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X
[book_author]张天翼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10412
[book_dec]民国推理小说,张天翼著,1923年12月8日,《半月》第3卷第6期(侦探小说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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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上
季同超惊呼道:“这么说,你连你自己的姓名都不知道么,唉,这简直和小说上说的一样,难道你有神经病么……”
这时季同超惊异的颜色都被立在他对面的那少年看见了,那少年便是季同超说他有神经病的那人,脸上白得和纸张一般。他听了季同超那些话,觉得不快,沉下脸来道:“先生,我哪里会有什么神经病?不过他告诉我,说你正缺少一个书记,叫我来补了这个缺,我哪会有什么神经病呢?”
季同超笑道:“为什么你连自己的姓名都不知道呢?无论什么人,他怎么蠢法,可是他自己的姓名总知道,你如今连姓名自己都不晓得,哪可以……”
那少年道:“你说我蠢么?”
季同超道:“我并不说你蠢,不能当我的书记,不过……不过总觉得这件事奇极了。”
少年道:“或者你们听了,是要这般诧异的,其实依我看来,一点也没有什么奇怪,我从小便不知自己姓甚,名字叫甚。”
季同超生性很好奇,如今他正缺少一个书记,那少年便拿了一封信,说这人当书记也还当得,并不知这写信的是谁。季同超见着这般奇事,很想要试试他看,看他到底是个什么人,便笑道:“哙,朋友,你做我的书记是可以的,只是……”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瞧着少年微笑,少年道:“只是怎么呢?”
季同超道:“只是我呼你做什么呢?”
少年道:“听你,你给我取一个名字吧。”
季同超笑道:“我可不能替你造个姓氏啊,我叫你做什么呢?”
少年道:“听你。”
季同超笑道:“我呼你做X好么?”
少年道:“好的。”
同超便笑道:“我便叫你做X了,X君请坐吧。”
X便在睡椅中坐下,同超道:“我有许多话要问你,X君,我终不解为甚连自己的姓名都不知道的,你在什么地方生长的呢?你的父母呢?”
X道:“我在什么地方生长的,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不知在几岁上,便关在一间房子里,有两进房子是很大的,还有一个天井,那两进房子很华丽,我也不知怎么才华丽,不过出来时,看见别的房子一比较,便知道它的华丽。”
同超道:“你永世不出来的么?”
X道:“这是自然,四方没有门的,只有很厚的墙,在一定的时候,有一个老人从天井中下来,送饭给我吃。有一次,我见他从梯子下来,想爬出去看看,他忽地取出刀来,喝我别动……”
季同超呼道:“呀!有这种事么?哙,X,你除了那老者之外,没看见过一个人么?”
X道:“我没有关进那屋子以前,正在牙牙学语,仿佛有人教我说话,抱着我,不知是否我的父母,我在那时还见过许多人的,后来不知怎样,关在那屋子里了。”
同超听了吐了口气道:“咦!真怪极了……”
X又续言道:“我在相当年纪便有个人来教我读书,我天资很好,如今我自信有些学问了。”
同超道:“教你书的是谁?”
X道:“有许多呢,各科有各科的教授人。到了昨天那老者来送饭时,和我说道,你学问也可以了,你可以出来了,便带我出来。我带了许多衣裳,也不知谁给我办的,我要爬过墙了,那老人用手巾,很紧地蒙着我的眼睛,所以我从哪里来的也不知道,又乘了一夜的火车,老人领我出车站,拿一封信给我,叫我到这里来,他说地名不知道,你只要问季同超先生的住址,是人人知道的。他又拿几块钱给我。”
同超大笑道:“你别扯谎啊!世界上哪有这般奇事?”
X道:“我不知扯谎是什么,我所说的是亲身所历的。”
同超连着说道:“奇极了!奇极了!”
