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偶然草
[book_author]石评梅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文集,完结
[book_length]46036
[book_dec]现代散文集。石评梅著。北平华严书店1929年4月初版。内分上、下两部,收1926—1928年间所作散文20篇。其中有《墓畔哀歌》之类深情悼念爱人的文章,作者经历诸多不幸之后,涉世较深,视野渐广,心怀也渐渐开阔起来,终于写下:“我只好振作起来向前摸索,看着荆棘山石刺破了自己的皮肤,血淋淋下滴时虽然痛苦,不过也有一种新经验能令我兴奋”(《花神殿的一夜》)。遗憾的是,她来不及写出振作之后的新作,就不幸病逝,与她所爱的高君宇长眠于陶然亭湖畔的“春风青冢”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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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雪夜
北京城落了这样大这样厚的雪,我也没有兴趣和机缘出去鉴赏,我只在绿屋给受伤倒卧的朋友煮药煎茶。寂静的黄昏,窗外飞舞着雪花,一阵紧是一阵,低垂的帐帷中传出的苦痛呻吟,一声惨似一声!我黑暗中坐在火炉畔,望着药壶的蒸汽而沉思。
如抽乱丝般的脑海里,令我想到关乎许多雪的事,和关乎许多病友的事,绞思着陷入了一种不堪说的情状;推开门我看着雪,又回来揭起帐门看看病友,我真不知心境为什么这样不安定而彷徨?我该诅咒谁呢?是世界还是人类?我望着美丽的雪花,我赞美这世界,然而回头听见病友的呻吟时,我又诅咒这世界。我们都是负着创痛倒了又挣扎,倒了又挣扎,失败中还希冀胜利的战士,这世界虽冷酷无情,然而我们还奢望用我们的热情去温暖,这世界虽残毒狠辣,而我们总祷告用我们的善良心灵去改换。如今,我们在战线上又受了重创,我们微小的力量,只赚来这无限的优伤!何时是我们重新挣扎的时候,何时是我们战胜凯旋的时候?我只向熊熊的火炉祷祝他给与我们以力量,使这一剂药能医治我病友霍然使她能驰驱赴敌再扫阴霾!
黄昏去了,夜又来临,这时候瑛弟踏雪来看病友,为了人间的烦恼,令他天真烂慢的面靥上,也重重地罩了愁容,这真是不幸的事,不过我相信一个人的生存,只是和苦痛搏战,这同时也在一件极平淡而庸常无奇的事吧!我又何必替众生来忏悔?
给她吃了药后,我才离开绿屋,离开时我曾想到她这一夜辗转哀泣的呻吟,明天朝霞照临时她惨白的面靥一定又瘦削了不少!爱怜,同情,我真不愿再提到了,罪恶和创痛何尝不是基于这些好听的名词,我不敢诅咒人类,然而我又何能轻信人类……所以我在这种情境中,绝不敢以这些好听的名词来施恩于我的病友;我只求赐她以愚钝,因为愚钝的人,或者是幸福的人,然而天又赋她以伶俐聪慧以自戕残。
出了绿屋我徘徊在静白的十字街头了,这粉装玉琢的街市,是多么幽美清冷值得人鉴赏和赞美!这时候我想到荒凉冷静的陶然亭,伟大庄严的天安门,萧疏辽阔的什刹海,富丽娇小的公园,幽雅闲散的北海,就是这热闹多忙的十字街头,也另有一种雪后的幽韵,镇天被灰尘泥土蔽蒙了的北京,我落魄在这里许多年,四周只有层层黑暗的网罗束缚着,重重罪恶的铁闸紧压着,空气里那样干燥,生活里那样枯涩,心境里那样苦闷,更何必再提到金迷沉醉的大厦外,啼饥号寒的呻吟。然而我终于在这般梦中惊醒,睁眼看见了这样幽美神妙的世界,我只为了一层转瞬即消逝的雪幕而感到欣慰,由欣慰中我又发现了许多年未有的惊叹,纵然是只如磷火在黑暗中细微的闪烁,然而我也认识了宇宙尚有这一刹那的改换和遮蔽,我希望,我愿一切的人情世事都有这样刹那的发现,改正我这对世界浮薄的评判。
过顺治门桥梁时,一片白雪,隐约中望见如云如雾两行挂着雪花的枯树枝,和平坦洁白的河面。这时已夜深了,路上行人稀少,远远只听见犬吠的声音,和悠远清灵的钟声。沙沙地我足下践踏着在电灯下闪闪银光的白雪直觉到恍非人间世界。城墙上参差的砖缘,披罩着一层一层的白雪,抬头望:又看见城楼上粉饰的雪顶,和挂悬下垂的流苏。底下现出一个深黑的洞,远望见似乎是个不堪设想的一个恐怖之洞门。我立在这寂静的空洞中往返回顾而蜘蹰,我真想不到扰攘拥挤的街市上,也有这样沉寂冷静时候。
过了宣武门洞,一片白地上,远远望见万盏灯火,人影蠕动的单牌楼,真美,雪遮掩了一切污浊和丑恶。在这里是十字街头了,朋友们,不少和我一样爱好雪的朋友们,你们在这清白皎洁的雪光下,映出来的影子,践踏下的足踪,是怎么光明和伟大!今夜我投身到这白茫茫的雪镜中,我只照见了自己的渺小和阴暗,身心的四周何尝能如雪的透明纯洁;因为雪才反映出我自己的黑暗和污浊,我认识自己只是一个和罪恶的人类一样的影子,我又那能以轻薄的心理去责备人类,和这本来不情明的世界呢!朋友!我知所忏悔了!
爱恋着雪夜,爱恋着这刹那的雪景,我虽然因夜深不能去陶然亭,什刹海,北海,公园,然而我禁不住自己的意志,我的足踪忽然走向天安门,过西安门饭店的门前时,看见停着的几辆汽车,上边都是白雪,四轮深陷在雪里,黑暗的车箱中有蜷伏着的人影,高耸的洋楼在夜的云霄中扑迎着雪花,一盏盏的半暗的电灯下照出门前零乱的足痕,我忽然想起赖婚中的一幕来,这门前有几分像呢!走向前,走向前,丁丁当当的电车过去了,我只望着它车轮底的火花微笑!我骄傲,我是冒着雪花走向前去的,我未曾借助于什么而达到我的目的,我只是走向前,走向前。
进了西长安街的大森林,我远远看见天边四周都现着浅红,疏疏的枝桠上堆着雪花,风过处纷纷地飞落下来,和我的眼泪滴在这地上一样。过这森林时我抱着沉重的怆痛,我虽然能忆起往日和君宇走过时的足踪在那里,但我又怎敢想到城南一角黄土下已埋葬了两年的君宇,如今连梦都无。
过了三门洞,呵!这伟大庄严的天安门,只有白,只有白,只有白,漫天漫地一片皆白,我一步一步像拜佛的虔诚般走到了白石桥梁下,石狮龙柱之前,我抬头望着红墙碧瓦巍然高耸的天安门,我怪想着往日帝皇的尊严,和这故宫中遗留下的荒凉。踏上了无人践踏的石桥,立在桥上远望灯光明灭的正阳门,我傲然的立了多时,我觉着心境逐渐的冷静沉默,至于无所兴感这又是我的世界,这如梦似真的艺术化的世界。下了桥我又一直向前去,那新栽的小松上,满缀了如流苏似的雪花,一列一列远望去好像撑着白裙的舞女。前面有一盏光明的灯照着,我向前去了几步,似乎到了中山先生铜像基础旁便折回来。灯光雪光照映在我面上,这时我觉心地很洁白纯真,毫无阴翳遮蔽,因为我已不是在这世界上,我脱了一切人间的衣裳,至少我也是初来到这世界上。
我自己不免受人间一切翳蒙,我才爱白雪,而雪真能洗涤我心灵至于如雪冷洁;我还奢望着,奢望人间一切的事物和主持世界的人类,也能给雪以洗涤的机会,那么,我相信比用血来扑灭反叛的火焰还要有效!
[book_title]墓畔哀歌
一
我由冬的残梦里惊醒,春正吻着我的睡靥低吟!晨曦照上了窗纱,望见往日令我醺醉的朝霞,我想让丹彩的云流,再认认我当年的颜色。
披上那件绣着蛱蝶的衣裳,姗姗地走到尘网封锁的妆台旁。呵!明镜里照见我憔悴的枯颜,像一朵颤动在风雨中苍白凋零的梨花。
我爱,我原想追回那美丽的皎容,祭献在你碧草如茵的墓旁,谁知道青春的残蕾已和你一同殉葬。
二
假如我的眼泪真凝成一粒一粒珍珠,到如今我已替你缀织成绕你玉颈的围巾。
假如我的相思真化作一颗一颗的红豆,到如今我已替你堆集永久勿忘的爱心。
哀愁深埋我的头。
我愿燃烧我的肉身化成灰烬,我愿放浪我的热情怒涛汹捅,天呵!这蛇似的蜿蜒,蚕似的缠绵,就这样悄悄地偷去了我生命的青焰。我爱,我吻遍了你墓头青草在日落黄昏;我祷告,就是空幻的梦吧,也让我再见见你的英魂。
三
明知道人生的尽头便是死的故乡,我将来也是一座孤冢,衰草斜阳,有一天呵!我离开繁华的人寰,悄悄入葬。这悲艳的爱情一样是烟消云散,昙花一现,梦醒后飞落在心间的都是些残泪点点。
然而我不能把记忆毁灭,把埋我心墟的残骸抛却,只求我能永久徘徊在这垒垒荒冢之间,为了着守你的墓茔,祭献那茉莉花环。
我爱,你知否我无言的忧衷,怀想着往日轻盈之梦”梦中我低低唤着你小名,醒来只是深夜长空有孤雁哀鸣!
四
黯淡的天幕下,没有明月也无星光这宇宙像数千年的古墓;皑皑白骨上,飞动闪映着惨绿的磷花。我匍匐哀泣于此残锈的铁栏之旁,愿烘我愤怒的心火,烧毁这黑暗丑恶的地狱之网。
命运的魔鬼有意捉弄我弱小的灵魂,罚我在冰雪寒天中,寻觅那凋零了的碎梦。求上帝饶恕我,不要再修害我这仅有的生命,剩得此残躯在,容我杀死那狞恶的敌人!我爱,纵然宇宙变成烬来的战场,野烟都腥:在你给我的甜梦里,我心长系驻于虹桥之中,赞美永生!
五
我镇天踟蹰于垒垒荒冢,看遍了春花秋月不同的风景,抛弃了一切名利虚荣,来到此无人烟的旷野,哀吟缓行。我登了高岭,向云天苍茫的西方招魂,在绚烂的彩霞里,望见了我沉落的希望之陨星。
远处是烟雾冲天的古城,火星似金箭向四方飞游!隐约的听见刀枪搏击之声,那狂热的欢呼令人震惊!在碧草萋萋的墓头,我举起了胜利的金觥,饮吧我爱,我奠祭你静寂无言的孤冢!
星月满天时,我把你遗我的宝剑纤手轻擎,宣誓向长空:愿此生永埋了英雄儿女的热情。
六
假如人生只是虚幻的梦影,那我这些可爱的映影,便是你赠与我的全生命。我常觉你在我身后的树林里,骑着马轻轻地走过去。我常觉你停息在我的窗前,徘徊着等我的影消灯熄。常觉你随着我唤你的声音悄悄走近了我,又含泪退到了墙角。常觉你站在我低垂的雪帐外,哀哀地对月光而叹息!
在人海尘途中,偶然逢见个像你的人,我停步凝视后,这颗心呵!便如秋风横扫落叶般冷森凄零!我默思我已经得到爱的之心,如今只是荒草夕阳下,一座静寂无语的孤冢。
我的心是深夜梦里,寒光闪的的残月,我的情是青碧冷静,永不再流的湖水。残月照着你的墓碑,湖水环绕着你的坟,我爱,这是我的梦,也是你的梦,安息吧,敬爱的灵魂!
七
我自从混迹到尘世间,便忘却了我自己;在你的灵魂我才知是谁?
记得也是这样夜里。我们在河堤的柳丝中走过来,走过去。我们无语,心海的波浪也只有月儿能领会。你倚在树上望明月沉思,我枕在你胸前听你的呼吸。抬头看见黑翼飞来掩遮住月儿的清光,你抖颤着问我:假如这苍黑的翼是我们的命运时,应该怎样?
我认识了欢乐,也随来了悲哀,接受了你的热情,同时也随来了冷酷的秋风。往日,我怕恶魔的眼睛凶,白牙如利刃;我总是藏伏在你的腋下趑趄不敢进,你一手执宝剑,一手扶着我践踏着荆棘的途径,投奔那如花的前程!如今,这道上还留着你斑斑血痕。恶魔的眼睛和牙齿再是那样凶狠,但是我爱,你不要怕我孤零,我愿用这一纤细的弱玉腕,建设那如意的梦境。
八
春来了,催开桃蕾又飘到柳梢,这般温柔慵懒的天气真使人恼!她似乎躲在我眼底有意缭绕,一阵阵风翼,吹起了我灵海深处的波涛。
这世界已换上了装束,如少女般那样娇娆,他披拖着浅绿的轻纱,蹁跹在她那(姹)紫嫣红中舞蹈。伫立于白杨下,我心如捣,强睁开模糊的泪眼,细认你墓头,萋萋芳草。满腔心酸与谁道!愿此恨吐向青天将天地包。它纠结围绕着我的心,像一堆枯黄的蔓草,我爱,我待你用宝剑来挥扫,我待你用火花来焚烧。
九
垒垒荒冢上,火光熊熊,纸灰缭绕,清时到了。这是碧草绿水的春郊。墓畔有白发老翁,有红颜少年,向这一扌不黄土致不尽的怀忆和哀悼,云天苍茫处我将魂招;白杨萧条,暮鸦声声,怕孤魂归路迢迢。
逝去了,欢乐的好梦,不能随墓草而复生,明朝此日,谁知天涯何处寄此身?叹漂泊我已如落花浮萍,且高歌,且痛饮,拼一醉烧熄此心头余情。
我爱,这一杯苦酒细细斟,邀残月与孤星和泪共饮,不管黄昏,不论夜深,醉卧在你墓碑傍,任霜露侵凌吧!我再不醒。
[book_title]凄其风雨夜
已是小春天气,但为何却这般秋风秋雨?昨夜接读了贤的信,又增加我不少的烦闷。可怜我已是枯萎的残花了,偏还要受尽风雨的欺凌。
这几夜在雨声浙沥中,我是整夜的痛哭。伴我痛哭的是孤灯,看我痛哭的只有案头陈列着的宇的遗像。唉,我每想到宇时,就恨不立即死去!死去,完成我们生前所遗的。至少,我的魂儿可以伴着字的魂在月下徘徊,在花前笑语;我可以紧紧的握着他的手,我可以轻轻的吻他的唇。宇,世界上只有他才是我的忠诚的情人,只有他才是我的灵魂的保护者,当他的骨骸陈列在我眼前时我才认识了他,认识他是伟大的一个殉情的英雄!
而今,我觉得渺渺茫茫去依附谁?去乞求于谁?我不愿意受到任何人的哀怜,尤其不愿接受任何人的怜爱;我只想死,我想到自杀,就我自杀的时候,也要选个更深人静,万籁俱寂的辰光。
今天下午我冒雨去女师大看小鹿,在琴室里遇见玉薇,她说:“梅!祝你的新生命如雨后嫩芽!”这是什么话呵?连她都这样不知我,可见在人间寻求个心的了解者是很难的事;不过,假如宇是为了了解我而死,那么,这死又是何等的悲惨?我也宁愿天下人都不了解我,我不愿天下人为了解而死。
红楼归来,心情十分黯淡,我展开纸,抹着泪给玉微写这样一封短信——
玉薇:
我现在已是一个罩上黑纱的人了,我的一切都是黯淡的,都是死寂的;我富丽的生命,已经像彗星般逝去,只剩余下这将走进坟墓的皮囊,心灵是早经堙葬了。
我的过去是隐痛,只可以让少数较为了解我的人知道。因为人间的同情是幻如水底月亮,自己的苦酒只好悄悄的咽下,却不必到人前去宣扬。
对于这人间我本来没有什么希望的,宇死后我更不敢在人间有所希望,我只祈求上帝容许我忏悔,忏悔着自己的过错一直到死时候,朋友,你相信我是不再向人们求爱怜与抚慰的,我要为死了的宇保存着他给我的创伤,决不再在人们面前透露我心琴的弹唱了。
近来我的心是一天比一天死寂,一天比一天空虚,一天比一天走进我的坟墓,快了,我快要到那荒寂的圹野里去伴我那殉情的宇!
