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光明在我们前面 [book_author]胡也频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78170 [book_dec]长篇小说。胡也频著。春秋书店1930年10月出版。小说以“五卅”运动后北平为背景,描写无政府主义者白华和共产党人刘希坚在爱情与信仰之间的矛盾。由于信仰上的不同,他们一见面总是始而热情交谈,继而争论不下,终于不欢而散,给这对热恋的情人带来感情的痛苦。后在轰轰烈烈的“五卅”运动中,共产党人坚持理论同实践相结合的原则领导了群众运动,而无政府主义者则崇尚空谈,事实教育了白华,终于使她认识到只有马克思主义才是革命真理,从而放弃了无政府主义信仰而转向共产主义。小说通过白华的转变说明共产主义思想必然战胜无政府主义和一切非科学思想而成为革命指南;并通过刘希坚的形象歌颂了共产党人追求真理的无私无畏的精神。作品结构清晰完整,成功地运用了对比方法刻划人物性格。但作品对社会生活描写的深度不够,人物性格也较单一、平面。 [book_img]Z_13731.jpg [book_title]一 一九二五年五月,一天午后三点钟左右,在北京的马神庙街上,有一个二十六岁光景的男子,在那里走着,带点心急的神气,走进北京大学夹道去。他穿着一套不时兴的藏青色西装,而且很旧,旧得好象是从天桥烂货摊上买来的货色,穿在身上不大相称,把裤筒高高地吊在小腿肚上,露出一大节黑色纱袜子。他的身段适中,很健壮。走路很有劲,又快。那一双宽大的黑皮靴便接连地响着,靴底翻起了北京城特有的干土。他走到这狭胡同第三家,便一脚跨进大同公寓的门限,转身到左边的大院子里去了。 院子里有一株柳树,成为被考古家所酷爱的古董,大约有一百多年了,树干大到两抱围,还充满着青春的生命力,发着强枝和茂盛的叶子,宛如一把天然的伞似的,散满绿荫。 他觉得身上一凉快,便脱下帽子,擦去额上的汗,站到第七号房间的门口,弯着手指向门上叩了两下。 里面问: “谁呀?” “我,”他立即回答,带点快乐地微笑着。 “找白华么,她不在家。”这是一种江苏女人说北京话的细软声音。 他的笑容敛迹了。但他却听出那说话的人是他的一个朋友,便问: “是你么,姗君?”一面大胆地,把房门轻轻的推开去。 果然,站在那里的是一位女士。她好象突然从椅子上刚站起来的样子,匆忙地把一只手撑在桌上,半弯着腰肢,虽然带点仓皇,却完全是一种很美观的天然的风致。她穿的是一件在北京才时兴的旗袍,剪裁得特别仄小,差不多是裱在身上,露出了全部的线条。袍子的原料是丝织的,颜色是刺人眼睛的荷花色,这就越把她——本来就很丰满的少女——显得更象是一朵在晨光中才开的玫瑰花了。 他一眼看到她,好生惊讶,觉得这女友是真的和普通人相反,越长越年轻了。 她向他欢喜地笑着: “哦,希坚。好久都没有看见你了,你都不到我们那里去。” “是的,有一个月了吧。”刘希坚把帽子放到桌上去,向她笑着。“原因就是我近来变成一架机器,自己不能动。”接着他问:“白华呢,你知道她到那儿去?” “不知道。她只留个纸条,说她三点钟准回来。现在已经三点了。” 刘希坚拖过两把藤椅让她坐,自己也坐下了。他想起今天早上刚收到她的一张请客片,一张修辞得很有点文学意味的结婚喜帖,便向她笑着。 “贺喜你,”他说,却又更正了:“贺喜你们俩!但是我不知道应该怎样贺喜才好,现在正为难——”心里想着喜帖上的文章:为神圣爱情的结晶而开始过两性的幸福生活…… 她的脸上慢慢的泛红了。向他很难为情的闪了一眼,露出一个小小的笑涡,说: “你也开玩笑么?” “你觉得是开玩笑么?”他尊重的微笑着说:“我一接到卡片之后便开始想,可是总想不出什么好东西来,而这东西又是美的,又是艺术的,又是永久的,可以成为一个很合式的纪念品。我想这样的东西应该是有的,大约是我的头脑太不行,想不出来……你可不可以替我想一想?” “不要送给我什么,”她老实地红着脸说:“只要你——你肯看我们——这就比什么东西都好。” “那当然。”他接着又微笑的说:“我想,做一首诗给你们也许是很好的,可是我从没有做过诗。”他把眼睛看着她的脸——“你们是文学家,尤其你是诗人,你替我代做一首好不好?你的诗是我最喜欢读的。” “你简直拿我开心呢,”她装做生气的样子说。同时,她又现着一种不自觉的骄傲和谦逊的神情,因为在一个很著名的文学副刊上,差不多天天登载着她的诗,有一位文坛的宿将曾称赞她是中国的女莎士比亚。 “怎么,你把我看得这样的不诚实么?” “你想得太特别了。” “也许是的,”他又笑着望了她一眼,“过分的欢喜会把人的感情弄成变态的。譬如这一次,我就没有理由的,只想给你们一点什么。” “如果你喜欢诗,”她把话归到正当的题目上,“如果你还喜欢我的诗,”她自然地把声音放低了,“我明天把诗稿送给你……”可是她觉得他的思想和行动都不能证明他是一个嗜好于文学的人,便赶紧把话锋转变了,说: “不过你喜欢读诗,也许是一时的兴致吧。” “好的,”他正经的对她说:“我们做了好几年朋友,今天才知道你对我是一切都怀疑。”他从胸袋里拿出烟盒来,抽出一枝香烟,做出很无聊似的放到嘴上去。 珊君顺手将洋火给他,向他很热情的解释说: “我没有疑心你什么,一点也没有;并且,我也没有疑心你的必要。你自己知道,你以前并没有使我知道你不讨厌文学……” 他奇怪起来了: “你以为要那一种人才配喜欢文学呢?”他点燃香烟,沉重地吸了两口,把烟丝吹到空中去。“我从前告诉过你,说我不欢喜读诗么?” 她答不出适当的话,却笑了,很抱歉似的向他望了一下。 “的确有许多人,”过了一会,她想起一个证据来说:“譬如王振伍——他是你们的同志,你不是和他很相熟么?——他就对于文学很仇视。有一次,他居然在大众之中宣布说:文学和贵族的头脑一样的没有用,应该消灭。” “他说的是贵族文学吧,”他为他的同志解释了。“他不会说是无产阶级文学……” “不,”她截断他的话,而且坚定的说:“不是的。他的确把《文学》看做一种玩具,看做对于人生没有功效甚至于没有影响的东西。的确,象这样的人很不少呢。” 他把香烟取下来了,一面吐着烟丝一面说: “我不敢说绝对没有那种人;但是那种人是不能作为代表的。”于是他把普力汗诺夫、卢纳卡尔斯基等人对于文学的观念说了许多。他把他自己的意见也说出来了。他说文学在最低的限度也应该象一把铁锤。 他的见解把这位女诗人吓了一跳。“什么,象一把铁锤?”她暗暗揣摩着想,瞠然向他惊讶着。 “你不喜欢听这样的意见是不是?”他重新点燃一枝香烟,如同吸着空气似的一连吸了四五口。 “你说得太过火了,”她慢慢的说,也好象舒了一口气。 他忽然想起,他的这位玫瑰花似的女朋友,她是一个关在象牙塔里的诗人,虽然她的诗在中国新诗坛也很被人注意,但她只会做“美梦去了”和“再同我接个吻”这一类的诗。所以他觉得他刚才的话都是白说的,而且反把一种很喜悦很生动的空气弄成很拘束了。 “也许是的,”于是他又浮出微笑来说,随着便转了话锋,“唉,其实,我对于文学完全是门外汉呢。不过无论怎样,我是很喜欢读你的诗。” 她的脸也重新生动了,鲜艳,并且射出默默欢乐着的光彩——这是一种即要和爱人结婚的处女的特色。 “好,”她兴致浓郁的说,又轻轻的闪了他一眼,“如果你真的喜欢,我说过,我可以把诗稿给你……” “谢谢你。我实在应该读一读诗,因为,我近来实在太机械了,差不多我的头脑只是一只铁轮子。” 她笑着,嘴唇要动不动地,宛如要说出什么俏皮话的样子。这时,那房门突然推开了,砰的一声大响,把整个的房子都震动着。 他们的眼睛便带点惊讶地望到房门口,白华已经跳着进来了。 [book_title]二 白华一进门便向她的朋友各闪了一个任情的妩媚的眼色;她的样子总是那末快乐的,永远有一种骄傲的笑意隐在眼睛里,证明她的心中是藏了许多得意的幻想。 她带点走得太快的微喘问:“你们来了多久了?”接着她转过身去向着刘希坚,“你收到我的信没有?”便和他很用力的握了手。 “我就是给你送钱来的。你又到那儿去了呢?” 她坐到床上了,说: “到你不喜欢的那地方去。”说了便故意的看了他一下,一面从她胁胳中拿出一包东西,打开着,是许多影印的克鲁泡特金的木刻的像。 她非常得意地把像片翻着,便拿了一张出来给她的女同学: “珊君,这给你。你瞧,这个样子是多么表现着伟大的思想和伟大的人格呀……你只瞧他的胡子……” 她的女同学没有答应她,只是新鲜地,惊讶地,凝视着这一位无政府主义的世界领袖。 接着她又拿出一张来,向着刘希坚说: “这不必给你,因为你现在是不喜欢的。” 他正在发呆似的看住她的脸——用这样眼光去看她已经有一年多了,是当初就被她发觉的,并且也从她那里得到和这眼光同样的感觉,这成为他们俩还不曾解决的秘密。这时他忽然把眼光收转来,急促的回答: “你怎么知道呢?” “许多人都在说,”她突然为了她所信仰的主义而现出一点冷淡的神色。“说你把所有安那其的书籍都扯去当草纸用……” 他不禁的笑了。 “他们完全造谣,”他随着尊重的解释说:“无论怎样,我不会干这种无意识的事情。” “不过你心中只有两个偶像,”她坚执着说:“马克思和列宁……你现在是很轻视,而且很攻击安那其主义了。”接着她又说一句,“你只有马克思和列宁!”于是有点愤然的样子。 他觉得这一点有和她辩驳的必要,便开始说: “一个人为他自己的思想而处于斗争的地位上是正当的。你不承认么?除非是懦怯者,有人能够在敌人面前不作一声,或者低头么?并且,忠实他自己的信仰,拥护他自己的信仰,这完全没有受人指谪的理由。……”他还想再说下去,忽然觉得他所爱的人的脸色已经变样了,变得有点严重了,便立刻把要说出来的话压住。但他却仍然听到一种近乎急躁的声音: “那你为什么从前又加入安那其?” “从前我以为安那其主义可以把我们的社会弄好了,”他差不多用一种音乐上的低音来说,他只想把这争论结束了。 但是那对方的人却向他做出一种特别的表情,仿佛是在鄙夷他的答话,并且逼迫似的说: “一个人的信仰能够常常动摇的么?” 他觉得这句话是把他完全误解了,而且还不止误解了他的思想,于是他看了她一眼,便不得已的解释说: “白华,我觉得你这样的说话,是不应该的。我自信我是很忠实于真理的人。因此我并不容易动摇。但是,正因为这样,对于安那其主义,我才从热烈中得到失望,觉得那只是一些很好的理想,不是一条走得通的路。这是有事实可以证明的。更不必说中国的无政府党是怎样的浅薄和糊涂——而这些人是由新村制度而想入非非的,他们甚至于还把抱朴子和陶潜都认为是中国安那其的先觉。”他重新谨慎的望着她——“你自然不是那样的人。因为你对于克鲁泡特金的学说是很了解的,但是我实在不明白你为什么还没有觉得,我们现实社会的转变决不是靠幻想的,那乌托邦的乐园也许有实现的可能,然而假使真的实现,也必须经过纯粹的社会主义革命。所以,我不能不……”最后他望着她的眼睛,几乎是盼望着同情的样子。 她不满意他的解释,她仍然坚持着她的论调: “这只是安那其主义比其他主义更高超的缘故。”她非常信仰的说,声音也同她的态度一样,表示着不愿被人屈服的刚强。 他不得不又继续着回答: “那也许是的,”他的声调却越变谦和了。“不过今天的问题只有共产主义和共产党的组织形式才有用,因为它是根据客观具体的情况,来决定革命路线的。如果不能立刻救社会的垂危的病,那就无论什么高超的学说都等于空文,因为我们只能把某种思想去改造社会,不能等待着社会来印证某种思想——” 这时有一种意外的声音忽然在他们之中响起来了,他们都立刻把眼光转过一边去,射在珊君的身上。接着他们又听着: “怎么,你们一见面便抬杠?你们把我都忘了。” 白华这才重新笑起来,恢复了她的常态,在她的脸上虽然有点发烧,又浮泛着快乐的表情,眼睛里又隐着许多笑意…… “真对不住你,”刘希坚也微笑地向她抱歉了。“你觉得我们的争论太无趣味吧。” 她还没有回答,白华却抢着向她问: “安那其主义不是最高超的学说么?珊君,你说呢?”显然她还保存着许多好胜的心理。 “我说不出来,”珊君俏声的回答:“因为我没有看过关于它的书,”接着她又补充说: “我别的社会主义的书也没有看。” “你看不看?”白华心急的,又极其热心的宣传说:“我这里有巴枯宁和克鲁泡特金的书……其实,你顶好看一看……你看么?”好象她立刻就要把那些书推到她身上去。 刘希坚却暗暗的想:“她是只想做诗的!” 果然她拒绝了,却找出一个很委婉的理由来说: “我是要看的,我一有工夫看便来拿。” “忙些什么呢?”白华刚刚要这样说,忽然想到这位女同学的佳期,便改口了: “我想你现在是很忙的。至少,”特别示意的望了她一下,“你现在是没有心情看书的。”接着几乎开玩笑了,“你现在是只有着‘两性的幸福生活’呀……”并且故意把最后的一句说得大声些。 珊君的脸又飞上了一片红晕,却又抑制着说: “别拿我开心……”同时她又悄悄的瞥了白华和刘希坚一眼。“我是把你们当做好朋友……”停一下,她就说出她到这里来的缘故了: “密司陈她忽然有事要回家去,”她显然是不好意思的说:“她那天不能做女傧相。所以……我想你和密司王说一说,看她肯不肯?” 白华打起哈哈了。刘希坚也暗暗的好笑,联想到有一篇名做《白热的结婚》的小说。 “一定要女傧相么?”白华强忍着笑声说:“好的,我明天和她说一说……”接着她又戏谑的问:“还有什么事情没有?要我替你做些什么呢?” “不敢劳驾你。不过,如果密司王不肯的话,我想你再去同密司周说,因为我同她们没有你熟。”说了便站起来预备走。 “忙什么?”白华也从床上跳下了。 “好让你们说话呀!”她含蓄的笑着说,仿佛这句话很报复了他们的谑笑一样,同时向他们流盼了一眼,便走了。 白华转过身又坐到床上去,活泼地摇着腿干,一面又去收检那些像片。 刘希坚的眼睛也跟着她的动作而盯着她。他仍然从她身上得到一种愉快——这愉快的成分是很不容易分析的。并且,他今天忽然觉得她简直象一个炭画了,因为她穿的是一身黑,黑夹袄,黑裙,黑袜子,黑皮鞋……但是她比一切画着少女的炭画都美,而且生动。 他下意识的想:“爱你,唉,白华!” 白华向他说话了: “你带了多少钱来?” 他警醒了不少,便回答:“十块。” “还有没有?” “你的信里只说十块。” “现在不够了,”她笑着说:“把你所有的钱都给我……” “好的,”他爽然地,“不过你要对我说,是不是又拿去印那些传单?”一面把皮夹子拿出来,向桌上抖着,一共是十三块和四角辅币。 她把钱拿了。 “你没有干涉我的权利,”她朗声的说,接着她把小零头还给他:“这四毛钱留给你买香烟吸……” 他没有作声,呆看着她伸过来的手,只想把嘴唇沉下去吻在那嫩白的纤细的手指上,至于作一些狂乱的事情。但他又呆看着她的手收回去了。因为他不愿意被她看做没有理性的动物。