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八十万年后之世界
[book_author]佚名
[book_date]清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21685
[book_dec]《八十万年后之世界》,[英]威尔士著,杨心一译,文言长篇小说。初题《沧桑变》(一名《八十万年后之世界》),1907年7月2日至8月10日载于《神州日报》,分三十次载完。标“理想小说”,署英国威尔士著(前二章署英国威士尔著),心一译。共二十章,每章有分段,无章目,无序跋。1915年4月出版单行本,封面题《八十万年后之世界》,标“理想小说”,上海进步书局印行。版权页署原著者英国威尔士,译述者中国心一,印刷所进步书局,发行所进步书局、文明书局、中华书局。有“提要”一页。全书六十八页,共二十章,每章无分段,无章目,无序跋。此外所见有1923年5月四版,封面题《八十万年后之世界》,上海文明书局发行。此次以1915年上海进步书局初版为底本,进行点校,排印。书中讲述了时间旅行者乘着他发明的时间机器来到公元802701年,遭遇了怪诞的景象和奇异的爱情。想了解八十万年后的世界中人类退化、物质变换、两性情感的具体情形,以及时间旅行者的最终结局,请到小说中寻找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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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第一章
余有友某,忘其姓字,敏慧人也,議論宏暢,才思過人,好涉遐想,而類能實行其所思。一夕,余飲於其家,客四五輩,余友居主人位,兩目耿耿,頻顧余儕顏色,似欲有言。酒炙數行,余友斗然曰:“諸君亦知人能游 [1] 行於過去未來世界乎?”衆錯愕曰:“惡乎能。”余友小笑曰:“諸君何不思之甚也?譬余遭一事,使余終身不能忘者,雖事過境遷,設一思及,亦歷歷如在目前,此猶游行於過去世界也,惟神游而不能身游耳。今 [2] 余所欲發明者,則身游於過去未來世界也。”
衆譁然曰:“君得勿病癇耶?”余友不顧,續曰:“余自有此理想,卽思創造一車。”衆曰:“將乘之以游行於過去未來世界乎?”余友曰:“然。”座客聞之,羣訕笑之。余友殊無慍色,徐曰:“余早度諸君必不之信,故至今日試驗,始爲諸君言之。”衆驚詫曰:“試驗耶?”一客嗤之曰:“試爲之。”余友笑而不答,闢戶徑出,聞其履聲橐橐,似詣其試驗室去矣。一客曰:“渠誑余儕, 勿爲渠所紿也。”逾 [3] 頃,余友入室。
[book_title]第二章
余友手握一物,巨如時鐘之小者,製以金類,而徧 [4] 嵌象牙水晶之屬,光射其上,晶熒耀目。余友 之於小几之上,余儕乃環几而坐。室中燈凡十餘,光映四壁,明如白晝,余儕復諦視機械而不他瞬。余竊念余友雖巧,亦無所施其伎倆矣。余友就座,目灼灼審顧羣客,旣又諦視其物。良久,乃曰:“是不過余所創機械之雛形耳。諸君不見白色之小槓桿二枝乎?”一客起立,俯而審視其物,曰:“製殊巧哉!”余友笑曰:“物雖小,製之亦頗不易,耗時已二載有奇矣!”
余儕羣起審視。友曰:“旋此桿,則機械進行而入未來世界;旋彼桿,則退行而還過去世界;此鞍則騎者之坐處也。余今將遣此機入未來世界,諸君其凝注之,勿見此械去,而仍謂余紿諸君也。”一客似欲有言,囁嚅而止。余友旋出其手,將旋之,忽曰:“否。”返顧一客曰:“乞君代旋此桿。”客笑諾,旋之。時余凝注几上,自始至終,實未嘗一交睫。而一旋之後,室中頓瑟瑟有風,燭將滅而復明;機械忽動,瞥爾間僅存其影,一閃如電而渺。几上一燈如故,而機械烏有矣。
衆瞪目大駭。良久良久,一客突起諦視几下,疑機械或在彼也。余友狂笑,笑罷,徐詣爐架取淡巴菰實烟 [5] 斗中。一客曰:“彼物果已往未來世界耶?”余友燃其烟,且吸且言曰:“尚何疑爲?”逾刻,余友曰:“余尚有一巨能容人之機械在試驗室中,諸君亦欲一觀乎?”衆唯唯,隨之入試驗室。視之,則與頃示余儕之模型不稍異,製以石及象牙等物,功垂成矣。余友曰:“功一告成,余卽擬乘之出游。”衆相視而笑,莫有信者。
[book_title]第三章
別後,余亦不以當夕事 懷。閱日,余値一客於道,偶談及此,客曰:“其術亦工矣!余知其必於燭滅時施其伎倆也。”閱一星期,余更詣余友家。入室,客已有四五輩,而主人猶不在。一客立爐架前,左持片紙,右握時表,徐言曰:“今已七句半鐘,可晚餐矣。”余曰:“渠何往者?”客曰:“渠留一柬,略謂七句鐘猶不至,余儕可卽晚餐,渠至後,將親述所遭,以一擴余儕之見聞。”衆就座,飲啖 [6] 甚歡。余座適向戶,久之,忽覩戶闢,余友立戶外,行且入室。余駭失聲,一客見之,驚呼:“何事何事?”衆皆返顧,莫不愕然。蓋余友面色灰死,髪如亂絲,塵土沾衣殆徧,袖底色靑如苔,項際有粽色巨痕,其尩羸之態,不可悉狀。初猶躑躅戶外,若甚畏室中燈光之明者,俄乃蹩躠而入,行際身築築動搖,若將仆地。
余儕默然凝注之,甚欲得其一語,而余友殊不一言,指酒索飲。一客斟而與之,一嚥而盡,神色稍復,舉首四顧,兩頰微現笑容。一客曰:“頃君在何所?”余友 若罔聞,但曰:“無傷。”出杯再索,一客爲斟滿之。飲訖,目光漸有神,人色亦漸上兩頰,笑曰:“旨哉酒也!”言已,彳亍室中,曰:“余將盥沐,訖卽來此。”旣又曰:“煩爲余留羊胛一盤,余枵腸轆轆,幾不能堪矣。”
余友投杯案上,向戶徑行。余覺其兩足跛踦,步不能咫,而履地幾無聲息,心竊訝焉。遙望之,兩足僅存敝襪,血痕點點,糢糊其上。余頓起好奇之心,方寸之間,若有烈燄中燒,急欲窮其究竟而後已。俄見羣客復舉刀叉,乃亦勉進肴饌少許。一客未與前宴者,某報之記者也,曰:“余誠不 其何爲而至此。”余曰:“渠必曾在未來世界一游。”某報記者笑而責余誑。少間,余友入室,徑赴其座曰:“羊胛何在?”某報記者曰:“祈語余……”余友曰:“唶!余餒已極,不飽決 [7] 不一言。”余曰:“祈答余一字,君曾游未來世界乎?”余友時已羊胛滿口,不能出聲,但頷其首。
盤肉告罄,余友索酒狂飲,旣而笑曰:“諸君恕余無禮,頃余腹枵,不可復忍,遂致開罪良多。盍共往鄰室吸煙,余將爲諸君述余所遭。然余憊已極,本欲卽眠以養神,惟以不盡我言,縱眠亦難熟睡,故卽爲諸君述之,乞諸君 聽,勿妄加辯難,徒耗時光。”
[book_title]第四章
