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八十一梦
[book_author]张恨水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189344
[book_dec]长篇小说。张恨水著。 写于1939年。同年12月开始在《新民报》连载。1941年由南京新民报社初版。书名《八十一梦》,实则只有十四梦。而这十四梦之间,并没有内在的联系,所以名为长篇,实则是短篇的结集。小说运用“说梦”的形式,放笔直书,触及了当时社会现实的许多黑暗的角落,描画了各式人物的众生相:《号外号外》和《生财有道》揭露了某些人利用抗战捞一把的“生财有道”术; 《退回去了二十年》让人们看到了官场中任人唯亲、乱提乱拉的腐朽作风;《我是孙悟空》揭露了那些吃人肉、喝人血,杀人如麻的“有权有势”的大小妖精; 《在钟馗帐下》则辛辣地刻画了善于拍马的“势利鬼”(外号“有隙必钻”)、“贿赂胜于一切”的“阿堵关”以及以“浑谈”著称的“浑谈国”等人类丑角的肖像画等等。作者以丰富的联想和精巧的构思,在曲折感人的故事情节中,夹以杂文笔调来“针贬时事”,字里行间不乏昝策之言和哲理之论,时时进发出讽刺火花,给读者勾画了一幅“青天白日”(指国民党党旗)下弥漫着冲天“妖气”的群丑图。陈铭德在1941年冬所撰写的《序言》中断言: “《八十一梦》是恨水先生作品中的一个新阶段。这个新阶段,冲破了旧时代旧小说之藩篱,展开了—个新局面。寓意之深远,含蓄之蕴藉,寄情之豪迈, 每一个读者,必当和我一样,起了共鸣,起了同感。是抗战声中砭石,也是建国途上的南针。”周恩来也在1944年5月16日重庆《新华日报》上撰文,给予作品恰当的评价: “我觉得用小说体裁揭露黑暗势力,就是一个好办法,也不会弄到‘开天窗’。恨水先生写的《八十一梦》,不是起了一定作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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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序言
恨水先生的小说,不仅在中国文坛上早负盛名,即在世界文艺着作林中,也有他相当地位,这是用不着介绍的事实。恨水先生在本报发表小说,《八十一梦》是第三篇,在前面是《疯狂》,更前面一篇,在南京时发表的是《市井列传》,以后是更多,譬如现在正在报上刊登的《牛马走》和《偶像》,每一篇小说,都包含着一个人生的理想境界,当然不仅是在本报的发表小说为然,从《春明外史》起,他对于任何一篇小说,从未随意下笔,许多读者,都诧异恨水先生写作之富,有几人知道他构思之苦呢?
有些读者们,最爱问每一作者的代表作是什么?这是使作者最难解答的一个难题,譬如恨水先生的代表作,是《春明外史》吗?是《啼笑因缘》吗?抑或是这篇《八十一梦》呢?假如依我个人的看法,要说《八十一梦》是恨水先生一切杰作中的杰作。
我为什么要这么说?我决不能因为《八十一梦》而抹煞恨水先生其他作品的成功,我们只是应该明白,《春明外史》和《啼笑因缘》是恨水先生成名的作品,而这篇《八十一梦》却是恨水先生成名以后的作品。《春明外史》和《啼笑因缘》是恨水先生于承平之日写的,而这篇《八十一梦》却是写作于国破家离的今日。我们先须了解作者的心情和环境,然后才可以批评他的作品。
记得二十六年的冬天,恨水先生以抱病之身,坐在一条拥满了人头的小船上,从几千里外来到重庆。他抛弃了他所经营的事业和家庭,《南京人报》的印刷机器装了箱,老太太和一家人回到了故乡山上,他只身西来,他的愿望是什么呢?愿意贴紧在这抗战司令台下,不辞任何艰苦,尽他所尽的一份力量。可是,环境给他的印象又是什么呢?愤慨,感触,还有说不出的一些情绪。
我们时常谈起:抗战胜利以后是什么情状呢?恨水先生用他最强的联想,说出了种种的境界,说了之后,他就下笔去写。一年的工夫,完成这一部《八十一梦》。梦,永远做不完的梦,岂只“八十一”,何况又被“鼠咬虫齿”去了一大半呢?然而这《八十一梦》,足可以概括所有的梦,当在《新民报》逐日发表的时候,好多读者都受了影响。使《八十一梦》中的人物,一齐认真的到了读者的梦中,不用说,这些梦是包含有他的愤慨,感触,还有其他的一些情绪。
《新民报》在重庆复刊,恨水先生主持副刊,担任主笔,我个人与恨水先生的往还既多,于是认识得也更不同于昔日。恨水先生对于古圣先贤的言论文章,润吉至富,然而他决不是一个掉书袋的书呆子。恨水先生对于社会人情,透辟表里,然而他决不是一个浪荡的风花雪月式女人。恨水先生的爽兀豪慨,道义潇洒,是朋友中的“老大哥”。如果我们看到他作品中描写的精细入微,最初觉得奇怪。为什么他会这样深刻呢?及至相交既久,我们就又会想到,除了他,谁还能写得这样深刻!
所以说:只有恨水先生才能写得出《八十一梦》,只有《八十一梦》才是恨水先生杰作中的杰作。
《八十一梦》是恨水先生作品中一个新阶段。这个新阶段,冲破了旧时代旧小说之藩篱,展开了一个新局面。寓意之深远,含蓄之蕴藉,寄情之豪迈,每一个读者,必当和我一样,起了共鸣,起了同感。是抗战声中砭石,也是建国途上的南针。这种表现,还应该说,恨水先生不是“有所为而为”,乃是他学养人格自然反映的结果。一个学养人格的作家,是不会与大时代脱节的。杜甫是千古诗宗,入蜀以后,才愈显其大气磅礴。我们对于恨水先生的小说也就是这样看法。在这大时代中当然要有这一部作品产生,这个责任当然应由恨水先生担负。我们欣赏《八十一梦》的成功,因为如此,“就不可说这是什么奇迹”。
恨水先生担负了他写作的责任,理想境界已达到极端圆熟之点。《新民报》过去以得发表这篇小说为荣幸,到今天,自然更以印刷这一个单行本为荣幸。读者自有批评,我个人是不能“阿私所好”、。然而我个人对于这篇小说的由来,这篇小说的成功。是应该有所记述的。
恨水先生和我们共同事业的前途,想来是无穷尽的。《八十一梦》算做我们的“第一站”吧!
陈铭德序中华民国三十年冬尽于陪都《新民报》总经理室
[book_title]自序
不佞治小说为业,二十余年于兹矣。毕生除半部分精力为新闻记者外,胥消磨于构思书写之间,此虽不得云业近专门,然尚能力守见异思迁之戒。其必写小说与当记者并兼者,则以中国文人卖文,计字论钱。辄日千字若干元,专写小说,势不能糊口。而专事新闻,既不堪久为夜间工作,且弃去少小之所嗜好,又非所愿。蹉跎半生,毫无成就。遂依然措大,有如今日。但读书略获进益,差知富贵浮云,苟吾心之所安,初亦不必他求。故韩愈所云,而发苍苍,而视茫茫,而齿牙动摇,窃犹乐此不疲也。抗战军兴,文人曾一度等诸废物,而不佞则以身为记者,犹得托迹后方。至一章一回之经营,本欲搁笔,乃战局稍定,社会颇感需此。吾本家山全破,行李萧然,苟可稍益得钱,略解困苦,又何乐不为?于是来渝之次岁,又稍稍以小说稿,发表沪汉港渝数地。论其动机,至为鄙陋可笑。但苟利国家,于字里行间,自当勉为之。盖吾为中国人,自当有以报中国,报国而又在吾职业中为之,未另有所耗于血汗,此最便宜事,奈何不为乎?以此,四年以来,吾未尝敢言有何运动,亦未尝敢言有何贡献,且亦不必云曾如何如何紧守岗位,徒令人齿冷肤栗。但社会不厌我,拙作能在报端日日发表下去,斯亦足矣。吾既立此一准则。故发表于汉港沪者,其小说题材,多为抵抗横强不甘屈服的人物。发表于渝者,则略转笔锋,思有以排解后方人士之苦闷。夫治苦闷之良剂,莫过于愉快。吾虽不能日言前方毙寇若干,然使人读之启齿一哂者,则尚优为之,于是吾乃有以取材于《儒林外史》与《西游》、《封神》之间矣。此《八十一梦》所由作也。
民国三十一年一月张恨水序于重庆之南温泉
[book_title]第一章 楔子鼠齿下的剩余
梦这个东西,虽然在生理上解释起来,不过是一种神经潜忆力的反映,可是有许多梦是人的思想所不曾考虑到的,这反映从何而来呢?世界上的文学家艺术家都把梦当作一种寄托。尽管明知道是脑子里的幻想,却撇开了不谈,故意去渲染描写。这梦之为物,就越说越玄了。前几年,我寄居北平,曾得一次做梦的怪病,头一落枕,梦神就来纠缠。其初还无所苦,两三月之后,却不胜其扰。向许多名医请教过,也无良法应付,直等我做了半年多的旅行,才把这梦躲开。说说是若干年头了,这梦神又到四川的乱山茅屋纸窗下,把我找着。不论是黄昏,是夜半,是天明,甚至是中午,只要我睡到床上,梦神立刻就引导我到另一个世界去。这世界里的七情变幻,比我们这世界是紧张得多,有时刺激得过于厉害,把我睡直了的身体,惊动得坐了起来。梦醒之后,回想梦里那些情景,却也不少可歌可泣的。因之我每在睡眼蒙咙,精神恍惚的时候,我立刻把梦境重默想一遍。到了次日早起,我第一件事,就是抽笔展纸把梦里的事情默写出来。有时梦境太离奇而有趣了,我等不着次日,半夜披衣起床,把案头的植物油灯点着,就狂写起来。山村里本来是很清静的,每当我写到腕酸墨枯的时候,放下笔,将暖水瓶里的开水,倒出半杯,掺上茶壶里残剩的冷茶,一面喝着,一面出神。耳里所听到,只是隔壁人家的鼾呼声。桌上的植物油灯,虽也受过科学的洗礼,罩着玻璃罩子,可是它总发出那种带病态的黄光。
在黄色灯光里,看看这斗大的屋子,右边竹格书架上,堆了一叠乱书。左边白木茶几上,瓦瓶子里,插着细瘦的白菊,增加了我不少低徊趣味。土墙上的白石灰,落脱不少,倒是挂了一个小篾篮子,里面盛满了在山村农家买来的红薯,墙窟窿眼里,时时伸出半截老鼠身子,偷看那篮子,这一种情景,在飘零作客的人看来完全反映着他的生活是什么。所以许多不能自己的悲鸣,无可发泄,也就借着记述梦里的事情,聊以解嘲。记得袁子才的随园诗话里,有这样十四个字“梦中得句浑忘却,推醒姬人代记诗。”那意思好像很羡慕这种遭遇。到了现在,妇女识字,已是极平凡的事,文人的太太,能懂两句诗,也不算稀奇。所以我有时梦中惊醒,不愿起来追记,就叫醒了太太,把梦告诉她,等到次日起来,要追记而又不十分清楚,那就请教这位顾问。她觉得我这种举动太呆子气了,就问我,把这些梦记述起来什么意思?我说:“这意思两个字,那太难讲了。街头上卖的小唱本,如珍珠塔梁山伯之类,我们觉得不登大雅之堂,可是有许多下层民众,为着那故事,增不少兴奋,流不少眼泪。屈子之骚,相如之赋,各有千秋,可是说句不客气的话,也许有很多学文学的大学生看了个不知所云。所以这有意思没有意思,倒不必一眼看死。我自己以为有意思,就把来当个有意思的事情做吧。”她听了我的话,也无法难之,也就让我胡闹下去。这样一日记下二三梦,或一日记一梦,或两三日记一梦,写了不知不觉一大卷纸,点点次数,共是八十一梦。到了这里,我对太太说:“九九归一,可以收笔了。”就把这卷稿纸订了一个小册子,将我这玉钩斜的笔法,在封面题了“八十一梦”四个大字。山窗偶得余暇,自己展开来一读,想到梦里那些不可思议的事情,昂头大笑一阵,却也足以解忧。不过反过来,再回想梦中的生离死别,未尝不是真事所反映的,又着实增加许多伤感,多少可以渗透一点人生意味。这样翻阅着,也不知有多少次。总是为了自己不爱惜自己心血的原故,让小孩子淋了些残汤剩汁在上面,在梦本之上,多添了一点油腥气。这就刺激了老鼠的特殊嗅觉器官,误认这一本空虚无所可求的梦稿,也可以是咀嚼的东西,到了晚上,直钻进我的故纸堆中把它的牙与爪,切切实实将这本子磨勘一顿。等我发觉了的时候,捧在手上一看,确是一捧稀破烂糟的纸渣。虽然我对写东西,并没有怎样敝帚自珍过,然而我所记下的许许多多的梦都不可复记了。对了那捧烂纸,真是哭笑不得。
女人总是比男人心细一些的。我那位她,对我懊丧之余,无以相慰,就费了两天的工夫,整理剪贴,居然把这堆乱纸还清理出来若干篇完好的,重新给我装订着。其间有差个三句五句,或三行五行的,我又随意写得联串起来。耗子大王,虽有始皇之威,而我也就是伏生之未死,还能拿出尚书于余烬呢。好在所记的八十一梦是梦,梦自告段落,纵然失落了中间许多篇,与各个梦里的故事无碍。为了免耗子再来咀嚼所遗弃的残稿起见,就送到报馆的排字房,当我编报的材料。报纸印出来千千万万张,耗子不能一一而咬之。既可搪塞工作,又可保留我的梦影,也就一举而两得了。有人说:当抗战建国之时,文人既不能上前线杀敌,在后方也当做些相当有效的宣传工作,青天白日,向读报人大谈其梦,何其无聊?我对于朋友这样看得起,倒十分感激,因写二十八个字答复他:羞向朱门乞蕨蕨,荒山茅屋学忘机。卢生自说邯郸梦,未必槐荫没是非。
闲言少说,诸公有对于现实的社会,感到烦腻的,看一看我写的梦中生活吧。
[book_title]第二章 第五梦号外号外
这是个半阴晴的天气,太阳在白灰色的云层里,时时的透露出来。这是四川的春季,已经是很好的天色了。为了旧居的房屋,让雨冲洗坏了,只好暂住在旅馆。无奈一家人拥挤在一间屋子里,非常不舒服。而且每日这两顿饭,就发生问题。妻又对我说:“这附近没有一点防空设备,像今天这样的天气,就颇为可虑。无论如何,我们应当在空旷而有防空设备的地方赶快去找两间房子。至于要用多少钱,我们倒不必计较。”自搬到这旅馆里来以后,妻始终是皱了眉头子的。我听了这话,想起朋友介绍的新市区一所房子,立刻就去看房。那是空旷岚垭里面。西式的楼房,背靠了一座小山,门口除了有三棵高大的梧桐树,还簇拥着一丛竹子。树竹之外,还有一片水田。远对高高的大山,局促在市区小巷子里的人,对于这环境,先有三分满意。那是一个六七层台阶的八字门楼,梧桐树的新绿叶子,撒了一片浓荫,把门前罩着。门是敞开的,门框上并没有贴着招佃的租帖,我疑心我是错误了,踌躇了不敢上前。但根据朋友所说的门牌号数,那是对的,而且门上贴有一张金寓的字条,更与朋友所说的相符。我就大着胆子,走上台阶,对门环轻轻敲了两下。这是北平与南京的规矩,颇不适用于重庆。我就只好走了进去,站在院子里咳嗽了两声。这院子是个长方形的,三面白粉墙,东角有两棵枇杷树,西角一棵夹竹桃,鹅卵石面的地,长着浅浅的青苔。上面一带走廊,并排五开间房屋,这更让我满意了,心里自己告诉自己,假如这里有房子的话,决定在这里住下了。正如此想着,出来一位五十上下的人,身着蓝绸长夹袄,鼻梁上架着大框圆眼镜,手里捧了一支水烟袋,缓缓走了出来。问道:“做啥子?”我听他是本地口音,我只得勉强操了下江川话,答道:“贵处有房子出佃吗?”他道:“是哪一位介绍来的?我们并没有出租帖?”我说:“是安生介绍来的。”他有了一点笑容,点头道:“房子是有两间,我们要熟人介绍来的才出佃。阁下是不是姓张?”我说:“是。”他捧着水烟袋,走下了台阶,又问道:“阁下在银行里服务吗?”我心想:这好像就是房东。恐怕不会欢迎穷大措,又含糊答应了一个是字。但我的良心立刻裁判我犯罪了。所以那个是字,说出来是很低微,几乎我自己都听不到。他道:
“贵处哪一省?”我说:“安徽。”他又问:“府上有多少人?”