“祝你的新生如而后嫩芽”的话,朋友,恕我不收受,还给你罢,如今我已是秋风秋而下救人践踏腐烂了的花瓣。
可怜的梅。
宇死去已是一月了,飞驰的时光割断人天是愈去愈远,上帝!请告诉我在何时何地再能见到宇。
[book_title]寄露沙
你满挟着同情心的几句话,我看了后哭了!我的泪依然还不曾流完,仍然这样汹涌,这样泛滥;我真不解为了什么这样?是我懦弱的表示吗?我是最后战死的先锋,我总算牺牲了感情让意志去杀人的女魔,我何尝真的如一般女子那么懦弱呢?
造物小儿有意弄人,使我用那极神妙奇异的心之手去杀人,同时又使我迷惘怨愤陷于自杀;朋友!幸我素量宽;大,不然,经此次打击,能免于死,大概也难免于疯吧?陷入如斯命运之人,已不能拯救,而且不必拯救;你又何须为了我的颓丧而叹息呢?
往昔春花如锦的生涯,在我觉着是枯叶飘泊的命运;到如今真的到这种绝境时,我已无语能藉以比拟。才知道人间极苦痛的事是不能写不能道的。朋友!我将告诉你什么?
世界上是一条绳子系着的,我是紧缚在母亲绳上的一个小扣,我为母亲的绳子安全,我没有勇气去斩断而破坏一切的忍心;因之,我才感到生不愿而死不能的痛苦!宇的观念战胜了,我愿葬他埋他之后,我也飘然远去,不论沧海畔,深涧傍,都可以作我埋心葬骨之地。母亲的观念战胜了,又觉着以宇死后我感到的惨痛,而让我年高无依的老母去承受,我心何忍!如斯两相抵触,最后的胜利,朋友!我真不知如何判决了。
此身不死,即此心不死,此心不死,即此情更难死。从此风雨之夕,花前月下,常飘浮着我这凄清的瘦影;自然,我有时也要哽咽地唱出那悲惨哀怨像夜莺一样的曲子;假如君宇有灵,这便是我的那颗心。
人生大概是不能脱离痛苦的,如此缠绵悲惨哀艳的痛苦,是千百人中,千年间难以遭逢的事。所以我当俯伏着向上帝手中接受了这样特别的礼赠,我无怨言,更无怒容。
现在这种悼亡追悔的心情,是爱我的人最后留给我的纪念。因之,我要赞美珍贵我今日所觉到的一切异感,和我将来一切的觉悟。相信这是爱我的人由他最可爱的手递给我的。那末,朋友!你又何须为我而倍增凄伤呢?
[book_title]葡萄架下的回忆
生命之波,滔滔地去了,禁不住的还想,深沉的回忆。但有时他那深印脑海的浪花,却具着惹人不忘的魅力。在这生命中之一片碎锦,是应当永志的。一刹那,捉不住的秋又吉了,但是不灭的回忆依然存在。
窗外的杨柳,很懊恼的垂着头,沉思她可怜的身世。那一缕缕的微笑,从瑟瑟的风浪中传出。在淡泊的阳光下,照出那袅娜的姿态,飘荡的影子,她对于这悲愁的秋望可象有无限的怨望!有时窗上的白纬纱,起伏飘荡的被风吹着,慢慢地挂在帐角上,但是一刹时,被一阵大风仍就把他吹下来,拖在地板上。在沉寂中,观察一个极细微的事物,都含着有无限的妙理,宇宙的奥藏,都在这一点吗?
那时候我很疲倦的睡在床上,想藉着这时候休息一下,因为我在路上,已经两夜失眠了;但是疲倦的神,还是不屈不挠的,反把睡天使驱出关外,更睡不着了!虽然拢上眼睛,但是那无限的思潮,又在魔海中萦绕……莫奈何,只好把眼睛睁开,望望那窗外的杨柳和碧蓝的天,聊寄我的余思。这时候想不到我的朋友梅影君来访我!不但是沉闷中的安慰,并且是久别后的乍逢。晤面后那愉快的意线从各人的心房中射出,在凝眸微笑中,满溢着无限的温情。
我记得那是极温和的天气,淡淡的斜阳,射在苍黄的地毡上;我们坐在窗旁的椅上,谈别后的情况,她还告诉我许多令我永久记忆的事……不过我们未见面时所预备的话,都想不起;反而相对默然。后来首问我暑假中家居的成绩,可惜我所消磨岁月的,就是望着行云送夕阳。除过猛烈的刺激,深刻的回忆……高兴时随便写几句诗外,实在莫有可称述的一样成绩,不过梅影她定要我念几首给她听,后来我扭不过她的要求,想起一首《紫罗兰》来——因为她是殉了《商报》的纪念物,算是一种滑稽的记忆。我读给她的诗是——
当她从我面前低着头,匆匆走过去的时候,
她的心弦鼓荡着我的心弦,
牵引着我的足踵儿,
到了紫罗兰的面前。
花上的蝶儿,猛吃一惊,嗔人扰她甜蜜的睡眠;
但是花儿很愉快的娜女弱舞蹈着,
展开她一摺一摺的笑靥。
我想她心腔中,怀着什么疑团?
脑海里荡漾着什么波澜?
但是她准痴立着笑而不答!
当我无意中又遇着她的时候,
看她手里拿着鲜烂的花球,
衬着她玫瑰似的颊儿,乌云般的发儿,
水漾漾漆黑的眼球儿,满溢着无穷的话头。
鸟儿的音韵好像她抑扬的歌声;
花儿的丰姿,不知她自然活泼的娉婷。当我慢慢的从紫罗兰的旁边离开她,
现着一点笑,
隐着一点愁。
她半喜半怨的倚着那紫罗兰不动。
人的痴心呵!
她恐怕旁人摘她的花。
朋友呵!
假如你脑海里镌深了她,
你随时能发现一朵灿烂的花,
又何必怕旁人摘她?
车轮和我的心轮一样,相扭着旋转;
我的心却在紫罗兰前。
小鸟笑着说:
“朋友呵!
沉寂里耐着点吧!
不要把血和泪,
染在花瓣上,
使她永镌着心痛;
忘不了你的怅惘沉闷!
我轻轻地读着,她静静地听。我知道她受了很深刻的刺激。她说:“朋友啊!你干吗!向着深思之渊中求空幻的生活。愉快之波是生命流中的浪花,你不要令她忽略,把光阴匆匆地过去。你就是绞尽脑汁,破碎心血,你向人间曾否找到一点真诚的慰藉?你看清新高爽的野外那伟大自然界,都要待我们去赏玩她,涵化她。天空中的云霞,野外的锦绣都是自然魂灵的住所。她们都含着笑,仰着头,盼我们去伴他。人生一瞥,当及时行乐。虽然处的是寂寞沉闷的生活中,但是大地团团,又何处非乐土呢?你的思想,比我狭闷的多,这种理想,只好自然界去融化你。去年我读你的《亡魂》一篇,我那时很危险你的理想不觉悟,后来我接你的信,知道你近来是有些觉悟。不过恐怕是一时的冲动,不仅又要消灭了……”我听了她这番忠告,非常的感激,我的思想虽然是环境造成的,但是环境又是谁来造成的?可是懦弱的青年,只有软化在恶环境的淫威下呻吟;就是不然,也只好满腹牢骚,亢喉高唱罢了。在虚伪冷淡的社会里,谁人肯将他心上的一滴热血付与人!可知道在充满着灰尘的世界上,愉快都是狡黠的笑声,所以我宁愿多接触一点浑厚温和的自然界:安慰这枯燥的生活,我不愿随风徵愿,在那满戴假面具的人群里讨无趣!梅影知我最深,她因我握别北京有二月余,水榭赏荷已为逝波。篱畔访菊,又当盛秋:于是她就提议要到城南公园一睹园林秋色。那时我很愉快的允许,遂去准备我们的行进,当我坐着车出宣武门的时候,各种的车和扰扰攘攘的行人,除了汽车内坐着很安详舒适的阔佬们外,他们面上都现着恐惧的神气!因为路窄人多,呜呜!前面汽车迎头来,呜呜!后面的汽车,又电驰般的追来了!他们的恐惧:都是怕卧在汽车下,把一生劳碌的梦惊醒来了,或者对于他们生命历程上发生的阻碍,有点觉悟。虽然这样说,但我过那门时,我觉悟了一生的开幕材料,无非是取给于这一刹那的小把对台上的反映罢了。离公园门有十余步的距离,有一个兵,在石阶上,走来走去,他故意踏重他的皮靴表示他很赳昂的样子。他的职务是守卫而兼着收票。每当我来这儿购票的时候,他准表示他认识我是常游者的态度,并且我进了公园的时候,他准微笑着,低头踏着他皮靴上的泥尘,我看他是一个诚恳的服务者。
我进了园门后,觉着眼前出现一幅极美丽的景象。我们沿着草径走,极微细的足音,往往惊起草虫的鸣声,和蝴蝶的飞舞。那时斜阳挂在林外,碧蓝的天上,罩满了锦绣的云霞。我们慢慢地走着,领悟这人生一瞥中的愉快!自然呵!你具有了这种伟大的势力,为什么不把污浊的人心洗清,恶劣的世俗扫净。
绿荫如幕,覆在一角红墙下,分明的鲜艳。我们走过的时候,那树上的叶子,都瑟瑟地低声微语,地下的柔苔苍绿,杂着红霉的叶儿铺着,我想起那春天的红花在树上摇曳着,弄姿撒娇的样子,知道是做了一场春梦呵!我们游到葡萄架下,停止我们的行进,作个暂时的休息。我们踱过了短桥!那桥下的水是尽其所能的灌园灌艺用的!发源是从井里吸上来的。虽然人工的小河,但流在这种静雅清净的福地,也别有风味,不致埋没他的本质。我们进了葡萄架下,一种清香沁骨,令人神醉。这时候,一个茶役上来招呼,他的态度,完全是一个纯洁的园丁——农夫。他来应酬客人也觉着许多天真态度,因为他莫有带着平常茶役的假面具。
当时我们坐在架下的角上,上边有绿色的天然葡萄叶,密布着作了天棚,倒缀着许多滴露的葡萄,真令人液涎。从叶缝里能看见一线碧蓝的天纹,下边铺着一层碧苍青苔,踏下去软软的,做了天然地毯。一阵风过处,往往落些小叶,在我的襟上。我极力的镇定着我搏动的热血和呼吸,领受这一瞥中的愉快。现在青年人的幸福,也仅仅是这一途了。那时我回头看梅影,望着小桥下流水发呆!从我旁观者的观察和猜度知道她觉悟了人生观的大梦,到终久是要醒的。但是在这嚣杂烦扰的社会里,很难窥透着这一点。往往愈人愈迷,愈迷愈有味……虚荣的名利,驱使人牺牲了天良,摧残了个性,劳碌着把自己的躯壳作成个机械去适应社会——环境,并且要自相残杀肃血漂橹。到那白杨萧萧杜鹃哀啼荒茫苍凉中都一样的藏身在一扌不黄土之下。回忆起来,不过在人生途中,做了一个罪恶和不觉悟的牺牲!人各有志,梅影虽然雄志赳昂,要做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出来,为她生命中的光彩,发展她平生的抱负和雄才。不过她是藉以消磨那有生命的光阴。她有时为自然界的美一接触时,未尝不觉得是虚幻。我们是不能默默地讨论,宇宙间深奥神妙……往夕思绪飘然,灵魂要飞出去时,草上的小虫,夕阳下树上的秋蝉唧唧声把我们已飞的神思捕来!梅影一回顾,见我也立在她后面发呆,不禁得扑嗤的一笑,反把我吓了一跳。我们遂抛了那沉思的生活,转出了葡萄架后面见那一块广田分畦,种的各种蔬菜,夹杂的些野花,但却带着点憔悴的色彩,因为经了秋的缘故。有三五农夫似的园丁,蹲在那绿畦里,栽培蔬菜。他见那绿叶的大瓜,面上发出极愉快的微笑。他很乐意把全副的精神,都注在那茂盛实力的收获上。所以他很(热)诚地保护着她。
我们很不愿意离开这深刻缁衣的葡萄架下,但无情的光阴板着脸又赶着我们度黄昏黑暗的生活了。一刹那间的安慰,又匆匆地过去了,那时夕阳残霞照在一爿昏黄的草地上,幻出各样的色彩,他也要着未别我们之先,发挥尽他的爱和光——因为他要去了。那黑暗的魔障逼来了!哦!葡萄架下的回忆也完了。我回忆时的时况,这回要叫人忆了……人生的波,匆匆去了。一点一点的浪花都织在脑海的波澜纹里了。一幕一幕不尽何时回忆了啊?
[book_title]春之波
春之波在爱之河荡漾着,人类的宝贵者,他乘着光阴的船驶行了;只留下碧蓝的幕上,镌着一轮皓月,照着那梨花树叶——一缕缕含着蕙风的颤动。她跪在那清净寂寞的天心下,倾她心里所有的,贡献于上帝。她祈祷那汹涌澎湃的怒浪巨波,不要覆了她幸福船!
白绫船的泉水,滚着浪花,由山崖冲出的时候,他不回顾那亲爱的川渊,只带着他洁净的本质,悠悠地去了,沉闷的诗人啊,把伊郁结的心血,都化作了泪泉——一滴滴的从眼腔内滚到那清冷的泉心,泉心振动了,皱着眉头说:“这是人类苦痛的余沥,我愿意拿欢乐之泉洗净他。”
一片一片红花瓣,辞了她亲爱的枝柯,落在地上的时候,她心里很舒服逍遥底随着风儿飘荡,任那水去浮沉;她不希望铜囊收艳骨,涛笺弟孤魂!花开花落,她一任天公。但沉闷的诗人啊!从他心灵中搏动的余韵,知道他能安落花之魂吗?牡丹啊!你艳红的腮儿上,沾了谁的泪痕?当她驻了足,拿心灵的碎片,要问她的时,他的泪又洒在伊的腮上。
[book_title]心之波
我立在窗前许多时候,我最喜欢见落日光辉,照在那烟雾迷蒙的西山,在暮色苍茫的园里,粗厉而且黑暗的假山影,在紫色光辉里照耀着;那傍晚的云霞,飘坠在楼下,青黄相间,迎风摇曳的梧桐树上——很美丽的闪烁;犹如一阵淡红蔷薇花片的微雨,偏染了深秋梧叶。我痴痴地看那晚霞坠在西山背后,今天的愉快中秋节,又匆匆地去了!时间张着口,把青春之花,生命之果都吸进去了;只留下迷路的小羊在山坡踌躇着。
夜间临到了!我在寂寞沉闷的自然怀抱中,我是宇宙的渺小者呵;这一瞥生命之波又应当这样把温和与甜蜜的情感,去发掘宇宙秘藏之奥妙;吸收她的美和感化,以安慰这枯燥的人生呵!晶莹光辉的一轮明月,她将一手蕴藏的光明,都兴尽的照遍宇宙了;那夜景的灿烂,都构成很和平很静默的空气。我从楼上下去到了后院——那空旷的操场上,去吸收她那素彩清辉的抚爱;一路过了许多游廊,那电灯都黑沉的想着他的沉闷,他是没有力量和月光争辉的,但在黑暗的夜里,那月儿被黑云翳遮满了,除了一二繁星闪烁外,在那黑暗里辉耀着的就是电灯了!但现在他是不能和她争点光明的,因为她是自然的神。我一路想着许多无聊的小问题,不觉的走到花园的后面一棵松树底下;我就拂着枯草坐在树底。从枝叶织成的天然幕里,仰着头看那含笑的月!我闭了眼,那灵魂儿不觉的飞出去,找我那理想中之幻想界——神之宫——仙之园——作我的游缘。我觉着灵魂从白云迷茫中,分出一道光明的路,我很欣喜的踏了进去,那白玉琢成的月宫里,冉冉的走出许多极美丽的白衣仙女,张着翅膀去欢迎我的灵魂!从微笑的温和中,我跪在那白绒的毡上,伏在那洁白神女之肩上。我那时觉着灵魂儿都化成千数只的蝴蝶,翩翩在白云的深宫跳舞了!神秘的音乐,飘荡在银涛的波光中,那地上的花木,也摇曳着合拍的发出相击的细声。眼睁开了,依然在伟大的松林影下坐着,眼中还映着那闪烁而飘浮的色带:仿佛那白衣的神妃及仙女都舞蹈着向我微笑!她听见各地方都发出嘹嘹的,奇异的,悲愁的,感动的,恳切的声调;如珍珠的细雨密在深密而开花的林中一样。我慢慢地醒了那灵魂中构成的幻梦,微细的音乐还依然在那银涛之光中波动着。我凝神细听,才知是远处的箫声,那一缕缕的哀音,告诉以人类的可怜!