余友曰:“前星期四,余曾以余創造之機械示諸君,時猶未告成功,初期星期五可以畢事。及星期五,斗覺一鎳製之桿,不適於用,不得已別製一枝,比及今晨,卒獲竣事。今晨十句鐘時,余遂審察一周,然後騰身而上。余以兩手握兩桿,試幷旋之,身跨機上,頓若搖搖欲仆,須臾稍定。自顧仍在室中,返視壁上鐘,則頃間十句五分,而今已三句半矣。蓋余旋兩桿時,稍有先後,搇進行桿稍先,故已至數小時後也。
余更執進行桿旋之,而余遂入未來世界。曾有女奴經窗外,奴故豐肥,其行蹣跚,然余自車上視之,則其行步之捷,有過於善馳之馬。余更旋進行桿,吾車之速率乃漸增。日暮,則斗覺昏暗 [8] ,而轉瞬間明日又至。明繼以昏,昏繼以明,一小時與一秒鐘無異,而吾車速率之增,猶未已也。余跨機上,風聲灌耳,一若 身天空,余乃大懼。初余四顧,我車猶在試驗室中;及車行,而試驗室形漸糢糊;無幾,僅存其影;更須臾,卽影亦渺然。余知我試驗室必已毀滅矣。
仰矚天空,則赤日仍在,其行若飛。昔余見流星之行,竊訝其迅,而孰知日球之速率,乃遠過於流星也。俄而日球之行,不復可辨,但見赤光一綫 [9] ,橫亘天際,起東沒西,作半圓形。蓋猶人執一星之火,而疾揮其手,人不覺光之爲一點,而覺其似一綫也。
尋余覺目眩,兩眸幾不能張,目爲日光所射,故作痛也。入夕,天上星月,莫不有其小圈,月圈與日相似,惟光差微耳。逾頃,卽日夕亦不復可分,觸目之光,在明暗之間,似遲明及濱暮時,天色碧靑,而日月星斗,均作紅色,綫綫横亘於其上,洵奇觀也。
凡前所云,均敘天空之 狀,今余將舍天而言地。地上草木,乍靑乍黃,生長至易,而凋謝亦疾。又隱約覩殿舍,似極峻麗,然一轉瞬,則已爲瓦礫之塲。前者旣毀,後者繼起,而瞥爾間後者又傾矣。巨厦 [10] 旣成,閱一分鐘,無不毀者。
先是於初入未來世界時,殊不自知將見何種之 狀,頗形悚懼;及途中得見奇境,喜極,竟忘停車;末見地上皆作靑色,余竊念草木之茂若此,所謂黃金世界者,此其是矣。至是乃起停車之念,遂以手扳進行桿。手才觸桿,余卽自車上蹶地,吾車亦傾覆。蓋車行過速,驟止必傾覆也。
余旣蹶,幾暈去。神稍定,聞雷聲震耳,仰視則方大雹。良久,余神乃復,急起視我車紀年表。噫!今已在耶穌紀元後之八十萬二千七百 一年矣!余視足下,芳草鋪地,鮮美可愛,似在人家園中。四周有小樹作籬,樹花甚奇,蓓蕾滿樹,不識其名,爲雹所擊,花瓣俱落,積樹下盈寸。樹外有一石像頗高,製以白石,形肖美女子而有翼,秋波欲流,玉容含笑,其鏤刻之工,未之前覩,然已頹矣。
良久雹止,云 [11] 開日出。時余雜緒縈懷,亂如苧蔴,不識此時人類作何狀態。憶曾有哲學家言:‘物質愈文明,道德愈退化。’今日之人類,已厯八十萬年,其道德之墮落,不識已至何級,豈其殘忍已過於食人之蠻族耶?誠如是也,則將目余爲猴族動物,而余且果其腹矣。興念及此,不覺股慄心慴。
遙見宮殿,窮極壯麗,巍然屹立,上達霄漢。余念旣已至此,曷不冒險稍留,俾人種學家得一研究之資料?能建功於世,雖死亦何足惜?况今日之人類,又未必至於啖余乎?
反念今日人類,縱不啖余,其文化旣與往日不啻霄壤,則必且猫犬視余,一爲所縛,將何以歸乎?突突怔忡間,遙見巨厦,窗中有人無數,衣服似極炫麗。彼等已覩余,故其視綫均集於余身。
逾頃,數人疾馳而來。居首者高四尺以來,玉準霞頰,明眸皓齒,似十餘齡好女子,衣紫色長袍,腰束革帶,科頭跣足,溫霽流露於顏色,雅不類能噬人者。視餘人則與第一人容貌服飾若一。初余已 手機上,將超乘而去,至是乃止。
[book_title]第五章
居首者晲余而笑,殊不恇怯,旋反身與餘人喁喁語。語雖不可辨,而聲極嬌細, 聽之,滑膩動耳。渠輩繞余而立,一人進與余語。余自慚 [12] 發聲過宏,恐致駭懼,且卽言之,渠等亦必無解者,故余微搖余首,且指余耳示之。與余語者,進而撫余膚,餘人效之。蓋渠等似疑余爲幻,故撫余體以決之。余視其意不惡,任其撫摩。諦視之,熟笑孜孜,痴如嬰兒,至其軀幹之荏弱,則以余一身敵數十人亦有餘。
渠等旣撫余體,群就余車,余大駭,急趨之,旋進退兩桿下,納囊中。蓋設不之去,而爲渠等所觸,則余車且逝,余車茍逝,余將何以歸乎?槓桿旣去,余心乃安。更審渠輩,見其髪皆蜷曲,垂至肩頭,口耳俱小,朱唇殊薄,兩眸甚巨,波雖流動,而殊無狡黠之態。凝注良久,但覺其色之和霽而已。
渠輩似不知憂懼之爲何物,是以絕少思慮,簇立余前,惟吃吃含笑,更相耳語,卽亦不設策詰余所自。余乃試求一術以悟之,先指余車,旣指余身,末指紅日。指日者,猶言余來自往日之世界也。衆中一人覩余狀,沉 [13] 思良久,似悟余意,卽效作雷聲。
余聞之益滋疑怪,念此輩何呆憨乃爾?初余意八十萬年後,人類之敏慧,必遠勝於今日,而孰知其不然。夫其效雷聲也,非謂余於大風雹中由日球來乎?八十萬年後人類之思想乃若是,乃無異於今日之嬰兒,甯不可怪耶?余乃大失望,幾自悔當日之創製此車。
余知無術可以悟之,乃亦指日而效作雷聲,渠輩退一二步而鞠躬。旋有一人嬉笑而前,出奇花無數, 余項際。衆覩之,群效之,曾無幾時,而余徧體皆花矣。
渠輩旋引余出園。余四顧,覺園中似未施人功已久,然雖不删治,而野草竟無一莖。有矮樹多株,均與人齊,白花滿枝,頃雖經雹點倍擊,花片紛落,而旋落旋生,殊不憔悴。夫此花日經此輩之采擷踐踏,余實不解其何以自存其種族也。
渠輩引余至最近一殿宇。殿以拱爲門,仰矚之,其鏤刻之工,余實未之前覩,惜久未修治,殘缺處不可勝計。抵門出迎者無數,視之,服飾如一,滿髪皆花。余不覺自慚形穢,卽以衣服之適體論之,彼實勝我多矣。
門內爲廳事,絕軒敞。窗甚多,然其上玻璃,則或有或無。地板以金類爲之,色白,質絕堅。廳事中多石几,高一尺以來,果實堆纍几上,間有一二種似金橘,餘則不知其名。
几側有墊無數,衆席坐其上,余效之。衆啖果實,余饑渴已極,急取而狂嚼。食際,余四顧廳事中,見玻璃窗多破碎,而窗紗之上,徧染塵埃;又見近余一石几,已缺一角,共食者凡二三百人,服飾相若,所啖舍果實無他品。後余徧覓牛羊不得,乃知家畜已亡其種矣。
[book_title]第六章
先是余乘車行數十萬年,勞頓已極,及就座,始覺安適。啖果實數枚訖,余乃思學其語言,執一枚而作詰問之色。渠輩初不解余意,觀余而笑,吃吃不已。末有一人遽悟,張口發一聲,反覆誦之。余急效之。衆聞余言,無不粲然。余不以介懷,指廳事中器物一一詢之。然渠輩夙惰,不慣誨人,余方欲更詢,而渠輩已有倦色,余不得已不復詢。默念向此輩學語,當以漸,不可急於從事,以滋其厭也。
渠輩之騃,與嬰兒實無殊,初覩余則以爲異而奔視,及抵余處,則又不復審察,舍余而去。余乃知渠輩爲人,善忘而寡欲。食竟四顧,見首遇餘之數十人,均已不在,余乃去至屋外,游行花木間。行時,恒有人尾隨,余拊掌嬉笑,然彼來則此去,終無一人曾尾余至一小時之久也。
距殿宇數十武,有大河,卽今泰姆士河,惟較今稍廣,河流已少改。一二里之遙有小山,余擬造其巓,以視寰中境象。乃指山行,中途所覩,除天然物以外,無不現衰頹之象。登山數百武,見道側有巨第遺趾,以花剛石爲垣,石相接處嵌以鋁。臆測之,當係黃金時代之遺物。墻 [14] 下有矮樹,高三五尺,形如塔,不識其名,疑或係苧麻之變種也。
