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偷拳
[book_author]宫白羽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111045
[book_dec]民国武侠北派五大家之一白羽所作武侠小说,故事讲述杨露蝉世居冀南广平府,务农为业,承先人的余荫,席丰履厚,家资富有,但却生而孱弱,从小多病。他父宠爱弱子,恐其不寿,教杨露蝉读书之暇,跟从护院的武师李德发,习练武技,藉此强身健体;又买些拳图剑谱之类·.. 后为了投师陈长兴学习陈式太极拳,不惜装哑巴,做讨饭的,冻得昏迷过去了,这才进得到陈家做了家丁,才有机会“偷拳”学艺,正是一颗痴学的心打动了陈长兴,陈长兴将一身功夫都教给了他。后来,杨露禅在陈氏太极拳的基础上,创编了杨式太极拳,成就一代宗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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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第1回 弱龄习武 志访绝学
杨露蝉世居冀南广平府,务农为业,承先人的余荫,席丰履厚,家资富有,但却生而孱弱,从小多病。他父宠爱弱子,恐其不寿,教杨露蝉读书之暇,跟从护院的武师李德发,习练武技,藉此强身健体;又买些拳图剑谱之类,任从露蝉随意观摩。他父子那时作梦也没想到:将来要以武术驰名于一代。
杨露蝉身体单细,天资却聪明,一年以后,已将李师傅最得意的一趟长拳十段锦学会了。李师傅不过是一个寻常的教头,有些力气,会几招花拳罢了,并没有精深独到的武技。自教会杨露蝉那套长拳,不料偶因试技,竟闹出笑话来。
时当初夏,李师傅在场子里,看着露蝉练拳,一边解说,一边比画,那一招不对,那一招没有力量;应该这么发,应该这么收。
杨露蝉颖悟过人,又读了些书,一知半解,已竟有点揣摩,随将手放下来,走近几步,对师傅说:“我练这手‘摆肘逼人’和‘进步撩阴掌’,总觉不对劲。劲从那里使,才得意呢?”说时做了个架势。
李教师拍着小肚子说:“劲全在这里呢。劲,全凭丹田一口气。露蝉,你太自作聪明,我常说,练武的是内练一口气,外练筋骨皮。用力全凭气,你那个架势不对……”
露蝉忙笑道:“师傅,照你老这么练,我总觉别扭!刚才你老说我那两招发出的力量不对,我再来一趟,你老给我改正。”
露蝉走了两招,李教师摇头,遂自己亮了个“摆肘逼门”和“进步撩阴掌”的架子,道:“露蝉,你把劲用左了,你看我这掌怎么发?这掌力发出来够多大力量!”
露蝉道:“师傅这一招怎么破?”
李教师道:“这要用‘劈拳展步’,这么一来,不就把这招闪开了么?”
杨露蝉道:“这么拆行不行?”身随话转,右脚往后一滑,右拳突从左腕下一穿,噗的一拳,捣在李师傅的鼻子上,鲜血流出来。杨露蝉道:“哎呀!弟子走手了。”
这一招随机应变,李师傅一时按捺不住,勃然大怒道:“好小子,教会了你打师傅!”顿时鼻血流离,发起哼来。
杨露蝉忍笑赔罪,却不禁露出得意神色。那李教师越发恼怒,过来要抓打露蝉,却被露蝉双手一分,闪身窜开。早有三两个长工上来劝解,一个长工向宅跑。
李教师低着头,拭去鼻血,见劝解的人多了,忽然醒悟过来,脸一红,对众人摆手道:“没事,我们过招,碰了一下……好徒弟,你请吧。我教不了你这位少爷!”
当天露蝉之父极力赔罪。李教师自觉难堪,敷衍了几天,解馆而去。这件事传扬开了,乡里传为笑谈。露蝉也被老父斥责,不应该侮辱师长。
过了几个月,又有他父的一位至友,荐来一位武师,姓刘名立功,精长拳,尤以六合钩享名于时;年纪已经高大了,而豪放不羁之气掩尽老态。以前执业镖局十五六年,一帆风顺,旋于六旬大庆之年,毅然退出镖局,想以授徒,聊娱暮景。
他被荐到杨宅,那精神谈吐果然与李武师不同。露蝉拜师之后,教师刘立功教露蝉将以前所学的技艺试练之后,这老人背手微笑不言,露蝉迟疑道:“莫非弟子以前所学,已入歧途了么?”
刘立功摇了摇头,问道:“你练了几年了?”
露蝉答道:“四年。”
刘立功咳了一声,又问:“你从前的师傅是谁?”
露蝉照实说了,刘立功点头不语。沈了沈,正色向露蝉说道:“武门中率多以门户标榜,自矜所得,嫉视他派,诋毁不遗余力,所以往往演成门户之争。武技不为人看重,大抵由此辈无知的武夫造成的。所以我练了几年功夫,绝不敢妄自褒贬他人,轻易炫弄自己;这就是我免祸之诀,弭争之术。武功这一门,练到老,学到老;一日为师,终身不许忘。所遇的师傅,功夫有深浅;若说跟这位师傅练了几年,没得着一点真功夫,空把年华蹭蹬过去,那你应该自怨择师不慎。作师傅的不度德,不量力,固然也有不对,可是他绝没想到把你的年华耽误了,他还以为尽其所长,全教给你了。不过他所得不精,终归落个误人误己。所以收徒投师都是难事。”
杨露蝉点了点头,看着刘立功。刘立功又道:“我也不是真有惊人的武术,出类拔萃的功夫,只于当初我师傅教我时,专取其精,不教我好高务博,于拳义口传心受,只将一趟长拳十段锦的精义,和六合钩的诀要,费了十来年的功夫,才得一一领悟。我刘立功在江湖多年,就仗着一双肉拳,两把钢钩,图出一点虚名来。如今我们凑在一处,我当初怎么学来的,就怎么教给你。多咱把我这点薄技掏弄净了,你再另投名师。我今日只当着你一人,敢说句狂话,我还不致把你领到歧路上去。说句江湖粗话,一个将军一个令,一个师傅一个传授。你空练了整套的拳,可惜拳诀一窍不通,你就那么再练十年,也算没练。练拳不知拳诀,练剑不知剑点,那怎能练出精采来?露蝉,咱就在入手开教之前,先讲好了。你只当从前没有学过,我也当你是乍入武门的徒弟,我就从初步的功夫教起;你不许厌烦,不许间断。练武非一朝一夕,一蹴可几的事,要有耐性,有魄力;许我不教,不许你不练。你能够答应这几件事,我收你这个徒。不然你另请他人,我不愿意到老来,落个误人子弟之名。”
杨露蝉乍听愕然,想了想,拜谢道:“弟子愿遵师之命,不论多少年,只要师傅愿教,弟子一定耐着心,好好的学。弟子要是不好武功,从那位李武师一走……”
刘教师摆手道:“好,咱们一言为定,明天你就下场子练。”
杨露蝉一误未曾再误,这退休的镖客刘立功果然有真实功夫。看他那言谈气度,沉稳矍铄,也与寻常教师不同。开教的时候,每站一个架式,必定详为解释,属于上盘,属于下盘,属于中盘,在拳术中有何功用,于健身上有何效应,反覆讲解,不厌求详,必使露蝉真个领悟了才罢。
露蝉天资聪颖,倾心向学,刘武师的教法又不俗,师徒相投,进步很快。刘立功算计着教露蝉固下盘,稳根基,至少须有一年的功夫。那知只六七个月,露蝉已将固下盘的窍要得到。刘教师欣然得意;当教师最难得的是徒弟既聪明,又听话,遂赶紧的传授长拳十段锦。
杨露蝉一看这位刘教师所教,果然跟那李教师的截然两样。刘立功先将这一套长拳,亲自从头练过,真个是静如处女,翩若惊鸿。练完,然后向露蝉解说,分拆开一招式的运用,又把自己精心所得,与古代流传不同之处,一一现身说法的指示给露蝉看,解说给露蝉听。露蝉心领神会,十分悦服。
两年过去,刘立功教师已将长拳十段锦的拳诀,一一传与露蝉。长拳中原有三十五字的拳诀,后来化繁为简,演成十八字。相传即为武当派开山祖师张三丰化少林寺十八罗汉手的精华,演为十八字的拳诀。可是这十八字诀的研求所得,后起各家不相同,见仁见智,全在个人天赋,和锻□功夫深浅。
教师刘立功又教了三年的功夫,把自己数十年所得于拳术上的学识,倾囊赠与露蝉。露蝉也不辜负刘武师的期望。
不过刘武师六合钩这套功夫,杨露蝉却练不好,这就因为杨露蝉限于天赋,没有那么大的膂力。刘武师也深愧自己对于内功上,没有十分把握,不敢妄传内家拳,恐怕一旦授受失当,反倒前功尽弃。
杨露蝉这几年习练武功,练得身体已不像从前那羸弱;瘦挺矮小的身材没有改变,容色肌骨却已渐渐坚实。刘武师谆嘱露蝉:“两膀没有五六百斤的膂力,不能运用六合钩。”露蝉也深知这六合钩并非刘武师靳而不受,实是自己力不能及,徒唤奈何。
一天,金风送爽,残露曳声,刘立功忽动乡思,慨然对露蝉说:“我师徒五载相依,于今尚有半月之聚。中秋节过,是我归期。嗣后你自己下功夫,或是另投名师,别访益友,我不便代筹。我以自己才技所限,已经尽我所能,倾囊相授。你体质不足,聪悟过人,如果遇有深通内家功夫的武师,尚能弃短用长,别图补救。前程万里,诸望自爱。”
杨露蝉骤听到刘武师要走的话,十分惊愕。赶忙站起身来,肃然请问道:“老师,弟子尊师敬业,学而未成,从未敢疏忽;莫非弟子有失礼的地方?下人们有侍候不周的么?弟子于老师所授的武功未窥堂奥,那敢说自己研求?还望老师多住二三年,弟子多得些教益。”
“露蝉,我们师徒相处已久,难道你还不知道我的脾气么?我虽没多念过什么书,可是懂得言必信,行必果。你我师徒有言在先,我初来时说的话,你难道忘了?你父子待我情至义尽,当老师的能遇上你这么好学知礼的徒弟,于愿已足。你技艺已然粗成;我呢,年衰倦游,亟欲归老田园。彼此神交,你不必作那种无味的挽留了。”
杨露蝉深知道刘老师的秉性直率,言行果决,不敢再言,悄悄的把刘武师要走的话,禀明了老父,父子暗中给刘武师预备丰富的行装。到中秋节日,父子欢然置酒饯行。痛饮数日,情意拳拳,教师刘立功捻须欣然,十分心感。到八月十七日那天,刘武师就要走了。
晚间,父子把所预备的行装,及历年刘武师未曾动用的束□,全数捧送出来。束□之外,两套崭新的衣服,红纸封裹着五十两银子,用托盘托过来,恭恭敬敬的放在刘老师面前,说道:“这是老师历年所存束□,四百七十五两,这五十两银子和这几件衣服,算是徒弟一点心意,老师赏收吧。”
刘立功含笑道:“你们也太认真了,说实在的,我家中尚不指着这种钱糊口。你们收起来,替我存着;那时我用着,再找你们要来。这身衣服我倒拜领了。”
刘武师虽则这么说,露蝉父子那肯听从?不待师傅吩咐,遂把银子包裹全给打点在一处,教人收拾好了。又泡上茶,坐在一旁,要静听师傅临别的赠言。
刘立功教师见露蝉父子这等热诚,不禁有感于衷,向露蝉道:“可惜我的武学太浅,你的天份太高,教我空舍不得你这好徒弟,已没有什么绝技来教你。缘尽而已,尚有何言?”
露蝉忙答道:“师傅,你既看得出弟子来,弟子也实是和老师情投意合,往后何在乎教我不教,就多在舍下盘桓几年,指点着弟子,也总比弟子瞎练强啊。”
露蝉说了这话,再看刘武师仰面不答,好像没听见,楞柯柯似在思索什么,露蝉遂不便絮聒。沉了一刻,刘武师方才慨然对露蝉说:“你将来打算做什么呢?”
露蝉道:“弟子因病习武,多得其益;钻研既勤,爱好益深。我已经在这道上用了功夫,索性就把他练出点眉目来,也可从中成名立业。”
刘武师道:“我十分爱惜你这天资,你若得遇名师指点,不难成名,要是半途而废,我也实在替你可惜。我之所学既已倾囊相赠,我实在不能耽误你,现在我指给你一条明路吧。河南怀庆府陈家沟子,有一位隐居之士,姓陈字清平。他幼遇异人,传授给一身绝技,推演太极图说,本太极生两仪之理,演为拳术,名为太极拳。这种拳术浑一归元,实有巧夺造化之功,所有派别拳家多半莫名他的说法。这种拳术不止于所向无敌,并且有益寿延年,养生保命之效,以巧降力,转弱为强之妙。依你这种天资,牵就你这种体格,你若拜太极陈为师,那时舍短用长,以巧降力,何患不能成名?”
露蝉欣然答道:“师傅既知道有这位名师,咱们何不早早把他请来。弟子明日就备重礼,打发人去请这太极拳老师去。”
刘武师哑然失笑,向露蝉点点头道:“你看得实在太容易了。这位太极拳陈老先生,不是你银钱所能请得来的,也不是人情面子所能感动的。你想把先生请到你家来,岂不是笑话么?就是你备上千金重礼,他也未必肯来。”
杨露蝉脸一红,忙说:“弟子是个小男孩,不明白的事太多,老师你看我该怎么办呢?”
刘立功捻须微笑道:“大凡奇才异能之士,性多乖僻;这位陈老先生更是古怪异常,做事极不尽人情。他身怀绝技,门下弟子倒没有多少。他以自己独得之秘,经过二十多年的精思苦练,始获得拳招诀要,他以为这太极拳得来既非容易,所以也不肯轻易传授于人。他又恐怕传与非类,反倒将他的清名玷污了,所以择徒极苛,既不讲情面,也难歆之以利。他这个人实是狂狷之流,孤高鲠介;他又是素封之家,无求于人,闭门高卧,足乐生平,因此养成了一种一芥不取,一芥不予,软也不吃,硬也不怕的性格,他这种人委实不好对付。我看你的天资,若半途而废,未免可惜,所以想劝你转到太极陈门下,定能发挥你的天才。但是要聘请他来,那是十九办不到的,你应当专程赴豫,拜投到他的门下才行,这只看你的机缘了。”
露蝉不禁作难道:“老师的意思,是教我登门投师。这位陈老师性情既这样孤高,我做事极不尽人情。他身怀绝技,门下弟子倒没有多少。他以自己独得之秘,经过二十多年的精思苦练,始获得拳招诀要,他以为这太极拳得来既非容易,所以也不肯轻易传授于人。他又恐怕传与非类,反倒将他的清名玷污了,所以择徒极苛,既不讲情面,也难歆之以利。他这个人实是狂狷之流,孤高鲠介;他又是素封之家,无求于人,闭门高卧,足乐生平,因此养成了一种一芥不取,一芥不予,软也不吃,硬也不怕的性格,他这种人委实不好对付。我看你的天资,若半途而废,未免可惜,所以想劝你转到太极陈门下,定能发挥你的天才。但是要聘请他来,那是十九办不到的,你应当专程赴豫,拜投到他的门下才行,这只看你的机缘了。”
又跟他素味平生,无一面之识,老师可不可以给我写一封荐书?”
刘立功摆手道:“那倒没有用处。告诉你,志诚可以动人。你只要真心求学绝艺,虔诚优礼的登门献贽,叩求收录,这比人情荐送,反而强多;况且我跟太极陈也不过慕名,并不认识。露蝉,我因你志趣不俗,所以指示你一条明路。你愿去不愿去,你慢慢仔细思量,也不必忙在一时。”
[book_title]第2回 入豫投师 观场触忌
五年以后,杨露蝉父丧既除,负笈出门,由故乡策驴直指河南。
当教师刘立功散馆还乡时,杨露蝉陪师夜话,已将路程打听明白。刘立功心知这个爱徒年纪虽小,颇有毅力,只是少不更事,人虽聪明,若一涉足江湖,经验太嫌不够。刘武师一片热肠,将自己数十年来经历,和江湖上一切应知应守应注意的话,就一时想到的,约略对露蝉说了许多,杨露蝉谨记在心。刘武师去后,杨露蝉便要出门游学,偏生他完婚未久,老父弃养,直耽误了五个年头,方才得偿夙愿,踏上征途。
杨露蝉风尘仆仆,走了十余日,已入怀庆境。投宿止店,饭后茶来,杨露蝉一时睡不着,信步出来,在店院中踏□步,寻思着:已将到陈家沟子了,应当怎样虔诚拜师,怎样说明自己的心愿,怎样坚求陈清平收录。也可以先把自己以往所学说一说,好教陈老师瞧得起自己是个有志气的少年。
心中盘算着,在院中走来走去,时而仰望明月,时而低头顾影。这时候店中旅客俱都归舍,声息渐静,只有几处没睡的,尚在隐隐约约的谈话。
忽然从别院中传来一种响亮的声音,乍沉乍浮,倾耳寻听去,却似是武器接触的磕碰之声。性之所好,精神一振;杨露蝉不觉挪步凑了过去。寻声一找,知道是在东偏院中。小小院门,门扇虚掩,杨露蝉傍门一站,分明听出讲武练技的话声来。
杨露蝉是少年,又是殷实家庭子弟,不懂江湖上的一切禁忌,这声音好像一种绝大的诱力,杨露蝉人虽聪明,却做了傻事,一声没言语,推门迳入。
吓!方形的院落,十余丈宽阔;月光中,东墙下,站立着四十多岁的一位教师,手握单刀,做着劈砍之势,面前分立着三五个少年,似正听教师讲解。场那边也有七八个短装男子,各持刀矛棍棒,正在舞弄。
小院门扇吱的一响,武场中的少年多半住手不练,眼光一齐回注在杨露蝉身上,那个四十多岁的武师也很错愕的收刀转脸道:“你找谁?”