去年今夜,不是同她在皓月之下叙别吗?我那时候无心去看月儿的娇媚,我的泪只是往肚子里流!现在月儿一样的照在我和她的心里,但重洋之波流不去我的思悃。我确知道她是最哀痛的一个失恋者,在生命中她不觉的愉快,幸福只充满了忏悔和哀怨。她生命之花,都被那恶社会的环境牺牲了。她觉着宇宙尽充着悲哀,在呜咽的音容中,微笑总是徒然,像海鸥躲出海去,是不可能的事啊!我思潮不定的波荡着,到了我极无聊的时候,我觉着又非常可笑!人生到底是怎样生活去吗?我慢慢地向我寝室走,那萧瑟的秋风吹在两旁的树林里,瑟瑟地向我微语:他们的吟声和着风声,唱出那悲哀之歌。我踽踽独行,是沉闷无聊的事吗?但我看来,是在这烦恼嚣杂的社会里,不亲近人是躲避是非的妙法。所以人家待我有二三分的美意,我就觉着有一种说不出的恐怖布满了我的心腔。我慢慢地沉思着走到了我的楼下,忽然见楼傍有个黑影一闪,我很惊讶地问了一声“是谁”,但那黑影已完全消灭了,找不出半点行踪。一瞥的人生也是这样的无影无踪吗?我匆匆地上楼,那皓光恰好射在我的帐子上,现出种极惨的白色!在帐中的一个小像上,她掬着充足的泪泉在那眼波中,摄我的灵魂去,游那悲哀之海啊!失恋的小羊哟,在这生命之波流动的时候,那种哀怨的人生,是阻止那进行的拦路虎,愈要觉着那不语的隐痛。但人要不觉悟人世是虚伪的,本来什么也不足为凭,何况是一种冲动的感情啊!不过人在旁观者的地位都觉着她是不知达观方面去想的,到了身受者亲切的感着时候,是比不得旁观者之冷眼讥笑。这假面具带满的社会,谁能看透那脑筋汇荡着什么波浪啊!谁知道谁的目的是怎样主张啊?况且人世的事都是完全相对的,不能定一个是非;如甲以为是的乙又以为非,是没有标准的。那么,在这恶社会里失望和懊恼,都是人类难免的事。这么一想,她有多少悲哀都要被极强的意志战胜。既然人世是宇宙的渺小者瞬息的一转,影一般的就捉不住了!那疲倦的青春,和沉梦的醉者,都是青年人所不应当消极的。但现在的青年——知识界的青年,因感觉的敏感,和思想的深邃,所以处处廊着不快的人生,烦闷的人生。他们见宇宙的事物,人类是受束缚的。那如天空的鸿雁,任意翱翔,春日的流莺,随心歌啭呢?他们是没有知识的,所以他们也减少烦恼,他们是生活简单的,所以也不受拘束。
我一沉思,虽晴光素彩,光照宇宙,但我心胸中依然塞满了黑暗。我搬把椅子,放在寝室外边的栏杆旁,恰好一轮明月,就照着我。那栏杆下沉静的青草和杨柳,也伸着头和月儿微语呢。一阵秋风,那树叶依然扑拉拉落了满地。月儿仍然不能保护他今夜不受秋风的摧残,她更不能借月儿的力量,帮助他的“生命之花”不衰萎不败落。这是他们最不幸的事情,但他们也慷慨的委之于运命了!夜是何等的静默啊!心之波在这爱园中波荡着,想起多少的回忆:在初级师范读书的时候,天真烂漫,那赤血搏动的心里,是何等光亮和洁白呵!没有一点的尘埃,是奥妙神洁的天心呵!赶我渐渐一步一步的挨近社会,才透澈了社会的真象——是万恶的——引人入万恶之途的。一人万恶之渊,未有不被万恶之魔支配的!叫他洁白的心胸,染了许多的污点。他是意志薄弱的青年,能不为万恶之魔战败吗!所以一般知识略深的青年,对于社会的事业,是很热心去改造的,不过因为环境和恶魔的征服,他们结果便灰心了,所以他对于社会是卑弃的,远避的。社会上所需要的事物,都是悖逆青年的意志,而偏要使他去做的事情。被征服的青年,也只好换一副面具和心肠去应付社会去、这是人生隐痛啊!觉悟的青年,感受着这种苦痛,都是社会告诉他的,将他从前的希望,都变成悲观的枯笑,使他自然地被摒弃于社会之外,社会的万恶之魔,就是许多相袭既久的陈腐习惯;在这种习惯下面,造出一种诈伪不自然的伪君子,面子上都是仁义道德,骨子里都是男盗女娼,然而这是社会上最尊敬最赞扬的人物,假如在这社会习惯里有一二青年,要禀着独立破坏的精神,去发展个人的天性,不甘心受这种陈腐不道德的束缚,于是乎东突西冲,想与社会作对,但是社会的权力很大,罗网很密,个人绝对不能做社会的公敌的,社会像个大火炉,什么金银铜铁锡,进了炉子,都要熔化的。况且“多数服从的迷信”是执行重罚的机关(舆论),所以他们用大多数的专制威权去压制那少数的真理志士,剥夺了他的言论行动精神肉体——易卜生的社会栋梁同国民公敌都是青年在社会内的背影!
人生是不敢去预想未来,回忆过去的,只可合眼放步随造物的低昂去。一切希望和烦恼,都可归到运命的括弧下。积极方面斗争作去,终归于昙花一现,就消极方面挨延过去,依然一样的落花流水;所取的目的虽不同,而将来携手时,是同归于一点的。人生如沉醉的梦中,在梦中的时候一颦一笑,都是由衷的——发于至情的;迨警钟声唤醒噩梦后,回想是极无意识而且发笑的!人生观中一片片的回忆,也是这种现象。
今夜的月儿,好像朵生命之花,而我的赤魂又不能永久深藏在月宫,躲着这沉浊的社会去,这是永久的不满意呵!世界上的事物,没有定而不变的,没有绝对真实的。我这一时的心波是最飘忽的一只雁儿;那心血汹涌的时候,已一瞥的迫不回来了!追不回来了!我只好低着头再去沉思之渊觅她去……
[book_title]红粉骷髅
记得进了个伟大庄严的庙,先看见哼哈二将,后看见观音菩萨;战栗的恐怖到了菩萨面前才消失去,因之觉着爱菩萨怕将军,已可这样决定了。有一天忽然想起来,我到父亲跟前告诉他,他闭着眼睛微笑了说“菩萨”也不必去爱,将军也无须去怕:相信他们都是一堆泥土塑成的像。
知道了美丽的菩萨,狰狞的将军,剥了表皮都是一堆烂泥之后;因之我想到红粉,想到骷髅,想到泥人,想到肉人。
十几年前,思潮上曾不经意的起了这样一个浪花。十几年以后,依稀是在梦境,依稀又似人间,我曾逢到不少的红粉,不少的骷髅。究竟是谁呢?当我介绍给你们时,感到不安,感到惭愧,感到羞涩!
钗光衣影的广庭上,风驰电掣的电车里,凡是宝钻辉眩,绫罗绚烂,披绛纱,戴花冠,温馨醉人,骄贵自矜的都是她们,衣服庄的广告是她们,脂粉店的招牌是她们,镇日娜娜万态,回旋闹市,流盼含笑,徜徉剧场;要不然头蓬松而脸青黄,朝朝暮暮,灵魂绕着麻雀飞翔的都是她们。
在这迷香醉人的梦里,她们知道人是什么?格是什么?醺醉在这物欲的摇篮中,消磨时间,消磨金钱。沙漠中蠕动着的:贫苦是饥寒交迫,富贵是骄奢淫逸;可怜一样都是沦落,一样都是懦弱,一样都是被人轻贱的奴隶,被人戏弄的玩具;不知她们自豪的是什么?骄傲的是什么?
一块土塑成了美的菩萨,丑的将军,怨及匠人的偏心,不如归咎自己的命运。理想的美,并不是在灰黄的皱肉上涂菩萨的脸,如柴的枯骨上披天使的纱;是在创建高洁的人格,发育丰腴的肌肉,内涵外缘都要造人完全的深境,更不是绣花枕头一肚草似的,仅存其表面的装。我们最美丽而可以骄傲的是:充满学识经验的脑筋,秉赋经纬两至的才能,如飞岩溅珠,如蛟龙腾云般的天资,要适用在粉碎桎梏,踏翻囚笼的事业上;同时我们的人格品行,自持自检,要像水晶屏风一样的皎澈晶莹!那时我们不必去坐汽车,在风卷尘沙中,示威风夸美貌;更无须画眉涂脸,邀人下顾;自然像高山般令人景仰。俯伏,而赞叹曰:“是人漂亮哉!”“是人骄傲哉!”
我们也应该想到受了经济压迫的阔太太娇小姐,她们却被金钱迫着,应该做的事务,大半都有代疱,抱着金碗,更不必愁饭莫有的吃,自然无须乎当“女学士”。不打牌看戏逛游艺园,你让她们做什么?因之我想到高尚娱乐组织的必要,社会体育提倡的必要;至少也可员他们在不愿意念书中得点知识;不愿意活动里引诱她们活动;这高尚娱乐的组织如何?且容我想想。
我现在是在梦中,是在醒后,是梦中的呓语,是醒后的说话,是尖酸的讪讽,是忠诚的哽吟,都可不问,相信脸是焦炙!心是搏跃:魂魄恍惚!目光迷离!我正在一面大镜下,掩面伏着。
[book_title]《妇女周刊》发刊词
光明灿烂的地球上,确有一部分的人,是禁锁幽闭,蜷伏在黑暗深邃的幕下;悠长的时间内,都在礼教的桎梏中呻吟,箝制的淫威下潜伏着。展开过去的历史,虽然未曾泯灭尽共支人类的女性之轴,不过我们的聪明智慧,大多数都努力于贤顺贞节,以占得一席,目为无上光荣。堪叹多少才能都埋没在柴米油盐,描鸾绣凤,除了少数垂帘秉政的政治家,吟风弄月的文学家。
至少我们积久的血泪,应该滴在地球上,激起同情;流到人心里,化作忏悔。相信我们的“力”可以粉碎桎梏!相信我们的“热”可以焚毁网罟!
数千年饮鸩如醴的痛苦,我们去诉述此后永久的新生,我们去创造。
战栗的——不避畏浅薄,握破笔蘸血泪的尝试了。惭愧我们的才学,不敢效董狐之笔;但我们的愚志,希望如搏流之椎。我们的努力愿意:
一、粉碎偏枯的道德
二、脱弃礼教的束缚
三、发挥艺术的天才
四、拯救沉溺的弱者
五、创造未来的新生
六、介绍海内外消息
大胆在荆棘黑暗的途中燃着这星星光焰,去觅东方的白采,黎明的曙辉。抚着抖颤的心,虔诚向这小小的论坛宣誓:
“弱小的火把,燎燃着世界的荆丛;它是猛烈而光明!
细微的呼声,振颤着人类的银铃;它是悠远而警深!”
[book_title]同是上帝的儿女
狂风——卷土扬沙的怒吼,人们所幻想的璀璨庄严的皇城,确是变一片旷野无人的沙漠;这时我不敢骄傲了,因为我不是一只富于沙漠经验的骆驼——忠诚的说,连小骆驼的梦也未曾做过。
每天逢到数不清的洋车,今天都不知被风刮在那里去;但在这广大的沙漠中,我确成到急切的需要了。堪笑——这样狼狈,既不是贿选的议员,也不是树倒的猴狲,因有温馨的诱惑我;在这萧条凄寒的归路里,我只得蹒跚迎风,呻吟着适之先生的“努力”!
我觉着走了有数十里,实际不过是由学校走到西口,这时揉揉眼睛,猛然有了发现了:
两个小的活动的骷髅,抬着一辆曾拖过尸骸的破车,一个是男的在前面,一个是女的在后面,她的嘴似乎动了一动,细听这抖颤的声浪,她说:“大姑儿您要车?”“你能拉动我吗?这样小的车夫。”
“大姑儿,您坐吧,是那儿?”前边那个男小孩也拖着车子问我。但是我总不放心,明知我近来的乡愁闲恨,量——偌大的人儿,破碎的车儿,是难以载起。决定后,我大踏步的向前走了。
“大姑儿,您见怜小孩们吧!爸爸去打仗莫有回家,妈妈现在病在床上,想赚几个铜子,给妈妈一碗粥喝,但老天又这样风大!”后面那女孩似唱似诉的这样说。
真大胆,真勇气,记得上车时还很傲然:等他们拖不了几步,我开始在车上战栗了!不禁低头看看:我怀疑了,为什么我能坐车,他们只这样拉车?为什么我穿着耀目丝绸的皮袍,他们只披着百结的单衣?为什么我能在他们面前当小资本家,他们只在我几枚铜子下流着血汗?
谁能不笑我这浅陋呢?
良心,或者也可说是人情,逼着我让他们停了车,抖颤的掏出钱袋,倾其所有递给他们;当时我只觉两腮发热,惭愧的说不出什么!
他们惊讶的相望着,最终他们来谢我的,不是惨淡的笑容,是浸入土里的几滴热泪!至现在我还怀疑我们……同是上帝的儿女!
[book_title]总账
从十三年十二月十号至十四年十二月十号,《妇女周刊》产生了一年了,将白纸变成印字的小副张,共出了五十期,总计字数是大概有五七五○○○个,负责凑稿的有六人,外面投稿的至多出不了二十位的范围,执笔讨论的多半是男子。女子在《妇刊》发表论文、文艺的,除了本社社员而外,大概只是庐隐、玉薇、慧心等。
一年中读者教诲指导的信收到很多,自然抑扬赞骂的都在内,统计似乎男子多于女子。我们希望能收到女子的意见和作品,静候着盼了一年,然而莫有多少人来光降,到如今招供时,都有点脸红!拉拢不来主雇,生意自然不兴隆!
我们曾发信到各省女校,征集该地的妇女运动消息,和妇女生活状况,至如今也莫有只字飞来!幸好这次周年刊内有一篇德平的《妇女和山西一年来的妇女运动》来给我们点缀。在失望中,不知是我们的失败呢,还是她们的沉寂?
说了一年,妇女范围里的,话只说了万分之一;效果呢更谈不到。几个人搜索枯肠凑成的文章,读者们肯青眼看时,二十分钟也都看完了,看完了,完了。至于我们执笔的小姐先生们,都是在北京繁华社会里娇养着,乡村妇女的苦况,看不见也听不到,既感不出切肤的痛苦,高谈纸上也等于隔靴搔痒。有许多朋友说我们是花园派,小姐式的刊物,我们很喜欢的承受了,因为他们加的恰当。
读者呢,至低程度是中学生,乡村的妇女,大概连那封面上的两个在黑暗里卷伏着的女人都莫看见,更谈不到认识。就此一点,我们的努力已证明尚未成功!
《妇刊》作了大招牌,看起来是应该多方面的批评,描写,介绍,指导,然而我们的努力和言论,似乎都离着理想太远。因之她在社会上的地位如何不敢问,或者有人宠爱她是刚健有为的小女孩,或者有人对她很灰心,看她作龙钟残缺的老废物。她到底在这一年中实行了什么使命,获得到什么效果?惭愧,我们的回答,只是“有负众望”。
我们明知道自己的浅薄懦弱,不能胜任;不过由中国妇女界我们比较是认识了自己的,只要担子压在身上,我们愿意尽全力支负荷。如今,京报社将他交给我们的担子拿下来放在地上了,教我们暂时休息。不知何日他再由地上捡起搁在我们肩上,或者从此不回顾,让我们自己全力负荷,由地上重新肩起?
假如我们努力,朋友们都肯帮助指导,使我们走向理想的途径,有比较成功完美的收获,在《妇女周刊》二周年纪念那天,报告给诸君。
总账完了,我们不知应该怎样祝贺,或者吊唁,这用心血抚育了一年的娇孩!
[book_title]董二嫂
夏天一个黄昏,我和父亲坐在葡萄架下看报,母亲在房里做花糕;嫂嫂那时病在床上。我们四周围的空气非常静寂,晚风吹着鬓角,许多散发飘扬到我脸上,令我沉醉在这穆静慈爱的环境中,像饮着醇醴一样。
这时忽然送来一阵惨呼哀泣的声音!我一怔,浑身的细胞纤维都紧张起来,我掷下报陡然的由竹椅上站起,父亲也放下报望着我,我们都屏声静气的听着!这时这惨呼声更真切了,还夹着许多人声骂声重物落在人身上的打击声!母亲由房里走出,挽着袖张着两只面粉手,也站在台阶上静听!
这声音似乎就在隔墙。张妈由后院嫂嫂房里走出;看见我们都在院里,她惊惶地说:“董二嫂又挨打了,我去瞧瞧怎么回事?”
张妈走后,我们都莫有说话;母亲低了头弄她的面手,父亲依然看着报,我一声不响的站在葡萄架下。哀泣声,打击声,嘈杂声依然在这静寂空气中荡漾。我想着人和人中间的感情,到底用什么维系着?人和人中间的怨仇,到底用什么纠结着?我解答不了这问题,跑到母亲面前去问她:“妈妈!她是谁?常常这样闹吗?”
