的环境里,只怕回不去了。”薇龙道:“我知道我变了。从前的我,我就不大喜欢,现在的我,我更不喜欢。我回去,愿意做一个新的人。”梁太太听了,沉默了一会,弯下腰来,郑重的在薇龙额角上吻了一下,便走出去了。她这充满了天主教的戏剧化气氛的举动,似乎没有给予薇龙任何影响。薇龙依旧把两只手插在鬓发里,出着神,脸上带着一点笑,可是眼睛却是死的。
梁太太一出去,就去打电话找乔琪,叫他来商谈要紧的事。乔琪知道东窗事发了,一味的推托,哪里肯来。梁太太便把话吓他道:“薇龙哭哭啼啼,要回上海去了,她父母如何肯罢休,上海方面自然要找律师来和你说话,这事可就闹大了!你老子一生气,管叫你吃不了兜着走。我是因为薇龙是在我这里认识你的,说出去,连我面子上也不好看,所以忙着找你想补救的方法。谁知道你到底这么舒坦——皇帝不急,急煞了太监!”乔琪虽来了,依然笑嘻嘻地,道:“我虽然不是中国通,对于中国人这一方面的思想习惯倒下过一点研究。薇龙的家庭如果找到我说话,无非迫着我娶她罢了!他们决不愿意张扬出去的。”梁太太盯了他一眼道:“娶她!你肯娶她么?”乔琪道:“薇龙有薇龙的好处。”梁太太道:“你老老实实答一句罢:你不能够同她结婚。”乔琪笑道:“你这不是明知故问么?——我没有婚姻自主权。我没有钱,又享惯了福,天生的是个招驸马的材料。”梁太太把指尖戳了他一下,骂道:“我就知道你是个拜金主义者!”两人商议如何使薇龙回心转意。乔琪早猜着这件事引起法律纠葛的危机,一大半是梁太太故甚其辞。若要釜底抽薪,第一先得把自己的行动对梁太太略加解释,剖明心迹。两人谈了一晚上,梁太太终于得到了她认为满意的答覆。
第二天,乔琪接二连三的向薇龙打电话,川流不息的送花,花里藏着短信。薇龙忙着下山到城里去打听船期,当天就买了票。梁太太表示对她的去留抱不干涉态度,因此一切都不闻不问。薇龙没有坐家里的汽车,走下山去搭了一截公共汽车,回来的时候,在半山里忽然下起倾盆大雨来。峻峭的煤屑路上,水滔滔的直往下冲,薇龙一面走一面拧她的旗袍,绞干了,又和水里捞起的一般。她前两天就是风寒内郁,再加上这一冻,到家就病倒了,由感冒转成肺炎;她发着烧,更是风急火急的想回家。在老家生了病,房里不会像这么堆满了朋友送的花,可是在她的回忆中,比花还美丽的,有一种玻璃球,是父亲书桌上用来镇纸的,家里人给她捏着,冰那火烫的手。扁扁的玻璃球里面嵌着细碎的红的蓝的紫的花,排出俗气的齐整的图案。那球抓在手里很沉。想起它,便使她想起人生中一切厚实的,靠得住的东西——她家里,她和妹妹合睡的那黑铁床,床上的褥子,白地红柳条;黄杨木的旧式梳妆台;在太阳光里红得可爱的桃子式的磁缸,盛着爽身粉;墙上钉着的美女月份牌,在美女的臂上,母亲用铅笔浓浓的加上了裁缝、荐头行、豆腐浆、舅母、三阿姨的电话号码……她把手揪着床单,只想回去,回去、回去……越急,病越好得慢。等到这病有了起色,香港那霪雨连绵的夏季早经结束,是萧爽的秋天了。
薇龙突然起了疑窦——她生这场病,也许一半是自愿的;也许她下意识地不肯回去,有心挨延着……说着容易,回去做一个新的人……新的生命……她现在可不像从前那么思想简单了。念了书,到社会上去做事,不见得是她这样的美而没有特殊技能的孩子的适当的出路。她自然还是结婚的好。那么,一个新的生命,就是一个新的男子……一个新的男子?可是她为了乔琪,已经完全丧失了自信心,她不能够应付任何人。乔琪一天不爱她,她一天在他的势力下。她明明知道乔琪不过是一个极普通的浪子,没有甚么可怕,可怕是他引起的她那不可理喻的蛮暴的热情。她躺在床上,看着窗子外面的天。中午的太阳煌煌地照着,天却是金属品的冷冷的白色,像刀子一般割痛了眼睛。秋深了,一只鸟向山巅飞去,黑鸟在白天上,飞到顶高,像在刀口上刮了一刮似的,惨叫了一声,翻过山那边去了。薇龙闭上了眼睛。啊,乔琪!有一天他会需要她的,那时候,她生活在另一个家庭的狭小的范围里太久了;为了适应环境,她新生的肌肉深深的嵌入了生活的栅栏里,拔也拔不出,那时候,他再要她回来,太晚了。她突然决定不走了——无论怎样不走。从这一刹那起,她五分钟换一个主意——走!不走!走!不走!在这两个极端之间,她躺在床上滚来滚去,心里像油煎似的。因为要早早结束这个痛苦,到得她可以出门了,就忙着去订船票。订了船票回家,天快晚了,风沙啦沙啦吹着矮竹子,很有些寒意。竹子外面的海,海外面的天,都已经灰的灰、黄的黄,只有那丈来高的象牙红树,在暮色苍茫中,一路上高高下下开着碗口大的红花。
薇龙正走着,背后开来一辆汽车,开到她跟前就停下了。薇龙认得是乔琪的车,正眼也不向他看,加紧了脚步向前走去,乔琪开着车缓缓的跟着,跟了好一截子。薇龙病才好,人还有些虚弱,早累出了一身汗,只得停下来歇一会儿脚,那车也停住了。薇龙猜着乔琪一定趁着这机会,有一番表白,不料他竟一句话也没有,不由得看了他一眼。他把一只手臂横搁在轮盘上,人就伏在轮盘上,一动也不动。薇龙见了,心里一牵一牵地痛着,泪珠顺着脸直淌下来,连忙向前继续走去,乔琪这一次就不再跟上来了。薇龙走到转弯的地方,回头望了一望,他的车依旧停在那儿。天完全黑了,整个的世界像一张灰色的耶诞卡片,一切都是影影绰绰的,真正存在的只有一朵一朵顶大的象牙红,简单、原始的、碗口大、桶口大。