我说两个大人,两个小孩。他问道:“府上只有这几个人吗?”说着,眼珠在眼镜里面向我周身一溜,他疑心我撒谎。我说:“舍下人口很多,但都在故乡没有出来。”他问:“你贵处沦陷了吗?”我说:“一度沦陷的,但已经收复多时了。”他点点头说了一个“哦”字。我心想我还没成佃客,你已考问得够了。但我依然很客气,向他笑道:“房子在哪里?可以引我看一看吗?”他将手上的纸煤,指了走廊里面东西一间房子道:“就是这个,房子很好,用不着看。”不过他虽这样说了,倒是捧着水烟袋走上了台阶,引着我到门边,推开了门让我张望。这是西式建筑,房子是前后间,地板油漆得光亮,靠墙一排纱窗,光线也很充足。我完全满意了,就问这房租要多少钱一月?他道:“我们重庆规矩,房子是论季佃的哟。”我说:“我知道,问起来当然是多少钱一个月。”他把左手托了水烟袋,纸煤压在烟袋底下,右手来慢慢的搓着,眼皮下垂,沉着脸色道:“你看,这里有电灯,你随时搬进来,插上灯泡子就亮了。自来水也在附近……”我说:“我相当满意,但是要多少钱一季呢?”他说:“本来我们不出佃的,这不过是分给朋友住。每间屋子要一百六十块钱一个月,一季三个月,先交,另交押租两个月。”我沉吟了一会,笑说:“两间屋是三百二十元一月,一季是一千二百八十元,再加押租六百四十元,共要交出一千九百二十元,才可搬进屋子来住了。”
他说:“押租是要退还的。你看看,我们房后面这个防空壕,有多么结实。”我本不想看,这样高贵的房价,根本我无力负担,话不必向下说了。但是他既提到了防空壕最好,我倒要看看。便问:“在什么地方?是打的山洞吗?”那人满脸是笑容,点点头道:“可以来看看,就在这屋子后崖脚下。”说着,他就在前面引路。我跟他转过这进屋子,后面又是一进屋子,在他房的后壁就是借石崖当墙。在石壁脚下,开了一个洞门,他开着外面的两扇白木门,扭着洞里的电灯,笑道:“你看吧,全市也不会找到我这样的几座防空壕。不说房租,就光是这座飞机洞洞,我们也可以卖人家五十元一张的防空证。假使府上有四个人,这房子算是白住,不过是出了四张防空证的钱罢了。”他说着,一定要我进洞去看看,表示他所说的,实在是真情。我随他进去看看,这洞也不过丈来深,三四尺阔,除了这是在整个石山里打进去之外,也没有别的可宝贵之处。于是问他道:“你先生就是房东了。”他沉吟了一会子,引我出了洞,熄着电灯,关了洞门,很久才答道:“这房子是我亲戚的,但我能做主。”我这就断定他是房东了,因道:“房子我是十分满意的,这房钱可不可以……”他不等我说完,仿佛像街上小贩子回价的声调,答应了我地道川调三个字“没有少!”我们已走到了堂屋里,我虽嫌着房钱过于昂贵,在一切条件上,妻是满意的,在万不能放松的当儿,我找了一点他让步的地位,因问道:“可不可以按月付款?”他脸上一点笑容没有,摇摇头道:“本城的规矩,都是论季吗!”我觉得这房东有包孝肃的人格,铁面无私,只得告辞道:“好!我回去商量商量!”他依然板着面孔,并不理会我。就在这时,一阵吆唤的声音,破空而至,“号外,号外!日本军队总崩溃,我军收复南京的消息。号外号外,日本发生革命,下江日本军队大败的消息!”“买号外,这里这里!”“买号外呀!”立刻大门外,一阵喧哗。先前几声吆唤,送进我的耳鼓,我还是侧了脸静心的听着,等到喊过了两遍,我忍不住了,转身就向大门外跑了去,这地方虽然空旷,可是四面八方,都有房子。只见各屋子门里牵连不断地向外吐着人,全奔了大路上来,向两个报贩子围着。我抢上了前买得了一份,来不及找地方坐了,就站在路边水田埂上两手捧着一张号外看。果然纸上茶杯口大的题目:“东战场寇军总崩溃,我军今晨光复南京。”我定了一定神,再将消息的全文看看。那文字说,今日公布消息:“自去冬以来,东京迭被轰炸,日本人民,反战情绪日高。加之海洋封锁加紧,敌国物价腾涨,粮食缺乏,人民已无法生活,前三日,海军被英美荷联合舰队击溃,全国哗然。大阪首先发生民众革命,一部分驻军附和,警察未能干涉,次日风潮波及东京。皇军及军部要人,一律出逃。全国骚然。在中国敌军,初尚力守秘密,后以日本广播不断送出消息,敌军下级军官,首先动摇。东战场安庆、芜湖、南京、徐州、杭州敌军,于昨日上午,突然崩溃,纷占舟车,奔赴海口,企图回国。以上各城郊我游击队伍,由民众欢迎入城。首都附近,本有游击队极多。昨晚少数同志入城侦察,证实敌军大部已退。今晨拂晓,我游击队若干,由中华门向城内进攻。敌军略予抵抗,即溃奔下关而去。晨九时,我大批游击队入城。在城五十万人民,鹄立街头,燃爆欢迎,欢呼之声,上达云霄,并有人民将旧藏之青白国旗,升悬鼓楼,人民见之肃立致敬,有喜极下泣者。我大队正规军已接得命令,赶赴南京,今日下午可到。其安庆以上之敌军,南北归路已断,将悉数被俘。”我将这张号外,一口气把它读完,只觉周身血管紧张,脊梁上出汗。心里头那一种愉快,立刻我身子就像减轻了几十斤,也好像我变成了一个四五岁小孩子,我不能平平稳稳的走路,我必须跳着走。我这一跳,至少可以跳在那电线杆上坐着。我也怕这张号外读得太快了,有什么错误,两手捧了那张号外,从头至尾,又看了一遍,果然,我们已光复了首都,扬子江上游的敌军,一齐要被俘。我想着妻住在旅馆苦闷得不得了,这一下子,可以高兴一阵了。于是拔开两腿,赶紧就向旅馆走。可是没有走到十步,就听到后面有人高声叫着“张先生慢走”。我回头看时,正是那位房东,老远抬起一只手来,向我招了几招。我回身迎着向前,他放下全副正经面孔,每个细胞里都推出笑容来,向我点点头道:
“我看你老哥是个规矩人,极愿意和你交一个朋友,若是你老哥有意佃我的房子,我愿减少一些房价,押佃那简直就不要了。”我说:“好!多谢你的盛意,等我回去和太太商量好了,再来回信。”房东道:“还有一件原因,可以奉告的,就是我家许多木器家伙,都可以借用。”我说:“那更好了,内人一定也满意。”房东说:“我们收复南京了,阁下不回下江吗?”我笑说:“回是要回去的,但是也不能马上就走。”那房东听说,脸上透着有点懊丧。慢吞吞地道:“这号外是宣传品,哪有浪样快哟?”我也顾不了许多,说声再会,径自向回家路上走来。由小路走到大街,也不过十几分钟,又看到几个贩报小孩子,胁下夹着整叠的印刷品,手里飞舞着两张,口内大喊“第二次号外,第二次号外。”随了这叫唤声,街上人也就都围着卖报的纷纷抢着买。
我挤了上前,买着一份,就站在人家店铺的屋檐下,两手捧了看。见那号外上印着两行大题目,“我军又收复镇江常州,华北寇军全部动摇”。再看那本文说:“公布消息,我军收复南京后,残余寇军,大部分乘火车顺京沪线东溃,少数由下关江面,乘轮逃走。镇江常州两处少数寇军,得知南京寇军崩溃消息,已先数小时,截留火车,悉数逃往上海。我附郊游击队,兵不血刃,已入城安民。又据可靠情报,平绥线上寇以孤军深入,准备撤退。山西寇军,且已由风陵渡北撤,平津寇军干部,一面搜刮财货,预备万一,一面放出议和消息,以定汉奸之心。华北寇军之总崩溃,其时期亦已来临矣。”我又定了一定神,想着,这两次号外,接连看来,消息也很有秩序,大概不会有什么夸张。果然如此,我为了职业关系,应当首先离川了。我心里这样想着,一阵劈劈啪啪的爆竹声,把我惊醒过来,回头看时,我正站在一家小百货公司门口。有一个人操着南京口音道:“噫!这不是张师儿?请进来吃杯茶。”我也认得这人,是在南京花牌楼开小洋货店的王老板。便笑道:“好了,王老板,我们快上夫子庙奇芳阁吃茶了。”他也笑容满面,拉着我的手到他账房里去坐。大概是十分高兴的原故,在身上掏出钥匙,开了账桌子抽屉,取出一筒三炮台香烟来敬客。我笑道:“拿这样好的烟敬客,也太客气了。”王老板笑道:“烟马上要落价了,这也算不得什么。回南京的时候,少不得还有许多事要请你帮忙。”我说:“那当然。不过你这公司股东很多,都是有办法的人呀。”王老板将脸色一正,把他坐着的椅子拖开了一步,低声向我道:“我这些伙计,在此地占我的便宜占够了。到了南京去,我自己有我自己的门面,有我自己的主顾,实不相瞒,在四川做了两三年生意,我也多少有了一点本钱,回去我要自己做生意,不同这些人合作了。”我说:“你们都是共过患难的人,不应当……”王老板抢着说:“现在有什么应当不应当?他们在重庆另做了许多外快生意,也没有分过我一文。回到南京去,他们的店面子没有了,只有我的。跟着合作下去,那只有他们图现成,我不干。”他说到高兴的时候,仿佛他已把所有的财产都收回来了,昂着头靠着椅背,颇是得意。就在这时,一个小徒弟抢着进来报告,洪老板来了。一言未了,便听到外面有人喊了进来道:“痛快痛快!日本鬼子也有今天。陶然兄,我们也买两千爆竹来放放吧。”说着,见一个胖子,满脸通红,满头是汗,手里拿了呢帽当扇子摇,一路笑着叫着,走了进来。王老板道:“你看到号外了?”洪老板道:“我买了,我都买了。”说着,在怀里掏出七八张号外放在桌上。我们彼此也认得的,我道:“听说也只发过两次号外,买上许多做什么?”洪老板笑道:“我也莫名其妙,看到街上许多卖号外的,我就忍不住买上一份。我们可以回老家了,花这两个钱,不在乎,不在乎!”王老板笑道:“你倒来得快,马上就决定回老家了。”洪老板笑道:“我们做生意的,讲个早晚市价不同,自然要抢回南京,好去布置一切。”王老板淡淡地道:“是不是回南京去做生意,我还没有决定。以后我们要做建国事业,应该投资到农业工业上去。做商人总是一个剥削分子,在生产和消费的两者之间弄钱。说厉害一些,和贪官污吏好不了多少。”他说着,取了一支香烟,昂起头来吸着。我听了这话,大吃一惊,一个做老板的人,会懂得这些玩意。洪老板也被他三言两语抵住着,只望了他说不出话来。我含着笑,也取了一支烟来吸。王老板将身子摇摇道:“张先生,你不要笑我,我早就觉悟了。以后我们……”门外又突然发出一种上海腔道:“陶然阿在里向?今朝格号外,阿看见?真来得痛快。格转小东洋败得个邪行,真是晤拨想到。吃老酒去!吃老酒去!”随了这话,一位八字胡须光头的人,走了进来。虽然是个老年人,然而身穿一件蓝湖绉夹袍,两只袖子,反卷了里面白袖衫子一截袖头在外。王老板笑道:“刘老板又有好题目吃老酒了。”刘老板一摸胡子道:“勿!阿拉野有一眼正经事体,搭耐商量。昨日子坎坎在仰光定仔一批货,大概值五万洋钿,要是货运来拉。阿拉应该到仔汉口哉!阿是要触霉头?耐阿有啥法子好想?”这位老板,不折不扣,说一口宁波腔的上海话,嗓门来得特别大,把全屋人的视线都吸引住了。王老板道:“这有什么为难的呢?你再打个电报去,定洋上吃点亏,把货退了就是了。”刘老板以为我也是生意人,挨了我身边坐下,向我道:“格种法子,大家才会想。阿拉生意上,同外国人蛮讲信用个,定洋向来先拨三分之一。要退货,定洋勿会退回几花来。所以阿拉勿情愿格样做。”我笑道:“为了庆祝胜利,刘老板就牺牲一点吧。只当你挣几十万洋钱当中,少挣一点。”王老板道:“几十万?他做的是五金电料生意,不到一年,挣了二三百万了。”
刘老板笑道:“勿听俚话。俚自家倒发仔好几十万哉!”说着,很诚恳的望了王老板道:“规规矩矩,耐阿可以打一个电话拨秦科长,格批末事,就算俚公家定来里。公家愿意退脱仔,格笔定洋,算阿拉事先代公家垫出去格,将来公家划上一笔,问题就了结末哉。秦科长和阿拉来来往往,做仔几十万洋钿生意,俚腰包里向有几花,大家才明白。格转回南京,俚又要在新住宅区盖洋房子哉!格点小事体,俚总可以帮帮忙。自然,阿拉还有条件……”他说的时候,王老板只管向他丢眼色,禁止他向下说。无奈他放开嗓子,说得十分高兴,哪里收得住。王老板只好向他笑说家乡话道:“格位张先生,是报馆里向格人,拨耐刘老板格种闲话,在报浪登出来,阿要难为情?”我笑道:“没关系,没关系,大家都是熟朋友,我也不能那样开玩笑。”这一下子,把刘老板的脸涨得通红,瞪了眼望着我,只管摸胡子。我只好站起来笑道:“你们谈生意经吧,我也要出去打听打听消息。”王老板跟着我后面,送到店门口来,笑道:“那刘老板是个酒鬼,你不要信他的话。”我点点头笑着。他忽然拉住我的手,向我低声道:“我倒有一件生意,想邀你参加。”我笑道:“要我做生意,笑话!”王老板道:“说明白了,你自然不笑话。我们几个朋友,原包了一只小火轮,专跑嘉陵江几个码头,现在好改跑宜昌一段了。我们打算不零碎搭客,包给人家坐。现在谁不赶着想回下江,这一定是可以挣钱的事。新闻界你熟人很多,可以替我介绍一下。我把这只船专门做新闻界的生意,好不好?你老哥要回去,无论家眷有多少人,分文不取。”说着,他伸手拍了两下胸。我还没有答复他的话,街上一阵喧哗,人像潮水一般涌着。在人丛里,有几辆大卡车,慢慢的移动着,车子上竹竿跳了长短白布横披,有的写着“抗战胜利”,有的写着“公理战胜”,有的写着“民族解放万岁”。又有十几根长竹竿,全绕着爆竹,直挑过人头上去燃放。车上男女,打着锣鼓,带笑带嚷,一嚷身子一耸。马路上的人,不管爆竹在头上爆炸,莫名其妙的包围着车子,狂笑。有几对男女,索性牵着手在人丛里跳舞。我心里想着,这一切举动,都是心理上一种反应,虽日过分,其实也不必奇怪,正在如此着想,忽然人丛中有一阵颤巍巍的声音发出:“好哕,回家哕!回南京哕!”随着这声音看去,一位五十上下的老太太,蓬着一头短发,半敞着一件大袖黑绸旗袍的胸襟,在人丛里跳跃。她操了一口纯粹的南京土腔,见人就拉着手。我心想,这老太太有点大喜欲狂,所以如此。谁知她竟扑了我来,两手拉了我的手道:“乖乖回家哕!回南京哕!”这一声乖乖,引得周围的人,哈哈大笑。这时,有一位穿西服蓄有短须的老绅士,带了一位摩登少妇,观看热闹。他见我受窘,手摸了短胡子微笑。他身边的那位年轻太太,更笑得前仰后合,闪在老爷身后。可是那位疯老婆子已经奔上街心了,却又回转身来,斜刺里直扑了那老头子,那老头子并未提防,她两手猛可的一下,将老头肩膀搂住,咄的一声,尖出嘴来在老头子左腮上亲了一下。接着两手捧了老头子的头,向怀里一拖,咄咄咄一阵响,又在他脸腮上,鼻子上,额角上,乱吻了一阵。当然,时间比较长些,这位老爷,就连连的推了几下,没有把她推开。直等她工作完了,她两手一扬,又喊着:“回南京去了!回家了!”再跑上了街心去。那位青年太太,站在旁边,气得两眼笔直,周身发抖,一个字哼不出来。这一下子,那些站在街边笑我的人,移转了视线,一齐对着这两位少妻老夫,拍手大笑。我对于这两位,本可以报复一下。不过我想着,这空气太紧张了,应该找一点小笑话来松懈一下子,就随他去吧。好在这马路上,又来了一群学生,各人手上举着纸旗子,口里唱着“打回老家去”的歌。街上的民众,随了这歌声,热烈的鼓了掌。我就借着大家那起哄的劲儿,随了拥过马路的一阵人潮跟了走去,向前走,更是热闹的街市。自我到重庆来以后,很经过几次大节令,没有看到街上有今天这种热闹,繁荣的马路,都让来往的人,挤得满满的。在高坡子向前看去,只见一片黑点,在街头上浮动。断续爆竹声里,一阵一阵的涌起着人的喧哗声。那声音像是远处听着海潮,又像是近处听着下起掀天大雨,我心里想着,这是全市民众高兴的一天,在这人潮中,谁对谁闹点小乱子,都不足介意。这没有什么可看的,还是回去吧,于是我在人家屋檐下,一步一步地移着向前。不多远,看到两个穿西服的少年,左右夹着那个老疯妇走回来。她两手虽然被人握住了,然而她那身子,还不肯安静,一步一声,口里依然喊着,回家了,回南京了。我闪在一边,看这疯妇过去,倒为之默然,觉着她这一个剧烈的反映,决不是偶然的。于是我就把这问题扩大起来,这满街上人山人海的民众,岂不是一种反映?再把这些人,每一个个别的观察起来,当然也不外乎是一种反映,正这样看出了神,带了思索走路,却有一张报在我眼前一扬。看时,半空里飘飘扬扬,正飞舞着传单。我以为这是哪家报馆,又在散着胜利的号外,我也和其他的走路人一样,在别人头上抢过来一张,看时,前面一行大题印着“预言果然全中”。我想,这是哪个报馆里编辑先生闹新花样,在号外上,竟会印着这样卖关子的题目。再看下文的小字是:“抗战必胜,及最后胜利必属于我,人人皆能言之,而不能举出确切简单之理由。山人自幼得名师传授,熟悉易理,曾推算日本命运,至今年告尽,于三年前,即出有日本必败论专书一本问世。今日号外与该书所言‘将来必有此日’完全符合。对国事推算精确,对个人穷通天寿之推算,其能丝毫不爽,更可待论?兹值抗战胜利,凡我同胞,均当有一种做新国民之打算。其有不明何去何从者可速来本命馆问津。山人为庆祝胜利起见……”我噗嗤一笑,把传单丢去,就不必向下看了。我又想着,这也不能怪算命的。我和我的朋友,都在今日以前说过这种话的,难道就不应当表白一番?我这样想着,我面前就站着一个人。长袍马褂外,在纽扣上挂了一只特等机关的证章,叫了一声老张,满脸是笑。