“这些事情不希奇,珠,你整天在学校里生活,自然看不惯:其实家庭里的罪恶,像这样的多着呢。她是给咱挑水的董二的媳妇,她婆婆是著名的狠毒人,谁都惹不起她;耍牌输了回来,就要找媳妇的气生。董二又是一个糊涂人;听上他娘的话就拼命的打媳妇!隔不了十几天,就要闹一场;将来还不晓的弄什么祸事。”
母亲说着走进房里去了。我跑到后院嫂嫂房里,刚上台阶我就喊她,她很细微的答应了我一声!我揭起帐子坐在床沿,握住她手问她:“嫂嫂!你听见莫有?那面打入!妈妈说是董二的媳妇。”
“珠妹!你整天讲妇女问题,妇女解放,你能拯救一下这可怜被人践踏毒打的女子吗?”
她说完望着我微笑!我浑身战栗了!惭愧我不能向她们这般人释叙我高深的哲理,我又怎能有力拯救这些可怜的女同胞!我低下头想了半天,我问嫂嫂:“她这位婆婆,我们能说进话吉吗?假使能时,我想请她来我家,我劝劝她;或者她会知道改悔!”
“不行,我们刚从省城回来,妈妈看不过;有一次叫张妈请她婆婆过来,劝导她;当时她一点都不承认她虐待姐妇,她反说了许多董二媳妇的坏话。过后她和媳妇生气时,嘴里总要把我家提到里边,说妈妈给她媳妇支硬腰,合谋的要逼死她;妹!这样无智识的人,你不能理喻的;将来有什么事或者还要赖人,所以旁人绝对不能干涉他们家庭内的事!咳!那个小姐妇,前几天还在舅母家洗了几天衣裳,怪可人的模样儿,晓的她为什么这般簿命逢见母夜叉?”
张妈回来了。气的脸都青了,喘着气给我斟了一杯茶,我看见她这样忍不住笑了!嫂嫂笑着望她说:“张妈!何必气的这样,你记住将来狗子娶了媳妇,你不要那么待她就积德了。”
“少奶奶!阿弥陀佛!我可不敢,谁家里莫有女儿呢;知道疼自己的女儿,就不疼别人的女儿吗?狗子娶了媳妇我一定不歪待她的,少奶你不信瞧着!”
她们说的话太远了,我是急于要从张妈嘴里晓的董二嫂究竟为了什么挨打。后来张妈仔细的告诉我,原来为董二的妈今天在外边输了钱。回来向她媳妇借钱,她说莫有钱;又向她借东西,她说陪嫁的一个橱两个箱,都在房里,不信时请她吉自己找,董二娘为了这就调唆着董二打他媳妇!确巧董二今天在坡头村吃了喜酒回来,醉熏熏的听了他娘的话,不分皂白便痛打了她一阵。
那边哀泣声已听不到,张妈说完后也帮母亲去蒸花糕,预备明天我们上山做干粮的。吃晚饭时母亲一句话都莫有说,父亲呢也不如经常高兴;我自己也莫名其妙的荡漾起巳伏的心波!那夜我莫有看书,收拾了一下我们上山的行装后,很早我就睡了。睡下时我偷偷在枕上流泪!为什么我真说不来;我常想着怎样能安慰董二嫂?可怜我们在一个地球上,一层粉墙隔的我们成了两个世界里的人,为什么我们无力干涉她?什么县长,什么街长?他们诚然比我有力去干涉她,然而为什么他们都视若罔睹,听若罔闻呢!
“十年媳妇熬成婆”,大概他们觉的女人本来不值钱,女人而给人做媳妇,更是命该倒霉受苦的!因之他们毫不干涉,看着这残忍野狠的人们猖狂,看着这可怜微小的人们呻吟!要环境造成了这个习惯,这习惯又养了这个狠心。根本他们看一个人的生命,和蚂蚁一样的不在意。可怜屏弃在普通常识外的人们呵!什么时候才认识了女人是人呢?
第二天十点钟我和父亲昆侄坐了轿子去逛山,母亲将花糕点心都让人挑着:那天我们都高兴极了!董二嫂的事,已不在我们心域中了!在杨村地方,轿夫们都放下轿在那里息肩,我看见父亲怒冲冲的和一个轿夫说话,站的远我听不真,看样子似乎父亲责备那个人。我问昆侄那个轿夫是谁?他说那就是给我们挑水的董二。我想到着父亲一定是骂他不应该欺侮他自己的女人。我默祷着董二嫂将来的幸福,或须她会由黑洞中爬出来,逃了野兽们蹂躏的一天!
我们在山里逛了七天,父亲住在庙里看书,我和昆侄天天看朝霞望日升,送晚虹迎月升,整天在松株青峰清溪岩石间徘徊。夜里在古刹听钟声,早晨在山上听鸣禽;要不然跑到野草的地上扑捉蝴蝶。这是我生命里永不能忘记的,伴着年近古稀的老父,偕着双鬓未成的小侄,在这青山流水间,过这几天浪漫而不受任何拘束的生活。
七天后,母亲派人来接我们。抬轿的人换了一个,董二莫有来。下午五点钟才到家,看见母亲我高兴极了,和我由千里外异乡归来一样:虽然这仅是七天的别离。跑到后院看嫂嫂,我给她许多美丽的蝴蝶,昆侄坐在床畔告诉她逛山的所见,乱七八糟不知她该告诉母亲什么才好。然而嫂嫂绝不为了我们的喜欢而喜欢,她仍然很忧郁的不多说话,我想她一定是为了自己的病。我正要出去,张妈揭帘进来,嘴口张了几张似乎想说话又不敢说,只望着嫂嫂;我奇怪极了,问她:“什么?张妈?”“太太不让我告小姐。”
她说着时望着嫂嫂。昆侄比我还急,跳下床来抱住张妈像扭股儿糖一样缠她,问她什么事不准姑姑知道?嫂嫂笑了!她说:“其实何必瞒你呢:不过妈因为你胆子小心又软,不愿让你知道;不过这些事在外边也很多,你虽看不见,然而每天社会新闻栏里有的是,什么希奇事儿!”
“什么事呢?到底是什么事?”我问。
张妈听了嫂嫂话,又听见我追问,她实在不能耐了,张着嘴,双手张开跳到我面前,她说:“董二的媳妇死了!”
我莫有勇气,而且我也想不必,因之我不追问究竟了。我扶着嫂嫂的床栏呆呆地站了有十分钟,嫂嫂闭着眼睛,张妈在案上检药包,昆侄拉着我的衣角这样沉默了十分钟。后来还是奶妈进来叫我吃饭,我才回到妈妈房里。妈妈莫有说什么,父亲也莫有说什么,然而我已知道他们都得到这个消息了!一般人认为不相干的消息,在我们家里,却表示了充分的黯淡!
董二嫂死了!不过像人们无意中践踏了的蚂蚁,董二仍然要娶媳妇,董二娘依尽要当婆婆,一切形式似乎都照旧。
直到我走,我再莫有而且再不能听见那哀婉的泣声了!然而那凄哀的泣声似乎常常在我耳旁萦绕着!同时很惭愧我和她是两个世界的人,我感觉到自己的力量太微小了,我是贵族阶级的罪人,我不应该怨恨一切无智识的狠毒妇人,我应该怨自己未曾指导救护过一个人。
[book_title]血尸
我站在走廊上望着飞舞的雪花,和那已透露了春意的树木花草,一切都如往日一样。黯淡的天幕黑一阵,风雪更紧一阵,遥望着执政府门前的尸身和血迹,风是吹不干,雪是遮不住。
走进大礼堂,我不由的怯步不前。从前是如何的庄严灿烂,现在冷风切切,阴气森森,简直是一座悲凄的坟墓。
我独自悄悄地走到那付薄薄的小小的棺材旁边,低低地喊着那不认识的朋友的名字——杨德琼。在万分凄酸中,想到她亲爱的父母和兄弟姊妹时,便不禁垂泪了!只望她负笈北京,完成她未来许多伟大的工作和使命,哪想到只剩得惨死异乡、一棺横陈!
这岂是我们所望于她的,这岂是她的家属所望于她的,这又岂是她自己伟大的志愿所允许她的,然而环境是这样结果了她。十分钟前她是英气勃勃的女英雄,十分钟后她便成了血迹模糊,面目可怖的僵尸。
为了抚问未死的伤者,便匆匆离开了死的朋友,冒着寒风,迎着雪花,走向德国医院。当我看见那半月形的铁栏时,我已战栗了!谁也想不到,连自己也想不到,在我血未冷魂未去以前,会能逼我重踏这一块伤心的地方。样样都令人触目惊心时,我又伏在晶清的病榻前,为了她侥幸的生存,向上帝作虔诚的祈祷!她闭着眼,脸上现出极苦痛的表情。这时凄酸涌住我的喉咙,不能喊她,我只轻轻地用我的手摇醒她。
“呵!想不到还能再见你!”她哽咽着用手紧紧握住我,两眼瞪着,再不能说什么话了。我一只腿半跪着,蹲在病榻前,我说:“清!你不要悲痛,现在我们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便是这样的死,不是我们去死,谁配去死?我们是在黑暗里探索寻求光明的人,自然也只有死和影子追随着我们。'永远是血,一直到了坟墓'。这不值的奇怪和惊异,更不必过分的悲痛,一个一个倒毙了,我们从他们尸身上踏过去,我们也倒了,自然后边的人们又从我们身上踏过去。”生和死,只有一张蝉翼似的幕隔着。
“看电影记得有一个暴君放出狮子来吃民众。昨天的惨杀,这也是放出野兽来噬人。只恨死几十个中国青年,却反给五色的国徽上染了一片污点,以后怎能再拿上这不鲜明的旗帜见那些大礼帽,燕尾服的外国绅士们。”
这时候张敬淑抬下去看伤,用X光线照弹子在什么地方。她睡在软床上,眼闭着,脸苍白的可怕。经过我们面前时,我们都在默祷她能获得安全的健康。医院空气自然是阴阴森凄惨,尤其不得安神的是同屋里的重伤者的呻吟。清说她闭上眼便看见和珍,耳鼓里常听见救命和枪声。因此,得了狄大夫的允许,她便和我乘车回到女师大。听说和珍棺材,五时可到学校,我便坐在清的床畔等着。
我要最后别和珍,我要看和珍在世界上所获到的报酬。由许多人抚养培植的健康人格,健康身体,更是中国女界将来健康的柱石,怎样便牺牲在不知觉中的撒手中?
天愁地惨,风雪交作的黄昏时候,和珍的棺材由那泥泞的道路里,抬进了女师大。多少同学都哭声震天的迎着到了大礼堂。这时一阵阵的风,一阵阵的雪,和着这凄凉的哭声和热泪!我呢,也在这许多勇敢可敬的同学后面,向我可钦可敬可悲可泣的和珍,洒过一腔懦弱的血泪,吊她尚未远去的英魂!
粗糙轻薄的几片木板,血都由袭缝中一滴一滴的流出,她上体都赤裸着,脸上切齿瞪眼的情形内,赠给了我们多少的勇气和怨愤。和珍,你放心的归去吧!我们将踏上你的尸身,执着你赠给我们的火把,去完成你的志愿,洗涤你的怨恨,创造未来的光明!和珍!你放心的归去吧!假如我们也倒了,还有我们未来的朋友们。
她胸部有一个大孔,鲜血仍未流完,翻过背来,有一排四个枪眼,前肋下一个,腋下一个,胸上一个,大概有七枪,头上的棒伤还莫有看出。当扶她出来照像时,天幕也垂下来了,昏暗中我们都被哭声和风声,绞着,雪花和热泪,融着。这是我们现时的环境,这便是我们的世界,多少女孩儿,围着两副血尸!
这两副血尸,正面写着光荣!背面刻着凄惨!
[book_title]我是有福的人
多少惊人的事件都在你走后发生。
三月十八我虽然没去听枪声,然而我看见了两付血尸,和几件斑烂的血衣,和几付木漆的棺材。这已经是值得惊骇的事了,那想到北京四面受困,兵临城下,四月以后联军飞机天天来城里抛掷炸弹,飞机过去时便有多少人在碰然声中消逝了他的生命。夜里面听见如爆竹似的炮声,如潮的涌来,又如潮的过去,整夜都是这样伴你的不寂寞。联军进了北京,我们更是俘虏,邵飘萍便背上“赤化”在天桥枪决了,京报从此永别,如今我还觉着京报是能伴多少青年的思想的。思想界权威的老骆驼们呢,也一只一只的踱进了东交民巷,在帝国主义的旗帜下装睡觉,真可怜可叹呢!
那时谁都感到了生命的脆弱,尤其我的朋友们。我呢,既不死于三一八的请愿,又不死于联军的炸弹,更无负罪赤化枪决于天桥;尚能挥毫狂谈,真是万幸,并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我的老母和年达古稀的老父。今年回去,乘凉时又有我谈故事的资料了,人生这样也有意思,惊风骇浪虎口余生的人,的确比一生平安的人好些。我近来忙煞!忙碌对我虽剥夺了我许多兴趣的自由,然亦减少了我不少的无聊的烦闷。一个成了机械的人,是有福的人。
我欢迎你由故乡来的使者!
[book_title]战壕
我回到家五天了,棠姊不曾来看过我。
有一天晚饭后,父亲说:“我领你出去玩玩村景,白云庵去看看你崇拜的老英雄。”我很不好意思的笑了!母亲让珑珑提了灯跟着,昆林因为去了她外祖母家不曾同行。
一路上父亲询问我革命军进北京的盛况,和深夜花神殿傍奉军撤退时的惊恐。这真是一轮红日照窗时,回想起夜半噩梦而絮絮告诉的情况。
我生平认为最幸福的一件事,就是我有思想新颖的父亲,他今年七十二岁了,但他的时代思想革命精神却不减于我们青年人。所以我能得今日这样的生活,都是了解我认识我相信我的父亲之赏赐。假使不是这样,伯我不会逍遥自在的回来享受这天伦团聚的快乐吧!因之我常常和父亲谈话,彼此都是很融洽,毫不龃龉呢!
瓜田过去,是一片荒地;父亲忽然现出不快的颜色,他低着头走过了高垅,回头向我说:“珠,你棠姊的墓就在这里。”手往前面指着。
“谁?棠姊,棠姊死了吗?”
我随着父亲指处望去,果然见前面有一个新冢,冢前矗着一块不整齐的石碑,上面隐约有字痕。赶快跑几步到眼前看时,是:“戊辰殉难刘秋棠女士之墓。”
我愕然回顾父亲和珑珑,他们都默无一语。
西方落日,烘霞正掩映着这碧绿的田地,四处悄无人声,炊烟缕缕,晚风习习,充满了黄昏时静穆的平和。都证明这是人间呵!不是噩梦,也不是幻境呢!
一树繁华,红杏翠迭,棠姊正是青春当年;谁想到如今是香消玉殒,殡翠红呢!这一扌不黄土,告诉我的消息为什么这样愤恨呢!它撕碎我的心幕,一片一片如流云散布在碧空绿畦之间。这好像一个蓦然炸裂的炮弹,震惊的我遍体战栗!说不出万种伤心,含泪站在她坟前。
“你不要哭,到东边那块石头上去坐坐,我告诉你详细的情形。唉!不是天保佑,怕你今日回来,我们都变成黄土馒头了。”父亲过来拍着我肩说。
我忍住了泪,和珑珑扶着父亲坐在石头上;他的颜色变的很惨淡,枯干深陷的眼眶也有点含湿了。我在他皱纹的脸上,细揣摹那七十多年人生忧患的残痕,风风雨雨剥蚀的成绩,这岂是我所能描写。
父亲慢慢告我棠姊死的惨状,是这样说:“有一天去镇上看战报,据人说阎总司令已偷偷退回来了,午夜住在保晋公司里调遣人马,情形很紧张了。奉军白色的飞机,天天来山城旋绕,抛掷的炸弹大半都落在土地上,或者在半空中就炸裂!幸喜伤人很少。不过惊慌的扰乱的情形,处处都是这弥漫样,埋东西藏妇女,哭哭啼啼,扶老携幼,那时谁能相信还能再过这太平日子哩!
我摒弃一切等候这厄运的来临,和你母亲商量好,我家一点都不要动,东西也不藏,人也不躲,来了只可任其自然。硬狠着心大着胆子这样撑,结果我们在山城的人是侥幸脱了难。
你姑母听了些婆婆妈妈的话,偏要把你棠姊送到红驼河她未婚夫家躲着去,她以为乡村一定比城里安稳点,哪知奉军抄了后路来一直打过了雪花山,兵扎旧关。那边山势高峰,地形险要,路途太崎岖了,真有一人当关万人莫敌的情形,所以奉军不能过来,便在那一带蹂躏:红驼河全村三百多人家,弄的个鸡犬不留,屋子铲平,仓粮烧尽,妇女奸淫,小孩子赤条条缚在树上饿死。等他们退后,全村简直变成了墟烬尸堆,惨不忍睹!