说着呆呆瞧着那X,又道:“你就在这里做书记吧。”
在季同超的意思,要看看他究竟怎样的,那X便在季同超家中做书记。这事一传十,十传百,大家都诧异得了不得,报上也记着这事,报馆中的访事员,更是纷纷到季家来,要看看那可怪的X。这是硖石的事,硖石的人都诧异这事,说那连办五个工厂的大富翁季同超,有个不知名姓的书记,叫他做X,不是奇事么?那些喜欢议论的人,有些人说那X是要夺同超的财产,所以这般鬼鬼祟祟,那些话都是扯谎的,或者他是有神经病的;还有些人,猜他以前是个恶人,如今痛改前非了,不愿把真姓名说出,因此这样。但是X在季同超家中,已干了三个多月,季同超很是喜欢,颇合他的意,并且X很热心,往往季同超要做什么事,还没有说,X已先干了。季同超非常信任他,好像觉得X并不可怪,可是社会上的人,仍然纷纷议论,说这件事总觉可疑。报馆中仍竭力探听此事,上海的《申江报》,说若有人知道这事底细,情愿出三千块钱,那些访事员叹道:“唉!这事除了X一人之外,没有第二个人知道呢,除非叫他凭良心说话。”
可是季同超一方面觉这事并不奇怪,或因他太信任的缘故,还有些侦探们虽不去侦探,可是时时猜想。有些人说季同超定是什么不正当的人,那X是个侦探,探他底细的。但匆匆地又过了两个月,只当它一件疑事,议论的声音也渐渐地息了下来。
在X进季同超家的第五个月,正是春天,同超的小儿子,名叫兆文的,他学校里正放春假,同超便要和他到杭州游西湖去,他原有一个别墅,在西湖葛岭。这天便预备动身咧,许多人收拾物件,X也在其内,那兆文无意之中寻见一只旧小箱子,开开一看,里面一些字画,X便拿出几种来看看,翻了几翻,忽然看见一个纸包,打开一看,是一只旧的空火柴盒,他忽然神色慌张,全身都颤了,惨白的脸上微现红色,心怦怦跳个不住,气也喘了。他全神都注在这火柴盒。其余的人一个也不觉着,这时X将火柴盒拿到窗下,细细照一遍,忽然锐声大呼,将火柴盒放在桌上,全室的人都大惊,问他怎么。X惨声呼道:“怎么……唉……你这恶魔……狗……一定要死了……”
他断断续续地惨声呼喊,态度已和前大不相同了,众人大惊,有个人看见他在窗前察看火柴盒,忽然狂了,季同超听了,更加诧异极了。X忽然在室中跳来跳去,忽又坐在地下,唱将起来,忽又笑,忽又哭,这时众人见他狂了,都逃了出去,同超仔细看那火柴盒,并没有异样,这火柴还是八年以前的,是野猫牌,鼎和公司里出的。如今是没有了,但是火柴盒并没有异样啊。X忽然从地上跳将起来,对同超肩上一拳,同超硬扶他去睡,X仍跳着叫喊,这天各地的晚报上,便载着这事。同超家中又挤满了访事员,人人都以为是从来没有的奇事,怎地看见了火柴盒,便发起狂来。有许多医生去诊,说X是受了一个很大的刺激,只要静养,因为这事同超又不能往杭州,终日里只好招待访事员,议论的人更多了。X便住在硖石医院里,这时人人脑中都有一个X的影子,报上也用铜版印着X的小照,详详细细地记载这事,加以议论,都说其中必有一段隐史,或者只有X一人知道。医院中人时时报告季同超,说X的病已有转机了。这一天夜里,他忽然向看护妇道:“你出去吧,你出去再来。”
看护妇道:“你有什么事啊?”