我看他面团团的,带了红光,嘴唇上有胡无须的,带了一点黑影,神气十足。我仔细看那人,有点熟识,却又不敢相认,因为把他的姓名忘记了。他见我犹豫的样子,似乎明白了我的意思,便笑道:“我是沈天虎,二十年的老朋友,隔了几年不见面,就不记得了吗?”我笑说:“原来是沈大哥,难为你倒记得我,我常在报上的要人行踪里看到你的大名,我想不到你会在大街上走。今天怎么没有坐汽车呢?”天虎不答复我这一问,他又问道:“我的预言完全中了。前天我在报上发表的那篇论文,是我三年来得意之笔,你应该佩服吧?你看,现在日本败了。明后天我又要发表两篇惊人的论文你看!”我笑着说是。他道:“你来四川五年。现在可以回南京做斗方名士去了。”我笑道:“哦,你也知道我在四川五年了,你来了多久?”天虎道:“我来了三年多,我早知你在重庆。田处长说,二十年的老朋友,只有我们三人在重庆。”我说哪个田处长?他说:“田上云呀!在北平同住公寓的朋友。”我说:“你们常见面吗?”天虎笑道:“天天在一处玩。”我道:“当处长的老朋友,天天在一处玩。而我这穷蛋……”他红着脸说:“我现在不便和新闻界来往,你住的地方不好。”说着,他忽然转一个话锋道:“这次回南京,我要出十本小册子。我以前推断日本必败的文章,现在用事实来对照,你看,哪一句不能兑现?最后胜利,必属于我,人人能说,那全是盲从,应该把我在报上作的论文,当了圣旨读,中国人才有希望。”他说着,微微地挺起了胸脯。我说:“你这些论文,是谁送到报馆里去的?”天虎道:“送去?报馆里人,不登门求我三次,我不给他稿子。”我笑道:“然则你刚说不敢接近新闻界,是对我一个人说吗?”他道:“老张,你变了,你会穷死!穷得又像当年上北平去读书一样,穿别人不要的坏皮袍子过冬,再会再会!”说着,他走了。可是走了几步,叫声老张,回转身来,又向我招招手。我迎上前笑道:“沈大人,还有何见教?”这是我们十年前的老玩笑,他倒不介意。笑道:“日本军队总崩溃的消息,昨天晚上我就知道了。你什么时候才知道?”我说:“我看了号外才晓得,我一个穷记者,怎能比你们参与机要的阔人呢?”沈天虎道:“我是为国家,我阔什么?你们干这种自由职业的人,那才是阔呢。”说毕,他点了个头,算是真走了。我站着倒有点出神,心想,阔的朋友,到了四川以后,更阔。而穷的朋友呢?到了四川,也就更穷。这样看起来,贫富始终是个南北极。现在要回南京,看这情形,还是那样。王老板要抢回南京去开更热闹的大店,沈天虎要回南京去出十本小册子,就是那个算命的山人,也要宣传曾出力抗战,向社会索取代价了。我在出神,而大街上走来凑热闹的人,却是越来越多,我被人拥挤着,不知不觉的,只管向热闹的街上走。这时,又换了一个情景,满眼是国旗飘扬,爆竹比以前是更热烈,仿佛成了大年三十夜。硫黄气味,不断向鼻子里袭着。想到过年,真也有人满足了这个情调,路边一家绸缎公司,咚咚呛呛正敲着过年锣鼓。我抬头看时,那铺子门口,由屋檐下垂了两幅丈来长的白布,一幅上面写着:“本号即日还京存货大甩卖”。又一幅写着:“庆祝抗战胜利空前大廉价”。我觉着,做商人的脑子都是寒暑表的水银管,一遇到热,水银立刻上升,反过来,立刻下落。此风一长,庆祝抗战胜利的热心商人,大概不多。于是我在回旅馆途中,更留心的向街两边张望。果然,照这家绸缎公司出花样的,倒很有几家。有两家手法最妙,一家是江苏小吃馆,在门口贴了红纸条,正写“庆祝抗战胜利,欢迎顾客,奉赠白饭一碗。并新出胜利和菜,每席三十五元,可供四五人一饱。”又一家是理发馆,在玻璃窗户上,贴着格子大张纸条,上写着“启者,抗战胜利,全国欢腾。本馆主人,向来提倡爱国,犹不敢唯有五分钟热度。早知必有今日,现在果然胜利,本馆主人,亦有微功哉!现为表示起见,欢迎诸公理发,刮脸全洗分发等等,一律照码九五折,并奉送电机吹风。本馆主人沈天龙谨白”。我看到最后一句话,倒吃了一惊,这老板怎么会同我的朋友政论大家沈天虎名字仿佛。莫不是他兄弟行,转又一想这广告除了欠通,还有几个别字,沈天虎也不会有这样的兄弟行。随着,我又发现了自己的思想,有点奇怪。我怎么丢了正事,只管在街上跑?“打算向哪里去呢?”这一省悟,我才转身回向旅馆。刚一进门,有人迎了我笑道:
“密斯脱张,消息很好呀!”说着,伸手和我握了一握,原来这是老友牛博士。他穿了一套笔挺的西服,在手臂上搭了一件细呢大衣。身后站了一位二十上下的女郎,脸上胭脂涂得红红的,绞丝般的长发,披在肩上。身穿一件束腰的咖啡色呢大衣,露出领子里一幅大花绸绢。牛博士便向两下介绍道:“这是密斯脱张,这是琳琅姐。”琳琅听到密斯脱张上面,并没加以处长司长的形容词,只淡淡的向我一点下巴。我倒很恭敬的鞠了半个躬,因为她是话剧明星,我早已久仰了,但也不敢对她久看,因向牛博士道:“达克透牛很忙,有工夫到此地来玩?”他道:“不,我临时要在这里找间房子,准备一夜的工夫,写好一个剧本,今天不过南岸了。”我说:“这样急,一夜要赶起一个剧本来?”牛博士道:“我们定下星期六起,作为庆祝胜利戏剧周。抗战以来,我对于宣传上,尽了最大的努力,大后方的大都市,我都跑遍了。对得起国家,对得起社会,也对得起我所学。这一周戏剧,要结束我这三年以来的生活了。”他说着这话,把头微微昂起。我道:“达克透牛,又要跳出政界来了?”他摇头道:“唉!难说。我实在无意做官,我不必提此公是谁,你也知道。某部长他少不了我。”说到这里,牛博士就透着得意,正要跟着向下说,琳琅女士就一扯他的衣襟说:“阿根来了。”随着这话,一个勤务兵装束的人,走来面前站住,牛博士皱了眉道:“找了你半天,哪里去了?”
说着在身上掏了一张五十元钞票,交给他道:“到糖果公司去买一盒糖果来。琳小姐每次吃的糖果,你知道吧?”阿根说知道。琳琅道:“那糖果平常是三十块钱一盒,今天减价了,可以打个八折,不要糊里糊涂。”阿根道:“是,还买什么吗?”琳琅道:“买一盒鸡蛋糕,买一听纸烟,钱不够吗,你先垫上。”牛博士又掏了一张钞票交给阿根道:“索性带些水果回来。”我有点不愿意看这种情形,和牛博士告辞而别了。身后有人叫道:“有了一角了,有了一角了,来来!”又一人道:“别开玩笑,他不会打牌。”我回头看时,是蔡先生夫妇,我们是老同学而又同住一家旅馆。他们在房门口向我笑。蔡太太笑道:“我们三缺一,请你凑一席吧。”我说:“蔡先生已经代我声明了。”蔡太太道:“庆祝抗战胜利,今天不打牌,那太岂有此理?”我笑道:“我记得武汉失陷的那几日,你们也是说不打牌岂有此理,过一天是一天。现在……”蔡先生将我牵到他屋子里去,笑道:“不一定要你打牌,有话商量。”我进去看时,果然还有两位朋友同在候成局面,正捧着号外看,研究时局。蔡先生把我拖到睡榻上并坐下,低声向我道:“我在南京的两所房子,是租给同学住的。当时为了同学的面子,我用最低的房价租出去。南京的房子都加了租,我的房子,除了一文租钱加不上去之外,又为了同学换纱窗,安自来水,修理院墙,栽花木,多投资一千多元。”
我笑道:“这是过去的事,你提他做什么?”蔡先生道:“自然要提呀,托福托福,我那两所房子,敌人没有给我破坏。据南京来信,是两个日本医生,把我的房子占了。不但一切如旧,就是破碎的玻璃,也给我一块块的给修补了。现在南京的房子,烧的烧了,拆的拆了,新房子一时盖不起来,我敢断言,这次抗战胜利,大家回南京去,住的问题一定要大闹恐慌。房价不成问题,是要涨起来的。你也是同学会常务理事之一,我和你商量,找几个在川的同学,把这房子退给我吧。在‘八·一三’以前,同学会还差我三个月房钱,除了押租,总还差我一个月的钱,我不要了。”我笑说:“呵!重庆房东先生的本领,让你学了去了,靠这两所房,你要找出个生财之道来。”蔡先生红着脸,没有答复。蔡太太原和两位来宾在谈牌经,这就掉过脸来插嘴道:“鸟向亮处飞,谁看到有捡钱的机会不捡呢?眼见得南京的房子要俏起来,我们那两幢房子,还要半送给同学吗?四年以来,我们几乎穷死在四川,同学当这个长那个长,这个委员那个委员,也不拉我们一把。”我笑道:“嫂子,我是和二哥说笑话。这次回到南京去,同学像我们这样的,已是穷得落在泥沟里。得了法的同学呢,又早爬在云端里了。这样两极端情形,同学会根本不会再组织起来,你那房子就是再送给同学会也没有人住。话倒是归了本题,我这次回南京去,少不得要用几间房子,我先定下,你租给我一幢吧?真话!”我说着,把脸色正起来,还向他夫妇一点头。蔡先生不敢答复我的话,望了他夫人。蔡太太点了一支卷烟吸着,微笑道:“你府上人口多。”我说:“唯其是人口多,所以先要把房子定下。”蔡太太头一撇道:“老朋友,还不好商量吗?将来再说吧,不过为了便利回南京的朋友起见,房子我们要拆开来,一间一间租给人。”我见她显然在推辞着,索性逼她一句,站起来问道:“那么,每间要多少钱一个月呢?”蔡太太鼻子里哼了一声,笑道:“民国十七年的旧账可查,一间房子租一百块钱还算多吗?”我吸了一口凉气,望了天花板,正在出神。却听到窗外又有人叫着“号外号外”!随了这号外声音,有人叫道:“回家,且慢欢喜!捆行李的绳子,突然涨价,三块钱一根,大网篮也卖到二十块钱一只,到宜昌的船票,恐怕要卖到五百块钱一张了。不等家里卖了田寄川资来,我们怎走得了?天下事,无论好坏,一切是小人的机会,一切是正人君子的厄运。”我在号外声中,混了半天,觉着所见所闻,都有点出乎意料,正没法子理解。当屋子里的人脸色一变之下,这个人最后两句话,把我提醒了,而人也提醒了!
[book_title]第三章 第八梦生财有道
在东川,不容易遇到好月景。这一晚,有了大半轮的月亮,由山顶上斜照过来,引起我一种欣赏的兴致,悄悄地在山坡上的石板路上走着。天上没有云,深蓝色的夜幕上,散布了很稀落的几粒星点。这样,那月盘是格外像面镜子,月光撒下来,山面上轻轻涂了一层薄粉。山上稀松的树,在水色的月光里面挺立起来,投着一丛丛的暗影。再向远处的山谷里看着,是峰峦把月光挡住了,那里是阴沉沉的。山谷里正有几户人家,月光地里看去,反是不见轮廓。只有两点闪烁的灯光在那山的阴暗中给人一种暗示,倒有点诗意。这让我想起月夜在扬子江下游航行,水天一色,满眼白茫茫的,有时在水面上浮起两点渔灯,觉得人生是这样的缥缈。因为水面的那一点火光下,那里也有家人父子。江船载着千百人在水面上夜航,我们还不免嫌着孤寂,渔船或渔村这一点灯火,闪烁在清凉的境地里,有更少数的人团聚在灯光下,这滋味我理想不到,我的思想,有点玄幻了,由李白低头思故乡的诗句里,更觉得久不见面的月色,给予我一种很浓的愁绪。于是坐在路边一块石头上,随手摘了石缝里一根野草,在手上盘弄。远远的有两个南京口音的人,说着话过来。在南京住家时,总觉得新都人的口音,比起旧都的国语,实在有天壤之别。可是到了四川,不知是何缘故,一听到南京人讲话,就让人悲喜交集,颇觉得多听两句话就好,因之我就听下去了。一个南京人说:“你在大学教书教授也罢,讲师也罢,每月总可以挣三五百元,为什么要去当一个公司里的运输员?”又一个人道:“你要晓得,现在是资本主义的社会,无论干什么,你应该打打算盘能不能发财?能发财,就到俱乐部去当一名茶房,那又何妨?前十年,上海的八十八号,是很有名的俱乐部吧?有一个人在里面当了茶房出来,坐汽车,住洋房,人家一般称他作先生。”先那个人问:“难道当运输员能发财?”这个人答:“那也看个人的手腕。但是无论怎样的笨家伙,一搭上了这发财的船,多少也可以啃一点元宝边。”那两个人说着话,慢慢的由我身边经过。直等他走到了很远去,我还听到他们左一句发财,右一句发财,把这好听的名词送了过来。我就想制件新蓝布大褂,有了三个月的设计,还未能实现,实在有发财的必要。我为什么不找一个机会发财去?难道我的身份胜过这位大学教授?想到这里,我把手上玩弄的那根野草,搓了个粉碎。高声念着那煞风景的诗:“自从煮鹤焚琴后,背了青山卧月明。”这十四个字,转变了我对明月的留恋,真个钻进草屋去卧月明了。我刚躺在床上,却有人大声喊道:“老张,快来快来!帮我一个忙。”我迎去看时,是一位远亲邓进才。这人多年不见,仿佛还听说他在某县县公署当科长,已经死在任上了,却不知怎样在山村里会见面。然而这个念头,我也是一闪就没有了,便迎出门口上前去握着手。见他穿一件四个大口袋的草绿色短衣,同色的长脚裤,踏着尖头皮鞋,却擦得乌亮。手里拿了盆式呢帽,在胸前当扇子摇。在他身子前后,却放着两只手提皮箱。我说:“久违久违,有何见教?”邓进才在裤子口袋里摸出一张纸,擦了额头上的汗。笑说:“这两只箱子我拿不动了,请你叫佣人把我送回家去,我送三分邮票他吃茶。”在街市上邮票也可以当辅币用。我身上这三分邮票,就是买长途汽车票找下来的零头。我又觉得他家不远了,笑说:“主人是我,佣人也是我,我替你拿一只,你自己拿一只吧。”他倒是很客气,提了一只较大的箱子在前引路。我提了箱子在后跟着,才明白他满头大汗,大有原故,那箱子里简直装的是一箱子铁块,我只提了十多步就很吃劲了。看到邓进才把箱子扛在肩上,两手扶着走路,也跟了他这样子,把箱子扛起。他见我穿一件灰布长衫,晃晃荡荡走,扶了箱子的手,细白而没有粗糙的劳动皱纹,透着不过意。回头向我笑道:“大时代来了,我们必定练习到脚能跑。手能做,肩能扛,以备万一。斯文一脉,怕失了官体的人,应该在淘汰之列。你这样肯劳动,很对。”我想,我怎么会不对呢?就替你省了三分邮票。但我累得周身臭汗,实在喘不起气来答他的话。到了邓进才家,他首先抢进门去,叫道:“快来快来接东西。”于是他的太太,笑嘻嘻的出来,把箱子接了进去。邓先生住的也是国难房子,竹片夹壁,草棚盖顶,外面一间屋子,阔宽不过一丈多,里面摆了一张白木桌子,两只竹凳。再看到邓太太一件蓝布长衫已经绽了好几个大小补丁,他们的境遇,大概是相当的困难,为此,我也不愿受他的招待,转身就要走。邓进才一把将我拉住,笑道:“来了连烟也不抽一支就走,未免太瞧不起亲戚了。”我听到他说瞧不起三个字透着严重,只好坐下来。他说请我吸烟,并没有送出卷烟来,只是邓太太送出两只粗泥饭碗来,里面装着滚热的白水,这样,我倒对他们的生活更表示同情。邓进才搬了方竹凳子靠我坐下,笑道:“你猜我这两箱子里面装的是些什么东西?”我说:“真有相当的重量。当然,你这里不会有五金用品,大概是两箱子书吧?”进才笑道。“你也并非外人,我也有事相商,不能瞒你,这里面都是西药。”我说:“西药?现在一小瓶西药,也要值好几十块钱,你这两箱子……”他向我摆摆手,低声道:“请你不要高声。”
说着向屋子左右两旁指指,那意思显然是怕邻居听到。我就笑了一笑,问道:“哪里弄到许多的药品?”他道:“凡事只要肯留心,总会想出个办法来。在汉口撤退的时候,我身上还有几百块钱,我心里就想着只凭这几百块钱,要过这遥远的长期抗战生活,当然是不可能,总要找个生财之道。以便将这几百块钱,利上生利。依着内人就要换金器,可是那个时候,金子已相当的贵,将来纵然涨价,那也涨得有限。我就临时心生一计,把几百块钱钞票揣在身上,满街去张望,打算看到有什么便宜货就买什么。其实,我这也是一个糊涂算盘,街上要关门,便宜出卖的东西,满眼都是,哪里买得尽?无意中,我站在一家小小的西药辅门口出神,回头一看,他们玻璃架子里东西都空出来了,只是地面上放着两只网篮。店东走了,有位年老的伙计,在那里收拾细软。我闲问:‘你们要走了,药还卖不卖?’他倒说得好:‘怎么不卖?卖一文是一文,我们要下乡去了。”’我插嘴笑道:“你一定捞了一个大便宜,把两篮子药品去买过来了。”进才道:“怎么是我捞了大便宜,实在是那老伙计捡了我一个大便宜。那家西药店的老板走了,这些东西交给老伙计看守,就算是不要的了。你想那老伙计有这样好的事,卖了钱还不逃之天天吗?所以我逼他把账本拿出来,对了网篮子里的药品,照他买进来的本钱,打了个对折收买。两篮子药品,累了我查对半天。买回来,我内人,倒埋怨我胡来。可是到了宜昌,局面稳定些,打听药价,就有个小对本利。因之我咬着牙把这东西带进川来了。”我说:“你当然想到此地更俏。”他笑说:“我一路装病人打听药价,到了重庆,知道药价都有个三四倍利钱。第一天打听明白了,打算第二天送一些药到药房里去卖,事情一耽误,第三天才去,一问价钱,又涨了好几成了。商家看到我提个皮包,不知道我是卖药的,他说要买快买,不然,明后天又要涨价了。我听了这话,把原药品又带回了客栈。”我说:“你川资还够吗?”进才犹豫了一阵,笑道:“好在同乡很多,钱完了,十块八块,向同乡借了来用。只要我熬得住,药放在家里一天,就涨一次价,我实在舍不得卖出去。钱借不到了,天气慢慢暖和,我就把衣被行囊摆在街上,冒充难民出卖。”说到这里,他太太出来了,红着脸道:“进才,你怎么信口胡说。好在张表弟不是外人,要不然,说我们无聊。”
进才头一昂,脸上现出了得色。笑道:“你妇道之家,懂得什么?我向表弟说这些话,正是表示我能艰苦奋斗。妇人家眼皮子浅,看着物价涨五倍的时候,你就吵着要卖掉,现在怎么样?”她听到药价高涨这句话,心窝里一阵奇痒,也嘻嘻地笑了起来。我道:“表兄和我说这些实话,当然是有什么事要我帮忙,我还可以自食其力,决不揩你的油,可以尽力而为。”表嫂高兴起来了,说了一句大方话,眉毛一扬,笑道:“照码子算,也不过六七百块钱东西,值什么?”她这句话倒提醒了我,心想七百块钱本价,照码加二三十倍,是两万元了。她还未必是实话,这两只破箱子,竟要值好几万。我一犹豫,进才明白了我的意思,笑道:“这箱子里,也不完全是值钱的药,奎宁丸就有两千来粒。”我说:“那也不坏呀。现在奎宁丸价钱很贵。”进才道:“当然是比平常值钱得多,可是把药熬到现在没有卖出去,我夫妻两个,也很吃了一点苦,没有钱花。在街上当了两个月难民。最近我看到时局要好转了,才卖了一点药撑起这个破家。刚才我是送药品给人看,他也说不敢全买,怕快要跌价。你在新闻界,消息当然比我灵通,你看我们还要抗战多久?”我想他们发财之心太甚,故意和他们别扭一下吧,笑道:“表兄一见面,我就要告诉你这喜信的。因为正听你说这有趣的故事,没有告诉你。昨天我得着极端靠得住的消息,日本在这几天之内,要发生总崩溃,不出两个月,抗战就要结束。”表嫂听了这话,脸色一动,因道:“不会这样快吧?”我说:“我们是中国人,就希望中国很快的胜利,纵然没有这样快,也作过这样快的打算。”进才道:“那自然。这样说,我药品趁早卖了吧。”我微笑着,没有作声。正在这个时候,看到一个蓬着短头发,面黄肌瘦的人,坐在对面敞地的石头上晒太阳。单裤子外,露出两条黄蜡似的瘦腿,身上穿的一件破棉袄,向外冒出好几块黑棉絮,鼻子里哼哼不断。表嫂道:“讨厌,这死老王,天天到我们门口来哼着。”那个人哼着道:“哦哟!看在同乡份上,在这门口晒晒太阳也不要紧,何况俺在府上做了两个月工。”我听那人说了一口皖北话,就走出门来,向他问话道:“你是那县人,怎么弄成这副形象。”他听我也说着乡音,露出尖嘴里几个惨白的牙齿,向我笑了一笑,点个头道:“先生,俺本来是个好小伙子,在这里和几家下江人挑水,一个月也可以挣百十块钱。原住在令亲厨房里,和他老人家也挑着两个月水,他不给工钱。俺不给房钱,不想弄了一个三天一次的脾寒,一个月来,弄得俺一点气力没有。”我说:“你不会买两粒奎宁丸吞吞吗?”