小棠的婆家人都死了,只剩下两个长工,和跟着小棠去的奶妈。三四天后,才在红驼河桥畔的战壕里,找见小棠的尸身,野狗已把腿衔了去,上体被许多木柴遮着,还能模糊认清。战壕时尚有几十付裸体女尸,其余山坡下篱笆底处处都可看见这残忍的血迹。
你姑母为了她哭的死去活来,能济什么事呢!这也是逃不掉的灾难,假如不到红驼河去避难,何至于那样惨死呢!后悔也来不及了。
唉!珠!我老了,我希望见些快活的事情,但结果偏是这样相反。如今我只愿快点闭上这模糊的老眼,赐我永久静默,离开这恐怖万恶残暴野蛮的人间罢!我的灵魂不能再接受了。
父亲经过这一次践踏后确有点承受不了,在现在团聚畅叙的时候,他总回想以前的恐怖而惊心,因之抚今追昔更令他万感俱集。这时我不知该如何安慰父亲,我也不知该如何痛哭棠姊,只默默望着那一堆黄土发呆。擦!一声,回头看是珑珑燃亮了灯。
我望望天已黑了,遂挣扎着按下这说不出的痛恨,扶着父亲由原道回来。那一夜小楼夜雨时,曾梦见棠姊,血迹模糊的站在我眼前,惊醒后一夜不曾入睡。
[book_title]致全国姊妹们的第二封信
——请各地女同胞选举代表参加国民会议亲爱的姊妹们:
幸而我们同是女子,同在这个渡桥上作毁旧建新的女子,作击碎镣铐,越狱自振的女子,作由男子铁腕下,挣扎逃逸的女子:这是何等荣幸,一件伟大的事业,由我们纤手去创造!一所暗邃的监狱,由我们纤手去焚毁!在一种潜伏的情形下,理想似乎告诉我有爆烈的一天,爆烈到遍地球都飞散着火花,红霞般映着我们得意的笑靥的一天!不管这幻想是近在此时此刻,或远在万年后:相信目下低微的呼声,薄弱的努力,都是建砌将来成功的细胞的分子。
由于生活历程的变迁,由于职业种类的分歧,由于教育设施的不平等,由于结婚生育的牵制,由于政治法律制度的支配;垄断了我们的权利,朦蔽了我们的智慧,沦落到现在这种奴隶——弱者的地位。一方面我们智慧才能不配去“掠夺”,一方面他们更不能慷慨的“壁还”,于是乎我们要为了人权的获得,为了社会组织的圆满,应该运动!不管政治是混浊,是清明;不管收获是成功,是失败,应该运动!!
我们相信男女两性共支的社会之轴,是理想的完美的组织;妇女运动,与其说是为女子造幸福,何如说是为人类求圆满:既觉纯阳性偏枯的组织为逆理,同时也须认以女子为中心的社会欠完美。男女两性既负担着社会进化人类幸福的重责,所以我们女子今日的努力,是刻不容缓,同时不是自私自利。
简单说:女子由过去梦中惊觉后的活动,不是向男界“掠夺”,也不是要求“颁赐”,乃是收回取得自己应有的权利;同时谋社会进化,人类幸福的。
根本上解决,教育是人类精神独立的动力,经济是变化人类生活的条件;女子不受平等教育,而受物质束缚,是永沦奴域,一切坠落的总因。所以教育平等运动,开辟女子职业生路,以谋精神自由,经济独立,实为现代妇女运动的治本计划。教育和经济,都为人类“治生”的原素,张履祥曾说:“能治生,则能无求于人”。
自然我们希望很丰富,努力的事业也很多端;似乎不必抛了书本,跃上政治舞台,和那般官僚式的政客,流氓式的名流,杀人不眨眼的英雄们相周旋。况且在政客,名流,英雄们的眼里,何曾介意到我们这些蠕动呻吟在暗韩下的动物;充其量,我们呐喊到他们耳傍,冲击到他们面前,不过笑着说声:“这是女孩的玩艺”。
但是我们就埋首书城,永久缄默吗?幻想着到民国二十年,百年千年之后,有某总统——某执政——开一个某式会议时,候着下柬请我们去列席会议,或者聘请我们做顾问秘书,教我们预问政治吗?绝对不能。因之联合宣言,上书请愿,游街示威,未尝不是治标办法,救急采取的暗示和宣传的手段;我们的运动是向男性跋扈垄断的笼围内,索回我们应有的产业,当然不能令他们轻轻的双手壁还。
谁也不能说女子不是人,女于不是中华民国的国民:
当然在这万象澄治,百物待理的国民会议里,应该采纳女子的代表。女子也应该代表二万万中华国民的资格,参加国民会议。庶乎有机会希望解决宪法上对女子的错谬,法律制度上对女子的歧视。同时我们期望国民会议,确能解决过去十三年的纠纷,更新以后亿万年的福利;为我们造成两性共支的理想社会的实现,为谋启迪我们女子拨云见日的时机!
芬兰女子多年奋斗的结果,到一八六七年得到地方机关选举权,继续奋斗四十年,才获到中央议会普通选举权;美国的女子也是经过七八十年才能取得参政权;我们不要颓气,将来定有追逐她们携手一堂的胜利。梁启超说:“生命即是活动,活动即是生命”人权虽天赋,但得失却由人;只有永久继续的运动,才能保存我们所得到的权利。因为“权”是“力”的变相,“力”是“动”的产生:我们要取得权,就要运动;我们要保存所取得的“权,”以至更增进于圆满,就要永久去运动!
四十二年前,纽西兰的女子,已得到参政权:十七年以前芬兰女子已得到参政权,十三年前,爱斯兰女子也得到参政权;丹麦,俄罗斯,美利坚,德意志,英吉利,奥大利,都是已得到参政权。
中国呢?这是我们的耻辱!
[book_title]报告停办后的女师大
——寄翠湖畔的晶清
在母怀里蜷伏了几夜,妈用轻柔的手抚我睡眠,有时梦见怕梦,便投到妈怀里抱着颈痛哭,她不能说什么,只伴我流泪,一直流到红霞上了窗棂;我俩都一点不显露的去应付那快乐的家庭。但是不幸我和妈都病了,病时候我梦见你和心诲。病好后我体谅我可怜的妈,我再不痛哭了,难过时候,我跑到楼上,望山色,看游云,我把我心底隐潜的悲哀,都远远地寄在那青峰之顶,都高高地寄在那游云的足上,使它载着我到我愿意去的地方。
离开妈的一夜,她握住我的手叮咛我几句话,我为了得妈的信任,我跪在帐帷前向着窗外一轮晶洁的月儿发誓,我说:“妈妈,你能看见这颗永久不离开你的月儿吗?她便是你的女儿,虽然有缺有圆;但是你都能看见她,只要你在她的光辉下的时候。”
清光照着她的银发霜鬓,照着我的颓唐的悴容,这时候我双手接过了妈递给我的生命。窗外一阵冷风吹进,环绕着我和母亲,一股清冷浸入我的心脾,母亲唤醒我的时候,已到了我走的时刻。就那样忍着,回到北京,看见庄严繁华的北京城时,我心头泛着一种清冷的微颤,从此我放下一头又系上那头。
到京后我第一系念便是琼和萍,因为你不在,我对她们应该更要关心体贴点的缘故。一进女师大,就觉着一股阴森凄凉,转过石屏,见那个柳荫通道,便是那夜我们和玉薇赞许的地方。你不是说这是女师大的风水,这一条绿荫甬道上,曾经过不少的钗影裙带,翩翩和珊珊的女郎。也曾有多少诗人和浪漫的文学家,在月夜卧在这草地上狂饮高吟:和许多辩论家议论风生吗?总之这是女师大唯一命脉,如今那绿森森掩映的通道,枯萎了的是花,倒折的是树,堆散着的是灰石;再三凝视,这何尝了是我的母校,我欲痛哭,终于这便是我的母校。她像一个被人殴打击伤了女郎,她穿着撕破的裙裳,她散着松了的头发,她脸上流着血和泪,她腿上有爪痕和深深的血疤。她泪眼莹莹的望着我几次想告诉我她的厄运和惨劫,但是她已不能说话,倒卧在那里连转侧都不能够;所能够的只是那泪波的流盼而已。
我经过这通道,便进了会客室,那是我四年中徘徊的故地,我恍然还能记起你末次要走时,穿着一身缟素衣裳,伏在桌上辗转娇啼的情形;但是现在只有一张一张残余的报纸都散在地上,灰尘集了有几分厚,门也有点欹偏,像一个老人的背。我正在发呆的时候,迎面跑来一人握住我手,叫着我名,抬头看原来就是我一月不见的琼妹,她憔悴的瘦容,和凄楚的表情,令我的泪不能再忍了,我紧握住她手说:
“琼:你受委曲了!”这句话未说完已哽咽的不能再续,她牵着我进了内堂,静悄悄的满院里堆集着箱笼和木具,杂乱纵横,像荒芜的花园,像残杀后的战场;记的吗?晶清!那一片红楼便是昔日幽静的天宫美丽的闺房,在这深帷低垂,雪帐未开时;无端来了野蛮的丘八,和粗臭的流氓,他们的枪刀耀辉,铁器叮当,就是那一阵皮靴的重踏声,也能吓得我心惊胆跳;真亏她们的胆壮,但她们几经尝过这般滋味。到了房里,韵和秀都看见了,她们的悲愤真不知从那里说起好。过了默默几分钟,她们才告诉我大概详细情形。她们说:
“在八月一号的前几天,国三一位同学,听她朋友暗示她一句话说:‘大观园快抄家了。’她们都不知何指。一号那天早晨七时,学生刚起床,一外婆带着军警打手百余人,一拥入校,其势汹汹,勒逼学生,即刻滚出校门暂到补习科住听候办法,一面杨氏督同办事员粘贴市告。可怜我们的大梦到此才醒来,原来杨氏真的武装抄家来了,顷刻之间她传了几道圣旨,截断电话,停止饮食,所有交通,一概断绝。又发出解散四班的布告,仅余体音两班;她们由杨氏租给太平湖饭店去住。
我们去质问杨氏,她不敢见,我们都到庶务处去寻她,她忽然由许多军警架护掖扶着到了校长办公室,有几位同学上前找她说话,反叫军警横臂阻止,有几个女同学倒地受伤,杨氏令军警两人监视一人,但是我们仍然鼓勇的和她相抗!后来她悄悄由后门逃了,军警也多半发现了良心,他们也看见我们在这大雨滂沦,愁云惨淡,站在廊檐下吃干面包的可怜。谁莫有同情心,结果军警都散去,他们的漠不相关的人,都比杨氏的心不残毒!不阴险!第二天听差老妈也叫走了,教员都搬到太平湖饭店去住;我们天天在会客厅吃干面包连点开水都喝不上,一天李石曾太太来看我们,我们笑了,她说这样苦你们还笑呢!其实有时觉着可气,有时也觉的可笑!
一星期以后,昨天我们才找到厨子做饭吃,无论怎样生命可以保持平安,才能和杨荫榆拼命。但是她已经辞职了,教育部明令停办女师大了,为杨荫榆泄私愤!”
大概她们这样告诉给我,其实我也在报上得了点恍惚的消息;我想安慰她们几句,不意她们勇气真壮勇,一点都莫有屈服的气态,我心里真佩服她们!但是我的感想很为她们难受,你想从故乡到北京有那么远的道路,高乡背井来这里到底为什么呢?书既不能念,生活又这样可怜,家里父母知道他们的爱女在外边这样受罪,真不知焦急到何种地步?杨荫榆身居长者,居然为了自己一个校长的地位,狠毒欺侮她们这般小姐们到露天挨饿,这是多么残忍无人心的荒谬举动。晶清:你真不幸奔父丧回去,香港罢工,你不能归来;即是你现在归来,你创伤未愈的心境,怎能再受这深刻巨大的激刺!你劫后余生,更何忍再看这凄凄荒凉的学校,像尸体横藉的坟墓,隐隐有几个瘦的病的女郎在里面出没呢!
女师大虽经杨氏武装进校,但结果她依然抱头窜之而去,学生方面以为章士钊苟关心女子教育,当能选派贤能,另事整顿,也可慰她们年来殷殷勤学之诚,免得读书之暇还要关心校政“谁能料到呢:章士钊斩草除根,女师大系一个花园,杨氏年余的国丁不称职,干枯不灌溉,在烈日下已变成枯草;杨荫榆觉枯草还比较要有生气,恨起放一把火烧个干净。章士钊觉烬余残根犹伏处地下,春风一吹不免又要勃生绿芽:他更决心把根都拔去,关起门来,他们袖手立在高处望着这残余灰烬,小草烧根的狼藉遍地,狞笑着表示得意的胜利。似乎告诉一般人说:“吓!不伯的只管来试试这滋味。”
现在学校几天不去了,不是懒不是忙,是我不忍,真不忍去看那倒毙在地上她已经死了的惨状。而最痛心我们中国二万万女同胞的教育,弦歌之声不幸绝于章杨之手,是可忍,而孰不可忍呵!目前正在暑假期内,诸同学都在家里和家人团聚,忽然霹雳般传去这可哀的噩耗,她们将怎样惊心!晶清!我们二万万女人绝不能屈伏在杨氏的淫威下,听其宰割。四万万中国同胞亦何忍能令章杨二人,停办了我女界唯一高等教育机关。从前是很纯粹而极简单的校长问题,现在已经成了我女界人格问题,教育问题,解放问题,女权问题;再大言之是中国教育界的问题,教育应影响到国家,便是中国存亡问题。
停办后教育部的势力大概只封了几个教室,查点了几件木具;但不幸我们呕血掬心的妇女周刊,数千份存报,从第一到三十五都被遗失了。因国三自休室暑假要改寝室,莫法琼和我把她们暂寄阶级教室,十号那天我和琼去看,封条已撕破,但是数千份如山集的妇刊已不翼而飞,我真痛心,想你也痛心,更对不住一般爱读和交换的朋友们,自三十期起琼因女师大事忙然莫有寄给他们,不幸妇刊也遭了这样厄劫,杨荫榆真罪状难数了。
现她们在校同学仍积极进行,将来成功固所希望,就是失败,她们勇气已驱逐她们宁为玉碎,不愿瓦全。以我眼光所及,以我经验相绳,总觉双方意气用事,不免俱伤,苟有相当调停人,能劝章士钊收回停办原文,仍选检贤能,在暑假中解决了这年余拖延的风潮,俾使学校进行不致停顿,而学生学业亦不能再事荒废未尝不是她悔过的机会,还不失之于不堪收拾。从此一切荒谬举动可以不提,如章士钊能采纳忠言,回头是岸,则整顿女师大风潮并不着何制肘;而女师大内务同一切计划进行,亦能指日可待。苟不如斯,即将来结果,必闹到全国教育为之停顿,或者章教长终不免扫兴下台。
女师大风潮所以不堪收拾到此种地步,纯系教部当局一再迁延,处置乖戾所致,假使章士钊能允纳学生方面意见,调查一下杨氏近来行为,绝不至以美专援列而停办女师大,实因女师大问题与美专有绝对不同之点,女师大并未到非停办不可的情况下,而美专当日情形实相反异。至于同学方面,我认为不能负任何罪咎,则有对杨氏不敬的地方,也是杨氏的品德不足以服人,才智不足以制众所致。至于杨氏武装入校之后,学生已铤而走险,一切危险同越轨,亦不能加罪;盖此等情形,乃由杨荫榆解散激之于前,而章士钊停办又愤起于后,是非颠倒,黑白混淆;堂堂校长教长都能若斯暴戾荒谬,她们一般束髻小女,更不能强绳以乱命。
我现在还希望于一般袖手旁观的母校教员和校生各名流各教育家;我代表着二万万可怜的女子请命,希望他们不要以为女师大真是臭毛厕,行人掩鼻,不愿过问。更不应该真坏着野心,想吞并想从此女子一个独立的最高教育机关。虽然目下女师大的毛厕已横决四溢,臭气遍布,但清扫有人,洁净为人力所能办到;我们应该积极去扫除,不应消极的去不理。
返京后就逢着母校遭此惨劫,连日校务繁忙,心情又觉烦乱;已去函三次,请你快来,我想白菊开时,和你同饮于北海畔,月夜下,望小湖繁灯如星,看草间萤虫闪烁,乘此良夜,一倾离绪。想翠湖畔归来的诗人,定能用一杯甘甜的美酒,沉醉我这漂泊异乡的孤魂!
[book_title]女师大惨剧的经过
——寄告晶清
我恍惚不知掉落在一层地狱,隐约听见哭声打声笑声胜利的呼喊!四面都站着戴了假面具的两足兽,和那些蓬头垢面的女鬼;一列一列的亮晶晶的刀剑,勇纠纠气昂昂排列满无数的恶魔,黑油的脸上发出狰狞的笑容。懦弱的奴隶们都缩头缩脑的,瞪着灰死的眼睛,看这一幕惨剧。在光天化日之下,发生了这幕惨剧:而我们贵国的教育确事整顿的肃清了,真不知这位“名邦大学,负笈分驰”的章教长,效法那一名邦,步尘那一大学:使教育而武装?