他是只想有一个机会能向她表示他的爱情…… 她已经坐到藤椅上了,又把椅子拖拢来,朝着他,和他挨得很近地,差不多可以听到彼此的呼吸,这举动很象她要向他说出什么秘密文件。 “我告诉你,”她的话开始了。并且她看着他,很出神的看,眼睛充满着熠熠迷人的闪光,但这闪光又含蓄着一种纯洁的原素,使人不敢妄想。 “唉,白华!”他制止着想,他的心是惶惑地动摇了。 她接着用快乐的声调说: “世界上真有许多蠢事情呢。你不是曾认识陈昆藩么?就是那个斜眼睛!谁都知道他在十五年前——在他十四岁时候,他父亲便给他娶了亲的。人家说他的妻子可以抵过两条牛,因为她一天操作到晚都不知道疲倦。他有三个孩子也是谁都知道的。他的大孩子已经会想法子去偷别人的甘蔗。但是他常常都在生人面前说他没有家庭,并且把他自己的年纪减小了八岁。谁相信他只有二十一?也许他自己还以为满年轻呢!他的黄头发总是涂得油腻腻的,那劣等头发水的气味,真使人一嗅了便要呕……” 她把话停住了,却分外地高兴起来,仿佛她的喉咙边还有许多更觉得可笑的话,使她当做享乐似的开心着。随后她把眼睛望着对面的人,又闪着迷人的妩媚的光彩。 刘希坚有点奇怪她的这一套话,尤其是她的这得意的神气。他觉得她简直不是和他谈话,倒是在向他描画出一个小说中的人物。他忍不住问了: “你这样说他干什么?” “干什么?”她笑得仰起来摇了两下头,那黑丝一般的头发便披散到脸上,从其中隐现着脸颊的颜色,就象是一些水红色牡丹花的花瓣。 “我不会为那样的人白费我的时间,”她充满着得意的,又带着天真的快乐的声音继续说:“我现在说他就因为他使我太觉得可笑了。那样的人,斜眼睛,蠢猪!你想他居然做了些什么蠢事?你不知道?当然!谁都想不出。他,瞧那蠢样子,他简直见鬼了,忽然找到我——当我昨天从学校里出来的时候——他开头就说:‘我在这里等了两点多钟呢。’便伸过手来想同我握。谁喜欢和他握手?我只问:‘你等着你的朋友么?再见。’他忽然蠢蠢的摇一下头,把眼睛瞧着我——斜的,大约是瞧着我吧,一面说:‘我只等你呵!’‘见你的鬼呢!’我这样想,一面给他一个很尊严的脸色,使他知道他的话是错的,不应该和冒昧的,一面冷淡的说:‘等我?我们没有什么事情要说呀。好,再见!’说完我就快步的走了。可是他又蠢里蠢气的跟了来。我装做不看见,走了好远,我以为他走开了,回头一看,又看见了那双斜眼睛。我真的冒火了:‘密司特陈,你这样跟着我,是不应该的,你知道么?’他却现出一副哭丧的脸,吱吱的回答说:‘知道。’并且又蠢蠢的走拢来接着说:‘知道。但是——但是——’‘但是什么呢?’我被他的哭声觉得可笑了。‘我有几句话想同你说,’他又吱吱的接下说:‘我们到中央公园说去好不好?’‘谁愿意同你逛公园!’我气愤了。‘不是逛公园。只是——只是因为这里不大——不大方便。’他的样子简直蠢极了。我只好冷冷的说:‘有什么事,请说吧。’于是他就做出一种特别的蠢气,把斜眼睛呆看着我——又象是呆看着别的地方,开始说——他简直沾污了这一句话——说他爱我!我在他的脸上看一下——那样蠢得可怜——我反乐了。我忍不住笑的说:‘你爱我,真的么?’‘真的——真的——’他仿佛就要跪下来发誓了。‘你不爱你的妻子么?’我又笑着问。‘不爱,一点也不爱,’他惶恐的说:‘真的一点也不爱。我那里会爱她!’‘哼!你倒把你自己看得满不凡呢!’我一面想着一面又问:‘你的小孩子呢?’‘也不爱。’‘把他们怎么办呢?’他以为满有希望似的伸过手来说:‘如果——如果你——我都不爱他们。’‘好极了,’于是我忍不住的便给他一个教训:‘你把爱情留着吧,不是前门外有许多窑子么?’说了我跳上一辆洋车了……” 她说完这故事又天真地狂笑起来,同时她的眼睛又流盼着对面的男子,仿佛是在示意:“你瞧,他那配爱我!” 希坚却不觉得那个蠢人的可笑,只觉得可怜。并且为了她的生动的叙述而沉思着,觉得她很富饶文学天才…… 忽然象一种海边的浪似的声音从他的耳边飞过去了: “你在想什么呀?” 他立刻注视到她的脸: “想你——你写小说一定写得很好的。” 女人的天性总喜欢男子的恭维。而他的这一句话,更象她在睡觉以前吃着桔子水,甜汁汁的非常受用,便不自禁的向他望了一眼,那是又聪明,又含蓄,又柔媚的眼光啊。 他的心又开始动摇了——惶惑地,而且迷路了,但不象什么迷路的鸟儿,却是象一只轮子似的在爱情的火焰里打圈。所以他的眼睛虽然看着白华的脸,而暗中却在想:“假使我向你表示呢?……”于是把她的一句“那我学音乐呢?”的问话也忽略了。 “你觉得怎样?”她接着又问。 他的脑筋才突然警醒地振作一下,便找出很优雅的答话了: “我在想,”他的态度很从容地,微笑地,“究竟你学文学对于音乐有没有损失呢?结果是:我觉得你很可以在这两方面同时用功……”于是他等着这些话的回响。 自然,她又给他更要迷惑的眼光。但是这意中的报酬却使他难受透了。他想着——考虑着——又决不定——在这种氛围里,在这种情调中,在这个房间内,究竟是不是一个向她表示爱情的最适宜的时机。他觉得有点苦闷了。但他仍然忍着听她的话。 “可是别人都不相信我呢,”她带点骄傲的声音说:“你是第一……”接着又向他柔媚地笑一笑。 他乘机进一步说:“是的,那些人只会在纸上看文章。” 她完全接受了他的话。并且向他吐出心腹来了: “我曾经写过好几篇散文……”她真心的说。 “在那里?发表过么?”他热情地看住她。 “都扯了,”她低了声音说。 “唉……”他惋惜之后又问:“为什么把它扯了呢?这简直是一个损失。” “我不相信自己……” “以后可不要扯——不——的确不应该扯!” 她没有说什么,只现着满意的笑。于是他又极力怂恿她,给了她许多鼓励。 但当他还赞美她的性格可以在舞台上装沙乐美的时候,也就是在他们的情感更融洽的时候,房门上却响起叩门的声音,他和她都现着讨厌的神气把眼睛望到门上去。 “谁?”她更是不高兴的问。 “自由人无我!”门外的人一面报名一面进来了,是一个有心不修边幅的长头发的瘦子,可以在浪漫派的小说中作为“颓废又潇洒”的代表人物。他很冷淡地向刘希坚点一点头,便故意表示亲热地走过去和白华握了手,又说: “我把新村的图案画好了,拿来给你看一看,”便把一个纸卷摊开了。 显然,白华是不喜欢这位同志(看她只懒懒的和他握手便明白),但她却为那新村的图案而迷惑了,聚精会神地站着看。她也忘了这房子里还有另一个人…… 希坚便一个人孤独地坐在一边,他慢慢的感到被人冷视的气愤了,但他又用“天真”的字眼去原谅她——的确她是天真的,她还一点也不懂得世故呢。于是他等着,吸上香烟,却终于想走,但正要动身,又被那位“自由人”的言论而留住了。他静静的听着: “这就是整个新村,”那位“自由人无我”很傲然地,一面又狂热地在纸上划来指去的说:“我们可以名做‘无政府新村’,这里分为东西两区域——你不看见么?——东边是男区,全住着男子;西边是女区,全住着女人;东西两区之间是大公园——我们可以名做‘恋爱的天堂’——让男女在那里结合,恋爱自由!” “放屁!”希坚只想从中叫出来了。 这时那位理想家又发出妙论: “住在村里的人都不行吃饭——自然吃面包也不行,只行吃水果。”接着他说出他的理由——“吃水果可以把身体弄成纯洁的。” 希坚简直耐不住了,他一下跳起来,朝着白华的背影说: “我走了!” 她忽然跑过来了(大约有点抱歉的缘故),便亲切的捉住他的手,把脸颊几乎贴在他肩臂上,眼睛翻着望他,完全用温柔的声音说: “就走么?好的。吃过晚饭我到你那里来……”并且多情得象一个小孩子。 “好吧。” 希坚短削的回答,便什么都不看,昂然地走了。 [book_title]三 马路上的阳光已经不见了,只在老柳树的尖梢上还散着金黄的闪烁。北京大学刚刚下课,路上的许多学生们,在臂膀下都挟着讲义和书本,大踏步的走,露着轻松的神情。刘希坚从这些活泼的人群中很悒郁的走出了马神庙。 “先生,洋车!” 他不坐车,只用他自己的脚步,他差不多是完全沉默的,微微的低着头,傍着古旧的皇城根,在景山西街走着,走得非常之慢。 这一条马路是非常僻静的。宽的马路的两旁排列着柳树,绿荫荫地,背后衬着黄瓦和红色的墙,显出一种帝都的特色,也显出一种衰落的气象,路上的行人少极了;树荫中的鸟语却非常繁碎;这地方是适宜于散步的,更适宜于古典诗人的寻思…… 但他对于这景色是完全忽略的——美的或者丑的景物都与他无关,一点也不能跑进他的意识。他是因刚才的经过而扰乱着他的全部思想了。 他一面走着一面想起许多很坏的印象——那个“自由人无我”,便是这坏印象之一。“滚你的吧!”他想起那新村的胡说便低声的骂了。但接着——这是非常可惋惜的——他又看见了白华站在那里看图的影子,他不禁的在心里叹息着: “唉,白华……” 而且,他带点痛苦的意味而想到她的笑态了。这笑态却使他联想到他自己在第三者面前受她的冷视,心头便突突的飘上火焰。但他立刻又把这气愤压制着,并且把许多浮动的感情都制止了,因为他觉得,他对于这些个人感情的事只应该冷静的处理 于是,第一,他分析了他和她的关系,他认定他自己是爱她的(这个爱在最近更显著),并且她也很爱他——她有许多爱他的证据,但是他和她的爱情之中有一个很大的阻碍,那就是他们的思想——他认为只是她的那些乌托邦的迷梦把他们的结合弄远了。 “不,”这是他分析的结果:“她不会永远这样的,她总有一天会觉醒,因为她有善良的灵魂……” 然而他还是不免有些忧郁,因为他料不出她觉醒的时期。 “我应该帮助她……”他想,于是又想起他和她已经经过的那许多纠纷。当他退出安那其而加入共产党的时候,他和她的冲突便开始了——那是第一个。但是这冲突是接连着第二,第三,一直到现在。他是常常为这冲突而苦恼着的。他也常常都在作着扑灭这冲突的努力。他又常常为这努力而忍耐。为的他不能丢开她以及责备她。因为他是很了解她的:惟一,她只是太天真了。否则,他认为她不会为实际的社会运动反沉溺于乌托邦的迷梦。并且他相信:只要她再进一步去观察现实的社会,或者只要她能冷静一点,那她一定会立刻把幻想丢弃了,会慢慢接近于实际。虽说她这时还受那许多糊涂同志的眩惑,也把她原谅了。他的职志只是乘机去帮助她,去把她从歧路的思想中救出来。可是无论在什么时候,只要他说出一点不对她心思的话,她就不管事实,只凭着矜夸的意志,用狂热的感情来和他对抗,于是变成不是理论的辩证,而是无意识的争驳了。这样的结果很使他感到懊恼和痛苦,但没有失望。他是仍然继续着这努力的进行的。一有机会,他就用种种方法去唤醒她…… 她呢,每次都是很固执地红着脸的。当他把一切都用唯物论来解释的时候,她总是动着感情说: “各人信仰各人的。谁也别勉强谁。”便什么都弄僵了。 让步的——其实只是压制的——又是他。因为他不愿他的行动也超出理性的支配。并且他不愿因这样的争执而损伤到他们尚在生长的爱情。所以他们每次的相见,都成为三个转变:开头是欢喜的握手,中间经过争论,随后用喜剧的煞尾。 但今天的情形却不同了。他离开她,完全是被迫的。那时,假使不是突然跑来了那位神经病的理想家,说不定在那种如同被花香所薰着的情调中,他和她的爱情的火花就会爆发起来,更说不定他还可以借爱情的力量使她牺牲执见,使她用客观的眼光来观察这现实的社会,而成为他的——同志…… “的确,”他带点惘然的回想,“今天算是失掉了一个好机会。”因此便想到那个“自由人无我”的划来指去的样子,他几乎要出声了: “简直是糊涂蛋!” 接着他在心里很沉重地轻蔑地想起某些他过去的朋友,仍旧戴着一个革命的面幕,实际是躲在时代的后头,躺在幻想的摇篮里,做着个人享乐的迷梦,简直是无聊之极。 “然而——白华,唉!”他重新又惋惜到她了。她的影子便又浮到眼前来。但他所看见的却是那天真的,任性的,骄纵的,但又很迷人的,妩媚的,温柔的,她的完全的性格和她的一切风姿。随后是那双圆圆的,大的黑的,特别充满着女性魅力的眼睛,又使他感到爽然的一种愉快了。 “她是美的——很美的——另外一种特别的美——”他心悦地想着,便不自觉的向她作了一次冒犯的幻想。但立刻他清醒了,他自语道: “哈,希坚,你怎末啦!……” 这时在他的周围忽然亮起来了。他抬头一看,才觉得他快走到三座门。那夕阳的余辉早已消灭了。夹在柳树之间的路灯刚刚开放了。他想起临走时白华对他说的话,便赶紧向路旁的洋车夫做了一个手式,坐上了,只说: “西单皮库胡同。” 一回到三星公寓里,他马上就跑去打电话——东一三二六。 那边的小伙计告诉他:“是的,七号,白先生,她出去了。” 他只好把耳机挂上,却疑惑地想,认为白华已经向他这里来了,便带着微笑地走进房间里,悠然把身体斜躺到床上去(连开来的晚饭也冷掉了),只在淡薄的灯影里,朝着天花板想一些他认为可能的情景——他和她的爱情以及工作…… 然而他不久便觉得寂寞起来了。“全公寓里的饭都开过了呀!”他开始这样想。于是时间在他的寂寞中又继续着向前爬——夜也跟着时间而安静。他的寂寞却陡长了,并且变成了焦躁的情绪,从他的心底里一直燃烧起来。 公寓里更安静了。隔壁的钟正在有意似的向他响了十下。 他又跑去打电话—— “还没有回来呢,”又是那个小伙计的回答。 他不疑心那小伙计的撒谎——自然,这完全没有疑心的理由,他只是很着恼地又回到房间里,又躺在床上,又看着天花板……最后,他觉得这样子是太无聊了,便开始压制着,坐到书桌边去,可是刚写了两页讲义又乏味的放下了。 “哼,”他向他自己警告说:“够了,希坚,你今晚扰乱得真凶呢。” 终于真的把什么都克服了,平静地,向书架上抽出一本日文书来——是一本波格达诺夫的经济科学大纲,便一直看到了一百二十五页,一种柔软的疲倦便把他很妥贴的带到睡眠里去了。 [book_title]四 第二天,仍然照着平常的习惯,刘希坚在刚响八点钟的时候便醒了。阳光也照样的正窥探着他的纸窗。他起来了,带着晚眠的倦意和一些扰乱的回味,便动步走到C大学去,因为他必须去教授两点钟“近代社会思想概要”。 在路上,浴于美好的清晨之气里,他的精神豁然爽利了许多。他想起昨夜里的烦躁情形,觉得很可笑。 “可不是,”他自己玩笑的想,“你也有点象神经质的人了。”却又愉快地——在心里浮荡着白华的笑脸……他把她的失约已经原谅了。并且,因了那种过分的幻想,他证明他自己是需要她的。这感觉又把他的爱情显得充实了,使他感着幸福的兴致,一直把微笑带到了校门口。 但是在讲台上,他又现着他原有的沉静的态度,不倦地讲着李嘉图的地租论和劳动价值说。 下课之后,他又恢复那暂时被压的心情了。重新散着满身的乐观,挟着黑皮包——如同挟着白华的手腕似的,高兴地往外走,急急的跨着大步。 “刘先生,”走出第二教室不远,一个号房便迎面向着他说:“有人在会客室里等你。” 他皱一下眉头问:“姓什么?名片呢?” “她没有给名片。说是姓张……” 他只想告诉听差说他没有来。可是一种很粗大的声音却远远的向他喊出来了: “哈,希坚!” 向他走来的——用一种阔步走来的,是他的一位女德哇利斯,被大家公认为可以当一个远东足球队选手的张铁英女士,虽然她还没有踢过足球。