他摇摇头道:“吞不起!一块钱买不到几粒。一天要吞好几粒。”我就联想到进才箱子里有两千多粒奎宁丸。
凭着老王是千里相依的同乡,也应该送他几粒丸子,何况还帮过两个月的工呢?我有这种亲戚,我是一种耻辱!我想到这里,我忍不住气了,扭转身就走开。还没有走到五分钟,那老王在后面叫着,晃里晃荡追了上来。我站住问他道:“你还有什么事要找我吗?”老王哭丧着脸,皱了眉头道:“照说,我不应该向你先生开口。不过我看到你先生这样子,是个仗义的人,总可以……”我道:“你说吧,在我的力量上做得到的,总可以。”老王道:“我有个本家兄弟,在公路上服务 ,我想去找找他。他们常跑昆明仰光,应用的西药很多。”我道:“我明白了,你需要多少钱川资?”老王道:“我只好慢慢走了去了。一天走不到,走两天,有两天的店火钱就可以了。”我并不是那样豪侠的人,但我也不是那样悭啬的人,就掏了两元法币给他,我心里还想着,这实在无济于他的病,这还不够买四粒奎宁丸的,可是他不忙接法币,竞在石板路上跪了下去,十指叉住地面,向我磕了一个头。我呵哟连声,这还了得,他站起来,在黄蜡似的脸上,垂了两行泪。他道:“先生,在今天,两块钱不算多,但是我们萍水相逢,难得你肯帮忙,这里熟人多了,我天天去求人,慢说给钱,一见我就板着脸子。”我说:“你每日三餐饭由哪里来?”他叹了一口气道:“哪里还能论餐?讨一日,吃一日,讨不着就饿。我在家也是一个壮丁,多少可以做点事,谁教我跑到四川来的?”我道:“这样说,大概你今天没有吃饭,我再帮你一点忙。”因又加了一张五角的角票,笑道:“你去买两斤红苕吃吧。”说着,把钱都交给他,我就走开了。当然这样一件小事,我也不会放在心上,我也没有考虑到这老王拿了两块五角钱的结果是怎样。过了两个月的样子,一天,我由城里搭长途汽车下乡。这汽车夫在登车之前,就和同志们咕噜着说:“早就有话了,调我跑两趟昆明,还是要我开这短程。”我心里就想着,太勉强他了,恐怕会在路上出乱子。果然,汽车开出去十公里,抛了锚了。据司机说,机件还是无可救药,乘客请下车吧。我向来能走路,到家只七八公里了,我就慨然的走下车来。车子所停的地方,是个山坡下,山坡上新盖了一幢洋式楼房,门口挂了丈来长的直立招牌,是一家运输公司的堆栈。
楼栏杆边站着几个人,对了下车的旅客微笑,他们似乎了解我们所演的是一幕什么喜剧。我是个新闻记者,对于这种讽刺,当然有极深刻的印象,低下头,我就匆匆走开了。但是在那些看笑话的人群里面,有人喊着:“那位穿蓝布袍子的先生,请等一等。”我一看乘客里面,并无第二个穿蓝布袍子的,当然是叫着我,我就站住了脚,那人跑到面前来,我看时,黑胖的脸儿,穿了一套细青哔叽西服,里面花羊毛内衣。脖子上套了一条绿绸领带,却歪到一边。加上那两只肩膀,微微的扛起,显然是初穿西装的。我对他看了一眼,仿佛有点熟识,然而记不起在什么地方会过,不免向他呆了一呆。他笑道:“你先生不认得俺了。俺还向你先生借过两块钱作盘缠呢。”我哦了一声,想起来了,此桑阴之饿人也,就是那位病得讨饭的老王。便对他周身看了一看,笑道:“恭喜,你交运了。两个月不见,身体完全好了。”老王道:“树从根脚起,不是你先生那次帮我两元五毛钱,我怎得到这地方来?本打算到府上去道谢,你看我这样糊涂,不但不知道你先生住在哪里,还不晓得你先生贵姓。”我笑道:“这样的小事,不必提了。”老王道:“我要还你先生的钱,自然那是小看你先生,但是我决不能不尽我一点心。我们这里有车子进城,陪你进城去,我作个小东。今天下午也好,明天早上也好,我们坐顺便车子回来。”我也决不会为了两块钱的施与,就要人家盛情招待,当然拒绝。无如老王用意十分诚恳,硬把我拉到那堆栈里去,茶烟招待。问了我的姓名住址,似乎还打算另有报酬。他也有一间房,掩上了门,只有我两人谈话。他坐在我对面,低头看看他那西服,透着有点不好意思,红着脸道:“你先生看我打扮成了这样子,有点不配吧?我也是没有想到有今天。那日我接了先生两块钱,就投奔了我本家兄弟,不到十天,我的病完全好了。他要到海防去运货,正要一个靠得住的人帮忙,就带了我去,有几个人,想去不得去,就暗下借了我三四百块钱,叫我做点生意,又想出主意,教我贩些什么货。我就照他们的话做,回来把货卖了,双倍还了人家的钱不算,我还赚了几个钱。不久,我又要去了,你先生要点什么,请告诉我一声,我给你带来。”我笑说:“那倒不用,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你贩的什么货,赚了多少钱?也让我长长见识。”他听了,伸手搔搔光头,有点踌躇。我道:“你觉不便告诉,就不必说了。”他笑道:“也没有什么不便,我们将本求利,大小是场生意,不过钱赚得多一点罢了。”我笑道:“连你自己都承认赚得不少,这数目一定可观了。”老王笑道:“大概挣了三干块钱不到。”我听了这话,有点吃惊,心想一个讨饭的,跑了一趟海防,就挣了三千块钱!他见我望着呆了一呆,便笑道:“你先生不要以为稀奇,做大生意的人,一趟赚几十万,也是常事。”我笑道:“我倒不稀奇你能挣钱,所稀奇的,重庆挣大钱的人是这样容易。”老王道:“我本家兄弟说了,我们虽然是拿货换人家的钱,总也有点良心。老百姓的钱,平常我们可以赚他几个,这个时候,我们赚他的做什么?所以我们带的东西,都是化妆品,西服材料,外国罐头,都是有钱人用的。”我说:“你们带的这些东西,都是奢侈品……”他不等我说完,已经懂了我的意思,点点头笑道:“我带的都是化妆品,很好带。譬如口红,指头大的东西,在海防买法国货,更精致。五十支口红,裤腰带里也有法子放下。”他说着打了一个哈哈。我两指夹着他敬我的一支烟卷,放在嘴边,昂了头吸着,望了窗子外的青天,只管出神。他笑道:“张先生,你想什么?以为我撒谎。”我笑道:“我不但不疑心你撒谎,还怕你没有完全告诉我呢。”我是在这样想,你说不赚老百姓的钱,赚阔人的钱。可是你没有想到阔人的钱,是从哪里来的了。一支平常的口红,你们可以敲阔人几十块钱的竹杠,阔人也没有为了你们这样敲竹杠痒上一痒,可想他们也是羊毛出在羊身上。平常一块钱买一样东西,他们从哪里弄钱来买,现在一百块钱买一样东西,他还不是从那里弄钱来买吗?老王对我强笑了一笑,又偏着头想了一想,似乎他对于我所说的这些话,并没有了解。我对于这种问题,是不惜学生公说法的,正想跟着向下说去,却听到门外有人大声道:“不打了,不打了,八圈麻将,输了我们两千多块钱。”我向窗外看,是个穿青毛线上衣,外套工人裤子的人。老王站起来道:“张三哥收场了,我们就走吗?”张三点点头道:“走走!到城里旅馆里洗澡去。”老王道:“好好,我和你一路去。张三哥,我给你介绍一下子,这就是我说的那位先生,他也姓张。”张三走了进来,和我握着手道:“不错不错,为人要像你这样。”我觉得他说话粗鲁,倒不失本分,也谢逊了几句。他就在身上掏出一个很精致的烟盒子来,奉敬了我一支烟卷,我看着那纸卷上的英文字,却是大炮台。我想着,除了银钱行里上等职员,做官的主儿,在简任职以下的,已很少吸大炮台香烟了。他的收入,起码是超过简任职的正式薪水。他见我沉吟着,或者明白了我的意思,笑道:“这个年月,有钱不花,是个傻瓜。来来来,我们进城去。城里旅馆里,我们几个朋友,开得有长房间,一路洗澡去。老王请你吃晚饭,我请你听大鼓。”我笑道:“我因为有点事,正由城里赶回家去,怎么又回城去?”张三道:“莫非你先生瞧不起我们工人?”这句话他说得太重了。我只好微笑着跟了他们出去,坐了他们运货的卡车,二次入城。他们果然在城里最好的旅馆里,开了一个大房间,这里已经有两位同志在坐。一个穿了新制的古铜色线春驼绒长袍,一个穿了花格呢西服,架腿半躺在沙发上,口角里斜衔了烟卷,颇为舒适。张三和我介绍之下,穿长衣的一个是江苏金先生,穿西服的一位是湖北钱先生,那钱先生误认我是同志,让座之后就问我是做什么生意。我笑道:“做一点破纸生意。”他认为是真话,点头笑道:“这也不错,我有一个朋友,由宜昌运一批纸上来,因为货太多,轮船不容易运来,就找一只大白木船包运。这船在长江里走了足三个月,他先是急得了不得,后来倒怕这船到快了。”我说那是什么原故?钱先生道:“你想纸价一天比一天高,他落得在船上多囤几天,到了岸立刻要起货到堆栈里去。城里呢要疏散乡下呢,堆栈一时又不容易找到,就是找得到堆一天多出一天钱。他由宜昌起货的时候,单说白报纸吧,不过二十块钱一令,现在暗盘不说,普通也不是说两百块吗?他这财发超了,发超了!”最后他闹出一句家乡话:“真是没得么事说。”
我说:“他的货卖了没有?”钱先生道:“要钱用,他就卖一点。现在囤货的,不都是这样,哪个肯一齐脱手?”我笑问道:“钱先生既是熟悉这些情形,当然也不能光睁眼看了别人发财,一定也有生财之道的。”钱先生微笑道:“我倒不是有心做生意。是我由沙市动身的时候,有许多开铺子的熟人,想赶着凑一笔现钱。我是打算入川的,就掏出钱来,把人家的存货收了。”我问道:“是些什么存货呢?”钱先生在茶几上大炮台香烟听子里,抽出了一根烟卷,慢慢在茶几上顿着躲避我的话锋。我想着,他既不肯说出来,我这话显然是问得唐突。正好张三披了睡衣,由屋后洗澡间里出来,我就故意把话移开来,笑道:“一个澡洗得这样快?”他向钱先生笑道:“水很热,快去洗吧。”钱先生站起来,解着纽扣,缓缓地向洗澡间里走去。茶房忽然送进一张字条来。金先生接着看了,脸色显得有些变动。钱先生一脚,已是走向洗澡间里去,好像有点警觉,立刻回转身来,把字条接过去看。因道:“这样子,我们立刻去看看吧。”他脸色有点转青,望着金先生,两人在衣架子上拿了帽子,就匆匆地走了出去,原来茶房送进来的那张字条,却放在桌沿上,没有拿走。老王正坐在桌边,就把字条拿了起来,交给张三道:“你看看吧。这上面写的是什么,把他两个忙成这样子。”张三接过字条,两手捧了抬起来看,笑着摇摇头道:“字写得太草,他们家里失了两件什么东西,张先生看看是吗?”他说着把字条交给了我,我实在无心窥探人家的秘密,无如张三已交到了我的手上,而且是他们失落了东西,也就无所谓秘密,因也就捧了字条来看,见上面写的是:“送某某饭店三号房间钱先生,纱价已跌落两百元,仍有看跌之势,尊意如何,速复。知白。”我笑着想,字旁有两个足旁加失的跌字,怪不得张三说是失落了两样东西。张三道:“这上面写的是什么?”我知道他们同志不能隐瞒便告诉了他。张三提起脚上的拖鞋,打了楼板一下响。皱着眉头道:“昨天我劝他多卖几包他不干,今天要损失了几万了。”我问道:“这两位大概是做棉纱生意的。”张三道:“钱先生是做棉纱生意的,金先生是做绸缎生意的,我们多少有点关系。钱先生的棉纱。都堆在乡下村子里,卖一包,在乡下抬一包来,十分麻烦。”我说:“纱价到了现在,也就顶了关了,再不卖就错过机会了。”张三道:“大家都在囤吗!”我道:“他囤了多少货?”张三伸手搔搔头发,笑道:“这就难说了。要论他原来的资本,那真不足说,不过一两万块钱,到了现在,那可吓坏人。假如现在还要出航空奖券的话,他总连中了两个航空头奖了。”他一面说着,一面伸手搔头发,笑道:“我也不必多说了,反正做商人的现时都发财。”我微微地摇着头道:“那也不尽然吧?”老王道:“算了算了,我们何必尽谈不相干的事情。换上衣服,我们出去吃饭去。”张三沉吟着,伸手到烟听道里取烟,一看里面空了,就在衣架子的衣服袋里,摸出一张一百元钱票来。他按着桌上的铃,茶房进来了,便递钱给他道:“买一听烟来。你告诉对面饭店,给我们留个座位。说是这里三号房姓张的,他们账房就知道。”茶房一鞠躬,接着钱去了。我坐在一边看到,却是一怔。当年我在北平,所看到总长次长们,那种花钱不在乎的样子,也不过如此。我倒疑心他是对我特别恭维,因笑道:“张三哥,你不必太客气,一切随便好了。”张三笑道:“没有关系,烟卷我们总是要抽的。”正说到这里,茶房进来报告,电话来了。张三踏着拖鞋去听电话,约摸二十分钟,只听得他一路喊了进来道:“老王,老王,我们明天动身到海防去,今天吃晚饭,一定我请客,一定我请客。”随着这话,两只拖鞋,由门口半空里飞进来,接着是张三一个倒栽葱,跌了进来。老王待抢着去扶他时,他已经爬了起来,两手拍着道:“只剩今晚一晚在重庆了,花几个钱不在乎,一个月后,我们口袋又满了。”他说着,将赤脚在地板上打着板,两肩一上一下的耸着,口里滴哨滴哨的唱着跳舞音乐。我这才明白了,那位南京大学教授要去当司机。绝非一样“有激使然”的话而已。
[book_title]第四章 第十梦狗头国之一瞥
小时读《山海经》,总觉得过于荒唐。后来看《镜花缘》小说,作者居然根据《山海经》大游其另一世界,便有些疑信参半了。别的不说,单提这狗头国,仿佛就不近情理。人身上都生长全了,何以这个脑袋还滞留在四腿畜生的境界里呢?后来看有声电影,见到狗之家庭这张片子,狗果然站立起来,穿西服,吃大菜,和人一样生活着,我就联想到狗头国的人,也许是这样。我自己是没有钱出洋,我又没有资格拿公家的钱作川资,也就无法证实宇宙里有这个狗头国没有,不想人事难说,糊里糊涂,到底碰着一个机会了。我的朋友万士通,在飞机公司服务,一天上午,打了个电话给我,说是他要坐飞机到最近一站去办点公事,两小时内就飞回来,可以带我尝一尝航空的滋味。我正久静思动,也就如约以往。到了飞机站上,万士通己在那里等候着我,便约我在休息室里喝杯红茶吃些点心,我们正谈得起劲,站上人却来催士通上机,我自然跟了他走。面前一列停着三架银色巨型机,有一架开着机座的门,搭上了短梯,仿佛静等搭客上机。万士通先生做事,没有错误的,他径直的扶了梯子上去,还回转手来向我招了几招。我这破题儿第一次坐飞机的人,当然是跟了内行走,钻进了机座,已有一个人先在,其余各空椅子上,只放了些布袋,仅仅还空着两个坐位。万士通和我并排坐下,很坦然的继续着刚才的谈话。我由窗子里向外一看,飞机已是在云海上飞着,无景致可看,我也只管把话谈了下去。万士通谈了很久,抬起手表来一看,不觉咦了一声。我说:“怎么了?快到了吗?”士通道:“已经飞了一个多钟头了,照说半点钟就要飞到的。”