薇龙回到了梁宅,问知梁太太在小书房里,便寻到书房里来。书房里只在梁太太身边点了一盏水绿小台灯,薇龙离着她老远,在一张金漆椅子上坐下了,两人隔了好些时都没有开口。房里满是那类似杏仁露的强烈的蔻丹的气味,梁太太正搽完蔻丹,尖尖的翘着两只手,等它干。两只雪白的手,仿佛才上过拶子似的,夹破了指尖,血滴滴地。薇龙脸不向梁太太,慢慢的说道:“姑妈,乔琪不结婚,一大半是因为经济的关系吗?”梁太太答道:“他并不是没有钱娶亲。乔家至不济也不会养不活一房媳妇。就是乔琪有这心高气傲的毛病,总愿意两口子在外面过得舒服一点,而且还有一层,乔家的家庭组织太复杂,他家的媳妇岂是好做的?若是新娘子自己有点钱,也可以少受点气,少看许多怪嘴脸。”薇龙道:“那么,他打算娶个妆奁丰厚的小姐。”梁太太不作声,薇龙垂着头,小声道:“我没有钱,但是……我可以赚钱。”梁太太向她瞟了一眼,咬着嘴唇,微微一笑。薇龙被她激得红了脸,辩道:“怎么见得我不能赚钱?我并没问司徒协开口要什么,他就给了我那只镯子。”梁太太格格的笑将起来,一面笑,一面把一只血滴滴的食指点住了薇龙,一时却说不出话来;半晌方道:“瞧你这孩子,这会子就记起司徒协来了!当时人家一片好意,你那么乱推乱挡的,仿佛金刚钻要咬手似的,要不是我做好做歹,差一点得罪了人。现在你且试试看,开口问他要东西去。他准不知道送你糖好,还是玫瑰花好——只怕小姐又嫌礼太重了,不敢收!”薇龙低着头,坐在暗处,只是不言语。梁太太又道:“你别以为一个人长得有几分姿色,会讲两句场面上的话,又会唱两句英文歌,就有人情情愿愿的大把的送钱给你花。我同你是自家人,说句不客气的话,你这个人呀,脸又嫩,心又软,脾气又大,又没有决断,而且一来就动了真感情,根本不是这一流的人才。”薇龙微微的叹了一口气道:“你让我慢慢的学呀!”梁太太笑道:“你该学的地方就多了!试试也好。”
薇龙果然认真的学习起来。因为她一心向学的缘故,又有梁太太在旁随时的指拨帮衬,居然成绩斐然。耶诞节前后,乔琪乔和葛薇龙正式订婚的消息,在南华日报上发表了。订婚那天,司徒协送了一份隆重的贺礼不算,连乔琪乔的父亲乔诚爵士也送了薇龙一只白金嵌钻手表。薇龙上门去拜谢,老头儿一高兴,又给她买了一件玄狐披风。又怕梁太太多了心去,买了一件白狐的送了梁太太。乔琪对于这一头亲事还有几分犹疑,梁太太劝他道:“我看你将就一点罢!你要娶一个阔小姐,你的眼界又高,差一点的门户,你又看不上眼。真是几千万家财的人家出身的女孩子,骄纵惯了的,哪里会像薇龙这么好说话?处处地方你不免受了拘束。你要钱的目的原是玩,玩得不痛快,要钱做什么?当然,过了七八年,薇龙的收入想必大为减色。等她不能挣钱养家了,你尽可以离婚。在英国的法律上,离婚是相当困难的,唯一合法的理由是犯奸。你要抓到对方犯奸的证据,那还不容易?”一席话说得乔琪心悦诚服,他们很快的就宣布结婚,在香港饭店招待来宾,自有一番热闹。
香港的公寓极少,两个人租一幢房子嫌太贵。与人合住又嫌耳目混杂。梁太太正舍不得薇龙,便把乔琪招赘了进来,拨了楼下的三间房给他们住。倒也和独门独户的公寓差不多。从此以后,薇龙这个人就等于卖了给梁太太和乔琪乔,整天忙着,不是替乔琪乔弄钱,就是替梁太太弄人。但是她也有快乐的时候,譬如说,阴历三十夜她和乔琪两个人单独的到湾仔去看热闹。湾仔那地方原不是香港的中心区,地段既偏僻,又充满了下等的娱乐场所,惟有一年一度的新春市场,类似北方的庙会,却是在那里举行的。届时人山人海,很多的时髦人也愿意去挤一挤,买些零星东西。薇龙在一档古玩摊子上看中了一盆玉石梅花,乔琪挤上前去和那伙计还价。那人蹲在一层一层的陈列品的最高层上,穿着紧身对襟柳条布棉袄,一色的袴子,一顶呢帽推在脑后,街心悬挂着的汽油灯的强烈的青光正照在他那广东式的硬线条的脸上,越显得山陵起伏,丘壑深沉。他把一只手按着膝盖上,一只手打着手势,还价还了半晌,只是摇头。薇龙拉了乔琪一把道:“走罢走罢!”她在人堆里挤着,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头上是紫黝黝的蓝天,天尽头是紫黝黝的冬天的海,但是海湾里有这么一个地方,有的是密密层层的人,密密层层的灯,密密层层的耀眼的货品——蓝磁双耳小花瓶、一卷一卷葱绿堆金丝绒、玻璃纸袋装着“巴岛虾片”、琥珀色的热带产的榴莲糕、拖着大红穗子的佛珠、鹅黄的香袋、乌银小十字架、宝塔顶的凉帽;然而在这灯与人与货之外,还有那凄清的天与海——无边的荒凉,无边的恐怖。她的未来,也是如此——不能想,想起来只有无边的恐怖。她没有天长地久的计画。只有在这眼前的琐碎的小东西里,她的畏缩不安的心,能够得到暂时的休息。
这里脏虽脏,的确有几分狂欢的劲儿。满街乱糟糟地花炮乱飞,她和乔琪一面走一面缩着身子躲避那红红绿绿的小扫帚星。乔琪突然带着笑喊道:“喂!你身上着了火了!”薇龙道:“又来骗人!”说着,扭过头去验看她的后襟。乔琪道:“我几时骗过你来!快蹲下身来,让我把它踩灭了。”薇龙果然屈膝蹲在地上,乔琪也顾不得鞋底有灰,两三脚把她的旗袍下摆的火踏灭了。那件品蓝小银寿字织锦缎的棉袍上已经烧了一个洞。两个人笑了一会,继续向前走去。乔琪隔了一会,忽然说道:“真的,薇龙,我是个顶爱说谎的人,但是,从来没对你说过一句谎,自己也觉得纳罕。”薇龙笑道:“还在想着这个!”乔琪迫着她问道:“我从来没对你说过谎,是不是?”薇龙叹了一口气道:“从来没有。你明明知道一句小小的谎可以使我多么快乐,但是——不!你懒得操心。”乔琪笑道:“你也用不着我来编谎给你听。你自己会哄自己。总有一天,你不得不承认我是多么可鄙的一个人。那时候,你也要懊悔你为我牺牲了这许多!一气,就把我杀了,也说不定!我简直害怕!”薇龙笑道:“我爱你,关你什么事,千怪万怪,也怪不到你身上去。”乔琪道:“无论如何,我们现在权利与义务的分配,太不公平了。”薇龙把眉毛一扬,微微一笑道:“公平?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里,根本谈不到公平两个字。我倒要问了,今天你怎么忽然这样的良心发现起来?”乔琪笑道:“因为我看你这么一团高兴的过年,跟孩子一样。”薇龙笑道:“你看着我高兴,就非得说两句使人难受的话,不叫我高兴下去?”