X皱眉道:“你勿管,你快去快去,不依我,我心很是焦急。”
看护妇不得已便出去,待再进来X已不见了,看护妇大惊,只见床边有一滴滴的血,她见血直到窗前,窗子开着,立刻通知人,只见窗外一架梯子,梯子上也有一滴滴的血,有些人都打起寒噤来了,便从梯子爬下去,下面是旷野,拿电筒照着,一滴滴的血在地上很清楚,依着血印走,便走到一个森林里,一条小河,隐隐约约看见河边有人躺着,走过去一看,不是X是谁。
他已晕了过去,众人便设法将他弄醒,后来问他怎样到此?他道:“其实我也不知道,仿佛有人暗中逼我,叫我命看护妇出去。我当时也莫名其妙,待看护妇出去了,忽然有个黑人唉……这模样怪可怕的,他用刀对我肩上一刀,说着将手臂露出,血仍不止地流出来。”
又道:“他然后背我出去,我也彷彷佛佛,不知怎样一件事。现在那黑人不知哪儿去了。”
这事一来,全硖石的人又都诧异极了,X的出现,已经奇怪了,后来忽而看了火柴盒发狂,忽而一个什么黑人来捉他,此事差不多轰动了全国,都打不破这闷葫芦。报馆里特地印了增刊,讨论这事,还有许多报馆悬了赏格,求探明白这疑事。有些人便说这事再也探不明白的,恐怕连X自己都不知道,有人说这事何必探,那X是个有神经病的,此是《硖石日报》上说的。《武林日报》便大大驳他说,他既然有神经病,为甚他在季君那里办事办得好好的,只最可怪的,便是看了旧火柴盒发狂,或者是火柴盒上有什么毒气,触了发狂的。《硖石日报》又驳他道,既然是火柴盒有毒,看见了要发狂,怎么别人看了不发狂呢?此时人人议论,报馆更多猜想,彼此争论,有些富于理想的,更发出一些不可思议的话来。正在大家议论纷纷,忽然又有一桩奇怪的新闻出现。原来有一天黄昏,X又失踪了,众人大惊,四处去找,忽然听见呼声,这声音很惨,不觉大惊,觉得这声音有点像X的,便照了呼声走去,又到一条河边,觉得呼声更近了,月光之下,只见水中浮着一个人,晓得呼声是这人发的,忙救他起来,众人脑中又充满了惊疑,原来这人就是X。他满身是水,已不能说话了,众人忙用人工呼吸法救他,不一会便苏醒过来。问他又说有个可怕的黑人,用手抱着我,走过这河边,我叫起来,便将我掷在河里。唉,这事更奇咧。报馆里更忙极了,全硖石的人脑中都有这怪事的影子。季同超更皱着眉,一天到晚,坐在会客室里,见访事员,一星期后,正是星期四下午九时了,X忽地跳起来,将看护妇乱打,看护妇立刻晕了过去,X慌忙之中,着起衣裤,面更惨白无人色,向四方望望,恐怕有人来,又将看护妇头上打两拳,奔到窗前,从袋中拿出绳子,系着窗子,只见X渐渐下去,这夜细雨濛濛,X也不知所往了。
星期四夜的事,报上又载着咧,这时警署闻报,便前来侦查这事,有个侦探长,姓汪名允和,做事很谨慎,便到那河边去,河边原有许多大树,终日不大见日光,X前两次的失踪,都在这里寻着,汪允和同警长,到那处去查看,忽发现一个指头,是大拇指,又有几根头发,便将它收了起来,报上又载着这事,说X必定死了,只是不知怎样死的。汪允和说他恐怕是自杀的,可是也没有什么证据。X的死也不知在什么地方,允和并说他必定受了什么绝大的刺激,以至于发狂,至于自杀。他说的遇见了什么黑人,这或是假造的。星期五的早晨又来一桩很奇怪的事。沿河滨下去半里光景,发现一个尸首,右手缺一拇指,左手拿着手枪,式样很旧。这死者死得怪可怜的,他面部被枪打烂了,面目都辨不出,也不知是谁,穿着X的衣裳。汪允和决定他是X,允和暗暗得意,觉得他的话不错,这X是受着刺激发狂,终至于自杀。现在X的尸身也得着了,他是自杀无疑。报上载着这事,并说这奇案不久会破。侦探长汪允和先生,竭力侦查这事,已有把握,探明X是自杀,可是他为甚要自杀?受了什么刺激,以至发狂,弄到这般田地?汪允和当时虽然决定X是自杀,可是为甚发狂,而且切了自己的手指,是什么意思?汪允和因要侦查这案,常与季同超往来,季同超好奇,眼巴巴望着即日破案。星期五上午忙了半天,一无所得,但并不灰心,以为自己能力小,便想起一个最钦服的徐常云来。
[book_title]下
龚仁之道:“X的尸体是星期五觅得的。”
我们在星期五的下午三时,便接到硖石侦探长汪允和的电报,并叫我们到硖石之后,可以住在季同超家中,这一天的五点钟,我和徐常云已在季同超家中了。常云问我道:“仁之,你可看见过X么?”