在一边的茶房,迎了上来笑问道:“万先生你不是到狗头国去吗?”士通被他一句提醒,对面前的布袋注意看了一下,不觉拍着大腿叫道:“糟了!糟了!张兄我和你开了一个大玩笑。”我问道:“这飞机真是到狗头国去的?”士通道:“谁说不是?今天是不能回去的了。”我也慌了,因道:“承你好意,把我带上飞机来参观。我哪有钱买外汇,再买回国的票子?”士通道:“不但是你,就是我亦复如此,好在我是公司里人,总可以记账。”我听说可以记账,大不了是借债,也就心里坦然。因道:“书上说的狗头国,真有这么一回事?”士通笑道:“这是译音之讹。就原音说,大概在国音格特之间,顺便一转,就转为狗头。其实他们那国人一般的人首人身,并不在肩膀上扛着一个狗头。这地方是大海洋中几个小岛,你也不用多问,这个小国,一切特别,你去一游,一定加增兴趣不少。”那位押机的人就对我微微笑着。彼此谈起话来,知道那是一位商人魏法才。只看他团团白净的面孔,一撮卓别林小须,穿了漂亮的西服,便是个精神饱满之人。谈话之间,机下已发现了海洋和岛屿,飞机对了岛上飞下,一片大广场上,一面大黑旗子临风招展。黑旗中间,有三个古钱图案是黄色的。据士通说,这就是狗头国的国徽。魏法才见到了目的地了就掏出两大把糖果,让我们放在衣袋里,他道:“见着机场上特别欢迎的人,可以暗地里给他一个。”我听了这话,有些愕然,向士通望着。士通点头笑道:“真的是这样。狗头国人喜欢吃糖,因为他这个国家就缺少做糖的东西,所以我们送糖给他,等于我们中国人见着朋友,敬上一支烟卷。”我说:“既然如此,就明明白白敬上一块糖果好了,为什么要暗下递过去?”士通道:“这就是狗头国特别之处。他们上自国王,下至穷百姓,都以私相授受为亲爱。”说话时,飞机已在机场降落,而开了座门了。魏法才首先下机,我们随着下来,向机场上围着一群欢迎的人,看他们的形象时,皮肤黑色,额头和下巴突出,也有些像狗,眼珠是黄的,只有这点异乎我们。衣服倒也西装革履,只是颜色多用黄色而已。首先迎着魏法才的,是个矮胖子,金黄色的西装,里面金黄色的衬衣,金黄领带,仿佛是个镀了金的人。他见着魏法才,先深深地鞠了躬,接着笑道:“我听说魏先生这次带来的糖果很多,真是雪中送炭。”他竟说了一口极流利的汉语。法才道:“除了我们几个人外,尽可能的,都带了糖。”说着一握手,我就看见他捏了一把糖果,由手心里递过去。回转头来,法才向我们介绍这是这岛上的“特克曼勒”。“特克曼勒”译成汉语,就是地方长官。于是我们一一握手,暗下递糖果。随后又有许多穿黄色西服的人前来欢迎,我们如法炮制地对待着。那特克曼勒招呼了三辆马车过来,向法才道:“我想邀请三位先生,到舍下去休息,就是带来的货,也一齐运了去。”法才笑道:“这不妥当吧?我做的是贵岛全岛的买卖,若是人和商品,一齐运到府上去,人家说我姓魏的只做一家买卖,以后我运了货来,贵岛糖商要拒绝购进了。”特克曼勒却把胸一拍道:“那要什么紧?这些糖商不做生意更好,我来和一班朋友包办了。敝岛人民之不能不买糖果,犹之乎上国人不能不吸纸烟。我把进口的糖果都囤起来,不怕老百姓不买。”法才笑道:“那样做,阁下可以尽量把糖价提高,弄得贵岛的人都把糖果戒了,我这生意就做不成了。”特克曼勒道:“这又何难,只要大家有戒吃糖的趋势,我立刻把糖价松动一下就是。”法才无论怎样说,他也不肯放松。他所带来的一批粗人。已亲自爬上飞机,把大小布袋,陆续搬上了马车,魏法才虽皱了眉望着,却也不拦阻。我知道他的苦衷,若是把岛上这位大酋长得罪,根本不许糖果进口。也是做不成买卖的。而在他这一犹豫之下,他所带来的糖果,已经完全搬上了马车,特克曼勒也就把我们三位来宾让上了一辆敞篷马车,自己陪着,我们在一辆车上。走不多远,就进了热闹的街市,小小的海岛,也不过一些竹枝木板的店户,不足称道。最奇怪的便是许多人民,成串的站在人家屋檐下,队伍的最前面却是一爿小糖果店。我便问道:“难道这些人都是买糖果吃的?”特克曼勒向前看去,只当没听到。万士通笑着点了一点头。于是我就留意那些买糖果人的情形,在那糖果店门口,有块大黑牌,上面白粉写着汉字。原来此国和日本一样,是借用汉字的。我近着看清楚两行,乃是粽子糖每磅价银十五两,柠檬糖每磅价银廿四两。我向魏法才道:“什么?糖果价格这样高?这岛上的生活,不吓死我们外来人吗?”
特克曼勒笑道:“这因为糖果是一种消耗品,我们照奢侈品多征百分之百的税,所以价格高。近来也实因糖果来得少一点,价格又涨了一点。”说着,车子又走近了一家糖果店,只见买糖果的人,全在手上高举着雪白的银子,后面站的人,将银子伸过前面人的脑袋,递到柜台上去。我问道:“这样贵的价,买糖的人还是在人头上递钱,贵岛人喜欢吃糖的程度,真是可想而知。”特克曼勒对我微微地笑着,随了他这笑意把胸脯挺了起来,好像说唯其如此,我就可以发财了。这时,后面那两部载糖的马车,却由身边抢了过去,似乎这街上的人,他们的嗅觉特别的敏锐,嗅到那车上的糖气,都掉转头来眼睁睁地望了这两部车子过去,有的人索性歪了头,嘴角上流出两尺长的涎来,眼珠翻白,人挺立了不动,面如死灰。在这种情形看起来,似乎有一部分人,也为了糖果太贵,好久没有尝到甜味。所以大街上有了糖香,不免讥无钱买糖的流馋涎了。我正想之间,车子已到了主人翁之家。自然是一幢很精致的洋房子,然而大门闭着,在门外却站了一群人。始而我以为也是主人家的人,可是我们车子一停,就有一个长胡子的人迎上来,拦住车子,向我们咕哩咕噜说了一通土话。特克曼勒就低低地向魏法才操着汉话道:“魏先生,你尽量把糖价提高。至少你说粽子糖每磅的批发价是二十两,而且你还要说带来的货已让人完全买了,只好下次分给他们一点。”魏法才果然向那人说了几句土语。那群围着大门的人,听了这消息,一句话不说,呵的一声,一哄而散。那个老头子手提起他破大衣的下摆,将脑袋作个前钻的姿势竟是跌跌撞撞,跑着走了,我为之愕然,只呆望了他们,万士通拍着我的肩膀,笑道:“你不懂其中的奥妙吧,这些人都是糖果贩子。他们虽是拿银子来买糖的,并不希望糖价低落。为什么呢?他家里多少总有些存货。你不看到街上公布的糖果价格,粽子糖是十五两银子一磅吗?现在魏先生一句话,他们家里的存货,在几秒钟之内,又每磅要多赚五两银子了。”我道:“原来如此,他们又何必跑呢?”特克曼勒道:“这班奸商,实在可恶!他们得了这消息,要去占没有得消息人的便宜,照着市价,多出个一两或八钱银子,就把糖果收买起来,一转眼,又可以赚几两,去迟了,消息传出去了,有糖果的人就都要涨价不会让他们垄断了。”
说着话,我们由主人让进了客室,先是茶烟点心招待,后来还有酒肴供奉。我们正在畅谈的时候,忽然有人进来向主人悄悄报告。主人便站起来连连的答道:“到隔壁屋子里坐吧。”他回头向我们打招呼道:“其实也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说来说去,无非为了敝岛这两天闹糖荒,暂请宽坐一会。”说着,他起身向隔壁屋子去了。我们在这屋子里悄悄的谈话,听到那边谈话,时而声调紧张,时而笑语喧哗。我不懂夷话,很是疑惑,万士通笑道:“这不干我们事,你不必多心。来的是这位主人翁的合伙股东,说是市面上零零碎碎还有些整包的糖果,他们都收起来了。无论如何,从今日起,一块糖果也不卖出去。好在别的路上,暂时也不会有法来,在三日之内他们要造成每块糖果卖五钱银子的趋势。在他们之外,似乎另有个组织,也囤积了一些糖果,只是比他们的势力小,他们正在想法,把这个组织打倒。不过在糖果价只管看涨之下,哪一个组织,照样天天赚钱,又不容易吞并过来。”我道:“万兄,我们离开此地吧。这主人翁的心太狠,这样干下去,也许像十字坡的张青饭店,有把我们当馒头馅子的可能。”法才笑道:“那你放心!他还靠我们给他运糖呢。”这时却有几个面黄肌瘦的人,两眼发直,口里流着馋涎,抢进了屋子。后面一群主人的奴才,只喝问哪里去?这当头一位,是一位白胡子老人,走来竟向我们深深作了三个揖。虽然穿西服作揖是不好看的,然而他的姿势,却很自然。接着他说起汉话来央告着道:“三位上国来的先生,你们是礼仪之邦来的人,应当可怜可怜我们这嗜糖之民,在各位没到的时候,本来糖果虽然贵,有钱还可以买得到,自从三位光临以后,街上的糖果店,都关门了。”士通问道:“也许是货卖完了,这与我们何干?”那人道:“正为了三位上国大人来了,才这样的。他们知道三位带来的消息,糖果价还要涨。他们不晓得这涨风要涨到什么程度,把糖果多留一点钟,就可多发一点财,索性不卖一块糖果,等稳定了再卖。这一下子,真把我们急死了。”我不由得咳了一声道:“你们这些人也实在太难,糖果并非柴米油盐不可少的日用品,你们不会不吃吗?”那人苦笑着道:“先生!这理由很简单,假使我们能戒掉这种嗜好,我们老早就断了这念头了,又何必每天把吃面包的钱,都省下一半来买糖?现在更不对了,买糖的钱比买饭的钱还要多。”我回头向法才道:“魏先生对于这个岛,有相当的认识,他们何以非吃糖果不可呢?糖果并不像鸦片一样,吃过之后,会上瘾的。”法才道:“安南人喜欢嚼槟榔,口角里流着涎水,牙齿弄得漆黑。这槟榔的滋味,是酸甜苦辣一点没有,他们为什么那样嗜好呢?这不是为了有这样一个习惯吗?”他说着,看到这些来人情形可怜。
便道:“你们说吧,到这里来对我们有什么要求?”那老人道:“我们望上国人多多的给我们运一些糖果来。我们也知道三位先生随身带来的糖果不少,务必请三位高抬贵手。”魏法才道:“我们……”这句话没说完,特克曼勒已抢了进来,拍手顿脚,对那几个人骂了一顿,那几个人一字没有反响,就这样走了。我虽不知道他骂的是些什么话,我只看那些人眼光都直了,想到骂得是很厉害。我不能看主人翁这样子,要求着万士通,同我一路上街游览。这主人翁认为我们是财神,还派了两名岛卒护送。走上街来第一个印象,便让我深深感到奇怪的,就是这街上人分三等走路。凡是穿着黄衣服戴着黄帽子的人,在街中心走。穿白衣服的人,在街两边,其余的人却必须闪到人家屋檐下。街上是柏油路,两旁是沙子路,屋檐下却是烂泥渗着鹅卵石的路,极不好走,这阶级显然了。我便问那岛卒:“哪种人可以穿黄衣服?”他用土话告诉万士通。士通翻译着,笑道:“穿黄衣服的是官商,穿白衣服的是商人,其余是老百姓。黄代表金子,白代表银子,此地风俗,经商人才能做官,做了官更好经商。官商以运输管理员为最大,位次于岛主,因为外国来的货,首先经他的手,他可以操纵全岛的金融。”我道:“他有什么法子操纵全岛的金融呢?”士通道:“这个岛上人,有个特性,一切都是外国来得好,外货必定经过运输员的手。照例是他总理入口货物,他把货收买到手,就可以随便定个价格,要挣多少,就挣多少。这岛上人,也知道关税壁垒政策,外货是抽百之两百的税。就是一两银子外来货,要抽上二两银子的税,岛上官僚巴不得外货涨价,好多收些税。你想,运输员有增减岛上税收的本领,岂不是操纵了金融?”我道:
“抽百分之二百的税,这却也骇人。这岛上人不会不用外货吗?”士通摇摇头道:“那如何能够?这里的阔人,都有一种毛病,不用外国货就会咳嗽,而咳嗽的声音,颇……”正说到这里,街中心忽然有几声狗叫,我看时,并没有狗,却不知声音何来。士通指着街心一个穿黄衣服的人道:“那个人就是患了缺少外国货的病。”我看时,那人坐在敞篷马车上,弯了腰拼命的咳嗽。那咳嗽的声音,像那小哈巴狗叫的声音一样。马车夫和一个跟随,十分焦急,停了马车,只管向那人捶背。那马车夫,一眼看到我们两个中国人,就奔着迎上前来,向我们鞠躬。万士通问了他,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向我道:“你愿不愿揍人?”我愕然不知所谓,只望了他。士通笑道:“他的主人翁,是位药商,又兼全岛公墓督办。有一个毛病,常患心口疼。每患这个毛病时,要人去捶他的脊梁,但他本岛的人捶他。不发生效力。他特地请了一位西洋拳师在家里揍他。他一发狗叫病。西洋拳头揍他就好。现时走到大街上,一时无法找西洋拳师。见我们也是本岛的外国人,这马车夫特地来请我们打他。”我笑说岂有此理?那马车夫见我发笑,以为我拒绝了,就趴在地上磕了一个头,我向万士通笑道:“无论如何,我不能平白地打人,你去做这个好人吧。”他也只是笑,不肯动脚。可是马车上那个阔药商让那听差搀着,一路哀告上前。他是阔人,自然会说汉话,向我们深深一鞠躬道:“两位先生,我快要死了,请你打我几下。”他弯了腰只是哼。万士通有点不过意,便在他身上轻轻拍了几下,他忽然哼着骂道:“你这浑蛋,你这浑蛋,你这该死的浑蛋!”万士通见他骂人,伸手就向他脸上一下耳光打去。啪的一声,只见他左腮红了半边。他忽然不哼了,伸直了腰,将右边脸偏了过来,大声道:“你敢再打我这边脸一下吗?”士通一时性起,也不管是否有些过分,伸出手来,又给他右边脸腮一下。那人立刻喜笑颜开,向士通深深地鞠了一躬道:“多谢,兄弟的病已经好了。无论如何,外国的耳光是比本国的耳光要值钱一百倍,一耳光之下,百病消除。”说毕,高高兴兴坐上马车走了。我先是呆了一呆,一会子想过来了,也忍不住哈哈大笑。士通也笑道:“长了三四十岁,只看到人用法子骗钱,没有看到人用法子骗挨打的。这个岛上的人,真有些特别,唯恐人家不打他。”我对于本岛人之酷好外国货,也引起了兴趣,便向士通笑道:“我们把这个岛的街市都走遍了吧,也许会发现比这还有趣的事情。”士通笑道:“这岛上人说外国人的耳光是好的,那也不妨说岛外人的肉也是香的。那像《西游记》上妖怪吃唐僧肉一样,会把我们活宰了来吃。”我笑道:“那总不至于。因为这里的官员,还需要我们由中国运货来让他们发财呢。看了银子份上,他不能不保护我们。”士通笑着对了那两个岛卒说了一番土话,他们就在前引路。约走了两三条街,却看到一家西餐馆门口,有一排武装岛卒在那里守着。这岛上以坐双马车为最阔,就看到一辆车子牵着一辆车子直到那门口,穿黄或穿白的,都在那西餐馆门口上车。只看那三层楼的洋式门面。就相当富丽。汉字写了一块招牌,是“阿尔巴尼亚大菜馆”,我不由得咦了一声。因问士通道:“用外国地名作招牌,我们中国人也有这点作风。但最不足取,也无非拿了小国比利时、墨西哥标榜。这阿尔巴尼亚,是一个被侵略亡了的国家,取之何足为荣?”士通伸手搔搔头,他也有一事不通的时候,却去问那岛卒,那岛卒咿晤了许久。
最后士通告诉我们:“他根本不知道阿尔巴尼亚是一个国家,更不明白它已亡了。我问他为什么要用这个名字做招牌呢?他说因为这个名字念出来咿哑咿哑很奇怪,所以用了,这名字不好吗?这家餐馆是全岛最有名的一家呢!每客西餐银子一百两。一个岛民要取得在阿尔巴尼亚吃饭的资格,非大大地发了冤枉财不可呢。”我道:“这些武装岛卒,又是干什么的呢?”士通问了岛卒告诉我道:“这里的西餐,虽要一百两银子一客。但是每天有人为了抢座位而打架,这岛卒是维持治安的。”我不由得昂起头来抖了一句文道:“阔矣哉!狗头国之人也!”正说到这里,替我们引导的两个岛卒,却向一条冷巷子里飞跑了去。我也去看时,见有一群叫化子,在那里打架,有两三个人头破血出,躺在地上。其中有几个叫化子,在一条阳沟里,抓着鸡鱼骨头向破碗里乱塞。
那阳沟前有所后门,上钉一块小牌子写着阿尔巴尼亚大餐馆厨房。那拣骨头的叫化子,看到了岛卒,伸直了腰也跑走了,只听这脚板拍拍之声。我向前看去,一片乌压压的影子,怕不有好几百人呢。我问士通道:“叫化子也要尝尝阿尔巴尼亚的滋味,都到这里来了。”士通摇摇头道:“唔!不然。这里大街上是有饭吃的人走的,小巷子是叫化子走的。这岛是世界上叫化子最多的一个国家,不信你跟着这群人去看。”我听了这话,顺了这条巷子向前走,不到十丈远,就见两具叫化子尸体躺在地上,有一具尸体,用草席盖了半截。另一具赤身露体,皮肤变成了灰黑,骨头根根由皮里撑出来。我正惊异着,只管向前走,远远看到一片大海,直接天脚。有几只悬海盗旗子的帆船,在水上出没。那些逃跑了的叫化子不见了,由近而远,直到海滩,都是大大小小穷苦的尸骨堆,我仔细看时,又不是尸骨,有的是人家花园的围墙,墙脚下的石头刻了裸体人像,有的是汽车间车门上的石刻。我所看的穷人尸骨,是我眼睛看错了,实在是富强人家墙基上的石刻。这雕琢功夫真好,个个都有精彩的表演姿势,我正赏鉴着,不料那些石刻,一齐活动着,大喊一声,向我扑来。你想我还有胆子在这里赏鉴雕刻美吗?