两人一路走一路看着摊子上的陈列品,这儿什么都有,可是最主要的还是卖的是人。在那惨烈的汽油灯下,站着成群的女孩子,因为那过分夸张的光与影,一个个都有着浅蓝的鼻子,绿色的面颊,腮上大片的胭脂,变成了紫色。内中一个年纪顶轻的,不过十三四岁模样,瘦小身材,西装打扮,穿了一件青莲色薄呢短外套,系着大红细摺绸裙,冻得发抖。因为抖,她的笑容不住的荡漾着,像水中的倒影,牙齿忒楞楞的打在下唇上,把嘴唇皮都咬破了。一个醉醺醺的英国水手从后面走过来拍了她的肩膀一下,她扭过头去向他飞了一个媚眼——倒是一双水盈盈的吊眼梢,眼角直插到鬓发里去,可惜她的耳朵上生着鲜红的冻疮。她把两只手合抱着那水兵的膀臂,头倚在他身上;两人并排走不了几步,又来了一个水兵,两个人都是又高又大,夹持着她。她的头只齐他们的肘弯。
后面又拥来一大帮水兵,都喝醉了,四面八方的乱掷花炮。瞥见了薇龙,不约而同的把她做了目的物,那花炮像流星赶月似的飞过来。薇龙吓得撒腿便跑,乔琪认准了他们的汽车,把她一拉拉到车前,推了进去,两人开了车,就离开了湾仔。乔琪笑道:“那些醉泥鳅,把你当做什么人了?”薇龙道:“本来嘛,我跟她们有什么分别?”乔琪一只手管住轮盘,一只手掩住她的嘴道:“你再胡说——”薇龙笑着告饶道:“好了好了!我承认我说错了话。怎么没有分别呢?她们是不得已的,我是自愿的!”车过了湾仔,花炮拍啦拍啦炸裂的爆响渐渐低下去了,街头的红绿灯,一个赶一个,在车前的玻璃里一溜就黯然灭去。汽车驶入一带黑沉沉的街衢。乔琪没有朝她看,就看也看不见,可是他知道她一定是哭了。他把自由的那只手摸出香烟夹子和打火机来,烟卷儿衔在嘴里,点上火。火光一亮,在那凛冽的寒夜里,他的嘴上仿佛开了一朵橙红色的花。花立时谢了。又是寒冷与黑暗……
这一段香港故事,就在这里结束……薇龙的一炉香,也就快烧完了。
一九四三年四月
*初载一九四三年五月、六月、七月上海《紫罗兰》第二期、第三期、第四期,收入一九四四年八月上海杂志社《传奇》。原题《沉香屑第一炉香》,《张爱玲全集》中改为此名。
[book_title]❀第二炉香❀
克荔门婷兴奋地告诉我这一段故事的时候,我正在图书馆里阅读马卡德耐爵士出使中国谒见乾隆的记载。那乌木长台,那影沉沉的书架子,那略带一点冷香的书卷气,那些大臣的奏章,那象牙签、锦套子里装着的清代礼服五色图版,那阴森幽寂的空气;与克荔门婷这爱尔兰女孩子不甚谐和。
克荔门婷有顽劣的稻黄色头发,烫得不大好,像一担柴似的堆在肩上。满脸的粉刺,尖锐的长鼻子底下有一张凹进去的小薄片嘴,但是她的小蓝眼睛是活泼的,也许她再过两年会好看些。她穿着海绿的花绸子衣服,袖子边缘钉着浆硬的小白花边。她翻弄着书,假装不介意的样子,用说笑话的口气说道:“我姊姊昨天给了我一点性教育。”我说:“是吗?”克荔门婷道:“是的。……我说,真是……不可能的!”除了望着她微笑之外,似乎没有第二种适当的反应。对于性爱公开地表示兴趣的现代女孩子很多很多,但是我诧异克荔门婷今天和我谈论到这个,因她同我还是顶生疏的朋友。她跟下去说:“我真吓了一跳!你觉得么?一个人有了这种知识之后,根本不能够谈恋爱。一切美的幻想全毁了!现实是这么污秽!”我做出漠然的样子说:“我很奇怪,你知道得这么晚!”她是十九岁。我又说:“多数的中国女孩子们很早就晓得了,也就无所谓神秘。我们的小说书比你们的直爽,我们看到这类书的机会也比你们多些。”
说到秽亵的故事,克荔门婷似乎正有一个要告诉我,但是我知道结果那一定不是秽亵的,而是一个悲哀的故事。人生往往是如此——不彻底。克荔门婷采取了冷静的,纯粹客观的,中年人的态度,但是在那万紫千红的粉刺底下,她的脸也微红了。她把胳膊支在《马卡德耐使华记》上面,说:“有一件事,香港社交圈里谈论得很厉害的。我先是不大懂,现在我悟出来了。”……一个脏的故事,可是人总是脏的;沾着人就沾着脏。在这图书馆的昏黄的一角,堆着几百年的书——都是人的故事,可是没有人的气味,悠长的年月,给它们薰上了书卷的寒香;这里是感情的冷藏室。在这里听克荔门婷的故事,我有一种不应当的感觉,仿佛云端里看厮杀似的,有点残酷。但是无论如何,请你点上你的香,少少的撮上一点沉香屑;因为克荔门婷的故事是比较短的。
起先,我们看见罗杰安白登在开汽车。也许那是个晴天,也许是阴的;对于罗杰,那是个淡色的,高音的世界,到处是光与音乐。他的庞大的快乐,在他的烧热的耳朵里正像夏天正午的蝉一般,无休无歇地叫着:“吱……吱……吱……”一阵阵清烈的歌声,细,细得要断了;然而震得人发聋。罗杰安白登开着汽车横冲直撞,他的驾驶法简直不合一个四十岁的大学教授的身分,可是他深信他绝对不会出乱子,他有一种安全感觉。今天,他是一位重要人物,谁都得让他三分,因为今天下午两点钟,他将和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结婚了。
他的新娘的头发是轻金色的,将手放在她的头发里面,手背上仿佛吹过沙漠的风,风里含着一蓬一蓬的金沙,干爽的、温柔的,扑在人身上痒痒地。她的头发的波纹里永远有一阵风,同时,她那蜜合色的皮肤又是那么澄净,静得像死。她叫愫细——愫细蜜秋儿。罗杰啃着他的下嘴唇微笑着。他是一个罗曼蒂克的傻子——在华南大学教了十五年的化学物理,做了四年的理科主任与舍监,并不曾影响到他;归根究底,他还是一个罗曼蒂克的傻子。为什么不用较近现实的眼光去审察他的婚姻呢?他一个月挣一千八百元港币,住宅由学校当局供给;是一个相当优美的但是没有多大前途的职业。愫细年纪还轻得很,为她着想,她应当选择一个有未来的丈夫。但是她母亲蜜秋儿太太早年就守了寡,没有能力带她的三个女儿回国去。在香港这一隅之地,可能的丈夫不多;罗杰,这安静而平凡的独身汉,也是不可轻视的。于是蜜秋儿太太容许罗杰到她们家里来;很容易地,愫细自以为她爱上了他。和她玩的多数是年轻的军官,她看不起他们,觉得她自己的智力年龄比他们高,只有罗杰是比众不同的。后来她就答应嫁给罗杰……罗杰不愿意这么想。这是他对于这局面的合理的估计,但是这合理的估计只适用于普通的人。愫细是愫细啊!直到去年她碰见了罗杰,爱上了他,先前她从来没有过结婚的念头。