我摇头说:“没有。”
常云道:“我倒看见过的,前两个星期,我正为了韩志林一案,到硖石来,便看见了。”
说着,手中拿着那火柴盒,又道:“仁之,来看看这奇妙的旧火柴盒,你的见解如何?”
我仔细看了一下,可是并没有异,便道:“呀,常云,这盒子有甚奇妙呢?据我知道的,火柴是野猫牌,鼎和火柴公司制造的,还是八年以前的东西,如今也寻不出了。鼎和公司在民国五年倒闭。”
常云道:“你可知道X为甚看了这火柴盒要发狂?”
他一面说着,一面弃了火柴盒,翻着旧报,恐怕这种报纸的旧和火柴盒不相上下呢。常云和我到硖石来时,便将它带了来,好似很郑重似的。
我当下便答道:“常云,据我想来,不能和鼎和公司无关啊。”
常云道:“你说和鼎和公司有关么?仁之,你再仔细看看,与寻常火柴盒有异么?”
我又仔细看了一下,说道:“我看不出异点来。”
常云再拿着火柴盒说道:“仁之,可不必用显微镜,你看这野猫右眼上,不是有一个小孔么?”
我道:“咦,有的。可是与X案有关系么?”
他道:“老友,你只没有看见别的野猫牌火柴盒……仁之,我们一来,汪允和便很殷勤地招待我们。我们应到那河边去看看,我们先在硖石医院看过了,可是没有把握。那可敬的旧报,它早已使我有头绪了,呵呵。”
我看他那副神情,很是得意。随后我们已到了那河边,汪允和也在一起,他样儿很恭敬,这河边都是大树,叶子生得密密的,把日光也挡住了,这河两岸附近,人影都不大有,这地方已在硖石东。常云在河边看了一会,允和便拿了一个盒子,向我们道:“这便是X的大拇指。”
肤色黑黄,断处的血色,已不鲜明。
允和道:“我很不解,他既然要自尽,为甚先切下一个大拇指?”
常云忽锐声道:“不然不然。”
我也道:“我看不是死前切下的,看那颜色,明明是死后切下的。”
汪允和听了这话,倒呆了一下,一会才道:“呀!果然是的唉!我太疏忽了,如此说来,必有第二个人切他手指啊……那么他不是自杀的么。”
常云道:“我们可以去看那X的尸去了。”
我们一面走,汪允和又问道:“如此,另外还有一个凶手么?”
我忽然触着灵机说道:“必定,那凶手就是那黑人,便是X所说的,头两次不成功,第三次却给他成功了。”
允和道:“是啊是啊,自然是这样,常云兄以为如何?”
常云道:“话很在理,可是……或者和你们说的大大不同,因这案子很奇,颇难着手,要看了X的尸,才好有把握呢。”
一小时后,我们三人已验过X的尸了,常云和汪允和道:“你先说是手枪打死的么?”
允和赤着脸道:“这倒不是,不过看X手中拿着一柄旧式手枪,因此疑心他是用手枪自己打死,我看那手枪只有五粒弹子。”
常云道:“那尸的脸不是打烂了么?你试想他一粒手枪弹,纵然打在面上,也不过打腐一部分,能够向脸上一枪,他的面目便不能辨了么?”
我也不觉恍然大悟,说道:“嗄……不是……”
允和插嘴道:“定是老式猎枪,那火药是散的,所以将面部打烂了么?”
常云道:“正是啊,哙,你以为死的是X么?”
我不觉大骇道:“常云,这是什么话?难道不是X么?”
允和也很诧异地看着常云,他和我同表情咧,常云竟点点头道:“是啊,死者不是X,和X一点也没甚关系,正不是X。”
汪允和搔搔头道:“那么这案子更棘手了,怎地案情复杂得如此,X又何往呢?这死者被谁杀死的呢?”