[book_title]第五章 第十五梦退回去了廿年
零碎的爆竹声,把我从睡梦中惊醒。听到窗子外面有一苍老的声音骂道:“这些猴儿崽子,开的什么穷心?年过了这多天,还直放麻雷子二踢角,这年过得有什么痛快。东三省闹土匪,直隶闹蝗虫,黄河闹水灾,煤面全涨钱。这大杂院里,除了张先生,也没有谁做官,哪里来的这么些个容易钱,到了初五六,还直让小孩子过年?”最后几句话,把我惊醒了。正是我新近在北京农商部当了一名小办事员,大小是个官了。睁着眼睛一看,墙上挂着的月份牌,上面大书中华民国八年阳历二月,阴历正月。正是这大杂院里这位卖切糕的街坊大胡子骂得痛快,我该到部了,怎么还睡觉?于是匆匆起床,将白泥炉子上放的隔夜水壶,倒着漱洗过了。头上戴了兜头线帽,围了一条破毡子旧围巾儿,锁门就走。当个小办事员的人,决没钱买大衣。北京这地方又冷,不这么穿着不行。出得门来,这冷僻胡同里的积雪,依然堆着尺来厚,脚在雪上踏着,唏唆作响。那西北风像刀割似的迎面吹过,把人家屋脊上的积雪刮了下来,临空一卷,卷成个白雾团子,然后向人扑来。任是围了破毡子,那碎雪还向衣领子里钻了来。我虽穿了一件天桥收来的老羊皮,不觉还打了两个冷战,鼻子出来的气,透过了兜帽的窟窿,像是馒头出笼屉,热气上冒。沿了鼻孔的一转帽檐,都让气冲湿了。心想:不过为了三十块钱的薪水,冒了这种风雪去办公,实在辛苦。正想着,一辆汽车自身后追了上来,把地面上的雪澜泥浆,溅了起来,汽车两边就飞起了两排泥雨,溅了我一身的泥点。汽车过去了能奈它何?由那车后身窗子里望去,一对男女厮搂着,头挤在一起。
那汽车号码是自用六零六,巧了,这就是我们总长坐着办公的车。不用说,车上那个男人是我上司赖大元总长。慢说我一个走路的人,追不上汽车去讲理,就算追得上,难道我还敢和总长去辨是非不成?叹了一口气,只好挨着人家墙脚,慢慢走到部。我们这农商部,在北京是闲衙门。闲的程度,略好于教育部而已。门口站的那两个卫警,夹了一支旧来福步枪在胁下,冷得只作开跑步走。我向传达室一看,那传达正在走廊下笼白炉子的火。他窗户上放了一架小闹钟,已到十点了。院子里除了满地积雪,并无别的象征。那些花木,由雪堆里撑出枝枝桠桠的树枝,上面还堆了积雪,在高屋檐下,一点也不见响动,走廊地上倒有十几个小麻雀,见人来了,轰的一声飞向屋檐上,这不像衙门,像座庙了。我是矿务司第一课的办事员,直走到东向角落的五进院子,才是我们的办公处。北屋五大间是司长室,正中堂屋会客室。西面是第一科,科长在外面一间屋子里,几个科员也在那里列着桌子,我和另一个办事同三个录事,就缩在另一小屋子里。矿务司有个特别好处,尽管市面上煤卖到二十多元一吨,大同、石家庄两处的红煤,我们依然可以特殊便利一下,所以每间屋子里都把铁炉子生着火。这年头虽不像北京饭店有热气管子,所谓屋子里笼“洋炉子”,也就是人间天上了。掀开棉布帘子进了屋,早是满座生春,正中大屋铁炉子边站着两位茶房,烘火闲话,谈正月初一,和了个三元。看我进来,睬也不睬。我摘了帽子,解了围巾,掀帘进了第一课。铁炉子上放了一把白铁壶,水沸得正沙沙作响,壶嘴里向外冒汽。院子里的堆雪,由玻璃窗上反映进光来。科长陶菊圃是位老公事,他向例来得早。这时,在玻璃窗下写字台上,摊了一本木版大字《三国演义》,架上老花眼镜,看得入神。茶房早已给他斟一杯好香片茶,热气腾腾,放在面前了,陶科长虽然年纪大,炉子里的火生得太热,穿来的皮袍大衣,都已挂在衣架上。只穿了一件存在部里的旧湖绉棉袍子。照例,小办事员和录事见了科长,得深深一鞠躬拜年。但我是新出学校的青年,这个恭维劲儿做不出来。好正是旧历年,行旧礼吧。因之两手捧了帽子和围脖,乱拱了几个揖。口里连称:“科长,新禧新禧!”陶科长两手捧下眼镜,向我点个头,又去看刘备三顾茅庐了。这屋子里除了科长,并无第二个人。那边小屋子是我们自己的园地了。同事们都比我早来了。两个录事,已在眷写公事。另一个录事和一个小办事员,在屋角里的小桌子上下象棋,我一进门,这两位同事,透着气味相投,一齐站了起来,拱手道着新禧。我挂起围脖和帽子,问另一位办事员李君:“有什么公事办吗?”李君道:“没有什么公事,司长有一个星期没交下重要公事了。写的这两件公事,是阴历年前留下来的。”他口里说着,眼睛正是对了象棋出神。对方来了一个当头炮,挂角马,他正在想法解除这个难关。我也就不问他的话了,跟着坐下看棋。隔壁屋子里一阵乱,几位科员来了,全都向陶科长一鞠躬。尤其是一位二等科员范君,态度恭敬。马褂套着长袍,两手垂直袖子,站在陶科长面前,笑道:“正月初一,我到陶科长公馆去拜过年的。”陶科长道:“失迎失迎,孩子们闹着去逛厂甸。”范科员道:“回头我又到沈司长家里去了。沈司长太客气,留着我在他身后看牌,又是茶叶蛋,又是猪油年糕,只管拿点心待客,我还替他出主意,和了个断么平带不求人,不声不响的和个三番。”陶科长笑了一笑,似乎记起一件事,走出屋子去了,立刻这屋子里热闹起来。一位科员佟君,首先放肆着。在报架上将当天的报放在公事桌上,笑问道:“老范啦,八小姐那里去过没有?喂!今天晚上好戏有《打樱桃》,又有前本《海会寺》,包个厢,到小房子里去约了八小姐来听戏吧?大家也好见个面儿。”范君也拿一份报回到公事桌上去看着,笑道:“谈八小姐呢,去年几乎过不了年。还是老马好,办自由恋爱,比我们这在胡同里胡闹的人经济得多,他还是一到部就写信。”在他的对面桌上,有一位二等科员马君,拿一叠公用信笺放在桌上,抽起一张信笔瞎写。其实他不是写爱情信,是作篇剧评,要投到一家小报去登起来,题目是《新春三日观剧记》。正在谈论着,一位胡君进来了,在屋里的人都向他道着新禧。他是次长面前的红人,虽未能取陶科长而代之,但在本科,也可算位副科长了。他一面脱着皮大衣,一面问道:“科长没来吗?”外面两位不理我的茶房,这时一齐跟着进来,一个接着獭皮帽子和大衣,一个又打着手巾把送将上来。佟君道:“科长早来了,刚出去。”胡君在衣袋里取出一支雪茄,咬了头子,衔在口里,那打手巾把子的茶房,便擦了一支火柴,来替他点着烟。他喷了一口烟,两指头夹了一支雪茄,高高举起来笑道:“我告诉诸位一件极有趣的事。我打了这多年的扑克,从来没有拿过同花顺,这次新年,可让我碰着了。花是黑桃子,点数是八、九、十、十一、十二,达到最高纪录,只差两张牌而已。”在屋子里的科员,全部轰然一声。
胡先生站在屋子中间精神抖擞,笑道:“这还不算,最有趣的,同场的人有一个人换到了红桃子同花和爱斯富而好,这两位仁兄拼命的累斯,一直加到一百多元,还是我告诉他们,不必再拼命,翻开牌来,我是要贺钱的。连赢带收和贺,一牌捞了个小两百元。”说着,口里衔了雪茄,两手连拍一阵。当时陶科长进来了,那些科员不便作声。只有这位胡科员来头大,并不介意,依然在屋子中间说笑着。陶科长笑道:“胡兄如此高兴,必有得意之作。”胡君连笑带比,又叙了一番。我们这屋子里,显然又是一个阶级,那边尽管笑声沸天,我们这边,决不敢应他们一个字的腔。约十分钟,那位向科长作九十度鞠躬的范君走过我们这边来,我们也向他恭贺新禧。有的点头,有的拱手。因为他的阶级究竟还支配不了我们的饭碗,所以并没有人向他作九十度的鞠躬。然而他也无求于我们,只是微笑着点了两点下巴。我们有点瞧他不起,借着在桌子抽屉里找稿件,没有和他打招呼,他走过我面前时,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但我没有和他贺新禧的义务,他也就过那边去了。这时,那边屋子,又来了几位科员,我们这边,也增加了两名办事员。这两名办事员,一位是司长的小舅子,年纪十八岁,一个月也不到部一次,今天大概是为了春节假后的第一天,也来画个到。另一名是次长的堂叔,已经有六十多岁了,他来是常来的,来了照例不做事,科长向来也没有交过一件公事他办。他以为,侄身居次长,只给他一个起码官做,十分牢骚,常把他一口的家乡土话低声骂人。今天大概年酒喝得太多了,面变紫红,白色胡须桩子,由红皮肤里冒出来,又露出一口长牙,真不大雅观。
这两边屋子里,大小官员二十余人,各都坐着一个位子,或者用公用信笺写信,或者看报,或者口里衔了烟卷,眼睛望了天花板出神。比较坐得近一些的人,就喝着部里预备下的香片茶,轻轻的谈着麻雀经,其间有两个比较高明的,却是拿了报上的材料,议论国内时局。我们这边两位录事,将交下的公事写完了,到隔壁屋子里去呈给科长。今天也算打破了纪录,学着隔壁屋子里的科员,无事可做,我们也来谈谈天,忽然外面有人喊着“总长到,总长到!”立刻我们两间屋子里的空气,都紧张起来,这就是在北京做大官一点儿滋味。到了衙门里,便有茶房到各司科去吆喝着。
那科长听了这话,立刻把老花眼镜取下,将衣架上马褂摘来穿起。外面屋子的茶房打了一个热手巾把进来,捧给陶科长擦脸。他接过手巾,随便在脸上摸了两摸,打开抽屉,取出几件公事,两手捧着走了。这次科长离开,我们这两间屋子里谈话的声音,不是上次那样高,但胡科员还是神气十足,谈那打扑克的事。约摸有半小时,陶科长回来了,向大家点头道:“头儿走了,说是这两天没有什么要紧的事,下午可以不来,下星期照常。”大家听说,轰然一声,表示欢喜,科长在身上掏出钥匙,把抽屉锁了,茶房已知道他要走,立刻取了皮大衣来给他加上。几位出色的科员,也不必彼此招呼,都去穿大衣。科长走了,范君首先高声叫起来道:“喂!下午来八圈吧?”佟君道:“不,今儿好戏,小梅和小楼合演《霸王别姬》,马上叫人去定两个座儿。”马君道:“老佟,你猜猜小余为什么不和杨梅合作?”大家谈笑着戏的消息,一窝蜂地走了。我们这屋子里的人,也走了。只有我和一个李录事,因一盘象棋没下完,还在屋子里。那个姓王的茶房回过头来,向里张望一下谈笑着道:“该走了。”另一个姓巴的茶房在外面屋里,整理零碎东西,答道:“忙什么?这屋子里暖和,多坐一会儿,家里可以省几斤煤球。”王茶房道:“可没了好香片。坐久了暖屋子,怪渴的。”我听了这话,推开象棋盘,便站起来,瞪了王茶房道:“你奚落我做什么?我们多坐一会也不碍你什么事。”王茶房道:“怎么不碍我们的事?你不走,我们不能锁门,丢了东西,谁负责任?”我喝道:“你说话,少放肆。难道我们当小办事员的人,会偷部里的东西吗?”巴茶房道:“你不打听打听,商务司第三科,前天丢了一件皮大衣。一个姓杨的录事,有很大的嫌疑。”他正收拾科长桌上的东西,仰着脸对了我们。李录事跳上前,就向他脑后打了一个耳光,骂道:“混蛋。你指着和尚骂秃驴。”巴茶房掉转身来,就要回手,我立刻把李录事拉走。巴茶房追过来时,我们已到院子里走廊上了,他只好在屋门口大骂。我陪李录事到了衙门口,埋怨他道:“你不该打那东西,他是陶科长的红人,明天和你告上一状,你受不了。”李录事红着脸道:“二十块钱的事情哪里就找不到?我不干了。张先生,只是怕连累着你。”我笑道:“不要紧,我也看这二十块钱的位置,等于讨饭。不然,我也不会在部里满不在乎。果然那小子到科长面前挑拨是非的话,我就到广东去。那里空气新鲜,我还年轻,有机会还去读两年书呢。”我们分手回家,但我心里,始终是替李录事为难的。他一家五口,就靠这二十元的薪水,果然丢了饭碗,那怎么是好呢?我想着明早到部,却是一个难关。不想当这晚我在灯下一人吃饭的时候,李录事一头高兴跑进来,向我拱手道:“恭喜恭喜!”我起身相迎,倒有些愕然,以为他是把话倒过来说。我让他坐下,拿起炉子边放的一把紫泥壶,斟了一杯热茶,放在桌上,笑道:“请喝一点,冲冲寒气。在这腐败的政府下,好是做社会上一个寄生虫。不好却少不了做一个二十世纪的亡国奴。中山先生在广东组织革命政府,前途是大有希望的,我们一块儿到广东去吧。呼吸着自由的空气,哪怕是当一个叫化子呢,总比在这里看茶房的眼色强多了。”李录事笑道:“我不开玩笑,我真有办法了,你也有办法了。”我且坐着,扶起筷子来。他按住我的手道:“我们一块吃羊肉涮锅子去,我请你。”我道:“你中了慈善奖券?要不,怎么半下午工夫,你就有了办法了呢?”李录事笑道:“说起来话长。这事太痛快了。在这里说出来,怪可惜的。咱们到羊肉馆子里,一吃一喝,炉子边热烘烘的,谈起来一高兴,还可以多喝两盅。人世几逢口笑,走走,别错过机会。”我听他说得这样有分寸,果然就收拾了碗,和他一路到羊肉馆子里去。在馆子里找了一个僻静一点的雅座,要了酒菜,我是等不及他开口,又追着问了。李君因为我不会喝酒,自斟了一杯白干,一仰脖子喝了。