蜜秋儿太太的家教是这么的严明,愫细虽然是二十一岁的人了,依旧是一个纯洁的孩子,天真得使人不能相信。她姊姊靡丽笙在天津结婚,给了她一个重大的打击,她舍不得她姊姊。靡丽笙的婚姻是不幸的,传说那男子是个反常的禽兽,靡丽笙很快的离了婚。因为天津伤心的回忆太多了,她自己愿意离开天津,蜜秋儿太太便带了靡丽笙和底下的两个女儿,移到香港来。现在,愫细又要结婚了。也许她太小了;由于她的特殊的环境,她的心理的发育也没有成熟,但是她的惊人的美貌不能容许她晚婚。
罗杰紧紧地踏着马达,车子迅速地向山上射去。他是一个傻子,娶这么一个稚气的夫人!傻就傻罢,人生只有这么一回!他爱她!他爱她!在今天下午行礼之前,无论如何要去探望她一次。她好好地在那里活着么?她会在礼拜堂里准时出现么?蜜秋儿太太不会让他见到愫细的,因为办喜事的这一天,婚礼举行之前,新郎不应当看见新娘的,看见了就不吉利。而且他今天上午已经和蜜秋儿家里通过两次电话了,再去,要给她们笑话。他得找寻一点藉口,那不是容易的事。新房里的一切早已布置完备了,男傧相女傧相都活活泼泼地没有丝毫生病的象征,结婚戒指没有被失落,行过婚礼后他们将在女家招待亲友,所以香槟酒和茶点完全用不着他来操心……哦,对了,只有一件;新娘和女傧相的花束都已订购,但是他可以去买半打贵重的热带兰花送给蜜秋儿太太和靡丽笙佩戴。照理,他应当打电话去询问她们预备穿什么颜色的衣服,可是他觉得那种白色与水晶紫的兰花是最容易配颜色的,冒昧买了,决没有大错。于是在他的车子经过“山顶缆车”的车站的时候,他便停下来了,到车站里附属的花店里买了花,挟着盒子,重新上了车,向“高街”驶来。这“高街”之所以得名,是因为街身比沿街的房屋高出数丈,那也是香港地面崎岖的特殊现象之一。
蜜秋儿太太住的是一座古老的小红砖房屋,二层楼的窗台正对着街沿的毛茸茸的绿草。窗户里挑出一根竹竿来,正好搭在水泥路上,竹竿上晾着褥单,橙红的窗帘,还有愫细的妹妹凯丝玲的学生制服,天青裙子,生着背带。凯丝玲正在街心溜冰,老远的就喊:“罗杰!罗杰!”罗杰煞住了车,向她挥了挥手,笑道:“哈啰,凯丝玲!”凯丝玲嗤啦嗤啦摇摇摆摆向这边滑了过来,今天下午她要做提花篮的小女孩,早已打扮好了,齐齐整整地穿着粉蓝薄纱的荷叶边衣裙,头上系着蝴蝶结。罗杰笑道:“你小心把衣服弄脏了,她们不让你进礼拜堂去!”凯丝玲撇了撇嘴道:“不让我进去!少了我,她们结不成婚!”罗杰笑了,因问道:“她们在做什么?忙得很吧?”凯丝玲悄悄说道:“快别进去。她们在哭呢!”罗杰惊道:“愫细在哭么?”凯丝玲道:“愫细也哭,妈妈也哭,靡丽笙也哭。靡丽笙是先哭的,后来愫细也哭了,妈妈也给她们引哭了。只有我不想哭,在里面待着,有点不好意思,所以我出来了。”罗杰半晌不言语。凯丝玲弯下腰去整理溜冰鞋的鞋带,把短裙子一掀掀到脖子背后去,露出裤子上面一截光脊梁,脊梁上稀稀地印着爽身粉的白迹子。
罗杰望着那冷落的街衢,街那边,一个印度女人,兜着玫瑰紫的披风,下面露出柠檬黄的莲蓬式裤脚管,走进一带灰色的破烂洋房里去了。那房子背后,一点遮拦也没有,就是藕色的天与海。天是热而闷,说不上来是晴还是阴的。罗杰把胳膊支在车门上,手托住了头……哭泣!在结婚的日子!当然,那是在情理之中。一个女孩子初次离开家庭与母亲……微带一些感伤的气氛,那是合适的,甚至于是必须的。但是发乎情,止乎礼,这样的齐打伙儿举起哀来,似乎过分了一些。无论如何,这到底不是初民社会里的劫掠婚姻,把女儿嫁到另一个部落里去,生离死别永远没有再见面的机会了!他一面这样想着,一面却深深觉得自己的自私。蜜秋儿太太是除了这三个女儿之外,一无所有的人。她们母女间的关系,自然分外密切。现在他要把愫细带走了,这最后数小时的话别,他还吝于给她们么?然而他是一个英国人,对于任何感情的流露,除非是绝对必要的,他总觉得有点多余。他怕真正的,血与肉的人生。不幸,人是活的,但是我们越少提起这件事越好。不幸,他爱愫细,但是他很知道那是多么傻的一回事。只有今天,他可以纵容他自己这么傻——如他刚才告诉自己的话一般,傻就傻罢!一生只有这么一天!屋里的女人们哭尽管哭,他得去问候愫细一下,即使不能够见她一面,也可以得到她的一些消息。
他跳下车来,带了花,走下一截迂长的石级,去揿蜜秋儿家门上的铃,仆欧给他开了门。为了要请客,那间阴暗宽绰的客厅今天是收拾清楚了,狗和孩子都没有放进来过,显得有点空洞洞地。瓶里插了苍兰与百合,穹门那边的餐室里,放着整台的雪亮的香槟酒杯,与一叠叠的五彩盘龙碟子,大盘里的夹心面包用爱尔兰细麻布的罩子盖得严严地。罗杰在他常坐的那张绿漆藤椅上坐下了。才坐下,蜜秋儿太太就进来了;大热天,根本就不宜动感情;如果人再胖一些,那就更为吃力。蜜秋儿太太口上满是汗,像生了一嘴的银白胡子渣儿。她的眼圈还是红红的,两手互握着,搁在心口上,问道:“罗杰,你怎么这个时候跑来了?出了什么事么?”罗杰站起身来笑道:“没有什么,买了点花送来给你和靡丽笙,希望颜色不犯冲;早点儿想着就好了!”他向来不大注意女人穿的衣服的,但是现在特地看了蜜秋儿太太一眼。她已经把衣服穿好了,是一件枣红色的,但是蜜秋儿太太一向穿惯了黑,她的个性里大量吸入了一般守礼谨严的寡妇们的黑沉沉的气氛,随便她穿什么颜色的衣服,总似乎是一身黑,胖虽胖,依然楚楚可怜。她打开了花盒子,哟了一声道:“瞧你这浪费的孩子!”说着,便过来吻了他一下,眼圈儿更红了。罗杰道:“愫细觉得怎么样?还好么?”蜜秋儿太太勉强笑道:“她在收拾头发呢。我看你,不必在这里多坐了,她这会子心里乱得很,那里匀得出工夫来应酬你?就有工夫,也不成;那是规矩如此。如果你已经吃过了午饭,也就可以去换衣服了。”罗杰被她一句话提醒,依稀记得,在正午十二点至一点半的时候,普通人似乎是有这么一个吃饭的习惯。便道:“我不饿,我早上才吃过东西。”蜜秋儿太太道:“可了不得!你连饭也不要吃了,那可不行!”罗杰只得拿起他的帽子道:“我这就到饭馆子里去。”蜜秋儿太太道:“我不相信你真会去。我亲爱的罗杰,你把人饿虚了,神经过度紧张,在礼拜堂要失仪的。你还是在这儿等一会,我去弄点冷的给你吃。”便匆匆的出去了。