常云很得意地说道:“朋友,别吵,别吵,一步一步来啊,仁之,我不是对你说过么,我前次来到硖石,看见过X,但是他的肤色是白的,你看这死者穿了X的衣裳,很是不合……我真不懂,他们人人以为死者是X么。”
我道:“难道X与死者一无关系么?”
常云道:“仁之,你试想死者为甚着了X的衣裳,你们可有什么解释没有?”
我道:“这死者是X杀他的么?”
常云道:“正是正是,我们到季家去,或者能够证明此事。嗄,还有一件事咧,允和,那条河深么?”
允和道:“不深不深,可以……”
常云插嘴道:“允和,如此,我有命令了,限你今夜将河中的猎枪捞起来,这便是个证据,证明我那话不错,死者确是被猎枪打死的。”
允和道:“捞不着便怎样呢?”
常云道:“不会的,你想他拿着猎枪有什么用,当然抛在河中咧,可以灭形迹。”
我道:“那么X逃到哪里去了呢?”
常云道:“呀!仁之,你急什么,一桩一桩来啊。允和,再会了。”看了看表,又道:“现在七点钟了,晚上九点钟再见吧,仁之来,我们也好去吃晚饭了。”
晚上九点钟时,汪允和很高兴地跑来,果然他手中拿了一柄旧式猎枪,向常云道:“给我捞着了,还有一封信,是封快信,是寄到我这里,叫我转交给你。”
便将信交给常云,常云道:“嗄,左全寄来的呀,仁之,他来证明我的理想啊!有个老妪,到我们家里,说他一个儿子,到硖石去,从此不见他回来,已有好几天了。左全说常云他们正在硖石季同超家中,仁之,这位老太太必定要到这里来咧。可是我们明天清早便要进行了,替老太太雪冤啊。”
允和问道:“那么X逃了,我们捉他么?”
常云点头道:“是啊,这案不久要破了。”
我们刚刚来,季同超便问我们可有把握没有,我说:“明天破案了。”说着,很是得意。
常云向我们瞧着,我知道他又要诙谐了。这时他笑嘻嘻地走到桌旁,拿了一张硖石地图,摊在桌上看一会,忽道:“你们快来看,这里有条铁道,不是通到王店去的么?这是向北走的……哙,这里有条小道,可以到一个小村子,叫做五家村,这是向东走的,再由五家村西走,又有一条路,可以到王店,这是个三角形啊,呵呵,你记着,这是个三角形啊!”
说着,得意极了,拍拍我的肩,又瞧着允和笑笑,又道:“仁之,你记着,这个三角形很有益于我们啊!允和,幸得你今天便来邀我们,假使迟两天便不得了咧。我们明天一清早便要走了。”
我们俩听了,不知道常云说些什么,我问道:“这三角形与我们有甚关系啊?”
常云笑道:“仁之,你只待想想,我们从此地出发,到了五家村,再由五家村到王店,这样近呢?还是我们直接乘车到王店近?”
我道:“当然是直接到王店近。”
允和道:“并且由此往王店,可以乘火车,快得多咧。”
常云道:“对啊对啊,如此我们明天清早动手了……咦,还有一件事呢,我出去一会便来,这事极要紧的,唉,怎么忘记了?仁之,你不愿去,休息休息也好。允和兄,你等也好,不等也好,听你的便,再会吧。”
说着匆匆地去了,允和还微笑地望着他去,然后向我道:“你可懂得他什么三角形么?这是什么意思?”
我道:“他常常如此,今天的话、今天的话我倒很明白,大约说X杀了人之后,便往王店逃了。”
允和道:“我也是这个意思,可是那五家村怎样的?”
我忽然触着灵机说道:“必定是X逃到五家村去了。”
允和愕然道:“不错啊,那么常云到五家村去了。”
我道:“绝不是,他去定要人助的,一个人绝没有这能力。”
允和偶然瞧见桌上的旧报,笑道:“他摊了这许多旧报做甚?”