然后手按了酒杯,隔着羊肉锅子,向我笑道:“人家都说我们总长是个癞头龟,可是他几位少爷小姐都是时髦透顶的文明人儿。他二少爷和大小姐有点儿戏迷,你是知道的。”我说:“这个我倒不知道。我只听说,他大少爷会兼差,现在共有三十六个差事。上由国务院,下到直隶省统税局,他都挂上一个名。二少爷爱玩汽车,一个人有三四辆车子。大小姐喜欢跑天津、上海,二小姐会跳舞,家里请了一个外国人教打钢琴。”李君笑道:“他们家里有的是钱,要什么有什么,他们就只喜欢一样能了事吗?”我见羊肉锅子里热气腾腾,炭火熊熊的映着李君脸上通红,知道他心里十分高兴,便不拦阻他的话锋,由他说了下去。他夹了一块红白相衬的肥瘦羊肉,送到暖锅子涮着,眼望了我笑道:“到今日,才知道爱玩也有爱玩儿的好处。我一把胡琴,足拉了二十年,在北京,拉胡琴的人遍地全是,我不敢说好。不过什么人的腔调,我都能学两句。去年年底,吴次长家里堂会,我去拉过一出《女起解》。巧啦,赖二位小姐就在场听着。她听人说那个拉胡琴的,就是农商部的录事,就记下了。今天我由部里出来,程秘书在马车上看到我,就把我带到赖公馆去,这位小姐,原是不便和我小录事请教,拉了二少爷一路,把我叫到内客室闲话。二少爷作一个考官的样子,先口试了我我一阵,然后拿出胡琴来,让我拉了两出戏。二小姐原是坐在一边监场的,听久了胡琴,她就嗓子痒痒,我又给她拉了两出戏。她有几处使腔不对,我就说二小姐这样唱得很好。另外有一个唱法,是这样唱的,于是我就唱给她听。她兄妹都高兴极了,留着我混了两三个钟头。后来二少爷拿出一张字纸给我看,是总长下的条子,上面说:‘李行时着派在秘书上办事。’条子是总长的亲笔,我认得的,而且二少爷当我的面,把条子交给程秘书了。”我呀了一声,笑道:“恭喜恭喜,李秘书。”他笑道:“还有啦,二小姐让我一捧场,高兴极了,进上房去拿出皮包,顺手一掏,就摸出了五张十元钞票,说是给我当车钱。天爷!我长了三十岁,没听说坐车要这么些个钱。”我笑道:“朋友,莫怪我说你眼孔小。赖二小姐有次到上海去吃一个同学的喜酒,却挂了一辆北宁津浦沪宁三路联运专车。把那趟车钱给你,够吃一辈子的了。”李君笑道:“虽然那么说,可是在我这一方面,总是一件新鲜事儿。年过穷了,我这几天正愁着过不过去,这一下子够他们乐几天的了。”他说时,透着高兴,右手在锅子里夹起羊肉向嘴里送,左手端起杯子,只等嘴里腾出地位来。我笑道:“不必喝酒了,吃完了还不到八点钟,请我听戏去吧。”他道:“听戏算什么,明日准奉陪。不过今天晚上还另有一件事相烦,二爷说,他九点钟在德国饭店等我,也许要带我到一个地方去拉胡琴。”我道:“你去就是了,这干我什么事呢?”他笑了,映着火炉子的红光,见他脸上很有点儿红晕,便道:“我当然愿意朋友好,你有什么非我不可的事,尽管说。”他笑道:“咱们哥儿俩,没话不说。德国饭店,全是外国人来来往往的地方,让我去找人,我有点儿怯。你什么都不含糊,可不可以送我进去?”我笑道:“大概不是为这个,今晚上也不忙请我吃涮锅子,我没什么,陪你去。可是赖二爷见着我,他要问你为什么带个人来呢?”李君道:“我虽没到过外国馆子。我想,总也有个雅座,你送我到雅座门口就行了。”我看他是真有点儿怯场,人家第一次派这位秘书上办事,别让他栽了。于是含笑答应,陪着他吃完了饭,慢慢地走到德国饭店,在餐馆的门口,玻璃架子的外国字招牌,电灯映着雪亮。这雪亮的灯光,更加重李君的胆怯。只管放慢步子,我便只好走前了。到了三门,经过存衣室门口,我们既无大衣,也无皮帽,本也不必在这门边走。我无意中一低头,地面上有一线光亮射来。仔细看时,却是地毯上有一点银光。相距不远,我弯腰拾起来一看,我心里却是一阵乱跳。正是一只白金钻石戒指,看那钻石,大过豌豆,决不下一千元的价值,我下意识地便向衣袋里塞着,而那只手还不肯拿出来,我又怕李君看到了,却赶快走了两步。这里是饭厅,角落里几位音乐师,正奏着钢琴梵呵铃,满厅几十张桌子,全坐满了。我到了这中外人士汇集的地方,总要顾些体貌,不能闯到人丛里找人,只好站了一站。不想这位李秘书比我更怯,竟是又退回二门去了。我见他不在身边,把钻戒又掏出来看了一看,光莹夺目,决是真的。但我心里立刻转了一个念头,二十来岁的青年,难道就让这一样东西,玷污了我的清白吗?我决定宣布出来。见有一个茶房经过,便道:“喂!我捡着了一点东西,你们顾客里面,有人寻找失物吗?”那茶房向我周身看看,见我穿件灰布老羊皮,便淡淡地问道:“你捡着什么?”我说:“我怎么能宣布呢?若宣布出来了,全座吃饭的人,有一大半会是失主。”
那茶房听我的话不受听,竟自走了。我踌躇了一会,觉着所站的地方,虽与食堂隔了一座大玻璃门,究竟是来往孔道,只好又向外走。口里自言自语地道:我登报找失主吧。这笔广告费,不怕失主不承认。身后忽然有人轻轻地道:“先生,你捡着一样贵重的东西吗?”我看时,是一位穿西装的汉子,胁下夹了一个大皮包,我便点点头道:“是的,我捡了一样东西。失主若说对了,当了公证人或者警察,我就把东西还他。”说到这里,又近了二门存衣室门口,李君迎上来笑道:“老张,怎样不带我进去?”他说时,在袋里掏出一方新制的白手绢只管擦脸上的汗。我笑道:“我的怯兄,你……”那西装人道:“呵!李秘书,你来了,二爷正让我找你呢。”李君这才放出笑容,替我介绍着这是赖公馆的二爷跟前胡爷。我这才晓得他是一个听差,竟比我们阔多了。胡听差笑道:“哈哈,都是自己人。我刚才听到张先生向茶房打招呼捡着东西,我就跟了来的。张先生捡着的东西,是不是很小的玩意儿?”我笑道:“胡爷,对不起,我不能宣布是什么,不过,我可告诉一点消息,是很贵重的。要是不贵重,我也不必有这一番做作了。”胡听差笑道:“那准对,好了,好了,可轻了我一场累,请你二位等一会儿。”说毕,也就走了。不一会工夫,他由里面笑嘻嘻的出来,向我两人招着手道:“二爷请你二位进去说话。”于是他在前引路,我们随后跟着,在食堂左角,一间小屋子里,见赖大元的二少爷二小姐,和另外一对男女在吃大菜,屋子门口,还树起了一架四折绿绸屏风,外面看不到里面的。赖二爷坐在大餐桌的上首,面对了屏风,我一进门,就先接近了他。他穿了一套紫呢西服,头发油刷得像乌缎子一样,只他那下阔上尖的窝窝头面孔,有点不衬。他左手拿叉,右手拿刀,正在切盘子里的牛排,却回转脸来,将刀尖指着我问了那听差道:“就是他捡着东西?”我看他这种样子,先有三分不顺眼,就站在屏风角不作声,胡听差道:“张先生,这是我们二爷。”李君站在我的身后,也轻轻地叫了一声二爷,二小姐,不知不觉的微鞠了一个躬,赖二又向我望了一望,问道:“你拾着了什么?”我道:“二爷,对不起,我不能先说。”左首坐的一个绿色西装少年,雪白的长方面孔,有些像程砚秋,挨了二小姐坐着。他点了头道:“对的,二爷,我们得先说出来。”赖二将叉子叉了一块牛排,塞到嘴里去咀嚼着,然后把叉子指着我道:“我丢了一个白金钻石戒指,戒指里面,刻了有KLK三个英文字母,你说对不对?”我道:“不错,拾着一个钻石戒指。不过有没有三个英文字母,我还不知道,等我拿出来看。”于是在衣袋里把戒指掏出来,在灯光下照了一照,果然有那么三个字母。赖二不等我说什么,在衣袋里掏出一只绿绸锦盒来,放在桌子上,笑道:“你看看是这盒子装的。”我拿起盒子来,掀开盒子盖,里面蓝绒里子有个凹的印子,把戒指放下去,恰好相合。因道:“对了,赖先生,这戒指是你的,你拿去吧。你是体面人,我信得过你,不用另找人来证明了。”我把盒子递在他手上,转身就要走。赖二站起身来,将刀子点了我道:“你说,你要多少报酬?实对你说,我这戒指只值三千块钱,不算什么。不过,我是送这位高小姐的。”说着,向在座的一位红衣女郎点头笑了一笑。接着道:“寻回来了,完了我一个心愿。我很高兴,愿意谢你一下。”我道:“东西是赖先生的,交给赖先生就算完了,我不要报酬。”赖二指着胡听差道:“你把他拉着,我这就……”说时,放下刀叉,在衣袋里取出支票簿和自来水笔,就站在桌角边弯腰开了一张英文支票,撕下来交给胡听差道:“你给他,这是一千块钱的支票。今天的日期,明天银行一开门,他就可以去拿。”我道:“赖先生,你不用客气。假使我要开你一千块钱,我拿这戒指去换了,不更会多得一些钱吗?”赖二伸手搔了几搔头发,向我周身看看,沉吟着道:“看你这样子,光景也不会好。”那个穿红衣服的女郎微笑道:“他不要钱,你应当明白他的用意。”赖二点点头道:“是了是了。”将一个食指点了我道:“你姓什么?干什么的?进过学校没有?”我看他这样子,自觉头发缝里有点出火,便笑道:“实不相瞒,我父亲是个百万财主,近几年来败光了。当年我有一个好老子没念过书。如今穷了,什么也不会干。”胡听差和李君听了这话,只管向我瞪眼。赖二笑道:“怪不得你不在乎,原来你也是少爷出身。”二小姐大概是多喝了一点酒,脸红红的,斜靠了那个像程砚秋的男子坐着,微斜了眼道:“二哥,你这点麻糊劲儿太像爸爸。刚才小胡不是说了,他姓张,也在部里当个小办事员吗?”赖二呵了一声,见胡听差手上还拿了那张一千元的支票,因道:“那末,那一千块钱你去兑了吧。江苏王鸿记裁缝,和高小姐做的几件衣服,都很好。七百块钱,算衣料手工。另外三百块钱赏给那个做衣服的伙计算酒钱。”胡听差答应了一声是。赖二爷道:“呵!李秘书怎么来了?”李君向前一步,哈了一哈腰儿。二小姐笑道:“二哥,你看,你什么事这样神魂颠倒的?你不是叫他来一路到高小姐家里吊嗓子去吗?”赖二笑道:“我这样说了吗?现在我们要到北京饭店去跳舞,这事不谈了。可是我没有一定的主张。小胡,你那里拿拾块钱出来,带他们去吃小馆儿。”我听了这话,不用他多说,我先走了。出大门不多远,李君追了上来,一路叫着老张老张!我停住脚问时,他道:“你这人是怎么了?你临走也不向二爷告辞一声。”我笑道:“我退还了他三千块钱的东西,他没有说一声请坐。不是拿刀子点着我,就是把叉子指着我。我并非他家的奴才,怎样能受这种侮辱?”我很兴奋地说着,说了之后,又有一点后悔,这话透着有一点讽刺李君,他倒不在意。承他的好意,替我雇了一乘人力车,把车钱也付了,送我回家。到了次日早上,我心里为难着一个问题,不易解决,科里两个茶房,和我们捣乱过,今天未必忘了。虽然打那个姓巴的,是李君的事,他未必忘了我是同党。好在李君已是秘书上办事的身份了,料这茶房也不奈他何。且挨到九点钟,等陶科长到了部,我才去。意思是有管头,茶房就不敢放肆了。到了科里,两个茶房,果然鼓着脸,瞪了眼望着我。姓王的当我掀帘子进科长室的时候,他轻轻地道:“那个姓李的没来,等那姓李的来了,我们再说话。”我听了,知道这两个东西,一定要在陶科长面前和我捣乱,三十块钱的饭碗,显然是有点摇动了。我先坐在办公室里,翻了一张日报看,忽然陶科长以下,一大批人拥到屋子里来,我倒吓了一跳,立刻站起身来。陶科长满脸欣慕的样子,向我拱拱手笑道:“张先生,电话,总长夫人打来的。”
我愕然道:“什么?总长夫人打电话给我?”科长道:“你快去接电话吧,总长夫人的脾气,你是知道的。”我见他如此郑重的报告,不能不信,便到外面屋子来接电话。我刚才拿了电话机,放到耳朵边,只喂了一声,那边一个操南方官话的妇人声音,就一连串的问了我的姓名职业。接着道:“我是赖夫人。昨晚上我们二少爷二小姐回来说,你捡了钻石戒指归还原主,你这人不错。二爷说,要提拔你一下,给你一个好些的差事。我已经和总长说了,也派你在秘书上办事,照荐任秘书支薪水。以后要好好的办事,知道吗?”我真没想到总长夫人会在半天云里撒下这一段好消息。我既高兴,我又久闻赖老虎的威名,喜惧交集,什么答复不出。
干了几个月官,这算也学到了小官对大官那种仪节,半弯了腰,对着电话机子,连说是是……是是……最后那边又说了,没话了,你好好干罢,电话便挂上了。我放下电话耳机,我才知道环在我身后,站了一圈人。我平常自负三分傲骨,现在接着夫人的电话,我就这样手脚无措,心里一惭愧,不免脸上跟着红晕了起来。可是这些人毫不觉得我这态度是不对的,一齐笑嘻嘻的望着我。陶科长问道:“原来赖夫人认识张先生。”我笑道:“实在不认识。夫人说,把我调到秘书上办事,先通知我一声。”陶科长立刻向我拱了几下手道:“恭喜恭喜。”陶科长一说恭喜,全科人一齐围着我恭喜,那范科员握住我的手道:“张兄,我早就说过,翻过年来,你气色太好,今年一定要交好运,我的话如何?”我心想,我并没有听到你这样对我说过。但我在高兴之时,口里也就说着果然果然。范君笑道:“既然如此,要请客才对。”我还不曾答应,那位胡科员叫道:“不,不,我们公宴。”我笑道:“各位且慢替我高兴,虽然赖夫人有了这样一个电话,可是在总长的条子没有下来以前,还得等一等。”陶科长也道:“等什么呢?赖夫人一句话,等于赖总长下过十张条子。”于是全科人都笑了。不到一小时,赖总长也来了。陶科长带了公事回科,老远地就向我拱了手道:“恭喜恭喜,条子已经下来了。我们这科,大概是交了运,不但是张先生发表了秘书上办事,这里的李先生也同时发表了。一日之间,我们这里有两个人破格任用,大可庆祝,我请客,我请客。尤其是张先生这个职务是夫人提拔的,非同等闲。不用说,一两月后,就可以升任正式秘书的。”我见全科人恭维我,穷小子走进了镜子店,只觉满眼是穷小子,忘了我自己。范君送过一盒大炮台烟卷来,请我吸烟。我吸着烟昂头出神,姓巴的茶房进来,向我请了一个安。笑道:“张秘书,给你道喜。”我也一律尽释前嫌,因道:“昨天的事,你不必介意,李先生脾气不好。”巴茶房笑道:“你说这话,我可站不住。李秘书教训我,还不是对的吗?”说着王茶房捧了碟子托的茶杯来,里面是陶科长喝的,二毛一两香片,恭恭敬敬递到我办稿的桌上。不一会李君来了,自然又是一阵乱。下午散值以后,陶科长和同事们没等我和李君回家,就把我们拖到东安市场的广东馆子吃边炉。八时以后,满街灯火,坐着人力车回家。可是一进大杂院,我就有一个新感想,身为农商部秘书上办事,每日和总长接近,教我回家来,同卖切糕的王裁缝李鞋匠一块儿打伙儿,这透着不成话。同事知道了,岂不要讪笑我?赶快找房子搬家。黑暗中王裁缝叫道:“张先生回来了,恭喜呀!”我高声道:“你们知道我当秘书了?我告诉你们,天下没有不开张的油盐店,我不能永久倒霉。许多人想走赖夫人这条路子,花钱受气,总走不通,你瞧,我这里可是肥猪拱庙门,他自来。”喂!罪过,怎好把赖夫人比肥猪。我得意忘形,见屋子里点了灯,也忘了门锁过没有,一脚把门踢开,笑道:“秘书回来了,赖夫人身边……”我话未了,只见死去的祖父拿了马鞭,我父亲拿了板子,还有教我念通了国文的萧老先生拿了戒尺,一齐站在屋里。我祖父喝道:“我家屡世清白,人号义门,你今天做了裙带衣冠,辱没先人,辜负师傅,不自愧死,还得意洋洋。你说,你该打多少?”我慌了,我记起了儿时的旧礼教家庭,不觉双膝跪下。我父亲喝道:“打死他吧。”那萧先生就举手在我头顶一戒尺。我周身冷汗直淋,昏然躺下。……哈哈!当然没有这回事,读者先生,你别为我担忧!