被她这一张罗,罗杰忽然觉得他的神经的确有松弛一下的必要;他靠在藤椅子上,把腿伸直了,两只手插在袴袋里,轻轻的吹着口哨。吹了一半,发现他吹的是婚礼的进行曲,连忙停住了。只见门一开,靡丽笙抱着一只电风扇走了进来。靡丽笙大约是不知道客厅里有人,脸上湿涔涔的还挂着泪珠儿,赤褐色的头发乱蓬蓬的披在腮颊上。身上穿着一件半旧的雪青绉纱挖领短衫,象牙白山东绸裙。也许在一部份人的眼光里看来,靡丽笙是和愫细一样的美,只是她的脸庞过于瘦削。她和愫细一般的有着厚沉沉的双眼皮,但是她的眼角微微下垂,别有一种凄楚的韵致。罗杰跳起身来笑道:“早安,靡丽笙。”靡丽笙站住了脚道:“啊,你来了!”她把电风扇搁在地上,迅疾地向他走来,走到他跟前,她把一只手按在她袒露的咽喉上,低低的叫了一声:“罗杰!”罗杰感到非常的不安,他把身背后的藤椅子推开了一些,人就跟着向后让了一让,问道:“靡丽笙,你有些不舒服么?”靡丽笙突然扳住了他的肩膀,另一只手捧住了脸,呜咽地说道:“罗杰,请你好好的当心愫细!”罗杰微笑道:“你放心,我爱她,我不会不当心她的!”一面说,一面轻轻的移开了她搁在他肩头的那只手,自己又向藤椅的一旁退了一步。靡丽笙颓然地把手支在藤椅背上,人也就摇摇晃晃的向藤椅子上倒了下来。罗杰急了,连声问道:“你怎么了?你怎么了?靡丽笙?”靡丽笙扭过身子,伏在椅背上,放声哭了起来,一头哭,一头说。罗杰听不清她说些什么,只得弯下腰去柔声道:“对不起,靡丽笙,你再说一遍。”靡丽笙抬起头来,睁开了一双空落落的蓝灰的大眼睛,入了迷似的凝视着地上的电风扇,断断续续说道:“你爱她……我的丈夫也是爱我的,但是他……他待我……他待我的态度,比禽兽……还不如!他简直不拿我当人看,因为……他说是因为他爱我……”罗杰站直了身子,背过脸去道:“靡丽笙,你不应当把这些话告诉我。我没有资格与闻你的家庭秘密。”靡丽笙道:“是的,我不应当把这种可耻的事说给你听,使你窘。凭什么你要给我同情?”罗杰背对着她,皱了眉毛,捏紧了两只拳头,轻轻的互击着,用庄重的,略微有点僵僵的声音说道:“我对于你的不幸,充分的抱着同情。”靡丽笙颤声道:“你别误会了我的意思;我……我并不是为了要你的同情而告诉你。我是为愫细害怕。男人……都是一样的——”罗杰满心不快地笑了一声,打断她的话道:“这一点,你错了;像你丈夫那么的人,很少很少。”靡丽笙把她那尖尖的下巴颏儿抵在手背上,惨惨戚戚地瞅着他,道:“你怎么知道你不是少数中的一个?我的丈夫外表是一个极正常的人。你也许还没有发觉你和旁人有什么不同;这是你第一次结婚。”罗杰对于自己突然失去了控制力,他掉过身来,向靡丽笙大声道:“是的,这是我第一次结婚!请你记得,再过两小时,我就要结婚了!你这些丧气话,什么时候不可以对我讲,偏偏要拣在今天?”靡丽笙哭道:“请你原谅我,我都是为了愫细——”罗杰道:“为了愫细,即使我是一个最正常的人,也要给你逼疯了!你这是为愫细打算么?”靡丽笙抽噎着答道:“我是为愫细害怕……”罗杰猛力摇撼着她的肩膀,嗄声道:“愫细知道你的离婚的实情么?”靡丽笙被他摇得泪花四溅,答不出话来。罗杰道:“你说!你说!你把这些话告诉过你妹妹没有?”那该在愫细的脑子里留下多么坏的印象!他怎么能够克服愫细的恐怖呢!靡丽笙叫道:“罗杰,快住手,我受不了。”罗杰松了她的肩膀,把她砰的一声摔在椅背上,道:“你告诉我:你的事,你母亲自然是知道得很清楚,你妹妹呢?”靡丽笙疲乏地答道:“她不知道。你想我母亲会容许她知道么?连我们所读的报纸,也要经母亲检查过才让我们看的。”罗杰一口气渐渐缓了过来,他也觉得异常的疲倦。他抓起帽子想走,趁着还有时候,他要回去喝两杯威士忌,提一提神,然后换上礼服。他早已忘了他在这儿等些什么。
正在这当儿,蜜秋儿太太系着一条白地滚红边的桃花围裙,端着一只食盘,颤巍巍地进来了;一眼看见靡丽笙,便是一怔。罗杰干咳了一声,解释道:“靡丽笙送了风扇下来,忽然发起晕来,不会是中了暑罢?”蜜秋儿太太叹了一声道:“越是忙,越是给人添出麻烦来,你快给我上去躺一会儿罢。”她把靡丽笙扶了起来,送到门口,靡丽笙道:“行了,我自己能走。”便娇怯怯的上楼去了。这里蜜秋儿太太逼着罗杰吃她给他预备的冷牛肝和罐头芦笋汤。罗杰吃着,不作声。蜜秋儿太太在一旁坐下,慢慢的问道:“靡丽笙和你说了些什么?”罗杰拿起饭巾来揩了揩嘴答道:“关于她的丈夫的事。”这一句话才出口,屋子里仿佛一阵阴风飒飒吹过,蜜秋儿太太半晌没说话。罗杰把那饭巾狠狠地团成一团,放在食盘里,看它渐渐地松开了,又伸手去把它团绉了,捏得紧紧地不放。蜜秋儿太太轻轻的把手搁在他手背上,低声下气道:“她不该单拣今天告诉你这个,可是,我想你一定能够懂得,今天,她心里特别的不好受……愫细同你太美满了,她看着有点刺激。你知道的,她是一个伤心人……”罗杰又把饭巾拿起来,扯了一角,擦了擦嘴,淡淡的一笑。当然,靡丽笙是可怜的,蜜秋儿太太也是可怜的;愫细也是可怜的,这样的姿容,这样的年纪,一辈子埋没在这阴湿、郁热、异邦人的小城里,嫁给他这样一个活了半世无功无过庸庸碌碌的人。他自己也是可怜,爱她爱得那么厉害,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他老是怕自己做出一些非英国式的傻事来,也许他会淌下眼泪来,吻她的手,吻她的脚。无论谁,爱到那个地步,总该是可怜的……人,谁不是可怜的,可怜不了那么许多!他应当对蜜秋儿太太说两句同情的、愤慨的话,靡丽笙等于是他的姊妹,自己的姊妹为人欺负了,不能不表示痛心疾首,但是他不能够。今天,他是一个自私的人,他是新郎,一切人的注意的集中点。谁都应当体谅他、安慰他、取笑他、贺他、吊他失去的自由。为什么今天他尽遇着自私的人,人人都被包围在他们自身的悲剧空气里?