他一看见她,就看见那满着红斑点的多肉的脸,但他仍旧对她很和气的招呼了: “呵……是你。对不起,你等了很久吧。” “刚刚来,”她说了便欢喜地跨上一步向他握一下手,只一下,便使他感到不是和一位女士,而是和一位拳师似的,觉得他自己的气力小多了。 “我已经去过你的公寓呢,”她接着用力想温柔低声的说,却依旧很粗很大声。 “有什么事么?”他一面走着一面平淡的问。 “没有事。我只想来看看你,这是私人关系来的。” “好的,谢谢你。” “不过,我知道你是不喜欢我来看你的。” “我没有这种心理。你来,自然很欢迎……” “但是你常常都在回避我,并不是怕我的回避,只是不愿意和我相处的回避。” “你这样觉得?” “是的,我这样觉得。我很早就觉得。你自己不觉得么?你常常和我刚说几句话便好象说得太多了,就做出不耐烦或者疲倦的样子,不然,你就托辞有事情而走开……” “你太多心了。” “我一点也不……我自己很知道,我不会使你喜欢的。我知道,我知道那缘故……”最后的一句是充满着许多伤感的调子。 这时已走到了校门口。许多洋车夫便嚷着围拢来。 刘希坚觉得为难了。他本来只一心希望着立刻飞到白华的面前,但现在他的身旁却站着这么一位女士,他只好忍着不跳上洋车,又陪她在马路的边道上走着。 他决意保守着他的静默。可是张铁英也低低的垂着头。许多散课的学生都从背后走过他们的前面去了。正午的太阳正吐着强烈的金光,照着他们而映出两个影子——象两朵浮云似的跟着他们的脚边。 随后他们走到这条马路的尽头,那里是一个可以往东也可以往西的三叉口,刘希坚的脚步便好象要站住似的迟缓了。他忽然听见一种急的,粗的,被冲动的感情所支配的很不自然的声音,在他的左肩上响着: “好,你只管走你的吧,你只管往东走吧。” 他偏过脸去,觉得她的眼晴是恨恨的在看着他,她脸上的红斑点显得象一天朝霞。 他觉得有欺骗他自己的必要了,便回答: “我是回家去吃饭的。”接着他完全违心的问:“你也到我那里吃饭好不好?” 她迟疑一下便带点苦笑的向他看着。 “不,不,”她一连拒绝的说。 “为什么?现在该吃饭的时候呢。我的公寓比你的近。” “我不想吃饭。我现在很不快活了——这是我自己找来的,她很难过地,同时又很呆板的望着他——“唉,每次刚看见你总是欢喜的,到后来总是这样——我很知道这是什么缘故……”于是她含着妒忌的向他说: “你只管到大同公寓去吧!” 她连头都不回一次,一直急促地往西走去了。 刘希坚望着她的高大壮硕的背影,一面想着和这体格完全不相称的她的痴情,也就服从他自己的意志而向东走去,并且走不到五步便坐上洋车了。 “北京大学夹道,”他心急的向车夫说。 于是他重新把皮包往臂下一挟——如同他真的挟着白华的手腕似的,盘旋着温柔的愉快,浮出微笑来,是一种被幸福所牵引着的微笑。 [book_title]五 白华正在电话旁吵着: “西五百十四——十四……三星公寓……怎么的?……有人打?……老挂不上……什么?西——西五百十四……吓……挂零号……” 她生气地拿着耳机,忽然一眼看见刘希坚走进大门来,便不管电话坏不坏,砰的一声挂上了,半跳半跑的向他迎去。 “这电话局真可恶,”她还带点脸红地对他说:“打了半天,老打不通!”一面把她自己的手让他握着,和他并列地转到西院去。 “昨夜你一定等得我不耐烦呢!”她抱歉地说,“你连打三次电话来是不是?”接着她向他的左颊上很柔媚的闪了一眼。 “岂止不耐烦呢!”他心想,口里却答应说:“没有什么不耐烦。” “我真不想你是这样的……”她一面去开房间的门。 “为什么?”他走进去了。 “你太把你自己变成一块木头了。”这时她的手才从他的掌心中伸出来,手背上现着几个白的指印。 “木头并不坏呀,”他故意俏皮的说:“木头也有木头的用处呢,譬如你建筑新村的时候,你是需要木头的。” 她笑着坐在他的对面。 “可是我的新村只用崖石,”她也存心开玩笑的说:“我不要木料。” “器具呢?” “一概用铁的。” “烧火呢?” “用野草。” “好,”他含蓄地煞尾说:“那末新村的建筑就等于木头的倒运……”说了把眼睛含蓄的望着她。 她装做没有听懂。只说: “不用担忧呀。我们现在还是需要木头的时候。” “你需要?” 她不回答。站起来跑到床边去,从枕头底下拿出一个纸包的小东西,很象几块叠着的饼干样子。 “你猜,这是什么?”她天真的问,半弯着腰肢,站在他身边,显然还保留着许多小孩子的趣味。 “这怎么知道。”他只看着她的姿态,觉得这是一种很美的歌剧的表演。 “给你的,你猜?” 他注意起来了: “袖珍日记……”他猜着说。 “再猜?” 他又注意了一会,于是想起了他自己的嗜好。 “那一定是香烟匣……” 她哈哈的笑起来了。急急的扯开纸,果然露出一个银灰色的很精致的匣子,匣上面还画着一个展着翅膀的小天使,满满的张开弓,危险地要射出那一箭…… “给我么?”他立刻从她的手里拿过来了,感着意外的欢喜和特别的意义的,注视着那个小天使和他的箭。 “可不是?”她柔声的说:“我特意买来给你的。你看怎么样,还好不?”于是她坦然坐到藤椅的边沿上,她的手臂几几乎要绕着他的肩头。 “好极了。”他侧点身子把脸偏过去,看见她的头发垂着,悬在额前散下来,发出一些微香——一种为他所不曾嗅过的很特别的香气,决不是什么头发油和香水的香。 “不但精致,不但美,”他更仰着脸向她说:“而且是——白华(这两字是特别低声的说),你喜欢那上面的图画么?”还微笑地等着她的回答。 “你为什么这样问呢?”她的声音是又清又柔。 “画的是希腊神话中的故事,是不是?”他又问。 她微笑的凝想着。 “是的吧。”于是她一下跳下来,跑开去,站在桌的那边显露着少女的特别的表情,充实地闪着可爱的眼光。 “你简直不是一个木头!”她过了一会才说出口。 “这是什么意思呢?”他装做不懂的问。 “随你怎么解释。” “照我的解释是,”他逗着她说:“一块木头也有得到这美丽香烟匣的幸运。”便一下把匣子拿着,看着,微笑着,放到口袋里。又从衣服外面小心地摸一下,如同他是怀着一个宝物。 她凝望着,看他的举动。 随后他觉得他不能再这样保守着“文明的玩笑”了,便感着苦闷地只想向她表白。说出她所给他的种种刺激,以及他需要她,如同他需要一种信仰——一种使他的人生成为完全充实的信仰。于是他驾驶着勇气向她喊: “白华……”他的声音却带点战颤了。 她呢,她显然有点惊讶了。以前,她完全没有想到他会这样严重的喊出她的名字。因此她惶惑起来,心动着,失了意志似的愕然看着他:他今天的眼睛特别闪着异样的灼热的光彩…… 然而纷杂的声音响起来了,东边的院子里起了扰乱,那个小伙计一路跑来,一路喘着喊: “着火呀!着火呀!” 她突然变色了——是失去爱情情调的变色,惊惶着,跑出房外去。他也被这意外的事变而平静下去了,也跟着她走出去。 院子里满着人了。大家慌慌张张的。东院里正在熊熊地飞着火焰。 “唉,着火呀!”她抓着他的手臂说:“怎么办呢?” “不要紧的。”他原有的沉静便完全恢复了。“我去看一看……”他接着说。 五分钟之后火焰低下去了。刘希坚从东院走回来。 “谁的房间起火?”她仍然站在房门边说。 “厨房,”他一面把眼睛还望着那里的黑烟。“他们真糊涂……尤其是那个小伙计,他慌得把一桶尿也泼上了。” “唉……”她微微的吐了一口气。 “那末今天不能开饭呢。”接着她想起来了:“你也没有吃过吧?” 他点着头,还望着火焰的余烟,想着这一场火实在是他的——或者连她也在内——一个无法补救的损失…… “我们出去吃好了,”她又说。 他答应了,因为他觉得不能再留在这里了,这里的空气已经使他很不高兴,并且遭火的厨房里还喷着一种奇怪的臭气,使人难当。 他们便走了。离开大门口不远,有许多挑着水桶的救火兵跑向这边来。 他们很简单的在附近的一个本地馆子里吃了一顿炸酱面。 “你下午有事没有?”走出面馆的门口,她问。 “一点也没有。” “我们到公园去好不好?” 他完全欢喜了,却只用眼光向她表示了同意。他们便坐车到中央公园去。温柔的阳光和初夏的景色装饰着公园。上面配一个广阔的蔚蓝天空。周围充满着鸟儿的歌唱。到处流散着浓郁的,但并不薰人的很香的气味,芍药花正在含苞。牡丹花盛开了。桃树上结着许多小桃子。几对鸳鸯和水鸭在池子里游戏。那只雄的孔雀和什么争艳似的展开了美丽的尾巴。一切是喜悦,美丽,调和而且生动的。 她快乐的说: “这是一幅理想的图画……” 他回答说:“但是图画所缺少的而这里都有了。”一面也盯视着她。并且,很自然的伸过手去把她的手臂挽着,感着新的欢乐地同她散步,合拍的走,低声的说话,俨然是一对爱人——一对尚未结婚的爱人的样子,因为结过婚的爱人又比较大胆了。 他们走到来今雨轩的时候,忽然遇见另一对人,于是停止了。 “珊君!”白华叫道。 “哦,你们俩也来……”珊君说。接着她向她旁边的人介绍说: “你们不认识吧……刘希坚先生……杨仲平。” 杨仲平是个身段不很高大的少年,和珊君恰恰配得上的一个,带着江南人所富有文雅的气质。他这时赶紧和刘希坚握一下手,说: “珊君常常说到你。我很想来拜访你,可是都没有机会。” “谢谢你。我差不多天天都看到你的文章呢。”他回答,其实他没有真的看。于是觉得这一位名震北京的小说家,很漂亮,也许是将要结婚的缘故,修饰得很象一个交际家,一个在女伴中很可自鸣得意的人物。 “惭愧得很,那些都不象东西。” 同时白华在告诉珊君说: “我已经同密司王说好了,她已经答应替你当傧相,可是她正在为衣服为难……” 四个人便一路走了。 刘希坚和杨仲平谈起话来。他总是很喜欢去了解一个新认识的人,如同他喜欢去了解某种新兴的学说一样。但结果他对于这位被当代文坛所推崇的小说家很感到失望了,因为他觉得这位小说家简直是一个盲目的创作者,不但不注意时代的潮流,连一点确定的见解也没有,所说的都是躲在象牙塔里的文人所惯说的呓语…… “艺术是独立在空间的!”这就是代表他的艺术观的一句最精彩的话。 于是走到路的转角,他们便彼此分开地走了。刘希坚回顾着那一对人的背影,不自觉的生了一种感想: “可怜,”他有点阴郁的想——“这两个也是文坛中的好角色……” 白华却伸过手腕来,这一次是她去挽他,并且把一个笑脸朝着他说: “你看他们俩还需要行一次婚礼,这简直是一种滑稽……” 他没有回答她,因为他沉思着——满眼是二十世纪的人,纵然在知识分子里,满眼也都是十八世纪的头脑…… “你不觉得么?”她接着问。 他没有注意她所说的,只得冒险地向她微笑着,而指着一团牡丹花来遮掩说: “你喜欢那种颜色?” “我都不喜欢。”她望了一眼说。 “为什么?” “贵族的样子。” “对了。”他一面和她穿到社稷坛去。“这种花的样子也不好看!花太大,梗子又短小,叶子又没有劲。” “出丑,还是国花呢。” “并且从前的文人还把美人来比花——也许就是这种花吧。” “其实花那有人美,”他接着又说:“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比人体更美的,尤其是——”他把话咽住了,却笑着看她一下。 她默着,感着欢乐的默着。他也就不再说了。他望着那阳光从黄瓦上反射出来的闪光,一面呼吸着带香味的空气,而寻思着这散步所给他的愉快,就更用力的把她挽着。 过一会她也开口说: “公园实在是社会上一个很大的需要,”她差不多是身体挨着他,声音就发在他的颈项边。“可惜中国只有贵族的公园。” “我想不久就会把它改做平民的。” 他们又把话停止了。各人怀着自己的思想而默着,走出了这一个已经成为遗迹的偏殿。 这时他又悄然看了她一眼,忽然看出他以前所忽略的东西,就是她的眉毛是特别的长,而且有力的弯在眼睛上,仿佛便是一篇她的个性的描写。并且他觉得她的黑眼珠凝聚着熠熠的光彩,是一种美的而同时又是庄严的——他想不出宇宙间有什么东西来和它形容,甚至于——他这样认为——深夜里的两颗明星并不足奇的,那实在太平常了。 于是他重新用力的挽拢了她,几乎要停了脚步的说: “华!”他下意识地把她的“白”字去掉了。“我们象这样散步还是第一次呢。” 她立刻偏过脸来。 “你忘了以前的么?”她有点诧异的问。 “以前的不同,”他微笑着回答:“这一次才真的使我——”他望着她沉思的脸。“你未必没有一种感觉么?” 她懂了他的意思。 “自然,”她柔和的说:“新的散步自然有一种新的感觉。”一面把眼中的光彩射过来,如同从太阳光中散下来许多欢乐。 “那么你感觉的是什么呢?” “你的呢?”她反问。 他几乎挨着她的耳朵说: “我感觉以后不能一个人散步了,无论那样的散步都必须和你……” 她出声的笑起来了——这种笑声是真实的,是从本能中开放出来的,也就是被过分的欢喜和爱情的骄傲所激动的笑声。 “现在,我听你的,”他等她笑声止了之后又说。 “随你怎样想都好,”她的脸颊泛上红晕的说:“我是知道你的。随你怎样想……” “那末同我的一样,”他觉得这句话并不是一个探险。 “你这样想?”她思索着问。 “是的,”他有点沉着声音说:“倒不如说是我的信念,并且我不能把这种信念推翻了。” “我知道,”她的脸发着烧了:“我完全知道,”接着她又看着他说:“我很早以前就知道了。”于是垂下头,一直默着。 他也一直注视着她。随后,他觉得他的感情——同时连理性也在鼓励他,命令他,如同他的信仰指挥他去战斗一样,他不能不让那一种血仿佛电流似的通过他的全身…… “华……”他的声音是颤着,而又动人。 但是她突然象发疯一样的昂起头来了。 “我们,”她闪光的眼睛上布了一些阴影,“我们之间有阻碍呢!” 他仿佛站在战线的前锋上受了一击,却又不能把他的力量去报复那击他的人,便完全忍耐的沉下头去,显然有点心伤。 “我们不能打破么?”他瞬即鼓起勇气来说,而且想到他从前的愿望,便立刻增壮了许多精神。 “你能够丢开你的信仰?”她显然不相信这种改变。 “当然不——”他想一想便决定了:“我所希望的是你。” 她奇怪起来。 “如果不是你,”随着她正经的说:“我简直要承认这一句话是我的羞辱呢。” 于是他照着他自己的方略去向她解释。他完全把自己处于战斗者的地位,现在他整个的性格和机智,大胆地,理智地向她解释,并且他觉得这是一个最好的时期,而胜败是应该在此一决的 这一次他和她的思想交绥算是他第一次没有为爱情而让步,但是他也没有得到胜利。 她最后只说:“我不会受人劝诱的,更不会受人屈服的。我也许明天就丢开安那其,也许我永远信仰它。这都是我自己的事情。” 她是刚强而且严肃的。 “好,”他觉得不必再向她进攻了。“我们不说这些吧。我希望你有一天会——好的,我为尊重你不说下去了。”他期待着以后的机会。 争论的结果,便这样的使他们沉默了许多时。 末了,他先开口——这时已向着公园的大门口走去了。 “想不到挽着手展开一次激烈的战争!……”他已经恢复了沉静的态度而微笑着说。 “对了,”她回答,显然那兴奋的感情也平静下去了,又从眼睛里露着柔媚的闪光。“倒象是一幕戏剧似的……你说呢?” “是爱情的?还是战争的?”他带点俏皮的问。 她变得很可爱了。 “我只承认是爱情的,”她坦然悄声的回答。