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傲霜花
[book_author]张恨水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319809
[book_dec]现代长篇小说。张恨水著。1947年上海百新书店初版。内收《自序》1篇。小说初载时原名《第二条路》,1941年初载于重庆、成都两地的《新民报晚刊》。作者在《自序》中说,这是一部叙述人生的书,将自己抗日战争时期在重庆所见所闻有关教育界的困苦情形,“摄取了一部分现象,来构成这部小说”,“替教育界人呼吁”。小说共48章。女主人公华傲霜是个老处女,职业是教师,受过高等教育,但情性孤傲。她热心于妇女运动,办妇女补习学校,曾说:“其实我并没有崇高的理想,只是从小在学校里念书,就养成了这么一个习惯,不甘寂寞,不肯承认男子对外,女子对内这个原则。不过我的交际手腕和我的理想,不能融合,往往在这二点上失败。”她抱独身主义,独处30多年后,才深觉没有男人不易生活,最后和留学生出身的老商人夏山青结合。华傲霜生活道路和人生看法的这个大转变,还由于教育界生活困苦的原因所造成。她教书无法糊口时,不得不弃教从商,与人合办合作社。她一向看不起经商,视商人为市侩。可是一旦生活不下去,自己也不得不经商时,才扭转了旧时的观念,改变了生活态度,最后同经商者结为伉俪。作者写来不无幽默感,但仍“不失正义感”(《自序》)。
[book_img]Z_13723.jpg
[book_title]自序
常有许多人问我,我生平写许多小说,有没有背景?我对于这种问话,是很难答复的。因为照理论说,小说的取径有三种,一是幻想人生,一是叙述人生,一是两种兼而有之的。我的小说,大概都是叙述人生,换句话说,就是不超现实。但叙述人生,不一定就是把社会上某一件事情,整个写出。而且社会上的事情,也不会发生得像小说构造一样,那末有戏剧性。所以我写小说,只有像《虎贲万岁》那种为民族争光明的故事,我才尽量把握事实,当野史一般写。此外,我只是摄取人海里一种现象,构造出几个角色来扮演。你说书中人物指谁吧?也像张三,也像李四,仔细想来,也不像张三,也不像李四。可是若研究小说里的故事,却不少读者曾身历其境。因之我的小说,就很能让人疑问,这是指着谁?而我又绝对答复不出来是指着谁。
这部《傲霜花》,也就是上述的这种技术下产生的。当抗战年间,我住在重庆,我在报上,把教育界的困苦情形看多了。同时,我也和些教育界朋友来往。我自己靠一支笔为生,我已很苦,看看他们,比我更苦。我颇有意为他们的生活写一部小说。但究竟因为我自身不是教育界中人,没有深刻的体念,不能写得像样。而其间有些耳闻目见的事,实在值得描写,又不愿意放弃,于是我就仅以我所知道的,摄取了一部分现象,来构成这部小说。这部小说,原名《第二条路》,在重庆成都两处新民晚报刊同时发表。由三十二(1943)年夏季写起,写到三十四年胜利之后,我是随写随在报上发表。原意也许有点替教育界人士呼吁。但到书成之日,时变事迁,我这覆瓿之物,也就更失它的用意了。
这一年来,工作之余,我不断整理旧作,原因是上海出版家,需要我拿稿子出售。这部书原稿,在后方恶劣的印刷报纸上剪集下来,很难再交人排印。因此请人重新抄写一遍,再加标点,改正错字,竟费了半年的工夫,方才完事。我自己检阅一遍,那第二条路的命名,不怎样应合时代。就根据了书中主角的姓名,改为傲霜花。读完这书的人,也许感到这样取名,有点幽默性。但我自信,还是不失正义感的。
抗战时代的社会故事,实在太多了,这只是一角落里的一角落。若说现在给人看了,还会发生什么呼吁作用,那也等于大旱以后,再说防旱救灾的废话。不过拿去作为谈话资料,作一点抗战的小回忆,也许有千万分之一的存在价值。这就是这部书出版以前的经过。 一九四六年十二月一日 北平南庐
[book_title]第一节 化妆品展览会
时钟敲过了十二点,重庆的电灯,慢慢在商店街市上,休息下去。而过着夜生活的人家,电灯却开始在灿烂的亮起来。上半城某街某条巷,抵抗过多年的轰炸,零落着剩有一半人家。在一半的人家左右,至少落过一百枚大小炸弹。在某些秃立的土墙上,在那些台阶宛然的空地上,在那些丈余直径的土坑上,在那些折了腰的老树上,处处都留下了纪念。一堵砖墙,面对了一片瓦砾场,这上面用白粉涂了一块,写着盆大的黑字四行,是个很警惕的标语。它说:“世世子孙,勿忘此血海冤仇。
瓦砾场这边,有一所西式楼房,窗户里放出了雪亮的灯光,映在这墙上,可以将这个标语很清楚地告诉了夜行人。可是这楼房上的主人,却根本未对这标语加以注意,也许是开眼就看见了这遍地的炸弹伤痕,有些被刺激得麻木了。这楼上的主人,是个中年以上的下江妇人,她拥有半个楼面,共是四间房。在重庆找房子,等于买奖券,而图得巨奖。在今日一家住有这多房子,那是个上等的享受。而况她家人也不多,共是一男三女。但这位女主人,犹是感到房子不足。譬如今夜家中有个小小的聚会,在她女儿卧室前面的屋里,招待来宾。那里是餐厅,书房,工作室,客厅,兼四者之用的。假如把这个楼面完全都租了过来,那就够分配了。她在这前面屋子里,预备招待客人的时候,她就有这样的感想。她正在整理着一套细瓷的茶杯,将洗脸盆舀着水洗干净了,放进墙角边的玻璃橱子里去。剩下的这盆水,放在桌上,高声喊着杨嫂。
一个年轻的女用人,走来了,她穿着新阴丹布的罩衫,长长的头发,后梢卷了个云钩。她虽不带孝,在鬓上插个淡蓝绒绳的小蝴蝶。在手上,还戴了个金戒指。据许多人说,她很像街口上那个小学里的级任教员。因之她一切都模仿她,而且胜过了她。例如身上这件罩衫,那级任是八成旧的,而她是全新的。那戒指,级任是订婚的,不过一钱重,而她这只就粗大得多,有一钱五分重。她随着一般人的喊法,称女主人叫王老太。她道:“王老太,那碗口蘑烧青菜,要不要放些味精?
王老太道:“我们请的这几位客人,天天是大鱼大肉吃惯了,他们要吃一点真正的家常口味。若加了味精,又不是家常口味了。把这盆水拿出去倒了。
杨嫂笑道:“向来没有看到王老太这样烦神请客,茶杯子都要自己来洗。
王老太笑道:“你知道什么?你们吃惯了人家的,用惯了人家的,自己不拿钱买东西,丢了一样,摔了一样,无所谓。这细瓷茶杯,不用说现在值多少钱,跑遍了重庆,也买不到,我们还是由汉口带来的呢。所以我平时不拿出来用,为的是打碎了一只,就少一只。
杨嫂笑道:“那为啥子今天又拿出来用哩?
王老太笑道:“你怎么这样聪明!为什么今天我们又买许多菜请客呢?快去把水倒了,将茶泡来,十点钟了,大小姐快回来了。
杨嫂去倒水,王老太也就开着房门出来,伏在栏干上向巷子里张望了一下。就在这时,一阵咯咯的皮鞋声,两只手电筒的亮光,在巷子里四处照耀着。她听了那群来人中,南腔北调,是有了许多不同籍贯的人在走着。她不用得考虑,知道是她的女儿王玉莲回来了。立刻叫着道:“杨嫂,去开门,小姐回来了。
说话的时候,楼下的电灯亮着,一群人上了楼来,第一便是这王玉莲小姐了。她笑着走进房来,两手便去翻着海勃绒大衣的领襟,口里连说道:“热死了,热死了。
她长圆的脸儿,一对大眼睛,簇拥了很长的睫毛。据捧她的人说,就她这一点,很有些像美国明星美呢。王老太是非常疼爱这个女儿,也可以说是非常畏敬这个女儿。见小姐脱了大衣,向旁边椅子上一丢,便立刻拾起来抱在怀里。笑道:“我的小姐,现在这样一件大衣要十万元法币呢。你竟是这样的乱丢!
随在王小姐后面,进来三位西装朋友,一个小胡子首先进了门,他笑道:“那要什么紧,王小姐还在乎吗?我想用不了白唱一星期的戏吧?
王老太笑着点头道:“请坐,请坐。杨嫂快泡茶来。
她吩咐着杨嫂,却有一个穿黑棉袍的人,头发梳得溜光,手上提了一个大白布包袱进来,笑道:“王老太,给您行头,让我来张罗。
他倒说的是一口好流利的北平话。王老太将大衣和包袱一齐拿到里面屋子里去,回身出来,又向三位西装朋友叫了一声请坐。因为他们正脱着大衣,一面还站着看墙上悬的画片脸谱之类呢。那个穿黑布袍子的男人,却在屋子里开始倒茶。王老太向他道:“老刘,你怎么不早些回来?你也可以帮着料理料理。
老刘道:“今天戏散得晚了大半个钟头,柴先生到后台来,又叫我一路走。
王老太向那个小胡子而又白胖的人笑道:“柴先生,一切多承你帮忙。
他笑道:“老太,你不要这样客气,我是个晚辈,你就叫我柴子进罢。玉莲就叫我子进,我也叫她玉莲。这样,我们也免得过于生疏似的。
说着大家围了屋子中间一张方桌子坐了。
杨嫂在那悬下来的雪亮电灯泡下,正向那白桌布上放着淡绿色的玻璃干果碟子。玉莲在碟子里拿了一只纸包糖果起来吃着,将手在桌上挥了挥道:“大家都饿了,我们就吃饭罢。老张老李一定赞成。
穿西装的里面一个黑胖少年笑道:“提起吃,我张品三向来不示弱的,何况王小姐家里的食品,又是格外考究的。
另一个瘦子,尖削的脸上,有几个微麻点。唯其这样,他像女人一样,终年断不了擦雪花膏。他的高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却是带着充分的刁滑样子。他笑道:“你张品三会吃白食,我李广四也不弱。
柴子进指了他笑道:“你不看你吃得这张嘴都瘦起来了?
王老太已是亲自来检开桌上的茶点,笑道:“三位何必说这样话?就怕是请不到,若是肯光顾的话,天天来吃一顿便饭,都可以。
玉莲接着道:“我们家的饭,要到晚上十一点钟,为了我们一餐饭,还要把人家的肚子饿干来呢。
她说着话,也来帮同检理桌子。三位佳宾就一齐站到桌子旁边来。
这位李广四先生闪开得远一点,站在通到里屋的房门口来,不免探头向门里张望了一下。笑着哟了一声道:“王小姐的梳妆台上,要开化妆品展览会了!
柴子进也就过去伸头看了一看,笑道:“既然是展览会,可以让我参观一下吗?
王老太笑道:“你要提到化妆品,我们这位那是非常之有兴趣的,三位可以到她屋子里去看看。她唱戏拿的几个钱包银,都让收买化妆品花光了。
柴子进巴不得一声,就一脚踏进里面屋子里来。这屋子被裱糊得雪白,里面一张乳白漆的木架床,白色滚紫红宽边的床单上,叠着一床水红的和一床深绿的绣花被,分外的鲜艳夺目。而况一盏垂着琉璃穗子的电灯罩,照得全屋通亮。左边一架穿衣镜的衣橱门关着的。此外便是陈列化妆品的家具了。右边是一架梳妆台,整个的台面上,都是方圆大小的玻璃瓶子与料器瓶子。每一种瓶子,都是成双的,镜子照着每一种瓶子,又变成四项。这梳妆台旁边,立着个小小的玻璃橱子,隔了玻璃,可以看到里面三层格板,放满了花红叶绿的大小纸盒。盒子上构成各种美丽的图案,远看去犹如装了一橱子玩具。这窗户边,有一张半副抽屉的小书桌,但上面放的不是文具,也陈列的是化妆品。这桌上的化妆品,与梳妆台上和玻璃橱子里装的,有点两样。乃是粉盒,雪花膏盒,胭脂膏盒,香水瓶,生发水瓶,甚至小的口红管子之类,都每一个牌子一组,分了若干组,放在这桌上。为了这组瓶子盒子有大有小,有多有少,因此有列成梅花形的,有列成四等边形的,有列成三角形的,化妆品本来就是装潢美丽的,桌子上这样摆列着,更是好看。柴子进笑道:“这样摆化妆品,我还是第一次看到,王小姐不愧是艺术家。
玉莲因这三位来宾都走进了她的屋子,她也就笑嘻嘻地跟了进来。问道:“三位觉得怎么样?
李广四拍了手道:“洋洋大观,洋洋大观!
柴子进向她望着道:“王小姐,我要问一句外行话了,这些个化妆品,你足足可用十年以上吧?到十年以后,也许这些东西已不摩登,你买了这样多干什么?
玉莲笑道:“别人问我这话,我可以原谅他不懂,你柴经理不应该说这话吧?我问你一句话,你为什么买许多洋钉子放在乡下公馆里去呢?张品三说,有一次你就在昆明运来了十桶。那些个洋钉子,恐怕你可以用五百年。
柴子进哈哈大笑道:“原来玉莲也是打算做生意,开化妆品铺子。
玉莲笑道:“开化妆品铺子虽不见得,可是囤积一些也不坏,你看我桌子正中这一套化装品,共是八样,前年买来的时候,不过二百多块钱,现在呢?你出一万块钱,我也不卖,若把这二百多块钱放在什么银行里,可以得到这么些个利钱?
张品三笑道:“一个作小姐的人,也会讲这些生意经?
玉莲道:“你以为你们那套生意经,有什么天大的学问哩,只是社会上还有许多人不肯干罢了。若是大家都千的话,全国的人,都成了投机商人,那末,你张先生也休想穿这漂亮的西装,更休想……
说到这里微微的一笑。张品三向柴子进伸了一伸舌头。柴子进笑道:“王小姐本来就说的不错,我们有什么了不起的本领?打听行市,跑公路,赶飞机,请客开包袱,如此而已。
玉莲笑道:“子进,我常听到你们说,开包袱,这是一句什么行话?
柴子进笑道:“你在重庆市上住了这样久,难道这句话你还不知道吗?这句话,一切的人都用的着,也并不是什么投机商人的行话呀。简单的说罢,就是送黑礼。
玉莲还正要问,王老太在隔壁屋子里叫道:“来喝酒罢,你又不作买进卖出的生意,一个当小姐的人,打听这些生意行话做什么?
老刘也挤着向前把头伸到屋子里,连点了两下,笑道:“请罢,菜都送上桌了。
玉莲听说,于是将三位来宾让到前面桌子上来坐着。柴子进坐下,看看桌上摆的碟子,两手互相搓了几下,笑道:“办这样好的菜!
原来这桌子上,都是在馆子里极不容易吃着的菜,乃是一碟醉虾,一碟醉蟹,一碟熏鲫鱼,一碟板鸭,一碟宣腿,一碟香芹虾米拌五香豆腐干丝。李广四拿起筷子来,先夹了一只醉虾在嘴里咀嚼着,笑道:“好久没有吃到这样菜了,哪里找的?
王老太坐在旁边椅子上吸纸烟,笑道:“这是三位口福好,今天有人由成都带来的,只可惜小一点。
张品三又伸了一伸舌头,笑道:“天理良心,在重庆吃到新鲜虾子,已是叫人无话可说了,我们还敢嫌小呢。这六个下酒的碟子,就是这么样样精美,这以下的菜,我几乎不好猜了。
柴子进笑道:“你看到桌上的,又提到了人家厨房里去了。
玉莲拿了一把瓜式的小锡壶,就向各人面前的高脚玻璃杯子里斟着酒,笑道:“喝罢,反正既请了三位来了,家常小菜,总要弄两样的。
柴子进道:“这就够谢谢的了。
说着拿了酒杯子向旁坐的王老太举了一举。李广四也回转头来道:“你老人家怎么也不来吃一点?
王老太笑道:“你看我们家,统共只有母女两个人,每日倒要吃五六顿饭。我娘儿两个,很难在一处吃的。玉莲非睡到十一二点不能起床,我一个起早的人,能等着她吗?她两三点吃饭,我是不能和她一块儿吃,四五点钟,她就出去了。晚饭,又是我一个人吃。无论她在外面吃不吃晚饭,到了晚上,由戏馆里回来,我总是要和她作一点吃的。你看,还不是五六顿吗?
李广四道:“大小姐那是职业关系,不能不这样。我想她不见得愿意这样子吃吧?
说着他望了下手的王玉莲微微的笑着。她点了点头笑道:“李先生,你猜着了,请你介绍我到那家公司里去当一个女职员罢,我真是不愿吃这项戏饭。
说到这里,老刘捧了一只大瓷盆子到桌上来,里面是火腿海参炖肥鸭。柴子进左手拿汤匙,右手拿筷子夹了一大块海参,放到面前酱油碟子里来,然后笑向她道:“我们三个人,这点面子都有,准可以介绍王小姐到公司里去当一名职员。只是有一层,那薪水实在是有限的。要想吃喝这一类的好菜,那非得中奖不可。
张品三道:“你这还说远了,老实的说,得来一个月的薪水,还买不到王小姐桌上的一盒上等香粉呢。
玉莲摇摇头道:“我不信,我看那些女职员,也一样的用化妆品,难道那不是拿钱买的吗?
柴子进将筷子头指了李广四道:“这个问题,他能够回答。
玉莲便笑嘻嘻的望了他道:“你说,那是什么原故?