哪!蜜秋儿太太又哭了,她说:“为什么我这孩子也跟我一样的命苦!谁想得到……索性像了我倒也罢了。蜜秋儿先生死了,丢下三个孩子,跟着我千辛万苦的过日子,那是人间常有的事,不比她这样……希奇的变卦!说出去也难听,叫靡丽笙以后怎样做人呢?”她扭过身去找手绢子,罗杰看着她,她腋下汗湿了一大片,背上也汗透了,枣红色的衣衫变了黑的。眼泪与汗!眼泪与汗!阴阴的,炎热的天——结婚的一天,他突然一阵恶心。无疑地,蜜秋儿太太与靡丽笙两人都有充分的悲哀的理由。罗杰安白登就是理由之一。为了他,蜜秋儿太太失去了愫细。为了愫细和他今天结婚,靡丽笙触动了自己的心事。罗杰应当觉得抱歉、心虚,然而对她们只有极强烈的憎厌。谁不憎厌他们自己待亏了的人?罗杰很知道他在这一刹那是一个野蛮的、无理可喻的动物。他站起身来,戴上了帽子就走。出了房门,方才想起来,重新探头进去说了一句:“我想我该去了。”蜜秋儿太太被泪水糊满了眼睛,像盲人似的摸索着手绢子,鼻子里吸了两吸,沙声道:“去罢,亲爱的,愿你幸福!”罗杰道:“谢谢你。”他到外边,上了车,街上有一点淡淡的太阳影子。凯丝玲站在一个卖木瓜的摊子前面,背着手闲看着,见他出来了,向他喊:“去了么,罗杰?”罗杰并不向她看,只挥了一挥手,就把车子开走了。
一个多钟头后,在教堂里,他的心境略趋平和。一排一排的白蜡烛的火光,在织金帐幔前跳跃着。风琴上的音乐,如同洪大的风,吹得烛火直向一边飘。圣坛两旁的长窗,是紫色的玻璃。主教站在上面,粉红色的头皮,一头雪白的短头发桩子,很像蘸了糖的杨梅,窗子里反映进来的紫色,却给他加上了一匝青莲色的顶上圆光。一切都是欢愉的、合理化的。罗杰愿意他的母亲在这儿;她年纪太大了,不然他也许会把她从英国接来,参加这婚礼。……音乐的调子一变,愫细来了。他把身子略微侧一侧,就可以看见她。用不着看;她的脸庞和身段上每一个微细的雕镂线条,他都是熟悉的——熟悉的;同时又有点渺茫,仿佛她是他前生画的一张图——不,他想画而没画成的一张图。现在,他前生所做的这个梦,向他缓缓的走过来了;裹着银白的纱,云里雾里,向他走过来了。走过玫瑰色的窗子,她变了玫瑰色;走过蓝色的窗子,她变了蓝色;走过金黄色的窗,她和她的头发燃烧起来了。……随后就是婚礼中的对答,主教的宣讲,新郎新娘和全体证人到里面的小房间里签了字。走出来,宾客向他们抛撒米粒和红绿纸屑。去拍照时,他同愫细单独坐一辆车;这时耳边没有教堂的音乐与喧嚣的人声,一切都静了下来了,他又觉得不安起来。愫细隔着喜纱向他微笑着,像玻璃纸包扎着的一个贵重的大洋娃娃,窝在一堆鬈曲的小白纸条里。他问道:“累了么?”愫细摇摇头,他凑近了些,低声道:“如果你不累,我希望你回答我的一句话。”愫细笑道:“又来了!你问过我多少遍了?”罗杰道:“是的,这是最后一次我问你。现在已经太晚了一点,可是……还来得及。”愫细把两只手托住他的脸,柔声道:“滑稽的人!”罗杰道:“愫细,你为什么喜欢我?”愫细把两只食指顺着他的眉毛慢慢的抹过去,道:“因为你的眉毛……这样。”又顺着他的眼眶慢慢抹过去,道:“因为你的眼睛……这样。”罗杰抓住她的手吻了一下,然后去吻她的嘴。过了一会,他又问道:“你喜欢我到和我结婚的程度么?我的意思是……你确实知道你喜欢我到这个程度么?”她重复了一句道:“滑稽的人!”他们又吻了。再过了一会,愫细发觉罗杰仍旧在那里眼睁睁的望着她,若有所思,便笑着,撮尖了嘴唇,向他的眼睛里吹了一口气,罗杰只得闭上了眼睛。两人重新吻了起来。他们拍了照片,然后到蜜秋儿住宅里去招待贺客,一直闹到晚上,人方才渐渐散去;他们回到罗杰的寓所的时候,已近午夜了。
罗杰因为是华南大学男生宿舍的舍监,因此他的住宅与宿舍距离极近,便于照应一切。房屋的后部与学生的网球场相通,前门临着倾斜的,窄窄的汽车道;那条水泥路,两旁沿着铁阑干,迂回曲折地下山去了。那时候,夜深了,月光照得地上碧清,铁阑干外,挨挨挤挤长着墨绿的木槿树;地底下喷出来的热气,凝结成了一朵朵多大的绯红的花,木槿花是南洋种,充满了热带森林中的回忆——回忆里有眼睛亮晶晶的黑色的怪兽,也有半开化的人们的爱。木槿树下面,枝枝叶叶,不多的空隙里,生着各种的草花,都是毒辣的黄色、紫色、深粉红——火山的涎沫。还有一种背对背开的并蒂莲花,白的,上面有老虎黄的斑纹。在这些花木之间,又有无数的昆虫,蠕蠕地爬动,唧唧地叫唤着。再加上银色的小四脚蛇,阁阁作声的青蛙,造成一片怔忡不宁的庞大而不彻底的寂静。
忽然水泥路上一阵脚步响,一个人踏着拖鞋,啪嗒啪嗒地往下狂奔,后面又追来了一个人,叫道:“愫细!愫细!”愫细的拖鞋比人去得快,她赤着一只脚,一溜溜下一大截子路;在铁阑干转弯的地方,人赶上了鞋,给鞋子一绊,她急忙抱住了阑干,身子往下一挫,就不见了。罗杰吓呆了,站住了脚,站了一会,方才继续跑下去。到了转弯的地方,找不到她;一直到路的尽头,连一个人影子也没有。他一阵阵的冒汗,把一套条纹布的睡衣全湿透了。他站在一棵树底下,身边就是一个自来水井,水潺潺的往地道里流。他明知这井里再也淹不死人,还是忍不住要弯下腰向井里张望,月光照得里面雪亮,明明藏不了人。这一定是一个梦——一个噩梦!他也不知道自己在那里站了多少时候。他听见马路上有人说着话,走上山来了,是两个中国学生。他们知道舍监今天才结婚,没有人管束他们,所以玩得这么晚才回宿舍来。罗杰连忙一闪,闪在阴影里,让他们走过;如果他让他们看见了,他们一定诧异得很,加上许多推测,沸沸扬扬地传说开去。他向来是小心谨慎爱惜名誉的一个人。他们走过了,他怕后面还有比他们回来得更晚的,因此他也就悄悄跟着上来,回到他自己的屋子里去了。