至是,余始舉目四顧,見山下有巨宅而無矮屋,相去一二里,必有一宅,壯麗如宮殿,若今日之人家相接而居,則烏有矣。余竊念是非所謂大同世界之景象乎?方一轉念,忽覺尾余者五六人,服飾容貌,無一不同,乃知當時已無男女之別矣。
追溯其原,亦非無因。斯賓塞爾氏嘗釋天擇曰:‘存其最宜。’諸君諒聞之矣。夫男剛女柔,固最宜於多爭之世界,迄乎兵弭爭息,人皆尚智而不尚力,則女之柔爲最宜,此渠輩之所以容貌似女子也。尚武之世,國以多民爲強;人滿之國,則以少育爲利。人類全盛之時,必苦人滿,苦人滿則減生育。生育旣減,則男女之別,自日趨於消滅矣。雖然,是不過余一人之私見耳。
更前進,見道旁有井,望之,深不見底。余竊念如此世界,何猶有井?誠 人百思不解其故。余尋舍之而進,渠輩亦大都不復尾余行。余雖踽踽行道上,隻影煢煢,然頗覺自由之樂。蓋渠輩尾余時,終不使余徧察其古跡 [15] 也。
移時,余達山巓,見其處有物似拜壇,以金類爲之,金黃色,不知其名,銹處作淡紅色,四足鏤刻列分(半獅半鷹之怪獸)之頭。余坐其上而俯視寰中,會夕陽已墜地平綫下,金光四射於西山,下有巨第甚多,然或則壁傾柱斷,似已久廢,華好如故,內有人寄寓者,蓋不過十之四五而已。四望不見有籬垣之屬,知當時萬物均公有,而非一人所能獨據矣。草木徧地,五色之花,蓓蕾其上,察之皆天然而非人爲。蓋當時人類不復治農事,全世界實猶一不役園丁之巨園耳。
[book_title]第七章
仰矚西天,日已沉冥,余乃思今日人類之衰,其猶赤烏之西墜乎。夫盛極必衰,理之常也,人類全盛之時代,必已馳去。而八百祺中之人類處其後,猶紈绔子弟,藉先人之遺產,旣事事遂意,其怠惰不事生業,而任第宅之頹廢亦宜。
當時空氣中已不復有微蟲,地上無一莖之莠稗,靡望皆花,群蝶翩翩其間。蓋萬物已經數十萬年之天演人功,惡者汰而善者存,故有此也。後余知人類已無有疾病,而萬物亦無朽腐之患矣。社會之狀況,與今日亦判然相異。人類已絕不生營勝之心,而其嫉妬之念,更無論矣。今日各國張軍備,運資本,以爲商業之後勁,逐逐然騁欲於大地,以求其商業之發達,說者遂群倡重商主義,而孰知八十萬年之後,農業且無,況商業乎?
日已就昏,嵐氣溟濛,忽焉明月東升,光徧大地。山下不復有人,知皆已歸寢矣。鷹翔於空,寒風襲人。余擬下山覓安寐之所,游目四顧,見巨宅中都無燈光。俄覩余初來時所見之石像,月光映射,益形其白。余忽大駭,自語曰:“奈何奈何!斯物旣去,余將何能爲也?”一念及猶留此世,弔影彷徨,百無聊賴,不禁心悸肌慄,如延頸待死時。余急疾馳下山,雖汗流氣促,亦不之顧。中途蹶地,小石碎余面部,余不暇止血,起立卽馳。馳際覺血流如瀋,沿頰而下,幸中 皇急,故亦不覺痛楚。余自慰曰:“必渠輩稍移之耳,徧搜樹下,當可得之。”渠輩取此物去,殊無所用,故余意渠輩必不之取也。
轉念設爲所取,余將奈何?興思及此,不覺自悔頃間離車遠游之失策。及抵彼所大索,移時蹤影杳然,余益氣魄悚駭,如飲冰 [16] 水。自分必死異域,仰天哀號,氣斷聲息。回 [17] 視石像,則輾然欲笑,若方哂余騃者。
繼又念豈爲渠輩所移 於宅中乎?然渠輩夙惰,必不爲余而特勤也。脫非渠輩所取,然則誰取之歟?豈已去而之他時代耶?則余已去進退兩桿,兩桿去,余車決不能出此世也。輾轉思索,卒不能獲端緒,幾發癇疾,繞樹疾走,徒喚奈何。斗見有白色動物,馳突而去,遙望之,頗似犬也。
“初余覓車樹下不得,乃思洩憤於樹,揮拳擊之,適觸樹枝之尖,指破血流,頗覺痛楚。而余遂豁然頓悟,思何不走詢渠輩?急趨巨宅,摸索行廳事中,足迕石案而仆,幾折余骨。乃出火柴,燃一枝以代燭。
內室之巨,與廳事等。室中無物,但有裀褥鋪地,數十人縱橫眠其上,聞余聲悉驚起,見余深宵復來,且執火柴於手,深以爲異。間有數人,則憨笑如故,嗤嗤不已。余厲聲曰:“余機何往?余機何往?”渠輩見余嚴厲,無不股慄。余覩其狀,自悔鹵莽。渠輩已無恐懼之一感覺,而余乃欲重生之,不甚可哂歟?
余棄火柴於地,奔第外,明月高揭, 風滿空,而余處此景,悵惘如故。念余車之或爲人毀,則低頭喪志,心灰望絕;念淪落此世而不能歸,則嗚嗚效兒女子泣;悔頃間離車遠游之鹵莽,則舉掌自撾。紛擾終夜,昧爽而倦,坐地小憩,不覺沉沉睡去。比醒,東曦久已駕矣,反思昨宵 事,不覺失笑。
風吹衣,胸襟一快。念余車設已爲人所毀,則余當 若無事,徐待時機,以別製一乘,此雖非易,較絕望終稍愈也;設余車爲人所匿,則余當竭心力以求其返璧,與騃鈍如諸人者鬥智角力,豈難事哉?
移時,渠輩有來就余者,余苦不諳其語言。試詢余車踪 [18] 跡,而渠輩瞠目視余,百端解說,終不余悟;一二笑者,則以余爲諧謔。余竊念欲獲余車,須自爲力,騃鈍如渠輩,必不能稍助。余更念匿余車者,必非渠輩,所可怪者,舍渠輩更有誰耶?
余乃伏地察草上足跡,見石像與余車傾覆處之間,有足印甚多,似樹獺所爲,與余大異,與渠輩亦不類也。且似有物曳過其地,物沉重而跡深,蓋余車也。余乃就石像而審察之。像之礎以銅爲之,扣之中空,諦視之似可啓 [19] 閉,惟啓閉均須自內。噫!余知之矣!余車必在石像下,惜不知誰匿之耳。
有二人自濃陰撥花而來,衣棕黃衫,與靑葉白花,相映成趣。余指石像之礎而作疑問之色,當時二人之狀態,惜非言語所可得而形容。譬諸君如開罪於艷如桃李而冷如霜雪之美人,則其面色與當日之二人,實無殊也。二人去,一白衫人繼至,余又詢之,其狀與前二人同,余不覺爲之汗顏良久。
余揮拳撾銅礎,似聞其中戛然一聲,凝聽則寂然矣。余大恚,拾巨石撞之,聲震震然,響徹霄漢。少頃回顧,見有多人立高處,俯視余狀,頗忿懣。視銅礎殊不少動,然銅綠則片片下矣。逾頃憊乏,坐地少憩,俄乃離像而去。
余強自慰曰:“徐自得之,何須亟亟?憶向時研讀格致甚苦,惟恐不知未來世界之速,一旦功成,則又欲遄返過去世界,抑何矛盾之甚也。”憶念及此,不覺失笑。然世事無一不然,則又何必笑也?求高位者終必厭其位之高,嗜金錢者終必厭其金之多,欲長生者終必求其速死,浮生若夢,世人又何必多此妄想也?
余詣巨第,渠輩頗不加靑眼,不復似往日優渥,余處之淡然。閱一二日,渠輩卽不復省憶,款禮如故,余乃日自渠輩學語。其語簡,每句恒二字,惜渠輩誨人易倦,否則,欲 其語,大易事耳。
[book_title]第八章
風日 美,山水明媚,綠樹濃陰,彌望皆是,徘徊其間,誠令人樂而忘返。然有一物焉,深足以滋余惑。蓋余屢見有井,其深不知其幾十百丈也,其圈以銅爲之,有圓形小屋建其上以蔽雨。伏而窺之,不見有水;劃火柴而照之,不見有底;俯而諦聽之,則有聲自中來,戢戢然如巨機所爲;投以紙,則不徐徐颺下,而轉瞬已不可見。余乃知空氣方內注,然而誰致之歟?