李广四道:“我既不是女职员,我也没有太太作女职员,我怎么会知道?
张品三在他的对面,笑着作了一个鬼脸,因道:“你焉知你未来的太太,不就出在女职员里面吗?
李广四望了他笑道:“你这叫瞎说。
这时,柴子进将筷子汤匙放下,两手扶了桌沿,作了一个很郑重的样子,向李广四道:“老李,你说玉莲这个化妆品展览会,值不值得小姐们参观?
李广四道:“当然值得参观一番。
柴子进道:“那么,你可以引了吕小姐来参观一下。
李广四笑道:“这哪里谈得上?王小姐家里也不是随便可以让人参观的。
玉莲点着头笑道:“我明白了,李先生什么时候请我们吃喜酒呢?我的化妆品展览会,自然是个笑话,可是重庆上买不到的牌子,我这里很有些,参考参考也是有趣的。有的人喜欢收邮票,有的人喜欢收纸烟盒子里的画牌子,他们都喜欢拿给人家看的。我收买化妆品,也是这一样的玩意,我为什么不愿意人家参观呢?我这样在屋子里摆着,就是为了让人来参观的。今天晚上来参观的这三位来宾,绝对是外行,看不出什么兴趣,有时遇到了知己的小姐们,她们看得很感兴趣。我在一面说明来源,自己也极是高兴。可惜在这重庆市上,还没有遇到同好,要不然,倒可以比赛比赛。
张品三正要将舌头一伸,他立刻觉得这习惯不好,自己止住了,只是微微的张一下口。因道:“这个嗜好,除了名角儿王小姐,哪个玩得起?
玉莲摇摇头道:“这话不然,要有嗜好,就不问什么么玩得起玩不起。人家玩邮票的,花几万元买一张邮票,还平常的不得了呢。
柴子进向张李二人道:“可惜我们今天才知道玉莲有这样一个嗜好,若是早一年已知道,我们正不断的跑仰光,那可以搜罗许多好的化妆品来送她。
玉莲笑道:“你们虽不能跑仰光了,印度飞来的东西,你们还可以得着。假如你们愿送我一些东西的话,我断定你们还可以送。
柴子进点点头道:“要说绝对不能到手,那自然是假话。但是我免不了托人又托人,容易把事忘记了。最好你写张字条给我,要买什么牌子的,我把这张条子交给朋友,让人家照样子在印度去买。
玉莲望了他道:“你这话是真的?
柴子进笑道:“我们什么时候敢拿话骗你?
玉莲笑道:“好的,你明天下午到我这里来,我给你一张单子,你不要吓倒。说是单子,也不过两三样罢了,不会要你带一吨或半吨来。
柴子进道:“我若有那个力量,能在印度飞整吨的货进口来,我不但不吓,还高兴的不得了呢。你既开单子,你就开张单子给我罢。为什么还要等明天?
玉莲道:“这有点原故,这些英文牌子的名字,我写不来,还要请一位老师。
说到这里,老刘正向桌上大碗的上着菜。王老太坐在一旁,只管张罗了大家吃菜,大家就把这话柄打断。
饭后,王老太熬了很好的一壶普洱茶请客,以助消化。虽然有这样很好的普洱茶以助消化,无奈是他们究竟吃喝得太醉饱了,反是感到有些懒洋洋的,不愿走路。各人斜了身子闷坐在外边屋子里抽烟喝茶,都没有去意。柴子进又不便白赖在这里,以致显出了无聊,因笑道:“玉莲,让我们还参观你那化妆品展览会罢。我们多看看样品,或者可以照样子和你去找。
张品三摇摇头笑道:“你这话很外行,王小姐要收罗的化妆品,以她不曾收到的为目的物。你去参观她的样品,还不是照样子再买一份,那就不足为奇了。
玉莲笑道:“这话也不尽然,有几种牌子的东西,我只收到一两样,那是很珍贵的。假使再能补充一点,那也好,你们来看。
说着她先走到那里边房门口,回转手来招了两招。大家随着她这一招手,二次又来参观这展览会。
玉莲对于这样的来宾,始终是欢迎的,便挑选了几样珍品放在桌子上,有的是香粉,有的是粉膏,有的是唇膏,有的是胭脂。指了笑道:“假使这化妆品你们能一样给我配上一份,我也就很满意了。
柴子进听说,轮流拿起几项来看,那上面除了美丽的装潢,只有很少的一两行英文字,有的字母都拚音不上,也许是法文。便放到桌上,摇摇头道:“这倒很难去托人买,我说不上是什么牌子,又不能拿一个样品给人家去看,教人家由哪里着手呢?
玉莲笑道:“我说让我明天开张单子,你又不信。
柴子进道:“我哪里有这个经验呢,大概你请教的这位老师,也是一个老内行吧?
玉莲笑道:“你正猜在反面,人家是一位胡子半白的老教授,他不但认得英德法三国文字,问起什么事来,他也懂得。我拿着样品去,他自开得出单子来。不过我每次去,我有点不好意思。
玉莲笑着,正要把这个原因说出来,但是她眼光向这三位富商身上的西装一扫,她只有摇摇头把这话忍下去了。
[book_title]第二节 此间乐
这三个商人所知道的事,王玉莲还知道一点,王玉莲所知道的事,他们果然是丝毫不了解。柴子进又跟着问她道:“我知道必是这些老先生们反对女人用化妆品吧?
玉莲笑道:“人家也没有那些工夫反对这不相干的事。这个原因你们就不用问了,我倒要问你们一句,是不是有熟人去加尔喀达,若是真有便人,我就去找一趟先生,让他开单子。不然,他住在郊外,我也懒得跑那远去找人。
柴子进笑道:“托人到印度去带十磅八磅东西,也许有问题,两三样化妆品,衣服袋里都可以收着的东西,辗转托人总可以办到。碰巧了,两个礼拜以内,就可以把东西带到。就算迟一点,总也不会出两个月。
玉莲笑道:“我托人带东西,还能定下个期限吗?
柴子进笑道:“若是这样说,你就把牌子开了来,交给我罢。
玉莲坐在他对面椅子上,又在脸上泛起了一点笑意,因道:“我虽不能规定一个限期,对于托带的东西,你却是非带到不可。因为我请老师去开一张单子,我下的本钱也很大。
张品三把他那张醉红的脸,摆着画了两个圈圈,笑道:“王小姐待朋友都这样客气,当然老远的到郊外去看一趟老师,少不得重重的要送一些礼物。
玉莲听说,向在座的三位嘉宾脸上看了看,觉得他们虽各穿上一套漂亮的西装,但是那脸色上只是浮滑与伧俗,西装口袋上露出来的金表链与自来水笔,只是增加了他们身上那份不相称。便微笑着摇了两摇头道:“我说给你们听,你们不会相信。人家这一类的老师,是不在乎你把礼物去送他的。你无缘无故,把重礼去送他,也许还要招怪呢。
李广四点点头道:“我们是隔行如隔山,上海那些洋行里的买办,有懂好几国语的,生活上变成了外国方法,对中国这些旧风俗,都不赞成。我们就吃亏外国话不行,前两年几个懂法国话的朋友,在安南跑来跑去,真占了不少便宜。
玉莲见他又谈到生意经上去了,正要笑出来,她立刻觉得不大合适的时候,便装着打个呵欠,把她要笑的态度遮盖过去了。作小姐的人,在男客面前打呵欠,这是不大妥当的,所以她立刻又抬起一只手来,将手背挡了嘴唇。
柴子进向张李二人各看了一看,因笑道:“我们又吃又喝,在这里打搅人家半夜,现在也该让人家休息了。
说着,便自向里面衣架上取大衣,张李二位是陪客,自更不容踌躇,大家忙乱了道谢着,就下楼去。玉莲只手扶了门帘子,站在房门口。王老太却送出来,伏在楼栏干上向下面叫道:“柴先生,请慢走,我们也没来得及和三位叫三乘轿子。
那位柴先生忽然记起了一件事,皮鞋踏得楼板登登作响,直奔到王老太面前,低声笑道:“那金子的事,大致是妥了,只要交过十五万元,他就可让出来了。反正他比卖给银楼强的多。今天我得的消息晚,我没有来得及回去开支票,明天下午我带了支票来。这事情你家大小姐全都知道,我不过再向你老人家声明一句。
王老太笑得身子抖颤了一下,因道:“一切都要柴先生费心。
柴子进说了句明天见,自下楼去。王老太伏在楼栏干上向下叫道:“老刘送着柴先生出巷口罢,看到街上有车子就和柴先生叫一乘车子。
老刘在楼下连连的答应着,她直听到这一群人的皮鞋与说话声,都已由门口走远了,这才回转身到房里来。见玉莲懒懒的靠在椅子上坐着,手挽到肩后,枕住了后脑,醉眼朦胧的微垂了眼皮,便道:“你大概是醉了,去睡觉罢。
玉莲站起身,伸了个懒腰,笑道:“今晚上把这三个人都吃喝得很高兴,你累了一天,也去睡罢。
王老太道:“我本想留他们打八圈牌,看到你精神不好,我就没有作声。这样一来,我们家杨嫂,倒是大失所望。
玉莲笑道:“你看我把这事忘了,老柴私下塞了五千块钱在我手上,说是赏给杨嫂的。
王老太道:“你怎么不早说?也好叫杨嫂谢谢人家。
玉莲笑道:“为的就是不要杨嫂谢他,他才私下把钱塞给我的,他那意思,是怕张李二人花钱。其实他这两位老板,也毫不在乎。姓张的罢了,那个姓李的,那一脸的油滑和生意经……
王老太太拦着道:“不要胡说了,看在老柴的面子上,他又没有少帮我们的忙。
正说着,那杨嫂进屋来收拾东西,沉住了脸子,没有作声。玉莲将五张一千元的钞票,掷在桌子角上,因道:“拿去!这是柴先生送你的。
杨嫂笑起来道:“这样多,都是给我的?
王老太道:“你看这三人里面,那个李先生为人好不好?
杨嫂被主人问着,倒有些莫名其妙,向了主人站着呆笑。王老太道:“你大小姐说,那个姓李的是坏人。
杨嫂道:“啥子坏吗?见人很客气,我倒碗茶他吃,他都起身道谢喀。人家发财,硬是有道理。
王老太问玉莲道:“你听见没有?
玉莲已走到她自己的卧室里去了,隔了屋子道:“不谈了,我明天还要起早到唐先生那里去呢。发财的人,硬是有道理,我明天见着唐先生,要把这句话告诉他,他一定又要气得胡子直撅呢!
王老太道:“你也是个怪人,每次到唐先生那里去,总是让他教训一顿回来。若是别人这样说你一回,你早就和他反脸了。可是唐先生越说你,你越佩服他,这事怪不怪?
玉莲已展开了床上的被褥,倒身睡了下去,向里面一个翻身道:“你要懂得这个……
她拖着声音,没有把话说下去。王老太追到屋里来问道:“你以为他更有办法吗?
玉莲道:“那正相反,他不曾替人收买金子的,今天晚上这顿饭,你也就不高兴请客了。
说着,她在被窝里伸出一只雪白的手臂,来将电灯机门一扭,屋子里黑了,大家的话也停了。
当她次日早上起来的时候,连杨嫂都还未起床,全家静悄悄的。楼下邻居,是个五金行老板的外室,他们家起得早些。玉莲自到他家厨房里去要了热水洗脸,倒着热水瓶里的开水喝,嚼了几块家藏饼干。虽然屋子里开着化妆品展览会,但她只对着梳妆台搽了一点雪花膏,脂粉一概未用。找了一件半新的蓝布衫,罩在皮袍上,也没有穿那件价值十万元的海勃绒大衣,只把一件旧青呢大衣罩在身上。叫醒了杨嫂,告诉她看唐先生去,便走出门来。她并没有提携那个摩登手皮包,只在街上买了两瓶酒,几只罐头,用一只线绳络子络住了,挤着公共汽车直奔郊外。她所到的目的地,是一丛茅草屋中的一所,门前一片稀疏的鹿眼竹篱笆,挂了一些残败的藤蔓。隔了篱笆可以看到里面一个小小的院子,地面上歪倒着一些焦黄了叶子的花草,五六只鸡,散在花草中间,遍地找食。篱笆左角有一片青草地,青郁郁地倒长得很茂盛。玉莲向那草屋的窗户看看,那白木格子上,没有玻璃,是棉料纸糊的,看不到里面。但听到碗筷声,似乎在吃早饭了。自己也就没有多加考量,走进篱笆,站在草屋檐下,叫了一声唐先生。随了这一声喊,那里一扇白木门打开了,也许这一下太重点,将这竹片的夹壁都摇撼了一下。来人在外面所以能看到这里夹壁,就因为那夹壁上的石灰片,整大块的落下来,左一个窟窿,右一个窟窿,漏出了里面的竹片。
玉莲她就想着:“谁会猜想这屋子里住着的,并不是挑柴卖炭的,却是读过几千本书,教过十年学生的老教授!
她这样不曾想完,这老教授在白板门里走出来了。他穿了件灰布棉袍子,大襟上面还有两块正方形的小补钉,半白的头发,疏疏的盖在头上。但他的胡子,还没有白,只一撮短短的胡楂子,表示着他不服老。尖削的脸上,架了一副大框眼镜。玉莲没等他开口,老远的深深鞠了个躬,叫声唐老师。唐老师哦了一声,笑道:“是王小姐,早哇!由城里来?
玉莲道:“特意来看老师和师母。师母在家吗?
唐先生笑道:“在家,我也没有哪里可去,请进来。
玉莲随着老师进来,这里是一间丈来见方的屋子,中间摆了一张竹子腿的方桌,白木板的桌面上,放了一个大瓦钵子,盛了一大钵子糙米粥,颜色是黄黄的,粥里有红皮子方块的东西,大概是红薯丁子。中间摆着唯一的大菜碗,盛了一碗干萝卜条子。除了一位穿半新旧蓝布罩衫的老师母而外,还有三个男孩子,两个女孩子,由五岁到十三四岁,围了桌子,在方竹凳子上坐着,一个人捧了一只粗碗在吃粥。
玉莲将绳络子放到旁边的唯一的一个竹茶几上,向唐师母鞠了个躬。唐师母早就站起身来,放下了筷子碗,向前握了她的手道:“王小姐,又是两三个月不见了。你好?
唐先生道:“请到屋子里坐罢,你带来的东西是送给我的吗?于今是一礼万元。
玉莲笑道:“我没有敢违背老师的教训,故意浪费,除了两瓶酒之外,不过带一点糖果给师弟师妹吃。
那五个男女孩子虽是手里捧了粥碗,眼睛早向绳络子上飘来。现在客人说是买给师弟师妹吃的糖果时,大家越是向这里望着,尤其是那个五岁的师妹,听了这话,放下筷子碗,将一个右手食指放到嘴唇里抿着,扭转身来向这绳络子呆望了。玉莲立刻放开了绳络子,先取出两个纸盒子来,打开,每人给了一块鸡蛋糕,又是几块糖果。唐师母笑道:“谢谢了,请到里面屋子里坐罢。你看我们这小屋子,摆下一张吃饭的桌子,转身的地方都没有了。
玉莲随了主人推让,进了里面这间屋子。其实这里也不见得怎样宽敞,靠里一张单人白木架子床,白床单上叠了一床八成旧的格子布面棉被,枕头旁边放了两三本西装书,又是一大堆讲义。屋子正中,一张竹子腿的长方桌,上面乱堆了书籍文具。文具是在乱书中间放着的,好像这些书籍高高低低堆了,给这文具一块小坦地筑下了四面的防御工事。文具是一块大砚台,一只蓝墨水瓶,一只印泥盒子,毛笔、钢笔、铅笔、墨,一齐平铺了,放在桌上。主人翁倒不是没有笔筒,不过口上碰损了一个小缺疤而已,还是画了山水的江西瓷,现在作了花瓶的代用品。这里也插了三四枝红梅和两三朵晚菊。另外还有一把西瓜式的紫泥茶壶,已带了灰黑色,它的年龄,是可知的。就凭这茶壶与花瓶,也表现了主人颇也需要一些精神上的调剂。屋子左右壁下,各有一张书架,上下三层,都塞了书,最下一层也有一部分是讲义。书架外,空出来的墙壁,左面是一张世界地图,右里是名画家的一只醒狮图。但画虽然名贵,主人并没有裱褙,与那地图给予了同等的待遇,只用四个图画钉子钉在壁上。
主人翁将客让到这屋子里来,好像这屋子足以款待贵客似的,其实这里还只有一张唯一的竹围椅,主人坐着工作的,摆在书桌的里面。唐师母也是料着无招待客人安坐之地,就将外面吃粥用的大竹凳子,搬了进来,隔了桌子与主人对面放下。唐老师点了个头道:“坐下罢,老远的让你跑了来,我是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招待的,只有请你空坐坐了。
说着,他先在自己座位上坐下了。玉莲在对面竹凳子上坐下了,唐师母将一只粗瓷杯子斟了一杯白开水,双手递到她面前,笑道:“王小姐,喝一杯热水,冲冲寒气罢。简直是没有可以待客的。
玉莲接过那杯开水来,却没有个放下的所在,因为她坐在桌子的这边沿,正堆了几十本书,没有一寸宽的余地,只好将那只杯子端在手上。唐老师看到,便笑道:“我是个最爱整洁的人,从小读书,就讲个明窗净几,于今不但窗不明,几不净,而且满目乱七八糟,成了个鸡窝了。但这实在是没有法子,这里室如斗大,一切是在竹子桌上办理,我有什么法子教它不乱呢?