杨露蝉这才觉得自己鲁莽了,忙拱手道:“打搅!打搅!我是店里的客人……”
教师上眼下眼看了看杨露蝉,虽是二十多岁,却只像十八九的大孩子。教师道:“哦,你是几号的客人?一更多天了,你有什么事?”又向扇门瞥了一眼,对一群少年说道:“你们谁又把门开开了?没告诉你们么,练的时候,务必闩上?”
一个少年说道:“老师,是我刚才出去解小溲,忘了上闩了。”
这武场中的师徒十余人,神色都很难看。杨露蝉不禁赧然,说道:“对不住,我是九号客人,夜里睡不着,听见你们练武的声音,一时好奇,贸然进来,不过是瞧瞧热闹。老师傅别过意,诸位请练吧。”
那教师又看了看杨露蝉,见他瘦小单弱,不像个踢场子的,遂转对弟子说:“他是店里的客人,年纪轻,外行,不懂规矩,你们练你们的吧。”
那一班少年有的照样练起来,仍有两个人还是悻悻的打量露蝉。
杨露蝉到此退既不能,留又无味,脸上露出窘态。那个教师倒把露蝉叫到里面,向露蝉说道:“听你的口音,好像黄河以北的,没领教你的贵姓?”
露蝉道:“我是直隶广平府的,姓杨,请教老师傅贵姓?”
教师道:“在下姓穆,名叫穆鸿方;这个小店,就是我开的。我自幼好练,没有遇着名师,什么功夫也没有。不过乡邻亲友们全知道我好这两下子,硬撺掇我立这个场子。我这些徒弟也都没有外人,不是我们教门老表,就是靠近朋友的子侄,我教得对不对,都有个包涵。好在他们也就是为练个结实身子,也没打算藉习武成名,若不然我也不敢耽误他们。我早跟他们说过,我这个场子只要是有人一踢,准散。”说到这里,向露蝉微笑道:“容我直说,老弟你这么贸然一闯,我们全疑心你是踢场子来的。这一说明,你又是我店里的客人,我穆鸿方更不能说别的了。我说句教你老弟不爱听的话吧,出门在外,可得谨慎一点。把式场子是交朋友的地方,也是惹是非的所在;不打算下场子,趁早别往这里来。即或是你也会武,打算拿武学访道,试问既铺着场子,在这里教着一班徒弟,若是输给人家,请想还能立脚不能?所以教场子的老师,一遇上有串场子的,那就是他拼生死的日子到了。但是不会武术的,难道就不能往把式场子来吗?也不尽然,一样也能来。像老弟你是这店里的客人,晚上心里闷得慌,又爱看练武的,可以先找店里伙计问问他,谁铺的场子;教他领你来,那不就没包涵了么?老弟你可别怪我饶舌,因为年少气盛,若我不在这里,这班徒弟们倘若嘴里有个一言半语不周到,老弟你是听呢?不听呢?说了半天,老弟你既喜爱这个,多半是会两手。天下武术是一家,万朵桃花一树生,你会什么,练两下,这也不算你踢场子。”说着将手一拱道:“请下来练两手。”
杨露蝉满面羞惭,想不到一时冒昧,惹来人家这么一场教训。看看总怪自己太没有经验,这一来倒得长长见识。此时穆鸿方反而撺掇露蝉下场子;露蝉灵机一动,暗想:“这个穆鸿方定是个老奸巨猾,他刚才分明指点我,下场子便是明跟老师结仇,这时却又竭力引逗我,教我露两手。我只要一说会武术,他准认定我是来踢他场子的了。”
露蝉心中盘算,忙问这位穆老师道:“失敬,失敬!原来穆老师是教门的人。我久闻得教门弹腿,天下驰名。在下是没有一点经验的年轻人,从小看见练武的就爱。只是我们老人家不喜好这个,我空有这个心,也没有一点法子。老师傅教我练两手,我可练什么呢?想我除了挨打,还有什么能为?”
穆老师哈哈一笑,随说道:“你真不会倒很好。练武的最怕只会点皮毛,没有精纯的功夫,反倒是贾祸之道,你既有这种心意,不妨将来有机会找一位名师练练。”
露蝉道:“我将来一定要访名师,学练几年。穆老师,你这练的是那一门的功夫?想来大约是太极门吧?”
穆老师道:“你怎么猜我是太极门?”
露蝉道:“我因为听人说,你这怀庆府出了一位太极拳名家陈老先生,河南北,山左右,没有第二个人能比得上这位陈老师功夫精深的。我想你守在近前,想必也是太极一派,不知可是么?”
穆老师听了,点点头道:“老弟,你说得倒是不差,不过这太极门的拳术,谈何容易?我们离着陈家沟子很近,不过几里地,可是空守着拳术名家,也没有机缘来学这种绝艺。陈老先生这种功夫向是不轻易传授,不肯妄收弟子,我这种庄家把式的老师,还妄想依傍陈老师门户么?我当初练武的时候,这位陈老师尚未成名,我那时简直不知道武林中有这么个人。赶到太极拳见重于世,陈老师名噪武林,我竟已把年华错过了,再想重投门户,就是人家肯收我,我也不能练了。历来我们练武的门户之见非常认真,半路改投门户,尤其为教武术的所不喜,我们教门中人若连本门的十路弹腿全练不到家,再想练别的功夫,更教本门看不起。老弟,这位陈老师的事情,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你听谁说的?你可是有心拜在陈老师门下习武么?”
杨露蝉经这一问,心里非常游移,迟疑着答道:“我么?我是听我们家中护院的讲过,因为今天到了怀庆府境内,所以一时想起这位陈老师来,跟你打听打听,像我这种笨人,还敢妄想学这么绝艺么?”
穆鸿方含笑道:“老弟,你不用过谦,像你体格虽然稍差,可是这份精神足可练这种绝技。听陈老师说这种太极拳,不是尽靠下苦功夫,就能练得出来,这非得有天资,有聪明,方能领悟得到。只就他这种拳名,便可看出含着极深的内功,实寓有阴阳消长,五行生克之妙。像老弟你若是入了陈老师的门户,用不上三年五载,何愁不能成名?”
杨露蝉听穆老师滔滔说来,知根知底,不由得心中高兴,不觉脱口说道:“穆老师傅,像我这种体格,要想练太极拳门,人家陈老师可肯收录吗?”
穆鸿方道:“那就在乎自己了。只要你虔诚叩求,怎见得人家不收?你只要真打算练的奥妙,我是一点不懂。所以在外人面前,从来不敢说会武二字。穆老师是武林前辈,既承你老一再动问,说出来也不怕你老见笑,其实我还得说是武门外行。”
穆鸿方笑了笑,说道:“客气,客气,我们还有什么说的?你是我店里的客人,我决不能按平常武林的朋友待你。来,咱们过两招,解解闷。”
杨露蝉往后退了一步,摆着手道:“这可真是笑话了!你要是教我下场子,还不如你打我一顿呢。”
穆鸿方道:“什么话?老弟你太拘执了,这有什么干系,咱们不过是比画着玩;咱们把话全说开了,难道还真个动手吗?说句不客气的话,我在下也练过几天长拳。可是教我的这位老师傅是个南边人,教的日子又浅,口音又不太明白,好不容易才学会了。赶到后来,我在别位行家面前,一练这趟长拳,人家看着就摇头,说是招式各别,全不一样。我这才知道南拳和北拳又有不同,只要遇上北派人家,我就一定要领教领教。今晚侥幸又遇上了老弟,我太高兴了!我们又可以对证对证了,到底我的长拳和北派拳不同的地方何在。我也不是定要跟老弟你较量谁的功夫纯,谁的招式巧,你只要把你的拳路比画一下,我也把我的拳路练给你看一看;我也开开眼,你也开开眼,咱们两受其益,这总没有说的吧?”
露蝉被穆鸿方一再逼拶,简直有些不能再摆脱了,带着迟疑不决的神色,很羞涩的向穆鸿方说道:“穆老师,我已一再说明,实在说不上会武,我只练过这趟长拳的大路子,至于怎么拆,怎么用,我实在一窍不通。穆老师非教我练不可,我只好遵命。只望老师多多包涵,多多指教我。”
穆鸿方含笑道:“吓,老弟,你太谦虚了!你不要疑疑思思的,我还能欺负老弟不成么?”说着将双拳一抱道:“请!”
穆鸿方步步紧逼,杨露蝉无法再拒,遂说道:“我谨遵台命,我自己老着脸练一趟,有不对的地方,你老多指点。要是跟我过招,我可不敢。”
穆鸿方道:“老弟,你请练吧。”一侧身,将手一挥,向一班徒弟们说道:“你们闪开点,看这位杨师傅练两手,你们学着点。”徒弟们哗然的散开,交头接耳的窃窃私议。
露蝉心里暗自□:“一时的莽撞,自寻来烦恼!我若是往好处练,他定要逼我动手。我若不好好的练,恐怕他们又要当面嘲笑我。我该怎么办呢?”自己一边往场子里走着,一边心里盘算着,倏然把主意打定,且先不露自己在拳术上的心得:“我倒要先看看这位穆师傅到底有真功夫没有?果然看准了他的本领,我真能降得住他,就给他个苦子吃,教他以后少倚老卖老,看不起我们年轻人!”
寻思着,已走到场子南头,穆鸿方跟在露蝉身旁,那一班徒弟们散漫在四周,十几对眼睛全盯住了露蝉。
杨露蝉赧赧的先把心神摄住,只装作看不见这些人。溜了半圈,立刻向穆鸿方双手抱拳,一揖到地,又四面一转道:“老师傅,众位师兄,别见笑,多指教,我可献丑了。”说了这句话,立刻一立门户,按长拳摆了一个架式,向穆鸿方道:“这么开式对么?”
穆鸿方道:“那有什么不对?老弟你练吧,别耍客气。”杨露蝉这才双拳一挥,眼神一领,立刻一招一式的练起来。
露蝉故意的把趟拳练得散漫迟滞。穆鸿方微笑着,向他一班徒弟说道:“你们看见了?人家这位杨师傅这趟拳,才是受过名人真传。你们看,练得多稳,练得多准!”
露蝉把这趟长拳九十一式从头练完,虽然拳慢,手法到家。一收式,复向穆鸿方抱拳道:“献丑献丑,让穆老师见笑!那招不对,穆老师费心指教指教。”
穆鸿方凝神看完,眼珠一转,笑着凑过来,说道:“老弟别客气,练得很好,这才真正是名师所传。不过,这里头还真应了我的话。老弟所练的不是不对,实在你我彼此不同。看起来南派北派果然有别。老弟你那手‘仙人照掌’跟我练的截然两样。老弟,你再比画一下看。”
露蝉听了心想:“也许南派北派真个不同,我何不趁这机会,引逗他练练?究竟是怎么不同,我也长长见识。”遂欣然来到场心,穆鸿方也跟了过来。
露蝉照样亮了个“仙人照掌”的架式。穆鸿方道:“老弟,这一手最显然不同,你这手变招是什么?”
露蝉道:“这是个攻势。这招用不上,跟着变招一杀腰,用‘连珠箭’,上步穿掌。”
穆鸿方道:“我当初学这手时,我的老师说过:这手‘仙人照掌’只要用不上,赶紧撤招取守,取走,不能攻□□这不是跟北派长拳大相反了么?来,老弟,你只管进招,我接一个试试,看看这两种打法在实用上,到底那个得力,就知道那一种练法对了。”
露蝉此时见穆鸿方说的情形颇为蹊跷,不觉引起好奇之心,心想:“我不过假装不会。我若是真打不出功夫力量来,连刘老师也暗含着跟我栽了。”心里这么想,口中还是谦谦让让的说道:“我只能摆个架式,我那配向老师傅发招呢?”
穆鸿方道:“老弟,你又固执了,武术上要不这么身临其境的换招,那能分得出好歹来?再者,我说句放肆的话,我还会教老弟你打着么?”
杨露蝉脸一红,暗中着恼:“你也太狂了!你就看透我打不着你么?”陡向穆鸿方说道:“这么说,我就遵命!”
杨露蝉仍施“双蝶掌”的招术,倏然往外一撤招,穆鸿方用“双推窗”一接道:“这就把你的招术拆了。”
[book_title]第3回 路见不平 解纷挥拳
穆鸿方慌不迭的抢上一步,伸手相扶道:“这是怎么说的!太对不住了,摔着那儿没有?”
仗着武术场子上,全是铺细沙的土地,露蝉又用左手支撑着,算没把脸给抢破。露蝉站起来,臊得脸都紫了,心上十分难堪,勉强的笑了笑,向穆鸿方道:“穆老师,谢你手下留情!你这才信我没有功夫吧,你要想打我这个样的,绝不费事。我……我本来不会么。”
穆鸿方冷笑一声道:“老弟,你下过功夫,没下过功夫,你自己总知道。若不是我姓穆的还长着两个眼珠子,哼哼,准得教你蒙住了!”回头向徒弟们说道:“怎么样,你老师没瞎吧?”呵呵的大笑两声,又道:“你们看人家,年纪轻轻的,总算练得不含糊。错过是你老师,换个人,就得扔在这里。”
杨露蝉方才明白,人家竟是借着自己,炫弄拳招,好增加门徒的信佩,越发的羞愧难堪,当时也不敢跟他翻脸,含着一肚子怒气,向穆鸿方抱拳拱手道:“穆老师,我打搅了半天,耽误了师兄们练功夫。我跟你告假,咱们明天见吧。”
穆鸿方立刻推下笑脸来道:“老弟,你怎么真恼我了?我不是说在头里了吗?就是我们两人过招,也不算是你踢我的场子;谁胜谁败,全不得摆在心上。老弟你怎么认真起来?”
露蝉道:“那是穆老师多疑,我要早早歇息,明天还要赶路呢。”
穆鸿方道:“老弟,你可真想投到太极门下学艺吗?”
露蝉至此更不隐瞒,立刻说道:“不错,我天性好这个,学而不精,到处吃亏受欺。我立志投访名师,要把功夫练成了,免得教人轻视。我这次出门,就是专为这个。”说罢转身。
穆鸿方忙道:“好,有志气!老弟,我是直性人,有话就要说出来,你可别多疑。我想武术的门户很多,那一门的功夫练纯了,全能成名。你何必认定了非投太极门不可呢?只怕老弟你去了,白碰钉子。这位陈老先生脾气那份古怪,就别提了,谁跟他也说不进话去。他这太极拳享这么大的威名,可是并没有什么徒弟,这么些年来只收了五、六个。慕名来投奔他的可多呢,只是大老远的奔来,个个落得败兴而返;简直他不愿收徒。并且即使他勉强收录了,两三年的功夫,不过教个一招两式。只我们这本乡本土练武的人,跟这位陈老先生几乎是怨言载道;就因为他拒人太甚了。杨老弟我不是打你的高兴,只怕你这次去了,还是白碰钉子。再说学旁的武功也是一样,何必定找这种不近人情的人呢?”
露蝉此时对这位穆老师已存敌视之心,就是他的话全是真的,自己也不肯听他的。遂虚与委蛇的说道:“好吧,我自己思索思索,我现在还拿不定主意。”强忍着满腔羞忿,遮断了穆鸿方的话头,略一拱手道:“明天再谈。”
穆鸿方很得意的装出十分的谦虚,笑着说道:“别走啊,咱们再谈谈……困了?咱们明天见,我可不远送了。”
露蝉半转身子说道:“不敢当!”拉开门闩,悻悻的出了别院,回转自己房间内,把门掩了,躺在床上,越想越难过,想不到自己无端找了这场羞辱!由此看来,要学惊人武术,非得遇上名师,下一番苦功夫不可;不然的话,就绝口不提武术二字。
江湖上险诈百出,自己就是拿诚意待人,人家依然以狡诈相对。这位穆武师把自己玩弄得如此歹毒,这就是很好的教训。这真应了那句俗语:“逢人只说三分话,不可全剖一片心。”一时惑于他的长拳南北派的一番鬼话,吃了这眼前大亏,从此可要记住
露蝉道:“那么就住三义店吧。”
露蝉那里知道,脚夫是给店里招揽客人,他好赚那二十大钱的酒钱。
来到店中,那是什么大店?分明是极平常的一座小店罢了。露蝉想着,不过住一两晚上,倒不管什么店大店小,见了陈老师,自然献贽拜师,就可以住在老师家里了。由店家招待着,找到一间稍微乾净的屋子歇了。到晚间,就向店伙仔细打听这太极陈的情形。只是传说互异,跟那刘武师,及那穆鸿方所说的并不一样。
露蝉东扯西扯的问了一阵,心里半信不信,遂早早安歇。第二日一早起来,梳洗完了,问明了太极陈的住处,遂把所备的四色礼物带着,迳投陈宅而来。
顺着大街往南,走出不远,果然见这条街非常繁盛。往来的行人见露蝉这种形色,多有回头注视的。因这陈家沟子虽是大镇甸,却非交通要道,轻易见不着外县人的。走到街南头,路东一道横街;进横街不远,坐北朝南有座虎座子门楼。虽是乡下房子,可是盖得非常讲究。露蝉来到门首,只见过道内,有一两个长工,正在那里□谈,露蝉觉得这房子跟店家所说陈宅座落格局一样,遂走上台阶,向过道里的长工们道声辛苦,请问:“这里可是陈宅?”
一个年约五十多岁的长工,站起来答话道:“不错,这是陈宅,你找谁?”
露蝉道:“我姓杨,名叫露蝉,直隶广平府人,特来拜望陈老师傅的。陈老师傅在家么?”一面说着把所带的礼物放下,从怀中掏出一张名帖,拱了拱手,递给长工。
那长工把名帖接过去,看了看,一字不识,向露蝉说道:“老当家的在家呢。”
一个年轻的长工在旁冷笑道:“老黄,你又……你问明白了么?”
露蝉忙抢着说道:“大哥,费心回一声吧。”
长工老黄捏着那张名帖,走了进去。等了半晌,老黄红头胀脸的从里面走出来,手里仍然拿着那张红帖,来到露蝉面前,丧声丧气的说:“我们老当家的出去了,还你帖子吧。”
露蝉一怔,忙拱手问道:“老师父什么时候出去了?”
老黄道:“谁知道,他走也不告诉我,我那知道啊!”
杨露蝉说道:“他老人家什么时候回来?”