接着她讥刺的玩笑说:“不过在这里面不是表示爱情的好地点。”她的眼光象一条魔人的鞭似的打在他脸上。 “你觉得应该在那儿呢?”他不受窘。 “至少,”她带点自负的神情说:“什么人都是在公园里,实在是太俗气的。”接着问:“你不觉得俗气么?” 他点了头。在心里,却想起他那时要发狂的情态,便也说——只暗暗的向他自己说: “接吻——这也太陈旧了。那末应该怎样呢?” 他们走出大门了。彼此握了一下手——这一下握手是含着新的意义和新的愉快的,握了好久,并且握得紧极了。 “明天早上我到你那里来……”她已经坐上洋车了,却转过脸来说,还沉重地把她的眼光留在他的心里。 他一直站着,在夕阳的余辉中,望着她的影子慢慢地远去,并且望着她被风吹开的头发而想着她——他认为她的性格是适宜于干点比较实际的工作…… 他被一个人拍了他的肩膀。 [book_title]六 “喂,”那个人向他说:“怎么的,站在这儿?” 他猛然转过身,看见是一个同志,一个最能够抄写和最擅长宣传的同志,也是一个为工作而不知疲劳的人物。 “印字机!”他叫出他的浑名了。“你也来逛公园么?”便和他握了手。 “我只是过路,”他的同志回答:“你怎么老不叫我王振伍呢?我们在中学时候就给你叫惯的。” “这是你光荣的称号呀!”他笑着说。 王振伍做出不乐意的样子: “我可不愿意这就是我的光荣呢。我们是该干出一点更大的工作的。”接着问:“你笑些什么?” “我快活我现在看见你,”他真心的说。 “我们不是常常见面么?” “也许是我自己的缘故,”他继续说:“我今天看见你特别觉得高兴。” “你发生什么得意的事?”王振伍猜着问。 “有一点,但是现在不是告诉你的时候。” “你站在这儿做什么?”王振伍猜想这是一个原因。 “看风景,”他玩笑的说。 “的确是一件雅事呀。”他的同志感到兴味似的说:“你一个人的情致倒不错……我呢,我成天只知道运动我的手和嘴,我从没有用眼睛看过风景——我不想这种开心……” 他插口问:“你现在到那儿去?” “回去。” “到我那儿去吧。” 两个人便动步了。 他们一面走着一面密谈起来。 “刚才,”王振伍低着声音说出秘密机关的代表名称——“‘我们的乐园’里接到一种消息……”他把眼睛看了两边——“恐怕在上海就要发生大事件呢,说不定就是空前的大事件……而且是马上就要发生的。” “什么时候接到的?” “下午一点钟,”接着又用低声说:“如果这一次真的发生了,是我们将来胜利的预兆……我们实在应该在这时发些火花……所以……好的,我们等着。” “那末你的意见呢?” “我自然是贯彻我的主张:须要流血。不流血——不流一次大血是不行的。就是我们要得到大成功,我们是必须经过许多小暴动,否则,要一次就将我们的全民众激动起来是不可能的。他们——我们的民众们是太幼稚了,至少要给他们几次大刺激,然后他们才能够醒觉而自立起来,而站到我们这一面。你觉得怎么样?” “我也这样想,现在我们最急切的就是牺牲——同时也就是暴动。我们是应该赶快把我们的火花散开去,并且要散得多,散得远。” “好的,我们等着。我想我们要走到紧张的第一步了。” 便不约而同的握了一次手。 于是静默地走了好些路。 “我刚才看见张铁英,”王振伍离开了正题目,说起闲话了:“她今天很不高兴,一连给我三个钉子碰。我想这是我替你受的冤枉……你今天没有看见她么?” “看见过,”刘希坚平淡的说,在他的心里还飘荡着白华的影子。 “这就是她不高兴的缘故了,”王振伍笑着说:“我猜的没有错。” “你不要乱猜,我和她没有什么的。” “我知道,”他望了希坚一眼。“我知道你们之间没有什么。在你的观念上——自然只是对于异性的观念上——你不会喜欢她。” 刘希坚没有回答。 “其实,”他接着带点严重的声音:“张铁英在我们的工作上她是成功的,可是——她在恋爱方面总是失败的。我听说她以前曾爱过好几个人,人家只把她当做开玩笑的目的。” “的确,”希坚承认了他的话。“她是我们的好同志,最能够工作的一个很难得的好同志。”却把恋爱的一面省略了。 “她真能够吃苦呢。” 王振伍接着称赞似的说:“这自然有她的历史做根据的。她父亲是一个雇农——” 刘希坚惊讶地插口问: “你怎么知道?” “她自己告诉我的。她说她九岁时候就替人家看过两条牛,她十四岁还在田上帮她父亲播种。你只看她的样子就会相信了……” “是的,”希坚用坚决的声调说:“我相信。我早就看出她不是出身于资产阶级——” “连小资产阶级也不是呢,”王振伍赶快地补充说。 “她怎样跑到北京来的呢?”希坚探求的问:“为什么她离开她的环境?” “我不大清楚。她没有对我说。她只说她的父亲被穷苦所迫而变成一个暴戾的酒鬼,要卖她……我想她跑出来就是这个缘故。” 刘希坚沉思着。 王振伍接着问: “她没有对你说过么?” “没有,”刘希坚简单的回答。 “怎么会没有呢?” “不知道,她从没有说到她以前的生活。” “大约是这样的,”王振伍想了一想便分析的说:“她把我看做一个朋友,而把你看做……唉,我们所处的地位正相反!” 刘希坚被这位忠实朋友的自白而笑起来了。他想着这位朋友在工作上是前进的,在恋爱上便常常被人挤到落伍者的地位。 “你可以努力进行,”他笑着说。 “完全没有用。”王振伍尊重的回答:“你知道,我在这方面是不行的。我努力也不行。我已经失败过好几次了。对于张铁英,我认为是最后的一次,以后我不想再讲恋爱了。” “你们怎么样呢?”刘希坚完全关心他朋友的问。 “没有什么,”他低沉着声音说:“我不会使女性喜欢,这就包括一切了。不过我对于张铁英并不这样想,因为我认为在我和她的出身阶级的立场上,我们是应该结合的。你知道,我也是从……”他把话停住了。过了一会又接下说:“我常常回想我以前当学徒的生活……” 刘希坚不作声,只望一下他朋友的脸,在心里充满着对于这朋友的历史的同情。 彼此都沉默着。 这时的天色已经灰黯起来了;暮霭掩住了城墙上的楼阁;孤雁开始在迷茫的天野里作哀鸣的盘旋;晚风躲在黑暗里而停止在树梢上;路上的行人和车马都忙碌地幌动于淡薄的灯光里…… 王振伍忽然用慎重的低音说: “上海内外棉织会社的罢工风潮,我对于这风潮的扩大,认为革命快走到爆发的时期。你呢?” 刘希坚向他点着头。“到公寓里再谈,”他说。 他们便加快了脚步;十分钟之后,就走进三星公寓的大门。 [book_title]七 刘希坚照着他的习惯,在饭后吸着香烟,靠在藤椅上,如同他干过疲劳的工作而休息的样子,现着一种惬意的沉思,吐着烟丝。 他的朋友,却因为吃饱了肚子,精神反十分兴旺起来。人家说“王振伍是一架印字机”,那意思,有一半就是说他不知道疲倦,因为他的身体象铁一般的坚实,同时也象铁一般的不会得病。他是健壮而且耐苦的。这时他仍然把他坚实的身体坐在四方的凳子上——一张北京城公寓的特色之一的凳子上,而且笔直地坐着,喝着那带点油质的公寓里的白开水。 “你好象很疲倦了,”他望着刘希坚说:“你白天做了很多的工作么?” “惭愧呀!”刘希坚心里想:“什么都没有做。”但他不愿意说他有许多时间都消耗在中央公园里,便笑着回答他:“这是我的习惯,也许是小布尔乔亚的习惯呢……我并不喜欢的。” “不能改?” “我还没有试验过。也许是这习惯太小了,值不得费许多心思去想改革的。” 王振伍却摇了头。 “你没有想到吧了,”他反对的说:“虽然小……可是和‘意识’是有密切关系的。” 刘希坚不想和他辩驳,只沉思地吐着烟丝,烟丝成圈地袅上去,宛如是一种闲暇的消遣。 “你倒学会吸烟——不,是吹烟的技术,”王振伍看着飘浮的烟圈,一面笑着说。 “几乎是十年的练习,”刘希坚也笑着回答。“你呢?”接着问:“你为什么不吸烟?” “一定要吸烟么?……我一吸烟就头痛。” 他们这样的闲谈着,慢慢地把话锋转变了,转到他们的工作,策略,新加入的同志以及苏联的经济和教育等的建设。随后,他们的谈话转到了上海的罢工风潮。 “这一次内外棉织会社罢工风潮的扩大……”王振伍开头说,带着非常关心的神气。 刘希坚也不象懒散的样子了,他从藤椅上端坐起来,把香烟头“吱”的一声丢到痰孟里。 他们便兴奋地谈着。彼此都对于这罢工的社会根据作了深切的检讨。 刘希坚,他从经济问题观察今日的帝国主义。“无论帝国主义在我们中国将施行怎样的威力,帝国主义的自身虽已取得暂时稳定,而总的方面是趋向于崩溃的,那末社会主义革命的爆发是不可避免的。”接着他补充一句——“这次上海的罢工风潮应该使它扩大到全国……” 王振伍同意了他的话。只说: “我认为这一定要扩大;并且扩大起来的结果,不仅是中国劳动者对于帝国主义底资本家的反抗,还深入地造成中国各阶级的联盟而发生民族革命的运动。” 刘希坚沉思着。 “但是,”他带着思索的说:“民族革命纵然成功了,然而终究是不能长久的,因为这时代的要求是阶级斗争的尖锐化。” “自然,”王振伍回答说:“那只是一个阶段。” 谈话就停顿了。 刘希坚又燃上一支香烟,又靠在藤椅上,吐着连环的烟圈…… 暂时的沉默之后,王振伍重新告诉他一个消息: “早上我听说,在顾正洪追悼会上被捕的四个学生,已经被英巡捕房枪毙了。” “你从那里得来的?”刘希坚惊诧的问。 “从一个通信社。不过这事情的发生是可能的。现在帝国主义所采取的压迫手段,是越来越暴戾越残酷的。我们不能够把‘国际公法’来评衡帝国主义对于半殖民地的行动。所以,”王振伍带着不平的声音接下说:“四个学生被违法的执行枪决,的确不能看做意外的事情。” “如果这样,”刘希坚却平静的说:“那好极了,风潮就立刻扩大起来了,说不定就会扩大到全国呢。” 王振伍想着什么似的不作声。 刘希坚便接着说: “我认为帝国主义应该聪明一点;否则,那举动,实在对于世界的帝国主义都没有利益。因为,那枪毙四个学生的枪声,我认为是替我们的民族革命放一个发动的信号。” “我不象你这样乐观的观察,”王振伍有点阴郁的说:“杀死几个半殖民地的人民,这不过是帝国主义很平常的玩笑吧了。” “不错,”刘希坚回答说:“我们不管他们是玩笑或者是策略,我们只是看那事情的影响和效力,是不是和帝国主义没有利益。” 显然,王振伍对于帝国主义的野蛮行为,是深深地感着愤慨的。他的脸颊在讨论着罢工风潮的事件之中,已渐渐的发烧起来了。在他充足的眼神里,灼闪着热烈的光…… “现在,”他最后兴奋地,却又客观的说:“我们等着,等着我们民族革命的爆发!” 于是他看了一下左手上的那只车掌的手表——“十点半钟了。”他说,便带着新时代将临的信仰,欣然地和刘希坚紧紧的握一握手,走了出去。 刘希坚又重新燃上香烟,而且重新靠在藤椅上,可是他没有吐着烟圈了,只把香烟挟在手指间,让它自然地消蚀着。 这时他的思想是纷乱的。许多复杂的问题和严重的事件都挤在他的脑子里:内外棉织会社的罢工——枪杀工人——拒绝工人上工,和文治大学学生的被捕,上海大学学生的被捕,以及帝国主义的横暴行为,都强烈地刺激着他的神经。尤其是这风潮的扩大,将怎样地造成中国民族革命的诸问题,更深深的钉在他的脑筋里。 他渐渐的由沉思感到苦闷了。“冷静一点,”他向他自己警告说:“在昏乱的头脑里是解决不了什么的。”便丢下香烟,跑到院子里。 在繁星闪耀的天幕底下,他一连作了五六个深呼吸。北京的夏天的夜,是凉快的,空间飘荡着清凉的微风。他的精神便爽然了。仿佛他的头脑注射了什么药水,立刻清醒而警觉起来。随着他把手插在裤袋里,暂时丢开那各种问题和事件,只当做休息的散步似的,在宽敞的院子里徘徊着。 院子的两旁射出黄色的灯光,隐约地照着他来回散步的影。周围的安静使他一步一步地听出他的皮鞋踏在砖块上的声音。夜是静寂的,一切在阳光底下的烦声,也都在夜色里静寂着。只有远处汽车的喇叭和附近的蛙鸣,断断续续地流荡在清凉的空气里。 他觉得在这样的夜色里散步,怀着无所忧虑的心情,的确有一种怡然自得的乐趣,如同解放了全身的一切,欢喜而且舒服的。 “然而是——”他自己分析的想:“小布尔乔亚才能够的一种闲暇的享乐呀……”想着便不自觉的笑了起来。 这时,在他周围的静寂的空气,突然地破裂了,一种强烈的喊声激动了整个的夜,把一切都惊醒而且扰乱了。 他惊觉地听着这可怕的喊声: “号外——上海大屠杀号外!” 他立刻跑到大门外去。 胡同里很黑。街灯吐着惨黯的光。小小的黑影在那里跑动…… “卖号外的,这里!”他焦急的高声的喊。 一个小孩子喊着跑过来了。 他急促的买了一张,飞快的跑到房子里,于是在明亮的电灯底下,在他惊慌的眼睛里,跳着一串可怕的字—— 英巡捕房连开排枪射击数千徒手群众! [book_title]八 刘希坚带着惨笑地把号外看下去: “日前为援助日纱厂而遭逮捕之学生,捕房施以极苛刻之待遇,且无释放消息,因此昨日上海学生联合会议决于今日(卅)分组出发,从事大规模演讲。今晨学生分队入租界演讲者,以七人为一组,演讲工人被杀及学生被捕等情形。但此种演讲队一入租界,租界捕房即加逮捕。下午一时后,学生在马路演讲者尤多。至下午三时,有两小队在大马路永安公司前演讲,被巡捕以残酷手段捕入老闸捕房,后又陆续逮捕数起。于是有学生二百余人会集,群至老闸捕房门前,要求释放被捕同学,否则愿全体入狱。当时学生均系徒手,并无暴动行为。且马路上市民群众虽因聚观奔集,达二千余人之多,亦绝无扰乱行动。不料老闸捕房竟召集全班巡捕,站立门前,连续开放排枪。于是二千余人之徒手学生及市民群众,均在枪弹中血肉横飞……” 他看着这号外,他的血便鼎沸了。他的头脑仿佛要炸开一般的发烧着。他痛苦地捺着号外,长久地沉默着——而这种沉默是他从来所没有的。他觉得他自己的背上也着实的中了帝国主义的枪弹…… 但是,他终于把这激动制止了。“好的,”他差不多是冷酷地自语着——“现在,我们走到紧张中去吧!”于是他恢复了他平常的沉静,他靠在藤椅上,思想着,一面用力的吸着烟卷,如同他用力的筹划着消灭帝国主义的策略一样。 这时那院子里也发生一种骚乱了。每一个房间里的灯光都亮了。许多学生都在念着号外。那激昂的,愤慨的,暴怒的,以及叫骂的和叹息的,种种声音,揉成一片深夜的恐怖。电话的铃声乱响着。最容易打盹的小伙计也兴奋起来了,在院子里跑来跑去…… 什么都在动。人动了。空气动了。深眠的黑夜也动了。 刘希坚也从可怕的沉思里站起来,匆匆的拿了帽子,走出房门…… “你到那儿去?”迎面他就听见一种尖锐的,可是带点发颤的声音。 他一看,站在他面前的是白华。 “怎么,你跑来了?”他问。 白华一下就捉住他的手腕,现着一个紧张而悲伤的面孔,眼眶里还留着眼泪的余滴的闪光。 “唉,我想你已经知道了,那上海的——”她咽着声音说。 “是的,”刘希坚平静的回答,“我已经知道。”接着便问她:“你怎么变成这样子?”他觉得她仿佛变成一个遭了丧事的女孩子似的。 “怎么,你问的是什么意思?”她糊涂的问。于是她将他的手腕捉得更紧了,并且把身体紧紧的挨着他,这使他感觉着她的血在他衣服外面奔流着,同时她的手在他的手腕上发颤。 “你冷么?” “不。” 刘希坚便同她走进房间里。 在灯光底下,他看出,她完全变了样子了。