说着,把玉莲面前的那堆书,向里扒了两扒。玉莲将茶杯子放在桌上,对屋子里周围看了一看,笑道:“老师,我是不懂什么,我有一句话要问问你。
唐老师将桌面前的笔砚理了一理,向桌面上吹了两口灰,笑道:“我知道,你向这屋子周围看了一看,一定是说我这屋子太矮太狭窄,心地不舒适吧?
玉莲又向屋子周围看了一看,笑道:“当然我们是小孩子的见识,我就这样想着,老师懂几国的文字,看的书也就多了,那囤积商人所能看到、所能料到的事,难道老师反而看不到,料不到?
唐老师将手摸了摸他嘴唇上面的短胡楂子,笑道:“你觉得我一点世事都不懂吗?在某一方面看起来,也许我是太不懂得世事了,但是懂得了,又怎么样?我丢去了书不教,也去摆个纸烟摊子,或者沿门托钵,凑几万块钱囤些日用品在家里。但是那样干,你以为我不必住这夹壁草屋,也就不必吃这红苕(四川谓薯为苕)稀饭了。孩子话!
说着打了一个哈哈。玉莲笑道:“我不是那意思,我觉得……
她说到这里,却不能把她觉得说出来。她又由这屋周围看了一看,一直看到老师身上。她想屋子里这些个书,主人是这样大的年纪,知识方面也好,经验方面也好,比那个年轻而又毫无学识的李广四,总要强十倍,何以他会一挣几百万元,而唐老师不能?她没有敢说出来,她低头牵了一下衣襟,笑上了一笑。
在这时屋子外边一阵纷乱,那些吃饱了红苕稀饭的孩子,各都拿了书包去上学;只剩下一个最小的女孩子,被母亲牵着站在屋子门口,向那群上学的儿童看着。那些学童,也许是为了各人手上拿着两块糖果,都带笑带跳的在路上走着。孩子的母亲为了孩子们笑,她也笑。玉莲感到她话题的窘迫,是故意回过头来看看这些儿童,这就向师母道:“这些师弟师妹,都很天真。
唐师母摇了两摇头道:“造孽罢了,也不知道他们赶着来出世干什么?过这营养不够的日子。
玉莲已是站起来,脸向了外。他们家屋子就是这样大,若非那竹片夹壁隔开了,里屋是外屋,外屋也是里屋,她只在沿桌子一转身,仿佛就到了外边屋子,向师母对面谈话了。唐师母对桌子边的竹凳子向外挪了一尺,自己面朝里先坐下,点头道:“王小姐,坐下罢,平常你老师上课去了,我是闷得慌,我也欢迎有人来谈谈天。
玉莲原来在凳子上坐下,斜了身子倒是对两个屋子里的主人,都很接近的谈着话,便道:“还有两个师弟都不大回来吧?
唐先生插了言了,他道:“他们都住在学校里,非放寒暑假是不会回来的。他们也很体谅我,平常也不回来,回来了,米不够吃,徒然增加我的负担。而且你看这屋子既是室如斗大,他们回来了,也没有地方落脚。
他说着对屋子周围,用手指扫了一下。
玉莲连笑道:“文人现在真苦,在这种环境里,老师还要研究学问,却也不容易。
唐先生摆了一摆头道:“那也无所谓。孩子上学去了,你师母也不打搅我,自带了这个顶小的孩子到一边去。罗!这把椅子,
说着拍了两拍他坐的那把竹椅子,笑道:“那就是我的安乐窝。所要的书,都在手边,随手抽了来看。一看书,就什么大事都丢在九霄云外。家里书不够,要过瘾的话,图书馆里的书还可以替我加油。最近由印度运到一大批新书,我的眼睛大打其牙祭。(若干天吃一顿肉,川人谓之打牙祭)除了上课,我就在家里看书。有时你师母和我打二两白干,买一包花生米,喝得周身发热,鼻子里勃香,其乐陶陶。再不然,邀着附近的穷教授们在路上散散步,上自天文、下至地理,摆摆龙门阵也就消磨了两三小时(四川谓谈天为摆龙门阵)。每天这样过着下去,倒也没有什么难过的。
唐师母笑道:“可是有一层,千万不要把物价告诉你老师,一说之后,他把书看不下去,这也就不怎样把竹椅子当安乐窝了。
唐老师哈哈大笑了一阵,昂头念了一句诗道:“满城风雨近重阳。
唐师母笑道:“你懂不懂你老师念诗的意思?
玉莲抿嘴微笑。她又道:“宋朝有个潘大临诗人,在壁上题诗,只写了‘满城风雨近重阳’七字。催租税的人来了,打断了诗兴,诗没有作得下去。我一告诉你老师物价,他就念上这句诗,比我作催租吏。
唐先生笑道:“你别看你师母是个柴米油盐太太,肚子里很有些典故呢。
唐师母笑道:“这个典故,你不止告诉了我一百遍吧?
玉莲笑道:“那末,我不要变成催租吏才好。
唐老师将手指了外面屋子道:“你送了我两瓶好东西,你还会成为催租吏?这样的催租吏,我倒希望他天天来。我就不客气了,太太,今天我没有课。
说着手又摸了胡楂子,向来人微笑。唐师母道:“送礼的人还没有走呢,你就想开瓶喝酒?
唐老师道:“这样说,我非喝不可。要不然,我倒是催王小姐走了,拿来拿来!
这位唐师母,在说笑声中果然打开一瓶酒,将一只粗瓷茶杯子斟上了半杯,放在桌上,又开了一只王小姐带来的红烧牛肉的罐头,拿了一双筷子,一齐放到唐老师面前。他笑道:“最好还是有四两椒盐花生。
唐师母道:“有这样好的菜,还不够下酒吗?
他一摆头道:“非也,这样好吃的,两顿吃了,未免可惜,还是搭着花生米慢慢的吃好。
玉莲起身道:“刚才我经过马路口上,那里有一家杂卖店,就卖椒盐花生,我同老师买去。
唐师母道“哟!你一个大小姐又是客……
玉莲也不等她说完,已经走出她家大门了。
不到十几分钟,玉莲提着一纸袋花生,又是三个咸鸭蛋,复又走了来。唐师母作事去了。只见唐老师斜靠了竹椅子背坐着,左手握了杯子,右手卷了一本线装书在看,那双筷子插在罐头里面,学生买了东西来了,他还不知道。左手举了杯子送到口边,抿了一口酒,然后把书放下来,扶起筷子来,夹了一块红烧牛肉待要向嘴里送。一抬头,看到玉莲,点头笑道:“这真对不起,果然让你跑了一趟。我知道你在城里,是有好几个人伺候你的,怎好让你替我去买这零碎东西呢?
玉莲把花生和咸鸭蛋都放在桌上书堆缝里,笑道:“那要什么紧呢?我听说老师都自己到附近街镇上去买菜。
唐老师先由纸袋里抓了一把花生,放在面前,一面剥着花生,一面点头笑道:“事诚有之,我也不过消遣而已。
玉莲手扶了桌子角站着,见这位老师一盏当前,万事都不在心。眼望了摆在桌上的那本书,鼻子耸了两耸,嗅着酒香,手里不住地剥着花生,一粒一粒的向口里扔着,左腿架在右腿上,只管摇撼,身体也随了摇撼着。因道:“果然的,老师对于这个环境,是很能坦然处之的,比我们快活多了。
[book_title]第三节 你有法子没有
唐老师在这个环境里,是不是快乐?这实在不是一个年轻的摩登小姐所能看出来的。唐老师也就为了这个环境最容易叫人家看出个什么结果,现在听到玉莲如此说了,将茶杯子端起,喝了一口酒,杯子放在桌上,啪的一声响,因道:“我比你快活得多?我之快活不快活,且不去管它,我要问你,比你所多的快活,这一点是什么?又在哪里?你喝不喝酒?吃两个花生罢。
说着在纸袋里抓了一把花生,放在她面前的西装书硬壳面上。玉莲笑道:“我觉得老师比我们快活得多的,就是不拘形迹。老师不要看到我还不愁吃,不愁穿,可是什么事都得拘形迹。
唐老师又端起酒杯来喝了一口,笑道:“你觉得不能像你老师一样,可以提了篮子上街买菜;也不能像你师母一样,可以挤在食糖公卖处门口排班买半斤白糖回来。但这些都有人代你办了,你又何必这样不辞辛苦?
玉莲在书壳上取了一个花生,用手剥着,笑道:“我倒不是那个意思。我以为先生自由自便的不受着环境的拘束,这是值得钦佩的。譬如这一把花生吧,老师就很随便的放在这书面上。
唐先生不等她说完,就打个哈哈道:“你以为这是不拘形迹,这是麻糊罢了。干脆言之,我是无一事不违反新生活。这样的把花生放在书皮上的行为,你以为得到羡慕?我若是在家里有宽余的地方,书桌是书桌,茶几是茶几,我也会拿出玻璃碟子来将花生装着。于今既是办不到,只好随便。小姐,告诉你,一个人不衫不履,作成名士派那个样子,那不是为了他有作名士的脾气,实在是他腰里的钱包,没有力量装点得他齐齐整整。我比你快活得多?哈哈……
他笑着又点了一点头道:“你这话也是对的,只是你没有看出来。
说着,端起茶杯来大大的喝了一口酒。放下茶杯以后,他身子向后一仰,靠了竹椅子背,昂起头来摇了两摇道:“这是不足为外人道的。
她看她老师这一番做作,自己也觉得没有插言的余地,只是坐在椅子角上慢慢的剥着花生。
唐老师再坐起来喝酒的时候,见她默然的坐着,便笑道:“看我多大意,你老远的来了,我也不问问你是否有什么事,只是说些闲话。你有什么事要我和你作的吗?
玉莲笑道:“我没有什么事,不过在报上常常看到教授们很苦,今天闲着一点,特意来看看。
唐老师端起杯子抿了一口酒,将杯子放在桌上,用手掌盖着,像是很着力的样子,又叹了一口气道:“看了报,你倒也来看看我。你那灵魂,还没有被城市里那些乌烟瘴气给迷住。
唐师母忽然在外面屋子里插嘴道:“你教的那些大学毕业生,有几个人来看过你的?倒是在中学里教的这位王小姐,一年要来看你好几回,你倒说人家没有失掉灵魂。
唐老师笑道:“因为王小姐没有进过大学,所以还到这里来看我。假如她也是个大学生,她会怕我沾了他们的贵气。而他们呢,恰又不免沾了我的穷气。
他是昂了头向泥夹壁说着话的,回过头来看到了玉莲嘻嘻的笑着,便道:“若说沾我的穷气,其实也不尽然。前些日子有个大学毕业的学生,要写一封法文信,打了个草稿,自己还是相信不了自己,跑来请我看看。老师到底是老师,我就和他改正了三四处错误。结果,他是沾了我的便宜,而不是我沾了他的便宜。
玉莲脸上微微的红着,笑道:“老师这样的说了,有话我倒不好说了。
唐老师道:“写英文信呢?写法文信呢?只管告诉我,不要紧的,我这里有的是囤积品。
说着就抬起手来,拍了两拍肩。玉莲笑道:“我倒不是特意为了这件事来的,我是顺便来请教于老师罢了。
说着俯身在袜子统里,摸索了一阵,摸出几张印刷的英文字条来,交到唐老师面前。他笑道:“这是什么玩意?新鲜得很。
说着他拿起一张来看,笑道:“这是化妆品瓶子外面贴的仿单,你要知道这上面说的话吗?那无非是些法螺而已。
玉莲道:“我想托一个朋友在交通界方面买几项牌子相同的化妆品,可是我说不上这牌子的名堂。受托的人,也不懂得英文,所以我就把这纸样拿来,请老师开个单子给我。
唐老师笑道:“你这不成了那句俗话,煮了饭炒着吃吗?你托谁,就把这纸单给谁,岂非省事多了。
玉莲笑道:“我自然也知道这样办,可是我有点嗜好,先生是知道的,我喜欢搜罗化妆品。家里收藏着的,我并不要用,就是这样摆着。既是这样摆着的,若把瓶子上盒子里的这仿单弄丢了,那项陈列品,就不完全了。所以我把这东西带来给老师看了之后,回去还要装贴还原的。
唐先生笑道:“不错,你上次托我开过这样一张单子的,你有熟人到印度去吗?
玉莲道:“我没有熟人到印度去,不过是间接又间接的托人。
唐先生端起杯子来喝了一口酒,又剥了两粒花生送到嘴里去咀嚼着。在这情形中,他未免沉吟了一会,望了那桌上的字条出神,因点头道:“王小姐,我并不反对你这个举动,只是我有点感慨。现在是中国与国际完全隔离着的时代,由印度带一根武器上的螺丝钉回来,都是十分可宝贵的。可是由你托人带化妆品这件事向前推想了去,那比你还有办法的人,必定还可以带来比这体积更大、分量更重的东西了。照表面上说,这样托带的小件东西,决不会影响到正式运输的东西。可是中国的商人,在当年有两条公路通国外的时候,他们有惊人的表现,影响到……
唐师母突然在外面屋子里叫道:“喂!子安,你的酒量很好哇,那半杯白干,似乎不能把你醉倒吧?
唐老师偏了头向夹壁听着,手扶了酒杯向玉莲微笑,因答道:“王小姐也不是外人,我说这话,要什么紧?
唐师母笑道:“我倒不是说你批评着什么不对,你们的穷教授朋友来了,那次不是激昂慷慨,批评得人家一塌糊涂。只是王小姐老远的跑了来,请你给她写一张货单子,你拿起笔来,两分钟就给她写好了,这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事,你和人家发这些牢骚干什么?
唐老师笑道:“只是我看到这件事,不免发生点感想。好,我和你写,我和你写。
说着裁了一条夹江写字纸,将桌上卧倒的钢笔扶起了一支,伸到墨水瓶里蘸了两下墨水之后,就到纸上来写。这钢笔尖早是不怎样听指挥了,它在纸上一划,便是一点墨水,跟了一划,将纸戳了一个大窟窿。唐老师笑道:“假如我不是你老师,你一定会疑心我冒充写外国字了。
他按住了笔,脸望了玉莲,这样地说着。纸上又滴了一大块墨水。玉莲看到也就噗嗤一声笑了。唐老师将钢笔向桌上放倒,笑道:“我的钢笔和蓝墨水,是聋子的耳朵,只是摆样,不生作用的。自从买不起坚滑的洋纸以后,不得已而写外国字,我向来是仿制中餐西吃,用毛笔写的。我猜着你所要的这张货品的单子,或者要带到外国去的,我若用土纸毛笔写了出去,似是不大高明,见笑异邦。
玉莲笑道:“也许外国人看到,要十分惊奇,以为我们中国人了不得呢。
师徒二人正谈着这个有趣的问题,却听到有人在屋外叫着,问道:“子安先生在家吗?
他答道:“是洪先生吧?请进来坐。
于是进来一个四五十岁的人,身穿一件旧布罩衫,稀疏的头发,梳了背头,前颅秃了顶,光了半边头皮,头发在头上覆着成了个蝙蝠形。他瘦削的脸上,胡楂爬满了腮。微笑着的时候,口里露出两个小洞,正是掉了两个牙,未曾补上。垂着长的袖子,手里拿了一根很粗的白木手杖。玉莲看那样子,料着又是一位教授,便站起来。唐子安道:“这是我的学生,王小姐。我介绍介绍,这是洪安东教授。你上次不是要找人写一副对联吗?这是你一个机会了。洪先生的字,出入颜柳,写对联是再好没有。
玉莲还不曾说话,唐师母在外面屋子里叫道:“王小姐,请到外面来坐罢。
王小姐出去了,洪安东就在她的凳子上坐了下来,对了桌上的酒菜花生微笑。唐子安道:“有酒食,与朋友共。来来来!也喝二两。
洪安东把手杖撑立在地,两手抱住了杖头,扶了自己向前,半弯的身子摇了两摇头道:“我还没有这闲情来喝酒,有件事来请教你,不知你有法子没有?
唐子安笑道:“彼此的道行,都差不多,你所谓棘手者,我也未必能措之裕如。然而我不妨先问你一声,你问的是哪一类的事?若说吃喝穿,那我全不能想法。
洪安东笑道:“我纵然不识大体,也不至于不识大体到这般地步,这个时候,要向人商量吃喝穿。我所说的……
说到这里他把话音拖长,将桌子角上王小姐不曾喝的那杯白开水,端了起来,在嘴边碰了一碰,复又放下来;他倒不是要喝水,不过借了这个动作,遮盖他有话不曾说完的窘态而已。唐子安笑道:“老朋友,没有关系,有话只管说。假使你不向我借这只写字的右手,我都可予以考虑。
洪安东本来把杯子放下去了,终于再端起来,再喝一口。唐子安笑道:“我说请你喝酒,你又不干,这白开水你倒是对着味。
他说着走出屋子去拿了一瓶酒,和一双筷子来,将筷子放到洪安东面前,把那半杯开水倒了,斟了酒下去,且不放下,却把杯子送到洪安东鼻子边。让他嗅上一嗅,笑道:“很醇的头曲,不可不饮。
这位洪先生被这酒香一袭,引起了他老大的酒兴,于是接过杯子去送到嘴边抿了一口酒,他点点头道:“这酒果然不错。
唐子安又坐到原来的位子上去了,举起筷子来夹了一块红烧牛肉,送到客人面前,说道:“请尝一块,我们是小碗儿喝酒,小块儿吃肉。
他也举起筷子来,在筷子头上接过了那块牛肉去,唐子安又抓了一把花生米,送到他面前去。
洪安东吃了那块牛肉下去,吃惯了豆芽萝卜的肠胃,立刻感着很大的兴趣,就拿起杯子来接连的喝了两口酒。于是让手杖倒在怀里,抓了两粒花生,手靠了桌子角来剥着,缓缓的道:“在你老哥家里,吃着牛肉花生酒,我想你究竟是比我有法子的。我的话,不妨向你说了。我现在有点东西要出卖,不知道你可有法子给我介绍一下?