自从报上载着章士刽、刘百昭等拟雇女丐强拖女生出校的消息后,她们已经是一夕数惊,轮流守夜,稍有震动,胆破欲裂,在她们心惊胆跳的时候,已消极的封锁校门,聚哭一堂,静等着强暴的来临,她们已抱定校存校亡,共此休戚的决心,八月二十二号上午八点钟,女师大的催命符,女子大学筹备处的降主牌就挂在门口了。下午二时余,刘百昭带着打手,流氓,军警,女丐,老妈,有二百多人,分乘二十余辆汽车,尘烟突起处,杀向女师大而来!这时候我确巧来女师大看她们。
我站在参政胡同的中间,听着里面的哭声振天,一阵高一阵远,一阵近一阵低的在里边抵抗,追逐,进避,捕捉。虽然有高壁堑立在我面前,使我看不见里面女同学们挣扎抵抗的可怜,但是在那呜咽的哭声里,已告诉我这幕惨剧已演成血肉横飞,辗转倒地了。正在用心的眼了望她们狼狈状况时,忽然擦、擦的鞭打声起了,于是乎打声哭声绞成一片,我的心一酸懦弱的泪先流了!这时哭喊声近了,参政胡同的小门也开了,由那宽莫有三尺的小门里,拖出一个散发披襟,血泪满脸的同学来,四个蛮横的女丐,两个强悍的男仆,把她捉上汽车。这时人围住汽车我看不清楚是谁,但听见她哭骂的声音,确乎像琼妹。晶清!你想我应该怎样呢,我晕了,我一点都不知道的倒在一个女人身上,幸亏她唤醒我:我睁开眼看时,正好一辆汽车飞过去,她们的哭声也渐渐远了,也不知载她们到什么地方去?那时薇在我旁边,我让她坐上汽车去追她们去,知道她们在什么地方时,回来再告我,我在这里想着等韵出来。
呵!天呵!一样的哭喊,一样的鞭打,有的血和泪把衣衫都染红了!第二辆汽车捉走的是韵了,看见我时,喊了一声我名字她已不能抬头,当我嚼紧牙齿跑到汽车前时,只有一缕烟尘扑到我鼻里,一闪时她仍也都去了。这时里面的哭声未止,鞭打声也未止,路傍许多看热闹的女人们都流下泪来,慨叹着说:“咳!这都是千金小姐,在家里父母是娇贵惯的难受过这气,谁更挨过这打呢!”
“上学上成这样,该有多么寒心!咱们家女孩快不要让她们上学受这苦!”薇来了,告诉我说把她们送在地检厅不收,现在她们在报子街补习科里。我马上坐上车到了那里,两扇红门紧紧地关着不许人进去,我那时真愤恨极了,把门捶的如鼓般响,后来一辆汽车来了,里面坐着油面团团的一位官僚,不问自然知道是教育部的大员,真该谢谢他,我和许多同学才能跟着他进来。一进门,琼和韵握着我手痛哭起来,我也只有挥泪默然的站着。这时忽然听见里边大哭起来,我们跑进去看时,李桂生君直挺挺的在院里地下躺着,满身的衣服都撕破了,满身上都成了青紫色的凸起,她闭着眼睛,口边流着白沫,死了!
那位面团团的部员大概心还未死,他看见这种悲惨的境地,他似乎也有点凄然了。但是同学们依然指着他赶着他骂走狗。我见他这样,我遂过去同他谈话,我质问他教育部为什么要出此毒手?我问他家内有莫有妹妹儿女?他很恳切表明他不赞成章刘的过激,此来纯系个人慰问,并非教部差遣。事已至此,我也不便和他多谈,就问他对于李桂生的死去,教部负不负护救责任?他马上答应由他个人负担去请医生,过了半小时北京医院来了一位医生,给她打了一针,她才有一口气呼出,不过依然和死去一样直躺着不能动。我听琼说:“她这次受伤太重,医生诊察是内部受伤;加之三次军警打她们时,她三次都受伤,才成了这样”。生命维持到何时未可知?到今天,才送进德国医院。又听人说是头部受伤,因为下车时,她已哭晕过去,由两个流氓把她扔在地下,大概扔的时候头部神经受振动了。
这位部员对于李桂生的病,似乎很帮忙救护,我们不知他是否章士钊派来,还是真的他个人来慰问?但是他曾愤极的说,假如这事成讼,李桂生受伤我可以作证人。那时我们只鄙视的笑了笑!
第二天我和罗刘两位又回到女师大,我们意思要劝她们好好出来,不必受他们的毒打和拖拉,可巧我们走进角门时,正好秀和谛四人捉上车去,她们远远望见我们来,又放声大哭起来,我们都站在车上温慰了她们几句,劝她们节哀保身。秀的衣襟撕的真成捉襟见时,面色像梨一样黄,她哭的已喘不上气来,她们都捉尽了。她是最后的奋斗者。当汽车开时,她们望着女师大痛哭!那红楼绿柳也暗然无光的在垂泣相送。
晶清!你在翠湖畔应该凭吊,在他们哭喊声嘶后,女师大已一息斩断,从此死亡!然而那一面女子大学的牌匾也一样哀惨无光,这是我们女界空前未有的奇耻,也是我教育界空前未有的奇耻!那一面女子大学筹备处的牌匾下,将来也不过站一一些含泪忍痛,吞声咽气的弱者。琼告我当她们严守大门时,殊未想到打手会由后边小门进来,进来后,她们牵作一团抵抗着这般如虎似狼的敌人。一方面有人捉人拖人,一方面便有许多人跑到寝室里去抢东西。一位女同学被拖走时,要同去拿点钱预备出来用,回到寝室时见床褥已满翻在地下,枕头边的一个皮包已不翼而飞。她气极了,向刘百昭骂他强盗,刘百昭由皮夹里拿出五十元给她,她掷在地下,刘又笑嘻嘻的拣起。这次女丐流氓混入女师大之后,定有许多人发财不少,然而这万里外无家的同学们此后无衣食无寝栖,将何以生存,教育部是否忍令其流离失所,饿毙路旁?
十三个人被困在补习科,还有四五人不知去向,有七八人押送地检厅,尚有赵世兰同姜伯谛被押至何处不知,闻有人逢见在司法部街上毒打已体无完肤,奄奄待毙。晶清!幸而你因父丧未归,不然此祸你那能侥免,人间地狱,我女子奋斗解放数十年之效果,依然如斯,真令人伤心浩叹!野蛮黑暗,无天日到这样地步。
教部把他们捉送到补习科即算驱逐出校,校内一切铺盖概不给与,那夜大雨,她们又饥又寒,第二天已病倒不少,琼妹面色憔悴黄瘦,尤令我看着难受!今天她东倒西歪已经不能支持了,躺在地板上呻吟!那种情形真惨不忍睹。昨夜大雨,补习科因已无人住,故纸窗破烂,桌椅灰尘,凄凉黯淡,真类荒冢古墓;那一点洋灯的光,像萤火一样闪亮着,飕飕的凉风吹的人寒栗!她们整整哭了一夜莫睡眠,今天我们送了些东西,才胡乱吃了点,有的几位朋友,送了几件衣裳,她们才换上,脱下那被撕成条的衣衫,不禁对着那上边斑点的血迹流泪!
中国教育界已成这种情形,还有什么话可说呢!我从前希望他们的现在已绝望了。无公理,无是非,只要有野蛮的武力,只要有古怪的头脑,什么残忍莫人道,万恶莫人心的事做不出来呢!她们也算抗争公理了,然而结果呢,总不免要被淫威残害。别的人看着滑稽的喜剧高兴,痛痒既不关心,同情更是表面援助的好名词。
写到这里我接到朋友一封信,说昨夜十一钟她们都不知林卓凤的下落,后来有人说她仍锁在女师大。她们听见回到学校去找,军警不让进去,再三交涉,才请出女师大庶务科一位事务员,他说林君已越窗逃出。现在听说在一个朋友家,她神经已有点失常了,恐怕要有疯症的趋势。你是知道她的,她本来身体素弱,神经质衰的一个人,怎能经过这样的磨难呢!晶清!你归来呵!归来时你当异常伤心,看见她们那种狼狈病容,衰弱心神的时候。我们永久纪念这耻辱,我们当永久的奋斗!这次惨剧是我们女界人格的奇耻,同时也是中国教育破产的先声!
[book_title]无穷红艳烟尘里
一样在寒冻中欢迎了春来,抱着无限的抖颤惊悸欢迎了春来,然而阵阵风沙里夹着的不是馨香而是血腥。片片如云雾般的群花,也正在哀呼呻吟于狂飙尘沙之下,不是死的惨白,便是血的鲜红。试想想一个疲惫的旅客,她在天涯中奔波着这样惊风骇浪的途程,目睹耳闻着这些愁惨冷酷的形形色色,她怎能不心碎呢!既不能运用宝刀杀死那些扰乱和平的恶魔,又无烈火烧毁了这恐怖的黑暗和荆棘,她怎能不垂涕而愤恨呢!
已是暮春天气,却为何这般秋风秋雨?假如我们记忆着这个春天,这个春天是埋葬过一切的光荣的。他像深夜中森林里的野火,是那样寂寂无言的燃烧着,他像英雄胸中刺出的鲜血,直喷洒在枯萎的花瓣上,是那样默默的射放着醉人心魂的娇艳。春快去了,和着一切的光荣逝去了,但是我们心头愿意永埋这个春天,把她那永远吹拂人类生意而殉身的精神记忆着。
在现在真不知怎样安放这颗百创的心,而我们自己的头颅何时从颈上飞去呢!这只有交付给渺茫的上帝了。春天我是百感交集的日子,但是今年我无感了。除了睁视默默外,既不会笑也不会哭,我更觉着生的不幸和绝望;愿天爽性把这地球捣成碎粉,或者把我这脆弱有病态的心掉换成那些人的心,我也一手一只手枪飞骑驰骋于人海之中,看着倒践在我铁蹄下的血尸,微笑快意!然而我终于都不能如愿,世界不归我统治,人类不听我支配,只好叹息着颤悸着,看他们无穷的肉搏和冲杀吧!
有时我是会忘记的。当我在一群天真烂熳的小姑娘中间,悄悄地看她们的舞态,听她们的笑声,对我像一个不知道人情世故的人,更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许多不幸和罪恶。当我在杨柳岸,伫立着听足下的泉声,残月孤星照着我的眉目,晚风吹拂着我的衣裙,把一颗平静的心,放在水面月光上时,我也许可以忘掉我的愁苦,和这世界的愁苦。
常想钻在象牙塔里,不要伸出头来,安稳甘甜的做那痴迷恍惚的梦;但是有时象牙塔也会爆裂的,终于负了满身创伤掷我于十字街头,令我目睹着一切而惊心落魄!这时花也许开的正鲜艳,草也许生的很青翠,潮水碧油油的,山色绿葱葱的;但是灰全烟火中,埋葬着无穷娇艳青春的生命。我疲惫的旅客呵!不忍睁眼再看那密布的墨云,风雨欲来时的光景了。
我祷告着,愿意我是个又聋又瞎的哑小孩。
[book_title]梦呓
一
我在扰攘的人海中感到寂寞了。
今天在街上遇见一个老乞婆,我走过她身边时,他流泪哀告着她的苦状,我施舍了一点。走前未几步,忽然听见后面有笑声,那笑声刺耳的可怕!回头看,原来是刚才那个哭的很哀痛的老乞婆,和另一个乞婆指点我的背影笑!她是胜利了,也许笑我的愚傻吧!我心颤栗着,比逢见疯狗还怕!
其实我自己也和老乞婆一样呢!
初次见了我的学生,我比见了我的先生怕百倍,因为我要在她们面前装一个理想的先生,宏傅的学者,经验丰富的老人……笑一天时,回来到夜里总是哭!因为我心里难受,难受我的笑!
对同事我比对学生又怕百倍。因为她们看是轻藐的看,笑是讥讽的笑;我只有红着脸低了头,咽着泪笑出来!不然将要骂你骄傲自大……。后来慢慢练习成了,应世接物时,自己口袋里有不少的假面具,随时随地可以掉换,结果,有时连自己都不认识自己是谁?
所以少年人热情努力的事,专心致志的工作,在老年人是笑为傻傻的!青年牺牲了生命去和一种相对的人宣战时,胜利了老年人默然!失败了老年人慨着说:“小孩子,血气用事,傻极了。”无论怎样正直不阿的人,他经历和年月增多后,你让和一个小孩子比,他自然是不老实不纯真。冲突和隔膜在青年和老年人中间,成了永久的鸿沟。世界自然是聪明人多,非常人几乎都是精神病者,和天分有点愚傻的。在现在又时髦又愚傻的自然是革命了,但革命这又是如何傻的事呵!不安分的读书,不安分的作事,偏偏牺牲了时间幸福生命富贵去作那种为了别人将来而抛掷自己眼前的傻事,况且也许会捕捉住坐监牢,白送死呢!因为聪明人多,愚傻人少,所以世界充塞满庸众,凡是一个建设毁灭特别事业的人,在未成功前,聪明人一定以为他是醉汉疯子呢!假使他是狂热燃烧着,把一切思索力都消失了的时候,他的力量是可以惊倒多少人的,也许就杀死人,自然也许被人杀。也许这是愚傻的代价吧!历史上值的令人同情敬慕的几乎都是这类人,而他们的足踪是庸众践踏不着的,这光荣是在血泊中坟墓上建筑着!
唉!我终于和老乞婆一样,我终于是安居在庸众中。我终于是践踏着聪明人的足踪。我笑的很得意,但哭的也哀痛!
二
世界上懦弱的人,我算一个。
大概是一种病症,没有检查过,据我自己不用科学来判定,也许是神经布的太周密了,心弦太纤细了的缘故。这是值的卑视哂笑的,假如忠实的说出来。
小时候家里宰鸡,有一天被我看见了,鸡头倒下来把血流在碗里。那只鸡是生前我见惯的,这次我眼泪汪汪哭了一天,哭的母亲心软了,由着我的意思埋了。这笑谈以后长大了,总是个话柄,人要逗我时,我害羞极了!其实这真值的人讪笑呢!
无论大小事只要触着我,常使我全身震撼!人生本是残杀搏斗之场,死了又生,生了再死,值不得兴什么感慨。假如和自己没有关系。电车轧死人,血肉模糊成了三断,其实也和杀只羊一样,战场上堆尸流血的人们,和些蝼蚁也无差别,值不得动念的。围起来看看热闹,战事停止了去凭吊沙场;都是闲散中的消遣;谁会真的挥泪心碎呢!除了有些傻气的人。
国务院门前打死四十余人,除了些年青学生外,大概老年人和聪明人都未动念,不说些“活该”的话已是表示无言的哀痛了。但是我流在和珍和不相识尸骸棺材前的泪真不少,写到这里自然又惹人笑了!傻的可怜吧?
蔡邕哭董卓,这本是自拍其殃!但是我的病症之不堪救药,似乎诸医已束手了。我悒郁的心境,惨愁的像一个晒干的桔子,我又为了悸惊的噩耗心碎了!
我愿世界是永远和爱,人和人,物和物都不要相残杀相践踏,众欺寡,强凌弱;但这些话说出来简直是无知识,有点常识的人是能了悟,人生之所进化和维持都是缘乎此。长江是血水,黄浦江是血水,战云迷漫的中国,人的生命不如蝼蚁,活如寄,死如归,本无什么可兴顾的。但是懦弱的我,终于瞻望云天,颤荡着我的心祷告!
我忽然想到世界上,自然也有不少傻和懦弱如我的人,假如果真也有些眼泪是这样流,伤感是这样深时,世界也许会有万分之一的平和之梦的曙光照临吧!
这些话是写给小孩子和少年人的,聪明的老人们自然不必看,因为浅薄的太可笑了。
[book_title]偶然草
算是懒,也可美其名曰忙。近来不仅连四年未曾间断的日记不写,便是最珍贵的天辛的遗照,置在案头已经灰尘迷漫,模糊的看不清楚是谁。朋友们的信堆在抽屉里有许多连看都不曾看,至于我的笔成了毛锥,墨盒变成干绵自然是不必说了,屋中零乱的杂琐的状态,更是和我的心情一样,不能收拾,也不能整理。连自己也莫明其妙为什么这样颓废?而我最奇怪的是心灵的失落,常觉和遗弃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一般,总是神思恍惚,少魂失魄。
不会哭!也不能笑!一切都无感。这样凄风冷月的秋景,这样艰难苦痛的生涯,我应该多愁善感,但是我并不曾为了这些介意。几个知己从远方写多少安慰我同情我的话,我只呆呆的读,读完也不觉什么悲哀,更说不到喜欢了。我很恐惧自己,这样的生活,毁灭了灵感的生活,不是一种太惨忍的酷刑吗?对于一切都漠然的人生,这岂是我所希望的人生。我常想做悲剧中的主人翁,但悲剧中的风云惨变,又哪能任我这样平淡冷寂的过去呢!