又於山半見有高塔,其巓類人家竈突,然外射者,殊不如烟之濃。臆測之,似係空氣之濁者。夫空氣之入地以井,而其出也以烟突,大塊噫氣,果何爲耶?初余念是必渠輩衛生之一術,然渠輩生長地面,其衛生與地下何涉?况渠輩怠惰成性,他事且不顧問,而乃致意於是耶?雖然,滋余疑者,豈獨井與塔哉?夫以耳目所未及者爲怪,而不以耳目所已及者爲怪,是可謂盲於目矣。地下之呼吸,今日無之,而當時則有,誠可怪也。尤可怪者,今日有塚墓,而當時則無;今日有老弱,而當時亦無。余殊不知其有駐顏術否也。
渠輩爲生,無事不趨於簡。每一殿宇僅有兩廳,一作餐堂,一作寢室。憊則眠,寤則嬉,饑則食,飽則止,舍寢食兩事而外無餘事,故舍寢食兩室而外亦無餘室。徧覓其中,殊不見用機械之痕迹。然渠輩之衣製以錦,晶瑩射目,香滑無比,衆所服大都如新,其屢更可知。旣無所謂市集,復不從事製造,其新衣果何自來乎?余每興思,疑念紛至,而終無以解之。是日上午,有數人浴於溪中。其一偶不愼,浮至中流,中流水激如矢,其人力弱,隨流而去,行且溺矣。同浴者嬉笑如故,殊不以介懷。余殊惡之。其人自知且溺,宛轉哀啼。余心良不忍,不及解衣,趨下流躍入水,捉之起,稍一按摩,而渠慶甦【更生 】矣。同浴者見之,亦不慰問。余俟渠生,卽離渠而去。渠輩道德之淪亡,已至於是,余亦望其感余耶?雖然,余過矣。
午後,渠値余於道上,歡然趨就余。其感余德也,出於至誠,卽今日之人,恐亦有不之及者。噫!渠輩之道德旣已淪亡,而渠之感德乃如是,亦可怪矣!渠出香花一束以贈余,余笑受之,尋卽與渠幷坐石上。渠深愛余,然渠雖女子,而其 則與今日之女子殊,與小兒女則無異也。
余設種種記號以詢其名,渠尋悟余意而告余其名,蓋維娜也。維娜喜與余俱,稍離之卽怏怏。凡余所至,渠必尾余,雖憊不能行,亦無恐色。一日,余復遠游。余夙健步,故亦不覺行之遠,而維娜足力殊不強健,旋至躄躠而行,步不能咫。余意良不忍,勸之少憩。維娜允諾,席地而坐。余乃獨行,維娜哀呼止余,幾至於泣,余不得已亦止。
余在彼世,幸有此友,否則,欲歸不得,留則苦寂, 身世界,更有何生趣耶?余在此世,良友亦罕,而旣有維娜於彼以爲余友,幾忘歸矣。竊念脫能歸者,亦當偕之同返。惜維娜久處 淨世界,而余携歸塵濁之世,捫心自問,實無以對渠也。
[book_title]第九章
初余意渠輩無所懾懼,後乃知實不盡然。余之知此,蓋自余友維娜。白日中,維娜固無所懾。一日,余故訶罵之,聲色俱厲,而渠反孜孜展笑。渠所懾者,黑暗而已。日方就昏,渠卽恇怯,不敢留於外,急隨其儕輩同就寢室眠,其儕輩亦莫敢遲歸也。
入夕,渠輩不特不敢留於外,在內亦不敢獨寐一室。余初至,不諳其寓意所在,且雅不慣與多人共寢,遂孤寐一室中。維娜每夕與余別,恒悽然不樂,余力勸其伴余眠。維娜初不敢,更 之,始允諾,及第五夕,維娜枕余臂而眠矣。
先是余未遇維娜之前,一日夢余溺大海中,有物撫余面部,遽然驚寤。張眸四顧,似有物疾馳出門去,轉瞬已渺。闔目更寐,輾轉不克成夢。時已昧爽,乃思不如卽起,以觀日出。披衣出門,立石上四望,斜月將沉,星斗漸稀,朝暾未上,而東方已有曉色。心觸斯景,頓得一喻:夫昏夜猶人心灰望絕之時,而東皇將駕,希望正無限量。然則余今雖不知余車踪跡,安知異日之不能返璧也?
仰矚山頭,見山半有鬼魅,色白而似猿,其行至疾,偶覩其一,一瞥爾間已渺然。余自疑目眩,然不逾時而復見有數頭共舁一黑色物,轉瞬間入草木叢中而杳。及晨光滿天,拭目更視,已無所見。余乃念此輩必如鷹鼠,夜出而日藏,然遙望之似人,然則豈鬼魅耶?昔阿倫格冷嘗曰:“人死果化爲鬼,此世安足以容如許鬼魅?”夫八百萬年後之鬼魅,更不知其幾萬億兆也,地球雖大,焉能容之?興念及是,不覺失笑。
八百萬年後之氣候,熱於今日。余惜無天文器械,不能察其故,不識爲赤日之較熱歟?抑地球與日之距離較近歟?一日,余懾於日之光與熱,避之於廢第中。抵一狹弄,弄側之牖,均已爲瓦礫所塞,光不能入。余初入,兩目漆黑,不能辨一物。蓋余初在極明之日光下,舍明而就暗,故似在昏夜中也。余摸索而行,漸乃不覺其暗,方能辨物,斗見弄盡處有兩目,灼灼凝注余。余竊念得毋爲猛獸耶?才思及此,戰慄如秋葉,轉思八百萬年之後,猛獸當已絕種,何得復有?旣非猛獸,然則何物?以 度之,必可懼物也,否則,維娜輩何獨畏暗陬耶?然余夙嗜奇思,不如冒險一探之。稍壯余膽,進而叱之。余自覺余聲微顫,強自持,出手撫之,觸手一溫軟物,突然疾馳而去。其行如電,其狀似猿,身纖而白皙,一首而四足。途中觸石而蹶,急起復馳,入別一廢第而渺。
其行之迅,殊出常格,人目雖敏,欲追隨之大難。余隱約見其色灰白,目巨而色赤,顱及背有毛似麻,行際垂其首。其四肢,余不辨其兩手兩足抑四足而無手歟?其行也,余亦不辨其四肢盡履地歟?抑履地者僅二,而其餘二者,则下垂幾及於地歟?