平常,她是快乐的,傲慢而且妩媚的。但现在,她的脸上的表情是紧张的。似乎生来第一个强烈的刺激把她全部的神经刺痛着。她有点苍白,同时又有点发烧,她是深陷在伟大的愤慨里而激动着。 “白华,”他握着她的手说:“你怎么——你真激动得利害……” 她一面和他坐在床沿上,一面说: “是的,我激动,然而怎能够使我不激动呢?” 刘希坚沉默着,他觉得这时候是不必对谁说什么安慰的。 “那号外是真的么?”白华忽然象自语似的问:“是真的消息么?那样,唉,象那样开放排枪?” “当然是真的,”刘希坚沉静的,坚决的说:“这事情的发生是极其可能的。帝国主义在半殖民地的国家里,不会顾忌他的任何行为的。” “但是——这是空前的大屠杀呀……” “虽说是空前,但,也许并不是绝后的大屠杀。” “你这样觉得?唉,那样太可怕了。这简直是把我们当为印度了……” 她是太兴奋了。刘希坚觉得她是再经不起刺激的,便立刻把话转了方向: “你对于这事情有什么意见?”他平静的问。 白华揩了她眼角上的泪滴。“我还没有……”她带点嘶音说。 “应该有一点意见才是,我认为。” “我不能够想……好象我失掉了理智……我完全被感情支配着。”她自白的回答,显然她的血还在那细白的皮肤里奔流着。 “不过,我们应该冷静一点,因为我们应该想出对付这残酷行为的策略。” “那是对的,”她慢慢的说:“可是,这时候,你要我怎么样呢?我差不多忘掉了我自己。” 刘希坚抚摩着她的手背说: “你这样也是好的。至少,你的青春的生命力比我强,我已经被环境造成了我的冷酷……” 白华被他的最后一句话吓了一下,她张大眼睛直瞧着他。 “你怎么这样说?”她用力捉住他的手。 “没有什么……你以后会知道。”他本来还要说——“我的工作不允许我有激动的疯狂,”却一眼瞥见她的眼睛里充满着疑虑的光,便止住了。 “我不要你这样!我不要你这样!”她热情地诚恳地望着他。 “我了解你……”他温和的说。 白华还望了他许久。他笑了。他们两个人的谈话便停止着。 一个小伙计跑到他门口来喊: “刘先生,电话!” 他跑去了。回来说: “白华,我有事,我必须马上去。” 白华也忽然想起,她是也应该到她的同志们那里去的。于是她说: “我也要走了。” 两个人便走出了大门。 街上是黑暗的,弥漫在黑暗中的空气在震颤着——四周都互相响应着可怕的叫声:号外! 白华仍然很用力的捉住他的手腕,如同她需要这样的捉住他,才能够坦然地在无边的黑暗里走着,然而他终于和她分手了。 “我要往东……”他忽然说。 白华迟疑地望着他,便柔弱地向他点一下头。他重新用力的握了她的手,仍然觉得她的手是在发颤…… “明天见,”他压制着向她说。 她默着走去了。当他站着望着她的影,那慢慢的被黑暗掩没去的影,他觉得——他的心是颤颤地动着了。 “白华……”他悄声的自语着。 可是,他立刻就把这种情绪制止了。他是有更伟大更紧要的工作在前面等着他去努力的。他便转了一个弯,挺着胸脯,大踏步的穿过黑暗,走向“我们的乐园”去。 [book_title]九 走进那五间打通的北房,在灯光里,呈着一种严肃的气象。许多人都苦闷地吸着烟,沉默着,坐在那里。没有一个人的脸上浮些笑容。也没有一个人现着青春的神气。虽然大家都认识,却没有谁和谁谈话。仿佛这一间会议室,正在演着一幕苦闷的哑剧。只有壁上的挂钟在那里作响,表示还有一件东西是在那里活动。其余的一切全沉默了,象沉默地罩在会议桌上的白布一样。 三四个同志闪起眼睛向刘希坚点了点头,又一动也不动的吸着烟。 刘希坚走进这沉默的人群,坐到一个空位上。他也从衣袋里拿出香烟来,也和别人一样的苦闷地吸着。 这时他听到在他的右边有一种低音的谈话: “一定,扩大到全国。” “是的……帝国主义的这一著并不是胜利的策略。” “我们的民族正需要这种刺激……” “虽然,流血是悲惨的,然而在某一时期,流血对于革命是不可避免的……所以,这一次……” 刘希坚转过眼睛去看这低声谈话的人,是一个瘦小的女士和一个穿西服的少年——张异兰和郑鸿烈。这位张女士的身体虽然象一枝兰花一般地瘦伶伶的,可是她的气魄却比她的身体大到好几倍。她是他们之中的一个很出色的女同志。从前,以自由恋爱而闹翻了湖南××女学的就是她。 忽然,一种沉重的声音冲破了这空间的沉默,那是一种很尊严的宣布开会的声音。 大家都动了。集中到会议桌上,围拢地坐着,许多人的手上捺着小纸条。 “现在,宣布开会!” 每一个人的精神都兴旺起来,注意力集中着,静静的听着主席的报告。 主席是四十多岁而仍然象少年一般健壮的人,手上拿着训令和许多电稿,眼光炯炯地直射着会议桌的中央。 “这次会议包含着一个严重的意义,”他开始说。 周围的人静听着,并且每一个人都很严肃。虽然有许多人还吸着香烟,但是喷出来的烟丝,更增加了严肃的景象。 随着,主席读了上级发下的指示。这指示的每一个字都深深的穿到每一个人的头脑中去。并且每一个人的头脑中都浮上许多新的工作和新的意义。新时代的影子在大家的眼前开展起来…… 会议便这样的继续着:发表意见。讨论。议决。一直到天色将明了。 然而会议的人并不显露着疲倦,似乎日常的瞌睡已远离了这些人,而他们只是兴奋着,兴奋着,深深的记着各种议决案和每一个同志的脸色和发言的声音。并且,关于新的工作的开始,大家都感着满足的愉快而欣然地浮出微笑来。“天明之后,我们的工作就要变更世界了!”大家怀着这样灿烂的信仰而离开。 “再见!”彼此握着手,用一种胜利的腔调说着。 而且,在大家的心里,都默默的筹划着自己的工作而希望着天明——就是立刻要跑出一轮红日的明天! 明天,依照党的指导,他们的新工作就开始了! 明天,全国报纸的第一页都要用特大号标题:帝国主义在上海屠杀徒手民众! 明天,他们要使这屠杀的事件强有力的打进中华民族的灵魂! 明天,被压迫的民族要独立地站起来了,要赤裸裸的和帝国主义对立着而举起革命的武器! 明天,他们就要向全世界被压迫民族发表宣言:起来,向帝国主义进攻! 明天,他们可以看见北京民众为这样的革命运动而疯狂起来! 明天! 刘希坚也深切地怀着这红色的信仰而走出“我们的乐园”。 在路上,在黎明之前的深夜里,繁星已渐渐的隐灭了。只留着几颗大星还在旷阔的天野里闪烁着寂寥的光。黑暗是已经开始逃遁了。东方的一带,隐隐地,晨曦在开展着。那鲜红的朝霞,也布满在黑云的后面而寻着出路。晨风也吹来了,鼓动着欲明的天色,震动着飘摇的市招,发出微微的低音的歌唱。天气由晨风而变冷了。同时,许多路上的黑影也各在那里变化,慢慢的露出物象的轮廓来。鸟儿也睡醒了,从树上发出各种的叫鸣。并且,在街道的远处,这头到那头,都可以听到一些沉重的脚步的声音。跟着,那北京城特备的推粪车,也“轧轧轧”地在不平的马路上响着。各种都象征着——等待着黎明的到来。 刘希坚由空阔的大街而转到一条狭小的胡同了。胡同口的煤油灯还吐着残喘的光,灯心在玻璃罩里结着红花。他忽然一抬头,看见那一块“于右任书”的三星公寓的匾额。 他站着打门。重新望着东方的黎明之影,向着广阔的空间,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觉得这清新的空气里有一种使人爽快的甜的流质。接着他又深深的吸了一口。小伙计把门开了。他带着新鲜的愉快而跨进门限去。 走进房间的时候,电灯的光已慢慢地淡薄而且昏黯下去了。可是,跟着,那黎明便从树梢上,屋瓦上,悄悄地,使人感觉着而又没有声音地,跑进了窗子,于是那充满着黑暗的屋角便灰白起来。 他愉快地靠在那张藤椅上,想着他自己的生活是建筑在有代价的生活上面,因为他是负着历史的使命的,而且尽他的能力去加紧这历史的进行。他是要生活在新时代里的,而且他要作为这新时代的建筑工人的一员。他自己,把所有的一切都交给他的“信仰”,如同欧洲的圣处女把一切都交给玛利亚一样。现在,他没有需要,他所需要的只有他的工作的成功。他也没有别的希望,除了他希望全世界的无产阶级都站起来。 他想着,想了许久,便忽然从兴奋中打起呵欠了。同时,他的头脑里便闪着同志们的面貌,会议室的严肃,和响着许多零碎的言语——同志们的声音,主席用沉毅的态度说着,“……各阶级联盟的民族革命……阶级斗争的尖锐化……”跟着,在许多零碎的响声之中又响起卖号外的叫喊: “大屠杀……” 随后,一切声音都变成一种混合的声音了,如同小苍蝇“嗡嗡”一般地,而且渐渐的远了去,模糊去,静寂了。 [book_title]一○ ……机关枪“扑扑扑”的响,帝国主义的武装向群众屠杀。 ……口号:前进! ……群众冲上去。 ……空间在叫喊。火在奔流。血在闪耀。群众在苦斗。 ……都市暴动着。乡村暴动着。森林和旷野也暴动着。 ……地球上的一切都在崩溃。全世界象一只风车似的在急遽的转变。 ……帝国主义跟着世纪末没落下去。 ……殖民地站起来了。贫苦的群众从血泊中站起来了。 ……举着鲜血一般的红的旗子。 ……欢呼:斗争的胜利! 一个新的时代象一轮美丽的夏天的红日,从远远的地平线上露出了辉煌的色彩,迅速地开展了,把锋利的光芒照耀在世界,照耀在殖民地,照耀在斗争的群众,照耀在刘希坚的眼前。 “世界的无产者万岁!”他高声的叫。 周围的群众欢呼着。 欢呼的声音震动着他,如同海洋的波浪震动着一只小船,他的心便在这波浪中热烈地跳荡着。 随后他伸出了他的手,许多人跑上来和他握着,而且,他看见白华也跑来了,他便鼓动全身的气力去和她握手。 “我们是同志!”他欢乐的说。 “我们是同志,”一个回响。 他笑着。于是,眼睛朦胧地张开了,他忽然看见站在他面前的王振伍,自己的手正和他的手互相地紧握着。 “怎么,你看见了什么?”王振伍笑着问。 他的头脑里还盘旋着许多伟大的憧憬,他的脸上还欣然地微笑着。他揩一揩眼睛,从藤椅上站起来了。 “做了很好的梦,”他回答说。 这时,清晨已经来到了。阳光美丽地照在树叶上,闪着许多小小的鳞片。风在轻轻的荡。鸟儿在屋瓦上歌唱。院子里平铺着一片早上的安静。 他把窗纸卷上了;把房门打开;站在门边向着蔚蓝色的天空作了三个深深的呼吸。他觉得每一口吸进去的空气都使他的神经活动而清醒起来。 “你的精神真不错,”他说,一面喝着冷开水,看着王振伍笔直地坐在床沿上,毫无倦意的样子。 “我想我今夜不睡也不要紧,”王振伍回答:“昨夜我太兴奋了,现在还是兴奋着,我没有瞌睡。而且,我们的工作就要开始了。我们都不能睡。我们要看着北京城变动起来,还要把我们自己也参加到这变动里面。我们能够不需要瞌睡就好了,因为这样,可以让我们整天整夜的工作着。” “好同志!”刘希坚接着说:“但是我的身体太不行了,只一夜工夫,便从藤椅上睡起来……”说着便划上洋火,燃了香烟。 王振伍向他笑着。“我是例外的……”他说。 “不。”刘希坚吐了烟丝说:“健壮的身体是我们需要的。坏的身体干不出什么工作。我很烦恼我的身体不健壮。” “还算好——当然不如我的,我是一条牛——有人这样说。” 刘希坚笑起来了。是很满意的笑,他觉得这个同志完全是一个忠实的人。 王振伍还在继续着——“说我象牛,我总不大喜欢……”说着,他自己也有点好笑起来。 刘希坚忽然问: “现在几点钟了?”因为他自己的表停住了。 “六点四十分,”王振伍看了手表说。 刘希坚从裤袋里拖出一只钢表来,一面开着机器一面说: “好的。我们开始工作吧。沉寂的北京城马上就动起来,叫起来,骚乱起来了。” 王振伍接着说:“是的,北京城就要象一只野兽了。”他兴奋地挥动着他的手腕——“我是常常都等着这样的一天的。现在给我等到了。我们开始工作——新的工作。我们的工作象堆栈里的货物,堆着堆着,等待我们去搬运,我们就开始吧。” 可是刘希坚问他:“你来这里有什么事?” 他忽然笑起来,说是没有什么事,只因为他一个人躲在房子里等着天明,觉得很苦闷,便满街满胡同的走,最后走到这里来。 “现在我走了,”他说:“我的工作不能使我再等待了。我现在要真的变成一架印字机,”他有点玩笑地——“我要从我的身上弄出许多传单来,几千几万张的传单……” “再见!”他笑着告别。 “再见,”刘希坚向他点着头回答说。 于是,他的宽大的身体便挤出房门,穿过院子…… 刘希坚又燃上香烟,吸着,很用力的吸,一面沉思着。他立刻追想了他刚才所做的梦,梦太好了,仿佛是许多希望把它织成的。“这是新时代的象征……”他微笑地在心里说着。尤其是白华——他想——她也转变了,她丢开了那些无聊的思想和人们,而和他走上一个道路——一个正确光明的道路……想到这里,一种灿烂的光辉便从他的微笑中浮起来了。 他愉快地把眼睛望到窗外:那天野仿佛是一片蔚蓝的海,澄清而含着笑意,一群鸟儿正在那里飞翔着,歌唱着。阳光使地上的一切都穿上美丽的披肩…… “天气太好了,”他想。然而立刻有一种尖锐的思想穿进了他的脑筋——“在碧色的天空之下正流着鲜红的血……”他的心便紧了一下。接着他把眉毛皱起来了。他恼怒地转过身,第一眼便接触了那张平展在桌上的号外——那平常的字所联拢来的可骇的事实。他的愤怒便一直从他的灵魂中叫喊起来。他向着那号外上的“帝国主义,恨恨地给了一个侮蔑的眼光。随后把这号外丢开了。 桌子上,现着纷乱地叠在一块的原稿纸,几本马克思主义与列宁主义的日文书籍,一些讲义,一个墨水瓶——这个瓶子开着口,如同一个饥饿的小孩子张着小嘴一样,等待着进口的东西。 于是他立刻拿了笔,把笔头深入到墨水中间,他开始工作了。 他要起草三种宣言。他写着第一种:“为五卅惨案向世界无产阶级宣言!” [book_title]一一 院子里慢慢地骚乱起来了。 许多学生,都拿着报纸,从这个房间到那个房间,狂瞀地跑着,传达着专电上的消息。虽然他们所知道的都是一样的事,“帝国主义在上海大屠杀!”可是他们仿佛彼此都不知道,便互相报告着。谁的脸部都是很紧张的。谁的声音都是愤怒和激昂的。谁的精神都深深的刻着屠杀的血迹。谁的情感都在高涨和扩大。谁的行动都越过了平常的形式。大家——在这个院子里——没有一个人不仿佛得了神经病似的疯狂起来。并且没有间断地从各人的激昂的声音中响出激烈的言论: ——中国人也是人! ——宣战就宣战! ——我们人多。我们以五十个拚他一个都拼得赢! ——狗!帝国主义! ——什么文明的国家——野兽! ——我们把全国的钱都集中起来,还打不过英国和日本么? ——我们自动的当兵去! ——我们宁肯死,不能做亡国奴! ——…… 宽大的院子,被这样狂热的,从愤怒的火焰中吐出来的人声,喧嚷着,而且完全扰乱了,如同这院子里所流动的不是空气,只是人们的疯狂的呼吁。并且这人声还一直的增高去,扩大去,变成了一片波浪。 这一群聚集在院子里的学生,大家现着一个紧张的脸,仿佛是一队待发的出征的战士,彼此兴奋地显露着“宁死不辱”的气概,被单纯的“爱国”的热情激动着。 伙计,小伙计,掌柜,厨子,也慢慢的参加到这人群里面来了。随后那女掌柜也换了一件干净的蓝布衫,蹬着尖头的小脚,向着这院子走来。 女掌柜被学生称为“掌柜的秘书”,因为掌柜是一个胖胖的京兆人,十足的带着京兆人的敦厚和一种特别的嗜好,差不多整天的时间都玩在两只小小的鸟儿上面,所以公寓里的各种施设,尤其是向学生们要钱,都是女掌柜的费心。