我想让自己身上燃着火,烧死我。我想自己手里握着剑,杀死人。无论怎样最好痛快一点去生,或者痛快点求死。这样平淡冷寂,漠然一切的生活;令我愤怒,令我颓废。
心情过分冷静的人,也许就是很热烈的人;然而我的力在哪里呢?终于在人群灰尘中遗失了。车轨中旋转多少百结不宁的心绪,来来去去,百年如一日的过去了。就这样把我的名字埋没在十字街头的尘土中吗?我常在奔波的途中这样问自己。
多少花蕾似的希望都揉碎了。落叶般的命运只好让秋风任意的飘泊吹散吧!繁华的梦远了,春还不曾来,暂时的殡埋也许就是将来的滋荣。
远方的朋友们!我在这长期沉默中,所能告诉你们的只有这几句话。我不能不为了你们的关怀而感动,我终于是不能漠然一切的人。如今我不希求于人给我什么,所以也不曾得到烦恼和爱怨。不过我蔑视人类的虚伪和扰攘,然而我又不幸日在虚伪扰攘中辗转因人,这就是使我痛恨于无穷的苦恼!
离别和聚合我到是不介意,心灵的交流是任天下什么东西都阻碍不了的;反之,虽日相晤对,咫尺何非天涯。远方的朋友愿我们的手在梦里互握着,虽然寂外古都,触景每多忆念,但你们这一点好意远道缄来时,也了解我万种愁怀呢!
[book_title]灰烬
我愿建我的希望在灰烬之上,然而我的希望依然要变成灰烬:灰烬是时时刻刻的寓在建设里面,但建设也时时刻刻化作灰烬。
我常对着一堆灰烬微笑,是庆祝我建设的成功,然而我也对着灰烬痛哭,是抱恨我的建设的成功终不免仍是灰烬。
一星火焰起了,围着多少惊怕颤战的人们,惟恐自己的建设化成灰烬;火焰熄了,人们都垂头丧气离开灰烬或者在灰烬上又用血去建筑起伟大的工程来!在他们欣欣然色喜的时候,灰烬已走进来,偷偷的走进来了!
这本来是平常的一件事,然而众人都拿它当作神妙的谜。我为了这真不能不对聪明的人们怀疑了!
谁都忍心自己骗自己,谁都是看不见自己的脸,而能很清楚的看别人的脸,不觉自己的面目可憎,常常觉着别人的面目是可僧。上帝虽然曾告诉人们有一面镜子,然而人们都藏起来,久而久之忘了用处,常常拿来照别人。这是上帝的政策,羁系世界的绳索;谁都愿意骗自己,毫不觉的诚心诚意供献一切给骗自己的神。
我们只看见装演美丽,幻变无常的舞台,然而我们都不愿去知道,复杂凌乱,真形毕露的后台:我们都看着喜怒聚合,乔装假扮的戏剧,然而我们都不过问下装闭幕后的是谁?不愿去知道,不愿去过问明知道是怕把谜猜穿。可笑人们都愿蒙上这一层自己骗自己的薄纱,永远不要猜透,直到死神接引的时候。
锦绣似的花园,是荒冢,是灰烬!美丽的姑娘,是腐尸,是枯骨!然而人们都徘徊在锦绣似的花园,包围着美丽的姑娘。荒冢和枯骨都化成灰烬了,沉恋灰烬的是谁呢?我在深夜点着萤火灯找了许久了,然而莫有逢到一个人?
谁都认荒冢枯骨是死了的表象,然而我觉着是生的开始,因此我将我最后的希望建在灰烬之上。
在这深夜里,人们都睡了,我一个人走到街上去游逛,这是专预备给我的世界吧!一个人影都莫有,一点声音都莫有,这时候统治宇宙的是我,静悄悄家家的门儿都关闭着,人们都在梦乡里呓语,睁着眼看这宇宙的只有我!我是拒绝在门外和梦乡的人,纵然我现在投到母亲的怀里,母亲肯解怀留我:不过母亲也要惊奇的,她的女儿为什么和一切的环境反抗,众人蠢动的时候,他却睡着,众上睡梦的时候,她却在街上观察宇宙,观察一切已经沉寂的东西呢?
其实这有什么惊奇呵:一样度人生,谁也是消磨这有尽的岁月,由建设直到灰烬;我何尝敢和环境反抗,为什么我要和它们颠倒呢?为了我的希望建在灰烬之上,而他们的希望却是建在坚固伟大的工程里。
我终日和人们笑;但有时我在人们面前流下泪来!这不过只是我的一种行为,环境逼我出此的一种行为。我的心绝对不跑到人间,尤其不会揭露在人们的面前。我的心是闪烁在烨光萤火之上,荒墟废墓之间;在那里你去低唤着我的心时,她总会答应你!而且她会告诉你不知道的那个世界里的世界。萤火便在我手里,然而追了她光华来找我的却莫有人。我想杀人,然而人也想杀我;我想占住我的地盘,然而人也想占住我的地盘;我想推倒你,谁知你也正在要推倒我!翻开很厚的历史,展阅很广的地图,都是为了这些把戏。我站在睡了的地球上,看着地上的血迹和尸骸这样想。
一把火烧成了灰烬,灰烬上又建造起很伟大庄严美丽的工程来。火是烧不尽的,人也是杀不尽的,假如这就是物质不灭的时候。
人生便是互相仇杀残害,然而多半是为了扩大自己的爱,爱包括了一切,统治了一切;因之产生了活动的进行的战线,在每个人离开母怀的时候。这是经验告诉我的。烦恼用铁锤压着我,同时又有欲望的花香引诱我,设下一道深阔的河,然而却造下航渡的船筏;朋友们,谁能逃逸出这安排好的网儿?蠢才!低着头负上你肩荷的东西,走这万里途程吧,一点一点走着,当你息肩叹气时,隐隐的深林里有美妙的歌声唤你:背后却有失望惆怅骑着快马追你!
朝霞照着你!晚虹也照着你!然而你一天一天走进墓门了。不是墓门,是你希望的万里途程,这缘途有高官厚禄娇妻美妾,名誉金钱幸福爱人。那里是个深远的幽谷,这端是生,那端便是死!这边是摇篮,那边便是棺材。我看见许多人对我骄傲的笑,同时也看见许多人向我凄哀的哭;我分辨不出他们的脸来,然而我只知道他们是同我走着一条道的朋友。我曾命令他们说:
“俘虏!你跪在我裙下!”
然而有时他们也用同样的命令说:
“进来吧!女人,这是你自己的家。”
这样互相骗着,有时弄态作腔的,时哭时笑,其实都是这套把戏,得意的笑,和失望的哭,本来是一个心的两面,距离并不遥远。
誓不两立的仇敌,戴上一个假面具时,马上可以握手言欢,作爱的朋友;爱的朋友,有时心里用箭用刀害你时,你却笑着忍受。看着别人杀头似乎是宰羊般有趣,当自己割破了指头流血时,心痛到全部的神经都颤战了!我不知道为了犯人才有监狱,还是有了监狱才有犯人;但是聪明的人们,都愿意自己造了圈套自己环绕;有宁死也愿意坐在监狱里,而不愿焚毁了监狱逃跑的。我良心常常在打骂我,因为我在小朋友面前曾骄傲我的宝藏她们将小袋检开给我看时,我却将我的大袋挂在高枝上。我欺骗了自己,我不管她,人生本来是自骗;然而几次欺骗了人,觉的隐隐有鬼神在嘲笑我!而且深夜里常觉有重锤压在我心上。其实这是我太聪明了,一样的有许多人正在那里骗我,一样有许多人也挂着大袋骄傲我?
我在睡了的地球上,徘徊着,黑暗的夜静悄悄包围了我。在这时候,我的思想落在纸上。鸡鸣了!人都醒了,我面前有一堆灰烬。
母亲!寄给你,我一夜燃成的灰烬!然而这灰烬上却建着我最后的希望!
[book_title]龙潭之滨
细雨蒙蒙里,骑着驴儿踏上了龙潭道。
雨珠也解人意,只像沙霰一般落着,湿了的是崎岖不乎的青石山路。半山岭的桃花正开着,一堆一堆远望去像青空中叠浮的桃色云;又像一个翠玉的篮儿里,满盛着红白的花。烟雾迷漫中,似一幅粉纱,轻轻地笼罩了青翠的山峰和卧崖。
谁都是悄悄地,只听见得得的蹄声。回头看芸,我不禁笑了,她垂鞭踏蹬,昂首挺胸的像个马上的英雄;虽然这是一幅美丽柔媚的图画,不是黄沙无垠的战场。
天边絮云一块块叠重着,雨丝被风吹着像细柳飘拂。远山翠碧如黛。如削的山峰里,涌出的乳泉,汇成我驴蹄下一池清水。我骑在驴背上,望着这如画的河山,似醉似痴,轻轻颤动我心弦的凄音;往事如梦,不禁对着这高山流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惭愧我既不会画,又不能诗,只任着秀丽的山水由我眼底逝去,像一只口衔落花的燕子,飞掠进深林。这边是悬崖,那边是深涧,狭道上满是崎岖的青石,明滑如镜,苍苔盈寸;因之驴蹄踏上去一步一滑!远远望去似乎人在削壁上高悬着。危险极了,我劝芸下来,驴交给驴夫牵着,我俩携着手一跳一窜的走着。四围望见什么,只有笔锋般的山峰像屏风一样环峙着:涧底淙淙流水碎玉般声音,好听似月下深林,晚风吹送来的环佩声。跨过了几个山峰,渡过了几池流水,远远地就听见有一种声音,不是檐前金铃玉铎那样清悠意远,不是短笛洞箫那样凄哀情深,差堪比拟像云深处回绕的春雷,似近又远,似远又近的在这山峰间蕴蓄着。芸和我正走在一块悬岩上,她紧握住我的手说:“蒲,这是什么声音?”我莫回答她:抬头望见几块高岩上,已站满了人,疏疏洒洒像天上的小星般密布着。苹在高处招手叫我,她说:“快来看龙潭!”在众人欢呼声中,我蜘蹰不能向前:我已想着那里是一个令我意伤的境地,无论它是雄壮还是柔美。
一步一步慢腾腾的走到苹站着的那块岩石上,那春雷般的声音更响亮了。我俯首一望,身上很迅速的感到一种清冷,这清冷,由皮肤直浸入我的心,包裹了我整个的灵魂。
这便是龙潭,两个青碧的岩石中间,汹诵着一朵一片的絮云,它是比银还晶洁,比雪还皎白;一朵一朵的由这个山层飞下那个山层,一片一片由这个深涧飘到那个深涧。它像山灵的白袍,它像水神的银须;我意想它是翠屏上的一幅水珠帘,我意想它是裁剪下的一匹白绫。但是它都不能比拟,它似乎是一条银白色的蛟龙在深涧底回旋,它回旋中有无数的仙云拥护,有无数的天乐齐鸣!
我痴立在岩石上不动,看它瞬息万变,听它钟鼓并鸣。一朵白云飞来了,只在青石上一溅,莫有了!一片雪絮飘来了,只在青石上一掠,不见了!我站在最下的一层,抬起头可以看见上三层飞涛的壮观:到了这最后一层遂汇聚成一池碧澄的潭水,是一池清可见底,光能鉴人的泉水。
在这种情形下,我不知心头感到的是欣慰,还是凄酸?我轻渺像晴空中一缕烟线,不知是飘浮在天上还是人间?空洞洞的不知我自己是谁?谁是我自己?同来的游伴我也觉着她们都生了翅儿在云天上翱翔,那淡紫浅粉的羽衣,点缀在这般湖山画里,真不辨是神是仙了。
我的眼不能再看什么了,只见白云一片一片由深涧中乱飞!我的耳不能再听什么了,只听春雷轰轰在山坳里回旋!世界什么都莫有,连我都莫有,只有涛声絮云,只有潭水涧松。
芸和苹都跑在山上去照像。掉在水里的人的嘻笑声,才将我神驰的灵魂唤回来。我自己环视了一周山峰,俯视了一遍深潭,我低低喊着母亲,向着西方的彩云默祷!我觉着二十余年的尘梦,如今也应该一醒;近来悲惨的境遇,凄伤的身世,也应该找个结束。萍踪浪迹十余年漂泊天涯,难道人间莫有一块高峰,一池清溪,作我埋骨之地。如今这絮云堆中,只要我一动足,就可脱解了这人间的樊篱羁系;从此逍遥飘渺和晚风追逐。
我向着她们望了望,我的足已走到岩石的齿缘上再有一步我就可离此尘世,在这洁白的潭水中,谫浣一下这颗尘沙蒙蔽的小心,忽然后边似乎有人牵着我的衣襟,回头一看芸紧皱着眉峰瞪视着我。
“走罢,到山后去玩玩。”她说着牵了我就转过一个山峰,她和我并坐在一块石头上。我现在才略略清醒,慢慢由遥远的地方把自己找回来,想到刚才的事又喜又怨,热泪不禁夺眶滴在襟上。我永不能忘记,那山峰下的一块岩石,那块岩石上我曾惊悟了二十余年的幻梦,像水云那样无凭呵!
可惜我不是独游,可惜又不是月夜,假如是月夜,是一个眉月伴疏星的月夜,来到这里,一定是不能想不能写的境地。白云絮飞的瀑布,在月下看着一定更美到不能言,钟鼓齐鸣的涛声,在月下。听着一定要美到不敢听。这时候我一定能向深潭明月里,找我自己的幻影去;谁也不知道,谁也想不到:那时芸或者也无力再阻挠我的清兴!
雨已停了,阳光揭起云幕悄悄在窥人;偶然间来到山野的我们,终于要归去。我不忍再看龙潭,遂同芸、苹走下山来,走远了,那春雷般似近似远的声音依然回绕在耳畔。
[book_title]翠峦清潭畔的石床
黄昏时候汽车停到万寿山,揆已雇好驴在那里等着。梅隐许久不骑驴了,很迅速的跨上鞍去,一扬鞭驴子的四蹄已飞跑起来,几乎把她翻下来,我的驴腿上有点伤不能跑,连走快都不能,幸而好是游山不是赶路,走快走慢莫关系。
这条路的景致非常好,在平坦的马路上,两傍的垂柳常系拂着我的鬓角,迎面吹着五月的和风,夹着野花的清香。翠绿的远山望去像几个青螺,淙淙的水音在桥下流过,似琴弦在月下弹出的凄音,碧清的池塘,水底平铺着翠色的水藻,波上被风吹起一弧一弧的皱纹,里边倒影着玉泉山的塔影;最好看是垂杨荫里,黄墙碧瓦的官房,点缀着这一条芳草萋萋的古道。
经过颐和园围墙时,静悄悄除了风涛声外,便是那啼尽兴亡恨事的暮鸦,在苍松古柏的枝头悲啼着。
他们的驴儿都走的很快,转过了粉墙,看见梅隐和揆并骑赛跑;一转弯掩映在一带松林里,连铃声衣影都听不见看不见了。我在后边慢慢让驴儿一拐一拐的走着,我想这电光石火的一刹那能在尘沙飞落之间,错错落落遗留下这几点蹄痕,已是烟水因缘,又哪可让他迅速的轻易度过,而不仔细咀嚼呢!人间的驻停,只是一凝眸,无论如何繁缛绮丽的事境,只是昙花片刻,一卷一卷的像他们转入松林一样渺茫,一样虚无。
在一片松林里,我看见两头驴儿在地上吃草,驴夫靠在一颗树上蹲着吸潮烟,梅隐和揆坐在草地上吃葡萄干;见我来了他们跑过来替我宠住驴,让我下来。这是一个墓地,中间芳草离离,放着一个大石桌几个小石凳,被风雨腐蚀已经是久历风尘的样子。坟头共有三个,青草长了有一尺多高;四围遍植松柏,前边有一个石碑牌坊,字迹已模糊不辨,不知是否奖励节孝的?如今我见了坟墓,常起一种非喜非哀的感觉;愈见的坟墓多,我烦滞的心境愈开旷;虽然我和他们无一面之缘,但我远远望见这黑色的最后一幕时,我总默默替死者祝福!