余詣別一廢第,徧覓之不可得,斗見一井,乃念渠豈已入井耶?燃火柴照之,見一白色動物,方漸行漸下,行際,兩目熌熌如炬。余見之,氣魄悚駭,心懼而股慄。諦視井中,見壁上有物凸出,可握以手,可蹴以足,余乃知此爲梯之一種,供升降之用也。
白色之怪物,握凸出物而行,手移足隨,轉瞬已遠。火柴忽熄,更劃而照之,已渺然矣。余呆坐井口,凝思默想,良久始悟,是蓋人類之變相也。向日人類必已化爲兩種,其一居於地上,怠惰成性, 淨無欲;其一居於地下,爲人較勤,然殘忍而嗜殺。余之知其殘忍者,覩其目而臆測之也。
[book_title]第十章
尋余決欲入井一探,方舉步,悚然震慴,如冬日飲冰水。歘有二人嬉笑而來,見余伏井窺視,狀頗不懌。余指井而詢之,二人益怫然,反身遽去。余挽其裾,劃火柴示之,二人見之大悅,顧余而笑。余更指井,則笑容頓歛,慍色又上頰矣。
余不忍更拂其意,思以詰維娜,乃別二人而行。行次,屢涉遐想,今余述之於下,雖間有前已述及者,然設删之,人將莫喻余意,故亦幷存之。
余意地下之人,必穴居已久,而罕至地面。余之云是,亦非無據。此輩膚髪,均作灰白色,徑脫橄窟中之魚亦然,一證也。其目巨,而返光至易,與鷹猫無殊,二證也。此輩在日光下,兩目若盲,而垂其首幾及地,其畏光可知,三證也。
臆測之,地下必有地道甚多,而此輩則居處其中,其呼吸之空氣,則恃井與塔爲出納之具。至於地面人類所需,安知不取給於此輩?夫此輩固猶營製造之業者也,惜不知其何以甘爲維娜輩盡力耳。
然致人類之分地上地下者何歟?此無他,卽今日所謂資本家與工人也。諸君不觀今日之倫敦乎?地下有鉄 [20] 道,有電車軌道,有儲物之所,而人之利用地下,尚日進而不已。異日者,世界有人滿之憂,而工廠遂盡遷於地下矣。其結果則各自爲世,地下工人,不至地面,而資本家則出資役人亦罕入地。人類旣有此人爲之區別,必至於成兩種也。
地上地下,人類不相往來之故何歟?則貧富旣已 絕,富者日夕所覩,莫不窮極奢華,設見貧子之襤褸,安有不滋其厭者?旣厭之,必思絕之,初禁貧者入私第,旣復禁貧者詣公園,及其末,必至禁貧者來地面也。諸君不觀今日倫敦之豪富乎?亦已發其端矣。
“富者居地面,好修飾,則儀容自美,維娜輩之婉麗天然,必以此故。役人自養,無餬口之憂,則其嬉戲終日,無所事事,而怠惰成性,亦理之常也。貧者居地下,賃屋需資,呼吸需資。不工作則不死於絕食,必死於絕空氣;工作則所獲無幾,僅足以餬口;設有人不樂爲之,則殺無赦,以戒其餘。及其末也,富者厭膏粱,衣錦繡,而貧者則爲其馬牛。
前所云云,均余臆測之語,無以知其是非,諸君姑妄聽之可耳。尚有一事,余亦得之於維娜者,今當預爲諸君言之。蓋地上人類名哀洛,而地下人類則馬洛克也。
俄又念馬洛克人之取余車,果何爲耶?設哀洛人爲其主人,豈不能令此輩返余耶?噫!此亦一疑竇也。
余詣維娜,詢以地下人類。維娜初不余悟,惘然視余;申言之,始喻余意,而股慄不已;強之言,則悽然下淚。噫!此余第一遭見哀洛人之淚也。余意殊不忍,急溫語慰藉之,末燃火柴以悅之,而維娜又粲然笑矣。
夕間不安於寐,闔目卽有噩夢,輾轉席上,驚怛無聊。起而摸索,入渠輩寢室,則鼾聲入耳,若與余喘聲相和。憑窗遠眺,月明如晝。念數日後天將無月,長夜昏昏,將純爲馬洛克人之世界,設犯及余奈何?孑然一身,不將果其腹耶?
晨起無事,余乃遠游。濱暮,遙覩一綠色之建築物,巍然屹立,上達霄漢,狀似東亞宮殿,而其高與巨,則有過之而無不及,全體作綠色,光射其上,晶瑩耀目,遙望之,似中國之綠磁。惜日色已晚,當日已不及詣彼,念當俟諸詰朝。
詰朝,余膽較壯,擬先探井底居人,遂詣一井。維娜與余同行,途中歡呼雀躍,不勝其樂,及見余倚井而視,則又轉喜爲憂。余擁而吻之,且謂之曰:“今當稍別,容圖後叙。”
蓋余之入井,自分生半而死亦半也。尋卽騰身而下,握凸出物而漸降入地。維娜見之大悲,哀號一聲,遽竭力挽余出。余不顧,手移足隨而下,徐復含笑視維娜以慰之。凸出之物,亦以金類爲之。然馬洛克人,身微而輕,而余則重拙,行不十丈,便覺憊乏。一枝復爲余所曲,余幾墮入井底。仰視靑天,巨如杯口,中有星一枚,隱約可見,而維娜之首,則巨裁如一小黑點耳。俯視則漆黑不見一物,而機械之聲,則漸行漸宏矣。
[book_title]第十一章
少須,余益悚駭,念不如返至地面,地下之人,何與我事?然心雖思退,而足之進也如故。移時,隱約見壁上有竇,入而視之,一小地道也。余憊甚,卽偃臥於其中。俄有物觸余面而驚寤,余急出火柴燃一枝,頓見有白色動物三頭,疾馳而去。余乃知此輩所懾,惟光而已。
轉念此輩殘忍已極,設余無火柴,必爲所啖,與其蹈危,不如歸去。然旣入虎穴,安有不一探而歸者?余乃摸索而進。逾刻,出地道,燃火柴而視之,則在別一地道中,惟其高與巨,則遠過於前。遙望數十武外,隱約有機器,其巨亦數十倍於今日最巨之機械。方四顧間,忽焉血腥觸鼻,見數武外有白金之几,上陳盤肉。余念家畜旣已絕種,是豈人肉耶?
余又念此輩之藏身暗陬,懾火柴耳。火柴一熄,此輩必羣來捽余,余以一身敵此羣魔,尚有不敗之理耶?方念及此,而火柴熄矣。初余啓行之時,思未來世界,必事事完備,故手鎗 [21] 藥丸淡巴菰攝影器之屬,均未之携。至是,苦無手鎗衛身之物,惟拳與足及火柴四枝而已。
余之赴未來世界也,幸携有火柴,否則,必葬身於馬洛克人之腹矣。然余初殊不知其關係之巨,恒燃之以娱維娜耶,及在地穴中啓匣視之,則所存僅四枝耳。火柴旣熄,卽有物觸余手而撫余面,尋又有挽臂者,牽衣者,抱足者,聆其呼吸之聲,不知有幾何人也。
余大驚,急發巨聲以駭之,羣魔盡遁。少須,又趨就余,咕咕相語。余聞之毛髮森竪,股慄不能自禁,啓口大號。羣魔退數武卽前,同聲狂笑,聲磔磔然如梟鳴。余聞之,血爲之凝,汗流浹背。余乃擬燃火柴一枝,藉其光以外遁。火柴方燃,羣魔卽遠逸。余且行且退,抵小地道之口而火柴熄。火柴方熄,已聞羣魔之趨,如風動葉,無何卽爲所及。
羣魔力挽余,余急燃第二枝火柴,羣魔驚逸,余乃入小地道行。第二枝熄,余卽燃第三枝。及第三枝熄,余已抵井底矣。方欲攀凸出物而上,羣魔又至。余燃第四枝火柴,羣魔雖逸,而火柴旋卽爲風所滅。及余攀凸出物,已有挽余足者,余力蹴之,始得脫。余疾行而上,羣魔大都不敢尾余,惟一魔尤悍,尾余不釋,余幾爲所及,而與之共仆於井底。
將及井口,余已憊不能進。然設一釋手,則跌蹶隨之,故余力握凸出物,不敢稍怠。及其末,兩手無力,不能握物,自知行將下墜,則幸已達井口矣。旣至地面,覩日光而兩目若盲,伏地僵臥,俄有吻余者,知係維娜,余旋暈去,逾刻而甦。
初余苦未來世界之 淡無味,急欲歸今日之世界,及知馬洛克人之殘忍嗜殺,歸念益急。蓋先之欲歸,猶墜山谷而欲出;後之欲歸,則猶陷身於虎穴,不謀外逸,必爲所噬也。
[book_title]第十二章
閱夕,天上明月,僅存一鈎,余念一二日後,夕間將無月。前數日馬洛克人之所以不敢肆者,畏月光也,然昏暮及昧爽時,此輩已出沒於叢莽中矣。今設無月,此輩不將益肆乎?