华南大学的学生,并不是个个都利用舍监疏防的机会出去跳舞的。有一个医科六年生,是印度人,名唤摩兴德拉,正在那里孜孜矻矻预备毕业考试,漆黑的躺在床上,开了手电筒看书。忽然听见有人敲门。他正当神经疲倦到了极点的时候,禁不起一点震动,便吓得跳起身来,坐在枕头上问道:“谁啊?”门呀的一声开了,显然有人走了进来。摩兴德拉连忙把手电筒扫射过去,那电筒笔直的一道光,到了目的物的身上,突然融化了,成为一汪一汪的迷糊的晶莹的雾,因为它照耀着的形体整个是软的、酥的、弧线的、半透明的;是一个女孩子紧紧把背贴在门上。她穿着一件晚礼服式的精美睡衣,珠灰的“稀纺”,肩膀裸露在外面;松松一头的黄头发全搅乱了,披在前面。她把脖子向前面紧张地探着,不住的打着干噎,白肩膀一耸一耸,撞在门上,格登格登的响。摩兴德拉大吃一惊,手一软,手里的电筒骨碌碌跌下地去,滚得老远。他重新问道:“你是谁?”愫细把头发向后一摔,露出脸来,看了他一看,又别转头去,向门外张了一张,仿佛是极端恐怖的样子,使劲咽下一口气,嗄声叫道:“对不起——对不起——你必得帮我的忙!”一面说,一面朝他奔了过来。摩兴德拉慌得连爬带跌离了床,他床上吊着圆顶珠罗纱蚊帐,愫细一把揪住了那帐子,顺势把它扭了几扭,绞得和石柱一般结实;她就昏昏沉沉的抱住了这柱子。究竟帐子是悬空的,禁不起全身的重量这一压,她就跟着帐子一同左右的摇摆着。摩兴德拉扎煞着两只手望着她。他虽然没有去参加今天舍监的婚礼,却也认得愫细,她和他们的舍监的罗曼史是学生们普遍的谈话资料,他们的订婚照片也在《南中国日报》上登载过。摩兴德拉战战兢兢地问道:“你——你是安白登太太么?”这一句话,愫细听了,异常刺耳,她那里禁得住思前想后一下,早已号啕大哭起来,一面哭,一面蹬脚。脚上只有一只金缎拖鞋,那一只光着的脚划破了许多处,全是血迹子。
她这一闹,便惊动了左邻右舍;大批的学生,趿上鞋子,睡眼惺忪的拥到摩兴德拉的房门口来,一开门,只见屋里暗暗的,只有书桌底下一只手电筒的光,横射出来,照亮了一个女人的轻纱睡衣里面两只粉嘟嘟的玉腿,在擂鼓一般跳动。离她三尺来远,站着摩兴德拉的两条黑腿,又瘦又长,踏在姜黄色的皮拖鞋里。门口越发人声嘈杂起来,有一个人问道:“摩兴德拉,我们可以进来么?”摩兴德拉越急越张口结舌的,答不出话来。有一个学生伸手捻开了电灯,摩兴德拉如同见了亲人一般,向他们这边飞跑过来,叫道:“你们看,这是怎么一回事?安白登太太……”有人笑道:“怎么一回事?我们正要问你呢?”摩兴德拉急得要动武道:“怎么要问我?你——不要血口喷人!”旁边有一个人劝住了他道:“又没有说你什么。”摩兴德拉把手插在头发里一阵搔,恨道:“这不是闹着玩的!你们说话没有分寸不要紧,我的毕业文凭也许要生问题!我念书念得正出神,安白登太太撞进来了,进来了就哭!”众人听了,面面相觑。内中有一个提议道:“安白登先生不知道哪儿去了?我们去把他找来。”愫细听了,脸也青了,把牙一咬,顿脚道:“谁敢去找他?”没有人回答。她又提高了喉咙尖叫道:“谁敢去找他?”大家沉默了一会,有一个学生说道:“安白登太太,您要原谅我们不知道里面的细情,不晓得应该怎么样处置……”愫细把脸埋在帐子里,呜呜咽咽哭了起来道:“我求你们不要问我……我求你们!但是,你们答应我别去找他。我不愿意见他;我受不了。他是个畜生!”众人都怔住了,半晌不敢出声。他们都是年轻的人,眼看着这么一个美丽而悲哀的女孩子,一个个心酸起来,又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去端了一只椅子来,劝道:“您先坐下来歇歇!”愫细一歪身坐下了,上半身兀自伏在摩兴德拉的帐子上,哭得天昏地黑,腰一软,椅子坐不稳,竟溜到地上去,双膝跪在地上。众学生商议道:“这时候几点钟了?……横竖天也快要亮了,我们可以去把校长请来,或是请教务主任。”摩兴德拉只求卸责,忙道:“我们快快就去;去晚了,反而要被他们见怪。”愫细伸出一只委顿的手来,摆了一摆,止住了他们;良久,她才挣出了一句话道:“我要回家!”摩兴德拉追问道:“您家里电话号码是几号?要打电话叫人来接么?”愫细摇头拭泪道:“方才我就打算回去的,我预备下山去打电话,或是叫一辆车子。后来,我又想:不,我不能够……我母亲……为了我……累了这些天……这时好容易忙定了,我还不让她休息一晚?……我可怜的母亲,我将怎样告诉她呢?”有一个学生嘴快,接上去问道:“安白登先生他……”愫细叫道:“不要提起他的名字!”一个架着玳瑁边眼镜的文科学生冷冷的叹了一口气道:“越是道貌岸然的人,私生活越是不检点。我早觉得安白登这个人太规矩了,恐怕要发生变态心理。”有几个年纪小些的男孩子们,七嘴八舌的查问,被几个大的撵出去了,说他们不够资格与闻这种事。