梅隐见我立在这不相识的墓头发呆,她轻轻拍着我肩说:“回来!”揆立在我面前微笑了。那时驴夫已将驴鞍理好,我回头望了望这不相识的墓,骑上驴走了。他们大概也疲倦了,不是他们疲倦是驴们疲倦了,因之我这拐驴有和他们并驾齐驰的机会。这时暮色已很苍茫,四面迷蒙的山岚,不知前有多少路?后有多少路;那烟雾中轻笼的不知是山峰还是树林?凉风吹去我积年的沙尘,尤其是吹去我近来的愁恨,使我投入这大自然的母怀中沉醉。
惟自然可美化一切,可净化一切,这时驴背上的我,心里充满了静妙神微的颤动;一鞭斜阳,得得蹄声中,我是个无忧无虑的骄儿。
大概是七点多钟,我们的驴儿停在卧佛寺门前,两行古柏萧森一道石坡欹斜,庄严黄红色的穹门,恰恰笼罩在那素锦千林,红霞一幕之中。我踱过一道蜂腰桥,底下有碧绿的水,潜游着龙眼红鱼,像燕掠般在水藻间穿插。过了一个小门,望见一大块岩石,狰狞像一个卧着的狮子,岩石旁有一个小亭,小亭四周,遍环着白杨,暮云里蝉声风声噪成一片。
走过几个院落,依稀还经过一个方形的水池,就到了我们住的地方,我们住的地方是龙王堂。龙王堂前边是一眼望不透的森林,森林中漏着一个小圆洞,白天射着太阳,晚上照着月亮;后边是山,是不能测量的高山,那山上可以望见景山和北京城。
刚洗完脸,辛院的诸友都来看我,带来的糖果,便成了招待他们的茶点;在这里逢到,特别感着朴实的滋味,似乎我们都有几分乡村真诚的遗风。吃完饭,我回来时,许多人伏在石栏上拿面包喂鱼,这个鱼池比门前那个澄清,鱼儿也长的美丽。看了一回鱼,我们许多人出了卧佛寺,由小路抄到寺后上山去,揆叫了一个卖汽水点心的跟着,想寻着一个风景好的地方时,在月亮底下开野餐会。这时候瞑色苍茫,远树浓荫郁蓊,夜风萧萧瑟瑟,梅隐和揆走着大路,我和云便在乱岩上跳蹿,苔深石滑,跌了不晓的有多少次。经过一个水涧,他们许多人悬崖上走,我和云便走下了涧底,水不深,而碧清可爱,淙淙的水声,在深涧中听着依稀似嫠妇夜啼。几次回首望月,她依然模糊,被轻云遮着;但微微的清光由云缝中泄漏,并不如星夜那么漆黑不辨。前边有一块圆石,晶莹如玉,石下又汇集着一池清水。我喜欢极了,刚想爬上去,不料一不小心,跌在水里把鞋袜都湿了!他们在崖上,拍着手笑起来,我的脸大概是红了,幸而在夜间他们不曾看见;云由岩石上踏过来才将我拖出水池。
抬头望悬崖削壁之上,郁郁阴森的树林里掩映着几点灯光,夜神翅下的景致,愈觉的神妙深邃,冷静凄淡;这时候无论什么事我都能放得下超得过,将我的心轻轻底捧献给这黑衣的夜神。我们的足步声笑语声,惊的眠在枝上的宿鸟也做不成好梦,抖颤着在黑暗中乱飞,似乎静夜旷野爆发了地雷,震得山中林木,如喊杀一般的纷乱和颤噤!前边大概是村庄人家罢,隐隐有犬吠的声音,由那片深林中传出。
爬到山巅时,凉风习习,将衣角和短发都(吹)起来。我立在一块石床上,抬头望青苍削岩,乳泉一滴滴,由山缝岩隙中流下去,俯视飞瀑流湍,听着像一个系着小铃的白兔儿,在涧底奔跑一般,清冷冷忽远忽近那样好听。我望望云幕中的月儿,依然露着半面窥探,不肯把团圆赐给人间这般痴望的人们。这时候,揆来请我去吃点心,我们的聚餐会遂在那个峰上开了。这个会开的并不快活,各人都懒松松不能十分作兴,月儿呢模模糊糊似乎用泪眼望着我们。梅隐躺在草上唱着很凄凉的歌,真令人愁肠百结;揆将头伏在膝上,不知他是听她姐姐唱歌,还是膜首顶礼和默祷?这样夜里,不知什么紧压着我们的心,不能像往日那样狂放浪吟,解怀痛饮?
陪着他们坐了有几分钟,我悄悄的逃席了。一个人坐在那边石床上,听水涧底的声音,对面阴浓萧森的树林里,隐隐现出房顶;冷静静像死一般笼罩了宇宙。不幸在这非人间的,深碧而飘渺的清潭,映出我迷离恍惚的尘影;我卧在石床上,仰首望着模糊泪痕的月儿,静听着清脆激越的水声,和远处梅隐凄凉入云的歌声,这时候我心头涌来的凄酸,真愿在这般月夜深山里尽兴痛哭;只恨我连这都不能,依然和在人间一样要压着泪倒流回去。蓬勃的悲痛,还让它埋葬在心坎中去辗转低吟!而这颗心恰和林梢月色,一样的迷离惨淡,悲情荡漾!
云轻轻走到我身傍,凄(然)的望着我!我遂起来和云跨过这个山峰,忽然眼前发现了一块绿油油的草地。我们遂拣了一块斜玻,坐在上边。面前有一颗松树,月儿正在树影中映出,下边深涧万丈,水流的声音已听不见;只有草虫和风声,更现的静寂中的振荡是这般阴森可怕!我们坐在这里,想不出什么话配在这里谈,而随便的话更不愿在这里谈。这真是最神秘的夜呵!我的心更较清冷,经这度潭水涛声洗涤之后。
夜深了,远处已隐隐听见鸡鸣,露冷夜寒,穿着单衣已有点颤栗,我怕云冻病,正想离开这里;揆和梅隐来寻我们,他们说在远处望见你们,像坟前的两个石像。这夜里我和梅隐睡在龙王堂,而我的梦魂依然留在那翠峦清潭的石床上。
[book_title]再读《兰生弟的日记》
八月底从山城到北京的第二日,在朋友案头看见了沙漠中满载归来的骆驼,那夜和翌晨读完了《兰生弟的日记》。莫有什么话可表示我那时的心境,似乎是在一种不宁静的心情中,更添加了几许人间共有的惆怅!
过了几日在书摊上又看见那青衣白签的单行本,在万紫千红各色都有的新书堆里,它为什么那样清淡那样孤独呢!直觉的给与我一种悲绪后,买了一本归来。白天我是勤苦的工作着,晚间夜静,在灯下我咽着自己的悲哀,再读《兰生弟的日记》。
真不知道是怎样过去的,如我们现在这种繁剧压迫愤怒恐怖中的生活。我们的生命是沉下去,沉下去,沉到不可深测的涧底去了。在悲哀,颓丧,肤浅,懒情中悄悄走过去的,也许是我们这莫有力,莫有声,莫有动的空洞的生命罢!
这年头儿,我们都是咽着泪,流着血,按着创痛,鼓着余勇,在枪炮场中,尸骨堆里,找寻理想的绿洲的人群。假使成功胜利是建筑在失败绝望的基础上,那么我们是应该怎样燃烧着内心的希望,向黑暗的,崎岖的,荆棘丛生的道路中摸索着去更深更深的人生内寻求光明呢。《兰生弟的日记》中告诉我们的,或者就是这些。厨川白村说艺术的天才,是将纯真无杂的生命之火红焰焰地燃烧着的自己,就照本来面目投给世间。把横在生命的跃进的路上的魔障相冲突的火花,捉住它呈献于自己所爱的面前,将真的自己赤裸的忠诚的整个的表现出。我读完《兰生弟的日记》后,使我认识了自己生命力量的无限。一直到现在,我都感谢作者所指示所给与的是那样丰富而充实。我比拟它如一只小小的慈航,在瀚海汪洋中,作我们多少青年的摆渡,使我们在波浪汹涌的海上,有了平静的强毅的把舵的力量,和进行的方向。作者所表现的是我们这现在的世界内,他的人格和个性在环境中冲击出的火花,他整个把内心经验的总量供献告诉给我们后,他又去更深更深的去处追求着,他是认识了生命,欲将生命安置在他理想的眠床上而努力的人。
谁也说文学家们的小说似乎不能坚认为诚实。所以最率真坦白能表现了自己的,还须在日记和尺牍中,比较能找到。这本《兰生弟的日记》,是一种告白录的体裁,是近代人所最流行的。内容很简单,是主人翁罗兰生寄给薰南姊告白恋爱的一封信。仿佛兰生弟是一个多愁多病林黛玉式的青年,然而他却又是世界上最有力量,最有勇气,最能容忍,最能奋斗,百战中经烂熟的一位英雄。如:
“今天搬家了!五个月的生活沉溺到不可超渡。拍拍身子满是锈屑,朝上收拾行李时衷肠百结。临别时我真欲哭,……脱去旧皮必定有血斑淋漓的苦痛的,我须耐得住这个苦痛!”“……我说人是战胜一切而生存的。我对你说我和失恋战,和失学战,和贫困战,和病苦战,到处都是苦战。……”“……天上的神!你为什么如此苛酷?你一步一步逼到我如此!逼到我发狂,我忍住!我咬定牙齿忍住。我从死中求生,求光明,求爱!但是仍旧一步一步逼到我死,到黑暗,到绝望!”
“……我离死期不远了,但是我自己还莫有决心自杀,我在那个时期体验到失了一切光明,失了一切希望的人还不能对于现世否定生存欲的那种人类的确执性。我在那个时期意识到自己虽是力竭声嘶还不肯放手,硬要和现实抓攫胜负。”
“……我匆匆告别回来,走进宿舍,何以说不出理由的流了很久很久的眼泪!岛崎藤村在一部作品里说主人公初入社会时往往泪流满颊的。我那天的眼泪否则也无从说明理由起。”
这点滴着血泪的人生,兰生弟是怎样挣扎着去追求他的幻梦。似乎大海中的扁舟,一个大浪滚卷在雪花中了,浪落下时扁舟又颠覆在另一个大浪里。如斯一浪接一浪,他的生命的光荣和富丽,都在这起落的雪花中飞舞着闪烁着!这是多么值的赞美敬佩的精神!
我是信仰恋爱专一有永久性的,我是愿意在一个杯里沉醉或一个梦里不醒的。假使我的希望作了灰,我便将这灰包裹了我这一生,假使我的希望陷落在深涧底,我愿我的心化作了月亮,永久不离的照着这深涧的。最令我敬佩的,便是兰生弟也是在这方面努力的人。他的爱是和他的生命一样,皈依在上帝的神座下永久祈祷着!
“八月二日那天醒来时觉得做着了你的梦,
日记上说:今朝醒来时还记着一个刻印心肝的
梦!心肝心肝的梦呵!我今生为此梦而终了!”
“我哪能忘你,我哪能忘你!沉默以终,他
生记忆。我哪能忘你,我哪能忘你!”
“……于是大家一致认我是最有希望。我着
力的否定道:'我有眼中看不见的羁束'。”
这些镂心刻骨的誓言,这真诚勇往的精神,是能令乐园的石门撞开的。我祝福多少青年们有这种精神的,假使就是失败了,绝望了,也是胜利圆满。
我常想只有缺陷才能构成理想中圆满的希望,只有缺陷才能感到人生旅途中追求的兴味。厨川白村在《缺陷之美》内曾这样说:
“……看起各人的境遇来,也一定总有些什么缺陷。有钱却生病;身体很好然而穷。一面赚着钱则一面在赔本。刚以为这样就好了,而还莫有好的事立刻跟着一件一件地出来。人类所做的事,无瑕的事是没有的,譬如即使极其愉快的旅行,在长路中,一定要带一两件失策,数着什么苦恼,不舒服的事。于是人类就假想了毫无这样缺陷的圆满具足之境,试造出天国或极乐世界来,但是这样的东西,在这地上,是没有的。
性格上,境遇上,社会上,都有各样的缺陷。缺陷所在的处所,一定现出不相容的两种力的纠葛和冲突来。将这纠葛,这冲突,从纵,从横,从上,从下,观看了,描写出来的,就是戏曲,就是小说,倘使没有这样的缺陷,人生固然是太平无事了,但同时也就再没有兴味的,再没有生活功效了罢。正因为有暗的影,明的光这才更加显著的。”
兰生弟或者正因为能爱琴子而不能去爱,不能爱薰南姊而必须去爱的缘故,才能有勇气表示这四五年浸在恋爱史中的一颗沉潜迂回的心,才能有这本燃烧着生命火焰的日记告白给我们。我更祝贺作者能有这样伟大的艺术天才,能有这样真诚的叙述催眠读者,或许是正因为罗兰生的缺陷成全了他。矫情的再深一层说,我是崇拜悲剧的。我愿大文学家大艺术家的成就,是源于他生命中有深的缺陷。惨痛苦恼中,描写着过去,又追求着未来的。
在现世界,逢见一个人,踏着一块地,都能给与你一种最激骨沁脾的韧痛。我们的命运是箭垛,我们只有沉默的容忍着,屈伏着,而潜藏我们另一种能掉换宇宙毁灭宇宙的力量。我们是希望有一天命运成了手中的泥,愿意塑成什么便是什么的。所以兰生弟不伯悲伤,他说:
“唉!我不会过于悲伤的。我正要寻些悲伤滋味润泽一下这个干枯沉淀不过的心!”
“呀!我如今痛切的感到被人践踏后的怨愤,所以要被人践踏,缘由我不想傲恶人,示露了善良性的软弱处……人群生活完全是战争。能够发挥残忍而不感不安的人乃是最适当的生存者。如果中途反悔,那么只好被人落刀下来结果了自己的性命。”
在人群中扰攘着,是找不到安慰和了解的,只要没有那利锐的,恶毒的意外来袭击,已经算很侥幸了。我们只可投到自然母亲的怀里,承受她的催眠和抚慰。滋润休养着这灰尘中千疮百洞的心身。作者似乎屡屡诏示我们。每在一种烦苦欲狂的心情中,展开一幅最幽静,最清雅,能忘了自己,融化在自然里来抚慰我们的景致,如:
“有时暗夜里,一个人披上斗篷,不戴帽子,赤脚踏了高屐,穿过冷落街道,陷进一个山边的森林里去。在沉默无光的枯林里瞥见天空的小屋,远处的街灯。一回又发现自己走了出来,站定了脚,在一个有狐狸精出没神情的阴风惨惨的古庙口,尽是向里面的黑影子窥望。不知怎样,自己又走下山道,站在街边一个有灯光的纸窗边,听里面有两个小女孩子唧唧哝哝伴着一个母亲似的妇人谈话。人类最宝贵的母爱流露到这纸窗外了。”
“去罢去罢!进了中央公园,靠东从来今雨轩一直往北去转过两个红圈洞走过了古柏下的通路,到了目的地的御沟边来了。在这瞬间才发现濠水已经结冰。呆立了一下,回到长凳上坐下。尽是沉想。好像又被什么东西追着似的轰然站起来,再到花房前的地水边。看见也结了冰,只有铁丝网内冰块间有一个水塘,一群鹅鸭,杂有鸳鸯在那里无心的游叫着。冬天的淡阳光照着池边的萧条景象。在我旁边隔开一张椅子上坐着一个少妇在那里打绒绳。一个学步的小孩绕在身边。我想到不一定那些水鸟才能无心,人也有能无心的。”
一个人到了失败绝望无路可走人力无可为的时候,总幻想出一个神灵的力量来拯救他,抚慰他,同情他,将整个受伤的心灵都捧献给神,泄露给神,求神在这失败绝望中,给他勇气,给他援助,使一个受了创痛的心头,负了罪恶的心头,能有一个归依忏悔的机会。所以凡受过宗教的洗礼的,他必能用平静的,慈爱的,温和的心情去宽恕别人,去发现自己。作者所描写的兰生弟,便是背着十字架忠心于上帝的门徒。他在池袋隐者那里忏悔皈依神了之后,他归来是:
“走在路上,觉得一草一木都像另有生气似的,在心胸宽松了许多。”
他的敬虔心的出发,也是想用人力以外的力量来解决矛盾防止矛盾的,他是想在没有路的道上,用上帝的意志去开辟道路的。我从前也是轻蔑基督教的一个叛徒,然而在现在我虽未曾正式受洗作上帝的门徒,不过我心里除了母亲外,已有了上帝的位置,我在一种特殊的心境时,总是口口声声默唤着上帝,求佑于上帝的。虽然我自己也明知道那是个虚无的神。
所以我们可以根据了这种精神,看出兰生弟的容忍和宽大。他虽然在薰南姊面前受了创痛,在大伯父面前尚不知结果。然而这都是不值的忧虑的事,他自己的本身已成了艺术化的人生,还有什么不满足呢!
谈到兰生弟的日记形式上的批评。我是很慕敬作者那枝幽远清淡的笔致,处处都如一股幽谷中流出的清泉一样,那样含蓄,那样幽怨,那样凄凉,那样素淡。据全书个性特有的表现,作者许是一位最沉静,最细腻,最孤高,最多情的,在人间收获了许多经验的人。
这册书内容因为是一封信,又在里边插入了许多日记,似乎有时读者感到冗杂和厌倦,有些人读不下去的原因或者是缘乎此。这是属于心灵上体验上能否同作者共鸣的问题。在一个不能沉醉于酒的人,你问他饮过后的余味,他自然是告诉你感到酸涩的。世界上也许有不需要饮酒的人,自然也许有不需要沉醉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