长工把帖子塞给露蝉道:“不知道不知道,你有什么事情,你留下话吧。”说着一屁股坐在长凳上,拿起旱烟袋来,装烟叶,打火镰,点火绒,噘着嘴吸起烟来。
露蝉揣情辨相,十分惆怅。只是人家既说没在家,只好再来,遂陪着笑脸道:“倒没有要紧的事,我是慕陈老师的名特来拜望。劳你驾,把名帖给拿进去。这里有我们家乡几样土产,是孝敬陈老师傅的,也劳驾给拿进去吧!我明天再来。”
那长工老黄翻了翻眼说道:“你这位大爷,怎么这么麻烦!不是告诉你了,没在家,谁敢替他作主!你趁早把礼物拿回去,我们主家又不认识你!”
这一番话把杨露蝉说得满脸通红,不由面色一怔,说道:“不收礼也不要紧呀!”
那个年轻的长工忙过来解说道:“你老别过意,我告诉你老,我们老当家的脾气很严,我们做错了一点事,毫不容情。听你老的意思,好像与我们老当家的不很熟识,这礼物你拿回去,等着你见了我们当家的,你当面送给他。我们一个做活的,那敢替主家收礼呢?”
露蝉一想,也是实情,这礼物只好明天再说了,举着名帖,复对长工说道:“在下这张名帖,还求你费心!”
长工将手一摆道:“这名帖也请你明天再递好了。你老别见怪!”
杨露蝉只好回转店房,心想:“难道这么不凑巧?他一定是不见吧!但是他就是拒收门徒,他还没见我,怎知我的来意呢?”无精打采,在店房中闷坐了一会,便想叫店伙来,再打听打听这个陈清平的为人。偏偏店里很忙,店伙没功夫跟他□谈。直到午饭后,杨露蝉才叫来一个店伙,说到这登门访师,陈清平人未在家,礼物没收的话。
店伙道:“这位陈老师父可不太容易投拜。我们这一带的人差不多全好练两下子,只因当初匪氛闹得很凶,各村镇都有乡防,那个村镇都有几处把式场子。自从这位陈老师傅出了二十多年门,回来之后,一传出这种太极拳的武术来,谁也不敢再这里铺场子了,全想着跟他老人家学一两手。只是谁一找他,谁就碰钉子。两个字的评语,就是‘不教’。从前也有那看着不忿的人,就拿武术来登门拜访,只是一动手,没有一个讨得了好去的。人家骄傲,真有骄傲的本领呢!后来渐渐没有人敢找他来的了。可是我们这陈家沟子,从此以后,也就没有出过一回盗案,连邻近几十个村庄也匪氛全消,这足见人家的威望了。这一班闯江湖吃横梁子的朋友,固然全不敢招惹他;可是练武的同道,也都不愿意交往他,他就是这么乖僻!”
露蝉道:“这么说,难道他一个徒弟也不教吗?”
店伙道:“那也不然,徒弟倒也有,据说全是师访徒。他看准了谁顺眼,他就收谁;你要想找他,那可准不行。”
露蝉听了,不禁皱眉。店伙又道:“你老多住一两天也好,我们这里是三六九日的集场,明天就是初九。这里热闹极啦,你老可以看看。”
店伙出去了,杨露蝉非常懊丧。
第二日天才亮,就听见街上人声嘈杂,车马喧腾,露蝉知道这定是赶集的乡人运货来了。自己也随着起来,店伙进来打水伺候。
吃过早点,怅然出门,到店门外一站,果见这里非常热闹,沿着街道尽是设摊售货的,其中以农具粮食为大宗,各种日用零物,果物食品,也应有尽有。露蝉略看了看,回身进店,想了想,换好衣服,仍是提着礼物,带着名帖,再奔陈宅。
这条街上,因为添了临时赶集的摊贩,来往的乡人又多,道上倍显得拥挤,不时还有路远来迟的粮车、货车,一路吆喝着进街。街道本窄,就得格外留神,一不小心,便要碰人了,踩了地上的货摊。“借光,借光”之声,不绝于耳。
露蝉将手中的四色礼物包,高高的提着向前走。走出没多远,街道更形狭窄了,两边尽是些卖山货的,卖粗磁器的,和道口特产铁器的。
正走处,突然从身后来了一头小驴,驴颈上的铜铃哗朗朗响得震耳。露蝉忙侧身回头,往后一看,是一个二十岁上下的少年,新剃的头,雀青的头皮,黑松松的大辫子盘在脖颈,白净净一张脸,眉目疏秀,穿着一深紫花布裤褂,白布袜子,蓝色搬尖鱼鳞大掖根沙鞋;左手拢着□绳,右手提着一根牛皮短鞭子,人物显得很有精神。
这一头小黑驴也收拾得十分乾净,蓝丝□,大呢坐鞍,两只黄澄澄铜镫。在这么人多的地方,这驴走得很快,很险,但是少年的骑术也很高,在这铃声乱响中,闪东避西,控纵自如。那前面走路的人们也竭力的闪避着,眨眼间,小驴到了杨露蝉的身旁。
露蝉慌忙往旁边一闪,手提的东西悠的一□,碰着驴头,险些撞散了包。露蝉方说道:“喂!留点神呀!”一语未了,少年的驴猛然一惊。少年把驴一带,躲开了杨露蝉这一边,没躲开那一边,小驴将靠西的一个卖粗磁的摊子踩了一蹄子,摆着的许多磁盆磁碗,希里花拉,碎了好几个。卖磁器的是个年约四五十的庄家人,立刻惊呼起来。这一嚷,过往行人不由得止步回头。
那骑驴的少年立把□绳一带,驴竟窜了开去。卖磁器的老头子站起来,一把捋住了驴嚼环,大嚷道:“你瞎了眼了,往磁盆子上走!我还没开张呢?踩碎了想走?不行,你赔吧!”
少年勒□下驴,凑到卖盆子的面前道:“踩碎了多少,赔多少,瞎了眼是什么话?可惜你这么大年纪,也长了一张嘴,怎么净会吃饭,不会说人话呢!”
卖磁器的红胀着脸,瞪眼道:“噫!眼要不瞎,为什么往我货上踩?饶踩坏东西,还瞪眼骂人?哼,少赔一个小钱也不成,我这是一百吊钱的货!”
少年气哼哼说道:“踩坏你几个盆,你就要一百吊钱?你不用依老卖老,这是官道,不是专为你摆货的。许你往地上搁,就许我踩。我不赔,你有什么法你使吧!”
那老头子恶声相报道:“你不赔,把驴给我留下!小哥儿,你爸爸就是万岁皇爷,你也得赔我!”
少年见这卖磁器的捋住驴嚼环撒赖,不禁大怒道:“想留我的驴,你也配!”把手中牛皮鞭子一扬道:“撒手!”
老头子把头一伸道:“你打!王八蛋不打!”一言未了,吧的一下,牛皮鞭抽在老头子手腕子上,疼得把嚼环松开,大叫道:“好小子,你敢打我?我这条老命卖给你了!”两手箕张,往前一抓,向少年的脸抓来。
少年把左手□绳一抛,一斜身,“金丝缠腕”,把卖磁器的左胳膊抓住,右手鞭子一扬,喝叱道:“你撒野,我就管教管教你!”吧的一鞭子又落下去,卖磁器的怪叫起来,吧的又一鞭子。
突然从身后转过一人,左手往少年的右臂上一架,右手一推那老头子,朗然发话道:“老兄,跟一个作小买卖的……这是何必呢?”
骑驴少年没想到有人横来拦阻,往后退了一步,方才站稳。那卖磁器的也被推得踉踉跄跄,退出两三步去,教一个看热闹的从背后搡了一把,才站住了。
少年一看,推自己的是一个年纪很轻,身形瘦弱的人,穿着长衫,说话的口音不是本地人,手底下竟很有几分力气,不禁蓦地一惊,脸上变了颜色。
这个路见不平,出头劝架的,正是入豫投拜名师,志学绝艺的杨露蝉。杨露蝉正为这位少年策驴疾行于狭路人丛中,心中很不以为然。纷争即起,行人围观,不禁惹起了路见不平之气,触动了少年好事之心,立刻把手提的礼物,往一个卖土布的摊子一放,说了声:“劳驾,在你这儿寄放寄放。”也不管卖布的答应不答应,竟自抢步上前,猛把这少年的胳膊一拨,挺身过来相劝。
这少年双眉横挑,侧目横睨,向露蝉厉声道:“你走你的路,少管□事!”
露蝉道:“老兄不教我管,我本来也不敢管。不过我看你这么打一个做小生意的,人家偌大年纪,太觉得过分了。何必跟这种人生气,真个的,拿皮鞭子好歹打出一点伤来,只怕也是一场罗唆吧!碰坏了东西,有钱赔钱,没钱赔话……”
少年未容露蝉把话说完,早气得瞪眼说道:“不用你饶舌,我一时不慎碰碎了他几个粗磁碗,我碰坏什么赔什么,我没说不赔。他却出口伤人,倚老卖老,要跟我拼命,要留我驴子!我姓方的生就骨头,吃软不吃硬,打死人我偿命,打伤人我吃官司。你走你的路,满不与你相干,趁早请开!”
这骑驴少年声势咄咄,杨露蝉强纳了一口气道:“乡下人就是这样,你碰碎了他的盘,他自然发急。老兄还是拿几个钱赔了他,这不算丢脸。我看老兄也是明白人,你难道连劝架的也拉上不成?我这劝架的也是一般好意呀!”
那少年把脸色一沉道:“我不明白,我浑蛋,我赔不赔与你何干?就凭你敢勒令我赔!我要是不赔,看这个意思,从你这里说,就不答应我吧?”
杨露蝉被激得也怒气冲上来,忿然答道:“我凭什么不答应,我说的是理。”
这时那卖磁器的从背后接声道:“对呀,踩碎了盆碗不赔,还打人。我妈妈怎么养的我,这么横!”
卖磁器的撅老头子骂的话很刻毒,骑驴少年恼怒已极,把手中皮鞭一挥道:“好东西,你还骂人?我打死你这多嘴多舌的龟孙!”
这马鞭冲着卖磁器的打去,这话却是冲着杨露蝉发来。那老头子一见鞭到,早吓得缩在人背后。杨露蝉却吃不住劲了,嘻嘻的一阵冷笑道:“真英雄,真好汉!有鞭子,会打人!”
少年霍地一翻身,抢到杨露蝉面前,也嘻嘻的一阵冷笑道:“我就是不赔!我打了人了,那个小舅子儿看着不忿,有招只管使出来,太爷等着你哩,别装龟孙!”
杨露蝉到此更不能忍,也厉声斥道:“呔!朋友,少要满嘴喷粪!饶砸了人的东西,还要蛮横打人,我在下就瞧着不平。你们本乡土,说打就打;我是个外乡人,我就是看不惯,我就爱管□事!朋友,你不是会打人么?哼!我身上生就两根贱骨头,还真愿意替别人挨打!”说着把头顶一指,大指一挑道:“尊驾有皮鞭子,就请往这里打,不打不显得你是好汉!”说罢,双臂一抱,挺然立在少年面前,从两眼里露出轻蔑卑视的神色。那少年的皮鞭尽管摆了摆,没法子打下去。
只见那少年眼珠一转,往四面一看,脸上忽然翻出笑容来,仰面的哈哈大笑一阵,却将马鞭往地下一掼,双拳一抱,向杨露蝉拱手道:“哈哈,我早知道老兄你手底下明白!你要够朋友,请你跟我走,咱们离开这里,那边宽敞!”
少年将驴□一领,右手向杨露蝉一点,随又向南一指道:“那边出了街,就是空地。”
杨露蝉向四面看了看,路上行人围了许多,交头接耳议论纷纷。那卖磁器的远远的发急叫喊道:“不行,走可不成,打也打了,骂也骂了,赔我的盆!”
杨露蝉道:“掌柜的你别急,该多少钱,回头我给你。布摊上还有我的东西哩,劳驾,你给我看着点。”
于是骑驴少年吆喝了一声道:“众位借光!”看热闹的人登时霍地闪开。少年又回头向杨露蝉瞥了一眼道:“走吧!”
杨露蝉雄赳赳的大叉步跟来,冷笑道:“走到天边,我也要跟着你!”
就有一个看热闹的傍着杨露蝉道:“你老别找亏吃,不要跟他去。”
杨露蝉笑了笑道:“这人太横了,我倒要碰碰他。”拔步而前,昂然不惧。
[book_title]第4回 误斗强手 失著一蹴
杨露蝉向四面看了看,路上行人围了许多,交头接耳议论纷纷。那卖磁器的远远的发急叫喊道:“不行,走可不成,打也打了,骂也骂了,赔我的盆!”
杨露蝉道:“掌柜的你别急,该多少钱,回头我给你。
布摊上还有我的东西哩,劳驾,你给我看着点。“
于是骑驴少年吆喝了一声道:“众位借光!”看热闹的人登时霍地闪开。少年又回头向杨露蝉瞥了一眼道:“走吧!”
杨露蝉雄赳赳的大叉步跟来,冷笑道:“走到天边,我也要跟着你!”
就有一个看热闹的傍着杨露蝉道:“你老别找亏吃,不要跟他去。”
杨露蝉笑了笑道:“这人太横了,我倒要碰碰他。”拔步而前,昂然不惧。
两人出了街,来到一处广场。
街上人纷纷跟了来,三三两两,窃窃私议道:“快瞧瞧去。太极陈的四徒弟又跟人打架了!”
青年悻悻的走到广场,把驴缰往鞍子上一搭,用手掌轻轻将驴一拍。任听它到草地上啃青。然后一侧身,横目向杨露蝉上下一打量,冷笑开言道:“朋友,你有什么本领多管闲事来?来来,我倒要领教领教!”
扬露蝉也侧身打量这青年,势已至此,不得不一试身手。畅露蝉说道:“老兄,你无须这么张狂,我在下只是个过路人,实在没有抱打不平的本领。一个苦老头子,小买卖人,你砸了人家的磁器。你还要打人,你还要打劝架的人!
老兄,我是外乡人,我初到你们贵宝地,我实在没看见过这个!“又回顾看热闹的说道:”你们诸位乡亲。可看见过这样的么?“
青年陡然浮起两朵红晕,从两腮边直红到耳根,厉声怒叫道:“哪里来的野杂种,还敢掉舌头!今天大爷要教训教训你,教你住后少管闲事,省得你爹妈不放心!”一语罢了,突然往前一欺身,到了露蝉前面,喝一声:“接招!”
右手劈面住露蝉面上一点。露蝉见他真动手,急住旁侧脸,用左掌往外一磕。青年突然把右手往回一撤,右肩往后一斜,左掌突然斜向露蝉的小腹劈来。掌风很重,似有一股寒风袭到。露蝉竟不知他用的是哪种拳,发得是甚么招——这青年用的正是太极掌中的“斜挂单鞭”。
露蝉忙往外顺势一伸左臂,身势斜转,往左一个斜卧式,右掌往下一切,掌缘照青年的脉门便截。青年一撤左掌,用“玉女投梭”,向露蝉的胸膛打来。露蝉右腿往回一缩,斜转半身,翻左掌,想叨青年的腕子。青年招术快,手下滑,竟不容露蝉把手腕扣住,霍地右掌一撤,双臂一分,右足向露蝉的丹田踢来。
这招“退步跨虎”用得很厉害,露蝉急忙抽身撤步,才把这招闪开,心中十分吃惊。本想到这青年必是会家子,却不料青年竟有这般身手。
扬露蝉才躲过这一招,青年欺身又到,身轻掌快,用了招“提手上式”。露蝉急使“铁门闩”,把这招拆开;不容青年进招,往前一上步,“顺水推舟”,向青年便打。
只是露蝉对于敌人的手法不明,自已武功根基又浅,运全神,尽全力,不过仅能勉强招架。这一招使出去,指望准能打上青年,欺敌太紧,招术用老了,竟犯了拳家之忌,被青年把露蝉的双臂分开,倏地一变招,转为“弯弓射虎”,蓬的一掌,打在露蝉的右肋上。露蝉一疼,急忙救招,却不防青年别的又一腿,扑登,把露蝉踢个正着,倒坐在地上。
那看热闹的人不禁哄然喧哗起来。
骑驴青年把露蝉打倒,哈哈一笑道:“就凭这点本事,也敢出来多嘴多舌?回去跟你师妈多练几年,再出来管别人的闲事吧。打不平的好汉!”说着,不待露蝉答言,眼向四面一看,昂然举步,大声吆喝道:“借光,借光!”竟抢到那头黑驴前,一按鞍子,蹿上驴背,抖缰绳,取路而去。
露蝉受了这场挫辱,十分惭愧,站起来,掸了掸身上尘土,觉得右肋左胯隐隐疼痛。低着头,不敢看那围着看热闹的人,转身就走。
内中有一个爱说话的短胡子老头,凑到露蝉的身旁,带着惜惋劝慰的口吻道:“这是怎么说的,一番好意反倒招出事非来!我说句不知深浅的话吧,本来这陈家沟子个个人都会两手,可就是个个人都惹不起人家这个陈家拳!”
杨露蝉瞿然张目道:“陈家拳?”
又一个中年人道:“你老不知道么?我们这里除清平老先生的太极拳,天下扬名,看你老也象是个会家子,你难道不晓得这陈家拳么?”
杨露蝉这一惊非同小可,不禁失声说道:“我哪知道是陈家拳,刚才这青年莫非是陈清平的什么人?”
那中年汉子道:“这个青年就是陈清平的四徒弟,你难道不晓得麽?”
杨露蝉不待这人说完,顿时惊得身子一震道:“哎——”
那短胡子老头对中年汉子说道:“你没见这位是外乡人麽!人家怎会晓得?”转身来向露蝉说道:“你老要知道他是陈老师傅的徒弟,也就不致于多管这闲事了。我们这里人若讲到武术,谁也惹不起陈家拳……”
杨露蝉急忙问道:“这个人真格的就是陈老师傅的亲传弟子吗?他叫甚么?”