唐子安正端了杯子要向口里送酒,这就举起杯子来,要喝不喝地望了他道:“你有东西出卖,是什么呢?若是细软的话,你可以送到拍卖行里去,这用不着介绍。
洪安东左手牵了右手的蓝布长衫袖子,抖了两抖,笑道:“这就是我的细软了。这个冬天,我就感到了不大容易度过,你以为我还有剩余的衣服卖吗?就是你老哥,也不见得有衣服出让吧?
唐子安道:“那么,你是有什么东西出让呢?
洪安东笑了起来,走到他身边,将右手掌掩了半边嘴,弯下腰去,轻轻的对着唐子安的耳朵唧咕了两句,于是都起来大声问了一句道:“你有法子没有?
他把头连连摇撼了几下道:“这个如何使得?我们虽穷,也不致于讨论的把饭碗和打狗棒丢了。你这个办法,要不得!要不得!
洪安东又坐到对面椅子上去,昂头先吹了一口气道:“我未尝不知道这是打碎饭碗的行动,可是眼前就是阳历年关,接着又是阴历年关,我着实要一笔钱用。在今日借贷无门之下,我只有在这上面还可以打点主意。
说着端起酒杯来大大的喝了一口酒,放下杯子,取了面前的椒盐花生陆续的剥着。他低了头默然不语,剥完了所有的花生,端起酒杯来喝了一口酒。唐子安在纸口袋里再抓一把花生放到他面前,他又继续的剥着。唐子安道:“你的这一番动机,我是十分同情的。但真是这样的作法,人家会说我们无用。我们身为人师,时时刻刻教人从书上去学习作人,自己却走上这一步路,学生问起来,我们其何以自解?
洪安东被他这样一说,更是无可答复的,将手拿起了手杖,连连在地面顿了几下,然后昂起头来,大大的叹上了一口气。
唐予安看看自己杯子里酒快千了,拿起瓶子来向里面斟着酒,又捏住了瓶子下半截,将瓶口对了客人,笑道:“今天没有课,我们来同干了这一瓶子罢。这里还有咸鸭蛋,不曾开张呢。
说着拿了一个蛋在桌沿上连连敲了几下,把蛋的尖端敲破了,送到洪安东面前来。他笑道:“你今天倚仗着家里有酒,只管开心,请问,我明天到你家里来想法子,你可以劝我一醉吗?
唐子安已站起来,隔了桌子向他杯子里斟了酒下去,笑着点头道:“可以的,请你明儿还来。
洪安东道:“那末,后天呢?
唐子安道:“后天吗?
说着他拿回酒瓶子坐了下去,微笑道:“后天来也许还有一点。
洪安东道:“大后天呢?
唐子安笑道:“我这酒瓶子也不是什么宝物,岂能够老来喝我还是老有?
洪安东笑道:“却又来了,你说你能替我分忧解愁,也不过两三日,过了这两三日,我不依然是要去想法子?
他说着话,把面前几粒花生都剥完了,就左手拿着咸蛋,右手拿了筷子伸到蛋壳窟窿里去挖蛋黄蛋白吃。笑道:“我有一个奇怪的感觉,觉得吃咸鸭蛋,这样的挖着吃,比切成了块子吃,要有味得多,这是什么缘故?
唐子安笑道:“这一个缘故吗,
说着,他起端酒杯子来抿上了一口酒,接着笑道:“这和我们没有法子而喝酒,其意义正是一样。
洪安东放下咸蛋,端起酒杯子来喝了一口,手掩了酒杯子口,向他笑道:“这话我真有点不大理解。
唐子安笑道:“一言以蔽之,心理作用。你每天随便怎么过着,糊里糊涂的,就会到了阳历年,阳历年能混过去,阴历年也没有什么混不过去的。
洪安东笑道:“我请你想法子,这就是给我想的法子吗?
唐子安道:“你觉得这个法子如何?
洪安东道:“若是这样想法子,我也会想法子的。
唐师母在外面插言道:“洪先生,你一来我就听到你要想法子,谈了半天的话,还是要想法子,到底是想个什么法子呢?
洪安东走了出来,向她点了点头道:“唐太太,你是一个当家理事的人,我把我的话向你请教一下看,我是对不对?
于是向屋子前后看了一看,低声道:“人无路,挖古墓,我现在是挖古墓了。
因低声把自己的办法告诉了唐太太。她坐在桌子边,桌子上放了一捧豆芽菜,她正在摘豆芽根子,听了这话,哟了一声,两手撑了桌沿,站将起来道:“洪先生,你这是什么办法?一个教书为业的人,有走上这一条绝路的吗?
洪安东道:“唐太太,我要请教你了。你说我两家的人口,都差不多,你们家里是吃红笤,吃豆芽,我家里也是吃红笤,吃豆芽。
唐太太两个手指头钳了一根豆芽,高高的举着,笑道:“这富于滋养料呀!自从知道平价米里面富于维他命之后,我们就知道许多粗糙食物是滋养料了。
洪安东两手同摇着道:“非也!非也!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你们家里也过着这个日子,何以你们就不像我家里那样闹穷呢?
唐太太道:“我们何尝不闹穷?只是子安没有到你家里请教想法子罢了。
正说时,王玉莲小姐由外面走了进来,因笑道:“这郊外的空气是很好的。
唐子安在里面插言道:“城里人羡慕郊外的空气,郊外的人所羡慕城里的那就多了。王小姐你羡慕我们这里的空气吗?很好,我们可以免费出让,只是你们城里的东西,不能免费让给我们一点吧?
说着哈哈大笑一阵。洪安东随了他这笑声,走进屋子来,因道:“唐先生,你高兴得很,我竟不能像你这样兴致之佳。我也应当学学你。若把我变成你这样,你有什么法子没有?
唐子安将面前的酒杯端起来,高高的一举,因笑着说了一个喝字,在他说过之后,也果然大大喝了一口酒。他喝过之后,把筷子夹了一大块牛肉,送到嘴里去咀嚼,放下筷子来,又两手剥着花生吃。洪安东在他对面椅子上坐下,笑道:“我先前一件事,我没有法子可想,那也就罢了。现在这一件事摆在你眼前,难道你也说不出所以然来吗?
唐子安剥着花生,将嘴对酒杯子一努,笑道:“我不是告诉了你,教你喝酒吗?
洪安东笑道:“哦!这是你的答复?你那意思以为有肉就吃,有酒就喝,只管眼前,不顾其他。可是我这就吃就喝的酒与肉,又从哪里来呢?
唐子安笑道:“你把你那杯子里的酒先喝干了,我自会告诉你这原因。
洪安东看他谈笑自若的样子,觉得他必有很充足的理由,便也端起杯子来喝了一口酒,因道:“我这里洗耳恭听了。
说着,手扶了酒杯,眼望了主人。主人笑道:“洗耳恭听什么?我的理由很简单,有酒喝酒,没酒喝白开水,连白开水也没有了,渴得难受,就到嘉陵江边去喝冷水。嘉陵江里的冷水,是喝不完的。
洪安东道:“酒没有得喝,可以这样解释,饭没有得吃,衣没有得穿,甚至生病没有医药治疗,那也可以用这种凡事退一步的法子去对付吗?
唐子安道:“那又有什么不可以呢?我就是用这种法子来维持我这种苦闷生活。
说到这里,他昂起头来摇撼了两下,颇有昂头天外之势。
就在这时,看见王小姐站在房门口,向里望着,含了微笑,便哦了一声道:“我答应着你的事,一摆龙门阵,就忘到一边去了。
说着在书堆里寻出了那几张化妆品的仿单,就用毛笔与土纸开了一张英文字单交给玉莲。她站在房门口拿着看了一看,微微的笑着。唐子安道:“我写错了吗?
她笑道:“先生写的这草字,我简直认不出来。
唐子安笑道:“我写得出,大概外国人也就认得出,不会错误的。不然,我这碗教书的饭,早就吃不成了。
玉莲站着出了一会神,脸上红红的,低声笑道:“那几张仿单我还要呢!
唐子安又哦了一声,将那几张仿单交给她,回头向洪安东道:“什么人都爱惜他日常经用的东西,你之所为,有愧于我这位高足了。
这句话说得洪先生和王小姐都愕然起来。
[book_title]第四节 救命要钱
主人翁见两位宾客都有些愕然,便向洪安东道:“你不要诧异,我把原因说给你听,她是我的学生,而且也相当地尊敬我,我有话不妨直说。严格的说一点,化妆品就是摩登女子的生命线,她不会为了经济恐慌,把她的化妆品出卖的。我们这教书匠呢,书就是我们的生命线,你现在突然的要把家里的书出卖,是不是不如她,她还不肯牺牲生命线呢?
王玉莲在隔壁屋子里听了半天的话,始终不明白唐老师批评这位洪先生的行为不对,是为了那件事。听那语气之重,好像说是洪先生的人格有碍,这时算是明白了,原来人家不过是想出卖书罢了,便先笑了一笑。她这个笑意,也不过是说看得过于严重而已。洪安东伸手摸摸两腮的胡楂子,先叹了一口气,接着又笑道:“王小姐,你也觉得我穷疯了吗?可是你是饱人不知饿人饥哩。我有我的想法,于今旧书的价格也很高,一部辞典,无论是那一类的,总可以卖五千元以上的好价,为什么不卖?反正放在书架上,一个月也难得翻上几回。
唐子安点了点头道:“你这话诚然,可是你有点知二五不知一十。你现在拿五千元到手上,能做多少事情?几天之后,把这五千多元用光了,你的书是没有了,你的生活担子,可也未能减轻丝毫。
洪先生道:“你这话是对的。可是我要卖书,当然不止卖一部两部,要卖的话,就把所有的书完全卖掉,以便挹注一笔款项,也好拿了这钱去做些生财之道。譬喻说,我把所有的书都卖出去,得着十万元,事实上应该不止,把这钱去摆个纸烟摊子,多少可以生些息金,那不比把将十万元堆在书架上好的多吗?
唐子安指了洪安东向玉莲道:“你别看洪先生是一位穷措大,他还是个拥资十万元的资本家呢。
洪先生笑着点点头道:“诚然!我拥有十余万元的资本,可是你这书架上的书呢?
说着,将手周围向他的书架上一指。唐子安笑道:“这话不然!我虽还有几百本书,我根本没有打算将它卖了,自然是一文不值;可是虽然一文不值,但在另一方面看来,它对于我又有一种不可估计的价值,那比卖了它高低的悬殊,就不可以道里计了。
洪安东向玉莲笑道:“这话让你老师一个人包说了。
她笑道:“洪先生,我是不懂什么。若依照了我的看法,书倒是保留着的好。你说卖来了钱摆香烟摊子,那是不可能的事。卖得十几万元,生活上也不过松动三五个月。到那时,书去了,出加倍的价钱,书也不会回来的。再说,当教授的人,都卖书来吃饭,这现象不大好。在教育界的人应顾虑到这个大体。
洪先生点了两点头道:“倒是你最后一句话,搔着了痒处。我们究竟忝为中华民族的知识分子,无论怎么样子的穷法,我们也得顾全大体。好,我不卖书了。
说着,手拿起挂在桌沿上的手杖,重重的在地面上顿了一下,表示了他态度的坚决。
唐子安笑道:“那么,还是实行唐先生的人生哲学吧!来,再加上半杯。
说着,把杯子举了起来。洪安东将手掩了酒杯口,笑道:“加酒大可不必,我就尽这酒杯里的酒喝罢。
唐子安依然把酒瓶子下半截捏着,举了起来,因道:“你的酒量,比我大,不应该我能喝,你反是不能喝。
洪安东笑道:“这有个原故,假如我喝得醉醺醺的回去,我的太太,她会说我不知死活,家里天天闹穷,我还喝得烂醉如泥。
唐子安哈哈笑道:“你不会说在唐子安家里喝着不花钱的酒吗?这年月是谁要不知死活的过着,谁就大有办法。你不见司机先生千元以上一餐便饭吗?
他说着话,只管举了瓶子不肯放下。洪先生在情不可却之下,只得又伸着杯子,把酒接着了。
玉莲看到这两位先生,已在开怀畅饮,自己是无插言的余地了,便向老师告辞。唐子安道:“照着你专程来到乡下说,作老师的人,是应该留你吃一顿便饭。可是便饭这两个字,在我们家里,谈何容易?应当说是不便饭才恰当一些。
洪安东正放下酒杯,两手剥了椒盐花生吃,这就举起一粒花生两个指头钳了,作书空咄咄之态,在空中画着大圈套小圈,点了头道:“旨哉言乎!我们家里来了客,关于吃饭,是大大的不方便。
唐子安笑道:“这不便饭三个字,还不是你心里那样解释,第一点,自然是腰中不便,无钱办菜;第二点就纵然七拼八凑,煮块豆腐,炒两个鸡蛋,也不便宜;还有个第三点,就是客人并不吃我们的饭,我们自己吃饭,正碰着客人来了,真有些不便让人看见。例如今日早餐我们吃的是红苕粥,一碗盐水大头莱,就遇到我们这位高足来了。教了几十年的书,弄得这份寒蠢相,怎好见人?我们家常,就是这种吃喝,这样的吃喝,不便见人,才可以说是不便饭。哈哈哈!
玉莲本来告辞之后,就要走的,当着两位先生很高兴地解释这不便饭这个名称,只好站定了微笑。洪安东端起茶杯来,喝了一口酒,缓缓地放下去,将手按了一下,笑道:“果然的,于今要说请人吃顿便饭,真非我们穷酸所可办到。既要客人到了,很方便的拿出来;拿出来,还要便于见人,我们除了改行去当司机,或者当掮客,是不会有此可能的。
唐子安笑道:“你所悬的目标,也太高了,何必要这样好的职业。我们能在街上撑起一间大头屋子,或者卖纸烟糖果,或者卖水果,手上有了活动钱,便饭就不成问题,客来买点儿酱肉,回一回锅,再买三个鸡蛋,炒上一炒,也就可以对付了。
洪安东道:“我要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了。刚才我说卖了书去摆纸烟摊子,你又为什么反对呢?
玉莲一听,这二位先生开上了话匣子,就没有停止的时候,在这里也决等不了他们告一段落,只好抢着说了一声再见了,就转身出来,向师母告别。唐子安正也是谈得高兴,只略微起身,向她点了个头。
洪安东和主人翁慢慢的喝着那瓶酒,也是大有兴致。听到玉莲走得远了,便问道:“你这位高足,是人家的太太呢?还是小姐呢?看那样子,手头颇为方便吧?
唐子安道:“会看不出她是干什么的?她现时在京戏班子里唱戏。
洪安东道:“她是一个女戏子?那倒真看不出来。自然,她年轻,又长得漂亮,一定是位红角儿了。
唐子安道:“大概每天唱戏得来的钱,等于我们一个月教书得来的钱,同是吃开口饭,其相差有如是之巨。
说着,端起酒杯来喝了一口酒,摇了几摇头。洪安东道:“她应该不是战后改行的吧?唱戏这项职业,并非是周年半载就以出手的。
唐子安道:“她本是优伶世家,在南京的时候,她有志向学,怕学校不收留她,改名换称的进了中学。那个校长,和我是好朋友,学校到我家又不远,我就在那里担任着英文课。有时,还教学生几点钟历史。我教历史,是当故事讲的,学生非常之欢迎,所以直到于今,还没有忘了我这个无用的老师。
洪安东道:“她还会来探望你这位中学校的老师,那真是古道照人。老实说,她要明白过来,她一天所挣的钱,比你一个月所挣的钱还要多时,她应该想到当年改名换姓到中学里去念书,那是天字第一号的傻瓜。不读书怎么样?读了书,到我们这种程度,还不免挨饿;当年想尽了法子读书,于今看起来,全是多余的事。
唐子安道:“话虽如此,这民族文化的大纛,还要我们来撑着,我们宁可暂时穷一点,不可……
一言未了,却听纸窗户外面有人叫道:“爸爸,快回去罢,姐姐回来了。
洪安东一听是他第三个孩子的声音,便道:“你姐姐回来了,就回来了罢,今天又不是什么假期,回来干什么?还要我去接她吗?
外面的人答道:“姐姐害病回来的。
洪安东不觉站了起来,拿起挂在桌沿上的手杖,向主人翁点个头,叹了口气道:“问题来了,我这个大女孩子,极有忍耐性,不是病得严重,她也不会回来。
说着匆匆的就向外走。他的三公子,红着面孔,气吁吁的站在篱笆门口,他将两只手插在旧童子军的裤子袋里,瞪了眼望着父亲。洪安东道:“你姐姐怎么了?