前余謂哀洛人爲馬洛克之主翁,今乃知其不然。當人類全盛之時,馬洛克人固哀洛人之奴隸,而今則反是。馬洛克人之爲哀洛人製衣服者,沿往日之積習也。余忽憶馬洛克人穴中之盤肉,念是豈哀洛人之肉耶?臆測之,無可疑也。夫哀洛初爲馬洛克人之主翁,而今乃爲其牲畜,則亦大可憐矣。
今余設留居彼世,則恐葬身於馬洛克人之腹;欲返二十世紀,則余車已爲此輩所取。然則奈何?攝思凝想,終不獲一良策。末念余當先謀自衛。欲謀自衛,有應注意者二事,一卽衛身之器械,一則馬洛克人所不能侵入之寢室也。
是日下午,余徧察諸屋宇及大樹,均不足以阻馬洛克人之侵入,覓自衛之械,亦無所獲,心中憂急如焚。斗憶及以綠磁築成之殿宇,乃與維娜共行。余恐維娜憊乏,扶之跨余肩頭。初余意彼殿僅七八里之遙,而不知實有十七八里。跋踄長途,敝履爲穿,及遙望可見彼殿,日已沉冥矣。
維娜跨余肩頭,初以爲樂,俄厭其不自由,强余任渠自行。余扶之下,渠乃馳於余左,時或摘鮮花納余囊中。先是維娜見余衣有囊,深以爲異,旣而以爲是乃衣上之花瓶,遂常以芳花納其中,頃余更衣時,於囊中獲……”
著者曰:余友述其所遭至此,出花 几上。花已枯而未彫,色白,狀似錦葵,而其巨十倍之。
維娜見日勢已晚,欲偕余歸。余遙指彼殿而語以詣彼,庶可免馬洛克人之侵擾,維娜乃默然。俄而入夜,維娜益懼,余擁之於懷,溫語慰藉之。維娜以兩手抱余頸,星眸遽闔,沉睡於余之懷中,然余仍前行,未幾,抵一小溪,涉之。旣而見道旁有石像,已失其首。縱目四顧,不見有馬洛克人之影踪,然明月未升,馬洛克人今夕之將攻余與否,尚不可決也。
逾頃,抵一小山,登其巓而四望,見更進有森林。余念設行林中,則必爲馬洛克所攻。興思及此,始絕前進之念。且余兩足已跛,不良於行,行時復擁維娜於懷,憊乏益甚。余乃思今夕不如於山頭宿一夕,更進當俟諸詰朝。
余徐徐 維娜於地, 外衣裹之,幸渠沉睡,未曾驚覺。余坐其身畔,徐待明月之東升,傾耳諦聽,萬籟俱寂,惟山麓森林中,隱約有人行動之聲。臆測之,必馬洛克人也。
[book_title]第十三章
無何,月起於東,明輝大地,余始不復懼馬洛克人之侵擾,抱膝假寐。及寤,時已昧旦。起立,覺兩踵殊痛楚,察之,則爲履底之釘所創。余乃 履棄之,與其爲敝履所苦,余寧跣足而爲荆棘所刺也。余推維娜令寤,偕之至林中,掇果實啖之,藉作晨餐。
俄値哀洛人數輩,嬉笑奔走,若不知閱一二日夕間將無月,而馬洛克人將大肆侵害也者。余竊憐之,夫此輩已爲馬洛克人俎上之肉,轉瞬間殺機將起,而猶惘然未覺,其憒憒亦甚矣。
余思馬洛克人,往昔必掘鼠爲食,及動物大都絕種,渠輩又不慣茹素,故以哀洛人爲其牲畜,供以衣履,俟其長,卽殺而啖其肉。夫人類相食,固上古時代之常事,不圖於未來世界亦見之。
日亭午,余與維娜行抵彼殿之前。殿已頹廢,中無居人,然築於高阜之上,頗據形勝。舉目遠眺,見阜之東北有巨湖,考諸今日輿地,似係溫垣城之遺址。昔爲繁盛之市集,而今則淪爲巨湖,興思及此,不禁有慨夫滄桑之變。惜無舟楫,不能乘之以察他國之變更也。
綠磁之殿,不以木爲榱棟而以金類,不以磚石作垣壁而以綠色之磁,今雖門戶蕭索,然向時必華好無倫。壁上有字,不識爲何國之文,余以詢維娜,維娜亦不之識。入門,有長廊,廊頗廣闊,左右多窗牖。余念是豈博物院耶?地上積塵盈寸,窗下積物甚多。廊中央有物屹立,察之,則動物之骸骨也。就牖下糞除積塵,玻璃之匣遽現。匣與今日博物院中用陳標本者無殊,其中物間有尚未朽敗者,蓋匣中空氣,必已抽出,故物陳其中,能經久不變也。
此廊所陳之物,悉古代動物之標本。更進又有一廊,廣闊如前,而長則稍遜,中所陳物,均礦石之屬。斗見匣中有硫磺,尚未與他質化合,余念設獲硝者,豈不可自製火藥耶?有火藥則馬洛克人不足懼矣。然硝之爲物,易於化分,徧覓匣中,果不可得。
更進爲機械陳列所,此廊少窗牖,遙望廊底漆黑,不見一物。室中 白色之球,雖大都破碎,余意其必向時之燈也。所陳機械,間有一二尚完好,然余終不能識其用。念設知其用者,余必能籌思一策,以自衛矣。余夙好機械之學,旣至此所,樂而忘返。斗見維娜色變,余乃四顧,見地上積塵較少,而足印甚多。 聆暗中,似有履聲,馬洛克人穴中抽氣機之聲,亦復可聞。余乃悚然思退,然日已濱暮,而余猶無衛身之器械,奈何奈何?
歘見一機有槓桿,余乃大喜,急旋之下,念馬洛克人敢犯余者,此桿亦足以碎其顱矣。余乃欲殺余子孫,諸君聞之,不將詈余不 乎?然余不殺馬洛克人,馬洛克人必殺余也。
余一手持桿,一手携維娜手,入別一廊。廊中 旗章甚多,然已朽腐,僅存其影。兩側有物若灰,堆積甚高,臆測之,朽腐之圖籍也,皆已成灰,故不能辨其字跡。更進有階級,登之,又一長廊,化學陳列所也。余念在此所中,當能有所發見。尋見一玻璃匣,尚完好,且未嘗有空氣之侵入,匣中有物,頓令余歡呼雀躍。噫!是何物歟?則火柴一匣也。
余碎玻璃出火柴,試劃一枝,亦能燃。余乃大喜,且舞且歌,維娜見之樂甚,亦作態效余。俄見一瓶,封誌甚固,瓶中物大類蠟,啓而嗅之,則樟腦也。余初欲棄之,忽思樟腦之爲物,易燃而發光頗巨,可用以代燭也,乃納囊中。覓炸藥則不可得。
更進爲軍械陳列所,有刀劍鎗砲甚多。余初欲取劍自衛,俄思携劍則須棄鉄桿,棄鉄桿則無以扒石像下之銅扉,故余寧携桿也。所中軍械,大都銹不可用,然有不製以鉄者,則完好如新,惟其所自製之金類,則余不識其名。徧求彈藥不可得,諒已化分矣。
更進爲偶像室,陳列偶像無數。余見一古銅佛,深善其鏤刻之工,戲書余名於其鼻。繼至他室游覽,然所陳之物,悉已朽腐,稍存影跡而已。末於一室獲炸彈二枚,尚完好,大喜過望。急出之擲其一,良久不炸,余望乃絕。設炸彈可用,則轟毀石像下之銅扉, 易如反掌耳。更進有小庭,庭中有果樹三本,余乃與維娜憩息其下,擷果實啖之。已而夕陽西轉,欲歸則爲森林所隔,欲留則不能得一安寐之所。余乃思不如臥曠野中,余今旣有火柴,且有樟腦,設舉火達旦,馬洛克人卽不敢就余儕,赤日旣起,羣魔卽亦不足懼矣。
[book_title]第十四章
已而日勢已晚,暮色蒼然,余乃與維娜離綠磁之宮而行。然歸途頗遠,欲抵石像左近之殿宇,度非詰朝不能。念當夕須宿於林中,詰旦更進,幸舉火之具已備,可無馬洛克人之虞。否則,森林中昏黑如墨,正羣魔出沒之所,安可以身嘗試也?途中余拾枯枝乾草以備舉火,旣挾多物,行步益艱,且維娜亦憊,故余儕進行之率大減,深夜方抵森林。余已兩日一宵未睡,倦亦特甚。昨宵之假寐,目稍交睫而已,不足云睡也。至是方懼羣魔之余侵,而睡魔已先之而來。
偶返顧,遙見有三魔尾余,若餓虎之將撲人。四望則樹木濃昏,長草 膝,念此地終不安穩,且森林廣僅一哩,與其搆火而宿於林中,寧宿於林外小山之巓。欲出此陰森可怖之魔窟,須沿途燃火柴及樟腦。然余一手已持鉄棍,一手挾枯枝乾草,欲沿途燃火柴,則須棄頃間所拾之枯枝及乾草,徒棄之頗可惜,念當於林中燃之以驚躡余後者。
八十萬年後之人類,已盡忘取火之術。哀洛人餐果實,自毋須煑,而馬洛克人之啖肉亦不過生嚼而已。日光雖烈,但能曬物使枯,而不能致其燃,故維娜生平,舍余示之之火柴而外, 未曾見火也。及余燃枯枝,維娜大悅,趨就之,欲與之嬉,幸余力挽其裾,否則,渠葬身火中矣。
余挾維娜而前進,火光猶熊熊射目,維娜殊不願行。移時返顧,見余所舉之火,已蔓延及於鄰樹,由此達彼,逾刻而多樹被火,遙望之,蜿蜒成一紅綫,亦奇觀也。視余前則陰黑如故,維娜大懼,然余不能燃火柴,以余一手握棍,一手挾維娜也。
行久之,但聞微聲動葉,蘇蘇作聲。俄而履聲起於余後,余不之顧。少須,履聲籍籍可辨,且似有人咕咕相語。噫!馬洛克人來矣!旋有挽余衣者,余覺維娜大顫,俄乃寂然若死。余念不燃火柴,不足以驅羣魔,然必釋維娜 地上,方能出火柴燃之。余乃 維娜於地,急出火柴燃一枝,火柴方燃,羣魔盡逸。余復出樟腦少許,擬於火柴將熄時燃之,斗見維娜伏余足下,僵臥若死,俯而視之,似已氣絕。余急燃樟腦 地上,任其自焚,乃挾維娜起。忽聞轟轟之聲,頗似千百馬洛克人方跡余後,惟距此尚遙耳。
余旣經此紛擾,迷不識途,昏夜在森林中,不能知若者爲東,若者爲西,且林中又無表識,余將何以歸乎?籌思無策,念不如篝火達旦,俟日出辨向而進。余乃拾乾草積地上,將燃之,樟腦適熄。余急燃火柴,時已有二魔近就維娜。及余燃火柴,其一卽狂逸,其別一魔兩目若盲,反趨就余。余揮拳力撾其面,魔始哀呼一聲而仆。
余更燃樟腦少許,乘其光俯拾枯枝。忽念數日未雨,樹木爲烈日所蒸,卽非枯枝,當亦能燃。試之果然,乃折樹枝燃之,此雖多烟,其光亦明。余旋俯視維娜,盡余所能以救之,而維娜終不甦。
[book_title]第十五章
俄而火光燭天,羣魔盡逸,余乃坐地小憩,少須,身漸倦惰。蓋余不寐已四十小時有奇,況又日夜奔波,余將何以支乎?旋覺林中昏黑如故,而四周皆馬洛克人,余力捽之,然後探囊索火柴。噫!火柴之匣,已不翼而飛矣!