老头子答道:“他姓方叫子寿。你别瞧他打得过你,他只是陈老师的最没出息的徒弟哩!据说,他天资很有限,跟陈老师学了好几年,一点进境都没有。陈老师常常责备他,嫌他不用功,没有悟性。”
杨露蝉忍着羞愧,打听这方子寿的武功能力。才晓得陈清平一生只有六个徒弟,在本乡的现有三个,就数这方子寿不行;这方子寿只有鬼聪明,没有真悟性,在师门很久,只是不见长进。后来者居上,第五个师弟,第六个师弟锻炼的功夫,个个都超过了他。不过,方子寿也是陈家沟子的人,既有同乡之雅,陈清平又喜欢他听话,献个小殷勤,侍候师傅,非常的尽心;所以陈清平虽嫌他天资不好,没有坚苦卓绝的刚劲,可是他人缘颇好,到底作师傅的并不厌弃他。
杨露蝉远道投师,想不到一时多事,竟与这心目中未来良师的爱徒,为了闲事打起架来!心想道:“唉,真糟!”
杨露蝉摔得身上有土,不便再往陈宅去了,老着面皮,钻出人圈,走回街来。找到那个土布摊,把自已寄存在那里的礼物拿来。一回头,看见那个卖磁器的老人,他倒没事人似的,正在那里,挑拣那些踩坏了的破磁器,把那不很碎的另放在一处,还打算粘上自用。一眼看见杨露蝉,忙站起来申谢道:“客人,我谢谢你老,教你受累了。”
杨露蝉满面通红的说道:“唉,别提了!”从身上取出一串钱来说道:“踩破的盆碗,不管值多少银,我赔你一串钱吧。”
那老人连连推辞道:“不用了,不用了,那个蛮种赔了我钱了,这不是两串钱么。我谢谢你老,若不是你老一出头,这小子打了人一走,一准不赔呢。”
这却又出乎露蝉意料之外。这真是自己多管闲事了。人家还是赔钱,并不是蛮不讲理。这一场抱不平打的太无昧了,街头上人都侧目偷看自己,窃窃的指点议论。本想争一口气,偏偏自己的本领如此的泄气,不度德,不最力之讥必不能免。杨露蝉只得提了礼物,低着头,紧忙走回店房。
却才一进店,那店伙看见了礼物,劈头一句便问:“怎么样了,又没见着么?”
露蝉看了店伙一眼。进了房,把礼物往桌上一放,说:“泡一壶茶来搁着,我头晕,得歇一会子!”一头躺在床上,不再答理那店伙。店伙不再多嘴,赶紧泡了茶来,出去张罗别的客人去了。
露蝉这时候沮丧到极处,也后悔到了极处了。心想:“怎麽这么巧,抱打不平,多管闲事,这就不应该。不意偏偏遇上太极陈的弟子!我大远的跑来,想投到人家的门下,竟先跟未来的师兄动起手来,这不是自己给自己堵塞门路么!
我才到陈家沟子,就有这场事非,知道当时实情的,原谅我是路抱不平,可是人家要往不好处批评,定说我不安分,恃勇逞强,是个好惹是非的年轻人。那
一来,陈老师焉能再收杨露蝉愧悔万状,茶饭懒用,自己竟拿不定主意,陈老师那里还去得去不得?直到晚间,反复筹思。方才决定,还是硬着头皮去一趟:倘若遇见那个姓方的青年,我就向他陪礼,我入门以后总是师弟,难道他就因这点小节,就不能容人,阻碍我献贽投师么?露蝉一会儿懊悔,一会儿自解,这一夜竟没好好睡觉。
早晨起来,又踌躇了半晌,方才强打精神,穿戴齐整了,提了礼物,再次投奔太极陈的府上而来。
今天已过了集场,街上清静多了。沿街往南,顺脚走熟路。转瞬来到太极陈宅的门首。方一走上台阶,就见上次给自己递帖传话的那个长工老黄,正在擎着旱烟袋,吸着烟,跟伙伴说话,露蝉含笑点头,向老黄打了招呼,把礼物放在过道里凳子上。
老黄道:“杨爷,你来得很早,你想见我的主人麽?他出去了,你最好明天来吧。”
露蝉一听,不禁十分难过,没容自己开口,就迎头挨了这么一杠子顶门闩,看来这分明是不见我了!强将不快按下去,和声悦色的向老黄说道:“黄大哥,我的来意也跟你说过了,我是诚意来拜谒陈老师傅的,不论如何,我得见他老人家一面,就是他老人家不收留我,也没有什么要紧。可我既大远的来了,我怎好就这么回去?就是今天不见我,我等上三月五月。也非见着陈老师不可。黄大哥,你老给费心再回一声吧!”
老黄把烟袋磕了磕,向露蝉道:“杨爷,我告诉你老实话吧,你就是见了他,他未必能收留你作徒弟,我们老当家的脾气太有点不随俗了。在以前象你这么来的,很有几位,个个全碰了钉子回去。依我劝,你何必非见他不可呢?”
露蝉道:“我要不是立了决心,也不出这么远的门投奔了来。不怕他老人家不收徒弟,让我听他赵人家亲口吩咐了,我也就死心塌地的另访名师、重投门户,何致于连见也不见我一面呢?”
老黄道:“这倒不是,今早倒真是出去了。”
露蝉沉吟一回道:“我跟你打听一件事,陈老师门下可有一位姓方的弟子么?”
老黄翻了翻眼皮道:“有一位姓方的。你问他作什么?”
露蝉道:“我么,有一点事,我打算先见见他。黄大哥,你受趟累,请他出来,行么?”
老黄摇摇头道:“杨爷,你跟他早先认识么?”
露蝉道:“不,我是来到这里,才见过他。”
老黄道:“他不常来,现在没在这里。有什么事留下话,他来时,我教他到店里找你去。”
露蝉低头寻思着,向老黄道:“我就托付大哥你吧。只因我昨天往这里来时,无意中竟跟这位方师兄拌了几句嘴,我得罪了他,当时我实不知他就是陈老师的高徒。事后有人告诉了我,我很懊悔,我既打算拜投在陈老师门下,反倒先得罪了他老人家的弟子,我这不是自己给自己堵上门路了?可是不知者不怪罪,我打算见见这位方师兄,赔赔不是,化除前嫌,免得被陈老师知道了,怪不合适的。”
老黄道:“杨爷,你怎么会跟他争吵起来呢?”
露蝉遂把昨天的事说了一番。
老黄听了,连连摆手道:“杨爷,我戏你趁早不必找他。你要是一提这事,倒糟了,他决不敢把外面惹事生非的话跟师傅说。他是最不长进的徒弟,练了六七年的功夫,据当家的说,他一点也没练出来。教师傅骂过多次了,弄不好,还大嘴巴子扇他。前几年他不断的在外面惹事招非,老当家的只要知道了,就不肯饶他。这两年他也好多了。近来因为他母亲多病,不在这里住了,有时来有时不来。你要是一提这事,他一定教老当家的重打一顿。我看你简直别提这事,他也不敢提一字。”
露蝉听了,这才放了心。遂又谆谆的托付老黄:“务必在老主人面前致意,但能见老师傅一面,我就感激不尽。”
老黄满口答应着。露蝉快快的辞出来,精神颓丧的回转店露蝉耐着性子,一趟一趟的,直去了六七次,在店中前后已住了十几天。去得太勤了,把陈宅的长工们都招烦了,个个都不肯答理他。尽管露蝉逊辞央告,这些长工冷笑着瞅着。互相说道:“那个人又来了!”
杨露蝉实在无法了,才想起递门包的巧招,把老黄、老王几个长工都打点了。乡下人没见过大市面,只几吊钱,便买得这些长工们欢天喜地,有说有笑的招待了,而且热心肠的替杨露蝉出主意。杨露蝉且喜且悔,怎么这个巧招不早想出来。
这一天,杨露蝉老早的又来到陈宅门前。没容他说话,长工老黄从里面出来,一见面,竟向露蝉道:“铁杵磨绣针,功夫到了自然成。我先给你道喜,昨天我给你说了些好话,我们主人请你客屋里坐。”
露蝉一听喜出望外,看起来还是耐性苦求,倒还真有盼望:这一定是陈老师见我这么有长性,有耐心,打动他了,他这一见我,定有收留我之意了。恭恭敬敬随着长工老黄,走东面屏门,进了南侧房的客屋。里面并没有人,屋中却是刚洒扫完,地上水渍犹湿,纤尘不染。屋中的陈设不怎么富丽,可是朴素雅洁,很显着不俗。
露蝉不敢上踞客位,找下首座,靠茶几坐下了。
老黄把新泡的茶给露蝉倒了一盏,放在茶几上,教露蝉稍候片刻,又教露蝉说话客气点,很是关照,然后老黄转身出去。
露蝉在客屋里等候了很大的功夫,老黄拉开风门,探着身子,向露蝉说道:“杨爷,我们老当家的来了。”
露蝉赶忙站了起来。
[book_title]第5回 献贽被拒 负气告绝
从外面走进来这独创一派、名震武林的技击名家太极陈。
露蝉一看这陈清平,年约六旬以内,身高五尺有余,发须微苍,面庞瘦长,肤色却红润润的,两道长眉,鼻如悬柱,二目□威凛凛,神光十足。穿着蓝绸长衫,白布高腰袜子,挖云字头的纷底便履。虽届花甲之年,绝无老态,细腰扎背,腰板挺得直直的。走进客厅,当门止步,把眼光向杨露蝉一照。杨露蝉抢步上前,深深一揖到地,往旁一撤步,恭敬的说道:“老师傅起得很早,老师傅请上,弟子杨露蝉叩见!”
陈清平把眼光从头抹到脚下,将杨露蝉打量了一遍,立刻拱拱手,脸上微微含着笑意道:“杨兄不要客气,不要这么称呼,愚下不敢当!请坐请坐。”
杨露蝉道:“老师傅是武林前辈,弟子衷心钦慕,私淑已久。今蒙老师不弃在远,惠然赐见,弟子万分荣幸。老师傅请上,容弟子……”说着把自己的名帖拿出来,双手举着,恭恭敬敬的递过来;然后便要下拜,施行大礼。
太极陈接了名帖过去,眉峰一展,立刻一指客座道:“杨兄请坐,坐下谈话。”
露蝉谦了半晌,抢坐茶几旁。陈清平再三向客座逊让,露蝉不肯。太极陈笑了笑,一侧身,自己也坐在茶几旁主位上相陪,依然按主客之礼相待。长工们重献上茶来。
太极陈道:“愚下这几日为了些私事,未能恭候,教杨兄屡次枉顾,有失款待,抱歉得很。杨兄此番迢迢数百里,来到这小地方,有何见教呢?”
露蝉道:“弟子自幼爱好武功,只是未遇名师,空练了好几年,毫无成就,听得许多武师盛称老师傅独得秘传,创出太极拳一派,有巧夺天工之妙,养生保命之功,为各派拳家所不及;南北技击名家,多不明这太极拳的神妙手法。若学惊人艺,必须访名师,弟子即承人指示了这条明路,所以特地从远道投奔了来。求老师傅念弟子一点愚诚,收录弟子,使弟子获列门墙,得有寸进,弟子感恩不尽。”又加了一句语道:“弟子杨露蝉是直隶广平府农家子弟,家中薄有资产,尚不是那无家无业来历不明的人。”
陈清平淡然一笑道:“杨兄原来是直隶人,远道而来的,怪不得上当了……你不要信他们那些无稽之谈,我何尝得到什么秘传?这都是江湖上□汉信口编排,故炫神奇,把我说成一个怪物一般,我怎的会巧夺天工?不过太极拳是从阴阳消长,刚柔相济之理发挥出来的,好比跟那道家修炼,必须内外兼修,是一个道理。一讲究起来,那些目不识丁的武夫有些听不懂,于是乎就神乎其神了,其实这里面并没有一点玄奥。而且这种拳术也不切实用,我不过□着来练一练,活动活动气血;就好像吃完饭,出门散散步似的。要指望练会了这套太极拳,便可以防身致胜,称雄武林,甚至从中争求名利,那岂不是妄谈么?莫说这拳很没有意思,不值一学,你就练会了,也是白练,一点好处也没有。要跟人打架,是准挨揍;要拿来混饭,杨兄弟又不是混饭吃的人。所以,我一向绝不收徒弟,设场子,免得教人唾骂。杨兄弟远道慕名而来,足见看得起我,只可惜我是有名无实,空负杨兄一番盛情。杨兄弟你只骂那个冤你的人好了,我拿什么教你呢?教好了,教你去挨打去么?”说罢哈哈一笑,眼睛看到门外去了。
杨露蝉肃然听着,不想陈清平是这样说话,当不得一头冷水,满面飞红。
陈清平将茶杯一端道:“杨兄请吃茶。”跟着说道:“其实大河以北,技击名家很多。杨兄英年好武,尽可任访一位名师,投到他门下,不愁不转眼成名。何况杨兄武功已有根底;不是我当面奉承杨兄,我们这小地方,真像杨兄这种本领的还真少见。听说杨兄也来了好几天了,请看我们这里可有铺把式场子,练武术的么?我们这里本来就很少练武的人。杨兄刚才说得好,要学惊人艺,必须访名师;名师尽有,可惜不是我。杨兄还是速回故乡,直隶是燕赵旧邦,民风刚强好勇,那里真是有的是好手。再不然山东曹州府……”
陈清平竟不留余地的置人于千里之外。杨露蝉年少性直,却也听出陈清平弦外之音。只是远道而来,到底要碰运气看。露蝉不等太极陈话毕,自己站了起来,从怀中取出一个红封套,双手放在太极陈面前道:“老师傅,请不要推辞了。弟子怀着一片虔心,前来献贽投师。弟子倾慕盛名,已有五年之久,好不容易才投奔了来。老师傅,求你念在弟子年轻不会说话,空有一片诚心,口中说不出来。弟子习武,只是一心爱好,并不想称雄武林,更不敢挟技欺人。弟子指望锻□身体健强,于愿已足。这是弟子一点孝心,另外还有弟子家乡中的几样土物,求老师破格收录下弟子。弟子逢年过节,另有贽敬。弟子家尚素封,敬师之礼,自当力求优渥……”末了又加上一句道:“这是二百串的票子。”
这一说到钱,却大拂陈清平之意。陈清平面色一沈道:“杨兄这是什么话!我历来说话是有分寸的,我说我没本事收你作徒弟,这是实话,我绝没一点客气!你就摆上一千两银子,不错我爱钱,我愿意收你,可是收了你,我拿什么教你呢?这绝不敢当。像杨兄这分天才,这分功夫,说老实话,足可以设场子,传授徒弟;我要在壮年,我还要拜你为师呢。”
这几句话教杨露蝉臊得低下头来,不敢仰视。太极陈却又说道:“我可有点不合世俗的脾气,好在杨兄也不会怪罪我。但凡江湖上武林同道,一时混穷了,找上门来,我一定待若上宾。住在我家,我必好好款待;要是缺少盘费,我给筹划盘费。杨兄你却不然,你是很有钱的人,我倒不愿留你。我还有点琐务,杨兄如果没事,我们改日再谈。”太极陈公然下起逐客令来了。
杨露蝉嗫嚅道:“老师真教弟子失望而去吗?”
太极陈含笑说道:“这有什么失望?我历来把这练武的事没看得那么重;再说你另投到别的门户去,将来一定也能成名,绝不会失望的。”
杨露蝉十分懊丧,强陪笑脸道:“老师傅即是不愿收弟子为徒,弟子以为能拜识老师傅这样的技击名家,也引为一生之荣。这些许贽敬,算是弟子的一点见面礼,请老师傅赏脸收下。还有这几色土物,也是弟子特意给老师带来的,请老师傅一并笑纳吧。”
太极陈道:“杨兄,你这份盛情,我已心领了,我是历来不收亲朋□赠的。人各有志,杨兄,你谅不致强人所难吧?快快收起!要是再客气,那是以非人视我了。”说到这里,竟大声招呼道:“老张!”
外面一个长工应声进来,问:“什么事?”
太极陈用手一指道:“把这几样东西,替杨爷提着。”
长工答应着,立刻提了起来。杨露蝉一看这位太极陈,简直硬往外拒自己,只好把红封套掖起,脸上讪讪的站起来,向太极陈告辞。太极陈早已站在那里,侧身相送了。
露蝉往外走,陈清平送到客屋的门外,露蝉回身相让道:“老师傅留步,弟子不敢当。”太极陈竟毫不客气的向露蝉举手道:“那么,恕我不远送了!”只又向露蝉略微拱了拱手,转身进去了。
杨露蝉被长工们领引到门口。在过道里,露蝉站住了,长吁了一口气。蓦然想起太极陈说自己可以铺场子教徒弟,用不着再跟别人学习武术,这话来得太觉突兀。
“我只说练过武功,可是我究其实练到什么地步,他何尝知道?这显然是听那弟子先入之言了。这撅老头子这么拒绝我,定是听信了那姓方的谗言了。”
长工老黄看见同伴把露蝉的礼物提了出来,就知道碰了钉子。老黄倒有些过意不去,走过来,向露蝉道:“杨爷,怎么样?你不听我的话,非见他不可,果然教他驳了!”
杨露蝉垂头丧气,默默不语。长工老黄安慰着道:“何必跟他呕这个气,别处好武术多着呢。再投奔别人,决没有这么不通人情的!杨爷,你别生气,你歇一会儿,喝碗茶。”
露蝉道:“谢谢你,这就很给你们几位麻烦了。黄大哥,我托你点事。实不相瞒,这次我到河南来,投师学艺,所有亲戚朋友全知道了;只大家给我送行,就热闹了好几天,全期望我把武术练成了回去。如今碰了钉子回家,黄大哥,你替我想想,我有什么脸儿见人?我想陈老师傅一定是听了别人的□话,所以这么拒绝我。我打算过几天,再想法子疏通疏通。现在把这四色土物留在这里,回头烦你给他老人家拿去。就提我这次因为不回家,还往别处去,提着太麻烦了。就算不拜老师,这作为一点敬意,也不至于教你们受埋怨。”
老黄很是犹豫,露蝉不待他说回驳的话,立刻道了声:“打搅,改日再谢!”丢下礼物,转身走了出来。
杨露蝉这时已感到十分绝望,回到店中,闷恹恹愁苦异常。等到午后,店伙从外面提进许多东西来;露蝉抬头一看,果然是自己送给太极陈的。没等自己问,店伙道:“杨爷,这是南街陈家打发人送来的,来人说有忙事,不见你老了。并且说你老知道。搁下就走,连回话全不等,我只得给你老拿进来。”
这些土物贽敬一任店伙堆放在案上,杨露蝉一言不发,对着发怔。那店伙还站在屋心,睁着诧异的眼光,要等杨露蝉说话。露蝉把手一挥道:“知道了,放下,你去吧!”