我道:“他很郑重的带来呢。”
允和走将过去看了看,不觉惊道:“这不是八年前的《京津报》么!”
我道:“《京津报》不是专门记载秘密事件的么!他的访事员很厉害,侦探各种黑幕,布露出来,真好极了。”
允和道:“可是为此给人封了,记者俞兆文被暗杀,至今成为疑案,那时假使常云已是个侦探了,那么你笔记中又要多一些材料咧。”
我笑道:“可惜那时他还是个学生啊。”
允和道:“可见他那时已有当侦探的心思了,他处处留心的把旧报留下,他这次的探案,这旧报定有功的。”
允和同我谈了一会,便去了,自鸣钟打十一下时,老友徐常云已高高兴兴的来了。
他道:“你要睡了么?”
我知道他要告诉我所经历的事了,立刻振起精神,说道:“谁说的?”
他笑道:“如此很好,我到了那酒店里,问到了他的模样,肤色白,戴着呢帽,黄色袍子,仁之,酒家里打听不出是什么衣料,实在可恨,裤子也是黄的,黑袜,黑鞋。”
又笑道:“仁之,还有要紧的,还戴副蓝眼镜,戴了假胡子。”
我道:“是X么?”
他道:“正是啊,我的眼睛多么锐利,他虽化装了,哪能逃过我的眸子?仁之,你只注意着就是了,我知道你还有疑问,明天定能解决了。”
我道:“明天可以完全明白么?”
他点点头。
我道:“那么,那X到底是个什么人?他怎么看见了野猫牌火柴盒发疯,这种问题都能解释么?”
我问这话时,实在带着疑惑,他听了不答,我想这种奇事,他未必能解释,他忽道:“仁之,我的能力还不能解释这种事么?”
我听了这话,不好怎样回答,他又道:“仁之,你预备着忙活吧,明天有大事呢。”
当下我很疲倦,便睡了。
第二天起得很早,我们已预备了物件,允和已来,常云向他道:“你写了信去么?”
允和道:“写去了,那边的侦探叫林国治,很是和蔼。”
常云道:“谢谢你,我们如今去可有车么?”
允和道:“如今太早了,最早的车也要七八点钟。”
常云道:“那么我们还可以谈谈咧。仁之,我现在破例,将我探得的说出来,你赞成么?”
我道:“好极了!”
常云便道:“那河滨两旁都是大树,向前走一里多,便有一条小路,这路不常有人走,路便通五家村,X失踪的一夜,正是细雨,我便料定他当下见了一个人,拿着猎枪,他便杀了他,给他穿了自己衣裳,他便要到五家村去,因为此地人很少,并且又落雨,他想到了五家村,再到王店,如此人便不疑他,因他到了王店,便可到嘉兴、上海,或者逃到外国,随便什么地方都好逃的。由此地小路出口,那荒野地方,有个酒家,兼着住客,其实这地方并不是荒野,也是由此地到五家村的要道。我便去问那酒家,就是昨夜,我并且吃酒,问他们下毛毛雨的这夜,可见有人从此走过,他们便说这夜行人一个也没有,只有一个黑胡子老人,慌张的模样,来吃了一会酒,便自去了。他们觉得这人很可疑,我问着了他的衣饰,便是我昨夜和你说的,定是他化装的啊。”
我道:“我们现在到王店去么?”
他点点头,允和道:“一定遇得到X么?”