余始知頃余沉睡,睡逾刻而火滅,火滅而羣魔至。今火柴已失,余一身將何以敵羣魔耶?然則余其死矣,但與其死於刀俎,毋寗殺敵而死,設鼓勇與羣魔鬥者,獲免亦不可知。方轉念間,馬洛克人羣至,或提余臂,或握余踝,更有嚙余膚者。余遂滾跌於地,忽觸鉄桿,急拾而狂舞。羣魔多爲所中,始不敢近就余。
然林中漆黑,馬洛克人能見余,而余不能見馬洛克人。余之敵之,但能舉桿狂舞,力竭卽無所用;馬洛克人則不然,可以乘機進攻余隙。況我一彼百,以衆寡論之,勝負已判若霄壤。余今雖有鉄桿,於事庸有濟者?
逾時,余力漸竭,遽覺鉄桿重絕,馬洛克人乘隙而前,雖爲鉄桿所中,亦不稍退。余以鉄桿擊之,幾爲所奪。余知勢已垂敗,行將爲羣魔所執。一爲所執,寧能生還此世,復得與諸君晤談如今者?幸天不絕我,鉄桿方幾爲羣魔所奪,而羣魔已相率馳去。舉目四顧,林中已有一綫之光,不復似向時昏黑,已而馬洛克人之爲余 桿所斃而僵臥於地者,亦已隱約可辨。遙望暗陬,則見馬洛克人方疾馳於其間,光射其背,隱隱作赤色。
歘焉濃煙蔽目,紅光徹霄,余乃知是蓋余第一次所燃之枝葉所致。頃余篝火,徒以驚羣魔耳,孰知其蔓延至此而生余哉!余覓維娜不得,而火勢已逼,不行且爲所及,不得已握桿而馳。然余素不慣跣足而行,自昨日棄履以後,卽覺兩足踵痛,旣又日夜奔波,兩足遂跛。今雖有烈火之在後,終難疾行,及抵林中央一空曠之地,火幾焚余衣矣。斯火頃雖生余,今則幾 余於死地也。
余所至地,平曠無草木,而中央有一小邱,余念設登此邱,或可避火邱上,雖有馬洛克人數十,不能爲余害也。望山下則林木皆燃,紅光映射如白晝。一馬洛克人近余,余大忿,力擊之,遽斃。俄念此輩已盲,轉瞬自死,何必斃以桿耶?余乃以鉄桿逐馬洛克人,馬洛克人多奔入火中而斃。
余徧覓維娜之屍不得,知已爲馬洛克人所棄於林中。噫!維娜火葬矣!憶維娜之多 ,益忿馬洛克人之殘忍,思盡殺之。方念及此,東方已白,林火尋滅,而濃烟則猶彌漫於空中。舉目遠眺,則綠磁之宮與白石之像,隱約猶可見也。
余恐餘燼之創余足,乃縛草於足而行。憶疇昔林中草木叢生,濃陰沉綠,而一火之後,所餘惟黝黑之炭,濃陰安在哉?此其爲變,不亦更疾於滄桑耶?餘燼未死,猶聞摵摵作聲,返思維娜宛然猶在目前,然其笑聲則自此絕響矣。計念及此,不覺爲之悲歎。
探手囊中,火柴一匣雖失,而火柴則尚有數枝存者,念向時燃以娱維娜,今將以娱誰耶?
[book_title]第十六章
晨間八九句鐘時,余行抵白石像前。別已數日,而景物如故。遙望哀洛人,愉快如恒,有數人泅於河中,適當維娜溺水處。余觸景而大悲,惘然若失,自念 身彼世,尚何 趣之有耶?
余已兩晝夜不寐,至是倦不能張眸,會風和日暖,遂偃臥草地上,矇眬睡熟。及寤,時已瀕暮,夕陽欲墜,暮色蒼然。余起詣石像前,一手執鉄桿,擬以扒扉,一手則弄囊中火柴以爲樂;及抵石像之下,則銅扉已洞然自啓。噫!異哉!誰啓之耶?余立石像下,逡巡不敢遽入,望其中則一斗室,而余車在其一隅。索囊中,旋下之兩槓桿俱在,余乃大喜,思生還之機,或在斯矣。旋棄鉄桿於地,俯身徑入。旋念是必馬洛克人特設以誘余者,然余有火柴在,渠輩將奈余何?興思及此,不覺失笑。
尋余審察余車,似曾經人拂拭,且馬洛克人似已細察其用。惜余携兩槓桿於身畔,馬洛克人雖智,終不能知其用也。方審顧間,銅扉砰然而闔。余思馬洛克人之計,果不出余所料,孰謂此輩智耶?俄而足聲漸近,馬洛克人歡笑之聲,隱約可聞。余徐出火柴將燃之,然火柴之匣已失,而此火柴無匣,焉能燃乎?時羣魔已至,其一牽余衣,余大恚,擊以槓桿,魔稍退。余卽跨坐車上,一手執槓桿擊羣魔,一手則摸索裝 槓桿之所。已而槓桿一枝幾爲一魔所奪,余力蹴之,乘勢旋槓桿於機而搇之,余遂離紀元八十萬二千七百有一年之世界而去。
[book_title]第十七章
余初脫虎窟,神猶未定,不暇察紀年之表,俄覺余車之速率過巨,深以爲異。俯察紀年表,則指千年之針旋轉之速,已等於時表之秒針,余乃知余已誤搇進行桿矣。旋思旣已誤搇,不如任之,世界末日之景象,亦足以擴見聞也。
當余進行之際,覺天空事物,亦不如恒。前余覺日夕不可分辨,今余車之速率不減,而日與夕已漸可辨析。久之,赤日之速率大減,自東徂西,需時百年,日落之後,昏暗者亦百年。又久之,日不復東升而西墜,起於西墜亦於西,其形漸巨,其色益赤,至於明月,則絕跡於空中久矣。逾時,日止於地平綫上,不行亦不落,其巨雖數十倍於今日,而光則大微。蓋地球已一面向日,故世界無日夕之別,而赤日止於一處也。
余恐驟止而蹶,逐漸減余車之速率。俄而車止,余卽縱目四顧。天空之色,已非蒼蒼。東北昏黑如墨,星光外射,熒煌耀目;中天作紫色,無星斗;西南作淡赤色,赤日在地平綫上,色朱如血。徧地皆赤色之石,靑苔生於其上,舍靑苔外,余不見有生物。
余車止處,適當海濱,蓋今日倫敦西南之地,悉已淪爲滄海也。遙望之,極天無際,然風浪俱 ,海水但微漾而已。近陸處積鹽頗多,爲赤日所射,映目作紫色。忽覺彼地空氣之少,等於高山之巓,故余旋氣喘不止。
歘聞戛然鳴聲,視之則一巨蝶旋舞空中,漸遠而渺。又視數十武外,有一巨物蹣跚而來,初余以爲巨石,今乃知其爲蟹類動物。察之,龐然修偉,舞其兩螯而前,兩目怒視,而其鬚則搖曳空中,如圉人之鞭,雖作黃色,而徧體有靑色之點。余方凝注此物,忽似有蠅叮余左頰,拂去之,則又叮右頰,捉之入握,似綫,大驚。返顧則一巨蟹在余身後,所捉者其鬚也。此蟹怒張其吻,若將咋噬,余急微搇進行之桿。及止,仍在海濱,羣蟹覩余,相率而至。余更搇進行桿,行百年始止,赤日已稍巨於前,而其光亦稍減,地上生物,仍不過靑苔與巨蟹而已。
及余再止,已在紀元後之三千萬年。紅日之巨,數百倍於今日,然其光殊不足以輝映大地。四覓巨蟹,亦已絕跡。積雪徧地,冰塊滿海,然海水則尚未全凝也。動物悉已絕種,惟靑苔則猶生石上。