杨露蝉把脚一跺,在屋中走来走去,发恨道:“连礼物也不收,这撅老头子,可恶!”
杨露蝉越想越气,自己卑词厚礼,登门献贽,他竟这么拒绝人到底。想到可恼处,恨不得当天绝裾而去,迳回老家,另访名师,跟太极陈争一口气。
可是转念一想,自己的老师老镖头刘立功早就说过,这太极陈本已难求,若真个负气而回,那不是显得自己年少气盛,太不能屈礼了么?杨露蝉左思右想:“要学惊人艺,须下苦功夫;尽管太极陈拒人过甚,我还得存心忍耐。我索性过几天,再去登门哀恳!早晚把他磨腻了,不收我不成。我天天去,我日日磨!”
不想杨露蝉再去登门,门上那些长工全都变了面孔,口发怨言,说是那天因收留露蝉的礼物,险些被主人辞退。
那个老黄更是恼怒,曾因这件事,被太极陈打了两个耳光!人家都为了杨露蝉受了申斥,杨露蝉再来登门,他们焉能欢迎?
杨露蝉连烦他们再为禀见的话,也不敢说出口了;甚至弄到后来,连台阶也不教上了。杨露蝉至此已知登门请见之路已绝;然而他已在陈家沟子流连了一月有余了!
露蝉突然急出一个招来。露蝉想:“门上人是不肯传话的了,我一天就来八趟,也是没有用。”但是露蝉曾听说,督抚衙门上,候差谋事的官僚见不着主人,实在无法,便会在辕门外等着。等候主人出门了,便抢上去递名帖,报名,请安,禀见;被巡捕赶开,还是抢着叫两句。
“人家都是求差事,谋碗饭;而我现在,求名师,学绝艺,也不可以照方抓药,来一下子么?”
想到这一点,精神又一振,暗道:“太极陈无论如何,反正他不能不出门。我破出功夫来,不到他家门口,我只在横街等他。只要见着他,就好办了,我就上去请安,问好,请教。一天,两天,一月,两月,功夫到了自然成;他就是个铁石人,也教我磨软化了。”
杨露蝉自以为这个主意很好,从第二天起,老早的吃了饭,竟到南横街等。从辰牌以后出来,等到过晌午,便回店吃饭,喝点水,就再出来等;等得倦了,就来回走溜。有时就走到陈宅门口瞥一眼,看见了长工们,就赶忙闪开。直挨到快天黑,再回店吃饭。这个死腻的办法,起初刚一想好,自己也觉得好笑。但是实行起来,却是真讨厌,在街上站得脚胀腿酸。
但是这头一天,太极陈并没有出门。第二天、第三天也没有碰见太极陈。到第四天,傍午,太极陈忽然同着一个穿长袍的中年人,一前一后出来了。太极陈才走到横街,杨露蝉抢上一步,一躬到地道:“老师傅起得很早!弟子杨露蝉给你老请安!”
太极陈立刻止步,愕然的注视杨露蝉,半晌道:“哦,你!怎么尊驾你还没有走么?”
露蝉恳切的说道:“弟子不远千里而来,实怀着万分诚心,老师不破格的收录弟子,弟子实在再无颜面返回故乡了。”
太极陈突然把眉峰一皱,打咳强道:“岂有此理!我已对尊驾说过,我决不收徒弟,你怎么强人所难,在大街上拦着人,这是什么样子!”说完,恶狠狠瞪视着杨露蝉,回头来对那同行的人说:“真真岂有此理,我和这人素不相识,硬要找我拜老师,居然拦路邀劫起我来了!”
杨露蝉又作了一揖,还想说话,那同行的人笑道:“陈老师不收徒弟,尊驾请吧。”因见太极陈很生气,那人便劝露蝉回去,有事可以登门拜访,不可以在半道上挡着说话,这太不像样子,又说年轻人不懂事,劝太极陈不要计较,两个人一同走了。
杨露蝉眼看两人走远,心想:“他同着人呢,自然有事。我应该看他一个人独行时,再面求他。”
杨露蝉毫不□气的依然天天到南横街等候。半月功夫,连遇见几次。不是同着朋友,就是带着女眷,露蝉未敢上前。
于是到了最末这一次了,时当下晚,太极陈悠然自得的出了家门,那意思是出来散步。露蝉认为机缘难再,从后边溜了过来,一躬到地道:“老师傅!”
太极陈悠然一侧身,立刻展开了身法,不想一回头看时,还是那个登门献贽,挥之不去的年轻讨厌鬼!
陈清平按捺不住了,苍髯喷张,双睛怒睁,喝叱道:“杨兄,你这可是无理取闹了!你怎么还麻烦?我已再一再二的告诉了你,我决不收徒弟,你尽日在我们前徘徊,你打算怎么样?你安着什么心?”
露蝉仍是捺着性子,把自己下决心,慕名投师,不得着绝艺,无颜再见亲友的话,恳切的说了一番,最后道:“弟子是打点一片血诚来的,决不想再回家,再投别人。就是死在陈家沟,也要叩求……”
陈清平这一怒非同小可:“好个杨露蝉,竟敢拿出讹人的架式来强拜老师了!”厉声道:“告诉你了,我就是不收徒弟,我就是不爱收徒弟,你还能赖给我不成!”
杨露蝉卑词央告道:“老师傅,你老人家行行好吧,老师傅门下已然有好几位高徒,老师傅收别人是收,收我也是收,何在乎弟子一人呢?而且弟子又不是不肯向学……”
杨露蝉未加思索说出了这句,那知竟把太极陈触怒更甚!太极陈霍地转身,直抢到杨露蝉面前,指着鼻子骂道:“你这人太罗唆了,拜师收徒,是两厢情愿的事情,那有你这么不识趣的硬来逼人!我不错,门徒弟子,我愿意收,我就不收你,你能把我怎样?我收徒弟收个好的第一要知道尊师敬业,不死麻烦,要有眼色的人,那个死吃白赖的无赖汉,越赖我,我越偏不收!告诉你,江湖上什么匪类都有,知道我有两下子,恨不得磕头礼拜的向我讨换高招,我知道安着什么心?卑词厚礼的学了去,转脸就去为非作歹,我老头子岂能上当?你老兄弟为人,我也打听过一二,你说什么,我也不敢收你。你想麻烦腻了我,我就收你了,你那是错想。给我走开!你要是不服气,想跟我老头子较量较量,我倒愿意奉陪。把你那打人的本领,再拿出来施展施展,我老头子这两根穷骨头或许能挨你两下!”两眼注定杨露蝉,双臂一张,喝道:“你说,你打算怎么样!你走开不走开!”
杨露蝉这才知太极陈耳边人谗已深,拜师之望绝无挽回余地了,也不禁勾动了少年无名之火,也厉声说道:“陈老师,你也拒人太甚了!我姓杨的不过慕名已久,抱着一片热诚,前来投师习武,我安着什么坏心教你看破了?不错,我曾经因为抱不平,得罪了你一个徒弟。那个姓方的在闹市上骑驴飞跑,踏碎了人家磁器,饶不赔钱,反殴打小贩,姓杨的看着不平,一时多事,出头劝解,你那徒弟连劝架的全打了。我姓杨的为人有什么不好,教你打听出来了?不过是这件事呀!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我拜师还拜出错来不成?我这是抬举你,拿你当武林前辈,你却跟我一个后生小孩子要较量较量。我自然打不过你,你是创太极拳派的名家,,我姓杨的是无名之辈,年纪轻,没本事。你要打请你打,你徒弟还打我呢;你打我,我更卖得着!太极陈,陈老师,我现在诚然不是你的对手。太极陈,你休要小看人,我此去一定要另访名师,苦学绝艺;十年以后,我要不来找你,誓不为人!”
说罢,愤然转身,却又回头道:“十年后的今日,咱们再图相见!”
太极陈呵呵大笑道:“有志气!十年后我若不死,我一定等着你。姓杨的,别忘了今日!”
[book_title]第6回 忽来哑丐 悄扫晨街
日月跳丸,流光驶箭,于是五年过去了。陈家沟子七鬯不惊,盗贼敛迹,居民安居乐业,格外显得富庶。
有一年新秋,野外茂林深草犹带浓绿,有一道小溪,斜穿陈家沟镇甸,绕了一个半圜。这小河微波荡漾,清可见底,夹岸柳林高飘青条,虽说不上幽景名胜,却也深饶野趣。河边青草铺地,乡里小儿多在那里玩耍。
每到黎明的时候,常有一位精神矍烁、宽衣博带的老人,踯躅郊原,循溪散步。等到农夫牧童荷锄牵牛,趋向田野时,这个老人迎晖散步,已赋归来。全镇老幼乡民都认识此老,此老就是那以太极拳名震中原的陈清平。
陈清平的武功造诣与年俱进,虽说年高德劭,锋芒日敛,但他生性孤介,姜桂之性愈老愈辣,对外人很是谦和,毫不带武之气;对待弟子,越发规戒精严了。弟子们但凡误犯门规,轻则斥责,重则逐出门墙。他唯恐弟子们挟技凌人,为传惊人艺,必先折去他们的少年傲气。
太极陈每日晨课,早早起来,净面漱口后,随即出门,围绕全镇□游一周,迎取东方朝阳正气,调停呼吸,做内功吐旧纳新的导引功夫,数十年如一日。
这时正值天高气爽,太极陈起床绝早,只有长工老黄,还可以跟老主人不差先后的起来,跟着来开街门。别的长工总在老主人出去一会子,才相率起来;有的在宅里收拾,有的到田里做活,有的拿扫帚,打扫内院前庭。
太极陈性极爱洁,有时自己一高兴,脱去长衫,拿着喷壶,督促着徒弟长工们,一同扫除内外,必定得把前后院打扫得一尘不染才罢。
可是长工们没有不偷懒的,教他们打扫,只要一离开陈清平的跟前,他们就收拾面前一点,屋隅墙角,街门巷外,再不肯多费些力去打扫。有时教太极陈亲持扫帚,当面迫着,才把街前巷口,围着院墙的秽土,打扫净了。太极陈亲持喷壶,把扫完了的地方全□了水,却将长工老黄叫到面前,申斥一顿,不准他引头偷懒。然后到练武场子里,督促弟子们习练武功。练完了功夫这才进早点,料理家事;晚间再下一次场子□□天天如此,已成常课。
起初这些长工们总是偷懒,主人爱洁,他们只会敷敷衍衍,清除门面,被陈清平大闹过了多少次,给他们分派开操作。这些长工们虽然口头上答应,怎么说怎么办,可是隔上十天半个月不挨说,又一反常态,懒惰起来。
有一次,太极陈清平一早起床,步经中庭,一开街门,街门台阶下,就有头一天收柴禾掉的碎柴枯叶,和风飘来的乱纸,堵着门口,很是肮脏。太极陈立刻又把老黄大骂一顿,限他们立刻打扫。等到陈清平野游回来,见门庭清洁,方才不语了。
自经这番大闹,长工们好像勤快了许多天。太极陈每一出门,见门口打扫得乾乾净净,一连十几天都是这样。太极陈心里很痛快,暗想:“这一次把他们管过来了。”
这样经过一个多月之后,一日陈清平破晓起床,叫起长工老黄来开街门。那老黄一脸睡容,披衣起来开门,下了闩,把门拉开。
太极陈藉着晨光微曦,一看门外,台阶纤尘不染,连路上也打扫得很乾净。太极陈有些察觉了,心想:“我起得这么早,只有老黄还起得来,我明明看见他刚从门房出来,我看着他落的门闩,这街门以外,他是什么时候打扫的呢?”
这一天,太极陈不经意地问了问老黄:“这街门前是谁扫得这么乾净?”
老黄睡眼迷离的说:“我!”
陈清平想:“这一定是晚上临关门时打扫的了……老黄这个懒货,居然也这么勤快起来了?”
太极陈照样出了街门,一直往东,迎晖缓步而行,照样作他的常课,呼吸吐纳,要涵养内功。
于是又过了几个月,无论太极陈多么早,街门以外总是乾乾净净;有时街门外乾净,而街内反倒碎纸草片余尘堆积未扫。太极陈不悦道:“老黄,你怎么尽管门口,不管门里呢?”
老黄答辩道:“扫院子是老张。”
太极陈把老张骂了一顿。
忽有一天,太极陈起得过早了,院里还有些朦胧,夜幕的残影淡淡的笼罩天空,东方天际,在一抹浮云中,微微泛出一点鱼肚白色来。鸦雀无声,鸡鸣三唱;太极陈洗梳毕,穿上长衫,走到门首,长工老黄还没有起身,太极陈就亲自来开街门。
刚下了大闩,老黄已在门房听见动静,遂故意痰嗽了一声。太极陈叫道:“老黄,起来开街门来!”随手把街门吹降的一声拉开了。突然见正在街旁,有一个衣衫褴褛的乞儿,伛偻着身子,手里拿着一把短扫帚,一下一下的正在扫地。台阶砖道乾乾净净,阶西边业已扫完;只剩下街东边,还没有打扫利落。陈宅的街门一开,那乞儿回头望了望,看见陈宅有人出来,他把腰一直,夹起扫帚,一迳走了。
太极陈愕然,忙招呼道:“喂,你别走,我问你话……”
这个乞丐竟像是没有听见似的,夹着扫帚,徜徉的踱向东去,走过一条小巷子不见了。
太极陈没有很看清楚这人的面貌,略一寻思,转回头来,向街门内大声叫道:“老黄!”连叫了三声,长工老黄出来了,一面走,一面扣衣钮,到太极陈面前一站,说道:“老当家的,今天起得更早了。”
太极陈手指当地,问道:“老黄,这是谁扫的?”
老黄冲口说道:“是我们,天天都扫。”
太极陈哼了一声道:“是你们扫的?你们什么时候扫的?”
老黄不知道怎么回事,依然强口说道:“我们一清早扫。你老走路,我们就起来打扫院子。”
陈清平怫然说道:“你胡说!”一指门前,由东边指到西边,恰当陈宅门前一段路,打扫得乾乾净净的,却还有几堆秽土没有除去。太极陈怒视老黄道:“这是你扫的?你起在我后头,你什么时候扫的?”
老黄眼望着他,信口说道:“你老问街外头呀?那是我晚上临关街门,信手打扫的,省得白天赶碌……”
太极陈不觉动怒,厉声斥道:“还要强嘴!我眼睁睁看见一个穷人,扫咱们的门口台阶,怎么又是你扫的?”老黄瞠目不能答。
陈清平寻思了一刻,又到门洞过道,察看了一遍,心中有点明白,吩咐老黄:“若是看见那个乞儿,可以问问他是怎么一回事,是个干什么的?”
老黄连忙答应了。太极陈冷笑数声道:“我说你们怎么会无故勤快了呢?没学会做活,先学会扯谎偷懒!快拿簸来吧,把这几堆秽土收了去。”说完,依旧悠悠的出了家巷,绕着村镇,溜了一圈,做了一会吐纳的功夫;晨曦既吐,缓步回来。
到次日,陈清平照常早起,到街门一看,仍然扫得乾乾净净。老黄候着开门,陈清平问他:“看见那个扫台阶的穷人没有?”
老黄迳直说道:“没有看见,也没有人给咱们扫台阶。”
陈清平斥道:“你还捣鬼!”骂了一阵,也就罢了。
一晃又过了半月。陈清平一早起床,照旧野游。这天起得较早,又碰见那个乞丐,却是已将半条小巷扫完,把秽土堆成数堆。因为没有土簸箕收除,这乞儿就用一块破瓦盆端土,把秽土收在破盆内,端起来倒在巷外。
这一回,陈清平早已看清这个穷苦男子的长相。这个男子发长面垢,浑身肮脏褴褛;但是细辨容色,彷佛五官端正,眉目也似乎清秀,不像个寻常乡下讨饭的花子。
陈清平不明白他为什么天天来扫地,遂踱过去问道:“喂,我说你这是作什么?是谁教你来扫地啊?”
那个乞儿彷佛没有听见陈清平的话,回头望了望,把扫帚一夹,直起腰来又走了。到了这时,引起陈清平的注意,一定要根究一下:这一个乞丐究竟为什么天天给自家扫地呢?
陈清平心想:“必定自己家中做饭的,把剩饭天天周济他,他感激不尽,所以天天给扫地。”但是问厨师傅,力说并没有拿主人的饭随便给人。陈清平又一转想,更看了看自己门口的形势,便有点恍然:“大概这个乞儿是因为没有宿处,夜间借我这门洞过道,躲避风露,临起来便把门口打扫;就是宅内人碰见他,也不至于再讨厌他,驱逐他。凡是穷人,难免对人先起畏惧之心,所以一见了我,就赶紧躲开?”
陈清平暂时不再野游去了,回转宅中,把长工叫来,严词诘问:“这过道中是不是你们容留穷人住宿了?那个扫地的穷人,是不是就是避宿的人?”
老黄再也隐瞒不住了,这才说出:“的确有个年轻的讨饭的,借咱们过道避宿;很可怜,又很仁义,所以没驱逐他。这街外台阶,都是他一早起来给扫的,已经有好几个月了。”
太极陈□目看看老黄,半晌不语。老黄惴惴的说:“老当家的,别着急,我明天赶他走好了。”
太极陈仍然定眼看老黄,道:“这乞丐可在我们这里讨过吃食么?”
老黄道:“没有。”
太极陈道:“这人多大年纪,可是本村人么?”
老黄道:“年纪不大,好像不是常要饭的,见了人很害羞,总低着头……”
太极陈皱眉道:“我问你,他是那里人?”
老黄慌忙答道:“这可不知道。”
太极陈复又怫然,申斥道:“你听口音还听不出来么?”
老黄道:“他是个哑巴!”
太极陈道:“哦!他是哑巴?”