他道:“滑竿把她抬回来的,妈妈说请爸爸回去送她上医院。
洪安东只觉心窝里让什么东西撞了一下,也不再问话了,倒拖了手杖,就向家里跑。
他家倒不是泥夹壁的国难房子,乃是一家旧式大瓦房,共有三进院落,那房子是一明两暗式的。洪先生住着这人家后进堂屋边,一间左正房。前面花格的木窗扇,一律将纸糊了,屋子里黑黝黝地。房子虽高,没有楼,也没有天花板,上面空阔得很,抬头看见一行行的屋瓦和椽子,屋子里凉气袭人。洪先生因为屋子大,儿女多,又用了篾席,将屋子一隔二间,屋子里是格外的阴暗。他们为了出入的便利,不走大门,由土围墙的耳门里进去,首先到一所有四具土灶的大厨房里。也是同事而又同院的邻居太太,在她灶门口烧火,看到他回来了,便道:“洪先生,你快回去罢,把你太太都急坏了,你的大小姐病势来得很猛呢。
洪安东哦了一声,他来不及说什么话,他回到自己屋里,必须先走到堂屋里来。这堂屋的门槛,完全古制,高到两尺上下。洪先生匆匆忙忙的向屋里走,也忘记了有这门槛,只管向里跑,脚被门槛挂住,人摔出去几尺路,直挺挺地伏在地上,手上那手杖掷出去一丈多远。他很快的爬了起来,连罩袍上的灰尘也来不及去弹扑,径直的就向卧室里边走去。
屋子中间放着热天用的竹片小凉板,上面折叠了棉被条子,将病人直放在上面,病人身上盖了一床被,只露了一丛蓬乱的头发,微微的听到一些哼声。洪先生掀开被头来,只见小姐面色如黄蜡一般,半侧了头睡着。被头一掀,她有了知觉,仰过了脸来,睁开眼睛,不曾说话,先有两行眼泪流了出来,顺着瘦脸向两旁流,直流到耳朵边去。她呻吟着道:“爸爸,我怎么办呢?医生说,我害的是盲肠炎。
洪安东还不曾答话,洪太太由篾席隔的后面屋子里跑了出来。她扬了两只长袍袖子,拍着衣襟道:“怎么办呢?瑞兰害的是盲肠炎,非动手术不可。
洪安东站在女儿面前,呆了一呆,见女儿睁大了眼睛望着自己,这决不能让病人失望,便毫不考虑的道:“不要紧,我立刻送她到医院里去就是。
洪太太道:“我也知道是这样办,可是现在医院里的规矩,一进门就要先缴一万多元保险金,你这一下子工夫,哪里去弄这么些个钱呢?孩子一回来,肚子是疼得很。我在张先生家里借了个橡皮热水袋,在她肚子上覆着,这才好一点。可是这个病是不能耽误的,最好今天就进医病。
她说着话时,沉住了脸子,深深的锁起了两道眉毛,只管望了洪先生。他道:“当然是今天就送她去。
说着俯下身子来用手抚摸着女儿头上的乱发,低声安慰了她道:“孩子,不要紧的,你在家里还忍耐上一两个小时。现在我到学校里去,总可以设法筹划出一点钱来。我拿钱回来了,立刻送你到医院里去。
说着抽身就向外走。他走出了门后,又回身转来,见女儿还有侧过脸来向门外望着,可见她期望之深。他又走到那病床面前来,见她有一只手由被里缓缓地展动着,等她把子由被里伸出来,便握了她的手道:“你现在肚子不大疼了吧?你喝点开水罢,我回来就送你到医院里去的。
她没得什么说的,只是点了两点头。洪先生看到病人这种样子,除了立刻去找医药费,也无以慰之,只得右手握住她的手,左手在她手臂上轻轻地抚摸了几下,又和她牵了一牵被头,方才走开。但走到房门口时,听到她还重重的哼了一声,然而他仅仅只回头看了一看,已没有工夫再去安慰她了。
在二十分钟之后,他已到了学校的总务处。这里是和会计处合室办公的,主任先生正和几位办事员,分据了四张写字台,在那里工作。有的在打算盘,有的在用钢笔填写新式簿记,有的在誊写表格。主任先生口里衔了一支烟卷,面对了桌上新泡的一玻璃杯瓜片茶叶出着神。这瓜片茶叶,与其他茶叶不同之处,就是无论用什么样子的开水泡着,并不立刻沉淀;必须将杯盖子闷气了很久,它才一片一片的陆续下沉。总务主任见玻璃里面的水是将绿才黄半匀未匀的颜色,颇是好看,而浮在水面上的一丛茶叶,正开始一片一片缓缓溜下杯子底。有时,这茶叶已沉到杯子底面,它又会自己飘了起来。而且它起来的时候,猛可的向上一钻,恰是有趣。这主任先生他懂得许多经济原则,如把应发的款子压两个星期,他可以在银行里作一批比期存款,而得到一分多的白来利息。十万元的话,他就可以挣一千几百元。但他却没有学过物理学,这茶叶沉下水底,又会自己飘了起来,这是什么道理呢?他看了一会,就把两个指头夹着烟卷放到嘴唇里吸了一口。
便在他这悠然自得之际,洪安东先生进来了,他叫了一声石先生。这位总务主任,抬头看到,便站起来了。穷教授来到总务室会计室,这还会另有什么事?他向洪先生点了个头道:“请坐请坐!
洪安东道:“我是坐的工夫都没有了。今天要请石先生和我帮一个无大不大的忙。
他微笑道:“这个月洪先生还没有来预支过薪水吗?
洪安东道:“今天并非来借支薪水。
说着摇着头叹了口气。石主任笑道:“先请坐下,我们可以慢慢商量。
洪先生依然站着,不过走近了一步,和石主任隔了一张写字台的桌面,因低声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我的大女孩子突然的由学校里病回来了,而且是盲肠炎。这是非送到医院里去开割不可的。这一笔款项,支三个月薪水,也不够用,我也不能那样不知进退,向你开口,会计处也不能写上这一笔帐。但是这急忙之间,除了向你下个条子到会计处,那里去弄这些个钱?
那石主任先听到他说要帮一个无大不大的忙,想着是至多把本月份薪水全借去而已;及至他说小姐生了盲肠炎,就觉得这情形越来越严重,自己也就把带着笑容的脸色,慢慢的沉着了下来。手上夹的那支纸烟已是吸完了,他把烟头扔到桌子角下痰盂里,又取了一支烟擦了火来点着。在他这些动作间,脸子就没有向洪先生脸上看了来。洪先生说是急忙之间,除了到会计处想法,哪里去弄这些个钱?他又笑了一笑,右手拿着那支纸烟,放到嘴里去吸,左手可就在整理着桌中玻璃板上的纸单。洪先生说到这里,已看到石先生那不大高兴的神气,因之把话锋顿了一顿,将话间断了两分钟,再苦笑着道:“阁下虽是号继崇,并不像石崇那样有钱,我要借支大批的款子,你没有得校长的批准条子,怎可付出?要你赔垫,更无此理。我现在临时想得了个法子,把我家里的藏书,拿几十本,押在会计处,暂时押两万块钱用。两三天后,等我把另一批书放到书店里去卖掉了,再来赎这批书,你看如何?我若不来赎书,你可以把书卖了,偿还这笔款。
在一边桌上坐的会计主任陶子丹,整了一整他的西服领子,就插了嘴笑道:“这办法不大好吧?若是先生们都用这个法子来移款,会计处又要开一家当铺子。洪先生,你原谅我,这押款生意,这家小银行还没有作过呢。
他这样一说,在室里办事员都随之一笑。
洪安东没有借到钱,又被他们讥笑了一阵,心里十分愤怒。可是为了要向他借钱,就不得不向人家低下头去,因陪了笑道:“我自己也明白,这有点妙想天开。可是我为了救我孩子那一条命,我就急不暇择了。继崇兄,你看在朋友份上,无论如何,你得接受我这个请求。反正我拿来作押帐的书,决不下于二万元,只要你肯答应,我马上就回家去把书拿来。
石继崇看到他不像别的教授来借钱时那副不大看得起人的样子,便也软了,向他深深的点了个头,而且也皱了眉毛,表示着同情。因道:“洪先生,你所说的,当然是实话,无如会计处,并没有接受先生押款这个先例。再说,今天出纳手上,也没那多现钱。你既是打算拿书出来卖的,你又何必在会计处兜个圈子。你不会直接将书送到售书摊子上去卖了它吗?
洪先生道:“这个我何偿不知道。只因这是一注救命钱,拿书到书铺子里去卖,还要进城一趟,时间太长了,来去至少要五六小时,而且过于急求脱手,就卖不起价钱,不如在会计处先通融一下。怎么样?可以想法子吗?
石继崇将头连连摇摆了几下,淡笑道:“这实在没有法子可想,数目大了一点。
洪安东指了他身后那个保险箱子,红了脸道:“你那箱子里,十倍我希望的这个数目也不止吧?我既不是支薪,也不是借款,不过拿书在这里作抵押,通融二万元,三五天内就还。我的书,都是很值钱的书,决不会让你们为难的。人生在世,哪里就不可与人一种方便?
石先生把第二支纸烟又抽完了,他使劲把那纸烟头子向痰盂子里一扔,沉着脸道:“陶先生刚才说了,我这里又不开当铺。不错,保险箱子里有钱,这钱并不是我的,我有什么法子可以处决它?洪先生有急用,别位先生也会有急用,全校几百位教职员有了急用,都来找我,我还没有许多家产来赔垫呢。我是按照校长命令行事,只要有校长一张纸条子,慢说是两万,甘万,四十万,我不都须照付吗?没有校长的命令,各有各的责任,我不能破这个押款的例子,免得全校援例。洪先生有来和我麻烦的工夫,你直接的去找校长一趟,拿一张条子来,不省事多了吗?
洪安东见他的话软中带硬,已有了三分气忿,再看他身上穿了一套毕挺的花呢西服,里面是花纹羊毛衫,两只手插在衣袋里,偏了头向窗子外望着,那一副神气,直令人不能忍受。便道:“我不知道去找校长吗?若是这钱可以等着明天用,我有的是时间去和校长说话,无奈我那孩子害的是盲肠炎,急于要把她送到医院去,我不及去找校长了,所以到总务处会计处来通融一下。在学校里的职员虽多,也不会有家眷都害盲肠炎。你怕什么援例?就是援例,有东西作抵押,也不会让总务处为难。
石继崇且不回答他的话,掉过脸去向同事们淡笑道:“我们这当铺是开定了。
洪先生将手一摔,扭身就走。走到房门口,回身又望了他道:“有两句话我还不得不说明,你是校长小同乡,又是校长亲戚。两万元数目虽大,于今在你们总务主任会计先生手上,算得了什么?你不负点责任借两万元给我,校长也决不能为了这小事,免了你的职。我们穿破蓝布大褂,你穿上等西装,我们天天吃红苕粥,你们吃的是肥鱼大肉,我们在课室里喊干了嗓子,可是为你抬轿。你若不信,请问这个大学是没有你这些经济专家办不成呢?还是没有我们这班穷教书的才办不成?人为了救命,出来奔走几个钱,总是可怜的事。你念在我们为你抬轿一点上,帮一点小忙,有什么要紧?就算这两万元由你赔垫了,也只当你玩了一场小扑克,有什么要紧?你不要看我人老实,我有话还得交代明白。
说着,一扭身子走了。走虽走了,但听到会计室里人声一阵喧哗,似乎对于自己这一番话,有一种强烈的反映。心里这就想着,你尽管不满意,反正你要发别人的薪水,你也不能单独扣下我一个人的,你们是一点人类的同情心都没有。他心里如此想着,走出去了很远,还回转头来摇了两下。他缓缓的向前走着,他的心神也就定了一定,心里也随着生了一个感想,哪里走?回家吗?生病的人静静的躺着,正候了带钱回去送她进医院,空着手是怎样的去交代呢?他越是这样的想着,步子也就越发地缓了下来。在大路上不免抬起头向一棵大树张望着,好像张望着就可以由大树上落下钞票来似的。他手提了手杖,两手挽到背后,将脸看了雾气沉沉的天空。因自言自语的道:“孩子等着我救命,救命是要钱的呀!除了找总务主任,找会计,我就没有第二条路可走吗?不管了,把病人抬到医院里去再说。医院是慈善性的机关,他决不能为了没缴费,让病人死在院外头。好,就是这样办。
他忽然在绝路上生了一个妙着,晃动了手杖,拔步就走。可是只走了七八步,他第二个感想又来了。假使医院像这位会计先生一样,决不通融,那怎么办?本校的同事,还不肯通融,医院是生人,他们反肯通融吗?病家都援了我这个例,医院哪有许多钱赔垫?那末,他决计是不许把病人抬进医院的,只有让病人死在医院外面了。他这个转念,把他从迷惑中惊醒过来,他又呆呆地站在路中心了。
[book_title]第五节 这书卖定了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在身后叫道:“洪先生,你还没有回家去吗?
洪安东回转身来看着,是一位穿青布棉大衣的人,头上戴了一顶八成旧的灰呢鸭舌帽,看去不过三十上下年纪,是一个工人模样的人。虽是自己内心如麻,但经人家善意的打了招呼,自然未便置之不理,因向他点了个头。那人走近了一步,手掀下了头上的帽子,又点着一个头,因道:“洪先生不认识我吗?我是总务处里的校工。
洪安东道:“石先生叫我回去吗?
校工笑道:“他哪有那样多闲工夫!洪先生你刚才到总务处要钱的话,我在一边听到了。你大小姐既然害的是盲肠炎的病,你就赶快把她送到医院里去吧。我害过这种病,我为了差错一小时,几乎送了这一条命。
洪安东苦笑道:“你以为我会不知道这事情严重?我若是不知道,我还不会妙想天开拿书到会计处作抵押呢。
说着叹了一口气,举步便要走。校工道:“洪先生,你不要忙走,我有两句话和你说。我知道你这时候也没有工夫和人家闲话,我只问你先生一句,这两万元,还有别的地方可以想法子吗?
洪安东倒没有想到他巴巴的追来问这句话,因道:“谈何容易!唉!
说时,不住的摇头。校工道:“洪先生若是还没有想到办法的话,我倒有一点法子可想,但不知道洪先生可肯接受?
洪安东手握了手杖的弯柄,半侧了身子,本有要走的样子,听到这话,不觉把身子正了过来,向他望着,呆了一呆。校工道:“我并没有患神经病,我当然不会随便和洪先生说这话。洪先生不是说过,两三天要卖掉一批书吗?我现在就和洪先生垫两万元,等洪先生把书卖了,再还我这钱就是。
洪安东向他脸上望着道:“你借这些钱给我?以前我们并不认识呀!
校工道:“我在学校里当了好几年校工了,认得许多先生。洪先生不认识我,我可认得洪先生。我对洪先生这件事,十分的同情,不敢说帮忙,我把钱垫出来,请洪先生用几天,这也无所谓。反正当教授的人,也不会欠我们当校工的钱。两万元,在平常看来是很多,于今算得了什么?随便挑一副小担子做生意,也不会少于这些个钱。
洪安东当他说话的时候,只管对他脸上望着,看他的神气,十分自然,决不能说他是有意开玩笑。再听他说话的措词,还像是念过几句书的人,并不粗野,因道:“难得你这样一番义气,只是……
他道:“洪先生,你若肯暂用我这笔钱,我们马上就去拿来。我有一个兄弟,在这小镇市的街上摆纸烟摊子,我们积下了几个钱,预备明后天进城去买烟,钱放在那里现成。你若是觉得还有什么不便的话,我也不敢勉强。可是我要说明,我完全是一番好意,因为我从前也害过盲肠炎的病,不是开刀开得快,几乎丢了一条命。所以我看到石主任对洪先生借钱那样满不在乎的样子,真是饱人不识饿人饥,我心里一气,就自愿出来打这个抱不平。只是我怕你先生嫌我是个校工,不愿借我的钱,那我就没有法子了。
洪安东走向前一步,抓住他的手握着,连连摇撼了儿下道:“你有这一番正义感,愧死当今士大夫阶级了。我也是急糊涂了,我还不曾问你贵姓。
他道:“我叫蔡子明,人家都叫我老蔡,洪先生就叫我老蔡罢。现在也不是说客气话的时候,我们这就去拿钱罢。
说着,就在前面引路。
洪安东真不曾想到走到绝路上,天空上掉下这一道桥梁,把自己渡了过去。于是急急地跟着老蔡到了小街上,在一家茶馆的一角,栏了一方五尺长的小柜台里面,木格子上摆着纸烟火柴及糖果玻璃瓶之类。那柜里站了一个二十来岁的小伴子,也是穿了一件蓝布短袄,正捧着一大碗糙米饭在吃。黄色堆饭的尖上,放了两片红辣椒末腌的榨菜,此外并无下饭之物。老蔡抢向前和他说了几句话,洪安东很不便听人家说什么,只好远远的在茶馆门口站着。见那小伙子听了他的话,并没有一点考量,立刻放下饭碗,弯腰下去,将身后一只木制钱柜子打开,取出一个报纸包儿来。将那报纸包儿在柜上摆开,里面是麻绳子捆着的钞票卷儿,大一卷、小一卷,倒有七八上十卷。他一共取了五卷,交到老蔡手上。老蔡回过头来叫道:“洪先生,请过来点一点数目。
洪安东并不晓得他是怎样和这个小伙子说的,心里也就想着,这样一位长衫手杖的先生,跑到人家小纸烟摊子上,在吃糙米饭的老板手上大批的借款,这事也就够斯文扫地。老远的站着,已是感觉局促不安。这时,老蔡要他过去点收钞票,说不出来心里有了一种什么惭愧的意味,先就是脸上一红。同时,也不免对这里茶馆的茶座上很快的扫了一眼。其实,这些喝茶的人,各坐在桌边守着他们面前一盖碗茶,并没有人对他加以理会。洪先生勉强在脸上放出了一层不自然的笑容,向老蔡点了一点头,走将过去。老蔡将五叠钞票放在柜台上,向洪先生面前推了一推,因道:“洪先生,请你过一过数罢。这三叠,各是五千,这两叠,各是二千五,共是两万。
洪安东道:“你相信得我过,我还相信你不过吗?