她虽然不识字,可是会写: “十三号入四元”这一类的数目。 她平常不大走出那一间“闺房”——学生们为她起名的那间不很透亮的房子,因为她已经有一个九岁的小姑娘,她害伯她出乱子,便自己来作一个模范,为的她看见那几个唱着“桩桩件件”的学生常常把前门外的“花姑娘”弄到房子里来。 “不好生念书……”她常常看不过眼的向掌柜说。 可是今天,她变成很坦然地和年轻的学生们挤在一块了。她听着大家说,虽然没有完全懂,却知道是一件并不小可的事情,便七分感动三分好奇的听着。 “什么叫做帝国主义?”她放大了胆子问。 一个学生便向她解释说: “靠自己的武力来压迫别的国家,这就是帝国主义。” 她转着眼珠想着。 另一个学生又向她说: “割据别人的土地,剥夺别人的财产,把别人的人民当做奴隶看待的,就是帝国主义。” 她一半明白的点着头。 “八国联军打我们的,那些都是帝国主义,”伙计在旁边插嘴的自语着。 “你知道!”女掌柜横了他一眼——“先生们在这儿,你知道些什么?”伙计便默着。她接着问: “这年头有多少帝国主义?” 有两个学生向她笑着。她不好意思起来——“咱没有进过学堂,”她小声的说。 “可多呢,”先前那个学生又回答她:“现在世界上的帝国主义可不少,最大的是英国,日本,美国……” 她觉得什么都懂了。 “在上海杀我们弟兄的就是英国帝国主义……”她记帐式的说着。 “对了。” 于是她觉得她今天见了一个很大的世面。她懂得了许多。“这年头的新事情可懂不完……”她想,于是一种深刻的回忆从她的心里浮出来,她认为这回忆之中的事,是这些“年轻的先生们”所不曾看见的。她记得那一年是庚子年。 “义和团是不怕洋鬼子的,”她记忆着,突然说。 学生们的谈话便停止了。大家的眼睛都看着她,她暗暗的猜度那些眼睛看她的意思,一面壮着胆子,终于把她的故事——在她的生活中算是唯一值得公开的故事,说出来了。 “可惨呢,”她结论的说:“八国联军打进北京城,把什么全毁了,把小孩子的肚皮都拉开呢,大人可别提……”接着她慢慢的红起脸来说:“洋鬼子实在野蛮呢,一见女人就——” 学生们便响起了一些笑声。 “别乐!”她严肃的说:“那是悲惨的事情呵。” 小伙计忽然快乐的叫着: “宰洋鬼子去!” “你懂得什么!”她说,一面轻轻的在小伙计的头上掠了一个巴掌。 小伙计跑开了。他在院子的周围走着。他发觉所有的房间里都没有人,只有“刘先生”还躲在房间里。他带着许多消息的走了进去。 “刘先生,你怎么不出去?”小伙计惊讶的问。 刘希坚正放下那枝钢笔,将腰间靠在藤椅上,稍稍地向后仰着,眼睛不动的看着宣言的草稿。 “有什么事?”他偏过脸,看着小伙计。 “院子里满热闹呢,”他报告的说:“全体的先生们都在那里。”接着便放大了声音说:“八国联军的洋鬼子又要打进来了……” 刘希坚笑起来。他觉得小伙计也变成很兴奋而且很可爱了。在那个永远洗不干净的满着油污的脸上,现着特别的表情——仿佛这小孩子的心正在跳动,血正在奔流…… “你听谁说的?” “先生们说的,”小伙计糊涂地回答。接着他把所听闻的种种都报告出来了。“你出去不出去?”他热诚的问。 “马上出去。”听了这回答,小伙计便感着满足的走了。 刘希坚又继续看他的宣言。一面,他推想着外面的骚乱。他觉得他们所预料的一切,都要一一的实现了。全民族要立刻走到紧张中去——走向革命的路上去,那些从枪弹的眼中流出来的血,要立刻染上每一个人的灵魂了。那帝国主义残杀的枪声,说不定就成为向帝国主义进攻的信号……他想着,许多思想便联贯地集中起来,仿佛许多战士的集中一样,使他从重复的疲倦中,又重复的兴奋了。 “我们是一个落后的民族,”他想:“可是现在,前进!”在他的眼前便浮着昨夜的那个斗争的梦境。 随后他把三种宣言的草稿叠在一起,放到胸前的衣袋中去,从藤椅上站起来,觉得他的疲倦还在他的兴奋中伸展着,便张开手臂,作了一回自由的运动。 他打开房门,看见许多人还站在那里,纷纷乱乱的响着声音,如同在这公寓里出了一桩严重“命案”的样子。 于是他撑一撑身子,想着“马上就要开会了”,便燃上香烟吸着,走出房门。 当他通过院子里的人群之时,他听见女掌柜正在大声的说: “只怪中国人不争气,一见洋鬼子就害怕……” 刘希坚愉快地向这院子里投了一个审察的眼光,想着:“危险,这些人很容易误走到国家主义的路,”便大踏步的走去,在疲倦中兴奋着,吐着烟丝。 [book_title]一二 带着极度的兴奋,同时又带着极度的疲倦,刘希坚从严肃的会议室里走出那红色的大门,微笑地和几个同志握着手,分开了。 在他的头脑里,有一扇锋利的风车,在那里急遽地旋转,各种思想,仿佛是各种飞虫,钉在神经上,而且纷乱地聚集着。差不多在一秒钟里面,他同时想着数十种事情。他觉得他的脑袋已经渐渐地沉重了。 可是他总不能够把各种思想吹烟丝一样的把它们吹出去,尤其是刚才的会议——那声音,那面貌,那景象,那一切决议案,更紧紧的,深刻在他的心上,盘旋在他的脑里,如同蜜和蜜混合似的不易分离。并且这些东西都吐着火焰,把他的精神燃烧着。 他觉得他是需要睡眠的。他还需要吃。因为这时候已经下午两点钟了,自昨夜到现在,他完全在重复的疲倦和兴奋中,继续着活动,而且完全靠着香烟来维持。现在,疲倦已经在他的全身上爬着,并且在扩大,在寻机向他袭击。然而他现在还不能就去休息。他觉得他还应该看看市面的现象。看看沉寂的北京城被推动的情形。看看那些可怜的,长久驯服在统治者脚下的民众的举动。尤其是,他觉得他还必须去看看白华。 所以他重新振作了他的精神,重新运动了他的身体,向着远处的青天很沉重地吸了几口气。虽然下午的空气是带点干燥的意味,但是吸进去,似乎也使他的神志清爽了好些。他揩一揩那过度费神而现着疲乏的眼睛,一面走着一面观察着周围。 阳光底下的一切都在骚动。市声在烦杂的响。车马在奔驰。行人在忙走。喊着“京报!晨报!上海大惨案!”的卖报者的声音,尖锐地在空间流动。同时,有许多小孩子在忙乱地跑着,叫喊着“上海大罢市”的号外,使一切行人都注意着而且停住脚步了。 马路的这头到那头,陆续地现着小小的人堆。三个或者四个一群地,站在那里读着号外和日报,大家现着恐怖和激动的脸色。有许多人,还凭空地嘘出了沉闷的叹声。又有许多人在那里愤慨地自语。还有许多人在互相说着激动的议论。一切,现出了北京城的空气的紧张。 刘希坚一路怀着快感的想: “革命的火线已经燃上了……” 最后他走到大同公寓,那院子里也喧喧嚷嚷地活动着一个人堆。他听见一句“我们应该罢课”,便叩了白华的房门。 “谁?”一个不耐烦的声音。 刘希坚推着房门进去了。他看见白华一个人冷清清的坐在桌子前,沉默着,而且现着一脸怒容。 “我恐怕你不在家呢,”他笑着说。 “我能够到那里去呢?”她锐声的说,显然她受了刺激而烦恼着。 “发生了什么事,你?”刘希坚走到她面前。 她突然握住他的手。 “唉,”她激动地——“我真难过……”随着在她的那两只圆圆的大眼睛上,濛濛地漾着泪光。 “什么事?”他猜想不出缘故的问:“可不可对我说?” 白华便告诉他——她的声音充满着愤怒而且发颤。她说她昨夜和他分别之后,她就到枣林街去——她的一个同志的家里。在她走去的时候,她想可以碰到很多人,或者在进行一个特别会议,讨论着“五卅”的惨案,通过种种严重的有意义的提议,今天就要进行这许多新的工作。可是,那里面连一个人影也没有。连那个同志也不知上那里去了,只有一个看门的老头子。她随后又去找他们。她向他们说,并且把号外给他们看,可是他们没有意见。“我们应该马上召集一个会议!”她这样热诚地向每一个同志说,人家只给她“这时候不行”和“天明之后再说吧”的回答。尤其是那位“自由人无我”,还躲在乌托邦的幽梦中而疑惑这大屠杀的事实,闭着一半惺忪的睡眼看着她的脸上说:“也许是空气吧。说不定就是共产党放的。现在他们的政策就是造成恐怖。”接着便发表他的梦呓,说什么“只要人类在安那其的新村里住上三个月,世界上便不会有流血的事发生”,以及夹三夹四的把辩证法下了许多批判。就这样,白华从她的同志中,得了失望和愤怒回来了。她骂那些同志是凉血动物,利己主义,虚伪的安那其斯特…… “真把我气死了,”最后她气愤地对刘希坚说:“那些人,完全不配讲主义!” 刘希坚在她叙述的时候,就已经很鄙视地暗暗在发笑了,这时忍不住地把笑意浮到脸上来。 白华张大眼睛直视着他,感觉到他笑的意味。 “你在嘲笑么?”她急烈的问。 刘希坚觉得她太激动了,她所受的刺激已经很多了,便不肯再将尖利的言论去刺痛她。于是他向她微笑着——一种完全含着温柔的善意的微笑。 白华也将敌意的眼光从他的脸上移开去,默了一会,沉着声音说: “本来我不必将这些事情告诉你。但是,我为什么又说出来呢?”她低低的叹了一口气。 “我对你个人是同情的,”他完全尊重的说。握着她的手。 “白华,”他继续说,声音温和而且恳切地——“你自然不会误解我,说不定你了解我比我了解我自己的更多。我想我们之间不必再用什么解释的。不过,现在,在这个时候,我要求你原谅我:白华,你了解我吧!”他用眼光等待着她的回答。 她轻轻的望了他一下。 “怎么,希坚,”她向他亲切的问:“你以为我还没有完全了解你么?你有什么怀疑呢?” 他微微地沈思着——他认为在她从她的同志中得到失望和愤怒的时候,是一个急切的适当的向她进攻的机会。他觉得利用这个机会,向她解释,打破她的美丽的乌托邦的迷梦,一定有胜利的可能。想着便向她开始—— “不是那个意思,”他仍然握着她的手。“我要你了解的只是我现在要说的话。”他停顿一下,便接着沉静的说:“在客观上,我们都应该承认,世界资本主义只是暂时的稳定,不久就会显露着不可避免的危机,同时帝国主义必走到崩溃的路上,从这两点,毫无疑义的,社会主义的革命就要爆发到全世界。在我们中国,虽然有许多特殊条件的限制——比如帝国主义极端的压迫和阻止我们革命的进行,但是,我们的革命终要起来的。当然,这种革命并不是安那其……” “你以为无政府主义没有社会基础么?”她反驳的问。 “这是一种空想,一条走不通的路,甚至是有害的,”他末了说。 “为什么呢?”她急声的问。 他便向她作了许多解释。“中国的这些同志们,就更缺乏理论,其实都是个人主义者,没有集体的意见,只有各人自己的自由,甚至于会议上的决议案也都是自由的执行,结果是各自单独的行动,什么都弄不成。” “这不是事实么?”他接着向她问,而且看着她的眼睛。 她的脸烧热地,默着,不即回答。 “譬如对于五卅的事件,”他接着说:“据你所说的,他们也还没有任何表示,只是冷眼旁观,无动于中。” “这只能说有些人是有缺点的,”她突然的说。 “也许是这样。不过这决不是少数人的问题。” “不过,”她回答:“这缺点是能够改变的。我要使他们改变过来……” “我认为改变不了,”他短削的说。 “你太鄙视了,”她傲然地望着他。 他不分辩,只说:“事实上,如果你限制了他们的自由,他们立刻就会把你当做叛徒,没有一个人再把你看做同志……”接着他还要说下去,可是他一眼看见她的脸变得很激动地,便不想再去刺激她,立刻把这一篇争论作了结束了。 “看你的努力,”他笑着向她说。 她不说话,可是慢慢的平静下去了。 “我不否认你说的,”她最后客观的说:“那些都是事实。” 他对她微笑着。 接着他连打起两个呵欠了,便重新把香烟燃上,沉重的吸了好几口,撑持着他的已经过分疲倦而需要休息的身体。 她望他一下,忽然发现他的眼睛是红的,一种失了睡眠的红。 “你昨夜没有睡么?”她惊疑的问。 “没有,”接着他又打了一个呵欠。 “为什么?”这声音刚刚说出口,她就想到——他一定和他的同志们忙了一夜……便立刻改口的说:“就在这里睡,好不好?” “不……我回去睡。” 她不固执地挽留他。于是他走了。当他们握手分别的时候,刘希坚望着她的脸而心里想着——“自自然然,事实会给你一个教训的……”可是他走出大门外,对于白华的种种情绪便冷淡下去了,因为他的头脑中又强烈地活动着他的新工作——他一路筹划着五卅特刊。 “英帝国主义的枪弹与中国人的血,”他想了这一个带着刺激性的题目。 [book_title]一三 看着刘希坚走去之后,白华便寂寞地走回她的房里,坐在桌前,沉默地,一只手托住脸颊,望着窗外的晴空:夏天的晚照,象美丽的长虹似的散着美丽的光彩…… 她是很悒郁而且很烦恼的。许多不适意的事情都浮到她的脑子里来。第一使她感到不快活的就是她的同志——那些完全忽视“上海大屠杀”的所谓革命的无政府党人。那些人,在口头上都是热烈的社会改造者,在笔下尤其是解放民族的前锋,可是一碰到实际便赤裸裸的——暴露着一切都是冷的,死的。如果不是她昨夜看出那些同志们的真相,她一定还相信她和他们是同样的负着历史的新使命。现在,他们在她的面前已经取消了一切信仰了。她深切地感到自己的孤单。自然,一个人,只孤单的一个人而没有第二个同志,这力量怎么能够使社会改变呢?她因此不得不需要那些人,虽然那些人是使她十分失望的。也就是因为这样,她感到痛苦了。 “不配讲主义……”她又愤怒的想着。 可是一种可怕的思想突然跑到她的脑里,使她反省地——含着怀疑成分地,来看她平日所信仰的主义,为什么相信那个主义的都变成这样了呢?但立刻她又自责了:“哼,你这个不忠实者!”于是她仍然那样简单的相信着,这样她觉得增加了她一直向前的勇气。她认为她应该去纠正那些同志们的谬误……然而她想到刘希坚留在她心里的那讥刺了——“无政府党人讲的是自由……”她便为难地想着,她如果去指谪那些人的利己主义是不会有人接受的,他们的确都十分地看重那个人主义的自由,有时甚至以此为骄傲。 于是,她觉得她的前途有一层薄薄的雾。 “纵然,”她随后想:“他们不把我……那也不要紧。总之,这一点谬误,我是要向他们说的。”她刚强的决定了,便觉得有立刻到枣林街去的必要,如果他们还不在那里,她就单独的去找他们。 这时她的思想才渐渐地平静。她的悒郁的精神也舒展了。烦恼象一个幻梦似的消灭去。 她离开桌子了,站在一面蛋形的镜子前,理着她的头发,她觉得她的眼皮是疲乏地,她的脸上有着倦意,愤怒,烦恼和苦闷的痕迹。她拿下一条洋毛手巾,擦着她的脸……忽然有两个人影子现到她的身边来,她急忙地放下手巾,看见珊君和她的爱人。 “你这个鬼,怎么一声也不响,”她笑着说。一面向站在珊君身边的杨仲平点着头。 珊君仍然象一朵使人爱好的玫瑰花,在她的身上显露着江浙女人的风韵。她用北京话回答说: “你也一声不响,我以为你睡着了。” “瞎说,”白华望着她,一面把手巾挂上了。“现在是下午了呀!” 珊君笑一笑。 “你现在预备出去是不是?”她问。 “等一等不要紧,”白华说。 接着他们便告诉她,尤其是珊君说她昨夜一夜没有睡,躺在床上睡不着,恐怖和愤怒地看着东方吐出了白色的影,至于出来了一个灿烂的太阳。那失眠的原因,就是她看见了号外,看见了上海的大屠杀,看见了英国人的无人道的野蛮,看见了民众的血和尸首…… “真惨呵!”