老黄觉得主人面色平善,这才放心大胆回答道:“我也问过他,他连答也不答,我也怕他是来路不明的人,后来我把他拦住了,仔细问他时,才知道他是个哑巴。打着手势告诉我,他不是此地人,离这儿很远,好像是父母全没有了,只剩他一人,流落到这儿来。因为没地方睡觉,借咱们门洞里避风露。他十分知趣,所以要打扫净了门口才走。一个年轻残废人,这么知道好歹……”
太极陈沉吟道:“一个哑巴!无家无业,又有残疾,还这么守本份……你往后要在他身上留意,每天给他两个馍馍,别教他饿着。这种可怜人的乞丐,周济周济他才对呢。”
老黄道:“前些日子,我把头天剩下的吃食给他,他还不要呢。现在倒熟悉了,天天给他剩饭,他也老实的吃了。”
太极陈把眼一张,哼了一声道:“你不是说没在咱们这里讨过吃食么?肉头肉脑的一嘴谎话,蒙得住谁?可恶极!”
老黄被主人彻头彻尾的斥责的一顿,心里老大的不自在,当面不敢顶嘴,退下来之后,嘴里嘟嘟哝哝,走进门房。过了几天,也就把这件事搁过去了。
太极陈起得尽早,却也轻易碰不见这个可怜的哑丐。有时赶上哑丐睡醒略迟,为太极陈启门声惊起,他必定惶惶然敛起所铺的草荐,匆匆走去。
太极陈料想这个哑丐胆小怕人,也就不再追问他了。既知道他是哑子,就叫到面前,也问不出他的家世。凡是哑子又十九耳聋,告诉他话,他也听不出来——这时太极陈正为那个刚出艺的弟子方子寿,料理一件人命挂误官司,太极陈又着急,又很忙,便把这哑丐的事忘下了。
[book_title]第7回 劣徒遭诬 恩师援救
陈清平这个四弟子方子寿,是离着陈家沟子四五里地,方家屯的财主,家里很有几顷田。方子寿是庶出的独生子,父母十分锺爱。但有家产没有人,时常受乡人的欺侮讹诈。方子寿的父母一心教子习武,练出本领来,好顶立门户。费了很大的事,托付了那跟太极陈相识知己的朋友,拜求收录,几次三番的请托,才得把方子寿拜在陈老师的门下。
不过方子寿只有鬼聪明,没有真悟性,所以在太极陈门下数年,对于这名重武林,为南北派技击名家所惊服的拳术,竟没有多大成就。陈清平尽管不时的督责,只是方子寿限于天赋,无可如何。幸仗着他善事师傅,必恭惟谨,故在功夫上尽管没有多大的进步,尚不致为太极陈所憎。
后来太极陈看透方子寿不能再有深造,遂教他自己慢慢的锻□,择日命他出师,知道深邃的内功不是他所能学的。
这方子寿入师门有七年,算是出艺了。在太极陈门下,顶数他没本领;可是他所学得的功夫,拿出来与别派的技击家相较,已竟高人一等了。
方子寿虽然出师,不再随着老师下场子;可是感念陈老师傅的教诲之恩,终不敢忘,冯年遇节,孝敬不减当年。每隔十天八天,必要来看看老师;或者带点新鲜的礼物。老师不吃,就拿来散给太极陈的子孙眷属,对于同门也很亲热,以此他倒有人缘。
不料在方家屯中,有一家私娼,是声名狼藉,聚赌卖淫,实为方家屯全屯之玷。方子寿早想把这私娼赶走,只是父母不教他多事。恰巧有个表弟张文秀,受歹人引诱,在这私娼中,一场腥赌,被人诈骗去数百金,还教人饱打一顿,赶逐出来。这表弟气忿难出,找了方子寿来,哭诉着教方子寿给他出气找场。方子寿年轻性躁,并且早想驱除这班杂乱人,遂立刻带着表弟张文秀,找到私娼家中,打了个落花流水,当场扬言:“限你们三天以内,赶紧搬出方家屯。只要不走,教你们尝尝方四爷的手段!”
这不过是一句虚声恐吓,说过就完。当时方子寿欣然回来,不料竟于打架的第五天上,这私娼家中突然出了血案,那私娼的本夫,跟九岁的养女,跟一个帮□的侄子,竟被人杀死;那女的也被杀了两刀,却不是致命伤。事后缓醒过来,报了地面,这私娼到案告发,一口咬定,是本屯方子寿率人作的案,县里把方子寿捕去,认为方子寿有杀人重嫌,身陷囹圄,数遭刑讯。
方子寿家里的人惶惶无计,一家子痛哭号啕,来向太极陈求救。陈清平起初也很惊骇猜疑,后来仔细打听,才晓得方子寿实在冤枉。太极陈念在师徒之情,况又关切着本派的清白之名,遂竭力的奔走营救。
陈清平晓得:要将方子寿这场命案罪嫌,洗刷净尽,第一固然要托人情,但最要紧的还是搜出反证,找出真凶来□子寿入师门有七年,算是出艺了。在太极陈门下,顶数他没*的功夫,拿出来与别派的技击家相较,已竟高人一等了。
方子寿虽然出师,不再随着老师下场子;可是感念陈老师傅的教诲之恩,终不敢忘,冯年遇节,孝敬不减当年。每隔十天八天,必要来看看老师;或者带点新鲜的礼物。老师不吃,就拿来散给太极陈的子孙眷属,对于同门也很亲热,以此他倒有人缘。
不料在方家屯中,有一家私娼,是声名狼藉,聚赌卖淫,实为方家屯全屯之玷。方子寿早想把这私娼赶走,只是父母不教他多事。恰巧有个表弟张文秀,受歹人引诱,在这私娼中,一场腥赌,被人诈骗去数百金,还教人饱打一顿,赶逐出来。这表弟气忿难出,找了方子寿来,哭诉着教方子寿给他出气找场。方子寿年轻性躁,并且早想驱除这班杂乱人,遂立刻带着表弟张文秀,找到私娼家中,打了个落花流水,当场扬言:“限你们三天以内,赶紧搬出方家屯。只要不走,教你们尝尝方四爷的手段!”
这不过是一句虚声恐吓,说过就完。当时方子寿欣然回来,不料竟于打架的第五天上,这私娼家中突然出了血案,那私娼的本夫,跟九岁的养女,跟一个帮□的侄子,竟被人杀死;那女的也被杀了两刀,却不是致命伤。事后缓醒过来,报了地面,这私娼到案告发,一口咬定,是本屯方子寿率人作的案,县里把方子寿捕去,认为方子寿有杀人重嫌,身陷囹圄,数遭刑讯。
方子寿家里的人惶惶无计,一家子痛哭号啕,来向太极陈求救。陈清平起初也很惊骇猜疑,后来仔细打听,才晓得方子寿实在冤枉。太极陈念在师徒之情,况又关切着本派的清白之名,遂竭力的奔走营救。
陈清平晓得:要将方子寿这场命案罪嫌,洗刷净尽,第一固然要托人情,但最要紧的还是搜出反证,找出真凶来。经过数日的奔走,太极陈竟已找出强而有力的证据来,证明了血案发生当天,方子寿从午后就在邻村一个亲友家,给人作中证,书立租地的文契。等到字据立好,中保画押之后,那租地的户主又为酬谢中证,把几个人都邀到城里,一同吃酒玩乐,闹了一个下晚。没到二更,方子寿的嫡母又旧病复犯,派人把方子寿找寻回来。方子寿在城内,请了本地名医庄庆来,一同到家。医药难陈,真忙了一通宵,才套车把庄医生送走。血案发生这晚,方子寿所作所为,存身所在,都有人证目睹,他焉能分出身去杀人?
不过这些证人都是各有正业,谁也不肯出头作证,跟着过堂听审。方子寿的嫡母惊吓得老病加重了,他的生母也只知道啼哭。他的父亲又是个乡下农民,一生怕官怕事;遭上人命官司,竟束手无计,只知道托人行贿,竟花了许多冤钱,于案情毫无益处。
陈清平慨然出头,把这些证人用情面托了,衙门内上下也全打点了。就是苦主方面,也辗转托人破解,不要因为衔恨方子寿,反倒宽纵了真正凶手。那个被砍受伤的妓女,却还一口咬定了方子寿,虽许下钱财,她仍疑疑思思的。陈清平勃然动怒,转向官府极力疏通。直忙了两个来月的功夫,才将方子寿这一场人命官司摘脱开了,由绅士保释出来。
方子寿出狱之后,切骨的感激陈清平老师;登门跪谢,涕泪横颐。陈清平见他一场冤狱,打得人已瘦削了一半,又是痛惜,又是痛恨,把方子寿彻头彻尾骂了一顿,并且
“到底这暗娼的本夫,是教谁给杀害的呢?”
若不访个水落石出,方子寿的名声总是有玷,而太极门也无形中被污辱了。太极陈在地方上是一个有身份的绅士,他心想把这娼寮凶杀案研究一下,要访出那个真凶来,给自己徒弟洗去不白之冤。
但他虽精武功,却与下流社会隔阂;当真的化装私访,夜探娼寮,他又觉得太猥亵了。每天清早,起来到野外漫游,吐纳导引,日课已罢,他就仰天微喟道:“这件事该当怎么下手呢?”
太极陈曾经把方子寿找来,将谣言告诉了他,方子寿立刻暴怒起来,似要找人拼命,可是又不知应该找谁。
自经这番变故,方子寿的父母又禁制他,不教他无故出门。方子寿的娇妻也曾哭劝他:“刚打完人命官司,在家里避避霉气吧,没的又惹爷娘着急!”他的嫡母怎样忧急卧病,他的生母怎样天天对佛像焚香,将呻吟哭祷的惨象,学说给他听:“别再出门啦!”
那么,就教方子寿自访凶手,也是访不出来,办不到的。
但是方子寿尽管镇静不动,心绪却非常躁恶。他也曾思前想后盘算过:“身受师恩,七年教诲,涓滴没报,如今反惹出一场是非来,教臭娼妇反咬一口,带累得师门也蒙受不洁之名。若不洗刷清白了,我还有何面目,见同门的师兄?”
挨过了些日子,自己到底也潜下决心,要设法钩稽出血案的实情,但也不过是望风捕影。这方家屯和陈家沟子,又是他生长的家乡;老邻居,谁都认识谁。方子寿假作无意,要向人前打听一点情形,问起那个私娼家里的事情。这些乡邻们全知道方子寿是被害过的,对别人尽可乱嚼一阵,对着当事人,倘有一言半语答对不善,方子寿吃这大亏,岂肯甘休?问者有意,答者越发的不敢说了。他们就是真晓得些什么,也只推说不知。
方子寿连访了数日,茫无头绪,心灰意懒,索性只在家里睡觉。而且每逢他出门,遇见了熟人,便给他道喜,说是一场官司打出来了,总是可喜可贺的事情。说得方子寿恼又恼不得,听又听不下去。他的父母看着他出狱之后,神情是一变,与旧日的活泼判若两人,唯恐他憋闷出病来,反又催着方子寿出外溜溜,再不然,到老师家里走走。于是方子寿强打精神,不时到太极陈家中。
太极陈也是连日发烦,曾经密告别的徒弟,叫他们暗中访查此事。
“好歹要给你方师弟的污名洗刷了去。”
一晃半个多月,官府缉凶不得,方子寿访查真凶,也访不出所以然来,只晓得是“奸情出人命”罢了。行凶的究竟是谁,一时竟成了悬案。
这一天,午后阴云四合,天气骤变,时候已是深秋了。秋风瑟瑟,冷风潇潇,雨势并不大,可是竟日没晴,未到申刻,屋中已然黑沉沉的了。太极陈不能出门,吩咐长工点了灯,从书架上翻出一本英雄谱,随意浏览,也不感兴趣。人的精神彷佛受了天时的感应,太极陈很觉无聊。
这时只有太极陈一个次孙,和一个三徒弟,在书斋里陪着闲谈。天到二鼓时分,太极陈一向早睡早起,这一晚,越发寂寞,竟越睡不着。听窗外雨声淅淅,遂叫长工烫了一壶陈绍,备了几碟夜肴,太极陈遂展开书本,倚灯小酌,闻听秋雨。
直到三更,忽然听到街门上一阵乱敲,有人很迫切的敲门。太极陈停杯说道:“天这么晚了,这是谁?”隐隐听见长工老黄和叫门的人对付。向例大门一关上,就不再开了,但是门外的人被雨淋着,好像很着急,大声嚷了起来,不住的叫:“老黄,开门;老黄,是我。”
太极陈站了起来道:“这是子寿,难道案子又反覆了?”遂命次孙快去开门。
不一会,方子寿像水鸡似的跑了进来,一见太极陈,忙上前施礼,满面喜色的说道:“师傅,好了。我知道凶手是谁了,就是东旺庄的布贩子小蔡三!”
太极陈诧异道:“你怎么知道的?怎见得是他?他不是头些日子,就上开封去了么?”
这小蔡三便是那暗娼澄沙包的第四个姘夫。曾因通奸,和第三个姘夫打过架,和澄沙包的本夫也吵闹过,后来被暗娼的第五个姘夫赶逐出去了。太极陈访问凶手,曾听长工老黄和小张都说过的。
太极陈眼望着方子寿,诘问他是如何访出来的。方子寿把头发上的雨水擦了擦,拭干了手,便向衣兜内掏摸:摸出一张纸,一个信封来。一时欢喜,仓卒跑来,忘记了御湿,这张信纸也教雨水弄湿了。
太极陈很骇然,将这张湿纸,湿信封,接取在手,就灯光细看。
粗劣的信封,上写“呈方四师兄子寿玉展”,下款是“内详”二字,再将湿信纸慢慢展开,将纸铺在桌上,几个人都凑过来观看。
[book_title]第8回 有客投柬 揭破阴谋
秃笔劣纸,写着一笔颜字;虽不甚好,笔力却健,只是看着眼生得快。太极陈低声诵念道:
“子寿师兄阁下台鉴:此次我兄突遭意外,险被奸人□陷,仰赖师恩鼎力回天,多方救援,幸脱囹圄之灾。然杀人凶犯竟逃法网,众口纷纭,语多影响揣测,究与吾兄清名有玷,亦即师门莫大之辱也。弟也不才,未忍袖手,故连日设法采探,已得个中鬼谋。杀人者乃妒奸之人,住东旺村,名小蔡三,此人现时隐匿于魏家围子。设谋嫁祸,意图诈害吾兄者,则另有其人,即同伙李崇德是也。请师兄速报同门,禀知恩师,设法将该私娼家中之龟奴谢歪脖子引出,加以威逼利诱,定能吐实。缘弟已访闻此人意有不忿,稍予贿买,必肯拆穿奸谋。使案情大白,水落石出,一洗吾兄嫌疑,更于师门清规盛名,有裨非浅也。事须急图,迟则杀人凶手俟隙远□矣。匆此奉陈,余不及多,敬问福安。弟,知名不具。”
太极陈念罢,抬头道:“这是谁给你的信,靠得住么?哦,这个人管你叫师兄,是那一个呢?”
方子寿道:“我也不晓得。”
太极陈道:“你也不晓得?这封信怎么到你手的?”
方子寿道:“就是刚才,弟子还没睡着呢,有人拍窗户。弟子追出来一看,人已越房走了,却留下这封信,从窗眼塞进来的。”
书斋中的人,由太极陈起,不由全都愕然。太极陈取信再看道:“这不是闹着玩的,万一这封信又正是你仇人的奸计呢?子寿你坐下,我来问问你,刚才你怎么个情形,接到这封信?送信的人说话了没有……老四,可惜你还练了七年,怎么竟容人越房进来,又越房走了,你自己连着影子也摸不着?”
方子寿低头不能答。送信的人叩窗时,方子寿其实已脱衣服,与他妻子上床睡了。容得他披衣起床,人早走得没影了。
方子寿也和他老师太极陈一样,秋夜苦雨,心绪不佳,坐在椅子上,仰头发怔。他妻何氏问他:“心里觉得怎么样?可是不舒服么?”
方子寿恶声答道:“不怎么样。”
何氏凑过来,挨肩坐下,款款的慰藉他,满脸露出怜惜之情,知他好喝一杯白乾酒,便给他烫酒备肴,对他说:“坐着无聊,你可喝一杯酒解闷么?”
方子寿意不忍却,夫妻俩对灯小饮了数杯。何氏见他已经微醉,便劝他早些睡觉,收拾了杯盘,夫妻俩双双入睡。不一会,何氏已经沉沉的睡熟了,方子寿却还是辗转不能成寝。直到三更将近,方才有些朦胧,似睡不睡的,突然听见窗棂子有人轻弹了两下。方子寿蓦然惊醒,霍地翻身坐起来,喝问:“是谁?”
窗外轻轻答道:“师兄,是我。师兄不要惊疑,师兄身蒙不白之冤,师傅的盛名有累,是小弟略尽寸心,把私娼的奸谋和杀人凶手,访察明白。师兄请召小弟留的这封信行事,自然得着真相。”
方子寿吃了一惊,听不出说话口音是谁,忙道:“你是那位?”急忙抓起衣衫,跳下床来。外面那人说道:“师兄你不用起了,你一看信,自然明白。”
外面语声一顿,跟着窗纸嗤的一响,从窗洞塞进一封信来。方子寿越发惊疑,道:“你到底是谁?你可请进来呀!”
外面答道:“不用了,咱们再见吧。”
这件事来得太突兀,方子寿慌忙窜下地来,扑奔门口,伸手拔门插管,隆的一声响,把门扇拉开,往外就闯。那床上睡着的何氏打了一个呵欠,问道:“你干什么,还没有睡么?”方子寿早已窜出屋门,扑到阶前。
外面冷森森的细雨下着,觉得透体生寒。方子寿披着衣衫,趿着鞋,将眼揉了揉,拢了拢光,瞥见东夹道有一条黑影,只一晃,扑奔东面一道矮墙。身形矮小,身法却也敏捷。
方子寿喊了一声:“喂!等一会走!你是那一位呀?”抬腿将鞋登上,追赶过来。只见那人奔到墙根下,竟一耸身,窜上墙头,辗转间,已一偏身翻出墙外。及至方子寿赶到墙下,那人早已逃出视线以外。方子寿也忙一展身,只手攀墙,往外寻看;那人已顺着一片泥泞的小道,如飞而去,没入夜影之中了。
方子寿跨在墙头上,有心要追,却又犹豫。这时候,他妻何氏已然惊醒,坐了起来,一迭声叫道:“寿哥,寿哥,你不睡觉,你可要做什么?”