忽見赤日失其一角,深訝異之,俄乃知其爲日蝕,余念是必一與地球相近之行星所致。俄而赤日僅存其半,余在車上,益覺空氣之寒,陰風凜冽。來自東北,肌膚若刺,身戰如葉。已而赤日全蝕,四望漆黑,如在馬洛克人之林中,惟星斗則輝映天上,益形其明。
日旋再出,余已不復能跨坐車上,乃偃臥於地。忽見有物躍於海濱,形圓如球,而巨亦如之。噫!是蓋三千萬年後之世界僅存之動物也。余時憊乏已極,思更進亦無可觀,不如歸休。
[book_title]第十八章
余騰身上車,搇退行桿,遂向歸途,憊極而暈,不省人事者良久。及甦,天已復其蒼蒼之色,赤日麗空,光明無匹,不似向時黯淡矣。余在車上,呼吸亦易,余神於是稍復。
俄而殿宇之影,亦復可覩。及在今日之後數萬年,余卽漸減余車之速率。逾時,覺四周有壁,知又在試驗室中矣。前余啓行時,女奴經窗下,余覺其行之疾,有過於善馳之馬。今余歸時,奴適又經窗下,異哉!余見其行不進而退,兩足雖向前,而其身則反向後行。
余車旋止,四顧,則試驗室中之事物如故,下車坐椅上,戰慄不已。俄念頃余豈睡熟於此,而凡余所遭,悉夢境耶?然晨間啓行時,余車在室之東南隅,而今則在西北隅,揆其距離,似適等於余墜車處及石像之距離。設余未身厯其境,誰移之耶?
[book_title]第十九章
余友尋曰:“余知諸君聞之,必無信者。然設是果一夢,或卽以爲余所杜撰之寓言,諸君以爲如何?”言訖,取烟斗,實以烟而吸之。至是滿室寂然,莫敢 答。
久之,某報記者起而歎曰:“惜哉!君未以著小說爲業也!”言次,微撫余友之肩。余友曰:“君果不之信耶?”某報記者曰:“然。”……余友笑曰:“余早度君不之信,今果然矣。”返顧余曰:“火柴何在?”余授之,余友取燃其烟,且吸且言曰:“實告諸君,卽余亦不自信,然……”旬至此止不復言,目灼灼凝注几上之枯花。
一客意殊不属,急欲返寓,大聲曰:“時已深夜,將何以歸乎?”余友曰:“勿憂,街盡處有車可僱也。”又一客起而審察几上之枯花,徐曰:“花亦可怪,余實未之前覩,君能以此假余乎?”余友猶豫良久,俄而決然曰:“不能!”客曰:“君實得諸何所?”余友思索移時,始曰:“余實得諸維娜。”逾刻,余友狂呼曰:“余豈夢耶?頃余所述,余已盡忘之矣。噫!余必赴試驗室一視余車。”
余友驟起,執燈徑出,羣客尾其後。至試驗室,則余友之機器在其一隅,余捫之,則實有其物而非幻,察之,有泥草污其下部,蓋余友一歸卽至餐室,尚無暇拂拭之也。余友 燈几上,頻頻撫摩之,喜曰:“余乃知頃余所述非夢,余實身歷其境也。”言已,携燈返吸烟室,余儕默然隨其後。
余儕旋告別,余友送至門首,一客謂之曰:“君勤勞過甚,行且致病。”余友聞之,聳肩而笑,立階上,殷殷與余儕道晚安。余適與某報記者同車,記者深佩余友之善於詞令,雖撰一妄語,亦能滋人之惑。余聞其言,唯唯不贊一語。蓋余意余友所述之事,雖不可信,然余友述之之狀,則至可信也。歸寓後,輾轉榻上,不能成寐。余友所述,余雖不能深信,然亦烏可決其爲必無也。
[book_title]第二十章
晨起,余卽驅車訪余友。詢其僕,云在試驗室中。余夙與其家人稔熟,故卽獨詣其試驗室,推門徑入,則余友已不在。忽見余友所創之機械在室之一隅,近就之,戲以指微撥槓桿,機械大震,若將馳去。余大驚,幸其機少須卽定。
余赴吸烟室,適余友出自內室,一手挾攝影器,一手挾小行囊,睹余歡然相迓,謂余曰:“頃余修治我車,今已竣事矣。”余曰:“君實能游行於過去未來世界耶?”余友曰:“余昨宵所述,語語皆眞,余焉敢誑?”余默然。余友繼曰:“今暫告別,乞君待余於此半小時,余將游過去世界,歸時當有證據以示君。”余頷之,余友遽去,余乃取几上日報讀之。
余忽憶 與書肆主人李嘉森約今午詣其肆,出時表視之,立行或能踐約,否則,恐將無及。余乃詣試驗室,將以語余友,方欲闢戶,斗聞室中鏗爾一聲,繼以蘇蘇之聲。闢門視之,室中無一人,然隠約見一黑影,形頗似人,跨坐一巨黑影上,拭目更視,則已渺矣。
方驚愕間,一僕入室。余曰:“汝見主翁乎?渠何往者?”僕曰:“余但見其入此室耳,未見其出也。”余默然。蓋余知余友必又游行去矣。至是,余不復欲踐李嘉森之約,但欲待余友之歸。然自當日至今,已三載矣,余友尚未歸。然則余友或永不歸矣。設余友閱數載而歸者,余當爲閱者諸君,別著一書以紀其行,諸君其俟之。
八十萬年後之世界終
注解:
[1] 原文“游”“遊”混用,以下統一爲“游”。
[2] 原文“今”“ ”混用,以下統一爲“今”。
[3] 原文“逾”“踰”混用,以下統一爲“逾”。
[4] 原文“徧”“遍”混用,以下統一爲“徧”。
[5] 原文“煙”“烟”混用,以下統一爲“烟”。
[6] 原文“啖”“噉”混用,以下統一爲“啖”。
[7] 原文“决”“決”混用,以下統一爲“決”。
[8] 原文“闇”“暗”混用,以下統一爲“暗”。
[9] 原文“線”“綫”混用,以下統一爲“綫”。
[10] 原文“廈”“厦”混用,以下統一爲“厦”。
[11] 原文“雲”“云”混用,以下統一爲“云”。
[12] 原文“慚”“慙”混用,以下統一爲“慚”。
[13] 原文“沉”“沈”混用,以下統一爲“沉”。
[14] 原文“牆”“墻”混用,以下統一爲“墻”。
[15] 原文“跡”“蹟”混用,以下統一爲“跡”。
[16] 原文“氷”“冰”混用,以下統一爲“冰”。
[17] 原文“迴”“回”混用,以下統一爲“回”。
[18] 原文“踪”“蹤”混用,以下統一爲“踪”。
[19] 原文“啓”“啟”混用,以下統一爲“啓”。
[20] 原文“鐵”“鉄”混用,以下統一爲“鉄”。
[21] 原文“槍”“鎗”混用,以下統一爲“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