常云道:“自然啊,他星期四逃走,今天星期六,他要步行到五家村,又要从五家村到王店,两天还不够呢。王店车站前不有个永安客栈么?我们只住在那里,预备警察和侦探等X来自投罗网呢,呵呵。”
我们到了王店,临行时,周到的徐常云写了一张条子留在季同超家中,他说我们到了王店,那可怜的老太太,定要为了他儿子雪冤,到季家来找我们,他那条子上写道:
“我们已往王店,就是为了替令郎雪冤。徐常云。”
他既留下了字,我们很放心的到王店,便宿在永安客栈十四号,那间房子很好,窗子朝着车站门口,我们从这楼窗下望,什么人都逃不了我们的眼睛。我们一到便认识了林国治,还有一位侦探,叫江立夫,他那副模样,恰和林国治忠厚的样子相反,尖尖的面孔,眸子东张西望,很是好看,他俩带着警察来,预备听命。我们到的时候,便在窗前注意,常云跑到楼下,在车站前徘徊,可是注意了一天,仍没有什么,我不觉灰心,他只是说他的话不错,必定达到目的的。
到了夜里,他并不睡,我们奔劳了两天,自然很疲倦,九点钟我便睡了。常云终夜不睡,眸子注意窗外,我一睡醒来,已九点半钟了,慌忙起来,问他可看见了没有?他说没有,说时并不失望,这时,林国治和江立夫又来了,等在十一点钟上下,徐常云发出一声很短促而机警两个字,说道:“快来!”
我们立刻随了他,他忽回头道:“声慢些。”
我们正走在门口,常云忽然向一个人身边跑去,我一见这人,很是触目,他的装饰正是常云前夜和我说的。
我回头看见两位侦探,都振起精神,跃跃欲试,这时常云已走到那X身边,这街道很狭,他们俩说的话,有几句听得出。常云低声向那X道:“你可知道那单子在谁手里?”
X听了,两眼顿时发出凶光,几乎要扑人了,惨白的脸上,现出两朵红云,很慌张地瞧着徐常云,一会才锐声道:“不知道……可是你是谁啊……”
常云道:“叫做徐常云的便是。”
X呼道:“你来做甚?我犯了罪么?”
常云道:“正是……”
我们猛地跳过去,因为看X的神情,是要暴动了。
诸君,以后审判的事,我可不记下去了。常云照例的在证人席上。
我们回去了,我仍疑惑着,对于X,闷葫芦并没打破。常云知道如此,便很快地讲给我听。他道:“仁之,我们当侦探的,需要步步留心,我留下旧报,便是留心啊。我可以说,我所探得的,全在这旧报,这是《京津报》,记载的都是秘密党,当下我听说X一事,说他见了火柴盒发狂,我便记起了报上一件事。仁之,待我来读给你听,题目是《北京势力最大的秘密党》,下面有行小字道‘二十五人’,内容说道:‘北京现在有一个秘密党,势力很大,有中坚分子二十五人,将姓名籍贯录在一张名单上,只要将二十五人的名单得着,党就破了。’还有咧,这是第二天的:‘昨天所记的秘密党,非常猖狂,建起虽只有两星期,犯案已很多了,如王秘书被刺,银行被焚,还有许许多多,他们二十五人的名单,藏在什么地方,已探明白了,他们造一个野猫牌的火柴盒,是夹层的,造得很精,那张名单,便藏在这夹层里。那盒子面上画着一只野猫,野猫的右眼,有一小孔,以此做记号的,只不知这盒子在谁手里。’……仁之,我当下便想到那党作恶多了,政府在那里悬赏,要得着这名单,这名单便在那季家的火柴盒中咧,恐怕同超还没有知道,依我想来,那党人知道是在同超家中,便差着X去拿。”
我道:“他何必要叫做X呢?不好造个假姓名么?”
常云道:“他定是要报上登他,使党人通消息,你明白么?”
我点头道:“明白了,可是他怎样看了火柴盒会发狂呢?”
常云道:“他见火柴盒的夹层里,名单忽然不见了,当然受刺激,依情理想来,定是党人逼他来取名单,取不到手,定要杀了他,因此他见火柴盒里没有名单,晓得自己性命不保,就此发狂,后来他屡次做出自尽的样子,想要他党人知道他自尽了,不来追究咧,所以他杀了那路中的猎人,你懂么?”
我道:“那名单呢?”
常云道:“只是那名单不知在谁手里。”
这案子了结后,忽然政府里派了秘密侦探,捉了二十五个人,因为那名单已得着咧。二十五人都是些有名人物,后来报上又登着X的口供,和常云说的一般无二,也可见吾友的理想了。可是X终不肯说出自己姓名,直到如今,还不明白那X姓甚名谁。
原载《半月》,1923年12月第三卷第六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