这话在他是很恕道的。恰是这个时候,后面茶座上有人哈哈大笑一阵。洪先生吃了一惊,心想,这是人家笑着我吗?于是把态度沉着了一下,且不去拿柜上的钱,和缓了声音向老蔡道:“你先收着,同到我家里去走一趟好吗?
他说这话时,且回头看看这些茶座上可有人笑着自己。其实这些喝茶的人,还是很自然的喝他的茶,并没有对自己注意。老蔡道:“你的时间是宝贵的,我不打搅你。洪先生带有手巾没有?
他这样说着,却也并没有等待答复,他拿出手巾来将这两万元钞票包了,紧紧的将手巾头拴了个疙瘩,然后交给了洪先生。洪先生手里拿着这个手巾包时,也特别把握得紧,一来他也怕将钱失落了,二来他疑惑是个梦。然而他知觉很锐敏的,脚是每一步着实的踏住了地面,眼睛对面前所有的东西,全看上一眼,都是可以证实的,完全是人世间。他这才放宽了心,带着一副欢喜的样子,走回家去了。
盲肠炎这个病,只要及时开割那是没有什么危险的,只要有钱到医院里去开割,更是没有问题的。所以洪先生拿了钞票回去以后,他就很顺利的送着大小姐到医院里去了。他不放心,也未曾离开医院。二十四小时以后,包括病人的开割手术在内,一切是经过良好。他是有工作的人,自回到家里来,以便继续上课。医院看护女儿的责任,交付给太太了。但回来之后,他又另添了一种心事,老蔡那笔借款,人家是进货的钱,摆纸烟摊子的人,全靠进了新货卖钱,以便取得余利,不还人家的钱,不但人家歇了生意,而且还阻碍着人家的生活呢。一个当校工的和自己毫无关系,很慷慨的借了钱给自己度过了难关,无论如何,要把这钱赶着交还人家才对。
洪先生有了这个感念时,坐在他屋子窗户边,一手撑了竹制的小书桌,一手夹了一支吸不通而又带三分臭气的纸烟,一面吸着,一面向屋子四周看着。屋子左边墙脚下,有两只竹子书架,上面堆了许多西装书和线装书。他望着书架子出了一会神,打开抽屉来,将一张纸单子取出,平放在桌面上,一行一行的看着。这是洪先生一个月以前自开的书单子。凡是榜上有名的书,都是预备出卖的。但洪先生对这张单子,却不下于任何建国计划,他闲着无事,而心里又偏偏有事的时候,总要重新审核过一遍。由开单子直到如今,他至少是审查过五十遍了,在每两三次审查以后,总会发现有一部不可卖。发现之后,自己在架上取出那部书来,加以实际的调查。这一调查之后,对于自己表示着相当的敬佩,既可以看出从前看书决不会把书弄脏一页,而且在当年逃难的时候,丢了许多东西不曾带得,而这几本书居然会带到四川来。若照前说,是自己的爱物,若按后说,是自己的患难之交;现在为了穷,一时把它丢去,再要想它回来,那是不可能的了。这样想了之后,放下书来,就在书单子上用墨笔在书名上画一个小勾。这书取消出卖的资格,因为有了这样,一个月的工夫,这单子上所开的书名,就勾销了十分之二。这时,将书单子展开来,见上面画着许多墨勾,不免呆了一呆。心里想着,以前曾把这单子上的书,自行估价了一番,约莫值三万元。但是收旧书的商人,未见得就按照卖书人所定的价目出钱。若再去了三分之一的书,恐怕就难卖到两万元。没有两万元,如何能还债?何况在医院里的病人,总还需要调养费,这钱又从何出呢?既要卖书,反正是破产的行为,何必有什么顾忌?书自然是一去不复返,但抗战结束了,要补齐这些书来,想来也并非十分难事。人家借钱给我,救了我女儿一条命,难道我还舍不得几本书吗?书虽可贵,人的信用也可贵,人的恩义更是可贵。这书卖定了!他心里如此想着,口里不由得随了这个念头喊将出来:“这书卖定了!
说着将桌子一拍。
他这样一拍,把走到房门口的一位不速之客,吓得将身子一缩,退了转去。洪先生已是看到了,便叫起来道:“这不是唐兄?为什么退了回去?
唐子安迎向前,对他脸上看看,见他并没有什么怒色。这才道:“我听到你在屋子里发脾气,不敢来冲撞你。
洪安东向前握了他的手道:“我发谁的脾气?我家里只有两个小孩子,他们糊涂虫一对,难道我还和他们过不去?请进请进。
客进来了,他将自己所坐的那竹椅子端着离开书桌二尺,自己在屋角里扯出一只坏腿的方木凳子来坐着。唐子安坐下道:“你小姐经过危险期了?
洪安东道:“她虽经过危险期了,然而我又踏上了危险期了。
唐子安道:“这话怎样的解释?
洪安东将桌上放着那张书单子一指道:“你看这是我所要卖的书,老友所劝我的良言,我是无法接受了。
唐子安将书单子拿起来看了一看,因道:“这上面差不多都是要用的书,你纵然非卖书不可,你不会挑几本不用的书卖了它吗?
洪安东道:“这个我何尝不知道。然而我们所不要的书,也就是人家所不要的书,怎样卖得出钱来?你大概听到说了,我是蒙那校工老蔡自动的借了两万元给我的。人家是移挪了他兄弟纸烟摊子上的本钱,老不还人家,岂不耽误了人家的生意?
唐子安将那书单子看了一看,已放了下去,听了他这番话,不免再拿起来,两手拿了纸的两头,只管沉吟的看了下去。洪安东道:“你想,我们忝为知识分子,平常讲个气节二字。便是朋友之间,非万不得已也不作个通财的念头。于今教我们向下层阶级的校工去摇尾乞怜,自己也有点说不过去吧?
唐子安道:“我已经听到你太太说了,那是他自动的借款给你,又不是你哀求他借的,谈什么摇尾乞怜呢?
洪安东道:“自然不是我哀求的。可是在这两三天之内,不能把钱还人家,那就要去向人家摇尾乞怜了。而且便是摇尾乞怜,也不识相,难道叫人家歇了生意不做吗?
唐子安道:“这钱自然要还人家,要不然……
他这个转语还不曾说下去,却听到有人在外面问道:“洪先生家是这里吗?
洪安东站起来脸上先红一阵,表示了吃惊的样子,向客道:“这是老蔡的声音。
一面向外迎了出去答道:“是的,我就住在这里,请进来罢。
老蔡手里拿了他那顶鸭舌帽子,随在洪安东身后走进来,见着唐子安鞠了一个躬道:“唐先生也在这里。
唐子安站起来道:“你贵姓是蔡?
他道:“唐先生不认得我,我可认得唐先生。
唐子安笑道:“唯其是你对我们有相当的认识,所以这回你替洪先生帮了个大忙。
洪安东连说着请坐,自己却无法再找一条凳子或一把椅子出来待客,却退后了几步。老蔡笑道:“我先说明,决不是来和洪先生要钱,我是来问洪小姐的病可脱了危险?还有一件事,就是昨天我遇到了老东家,他认识洪先生,他向我打听,洪先生住在哪里。我说巧了,这几天我正初认识了洪先生,这时洪先生怕不在家,送小姐到医院里去了。他就丢下一张名片请我转交给洪先生,问候问候,说是过几天也许他还要来。
说着在身上取出一张名片交了过来。洪安东看时是一张裁成名片式的米色厚土纸,用毛笔楷书着裘日新三个字。他呵了一声道:“是他,这是我的老同学,现时在干什么呢?
唐子安在一旁插嘴笑道:“不用问,只看这张名片,就可以知道这位裘先生的环境,和我们差不多。他也是一位吃粉笔饭的吗?
老蔡道:“不,他是一个文化人。
唐子安笑道:“可想文化人这个名称相当的普遍,社会上都有这个称呼了。可是除了野蛮人,都是文化人,他是哪一类的文化人呢?
老蔡笑道:“他是一个作家。
唐子安笑道:“这话比较实在一点,是一个投稿卖文的人了。
洪安东见了老蔡,他便有一肚皮的心事,却不能有那闲情去研究名词,因道:“老蔡,你请坐罢,我太太不在家,要招待你,开水都没有一杯。
老蔡道:“不客气,我就是送这一张名片来,并没有别的事。
他说着并没有坐下。洪安东道:“多谢你帮忙,我那女孩子送到医院里去以后,很平安的开过了刀,现在只要好好的调养了。我也是回来不到两小时,你那笔款子,明后天一定可以奉还,你不看我已把要卖的书开出单子了。
说着将桌上放的那书单子,指了一指。老蔡点了个头道:“这件事,你不用忙,说句打开窗户的亮话,我还怕教授先生会欠了我们校工的钱吗?洪先生若可以想到法子,这书不卖也罢,要读书的人卖书,这是最惨的事。
唐子安道:“你是把做小生意的本钱,拉了来垫给洪先生用,你不拿回去,你的生意不受到影响吗?
老蔡笑道:“影响当然是有一点的,不过我自己有工作,并不靠卖纸烟吃饭,摆那个摊子,无非是免得我舍弟赋闲。若唐先生想不到法子的话,我就停两天生意,也不生关系,而且也不致全停,货架子上,我们还有些货。我不敢说是和洪先生帮忙,既是把这钱垫出来,让洪先生办这件事,就把款子垫到底,终不成大小姐病没好,洪先生刚刚回家来,心还没有安定,我倒又来逼洪先生?你看洪先生满脸都是半白的胡楂子,下巴尖出了许多,这两天实在够累的了。我也不能那样不懂事,还在这个日子向洪先生要这点小款子。
洪安东听了他这话,不知他是正说呢,也不知他是把话来反说?可是看他那脸色,却还是相当平和的,抬起手来连连搔着两腮的胡楂子道:“这……这……不成问题,我一定得想法子。
老蔡笑道:“这样说,洪先生还是疑心我讨钱来了,我暂告辞了。下次裘先生来了,我请他直接来拜访洪先生罢。
说着他向二位先生各鞠了一个躬,自走出去了。洪安东说不出心里是一种什么滋味,就随在老蔡后面走了出去。
唐子安坐在屋子里,见那张土纸名片放在书架的一叠书上,就拿了来看看,见正中楷书三个字,左角下端有四个小字,笔名草野,那字写得是卫夫人体,倒确是清秀整洁可爱。正坐着端详了那字迹出神,洪安东走回来了,向他笑道:“你已经在这名片上侦探出来他的环境不大好了,你还要在上面研究些什么?
唐子安笑道:“作家写着这样好字的,还是真不多见。
洪安东道:“他本来也不是作家,偶然作了两回短篇小说和几篇散文,在杂志上发表,倒很得着人家的好评。他一时高兴,就也写起文章来,四处投稿,其实一年也不容易看到有几次文章发表出来。这倒不是他的文章落了选,也不是他写得少,无如大后方印刷纸张困难,一月份当出的杂志,到七月还出不了版;有些杂志,索兴为了印刷误事,把胎儿闷死在胎里,这杂志就不出版了。投稿人的稿子,当然是给办杂志的人擦了菜油灯。便是特约的稿子,不是稿子弄残了,就是写稿人地址有变更,稿子无法退回。便是退回来了,多少失去了一些时间性,那稿子变成了废物。在早两年情形如此,我猜着裘先生就应该改行了,不想他还在当作家。
唐子安笑道:“作家这两个字,似乎也该考量。我们教书的人,混一辈子,也不能自称为教育家,为什么写文章的人,在报上或杂志上登过几篇文章,就可以自称为作家呢?
洪安东将那只空的方凳子移拢了一步,和唐先生共抱了一只桌子角坐下,因皱了眉道:“且不要谈这题外的事吧?我要请教你一下,老蔡这次来,他再三声明不是来要债的,你看这是真话,还是勉强说出来的?
唐子安道:“他就是勉强说出来,那也很难得,有钱的朋友,我们或者没有,然而比老蔡混得更好一点的朋友,却不能绝对没有,谁会看到你的小姐生盲肠炎,自动的借两万元给你?人家是做小生意的,本钱怎能不放在心上?只是他走进你这寒家,看到你又憔悴得可怜,也许把他那讨债的念头,为他的同情心所战败,他只好再作进一步的表示,不要你还钱了。要不然,他在没有借钱给你之前,何以不曾到你府上来过呢?
洪安东低着头想了一想,突然将手一拍桌子道:“这书是卖定了!借了作资本的钱给人,而不便向人开口讨还,这也是值得同情的事。我既要救女儿的命,又舍不得把书卖了,所有的便宜都归我占了吗?我决定明天上午进城,亲自带了书去卖。家里留下两个孩子,免不得负累你太太一下,请招待他们一顿中饭。因为我进城之后,不免多跑几家售书店,说不定什么时候回来。
唐子安道:“这个没有问题,碰巧每个孩子还可请吃一个鸡蛋,只是你书单子上,这样多的书,不是一幅手巾包可以提着的,总有好几十斤重,请问你是怎样的拿了去?他们书商,有这样一个办法,凡是有大批的书出卖,可以写封信去叫他来看货议价。你既是开有现成的书单子,就把这个寄了出去,让书商到你家来看货,岂不省事多了?
洪安东听了这话,对他的书架子以及全屋子都看上了一眼,微微叹了一口气道:“这个办法不妥,我们这样一家寒家,无论让书商看到了会替我们教授丢脸,而书商看到这个样子的穷家,他也必定料到我是等了钱买下锅米,会很少的出价钱。
唐子安道:“你这话不然,你以为挑了一担子书去,作那端猪头找庙门的生意,书商就不会挟制你吗?
洪安东道:“照你这样子说,进退都是吃亏,那末……
说着伸手连连的搔着头发,口里只管吸着气。唐子安昂头叹了一口气道:“现在最痛苦的无过于是我们穷是最穷,而且不许把穷相露了出来。我在欧文的一篇小说里,看到这样一句话,凡人勇于暴露他的穷状的,穷也就苦不了他。这话值得我们学习学习。老兄,我们是连茶房作小本生意的钱,都抓来着用了,还顾个什么面子?
洪安东倒没有听到他说的下文,只是研究着凡人勇于暴露他的穷状的,穷也就苦不了他。他忽然站起身来背了两手在身后,在屋子来回的踱着。口里不住的默念这两句话,最后他站住了,将手一拍大腿道:“对的!对的!这话很有道理,世上越要维持假面具的人,越是要感到痛苦。对于我的穷状,我是要大量的暴露,这书是卖定了。
[book_title]第六节 哪件“事大”
洪先生这一分兴奋,自是真情的流露;但是在一旁看着的唐子安,他却有些惊异。他觉得洪安东面孔红红的,两只眼珠都要由眶子里突露出来,虽然他穿着长衣服,垂了袖子的,然而他手掌露在袖子口外,紧紧的捏了拳头,便站了起来握住他的手,摇撼了几下,微笑道:“安东!你不必把这样一件事横搁在心上。那天你在我家吃花生酒之时,我劝你的话,也不见得是定论。书又有什么不能卖呢?我们留在沦陷区里的祖先庐墓,比这些破书就珍贵万倍,而我们也只是当年心痛一阵子就算了。对于我们的事业前途,究竟不发生好大关系。
洪先生道:“我倒没有什么舍不得,只是对老蔡这番帮助,让我接受着,哭笑不得。我觉得必须赶快还了人家这笔钱才是,而……
唐子安依然握住了他的手,在摇撼着,因道:“你不必说了,说来说去,还是这两句话,我看你有点神态失常。你好好的安静一下,我先回去了。你如有什么事还需要我帮忙的话,你随时可以来找我。其实,你也不会有什么事要我帮忙,除非是刚才你所说的一类,要我招待你两位少君一顿午饭。
他说着话,松了手,人就向外走。
洪安东虽觉得这位老友的同情,是十分可感的,可是他的话并没有搔着自己的痒处。不但是他,就是自己,只觉得坐立不安,也不晓得自己心里是那一分难受。唐子安走了,他情不自禁的跟在唐先生后面走了一截路,一直送到耳门口,背了两只手在身后,就这样呆呆地对了面前一片小平原望着。忽然身边有人叫爸爸,才省悟过去,正是两个上学的小孩子回来了。母亲不在家,作父亲的自须代负这母亲一部分的责任,于是左手牵了那位较小的七岁儿子,右手扶着十岁的儿子的肩膀,就走了回家了。
那个被送的唐子安并没有回去,正和一个同道的朋友站在路边两棵树下谈话。他看到洪安东若有所失的送了出来,正还想走回去再和他谈两句,然而被这位朋友很紧张的跟着讨论一个问题,就把这念头搁下了。待说了几句话,再去看洪安东时,他已不在那里了。和他站在一处谈话的这位朋友,是以前同校的讲师,于今不教书了,寄居在重庆城里的朋友家中。这朋友,是个活动人物,他就借了人家的活动力量,在民众团体里面作些笔墨小事。如作欢迎外宾启事广告,预拟致敬电文,以致发开会通知等等,另外也和两家刊物写写短文。他也是相当的感到生活无聊,今天又跑下乡来访访老友,意思颇想回到教书的路上来。唐子安和他谈了很久的话,听他又露出回到教育界来而且肯到中学去教书的口风,便向他笑道:“你苏伴云先生在文坛上,颇也有些声名,向哪里找不到饭吃,又回到教育界来吃这碗寒酸饭?