方子寿想到自己正在霉气头上,怔了一回,飘身窜下墙头,悄然回到屋中。
他妻何氏已将床前的小灯拨亮了,正要穿鞋下地,出来找他,何氏睡眼惺忪的问道:“下着雨,又出去干什么?也不穿衣裳,不怕冻着?刚才你是跟谁说话?”
方子寿摇头不答,眼望窗台,急忙找寻,果然在窗纸破处,摆着一封信。方子寿一把抓过来,拆开了信,看了看,又惊又喜,又是纳闷。皱着眉揣度了半晌,料道这封信分明是好意。可是送信人管自己叫师兄,自己那有这么一个师弟?若说是五师弟干的把戏?他又素来不会写颜字;想来真真把人糊涂死了。
“但是信上指明凶手是小蔡三,这话太对景了。谁都知道小蔡三是个色鬼,好嫖;不错,行凶的一定是他,那娼妇却控告我,无非是存心讹诈。信上教我别耽误,我真得赶紧去找老师去。就便问问五师弟,可是他写的不是?”
方子寿打好主意,草草告诉了妻子何氏。吓得何氏拦住他,不叫他去。方子寿发急道:“我又不是去拼命,我不过拿着信请教老师去,这怕什么?”闹了一顿,一定要当夜到陈家沟去。把长工叫醒,备上驴,冒雨而来。
这便是方子寿得信的情形,当下一一对老师说了。太极陈眼看着这信,摇了摇头,问三弟子道:“你看这信是老五写的么?”
三弟子道:“不像。”
太极陈道:“而且他得着信,一定告诉我,他何必黑夜雨天,玩这把戏呢?”
太极陈沉吟了一阵,觉得这送信的人或者是一个武林后进,路见不平,访出真相,又不便出名,才露这一手。再不然,便是什么人又耍手腕,要诱方子寿再上第二回当。太极陈老经练达,不肯鲁莽。对方子寿道:“今夜太晚了,你就住在我这里。你临来时,可告诉你父母了么?”
方子寿不敢说私自出来,忙扯谎道:“我告诉家父了,是家父叫我请教师傅的。”
太极陈点点头道:“好了,这封信你就不用管了。明早你回家去,不要告诉人,随便什么人也不要告诉。你照旧在家里待着,不许出门,也不许跟人打听小蔡三。你只当没有这回事好了,师傅我自有办法。”
太极陈催着方子寿到客厅搭铺睡觉。这一夜,太极陈通宵没睡,把三徒弟耿永丰留在书斋,秘密的嘱咐一些话,又拿出几张银票子来,交给耿永丰。
到次早,太极陈把照例的野游晨课停了,吩咐方子寿回家候信:“不叫你,不必来。沉住气,别出门!”
到第四天,忽然方家屯哄传起来:杀人凶手小蔡三被捕了!被捕的地点,是在魏家围子范连升家……
方子寿把接得的匿名信,呈给师傅陈清平之后,就谨遵师命,在家静候消息。陈清平只谆谆嘱咐他不要出门,不要告诉人,此外什么话也没说。
方子寿躲在家中,非常的纳闷着急,如热锅上的蚂蚁一样。挨到第四天早上,村中忽然哄传,私娼家中凶杀案的真正凶手,已然在魏家围子被捕,就是那个荒唐鬼小蔡三。小蔡三好嫖贪色,人也不见得多么强横,但是他竟刀伤三命!方家的长工们很关切这件事,打听得确确实实,立刻跑回来,向主人报告。方子寿的父母妻子听见了,一齐喜出望外。
“这可一块石头落地了!”
有钱的人最怕打官司牵连。方子寿却有点明白,加倍急躁起来,恨不得立刻出去,打
原来太极陈自从那天方子寿夜雨来谒,以离奇的匿名信,指出了私娼家中凶杀暗示因奸妒杀,凶手为小贩蔡三;陈清平不动声色,先将方子寿打发走了,立刻把三弟子耿永丰叫到面前,正色说道:“你子寿师弟,这次惹下一场祸事,带累着我太极门清名受玷,所以我这些日来,寝食难安,总想把这件事访个水落石出,方才甘心。只是多日一再访寻,仍觉深无头绪。如今幸有这意外之助,我想我们若是单刀直入的去找谢歪脖子,不论威胁利诱,总难免贿买之嫌。这次我想教你去找周龙九。他在本城人杰地灵,也戳得住,官私两面也叫得响。你把这件事情的原委向他说明,烦他讯取谢四歪脖子的亲供。只要谢四歪脖子说出真情,再也不敢反覆。”
耿永丰听了大不明白,迟疑的说道:“那么谁去找谢四歪脖子呢?”
太极陈道:“你只把周龙九稳住了驾,别的事不用管。到时候,自有人把谢四歪脖子送到了。”
耿永丰深知师傅的脾气,他老人家的事是怎么说了,怎么答应。遂立刻带着钱票起身,迳奔南关外三里屯周龙九家中。
这周龙九是个很有钱的秀才,素日为人极喜拉拢,官私两面都叫得响。在地方上排难解纷,是个出头露脸的绅士,所有商民颂扬他是个人物。一班泥腿说起周龙九周七爷来,总有点头疼,不敢惹他,弄不好,他的禀帖就上去了。他虽然是个文墨人,手无缚鸡之力,但是利口善辩,有胆有识,做事极有担当。
周龙九与陈清平两个人,一文一武,文弱的偏任侠,武勇的反恬退;性格相反,好尚不同,但是两人却互相仰慕。太极陈也曾帮过周龙九的忙。
耿永丰提着一点礼物,拿着师傅的名帖,面见周龙九,周龙九把耿永丰让到内厅,只见满屋子坐着好些客人。
周龙九挽着小辫,只穿着件小夹衫,担着水烟袋,猴似的蹲在太师椅上,跳下来招待耿永丰。耿永丰请他屏人密语,将师傅所托的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周龙九听完这番话,就将水烟袋一墩道:“好东西,竟讹到咱们自己人的头上来了,陈老哥怎么不早说?依着我看,那有工夫费那么大事?把这窝子暗娼龟奴打一顿,一赶就完了。谣言算个什么?值几文钱一斤?听那个还有完?”
周龙九这个老秀才,比武夫还豪爽。耿永丰说:“家师的意思是为洗刷污名,并不为出气。九爷还请费心,将谢歪脖子的口供挤出来就行了。”
周龙九想了想道:“陈老哥既然不愿听谣言,这样吩咐我,也好,我就照办。”吩咐下人:“来呀!弄点吃的,我陪耿老弟喝两盅。”
耿永丰推辞不掉,于是摆上来很丰富的酒宴,把别的客人也邀来相陪。饭罢,容那一般客人陆续散去,泡上一壶香茶来;周龙九陪着耿永丰□谈,静等着谢四歪脖子到来。
太极陈这次打定了主意,要亲临娼寮。到二更时分,候家人睡了,稍事装束,不走大门,不惊动家中的长工们,悄悄的从西花墙翻出宅外。
外面黑沉沉,寂静异常,只有野犬阵阵吠声,跟那巡更的梆锣之声,点缀这深秋夜景。太极陈到了镇甸外,略展行功身手,只用一盏茶的时候,已竟到了方家屯。
故乡的里巷,虽在夜间,也寻找不难,迳来到这私娼家门口。陈清平收住脚步,看了看左右无人,抬头一打量,这全是土草房。
太极陈微耸身躯,窜到屋顶上,往院里张望,是前后两层院落。前院只有南北房,四间屋子,有一道屏门,后面是三间东上房,南北一边一间厢房。前院的屋舍,昏暗暗的没有亮光;后密却灯光照满窗纸。娼寮究竟是娼寮,乡间虽然习惯早睡,他们这里还是明灯辉煌。
太极陈伏身轻窜,迳奔后面。来到上房窗下,还没有贴近窗棂,已听见屋内笑语之声。想是几个男女,在里面赌博,摔牌骂点,喝雉呼卢的吵,夹杂着猥言亵语。
太极陈是光明磊落的技击名家,像这种龌龊地方,绝不肯涉足的,如今为惧自家清名的失坠,不得不来一究真相。但是太极陈虽望见满窗的灯光,究竟还不肯暗中窥视,于是转身扑到北厢房。
北厢房灯光仍明,人声却不甚杂乱。略倾耳一听,微闻一个女人的声音,妖声娆气的发出呻吟之声道:“我说你怎么这么损啊?我的伤还没有收口呢,那里搪得住你这么闹!”跟着听见一个男子猥匿声音,嘻嘻的笑道:“还没有收口,谁信啊?我来摸摸。”那女人骂道:“该死的短命鬼,人家越挨告,你越来劲。你闹吧,回头这个主儿又来了,没的吓得你个屎蛋又叫亲娘祖奶奶了。”
太极陈听到此处,眉峰一皱,拔步要走,忽然听见那男的赖声赖气的说:“你别拿小蔡三吓唬我,我才不怕。他小子早滚得远远的了。他还来找死不成?”
只听那女的急口说道:“臭鱼,你娘的烂嘴嚼舌头,又胡喷粪了。他们赌局还没散呢,你再嚼蛆,给我滚你娘的蛋吧。”忽然那女的哎哟哎哟的连声叫道:“你缺德,你该死!滚开,滚开!”那男子笑了起来。
隔了一会,那男的忽然大声叫道:“谢老四,谢老四!”
那女子忙道:“你叫什么?歪脖那小子早睡了,你要干什么?”
男子道:“我肚子有点发空,有点心什么的,叫他给我拿过来。”
那女的从鼻孔里哼了一声道:“点心啊,你倒想得到哇,歪脖子这小子近来支使不动啦。我从昨天教他进城买东西,他宁可坐着,也不给去。稍微说他两句立刻瞪着眼跟你发横,整天说□话。自从闹了那场事,就算在他手里有了短处啦。你看歪脖子这小子,把他那间狗窝似的南屋收拾得乾乾净净,整天躺在那屋里,仰面朝天的装大爷。都是李崇德狗养的出的好主意,讹不了人,反倒留下了把柄。方子寿是出来了,我还提着个心。方子寿肯轻饶么?说不定那一天,就教谢歪脖子咬一口。前怕狼,后怕虎,想起来,我恨不得宰了他,可惜我不是个爷们。”
太极陈听到这里,已得要领。他再想不到此行不虚,只一趟便已摸得眉目。谢歪脖子果然意有不忿,而且又听出谢歪脖子是住在南屋,这当然是前院的南房子了。这说话的女人,推想来定是这个被砍受伤的娼妇,男子名叫臭鱼,却不知是谁,因点破窗纸,向内张了一眼,然后踅身要走。
这时候上房门扇一开,从中出来两个人。太极陈耳目灵敏,早已听见,倏然一耸身,捷如飞鸟,掠到外院,又一挪身,窜上了房,将身形隐起。
只听这个赌徒骂骂咧咧,到茅茶房解手,口中闹着:“不好了,不好了!”可是依然转回上房赌下去。跟着上房有人喊叫老谢,连喊数声,谢歪脖子只是不答腔,反倒打起了鼾声。这人骂了几句,不再喊了。
太极陈容了一点动静都没有了,重复窜下房来,到外院南屋窗前,外院各屋悄然无声,南屋里歪脖子鼾声大起。
太极陈听了片刻,轻轻的弹窗格,连弹数下。屋中人鼾声略住,跟着听一个哑嗓的声音丧声丧气的说:“谁呀?睡觉了,半夜三更的存心搅我么!”
太极陈变着嗓音,低低说道:“老谢,好朋友来了,你怎么不出来?”
谢歪脖子迷迷糊糊的,一面披衣服,一面说道:“你是那位?”
屋门一开,太极陈轻舒猿臂,稍一用力,已将谢歪脖子拖出门外,用左手抓定,右手骈食中二指,向谢四歪脖子哑门穴,点了轻手,谢歪脖子吭了声,想嚷却不出来了。
太极陈立刻把谢四歪脖子拦腰提起,好像鹰抓燕雀似的,略展身手,已窜到那临街的矮墙上,然后翻到街心。可怜谢歪脖子被人这样摆弄,连捉弄他的是什么人全没辨出来。太极陈藏在暗处,掏出绳来,把谢四捆好,鸭子似的提起来,如飞的赶到南关外三里屯,不过刚交三更三点。
到了周龙九的门外,陈清平先把谢歪脖子放在地上,随即解缚推拿,用推血过宫的手法,把闭住的穴道给推开。可是不容谢四歪脖子十分清醒,赶紧又把他往肋下一挟,绕到了周龙九住宅的东墙下,立刻又一翻,翻进墙去。周宅外客厅黑沉沉没有灯光,忙转奔内客厅。内客厅灯火亮如白昼,正有两人高谈阔论,讲着□话。
陈清平挟定毛伙谢四歪脖子,到了门首,仗着院中黑暗,突然把门打开,将这谢四歪脖子往屋里轻轻一摔,立刻说了声:“有力的人证送到,龙九兄,你多偏劳吧。”说罢,转身仍趋东墙下,耸身窜上墙头,轻飘飘的落在墙外,转回陈家沟子,静候佳音
[book_title]第9回 娼奴嫁祸 绅豪讯奸
周龙九性情最急,这时候早等得不耐烦了,直问耿永丰:“到底怎么定规的?可是由令师亲去找那毛伙吗?”
正在猜疑,忽听房门一开,从外面趴进一个人来,耿永丰忙赶到门外探望,太极陈早走得没影了。晓得太极陈暂时不欲露面,忙翻身进来,把谢歪脖子扶起。
谢歪脖子被摔得晕头转向,哎哟了一声,睁开一看,眼前是座很讲究的客厅,客厅里灯火辉煌耀目。谢四歪脖子糊涂得如入梦境,用手抚着歪脖子,翻着骇疑的眼光,看了看周龙九,又看了看耿永丰。这是一个五十多岁的人,身量高大,赤红脸,剑眉长髯,两眼很有威严。那一个是年轻的,约有二十七岁,精神壮旺,似曾相识。
谢歪脖子不晓得自己被什么人弄到这里来,但揣情度势,这一定凶多吉少,吓得他颤抖起来,半晌,哼道:“二位老爷,这是那里呀?”
周龙九和颜悦色的说道:“老谢,你不用害怕,你可知谁把你带到这里来的么?”
谢歪脖子道:“我睡得迷迷糊糊的,教人诓出屋来,抓了我一把,我就晕过去了,我不知是教什么人架到这里来的。我没有得罪过人,我也没有为非作歹,你老放我回去吧!”
周龙九笑了笑,令耿永丰把他扶坐在凳子上,将桌上一盏茶给他喝了,遂问道:“老谢,你认识我么?”
谢歪脖子又看了看周龙九,愣了片刻,说道:“我看你老很面熟,我脑袋直发晕,一时想不起来。”
周龙九道:“我姓周,城乡一带全管我叫周九,你大概有个耳闻吧?”
谢歪脖子一听,浑身哆嗦,在凳子上更坐不住了,往地上一溜,就势跪下来,说道:“原来你老是九爷。小人没见过九爷,九爷的大名,小的早知道……九爷,小人干着下三滥的事,就够现眼的了,小人再不敢在九爷眼皮底下惹事。九爷,小人可真不知怎么得罪了你老。你老就要办我,也得教我明白明白。”
耿永丰一旁听着不禁微笑,谢歪脖子这么害怕,想见周龙九名不虚传了。这时周龙九向谢歪脖子道:“老谢,你起来,不用害怕。我把你请来,绝无恶意。起来,请坐。我也没有别的话,我不过是向你打听一点□事,怕你不肯来,又怕你当着外人,说着不方便,所以才把你请到这边来,你只要好好的说,把实底都告诉我,咱们就是好朋友,我还要酬谢你哩。”
谢歪脖子眼珠一闪,一块石头落地了,可是还有一点惴惴,忙说道:“九爷,你老可别这么说,小人不敢当。你老有什么话,只管问我,我什么都说。我瞒别人,还瞒九爷你老么?你老大概是要打听……”
周龙九把身子一探,眼睛一张道:“你猜我要打听什么?”
谢歪脖子倒抽了一口凉气,道:“小人可猜不着,你老明白吩咐出来吧。”
周龙九两眼看定了老谢,忽然满脸泛起了一层怒气,一字一顿的说:“老谢,我要问你,不是别事。你可晓得本城那个小蔡三吗?”
谢歪脖子浑身一震,不禁一缩脖颈,果然是这件事发作了,站在客厅里,毕恭毕敬的听着。只见周龙九向耿永丰瞥了一眼,随即说道:“这小蔡三胆敢欺负到我头上来了。我也没有别的,只不过打算管教管教他,教他认识认识我周老九,还不是容易受人讹诈的人。我访闻上月你们那里,出了一点小事,这件事我就听说跟小蔡三有关。可是这小子真有种,他居然逍遥法外,差点没把姓方的填了馅。哈哈,我听说他的军师就是李崇德,哼,算他会出主意,可是瞒不了我周老九!如今这小子得意洋洋的,要在怀庆府挺腰板,充好汉。莫说我还跟他有仇,就没有仇,我也容他不得。谢大哥……”
谢歪脖子毛骨悚然的说:“咦,小人不敢当。”
周龙九哈哈笑道:“谢大哥,这件事我就拜托给你了。没有别的,我只烦你把上月那档子事,原原本本告诉我,此外没有你的事,可是你若不说呢,或者是说来不符呢,谢大哥,我可要对不起你了。好朋友,你就请讲吧。”
周龙九的凛威,把龟奴谢歪脖子慑住了。谢歪脖子心想:“这真是想不到事,这玩艺竟惹得这位爷出头!这位爷出头,竟会找到我头上来……可是这么着也好,有周九爷在里头,我还怕什么?他们争风行凶,阴谋嫁祸,我早晚想跟那臭娘们是一场事。这一来好……说!说!我就全给他们抖露出来!”
谢歪脖子心神略定,把利害祸福反覆筹划明白,他决计要说了,把腰一弯叫了声:“九爷!”