她颤声的叫了一句。接着她又说,她生平感到第一的可气和可怕的就是那号外的消息。说不定那被杀的学生之中有的是她的同学,她的同乡,她的亲戚,甚至于说不定有她的弟弟。“总之,”她兴奋地——“就是不认识的,也一样,不能不使人发疯的。”显然象一朵玫瑰花的她,变成红色的萱花似的吐着赤热的气焰。 “你们预备怎么样呢?”她末了向白华问:“你应该为那些死者找出代价来,你是革命家!”她热烈地接着说:“我们实在要革命才行……” 这最后的一句话使对面的人吃了一惊。白华不自觉的把眼睛张得圆圆地,定定的看住这位忽然说出“要革命”的女友。她觉得珊君是一个豪绅的小姐,以读书为消遣的大学生,讴歌恋爱的诗人,从来只梦想着爱情的美丽和结婚的幸福的,也就是从来不谈政治和社会各种问题的一个不知道忧愁和贫苦的人,忽然象从沙漠上现出一朵花似的,从她的口上响出了“我们实在要革命才行”的浪声——这在她是空前的,值得惊讶的名词。白华一直对她惊讶地望了许久。 “这样望我做什么?”珊君向她问。 “奇怪……”她心里想,一面笑起来了,十分好意地向她笑着。 珊君还在疑惑:“做什么?” “你怎么也觉得应该要革命才行呢?”白华直率的问。 “怎么不应该觉得呢?”珊君用愤慨的声调回答:“除非是傻子,是凉血动物,才觉得我们的同胞可以让别人屠杀!”说了,在她健康的脸颊上,又浮上一种红晕。 白华看着她,忽然跳起来,异样欢乐的去握这女友的手,一面握着一面说: “好极了,珊君!现在正是我们努力于革命的时候。也就是我们把一切都献给革命的时候。这时候除了革命,我们没有别的。” 珊君也热情的,插口说: “不错,”她同情地——“我们是要起来革命的——当然,你是已经从事革命了。” 白华便有点被意外的欢喜迷醉着,张开手臂,将珊君紧紧的拥抱了。 “那末,珊君,我欢迎你!我一定要为你介绍。”于是把怀抱中的珊君松开去,她看见她的脸色绯红。 “介绍什么?” “介绍你加入革命团体呀!”白华坚决地,她的声音包含着许多煽动的成分。 珊君不回答,只迟疑地把眼光向右偏去落在杨仲平身上。他正在听着她们谈话,一面又在看着一张京报。 白华便笑着高声说: “密史特杨,珊君在问你呀!” 珊君立刻把眼光收回去。 杨仲平放下报纸,说:“我没有意见。”并且说他不愿干涉珊君的行动。 白华便进一步的说: “密史特杨,你不反对珊君加入安那其么?” “当然不反对。” “你自己呢?”白华更进一步的问。 “我么——”他找出一个理由来回答,“我对于什么主义全不了解。” “问题只在你要不要了解,”白华逼迫的说。 “当然要了解。” “那末,我这里有许多重要的书籍,你可以拿去看。我相信你不要看好多,你就会明白的。”接着她又照例的说了许多新村计划,如同一个保险公司的广告员向人家兜揽生意似的,完全把乌托邦的幻想再加上一层美丽形容词的装饰。 “好的,”他回答:“我看了再告诉你,说不定我就要加入——”这是最后的一句,他实在有点违心地,因为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些名词,甚至于连现在——在白华热烈地向他宣传的现在,他也没有这样想。 可是白华却以为有几分说动了他,便欢喜地和他握一下手,一面说: “你以前都没有看过?” “一本也没有,”他回答。但他立刻想起他曾经看过一本面包掠取,不过他只看了十几页便厌烦的丢开了,因为他觉得远不如看王尔德的小说有趣。 于是白华转过脸去问珊君: “你先加入好不好?” 显然,珊君要和她的爱人取一致的行动,所以她回答说: “我也等一等——等看了那些书之后……” 这回答出乎白华的意外:她没有想到珊君竟也给她这么一种滑头的拒绝。因此她有点生气,同时又有着比生气更大的失望包围了她,使她一声也不作的默着,坐到床沿上,心里想“不是战士,这般文学家……”接着她听见一种清脆的声音从珊君的嘴唇上响过来。 “现在,自从上海的惨案传到北京来,我和仲平的思想都有点变动,就是他和我都觉得应该行动才行。” 白华不作声,只听着。 珊君又要继续的说,可是杨仲平把她的话打断了。他自白似的说: “我现在是相信艺术改造社会……”这是他的一句真话。因为在那两天以前,他所崇拜的还是拜伦,王尔德……追随这些老前辈而努力于创造一座美丽的“象牙之塔”的,并且要把他自己深深的关进去,在那里面大量地产生他的小说,诗,戏剧。可是这两天以来,他自己也不很理解地,觉得他需要写一篇带着反抗性的作品了。虽然他没有分析这观念的变迁是什么缘故,甚至于他也没有想到他的艺术观是从“为艺术的艺术”而也有点倾向于“功利主义”,但是他已经觉得——他需要写一些和社会有关系的东西,尤其是他要为五卅的惨案而预备出一种周刊,并且把刊物的名字还叫做血花。 他和珊君来到这里,就是为这个血花周刊的缘故,因为珊君知道白华会写一些有社会性的小说。杨仲平终于把这目的说出来了。 “你当然加入,”他最后说。 珊君也接着向她劝诱:“白华,你是能够写文章的,尤其是这一类的文章,所以你非加入不可!” 白华对于这事情很冷淡。她还没有染得文学家对于出版刊物的嗜好——也许竟是一种特殊的欲望,如同许多商人想开分店一样。 “不,”所以她回答:“我不加入。” “为什么?”杨仲平笑着问她。 “恐怕我没有工夫。” “你很忙么?”珊君问。 “说不定很忙。”白华一瞬也没有忘记,她想,她也许还有更重要的工作。 “那末你什么时候有工夫,你就什么时候写一点,”杨仲平让步的说。 珊君又要求她答应。她终于回答: “不过你们可不要靠我写多少。” 杨仲平便欣然地告诉她,说血花可以在一个日报的副刊上出版,并且下星期二就出创刊号。于是,五分钟之后,这两个人便挟了一包书籍,和白华握一握手,走了。 白华看着那背影,心里便热烈地想起她的同志——她要到机关里去找他们。 她立刻锁了房门,走了。天色已经薄暮,四处密密地卷来灰色的云,乌黑的老鸦之群在这沉沉的天野里飞着,噪着。马神庙的街上现着急步的走去吃饭的学生。路灯象鬼火似的从远远地,一盏两盏地亮了起来。空气里常常震荡着北京晚报和京报号外——“第三次号外”的声音。 她一路快步的走,一路热情的想着—— “如果……他们还不在……我就要每一个人给他一个攻击!” [book_title]一四 天色,在白华的周围慢慢地黑起来了。路旁的树影成为夜色里的浓荫。当她走到枣林街时候,她看见那颗北斗星在繁星之中灿烂着。 她走到那家门口,她的热烈的希望在她的心里升腾着。她好象决定一种命运似的担心地伸手去叩那黑色的大门——叩响了铜的门环。 门开了,仍然是那个老头子站在半开的门边,而且照常的露出殷勤的笑,这笑容所代表的是感激她每月给他两吊钱,他把这一点钱就拿给他的一个赶驴车的儿子,加强了他们父子的亲爱。 “小姐!”他这时又照常的向她低声地叫了一声。 白华又改正他:“告诉你叫我白先生,你又忘了。”一面说着一面走了进去。 在她的背后便响着:“是的,白先生,先生们都在那里。” 白华已经看见了,那会议室里的灯光。从窗格上透出来的亮,证明那里面并不象寂寞的坟墓,是那个聚集不少人的会议室。 她欢乐地急走了好几步,便一脚跨上两级石阶,推开那扇会议室的门。在灯光底下的人群便立刻起了骚乱,大家跳起来和她握手。她就十分快活地和每一个人——差不多是每一个人,握了一下。 有一个人声在她肩后响着: “我猜的没有错,你一定会来!” 她偏过脸去看,向她说话的是陈昆藩——他给她第一个印象又是那一对四十五度角的斜眼睛。但她记不清和他是不是已经握过手,便向他微微地点了一下头。接着她又转过身去。听着一片高音的声浪: “开会!开会!” 同时从别方面又响起近乎粗暴的叫喊: “等一等!” “马上开……” “还有同志——” 终于,那站着的,稍稍平静的人群便骚乱了,大家没有秩序地向一张长桌走去。 “慢慢的!慢慢的!” 五分钟之久才平静了。可是坐在桌子旁边的人数不过二十人,而刚才,就象是几百人向银行挤兑的样子。 白华在心里想着:“奇怪,这些人又不是小孩子,大家都装做小孩子一般的胡闹……”于是她转动着眼珠去观察这围拢在桌边的人,她发现有一种骄傲的神情,在每个人的脸上充分地表现着,仿佛所有的人都是不凡的人物…… 这时有一个人站起来报告说: “这一次是特别会议,是特别为援助五卅惨案的。” 报告的声音还没有停止,忽然门响了,进来了一个人,大家的脸都歪着看过去,而且好几个人不守秩序的站起来发了疯癫一样的跑过去握手。 “我们刚刚开会。我们刚刚开会。” 另一种声音:“坐下!坐下!” 同时:“大家都在等你……”接着是带点感叹的声音:“唉!没有你真不行!” 进来的人是“自由人无我”,他仿佛又设计了一张“新村图案”,满脸都是笑容,一面和人握手,一面说着他自己来晚了的缘故,这缘故还不止一端,说着又说着。于是时间很快的过去了。主席也没有法子的在等待着,等待着。 白华的眼睛是狠狠的盯住那些人。她有一团气愤在心头沸腾着。忍不住吐出一种强烈的声音: “喂,同志,还开会不开会?” 大家都给她一个惊讶的眼色。 “当然要开会……”不知道是谁这样低声的说。 会议才重新开始。主席又在报告——最后提高了嗓子,把一张号外念了一遍。 大家没有话,然而不是一种深思的沉默,而是象许多小舟被狂风卷到大海里,茫然不知所措的形态。 白华把眼睛环视了一下,觉得这会议室的空气沉闷极了,尤其是看见许多同志的脸色,突然从心坎里生了恶化的感情。 她有点烦躁的说: “主席!你应该提出讨论纲要呀!” 于是整整的过了半点钟,在啷唧的私语的人声里,弄出这样的几个纲要: 1.为什么发生五卅惨案呢? 2.五卅惨案和革命有怎样的关系? 3.我们对于这惨案应该抱怎样的态度? 4.我们用什么方法来援助被难的同胞? 可是,这空间,仍然是许多眼睛的转动,没有声音。 主席便发言: “请郑得雍同志发表意见。” 在桌的那边,一个矮矮的穿西装的少年站起来了,是一个爱好修饰的漂亮南洋人。同时,他常常是一个十分被人欢迎的同志,因为他的行为常常做出很使人惊诧的浪漫的事情。并且他家里很有钱,他的父亲是新加坡的一个小资本家,他全然为了他的思想而不承认是他父亲的儿子,却常常向他父亲要来许多钱,毫不悭吝的都花在他自己和同志们的身上——他常常邀许多同志跑到五芳斋楼上,吃喝得又饱又醉;有时到真光电影院买了好几本票子,每个同志都分配了一张。这种种,都充分地表现了他的特色,同时,就成为许多同志都喜欢和他亲近的原因。因此他得了同志们的敬重和美誉。 这时许多同志都给他一阵响亮的掌声。 他笑着发表意见: “关于‘为什么发生五卅惨案呢’这一点,我认为最大的原因,就是人类彼此之间缺乏了解和信仰的缘故。假使全世界的人们都有了思想教育,那末,无论那一种族的人,也能互相亲爱,象兄弟姊妹一样。那时在世界上就没有战争,没有伤害,没有罪恶,只有和平,亲爱,大同,至少是没有什么惨案发生的。”他吞了一口气又接下去说,同时有许多同志向他很钦仰的点头。“因此,非常显明的,我们还需要进行宣传,把我们的思想,安那其主义扩大深入到全世界;所以,我们对于五卅惨案应该有同情心,来同情被难的同胞。”说完便慢慢的坐下去,从西装小口袋里抖出一块浅红色的丝手帕,揩着嘴唇。 立刻有一个北方的高大的汉子,站起来粗声的说: “我完全同意郑得雍同志的意见……”又立刻坐下来。 白华皱着眉头看着他,认识他是一个很莫明其妙的同志。虽然这个人很热诚,常常自动的捐许多款项,可是这仍然不能够修改他那不正当的行为——据说他正在做着秘密的冒险的买卖。有人说他从前因为杀了一个不肯服从他的女人才投到杨森的军队里面,后来做了团长,又为了不很光明的事件而离开了军官的地位。六个月以前,他被介绍进来,只把“他对于无政府主义非常热诚”作为条件,承认他是一个党人。但是,无论如何,白华对于这个人是很怀疑的,因此她对于这位同志,常常都从心里发生一种很坏的感想。尤其是当他每次只会赞同别人的意见,不管那意见是否正确的时候,更觉得有一种轻视的意识,如同她自己都被人侮蔑了一样。 于是又有一个人站起来发言。白华只看了一眼,便很苦恼地低着头,感到一种沉重的窒塞,比空气的沉重还要利害,她心里叫着:“唉,又是这样的一个!”因为站起来发言的这位同志,他的思想,见解,行为的分量,和那位同志恰恰成了一个平衡。他不但是一个会耍刀枪的武士,会打许多拳法的拳师,而且有许多奇怪的社会关系。他常常向同志们说:“如果在上海,我可以召集三四百弟兄来帮忙。”他这时发表了许多奇奇怪怪的言论。 跟着,一个又一个,差不多是同样地,没有什么对于“五卅”事件的深切见解,只是空空洞洞地把曾经说惯了的,那一串老调子——用我们革命的火呀!冲出黑暗的牢笼呀!…… 后来,“自由人无我”站起来了。这是一个十分受人敬重的同志。他一站起来,许多同志都现出一个笑脸,还尽量的给他一阵欢迎的掌声。同时,许多眼光都集中在他的消瘦的脸上,注意而留心地,听着他的言论。 然而他是离不开新村的。就是在这个特别为“五卅惨案”而召集的会议里,仍然免不了这一套滥调。似乎大家也都忘记了这一个会议的特殊意义。 这情形,完全使白华烦躁起来了。她在心里乱骂着——怎么尽是些“三教九流”!曾经有过的一些热情而纯洁的人们到那里去了呢?最后她忍耐不住地,便一下跳起来,锐声地,几乎是叫着: “到底我们对于五卅惨案怎么样呢?我们今天讨论的是这件事情呀!” 大家才恍然意识到,刚才的许多言论都滑到很远去了。于是有几个人——比较有点清楚脑筋的,才重新把论点集中到五卅惨案的事件上,才把这一个自由的,同时是混沌的会议改变了一个新的形式。 白华也发表了许多意见。 末了,在许多打着呵欠中间,这个会议便告了结束,总算是一个比较有好结果的结束,决定了这么两个重要的决议案: ——发表宣言 ——募捐 然而这决议案的执行,却没有具体规定,而坐在会议桌周围的人们已经在散开,仿佛是会议开到这里,已经是什么事都没有了。这结果,又使热心于惨案事件的白华,生起很大的气,可是她也不能责备任何人,这种情况是向来如此的。她只好忍耐了,同时也只得把起草宣言的责任负到她自己身上来——觉得明天在北京城就有自己的“五卅”宣言出现,心里便潜然地浮荡着一片欢喜。 在她走出这房子的时候,夜已经很深了,空阔的街道上,充满了神秘的黑暗,凄清的虫鸣散在黑暗里,使胆小的夜行者感到寂寞的威吓。 白华一面担心的走,一面想着她应该怎样起草宣言,另一面她起着感情的冲动,她要把这消息去向刘希坚说,表示他们也已经决议对于五卅惨案的援助。 她走出枣林街,看见有一辆洋车停在那里,便大声的说: “皮库胡同,去不去?” 在车上,夜风飘动她的头发,揉起了深伏在她心中的一切的美感。 [book_title]一五 那盏圆形的电灯还照耀着三星公寓的招牌。两扇大门虚掩着。一个大学生正从里面送朋友出来。白华就在别人说着“明天见”的声音中走进公寓了。 她一眼看见,刘希坚的房间是黑的,而且安静,仿佛那电灯已经熄灭了很久的样子。她疑心着——是没有回来呢还是已经睡着了呢——便走近房门去。