这位苏先生在他的半旧西装上,也曾套着一件青呢大衣,虽然这呢子已差不多是没有了毛茸茸的面子了;但他穿西装那个架式,还是有的,两手插在大衣袋里,两肩微微扛起。在这几年来,穿西装的人,多半是不戴帽子的,这自然是时髦,也可以说是节约,少戴一顶帽子,要省掉多少钱呢。他听到唐子安夸说他文坛上有点微名,他将两只微扛起来的肩膀,那就越发的向上微抬着,摇了两摇头道:“我在文坛上有点微名?
说毕,又昂起头来呵呵一笑。唐子安道:“你也不必妄自菲薄呀!
苏伴云道:“我倒不是说我姓苏的在文坛上并无微名,你这个微字,说起来就大可考量。现在多少大名鼎鼎的文豪,也为着三餐一宿发生大问题。我一个仅有微名的人物,又能怎么样,还不是为了三餐一宿而奔走?
唐子安道:“好在你并没有带家眷,纵然穷,穷的不过是自己这条身子,米没有卖到一块钱一粒,总也不至让你挨饿。
苏伴云又是摇了两摇头,微笑道:“各人有各人的苦衷。
说此话时,他益发将两只手向大衣袋里抽出来,向着两边一扬。
唐子安向洪安东家的耳门口看看,实在已没有了人,便向他点着头道:“既是你谈得很高兴,请到我茅庐里去继续的谈一谈。不知道家里有菜没有,好酒倒有一瓶,我们弄点儿花生米,高兴一两小时,你看如何?
苏伴云笑道:“好在睡觉的地方,我已想到办法了。喝两杯,我也不推诿。
唐子安见有人陪他喝酒,这就惹起了自己很大的兴趣,便笑嘻嘻地点着头道:“来,来,来!到舍下谈谈去,这两天我也是闷得慌。
说着话他已在前面走着引路,苏伴云原也是有所求于唐先生,自愿和他一路走了去。
宾主到了这草庐里,已是上灯时候。唐太太看到有一位客人来了,便将一盏瓦檠菜油灯在碟子里加满了菜油,共燃了三根灯草,叫最大的一位小姐,送到他书房里来。唐子安不觉连搓着两手,表示了踌躇满志的样子,因笑道:“这有办法了。你看我平常看夜书,太太都只为我预备两根灯草,现时油灯盏里共有三根灯草,这就表示是特别欢迎佳宾,大概下酒的东西,一定会相当地预备好的。
说着回头看到自己的小姐,站在房门口,便弯了腰向她低声笑道:“和你母亲说,我留苏先生在家喝两杯酒,你去买点椒盐花生米。
大小姐微笑着去了。唐子安让客人坐下,笑道:“这个样子,也许你会觉得有家眷的人,还是很好,走回家来,吩咐一声,就会把你要吃要喝的预备了,比自己想吃什么,临时打主意的事,减少很多痛苦。
正说着,那位十一岁的大小姐,她又来了。走到唐先生面前低声说了一句。唐先生连连的点了头,学着四川话道:“要得!要得!
说着回头向苏先生道:“请外面屋子里坐。
客人走出来,见正中那竹脚桌上,有一盏菜油灯,和一玻璃瓶子酒并排的摆着,极容易让人注意。桌子中间有两只很漂亮的洋瓷碟子,与这不相称的环境对照一下,也就越觉得这碟子漂亮。碟子里一只是盛着红烧牛肉,一只是盛着黄饼子,像是油煎鸡蛋,黄澄澄的一个,另外是两只茶杯,两双筷子。主人让客上座,拔了瓶塞子,在他面前茶杯里注着酒,一阵强烈的酒香,袭入客人的鼻子。客人早翘起嘴角笑了,因道:“你家里还有这样好的菜,怪不得你要留我喝酒了。
唐先生笑道:“这红烧牛肉,是听子装的,人家和酒一路送我的,大概被我这馋人,天天弄两块尝尝,已为数无多了。
说着拿起筷子,夹了一个油煎黄饼子举着,笑道:“你以为这是油炸鸡蛋?非也,这有个好名词,叫改良闲事。你尝尝,味道也不怎么坏。
苏伴云笑道:“改良闲事,这四个字怎么写?
唐子安夹着饼子在嘴里咬了一口,因道:“我也不知道是哪两个字,改良二字,是我添的,原来是叫闲事。大概就是悠闲的闲,事情的事吧?原来是山东朋友的家庭食品,乃是将老倭瓜切成丝,拌了盐和香料,用面糊一裹,放到沸油里去炸,吃起来,有脆甜咸之味。你看,炸得这样焦黄。
说着,将筷子夹的翻了两面看,又将筷子夹了送到鼻子尖去嗅嗅,笑道:“有花椒葱花在内,颇也香。但到了冬天,买不着老倭瓜,我是把番薯切成末子,裹了面浆炸的,所以名为改良闲事。你看如何?
苏先生被他的话鼓励着,真个夹了一块黄饼子,放到嘴里去咀嚼。为了赏鉴这闲事的滋味,一面还偏了头在沉思着。他也是由城到乡跑了大半天,肚皮里先有三分委屈,这时将这咸甜焦脆的闲事放到嘴里去咀嚼,眼睛又曾去看,吃了一口,再吃一口,不知不觉的把一只闲事都吃完了。直待吃到最后一口的时候,才回过头来看了主人,点着头笑道:“色,香,味,都不错。岂但是闲事,简直是正事。
这才端起面前的酒杯子来,着力的抿了一口。放下酒杯子,在桌上还按了一按,表示他言语有决定性的意思。因道:“菜是好菜,酒是好酒,由此看来,只要口味对了,并不要什么山珍海馐,就是面粉卷番薯,油炸了也很好吃。
唐子安笑道:“这话也不尽然,假使有红烧鱼翅,清炖鸭子,我还是愿意吃那个,而不吃闲事。
正说着,唐先生的二公子将一个小竹筐子盛着半斤椒盐花生,放在桌上,苏伴云道:“有这桌上两样菜,已很可以下酒了,为什么还要花钱?
唐子安昂头叹了一口气道:“言之惭愧!以往我们虽谈不上好客,朋友来了,也决不会拿椒盐花生请客下酒,也更不会让朋友看到了椒盐花生而惊异着主人花钱。你说这话,我实在应当慷慨的表示一句,吃椒盐花生,算得花什么钱?然而我要以诚意对待我的朋友的话,我就不能这样说。现在我们买半斤椒盐花生,真当考量一下这一分负担。
苏伴云笑道:“既然如此,你又何必买花生呢?
唐子安道:“自然是为了你是难得来的一次贵客,我们就破费一次,算是请一桌鱼翅海参席罢。
说着抓了一大把花生,送到苏伴云面前,笑道:“你吃鱼翅罢。
苏伴云连剥着两粒花生,又端起茶杯子来喝了一口酒,放下杯子来,将头昂着哈了一口气,笑道:“以我们昼夜愁着衣食的情绪而论,得有几十分钟的闲工夫吃喝得香生满颊,这一种享受,也就胜过阔人吃鱼翅海参了。
说着,将右手两个指头钳了一粒长壳花生在灯光下举起来,将头偏着看看,然后又带着身子摇撼了几下头,这才把它剥着吃。唐子安笑道:“你觉得在这花生上,能生出什么问题来吗?
苏伴云又端起茶杯来喝了一口酒,笑道:“正是如此。人只要肯用心思,就在这花生上也可以解决生活问题。大概是前十年了,上海有个小贩子,他作了一件极轻松的发明,把花生买回来,剥出花生米,分作三分,便是肥胖的作为一分,瘦小的作为一分,腐坏了的也作为一分。腐坏了的当然是不要,瘦小的他也不要。只挑那肥胖的花生米,将它来炒熟,论其佐料,还不过是糖和盐,然而只因他在里面加上了一些香料,这就觉得与别人的咸花生或甜花生不同。他自取了一个夸张的名号,叫花生米大王。
唐子安接了嘴笑道:“下文不用说,那便是这个大王发了大财了。可是这一类的生意经,你想我们能够去作吗?
苏伴云陆续的剥了花生米向嘴里送下去。把面前一把花生,都剥吃得完了,然后端起茶杯子来大大的喝了一口酒。又自抓了一把花生到面前放着,陆继的去剥。唐子安手扶了酒杯,对他沉静的望着,因笑道:“在你这吃喝不停,而又不说话的几分钟之内,我想着你一定在考虑答复我这个问题。
苏伴云这才笑答道:“果然如此。我想你所说我们并不能干这生意,当然不是说我们的能力办不到,也不是筹不到这类资本,更不能说这是下流事情,干了有失人格。一言以蔽之,不过有失读书人身分而已。可是这比做权门走狗;或市侩为伍,就要好得多。然而那两种人可以冠冕唐皇的戴上干政治或办实业的帽子。像干卖花生米这类小事,有什么法子可以掩饰呢?这就变成斯文扫地,也就是有伤人格了。这样说来,也怪不得你反对这一类举动。
唐子安笑道:“你所说的话,你自己一个然而,两个可是,都给你更正过来了,我还说什么?喝酒罢,此夕只可谈风月,难得放下了千斤担子,宽心来喝两杯花生酒,又要讨论什么生活?来一个改良闲事。
说着将筷子夹了一块油煎饼放到他面前来。苏先生便也伸着筷子夹了过来,先送到嘴里咬了一口,然后笑道:“你就开一家闲事店,招牌上大书特书,改良闲事出卖。我想一定能号召顾客。
唐子安笑道:“你又怎么提到这件事上来?你总忘不了做生意发财。
苏伴云将夹着半边的黄煎饼放下,两手按了桌沿,向主人望着,突然笑问道:“宋儒说的,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在今日物质文明条件之下,你以为这话说得过去吗?
唐子安手上举茶杯,靠住嘴唇,待喝不喝的,抿了一口酒,向他也看了一看,放下杯子来,两手抓了花生,缓缓的剥着,笑道:“你以为这话说不过去了,你觉得在今日之下,哪件事大呢?
苏伴云端起杯子来,喝了一口酒,放下杯子来,按了一按,又将三个指头拍了一下桌沿,表示着他的决心,笑道:“那何待问?于今是生存事大。譬如说,我们现在抗战,说是军事第一,胜利第一,那就不是为了四亿五千万人争生存吗?
唐子安笑道:“哦!你是这样的说法我倒无以难之。可是争取生存,未尝不是争气节?
苏先生连连的摇着头,摇得将身体都晃起来,笑道:“这不能这样混合着说。宋儒说的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自然可以为争气节而饿死了。请问,饿死既然事小,还谈个什么争取生存?
唐子安道:“你一位写作为生的人,不能这一点都不明白呀。为守节而饿死的是我个人,而争取的却是民族的生存呀!
苏先生已把那杯酒都喝完了,菜油灯光照着他的脸色有点红红的。他笑道:“但饿死事小,宋儒并没有指定是哪一部分人独有的呀!倘若全民族都说饿死事小,那又争取什么民族生存来呢?
唐子安道:“倘若我们四亿五千万人,都晓得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你想那一种力量,还能估计吗?简直不要飞机大炮,也可以把日本人打跑。越是懂得失节事大,饿死事小的人多,大家就越可以生存。
苏先生这个客人,喝得兴致起来了,他已不用主人让酒,自己拿过了酒瓶子来,向茶杯子里斟下了大半杯酒。然后冷笑一声,端起杯子来喝了一口酒,叹口气道:“教我为民族争生存吗?可是民族并不要我。你看,我今日坐公共汽车到此地来,候了三小时,买不到票。好容易,买到了票了,来了两个拿特约证的,把我挤下来,我没法,只好安步当车,一步一步走到这里来。这样远的路,在路上少不得坐两回茶馆。第一次坐茶馆,遇到两个生意经,硬并在我桌子上坐,我一个人不能霸占人家一张桌子,只好由他。可是他们神气十足,桌上放下什锦糖果,小大英的香烟,瓜子,花生,还有报纸,牛肉干,把一张桌面都占了。两个人都说着宁波腔的上海话,这一个说一打黑人牙膏,那个说两磅蜜蜂牌毛线,说得口沫四溅,旁若无人。我只好自认晦气,会着茶帐走了。第二次坐茶馆,我有点饿了,看到对座一个穿西装的到对门烧饼店里去买烧饼吃,我也就起身去买。茶房一把将我衣服扯住,叫我付茶帐。我说我不走,我到对面买烧饼去。他说我们不管,出门你就要会帐。我便指了那个穿西装的茶客道:‘这一位也出去买烧饼的,他是和我先后落座的,我知道他没有会茶帐,你怎么不拦住他呢?’你猜他说什么?那真会气死人。他说:‘我知道他不会跳。’(川音读如条,即逃也)。我说,这样说你是猜我会跑的了。这一说,附近几张桌子上的茶客都笑了。我本想打那茶房两个耳光,见许多人望着我,觉得不必唱戏给人看,丢了两张法币在地下,茶也不要喝,我就出来了。一出来,街心里一位黑衣先生,一伸手将我拦住,我愣了一愣,一辆流线型的乌亮汽车,卷起一阵黄尘,扑了我一身。这位黑衣先生还回过头来瞪了我一眼,说走马路也不懂得规矩。你看,我这样该死。这时我肚子有些饿,我找个小馆子……
唐子安笑道:“不用说了,又是遇到什么不平的事情。这是任何一角落都有的现象,你岂能为了这种事,把一笔帐记到整个民族身上去?
苏先生端起酒来,大大的喝了一口,放下杯子,大大的摇了一下头道:“我不但如此,我要把这笔帐记到全人类身上去。我们不用唱什么高调,还是发财事大罢。有了钱,穿着漂亮的西服,不会茶帐就走,人家也不拦你。有了钱坐上汽车,有人和你开道,滚了人家一身的泥,算是人家不会走路。有了钱而失节,那也一般的得着人类的原谅,或者那是不得已,或者别有苦心,或者简直是对的,全人类都应该跟着他去学。
他越说越兴奋,脸上的红晕直红到颈脖子上去。唐子安料着他未曾醉,可是他这话实在有点不入耳,便笑道:“你不能说这话呀!你不也穿了西装吗?
他突然站起来,把大衣的两只袖子向上翻转了过来,露出两片麻布袋一般的衣面;又牵起衣襟来,抖了几抖,虽是在菜油灯下,也可以看到那上面的油腻,像拓了年久的黑膏药。他笑道:“里面的西服,假如比这像样的话,我就不罩上这破大衣了。现在社会上的人,别的眼光不行,看人衣冠的眼光,却入木三分。你以为他看不出来我是穷酸吗?
他说着,坐下来叹了一口气道:“并非我作过激之谈,你光谈气节,不怕穷酸,在这个社会上到处会受着人家的冷眼,到处失面子,一般的是处处透着卑贱无耻。
正说着,唐太太一手端了一碗面疙瘩放在桌上,碗里大半碗糊汤裹着青菜叶子,不多的指大的疙瘩,在糊汤里浸着。她笑道:“苏先生,好久不见,好呵?惭愧得很!没什么款待你,请你吃黑面疙瘩。
苏先生站起来,弯了一弯腰,笑道:“彼此一样的境遇,不用客气。子安兄若到我那里去,就是这样的菜饭,我也没有力量请。我现在还是寄住在朋友那里混饭吃呢。
唐子安举了一举茶杯,笑道:“坐下来把这杯酒干了吧,这酒倒是上等的。
苏先生坐下来,就端着杯子大大的喝了一口,还嗄了一声表示着有味。唐子安将面疙瘩一碗放到客人面前,笑道:“你猜我为什么请你吃面疙瘩,实对你说,我们吃的是平价米,里面稗子极多,吃饭的时候,照例我是要戴上眼镜来找稗子的。你的目力,虽会比我好,可是将一碗饭里的稗子找出来,这碗饭就冷了。所以我们不预备饭请你。
苏伴云笑道:“这又让你破费一笔买面粉的钱了。
唐子安道:“这倒无所谓,吃了面,就省下了米。我们最近几天,也是常买面粉吃,原因是看到洪先生的小姐生了盲肠炎,我们有了戒心。万一稗子吃得多了,生起盲肠炎来,我没有洪先生那个造化,可以遇到垫借二万元的校工。好在吃面疙瘩这类食品,既有汤,又有菜,相当的省。面粉并不比吃米贵,因为我们的米,卖给乡下小工人吃,可以把面粉钱捞回来。我声明一句,并非违反了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格言,他们根本吃不来面食。
唐太太在一边,皱了眉道:“幸而苏先生是老朋友,把这些穷经都说了出来,也不觉得斯文扫地?
苏伴云笑道:“还提这个呢,我和子安兄见面以后,就说的是一本穷经。
唐太太点点头笑道:“本来朋友们现在都是一样,见了面,不谈平价米,就谈到合作社里又到了什么便宜东西。国家大事,都放在第二步。人人如此,弄得成了习惯,也无所斯文不斯文。当年在北平,你们教书老夫子,自视身分有多高,大概把玉皇大帝请了来,也只好拜个把子。谁要问人算家里柴米油盐帐,还不成了士林的大笑话吗?可是现在成了我们日常一件大事了。
苏伴云将桌子一拍,头一昂,大声笑道:“子安兄,如何如何?哪件事大,哪件事大?
唐太太看到这个样子,倒是一怔。及至唐先生把话说明,她也跟着笑起来。
就在这时,有人在外面问道:“唐先生在家吗?
唐太太道:“是梁先生来了,请进请进。
说着开了这扇白板门,让客人进来。他是个五十以外的人,梳着半白的短分发,满脸腮的半白胡楂子,穿一套麻灰布中山服,手里倒拿了乌亮的好手杖。主客都站起来让座时,他一看屋子灯下,在吃饭,小屋子中间塞了一桌两凳,已不好添座;便将手杖撑着地,站在门边,笑道:“我不坐,我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立刻就要走的。
唐子安站定了,手扶了桌子,问道:“什么好消息?美国的飞机,炸了东京了?