周龙九吸着水烟袋,瞑目等着,用纸媒子一指道:“不用麻烦,你就有什么,说什么。”
在周龙九对面坐着太极陈的三弟子耿永丰,伸纸拈笔,做出录口供的架式。
谢歪脖子又从头想了一遍,惴惴的说道:“九爷,要提这档命案,事实是我亲自眼见的。不过九爷您圣明不过,俗语说,宁打贼情盗案,不打人命牵连。这里头关连着好几条人命,要不是九爷您问,我真不敢提一字。可是我把这件事告诉了九爷您,往后的事,九爷您行好,可得给我托着点。不是小人我怕事,这事一挑明了,他们知道是我□的底,准有拿刀子找我的。”
周龙九把胸口一拍道:“老谢,有天大的事,九爷一个人接着,决不能把你埋在里头。你放心,趁早说吧。”
谢歪脖子道:“说,小人一定一字不漏,说给九爷听,若说方家屯这回命案,可真应了那句俗话了:‘赌博出窃盗,奸情出人命。’一点也不假。澄沙包这个娘儿们,她也不是本地人,是跟着她男人逃难来的。他们本是成帮的难民,流落到这里,没法子过活,就偷着卖。她男人外号臭矮瓜,也就睁一个眼,闭一个眼,就来靠着她吃了。这些事情,想必你也有点耳闻。澄沙包这娘儿们可坏透了,她又爱钱,又爱俏,有时候翻脸不认人。她姘靠了好几个野男人,都是说□就□。这一回事她把小蔡三挤兑急了,才惹得他刀伤三命。偏偏澄沙包挨了好几刀也没死;他的男人臭矮瓜夺刀喊救,可就叫小蔡三一刀致命,给豁开了膛。她的养女冒冒失失一喊,也叫小蔡三给剁了!她的侄儿想要跑,也被他赶上砍死……”
谢歪脖子滔滔的说,那边耿永丰持笔录写。写到此处,不由问道:“小蔡三究竟为什么行凶呢?”
谢歪脖子道:“总不过是一半吃醋,一半穷急罢了。事情是这样,小蔡三和澄沙包姘靠了差不多一年多;她这女人是抓住了一个就死啃,啃得没油水了,一脚就踢开,一向是很不零卖的。这一年多,她把小蔡三迷得头晕眼花,弄得倾家败产,临了几场腥赌,把个小蔡三活剥了皮。末后小蔡三输得急了,跟他本家大伯吵了一架,偷了家里的地契文书,又赌,又输了。小蔡三再没有捞本的力量了,就找澄沙包要那两副首饰,又要找澄沙包的男人借二百串钱,许下重利。澄沙包的男人臭矮瓜倒答应了,澄沙包却翻白眼。首饰固然不肯,就是她男人放帐给小蔡三,她也给打破水,说是小蔡三输断筋了,借出去,包准不回来。
“这就够激火的了,澄沙包又来个紧三点。她本来常背着姘头,偷偷摸摸,找点零食;这一回看透小蔡三下了架了,她就明目张胆的把小窦留宿了。小窦这小子本来年轻,长得又俊,可是他家里大人管得很严,没有多余钱报效她,她也没有给他动真个的。偏偏出事的两月里头,这小窦也不知那里发了一笔邪财,一副金镯子,五十两银子,还有几件女人皮袄,都一包提了下来,把澄沙包包下了,并且说:再不许她招小蔡三进门才行。
“澄沙包、臭矮瓜两口子正因为小蔡三输得一身债,常来起腻发烦,骂□话,两口子本就足够的了。这时候,可抓了个邪碴,澄沙包翻脸大闹,把小蔡三臭骂了一顿,一刀两断,从此不许穷种进门。小蔡三人虽然乏,可也搁不住硬挤,被骂得脸都黄了。他一恼,奔到澄沙包屋里,大摔大砸,说是:‘姓蔡的为你这臭娘们弄得倾家败产,老婆住了娘家,亲娘一气病死,把个有钱的大伯也闹得不许我进门了,我没有活路了。澄沙包咱俩一块上吊吧。你那工夫,不是跟我说了好些割不断,扯不开的交情吗?大爷刚刚输了点钱,臭娘们你就变了脸。咱们就阴世三间打伙计去吧!’
“他这一摔砸,按说是真急了,就该来软的便对了。谁想臭矮瓜这活王八头,打他,骂他,都不要紧,可就别动他的钱。一摔他这些东西,他可就火了!抄起门闩,就给了小蔡三一□子。两个人招呼起来,臭矮瓜挨了揍喊人,澄沙包也嚷,李崇德他们都出来帮拳。三个人打一个,把小蔡三打了一顿好的。打完了,就赶去,再不许进门了命啦,杀人啦!’这一来把小蔡三叫回去了;澄沙包的养女刚往外跑,碰了个对头,一刀抹在脖子上,‘咯’的死了。
这一闹腾,我们全起来了,可是谁也不敢上前来。偏偏臭矮瓜喝了酒,睡得迷迷糊糊的,一听见喊,他糊里糊涂就跑出来了。他冒冒失失的光着膀子,往屋里一钻,刚迈进一条腿,就教小蔡三戳了一刀,整扎在胸口上,直豁了下来,差点大开膛,栽在门上了。澄沙包起初还喊,后来她男人被剁,这女人可就害了怕,冲着小蔡跪着叫饶命,叫祖宗叫爷。小蔡三这家伙真狠,一声也不哼,顺手就把她扎了一刀,这女人光着身子,把小蔡三抱住了,鬼耗着挣命夺刀,一只手竟把刀夺住。教小蔡三□了一脚,一抽刀把她的手心也溪了,就脸抢地,栽躺下了。小蔡三连剁她好几刀,都在女人脊梁上。这时候我们都害怕,不敢出。”
周龙九道:“那么小蔡三是怎么走的呢?”
谢歪脖子咽唾沫,说道:“后来那女人已剁得死过去了,小蔡三拿着刀子又踢桌子,我和李崇德吓得把屋门顶上,眼看着小蔡开门走了,我们才敢出来。澄沙包的养女一刀致命,当场就死了。臭矮瓜只哼了哼,我们往床上一搭他,他就断了气了,血流了一地。只有澄沙包这女人顶她挨的刀多,光着个屁股,赤身露体的,后脊梁上七八刀,两手上全有夺刀的割伤;肩膀上,屁股上,剁成烂桃子了。她是斜肩带背先挨了一刀,就势栽在里屋了。大概小蔡三连杀三命,手头劲软了,澄沙包竟没有死。只是失血太多了,经我们救了她过来。
“小蔡三是跑了,还有厨子老罗也吓跑了;院子里只剩下我跟李崇德。我们知道杀人命案太大了,我们都怕牵连;可是我们也不敢溜走,那倒无私有弊了。我和李崇德说:‘趁早报官。’谁知道李崇德在澄沙包屋里嘀咕了半夜,回头来告诉我:‘这凶手是方子寿方少爷。’
“我说:‘我明明看见是小蔡三嘛。’
“这个女人躺在床上,哼哼着说:‘不,不是小蔡。是小方他砍我的,我还不知道么?’
“这一来倒把我闹糊涂了。我本来没看见凶手的头脸,只是我明明听见澄沙包挨刀时,没口的央告:‘蔡大爷,蔡祖爷!’又说:‘你饶了我!我再不跟你变心。王八头死了,我一准嫁你!’
“那凶手就说:‘臭婊子,你害苦我了,今天不宰了你,我不姓蔡!’
“那说话的腔调虽然岔了声,可是我也听得出来,明明是小蔡三,怎的会是方子寿呢?凶手临走,把凶刀和血衣全脱下来,还在脸盆里洗了手……”
周龙九立刻拦问道:“现在凶刀和血衣呢?”
谢歪脖子道:“血衣早教李崇德给烧了,刀也搁在炉火膛烧了,只剩下铁片了。”
周龙九道:“这么说来,他们是定计嫁祸给方子寿了。他们究竟为什么要害姓方的呢?”
谢歪脖子道:“这个,小人可就不知道了!”
周龙九把水烟袋往桌上一墩,厉声道:“你怎会不知道?”
谢歪脖子吓得一哆嗦,忙道:“小人实不知他们安的什么心。可是九爷你最圣明,您老想,他们这无非是因为小蔡三个穷光蛋,拼命的人;他哥哥蔡二又是个耍胳臂的,不大好惹;方子寿可是家里很有钱。小人虽不知他们到底是怎么回事;可是听他们话里话外的意思,大概一来为报仇,方子寿就曾经带人来,大打大砸过,李崇德就吃过亏,挨过方子寿的嘴巴;二来呢,方家是个富户,崇德跟地保勾着,想借这场命案讹诈一下子,那知方子寿不吃,只得弄假成真,李崇德这才怂恿澄沙包告状。自从贪上这档事,李崇德就跟澄沙包凑对上了。李崇德简直成了她的军师。这场官司,方子寿老太爷许了五百串钱,李崇德调唆澄沙包别答应,一口咬定要一千串。没想到方子寿竟把一场□误官司打出来。小人知道方少爷冤枉,曾跟这个臭女人闹过好几回。”
周龙九把握已得,便问道:“现在你可知道小蔡三住在那里么?还有小窦,出事后还常来么?”
谢歪脖子说:“小蔡三的住处,小人倒不晓得,我想他还跑得远么?至于小窦出了凶杀案以后,早吓得不敢来了。现在倒是连川外号叫臭鱼的那小子,跟澄沙包勾搭上了,因此李崇德还很不愿意呢。”
周龙九等谢歪脖子说完,把大拇指一挑道:“罢了!老谢,你算看得起九爷。不过我还想再托你一点露脸的事,不知你有胆子没有?”
谢歪脖子道:“九爷,你老先生说什么事吧?我的胆子太小,全看是冲什么人,为什么事。只要是为九爷,我准卖一下子,为别人我可犯不上。”
周龙九道:“我想教你出头告发。老谢,你可听明白了,我却不是借刀杀人,不过我想拿这件案子拾夺他们。我就是不能出头;因为我是局外人,你是在场的。你可以说先前受他们威胁,不敢声张,连门全不教你出;近来你把他们稳住了,你才出头告发。衙门口的事全由我办,你我是前后脸。老谢,你替九爷把这口气出了,咱们什么事心照不宣。往后你不必再干这种下三滥的事了,反正九爷准教你有碗饭吃。你要不愿意呢?我也不能勉强,我自然另想别法。”
谢四心里一打转,想到无论如何,这位周九爷万万得罪不得,慨然说道:“九爷你望安,我一定能给九爷充回光棍。咱们这次不把他们按到底,那算我老谢没有人味了。九爷你只要接着我,官司打到那去,我准不能含糊了。可是你老得把衙门里安置好了,只要我一告发,就得立刻把小蔡三捞来才行。他是正凶,若把他放走了,官司就不好打了。”
周龙九道:“他住在什么地方?”
谢歪脖子道:“就是他窝藏的地方,我说不清。”
周龙九皱眉说道:“这还得细访。”
这时坐在一旁的耿永丰接声道:“九爷,这个我知道,小蔡三现时隐匿在魏家围子,要想掏弄他不难。他是藏在他亲戚范连升家里。”
周龙九道:“那么,老弟你就辛苦一趟,这就动身到魏家围子,千万把小蔡三绊住了。他要是一离开那里,你不拘用什么法子,总要把他扣住才好。等到我们在县衙告了下来,就派人抓他去;把他抓着了,老弟你再回来。”
耿永丰应声而起。周龙九又道:“老弟你听我说,他要是没有逃走的神气,老弟你就不要跟他照面,只暗中掇着他,省得教他见了面,胡乱攀扯人。”
于是耿永丰立刻动身,到魏家围子去了。
周龙九把谢歪脖子留下,教给他一套控词。挨到天明,周龙九暗遣谢歪脖子,到县衙告发命案,先把谢歪脖子搁在班房,周龙九一迳到稿案师爷那里,把案情说了一回,随即禀告县官。
县官正因方家屯这场血案缉凶未得,县案未结,心中着急,既有人指控真凶,立刻看了谢歪脖子的状子标发签票,拨派干捕,立拘蔡广庆(即小蔡三)到案,又拘毛伙李崇德,和在场的嫖客窦文升(即小窦)火速到案,不得徇情卖放。
这件事,刀伤三名,关系县官的考成,办起来真是雷厉风行。没到晌午,全案人犯人证,一齐提到。
人犯已到,县官立刻亲自过堂开审。谢歪脖子把当日小蔡三砍死娼妇的本夫,和养女,侄儿,又砍伤娼妇的情形,说得历历如绘,又供出凶案发生时,李崇德和小窦均皆在场。
那小蔡三就想狡辩,但是搪不住谢歪脖子处处指证。又经县官把李崇德、小窦隔开,各别套问,县官察言观色,又综合过去的供录文卷,晓得谢歪脖子并非挟嫌诬告。
县官和颜悦色,单讯小蔡三,对他说道:“你年轻无知,一时迷于女色,致落得倾家败产,又被赶逐殴辱。你负气行凶,倒也情殊可悯。你老老实实的供出来,本县念你受害情急,还可以从轻发落。不要落得受刑吃苦,再行招供,那可就晚了。”
小蔡三起初还倔强不认,但是禁不起县官刑吓软诱,先把小窦的口供逼讯出来,再命堂吏念给小蔡三听。又将搜出来的已经火销的凶刀,拿来做证。小蔡三本非穷凶极恶之人,只经了几堂,便支吾不过,把实供吐露出来,痛哭流涕的直喊冤枉。
[book_title]第10回 雪漫寒街 矜收冻丐
这时候已入冬令了。人事无常,天象也变幻无常。忽一日气候骤变,陈家沟那条小河,竟封冻成冰了,比寻常时候,好像早了半个多月;而且天色阴霾,浓云密布,到夜间竟下起雪来。
太极陈早晨起来,推门一看,这一整夜的大雪,已将陈家沟□成一个银镶世界。风已停,雪稍住,却是天上灰云犹浓。太极陈精神壮旺,不因雪阻,停止野游。照样的用冷水洗脸漱口,只穿着一件羊裘,光着头,也不戴帽子,走出内宅。
长工老黄畏寒未起,太极陈咳了一声,落了门闩,把大门一开,只见门道檐下隅角一个草荐上,躺着一个乞丐。曲肱代枕,抱头蜷卧,并不能看清他的面孔;身上鹑衣百结,一件棉袍缺了底襟,露出败絮,那能御寒?下身倒穿着一件较为囫囵的裤子,却又是夹的。被那旋风刮来的雪打入门道内,乞丐身上也盖了一层浮雪。
太极陈心想:这大概是那个天天给扫街的乞儿吧?想起昨夜寒风料峭,这乞丐露宿无衣,真够他受的了,此时蜷伏不动,莫非冻死了?太极陈忙走过去。
在往日,这寄宿门道的乞丐起得很早;就有时太极陈出来过早,这乞儿每听门扇一响,必然慌慌张张的起来,赶紧收拾了就走,怕人讨厌他。今日却不然,太极陈已然出来,这乞丐只浑身微微颤抖,勉强的抬头,往起一挣,微哼了一声,又闭上眼了。
太极陈站在乞儿身前,低头注视,心说道:“还好。”
太极陈用脚略略一拨乞丐的腿,说道:“这么冷的天!我说,喂,别睡了,你快起来!”
太极陈的意思,恐怕这乞丐冻死在自己的家门。那乞丐以为是太极陈驱逐他,强睁着迷离的双眼,抬头看了一看,将身子一动,胳膊拄地,往上一起;但是肢体已经半僵,竟挣扎不动,又委顿在那里了。
太极陈道:“不好!”忙回头向内叫道:“老黄,老黄!”
长工老黄口头答应着,挨了一会,方才出来道:“老当家的,这大雪你还出去呀……咦!我说你这要饭的,什么时候了,怎么还不走?起来,起来!”
老黄一眼看见了乞丐,就走到跟前,用脚踢了这哑巴,一迭声逐他。当着主人的面,做出加倍小心来,厉声说:“你这东西怎么越来越讨厌!在这里借光,还不说早早起来,闪开这门口,你这是找打呀!”
太极陈叱道:“不用多废话!来,快把老张叫出来,把这人架进去,到门房教他暖和暖和。你不看他都快冻死了!”
长工老黄把乞丐看了一眼,心想:“他倒走运了!”怏怏的走过去,道:“我一个人就行。”架起乞丐的胳膊,往上就拖。那乞丐挣扎着,借劲坐起来,可是两腿直挺挺的,好像冻僵了,已不能站立,脸上气色很是难看。老黄不禁吓了一跳,把恼怒忘了,忙一松手,把乞丐放下,对太极陈说道:“当家的,你老可斟酌着,这不是闹玩的事!人命关天,惹出麻烦来……”
太极陈不悦的说:“少说话,多行好,这也是一条性命。你教我见死不救么?”俯身过来,把乞丐胸口脉门略一扪试,对老黄道:“赶快叫老张去。我救得过来,这个人死不了。”
老黄不敢多言了,忙把长工老张叫了出来,两个人协力,把乞丐搭到门房。这老黄心存顾忌,把这乞儿竟放在厨子的铺上。太极陈跟进来,吩咐老黄,把乞丐迁到暖坑上,给盖上了被。催长工,泡来一碗淡姜汤,慢慢的给这乞丐喝下去;乞丐渐渐的醒过来。
太极陈问道:“这个乞丐可就是天天给咱们扫街那个哑巴吧?”
老黄道:“就是他。”
太极陈细察乞丐的面容,见他正在少年,面容憔悴,衣服蔽污;此时在暖屋盖着厚被,寒冷已□,神智渐清,睁开了眼看了看,不禁有两行热泪从脸上流落下来。
太极陈点头叹息道:“他是又冷又饿,多亏年轻力壮,要不然,这一夜就冻死了。你们看他这不是缓过来了么?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怕什么?老张,你到厨房看看,有剩粥给他热一碗来……什么,没有?没有剩粥,就给他赶快煮,听见了没有?你们不要偷懒,这是救命行好的事!不要教他多吃,也不要给他吃硬东西。等他缓过来的时候,把他带上来,我还要问他话。”
老黄插言道:“他是个哑巴!”
太极陈恍然道:“但是哑巴也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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