一个足球健将扠着腰,义愤填胸的道:“安白登太太,我们陪您见校长去,管教他香港立不住脚!”大家哄然道:“这种人,也配做我们的教授,也配做我们的舍监!”一齐怂恿着愫细,立时就要去找校长。还是那文科学生心细,说道:“半夜三更的,把老头子喊醒了,他纵然碍在女太太面上,不好意思发脾气,决不会怎样热心的帮忙。我看还是再待几个钟头,安白登太太可以在这里休息一下,摩兴德拉到我那屋子里去睡好了。”那体育健将皱着眉毛,向他耳语道:“让她一个人在这里,不大妥当;看她那样子,刺激受得很深了,我们不能给她一个机会寻短见。”那文科学生便向愫细道:“如果您不反对的话,我们留四五个人在这屋里照顾着,也给您壮壮胆。”愫细低声道:“谢谢你们;请不要为了我费事。”学生们又商议了一会,把愫细安置在一张藤椅子上,他们公推了四个人,连摩兴德拉在内,胡乱靠在床上,睡了几个钟头。
愫细坐在藤椅上,身上兜了一条毛巾被,只露出一张苍白的脸,人一动也不动,眼睛却始终静静的睁着。摩兴德拉的窗子外面,斜切过山麓的黑影子,山后头的天是冻结了的湖的冰蓝色。大半个月亮,不规则的圆形,如同冰破处的银灿灿的一汪水。不久,月亮就不见了,整个的天空冻住了;还是淡淡的蓝色,可是已经是早晨。夏天的早晨温度很低,摩兴德拉借了一件白外套给愫细穿在睡衣外面,但是愫细觉得这样去见校长,太不成模样,表示她愿意回到安白登宅里去取一件衣服来换上。就有人自告奋勇到那儿去探风声。他走过安白登的汽车间,看见两扇门大开着,汽车不见了,显然安白登已经离开了家。那学生绕到大门前去揿铃,说有要紧事找安白登先生;仆欧回说主人还没有起来,那学生坚执着说有急事;仆欧先是不肯去搅扰安白登,讨个没趣,被他磨得没法,只得进去了。过了一会,满面惊讶的出来了,反问那学生究竟有什么事要见安白登先生。那学生看这情形,知道安白登的确不在家,便随意扯了个谎,搪塞了过去,一溜烟奔回宿舍来报信。这里全体学生便护送着愫细,浩浩荡荡向安宅走来;仆欧见了愫细,好生奇怪,却又摸不着头脑,愫细也不睬他,自去换上了一件黑纱便服,又用一条黑色“蕾丝”网巾,束上她的黄头发。学生们陪着她爬山越岭,抄近路来到校长宅里。
愫细回身来向他们做了一个手势,仿佛预备要求他们等在外面,让她独自进去。学生们到了那里,本来就有点胆寒,不等她开口,早就在台阶上坐了下来;这一等就等了几个钟头。愫细再出来的时候,太阳黄黄的照在门前的藤萝架上,架上爬着许多浓蓝色的牵牛花,紫色的也有。学生们抬起头来静静的望着她,急于要听她叙说校长的反应。愫细微微张着嘴,把一只手缓缓摸着嘴角,沉默了一会。她说话的时候,声音也很平淡,她说:“巴克先生也很同情我,很同情我,但是他劝我回到罗杰那儿去。”她采了一朵深蓝色的牵牛花,向花心吹了一口气。她记起昨天从教堂里出来的时候,在汽车里,他那样的眼睁睁的看着她,她向他的眼睛里吹了一口气,使他闭上了眼。罗杰安白登的眼睛是蓝的——虽然很少人注意到这件事实。其实并不很蓝,但是愫细每逢感情冲动时,往往能够幻想它们是这朵牵牛花的颜色。她又吹吹那朵花,笑了一笑,把它放在手心里,两只手拍了一下,把花压扁了。
有一个学生咳了一声道:“安白登平时对巴克拍马屁,显然是拍到家了!”又有一个说道:“巴克怕闹出去于学校的名誉不好听。”愫细掷去了那朵扁的牵牛花。学校的名誉!那么个破学堂!毁了它又怎样?罗杰——他把她所有的理想都给毁了。“你们的教务主任是毛立士?”学生们答道:“是的。”愫细道:“我记得他是个和善的老头子,顶爱跟女孩子们说笑话。……走,我们去见他去。”学生们道:“现在不很早了,毛立士大约已经到学校里去了,我们可以直接到他的办公室里去。”
这一次,学生们毫无顾忌地拥在两扇半截的活络的百叶门外面,与闻他们的谈话,连教务主任的书记在内。听到后来,校役、花匠、医科工科文科的办公人员,全来凑热闹。愫细和毛立士都把喉咙放得低低的,因此只听见毛立士一句句的问,愫细一句半句的答,问答的内容却听不清楚。问到后来,愫细不回答了,只是哽咽着。
毛立士打了个电话给蜜秋儿太太,叫她立刻来接愫细。不多一刻,蜜秋儿太太和靡丽笙两人慌慌张张,衣冠不整的坐了出差汽车赶来了。毛立士把一只手臂兜住愫细的肩膀,把她珍重地送了出来,扶上了车。学生们见了毛立士,连忙三三五五散了开去,自去谈论这回事。他们目前注意的焦点,便是安白登的下落,有的说他一定是没脸见人,躲了起来;有的说他是到湾仔去找能够使他满足的女人去了;有的说他隐伏在下意识内的神经病发作了;因为神经病患者的初期病征之一,往往是色情狂。
罗杰安白登自己痛苦固然痛苦,却没有想像到这么许多人关心他。头一天晚上,他悄悄地回到他的卧室里,坐在床上看墙上挂着的愫细的照片。照片在暗影里,看不清。他伸手把那盏旧式的活动挂灯拉得低低的,把光对准了照片的镜架。灯是旧的,可是那嵌白暗龙仿古的磁灯罩子,是愫细新近给他挑选的,强烈的光射在照片的玻璃上,愫细的脸像浮在水面上的一朵白荷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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