梁先生微微一笑,摆了他的半白头,似乎这消息好的程度,还不止此呢!
[book_title]第七节 “薪”与“水”
在抗战已入第六个年头的时候,谁都盼望着有个好消息到来,尤其是这些含辛茹苦的知识阶级,日夜都盼望着有好消息。现在有了比轰炸东京的消息还要好的新闻,哪有不突然兴奋之理?在这屋子里的主与客,都不约而同的将眼光对这位来报信的梁先生望着。梁先生嘻嘻的笑道:“今天下午,我打听得清楚,合作社里来了一批糖。拿着购买证,每人可买得一斤糖。
这位来宾苏伴云先生,没有想到这位梁先生来报告的特别消息,却是这样一件事。心里本是要笑出来的,可是看到主妇唐太太,却真把这事当了一个好消息,便把笑意忘记了。见她立刻迎着向梁先生笑问道:“谢谢你,若不告诉我们这消息,我们会错过了这个机会的。但不知晚上买得到买不到?
梁先生道:“糖来了不久,明天一早上去买,大概还买得到。
说着他推开了门就要向外走。唐太太道:“忙什么的?坐下来喝一杯酒吧。
梁先生笑道:“我对于酒倒罢了,这一程子纸烟拼命的涨价,我有两天不吸烟了,真有点瘾得难受。合作社也卖平价烟才好,然而不能。
他说着人已到了门外。唐先生起身相送,还不曾离开座位,那梁先生又回转身来,他笑着点了两点头道:“我还有个好消息奉告。这个礼拜六,学校里要宰两三口肥猪,大概比黑市要便宜个六七折,预备大家可以打回牙祭。肉呢,吃不吃,没什么关系,可是像我这样的瘦人,
说着伸出他一只枯木枝似的瘦手,反复的看了一下,接着道:“我必须补充一点脂肪,买斤肥肉回来,熬油煮豆腐吃,也是好的。这件事,我可以代办,你们要几斤肉?
唐子安笑道:“我也是这样想,除了要补充一点脂肪,肉吃不吃没关系。假如买得到的话,你和我也带一斤罢。
梁先生道:“你家孩子多,既是打牙祭,好让每个人可以多尝两块,应该多买一点。
唐太太操了四川话道:“要不得,有了肉,娃娃免不得多吃两碗饭,那是双层的损失。
梁先生哈哈笑道:“唐太太真会过日子,然而这也是真情,我们家那口子,也是这样子的说法。人是越来越学乖了。
他说着话,一路的哈哈笑着由近而远了。
苏伴云他坐着不曾动,这时他手捧了那只茶杯子慢慢地抿着酒,因向主人笑道:“这位梁先生,真够热心,这样一点小事,还特意来和你们送上这样一个消息来。
唐子安已坐下来,把那杯中酒喝干,将那碗面疙瘩移到了面前,开始来吃。唐太太却坐在通里外的门边等候,和客人添面疙瘩,这就插嘴笑道:“苏先生,你是没有住家过日子,不知道柴米油盐这份困难。假如你自己当三个月家,你也就知道这些困难了。好像糖这样东西,中国人虽是没有把它列在日用必须品里面,有时确乎也少不了。譬如小孩子们有点小毛病,买了豆浆他喝,或者哄他吃包药粉,没有糖就不行。
苏伴云道:“豆浆店的豆浆,不是有糖在里面吗?
唐太太笑道:“这里面又有一点新的家政学。豆浆店的淡豆浆,要便宜得多。买了来,自加平价糖,自是合算,而且自己家里的糖,也保险一点。
苏伴云端着杯子喝了一口酒,摇摇头笑道:“不想喝一碗豆浆,都有这些个学问在内,我们这不知稼穑之艰难的人,也真该饿饭。不喝酒了,吃饱了,我还和子安兄谈谈正经问题。
于是很快的将那碗面疙瘩吃完。当他放下筷子的时候,他觉得还不曾十分饱,可是看到那门里边伸出一颗小脑袋,大概是主人的小儿子,约莫四五岁,靠了门框站着,眼珠滴溜圆的向这桌上望着,将右手一个食指伸到嘴边含着。又一个大一些的小姑娘,拉着他的手臂向里拖,口里只管道:“小弟,进来呀!
苏先生猛然想着,糟糕,只管喝酒,把小孩子饿坏了。小孩子等了客人吃完再吃,想必是这面疙瘩为数无多。于是叫一句饱了,放下了筷子碗。唐太太笑道:“苏先生只吃那么一点,这面疙瘩我们请得起呀,还盛一点罢。
苏伴云笑道:“我吃得太饱了。
说着站起身来向主人点点头道:“子安兄,我们到里面来谈罢,该让小孩子们吃饭了。
说毕他首先走到里面书房里去。
唐子安随后端一盆脸水进来,盆里放着两只桶式的长杯子,正是泡了两杯沱茶。他将盆放在方凳子上,取出两只杯子放到桌上,笑道:“国难期间,一切从简,就是这样的待客,请洗脸。
苏伴云洗着脸笑道:“虽然到斯文朋友家里来一切都免不了要主人主妇自己动手,作客的透着有些不安,然而也可以看到朋友之间,并不拘什么形迹。若是到那些暴发户的新朋友家里去,吃喝招待,都很适意,可是那一分不相投的气氛,却教人受不了。
唐子安笑道:“你还有暴发户的新朋友,那算不错呀。我们这些人,和现在的暴发户根本就是个南北极,想认识也无从认识。
苏伴云笑道:“这话又说回来了,人一有了钱,就想个名,也想抬高自己的身分。许多发国难财的人,就很想接交几个公教人员。有时和他们周旋起来,也觉得他们十分殷勤。只是他们一开口,谈起关于知识范围以内的事,就教人家忍不住笑。有时,他们把报上登的专门材料,也拿来作话题,真教你无法和他们把话说下去。我除了点头唯唯说是而外,没有其他的办法。
唐子安笑道:“你说他们没有知识,这是你的错误。现在这年头,能不为穿吃而发愁的,只有他们。世界上的人,至少有穿得暖、吃得饱的技能。而我们在这一点上,敢和人家比吗?怎能说他没有知识?
苏伴云洗完了脸,坐在桌子边,端起茶来喝,笑道:“我本来正在动摇,想牺牲这一点文士身分,总不免考量着值不值得呢?所以特地跑到这文士集团的范围里来,想借着你们这苦干硬干的精神,把我颓唐的精神振奋一下。可是到了这里来之后,接连会了三个朋友,都是后悔不该教书,更悔不该读书的。我真个要去找第二条路了。
唐子安向他脸上望着,沉吟了一会,问道:“第二条路?你有吗?而我们就是这样死路一条。
苏伴云喝了一口茶,点了个头,笑道:“这第二条路,谁都有的,不但是我有,只是怎么一个第二条路而已。譬如说,我现在活不下去,跳到嘉陵江学屈原,这不是极容易找得的第二条路吗?
唐太太带了小孩子们在外面屋子里吃晚饭,这就隔了壁子插嘴道:“这正是子安说的死路一条呀!我们老早知道了,就是为了不肯走这条路,才这样苦呢。
苏伴云省悟过来了,哈哈大笑,因向主人道:“我请教了你一番,只是作些无谓的辩论,到了这里来,我不能一无所获。明日再耽误一天,我还要请教一位老前辈。
唐子安笑道:“我倒是要问你,所谓老前辈是什么人了?假使你所指的老前辈,还是我们多年教书的,其没有办法,应在我们后辈之上。
苏伴云笑道:“这个我也知道。我所要请教的,就是那最无办法的最穷的,因为可以在他们那里学一点怎样过穷困生活的精神。
唐子安手扶着那杯沱茶,偏着头想了一想,笑道:“假若你是这样一个想法,我倒有两个人可以介绍你去和他谈一谈。第一是那位文学院的曹晦厂先生。他教甲骨文学,是冷门里的冷门,他虽也在别个学校里兼几点钟中国文学史的课,可是依然是个冷门。为了如此,而人是格外的不走运,晦厂真有个晦厂。第二个是工学院的谈伯平先生。照说,教工业部门的课,应该是红人。然而他教的是最专门的数学。这功课,虽是工业之祖,可是拿了数学,不能去造机器,也不能去造任何工业品,因之他不能在那个工厂兼工程师,而教的钟点太多,也没有工夫到别个学校去兼课,竟是成了热门中的冷门。
苏伴云道:“既然如此,我就去拜访这两位老先生。谈先生我不大认识,你写张字条介绍一下罢。至于曹晦老,我们在北平的时候,就常常见面,在南京,一年也可见到几次,只是到四川来以后,却把这情感疏淡了。
唐子安道:“你认得曹先生,那就很好,用不着我介绍。谈先生喜欢下围棋,每天都短不了和曹先生见面的。你到曹先生那里去,也许谈先生正在那里,两尊菩萨,可以作一次拜完。就是谈先生不在那里,也没有什么难见,他们两家,都是住在一座小山头上,只隔了一丛小竹林子。你见着了一位,就可以请他引你去见另一位了。我索性告诉你,他们住家的地点,在文化路的尽头,向左倒拐,那里有一条清水沟,向前顺着路就到了。那竹林子下,那里有几棵大的落叶树,这日子正在落着叶子,顺了那黄叶满径的小路走去,颇也有味。
苏伴云笑道:“那是自然。虽然曹晦厂穷了,他的风格,他必定保持着的。他所住的地方,自然会有些诗情画意的。
唐子安对这个观察的话,似乎不怎么同意,微笑着将头点了一点。
苏伴云虽也看出了这层意思,却没有作声,喝完了那杯沱茶,便向唐子安夫妇告辞,回他的下榻之所。他这个下榻之所,不是旅馆,也不是朋友家里,乃是学校里的教职员宿舍。是他的朋友,自行到宿舍的同事床上去睡,而把床让给了他。这宿舍在学校校址深处,面临着空场盖着一带夹壁草顶小屋子。对于外来的人,并没有什么拦阻。苏伴云打了一只灯笼,黑暗里摸索到那里,朋友正点了菜油灯看着书等他。他没有多事周旋,悄悄的睡了。
次晨起来,由朋友招待过了茶水,自去办公。他在这一切的凑付生活之下,越是觉得立刻请教曹晦厂先生之必要,便依了唐子安的指示,向文化路走去。到了这路的尽头,切记着唐先生的话,向左转弯。这里果然在一带小岗下,有一道小清水沟,绕了小岗子流着。在小水沟上,有四块长条石板,搭了一道桥,就在水里头建了一方石墩,作了四块石板的桥梁。这本无什么特别之处,可是却有个可注意的,却是这桥梁所在,竖起了一块木牌,下面用棍子撑着,木牌上写了两行碗口大字:“此系全村饮水,行人注意卫生。
苏伴云站在桥头上凝了一凝神,对桥下的水,考察了一番。觉得这条沟里的水,并非出自高山上的清泉。水在泥床的浅沟里流着,颇有三两分混黄之色,像川东其他乡间的水源一样,是经过稻田里流出来的。这泥沟两岸,也长了些短草。但近水的岸壁,却在浅草里面露出了黑泥。在泥上印下了不少的兽蹄鸟迹。他看到之后,心中就联带的想着这水根本就不卫生,怎么竖起广告牌子叫行人注意卫生呢?他心里想着,人就站在桥头上只管出神。
就在这时,看到两个小孩子,用竹子扁担抬了一只水桶走到桥上来。前面一个孩子,约莫有六七岁,后面一个孩子,约莫有十岁上下。将木桶放下,那大孩子抽出扁担,在桶里取出一只木瓢,便俯伏在桥上,将大半截身子伸到桥下去,拿着木瓢在沟里舀水。反转手来却把水倾泼在桶里。那个小点的孩子,却蹲在桥上,按住大孩子伸直了的两条腿。苏伴云觉得这个小一点的孩子颇有些心思,他晓得这样做,平均大孩子周身的重点,免得栽下水去。暂且不说话,站在桥头上等候了。直等那大孩子将那一只木桶的水倾灌得满了,才走近了一步。那大孩子把木瓢放在水桶里,也站起来了。这两个孩子都穿了旧灰布的学生服,大孩子穿了蓝粗布、工人裤,赤脚穿草鞋。小孩子穿黑布短裤,赤脚穿布鞋子,露着半截光腿。看那样子,似乎是两个小学生。便向小孩子笑道:“小兄弟,你在小学里念书吗?
他点头答道:“念书的。
苏伴云笑道:“你很聪明,你哥舀水的时候,你知道在后面压住他的脚。
他笑道:“这是我父亲教给我的。
苏伴云道:“为什么要让你这样两个小孩子出来抬水?
那个大孩子已把竹子扁担插进拴水桶梁的绳索里了,握了扁担笑答道:“还不是没有法子,于今挑水工人要钱太多,又常常怠工,我们就自己来抬水吃了。
苏伴云听到他说怠工两个字,越发是新奇。便笑问道:“你也不过十来岁,叫你来抬水,你家没有大人吗?
大孩子笑道:“我父亲是一位教授,不便来挑水,我母亲挑不动。我二哥下学回来了,就是他和我抬水,他不回来,就是我和我弟弟抬水。我爸爸说,人生能够自食其力,这是很光荣的事,教我们不要怕人家笑话。
苏伴云笑道:“当然不能笑话你。你贵姓是?
小孩子即答应了一声姓曹。却听到那小山上有个苍老的声音,在那里叫道:“平儿,宁儿,还不回来吗?
苏伴云听了这发声的所在看去,却是一个老太太手扶了拐杖慢慢的向下坡的路上走了下来。这两个孩子笑着答应道:“奶奶,我们回来了。
说着大的在桶后,小的在桶前,抬着水桶走了。
苏伴云听他们说话,是一小半带着南京口音的国语,那可以想到他们口里叫的奶奶,乃是祖母。这就推想着这位教授先生虽是为穷所迫,不得不教两个爱儿抬水吃;而他自身上面还有一位老母,需要供养,他这个担子未免太重了。孩子说是姓曹,莫非就是曹晦老的两个小少爷?他心里如此想了,就不知不觉的跟着小孩子后面走过了那道桥,一步步的向着山坡子走。那两个小孩,虽是抬着一小提桶水,究竟年纪小,大概平常又没有出过力,所以到他们走上坡子的时候,一步一顿,却相当的延缓。
苏伴云紧跟了几步,就靠近了大孩子的后面,仰头看那个老太太,已迎到下坡的路口上来。这时看清了,她穿一件旧青布棉袍子,蓬着半头白发,西北风吹了她的衣襟,散发飘动着,对她那清瘦的脸,矮小的身子,令人顿起一种伤感的情绪。那老太太看到孙子来了,抢上前一步,左手挽了拐杖,右手托了那七八岁小孩子的肩头上的扁担,摇了头道:“作孽作孽!你哪里抬得动?到了这平地上,歇了一口气,再向家里抬罢。
大孩子道:“他肩膀上不重的,你看,我把水桶扯得多向后,就抬回去罢。过久了时候,妈妈要发脾气的。
他一面说着,一面只管向前走。老太太拦不住他,只得闪开,让他们过去。她颤巍巍的拄了拐杖在后面跟着,口里只管念念有词。苏先生猜想着,这必是曹晦老的老太太。先起了三分敬意,自不敢抢向前,只在她后面缓缓的跟着。这老太太知道自己拦阻了一个人呢,便扶了拐杖闪到路旁边,连连的点着头道:“我走得慢,你先生请过去罢。
苏伴云便取下头上的帽子,向她深深的点了一个头道:“老太太,曹晦厂先生家是由这里走去吗?
老太太道:“是的是的!我们是本家,都姓曹哇。
苏先生听说她不是曹晦厂一家,倒替曹先生舒了一口气。心想,也罢也罢,曹先生虽穷,还不至于让小孩子出来抬水呢。于是又向老太太说了声对不起,戴起帽子自向前走。
这是仲冬,四川倒还是初秋的景象。迎面一丛竹林,闪在几棵大树后面。这大树的叶子,凋落了一半,露出丫叉的树枝。在树上的叶子,有一部分是焦黄或苍绿而变赭色的。大路的两边,就夹峙了这样一二十棵树。树叶子落在地上,落在乱草上,落在小的灌木枝上挂着,虽然意境不错,他也并没有理会。穿过这树下的人行路,那丛竹子在风里瑟瑟的摇撼着枝叶,竹下的黄色草皮,连着两片高粱地。高粱秸子兀立着光杆儿,还不曾割去。心想,到了这个时候,这高粱秸子还留在田里,这主人作庄稼好懒。然而这倒添了这里萧疏的自然情绪不少。正这样打量着,却听到那高粱地里有一阵笑声。看时,隔着高粱杆儿,见到那边有两个人。一个是四十上下年纪的妇人,身上穿了一件半旧的蓝布罩袍,手上拿了一把菜刀,弯了腰只管砍那高粱杆儿。一个是十三四岁的男孩子,将砍下的高梁杆儿,两手横扳了,将腿抬起来顶着,把它一扳两三截,放在地面上一只背兜里。(川人用的盛物大竹篮,其形如腰桶,竹编如篱眼。)看那背兜里时,也不光是高粱杆,还有枯树枝和干竹梢之类,乱蓬蓬的都拥出了篮子口外。这分明是母子二人在这里捡柴烧的。看那个小孩子时,还穿了青布棉大衣,头上梳着短的分发,当然不会是个乡下人了。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