[book_title]第六章 第二十四梦一场未完的戏
我坐在人丛中一个座位上,忽然惊悟着,我面对着一个大舞台了。舞台前面垂了紫色的幕,我不知道里面有怎样一种情形要呈现出来。但我手里拿了一张戏情说明书,可以预先知道一二了。前面几个大字写着,五幕大悲喜剧“???”没有文字把这戏名说出来,这出戏是怎样称呼它呢?还好,旁边另外有几个小字注明了是“一个问号”。这倒有趣,戏剧就是给人生写出一个谜面,于今在谜面上再写一个问号,这出戏要看得人莫名其妙了。然而不管它,我也是既来之,则安之,就把这一个问号看了下去。至多是把我这脑子落在一个问号里而已。再看看这纸单下面,是现实剧团同人努力演出,接着是说明剧情介绍。未看戏之前,先看明白了剧情,这是减少兴趣的,所以我不看它,先将戏中人和演员表对看了一下,正好是一声锣响,灯光熄灭,紫色的幕缓缓展开了。台上的灯光照着,这是一个中等家庭的屋子,木器家具里有一个碗橱,有一个保险柜,一张账桌。正中悬了一幅试虎图。旁边配上一副对联:“千古英雄唯我是,万般人事看谁骄”,这个我倒知道,是改的袁枚咏钱诗。哦!原来这轴画中执鞭的黑脸人是财神爷。在一旁的木椅上铺了皮褥子,一个精瘦的老人穿了旧绸的长袍马褂,斜躺在椅子上,口里衔了一支二尺长的旱烟袋,手托住伸到椅子外面来。一面吸烟,一面咳嗽。一个老太婆戴了老花眼镜,坐在铁柜子上补破袜子。那眼镜短了一只腿,她用粗线代替着,缚在耳朵上。这上面,可以看出这是一位省俭持家的人。她身穿蓝布罩褂,两只袖子是新接的,颜色深浅不同,也是她不重衣饰的一个佐证。她看了那老翁一眼道:“你瞧,咳嗽到这个样子,还要吸烟。”老翁道:“我躺在这里无聊得很,吸口烟解个闷。”老婆子道:“那末,你为什么要躺在这里?”老翁道:“为了咳嗽。”老婆子道:“咳嗽是怎样来的?”老翁道:“你好哕唆,气管不舒服,自然会咳嗽。”老婆子笑道:“却又来,气管不舒服,才觉得无聊,怎么你又只管吸旱烟去刺激气管呢?”老翁咳嗽着站了起来,弯了腰只管咳嗽。一个穿笔挺西服的少年,走了进来,笑道:“这就是个矛盾,为了吸烟咳嗽,为了咳嗽无聊,为了无聊又吸烟。”老翁在大袖笼子里取出了一个手巾卷儿,摸着髻子嘴,另一只手的食指指着少年道:“你无论什么,都有一套理论。无论做什么事,你都没有干好。吸烟咳嗽,你也有理论。可是到了跳舞场里,整大卷子钞票,塞在舞女手上,那就不管是什么理论了。无事不登三宝殿,你来到这里有什么事?”老太婆低了头补裤子,只当没听到。少年掏出一只金制的扁平烟盒,取着烟卷,掏出打火机,吸了烟,背了手,在台口来往着,笑道:“自然也有一套理论。现在先不说这个,我倒要问问你老人家,士龙这一本账,算清楚了没有?他好吃懒做,而且还把许多不堪的话来指摘家庭。”老翁放了旱烟袋,将手慢慢的理着长胡子,默然不作声。老太婆把袜子放下,站起来迎着少年问道:“士鸣,你说你说,那小流氓又做了什么坏事了?那贱女人生的东西,不会做出什么好事的。”士鸣道:“你说是坏事吗?他还以为是本领呢?他看中了洗衣服王大脚的那个女孩子,天天跑到河边上去和那女孩子扯淡。”老婆子立刻两手取下老花眼镜,将一个食指点着老翁:“喂!老先生,你听到没有?你听到没有?”老翁把冷旱烟嘴子放在口角里吸了两下,然后抽出烟嘴来,摆了两摆头道:“我没有听到。士龙是我的儿子,士鸣也是我的儿子。要管我都管,要不管我都不管。”老太婆道:“我的儿子我会管,你的儿子,不,那不过是你申二难弄来的现世宝罢了。”申二难又把旱烟袋放在嘴里吸了两口,然后向士鸣招了两招道:“来,你告诉我,士龙怎么和王大脚的女儿有来往的?”士鸣将手指上的大半截烟丢了,又重新燃了一支烟衔在嘴角上,笑道:“事关整个家庭的荣誉,我不能不说。士龙现在每日到店里去坐一会子,算是点了一个卯,立刻就到王大脚家里去了。”申二难听了这话,有点沉吟的样子,把旱烟袋放到嘴里去。这申士鸣就大讲孝道,在身上掏出打火机来,左手托了旱烟袋,右手伸出打火机来代燃着烟,因道:“爸爸,自今以后,你老人家要在店里多坐一些时候才好。”申二难道:“为什么?”士鸣向申老太看看,笑道:“不说也不行,得罪了他就得罪了他吧。爸爸,实告诉你,士龙在店里,决不空手出门,钱也好,货也好,总要拿一些走。就是钱与货一样也不拿,到厨房里去也要抓一把米或者提一把小菜走。”申老翁吸着烟沉吟道:“那……”士鸣道:“你当然会觉得这件事奇怪的。他为了追求那个穷女孩子,极力去求王大脚的欢心,他总这样做。他以为我们铺子里资本雄厚,给他浪费几个钱……”申老太婆抢着接嘴道:“什么呀?他是浪费吗?他哪像你和士聪这一对浑小子,事情也不干,在人面前又要充阔佬。只有大把的钱向外掏,人家可有心眼,知道你兄弟两个是申二难正正堂堂的儿子。他这小婆养的没有地位,财权还是老头子掌着,你兄弟两个管不了他,把店里东西,明抢暗偷的向王大脚家运,运走一样是一样。运出去的东西那就是他的了。”申二难道:“让我去调查调查,若真有这件事,我一定不能放过他。”他说着话时,站起身来在碗橱旁边,取出了一支树根手杖,连连在地上顿了几下,摇着头道:“果然如此,真是无可饶恕。”士鸣抢上前两步,拦着他的去路,手在袋里掏出一张字条来,捧着送到父亲面前,微鞠了躬道:“爸爸,我这一笔账,请你核销了吧。”申二难迟疑着道:“我知道,你无事决不找我。”申老太走过来两步,扯着士鸣道:“他有钱不能这样花,愿意人家偷,愿意人家抢,你请他核什么账,你也去和那小流氓一样,天天去偷他的,他也就不作声了。”
申二难招招手道:“拿来让我看看。”说着,在衣襟纽扣上挂的眼镜盒子里,取出眼镜来,在鼻梁上架着,士鸣笑道:“我知道,爸爸是不用自来水笔的。”说着,立刻跑到账桌子边去,在笔筒里取出一支毛笔在砚池里醮得墨饱了,弯了腰送过来。申二难两手捧了账单斜了身子就着光线看了,连摇了两摇头道:“太多太多,到上海去一趟,怎么就花费这样多钱?”申老太太把脸凑上来,问道:“他花了多少钱?”申二难道:“不用急,我核销就是了。三千多块还算少吗?我也不能把这些钱带进棺材里去,还不是留给他们花吗?他们等不及我死,在我生前花光了也好,也让我看看,钱是怎么花光的。”说着,他已将笔在账单上签了字,随着将笔向地上一丢,转身走了。申老太太听说是三千多块钱,倒抽了一口凉气,坐在旁边椅子上,向士鸣呆望了很久,才问道:“孩子,你不能再跳舞了。”士鸣笑道:“妈以为我花的钱过多吗?”他架了腿,躺在父亲躺的那木椅上眼望了天花板,向上喷着烟。申老太道:“你把银钱看得太容易到手了。”士鸣道:“我多花了吗?哼!我们大舅那样花钱,才是一位能手呢。少说一点,我们店里的钱,他己亏空五万上下了。”老太道:“你怎样老在我面前说他的话?”士鸣道:“你老人家要知他名义上在店里是经理,实际上他是一个老板了。他是你的兄弟,是我们的舅父,而他又是一位内行。几年以来,店里上上下下,全是他的人,你敢换掉他吗?而且你又把妹妹给他做儿媳妇,亲上加亲。”说到这里,布景里面有人唱起京戏来。随着通里面的门开了,一个穿蓝绸袍子,歪戴了毡帽的白面少年走了出来,笑道:“大哥,你敲了爸爸一笔大竹杠,分两个钱我用用。”说着,伸出一只巴掌来,向士鸣摇了两摇。申老太指着他道:“士聪你怎么弄成这么一副形象?你看。”说时,牵了他围在肩上的花绸围巾抖了几抖。士鸣道:“爸爸不在这里,实在的情形,我是可以告诉母亲的,士聪在大舅手上支钱用,简直没有限度。我知道士聪今天早上,还在店里账上动用了五十块钱,怎么这时候,又来敲我的竹杠?”士聪伸手在士鸣西服袋里一扑,掏出一张相片来,交给老太,笑道:“你老看看这位摩登小姐漂亮不漂亮?这是大哥正追求着的好友,而且也是舅舅给介绍的。”士鸣道:“你就让妈看吧。哪一个有钱的少年,不追求着几个异性。”他在弟弟正式攻击之下,毫不介意,反是掏出纸烟来吸着,架起腿来,斜靠在那铺皮褥子的椅子上。申老太接过那相片倒并不要看,却向地上一丢,瞪了眼道:“你们兄弟两个,是我一个肚皮里养出来的,也不好好的合作。你们两个人摩擦得越凶越嚷,士龙那贱种越开心。”士聪含了笑,在地面上捡起那相片,交到士鸣手上笑道:“你是得宠的大臣,奏本奏不倒你,承认失败。不过我这两天,实在过不过去,向你通融两百元用一用。我可以和舅舅商量,教他在店里账上拨一笔款子还你。要不然,我在爸爸面前,揭破你的秘密。”士鸣接过相片,向衣袋里揣着,鼻子里哼了一声,冷笑道:“你的信用,不够在爸爸面前揭破我的秘密。”士聪坐在账桌子边来翻了两番桌子上的流水账簿,盖上了账本,将手一拍道:“我爸爸糊涂透顶,店里整千整万洋钱交给大舅去蚀本,家里这本油盐柴米账,可记得一文不差。”申老太太还是戴了老花眼镜补袜底,这就放了针线,两手捧了眼镜,向士聪道:“你瞎说些什么?在店里账上支钱,大舅没有让你称心,是不是?”士聪拍了肚子道:“大舅一本糊涂账,都在我肚子里。他近来藐视我,做事不大瞒着,有几笔账我已经抓着凭据了。老娘亲你补那袜底做什么?你一辈子不穿袜子,也不够大舅一场麻将输。大舅口里,自然也是一套克勤克俭。早上喝着燕窝白木耳的甜汁,可是对徒弟们训话,你们要省俭呀,要讲俭德呀,他娘的,这种人……”申老太太站起来喝道:“士聪,你疯了!满口胡说,这小冤家大概又闹亏空了,你分几个钱他用吧。回头你爸爸进来了,听着这些话,又让我受气。”士鸣坐了起来笑道:“要说揭破我的秘密,我是不怕的。不过为了帮大舅起见,大家能息一点事就息一点事。士聪,我这里分一百元你用,够不够?”士聪将脖子一歪道:“你不用敷衍我,我今天决计闯一点小乱子,真要大家息事,我要涨价,得给我四百元。反正你一下子就敲爸爸三千呢。”士鸣道:“怎么只五分钟的工夫就涨了两百元?”士聪伸着手道:“你那好纸烟,送一支给我尝尝。”士鸣取出烟盒来,倒很客气的递他一支烟。而且将打火机打着了,替他将烟燃上。士聪坐着喷了烟,昂了头微笑道:“五分钟涨价两百元,这是很对得起你的事,要不然,哼!”申老太太道:“士鸣你就把四百元给他吧。”士鸣叹了一口气道:“我遇到这样一个兄弟,我没有办法。”于是在身上掏出支票本子,用自来水笔填写一张支票给士聪。士聪接了支票在空中扬了两下,笑道:“哥哥你心疼吗?心疼你就拿回去。”
说着,他将头上歪戴的帽子扯了扯,便开着门要走。士鸣招招手道:“拿了钱就走?我有两句话和你商量商量,成不成?”士聪手扶了门回转头问什么事?士鸣道:“我问你,我们这产业,你是愿意做两股分呢?你是愿意做三股分呢?”士聪走回转来,将手指头在桌面上画了两个字笑道:“不就是关于士龙的问题吗?这件事,依着我是很容易办,就说他不是爸爸的儿子,靠着我们人多,外面有舅舅,里面有母亲,一脚把他踢出申家的门就算了事。虽然爸爸不愿意,权在我们手里,这样做了,他也没奈何。你们既要吃羊肉,又怕膻,说是这样硬干不好。这就天公地道的说,他实在是爸爸的儿子,不过是如夫人生的罢了,三一三十一,也分他一股,好在所分是公司的不动产。至于现金和货物,他并不清楚,随便点缀他一点,就行了。这样还是我们兄弟俩占便宜。可是你们又不能忍耐。拖泥带水,天天闹家务,天天想办法,闹得生意不能做,娱乐也不能安心享受一下。甚至不能好好吃一顿饭,睡一宿觉,真是何苦来?”他畅畅快快的说了一套,士鸣没有搭言。申老太弯了腰,踉踉跄跄到士聪面前来,将手指点着他,哆嗦着道:“你……你……你……你是我的儿子?你简直是汉奸!你爸爸讨姨太太的时候,几乎把我气死。不是我里里外外,遇事谨慎,我早滚蛋了,今天哪又能让你兄弟两个做大少爷二少爷?好容易熬到那贱女人死了,士龙贱种又长大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你父亲说,他一个无娘的孩子,何必理会他,只当多养一个闲人吧。我也是一番好心,把他容留下来。于今他人大心大,简直要做店里的老板了。他要再得一点势,抓了店里的权,你们赶得他走吗?他记起前仇,恐怕连店门口躲风避雨,也不许你们站一下呢,将来只看你两个讨饭罢了。”士聪被他母亲连指带骂的数说着,他只有仰着脖子连连的向后退了去,瞪了大眼,望着申老太太道:“你不要急,你只要有办法,我也赞同。”他退到了一扇窗子下,偶然回头向外看去,就向外点着头道:“我来了我来了。”他扭转身推门出去,遥遥的听到门外一阵汽车喇叭响。申老太太叹了一口气道:“话又说回来了,也无怪老头子不能相信你们的话,人家养的儿子,每天总还跑到店里去一趟,做一点表面功夫给人看。你两人只晓得向老头子要钱,有了钱就去吃酒赌钱玩女人。”士鸣道:“不要唠叨了。我刚才说几句话,已经引动爸爸的肝火了,看看下文怎么样?我暂时出去一次。”申老太太道:“趁着你兄弟在这里,你爸爸不在这里,我想和你们商量商量,你看,又闹一场没结果。”说着,伸手将桌子拍了一拍。士鸣已走出门去了,却听着门外有人哈哈道:“不忙不忙,等我和你母亲说几句话然后一路走。”随了这话,一位穿蓝布长袍黑胡子人,拖了士鸣一只手一路笑了进来,申老太起身笑道:“大舅回来了,早来一步就好,你看这两个在这里胡搅了一下午。”这位大舅且不忙说话,却伸手在大袖子笼里去摸索了一阵,摸出了一只白手巾包来,解开那手巾包,有两个苹果两个蜜柑,都放在桌上,笑道:“今天中午,有人请吃饭。我在席上带来几个水果给姐姐尝尝。”说着,取了一个苹果,将白手巾拂拭一阵,把苹果递到申老太手上。她接着苹果看了一看,笑道:“这是天津苹果,很好的,这里恐怕要卖到四五角钱一斤吧?”大舅笑道:“就因为你老人家里平常舍不得买了吃,所以我带一个回来给你尝尝。”申老太将那苹果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又递到鼻子尖上闻闻,笑道:“这苹果在南方是不容易找到。”说时,回头望了士鸣道:“你看,我们也是手足,我们彼此儿女一大群了,还是这样相亲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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