房门上没有锁。并且从那里面传出一种微微的呼吸的声音。这使她踌躇了,因为她不想去惊动他的瞌睡,她知道他是很疲倦的。可是有一种感情,使她没有自制力的,轻轻的把房门推开了,走进去,同时对于刘希坚为工作而劳苦到极度的疲倦的熟睡,油然生了同情心。 于是她在黑暗里坐了二三分钟,她从隔壁灯光的反照,模糊地看见刘希坚熟睡的样子,她看见他的眉头紧皱着,仿佛他的心里是深锁着什么苦闷。这脸色是她和他认识以来的第一次发现,使她惘然地落到沉思里,不自觉的给他一半敬爱和一半怜爱的凝视,有一种不能立即离开这里的情感。 但是,最后她决定离开了。她自己也应该回去休息了。她想留一个字条子给他,使他知道她在夜里曾来过一趟,尤其是要使他知道他们对于五卅惨案也已经有了表示。 她写了。她站起来了。可是她的手无意中把桌上的一件东西碰到地上去,发生了磁器粉碎的响声。 “谁?”她听见刘希坚惊醒的问。 她只好回答——低声地: “我……” 刘希坚惊觉地翻身起来了,他并且立刻开亮了电灯。 “哦……是你……”他快乐的笑着说,睡眠的影还深深的布在他的脸上。 “你睡吧。”她说:“我就要走的。” “不——” “你太倦了,你应该睡。” 刘希坚打着呵欠摇着头,说他现在已经不疲倦,已经睡够了,接着从枕头底下拖出一只表来,说:“还早呢,才十点。”一面走向桌子去,坐到藤椅上。 白华笑起来。她知道这时已经十二点多钟了。他的表是停止了的。 他又挽留她,说:“我睡得很够了,一个人太睡多了会变成很蠢的。” 白华只好答应他再坐半点钟。 刘希坚便兴奋起来了。虽然在他的眼睛里,显然是勉强地把睡眠赶跑的光景,那眼珠上余剩着惺忪的红色。可是他撑持着,仿佛他真的睡得很足够的样子,说着话,很有精神地动作着。 白华就告诉他,她带点因欢喜而夸张的神气,说她刚才是从枣林街来,而且是…… 刘希坚插口说: “那末,你们开会了。” “是的,开会了,”她高兴的回答。 “怎样行动呢?” 她望着他,一面便带着骄傲的声调说:“发传单,募捐,以及别的种种援助。” 刘希坚微笑地望着她,觉得她实在太热情了。 “你得了什么消息没有?”他接着问。 白华仿佛回忆似的想了一想。 “听说上海已经总罢市……”她说。 “没有听到电车,电灯,印刷工人等等,也立刻要罢工么?” “还没有,”她回答。“如果能够引起总罢工,”她接着说:“那实在是一个有力的表现。” “对了,”刘希坚说:“罢工是直接的给英日以猛烈的打击。因为中国工厂——尤其是铁机工厂和纱丝工厂,差不多全部都是英日资本的企业。他们会因为罢工而受到极大的损失。” “我觉得我们还应该运动西崽罢工。”白华也感着兴味的说:“外国人在中国是特别享福的,虽然差不多在他们本国都是很穷的,可是一跑到中国来,便立刻阔起来了,他们都不想自己来劳动,都用中国的西崽替他们做仆役的工作,所以西崽罢工,也是直接的给他们一个打击。” “不错,不过这只是使那些外国人感到起居上的不方便。我们给他们以重心的打击,应该使他们受经济上的损失,使他们失去——至少是减少在中国所得到的特殊的权利,所以收回租界和撤销领事裁判权的运动是必要的,是目前的急务。至少这两种运动可以给他们一个威胁,使许多外侨的心里发生恐慌……” “那末,我们要民众向他们示威了。” “当然的,只有民众——广大的民众的示威,才能够转变帝国主义对于我们中国的观点,就是说,只有全国民众一致的向帝国主义作反抗的示威,才能够解除他们的压迫,才能够解放我们自己,才能够把我们从殖民地的地位上独立起来。而且这独立的存在,我们还必须全世界被压迫民族起来……” 白华兴奋地听着,兴奋地说了许多意见。在伟大事件的面前,她的言论的出发点已经渐渐的离远了她原来的一些理想。因为,具体的事实的教训,不容许任何理想主义者再继续做美丽的梦幻。同时,五卅惨案当中的流血——这种血不是美术家为点缀裸体画的女人唇上的颜料,不是欧洲绅士们喝的葡萄酒,不是中国风流人物所鉴赏的牡丹花的颜色,而是在人类中的强暴者的罪恶的暴露,和弱小者被残害的精神的映射。任何人——除却帝国主义者以及它的附属物的资产阶级之外——对于流血——那连贯地从枪弹眼中流出来的血,那尸首——那暴露在水门汀上的尸首,都不能站在旁观者的地位,都不能当做茶余饭后的新闻而闲谈着,也就是,任何人都不能不从心坎里燃起一盆愤怒的火焰,把这火焰和别的火焰联系,联成一片,变成毁灭世界帝国主义的巨大的烈火。现在,这烈火的种子已经从上海民众的心坎里燃烧起来了,同时象一条导火线似的燃烧了全国的民众。白华的心上也腾腾地飘拂着这种火苗。她并且把女性的同情放到这火苗上。这时,她的脸颊绯红地,如同那火苗已经飘到脸上来的样子。 随后她猛然听见隔壁的钟声响了两下,她吃惊的看了表,的确是两点钟,便觉得她应该回去了。 刘希坚送着她,一路握着她的手,感着十分愉快的低声说: “我们好好的干,白华,你可以从事实中得到许多证明——空想的社会主义是没有用的——何况中国的无政府党人更超乎空想以上。” 白华在心里是接受了他的话。但是她没有回答,只默默地走出大门,沉重的说出一声“再见”。 刘希坚便单独的留在院子里。因为他没有瞌睡,以前的睡眠被兴奋的谈话赶跑了。这时他的头脑里只装满了思想——复杂而且澎湃的思想。这思想一息不停地在他的头脑里活动,如同许多扩大的空气在气球里活动一样,慢慢的涨起来,使他感到仿佛他的头脑已经涨得异常之大,恍然是漫画的大脑袋的样子。他好几次都用心的去注意他的影,都没有看清,因为夜是深沉着,星光很黯澹,天野象一片无边际的黑幕,罩着地球上的熟睡的动物,植物,以及房屋。 他单独的从东边走到西边,重复的走了许多趟。他的思想也似乎跟着他的脚步而响着声音,响在他的头脑里。 随后他停止散步了,坐在一张板凳上,仰望着辽远的天空——夜是不变动的沉默着。夜声是细小而且隐约。各种虫鸣的流动也显得十分秘密。可是他的思想的波浪仍然在那里冲击着,纷纷地溅着这样的浪花: ——民众被烈火烧着,要自动的起来了。 ——总罢工是可能的,而且是必要的。 ——上海的民众已经象狂风急雨一般的在暴动。 ——北京也要哮吼的,狮一般的哮吼的。 ——被压迫民族的总示威…… 这些浪花越溅越多了,最后变成各种尖锐的微生物似的,深入到他的思想的细胞里。他觉得把这些微生物有系统的而且健全的组织起来,是非常紧要的,也正是他自己目前的任务。并且觉到一个人生存在这样的工作里,实在是一种历史上的幸运——当然,能够在大革命——建设社会主义的革命的巨浪里,做一个斗争的战士,都一样的有着历史使命的价值的。他自己,虽然还没有对于这使命尽过何等卓越的努力,但是他是在步步努力着的,向着那最高层的建设而迈步,不懈怠,而且急烈的前进,便觉得他这时单独醒觉在这个深夜里,并不是偶然的事。如果,他不为这坚固的信仰而献身给社会主义的斗争,那末他这时已经躺在坟墓里面了——躺在那教授学者的名位上,毫无价值。 时间在他沉思的周围轻轻的走着;夜在慢慢的变动——更加深沉和熟睡;微风带来了湿的,含着露水的凉意掠着他的脸;他才把各种思想集中起来,集中到这一个问题上: “我们应该用怎样方法去鼓动北京的民众作一个伟大的示威呢?” 他想了种种,觉得这不是一方面所能够做到的事——这是应该各方面联系起来,才能够获得胜利的事。于是他想起一件紧要的工作——就是在目前,最切要的,是号召北京各团体开一个联席会议,决定对于上海五卅惨案援助的办法。他认为这样的联席会议开成了,那就毫无疑义的,会实现北京城的广大民众的示威运动。并且他觉得这事情是完全可能的,便欣然地从心里高兴起来,一直把愉快的,同时带着许多胜利的微笑浮到脸上来。 他重新向很远的天空投了一眼,满含着喜悦的一眼,仿佛他是向着远处的无数贫苦的群众,宣告说: “斗争呀,朋友,只有无情的斗争,最后的胜利才是我们的!” 望了便站起来了,乐观地在院子里走了两趟。随后走到房里去,和衣躺在床上,闭着眼睛想着,在心里拟着几个重要的提案。 “记着,明天八点钟以前要起来!”隔壁的钟声便在他的耳边嗡嗡地响着。 [book_title]一六 这一天,推动北京的民众走上反帝国主义的革命的前途,同时是有计划的具体的领导着这些民众的,那北京的各团体联席会议开成了。从会场里走出来的刘希坚,仿佛是从一座庄严的宫殿里走了出来的样子,思想里还强烈地保留着那会议的严重的意义,以及象一层波涛跟着另一层波涛,重复地荡漾着那许多光荣的决议。 ——出兵保护租界华人! ——撤退英公使! ——准备全国总示威! ——抵制英日货! ——组织工商学联合会! ——…… 这种种,在他的思想里造成一片革命的光辉,仿佛在他的周围,那对于帝国主义的示威的口号,已经开始了——象雷鸣一般的传播到全世界。 当他走到王府井大街的时候,街上的市民一群群地,尤其是在东安市场的门口,聚集得更多的人众,大家象半疯癫的样子,看着刚刚出版的五卅惨案的画报。那报上印着五卅惨案的发生地点,和水门汀上躺着,蜷伏着,爬着,裸着,种种中枪的尸首。其中有好几个人的尸身已经霉烂了,脸肿得非常大,四肢膨胀着。每一个尸身上——胸部,脸部,或者腰部,都现着被枪弹打穿的洞,涌着一团血。这样的画报是从来所没有过的,同时也是从来所没有过的一张难看的,悲惨的,使人愤慨的画报啊。 这画报的内容,完全把街上的市民激动起来了,有一个五十来岁的老太太忽然在人群里忍不住的哭了起来。反抗帝国主义的强盗行为,和同情这些被压迫的同胞的被害,这两种情绪象两道火蛇似的同时在民众的心里燃烧了。的确,谁能够把这样残忍的暴露当做风花雪月的鉴赏呢?没有人!谁都不能把这样的画报当做一幅裸体画的美术品的展览。当然,这不是一幅好看的画呀。而且,简直是张战报呢。一张被压迫民族——殖民地——无产阶级的开始斗争的战报。因为,那画报里面所包含的严重的伟大的问题,只有用鲜红的血来解决。被压迫民族是不能够从和平里得到解放的,在和平的圈内挣扎,只是加重了压迫的桎梏。面包不是由别人施与的,这是应该用我们自己的力量去获得。所以这一张画报成为一粒火种了,深深的落在每一个看报市民的心中。他们激昂地看着,愤慨地叫骂,互相同情地向不认识的人发着反抗帝国主义的议论。有许多人简直表现了原始的人性: “他妈的B!一个换一个,复仇!” 还有许多青年的洋车夫,工人,店铺的伙计,仿佛有立刻暴动的样子,大家粗暴的叫着,纷乱着。“打到东交民巷去!”有的人这样喊。 街上的巡警也把他的枪枝挂到肩头上,拿一张画报看着,显然他是被那些尸首感动了,不但没有去干涉马路两旁的人众,还参加了这没有秩序的市民的行动。 这种种情形,非常尖锐地映在刘希坚的眼里,他一路都被这可宝贵的情形迷惑着。他的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愉快的感觉。他的思想又立刻象一只风车,旋转着,没有停止地,在他的心里建立了这一个信念: “那伟大的示威有立刻实现的可能!” 于是他走过了王府井大街。别的地方也同样的有着许多群众,几个人或者几十个人一团地,在那里看着画报,被画报激动着。 在西长安街的地方,他看见张铁英和另外一个不认识的同志,向街上的行人散着传单。当他走近她身边的时候,张铁英便微笑地给了他一张。 “谢谢你,”他笑着说。 张铁英没有再理会他。她仍然执行她的职务去了。他看着她勇敢的发传单的样子,尤其是看着她的宽大健硕的背影的活动,不自觉的又想起: “什么时候看去,她都象是一个足球队的选手似的。”接着便联想道:“可惜她不会踢足球,否则,远东的体育运动,她是有资格去获得锦标的。” 可是这一个无意识的想象,他立刻把它丢开了,只想着张铁英的身世和她的劳苦的工作,觉得这实在是一个不容易得的可佩服的女同志。并且觉得散传单也应该象打枪一样,一粒子弹是应该换一个敌人的,一张传单也应该有一张传单的作用。于是他觉得他手里的传单有分给另外一个人的必要,便给了一个穿灰布大褂的,还说: “看完给别的人!” 那个人向他很惊讶地望了一下,把传单接受了。 刘希坚便怀着愉快之感的向西单牌楼走去。 “希坚!”忽然有一个人叫他。 立刻,王振伍从人丛中出现了。他跑到他身边来,站着,伸出那一只熊掌的手,紧紧的握着,一面微喘的报告说: “行了,行了,一般民众的热度都非常高!” 刘希坚向他笑着。他看见王振伍好象跑了几十里的样子,显得很疲劳,而且那汗点,一直从他的旧草帽里流出来,顺着腮边流到颈项上去了。 他把草帽脱下来当做一把蒲扇,用力的扇了好几下。 刘希坚便问他: “你怎么这样忙?” “可不是,”他擦着汗水说:“我正在忙得要死呢——从东城到西城跑了两趟,一个车钱也没有。” “现在完事了没有?” “完了。你呢?可不可请我吃饭?” 刘希坚向他示意的点一点头,他们两个便走了。穿过热闹的西单牌楼,同时穿过那些澎湃着热情的民众之群,走到三星公寓。 公寓里突然变了一个异样的景象了。许多学生把画报钉到墙上去。仿佛每个人都需要这画报中的死者——那枪洞,那血,那残酷的帝国主义的罪恶,来刺激这跳动于热血中的青年的心。大家把可怕的画报当做可羞耻的——同时是应该报复的标帜,高高的挂着,比他们一切从小说月报上剪下来的那希腊神话中的美术画,重要得多。并且这种表现,立刻就深入而且普遍化了,全公寓的学生的房子里,都钉着这样的一张。有的还在这画报旁边写了血淋淋的字,表现那鼎沸的热情,和强烈的意志: ——你们的血是为我们流的,我们的血也要为你们流的。 ——你们的死是有代价的,你们的代价就是我们用血来斗争! 还有一个女学生,她完全用女性的感伤来写着: ——你们的样子是很难看的,但是我爱你们,并且我要为你们而开始爱无数的贫苦的群众,我的爱比宇宙还要大! 在青年的心中的世界,完全起着猛烈的风暴了。任何人都从这惨案的写真,在言论上和行动上,发了疯狂。 公寓的女掌柜也深深的被这种疯狂传染了。她居然不吝惜的拿出四吊钱,要伙计买了六张画报,一张贴在公众的走道上,一张贴在柜房里,一张贴在她自己的房间里,还有三张她叫伙计拿到胡同里去贴。并且,她好象这地球出了毛病,时时刻刻都关心着各种新的消息,常常象一个采访员似的,站在“先生们”的房门边,听着有许多懂有许多很难懂的“先生们”的议论。 刘希坚在这种激动的氛围里也觉得增加了他自己的兴奋。他感着光明和胜利。所以他坐在房子里的藤椅上,得意地吸着烟,而且得意地把烟丝吹出几个圆圈,如同把这些行动当做他自己的——对于将来无产阶级革命胜利的庆祝。 同时,王振伍也得意地斜躺在床上,带点笑意的沉思着,一方面又显得很疲倦瞌着眼皮。他今天是做过很多很吃力的工作的,而且跑了十几里路。这时他躺着,仿佛他生来第一次休息,身体上流动着许多舒适之感。 过了几分钟,他从床上翻身起来了,向着吃烟的刘希坚,非常开心的问: “今天那个会的情形怎么样?” “你说的是联席会议么?” 王振伍点着头,一面用非常大的注意力,看着对方的脸部,现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