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八大剑侠传 [book_author]陆士谔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70479 [book_dec]本书是民国小说家陆士谔的一部长篇武侠小说。写于1921年,由上海世界书局发行。书中场面恢宏,描写了张婉贞等女杰之“水底显奇能”,侠客阮春雷等人“拖场临大战”,塑造了张煌言、阮春雷、王兴尚、郑经、席文延、张婉贞、吕四娘等英雄豪侠形象。全书自始至终叙事曲折详尽,文笔简明雅洁,堪称有声有色之作。 [book_img]Z_13740.jpg [book_title]第一回 年总兵无意诞豪杰 知机子巨眼识英雄 话说中国拳技一学,共有二派:一是少林派,名叫外家,一是武当派,名叫内家。少林派是初祖菩提达摩大师所创,武当派是洞玄真人张三丰先生所创。一仙一佛,留下这掣电轰雷、惊神泣鬼的拳法,无非为后世驱除豺虎,铲削不平。立意原是很义侠,很慈悲,无如继绳的人,好歹不一,精粗各殊,以致渐传渐弱,愈弄愈错,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到了目今,要找两个略解内、外两派门径的,已如风毛麟角,不可多得了。 且别提年湮代远,即如明朝永乐时候的国师姚广孝,在少林派里头,也算出群拔类的人才,却被武当派的完璞子(姓程名瑶,宇光杓,新安人,教士搏霄之子)连辱三回,姚国师竟然低眉顺受,可知传久失真,后起为秀(达摩大师,梁武帝时人;张三丰,名玄素,元顺帝时人)。到了清朝世宗时光,上距三丰创学之年,前后相去,差不多已近四百载,枝派繁衍,不知化出了几多小宗,虽没有拳袓的神化莫测,倒也能够运气凝神,身剑合一。有的练剑为丸,藏在脑海里,有的练剑为芥,藏在指甲缝里,用的时候,疾如激电,矫若长虹,三五十步外,取人首级,倒也能够如探囊取物。论到功夫的纯熟,剑锋的犀利,何止光纳日月,直堪气排斗牛,你道利害不利害。 综纪彼时剑侠,姓名可考,事迹可详的,共有八人。称为八大剑侠。清世宗那么英武,手下血滴子那么利害,明察暗访,布设下天罗地网,闹得山摇岳撼,竟不能伤损八大剑侠一丝一毫,正是: 璞经匠靳真才见,水遇滩夷色更清。 这便是本书的缘起。缘起叙明,书归正传。且说北京城里,有一家簪缨世族,阀阅家声,主人姓年,名叫遐龄,官至一品,职居总兵。这年遐龄生性和平,为人忠厚,自归命以来,一竟无荣无辱,朝中满汉各官,倒没一个不跟他要好。他老人家更有一桩出奇的本领,就是惧内。他那位夫人也真厉害不过,这位老爷在军营里,统辖着千军万马,一般有威有武,不知怎么,一入夫人卧室,一瞧见夫人形影,—听得夫人声音,就吓得什么相似。所以年已四十,膝下无儿,纳妾两个字气花儿也不敢出口。 ―日,年夫人娘家不知有了桩什么事,接了夫人家去。夫人房里有一个丫头,名叫春花的,生有几分姿色,年老爷平日早就看上了她,碍着夫人,不敢为非作歹,今儿夫人回了娘家去,便是天赐其便,年老爷宛如学里孩子,没了师傅管束,还有什么顾忌,动手动脚无所不至。春花见主子爱上自已,自然比众巴结。有意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偏偏一索就得了孕,夫人回家,幸喜没有瞧出。怎奈肚子里的西,一天一天膨胀起来,春花怀着鬼胎,生恐夫人査问,亏得夫人事烦,没暇查究她,平平稳稳,居然度过了七八个月。 ―日,夫人为了一桩什么事使唤春花,冷不防瞧见了那大肚子,心里动疑,唤住了仔仔细细一打量,愈看愈疑,愈疑愈看,盘问春花,初时不肯说,经不起夫人软哄硬唬,―阵哄唬骗诈,竟然骗得她和盘托出,说是老爷要我服事,没法儿只得顺认了,自知不合,恳求恕罪等语,夫人大怒,喝令把春花吊起,皮鞭藤条,狠狠抽了一顿。春花身上,怀有七八个月的胎,如何经得起这么的催生药,腹痛腰酸,一连几个屏阵,呱呱地产下一个孩子来。夫人见了,怒上加怒,喝令家人把孩子抱去丢掉,随唤官媒,把春花领去变卖。年老爷虽然不忍,终是爱莫能助,眼睁睁瞧那春花,宛转娇啼,被媒婆领了去。 且说家人年福,见夫人盛怒之下,不敢违拗,抱了孩子向后门走去。后门口有几间破屋,一间是猪栅栏,畜着五七头猪,其余两间,是堆放柴炭所在。年福才到猪栅栏口,忽然一道红光,直奔面门来,唬一大跳,不及拔闩启门,把孩子就向猪栅栏掷去,急急回到自己房里,心下还兀兀地跳个不住。年福家的瞧见他汉子这么形色仓皇,也吃了一惊,只道他干了什么亏心事,忙问甚么甚么。年福便把夫人怎么发怒,春花怎么受责,怎么生产,怎么叫官媒把春花领去,叫我把孩子丢掉,到了后门口怎么瞧见红光扑面的话,细细说了一遍。年福家的道:“且住,这孩子是男是女?” 年福道:“是男。” 年福家的道:“你造这么的孽,真是该死!主子这么年纪,并无子嗣,幸喜留下这一点骨血,你倒又巴巴的去葬送掉,天就容你,年府的袓宗也不容你!我和你却是府中家奴世仆,一丝半粟,都是主子恩典,没的报主,却倒绝起主子后嗣来。” 年福道:“这个过,我可不能任受。太太吩咐,我们做奴才的那里敢驳回。” 年福家的道:“太太叫你丢掉,你不会偷偷抱到家里来的么?现在我妹子新产是头眙,乳是多不过,叫她抚育,是很好的。” 年福听了,深自澳悔。 过了三四日,这一天,无意中走到后门口,忽听得小孩啼声,仔细根寻,声音出自猪栏中,年福忙赶入一张,只见,一只大母猪,护着一个小孩子,正在那里喂乳,那几个小猪儿,挨着小孩,争乳吃,所以小孩啼哭呢。年福认得这小孩,就是前日奉命丢掉的,见事隔多日,依然活泼泼地,不禁喜出望外,跨进猪栏,赶开母猪,抱起瞧时,见孩子的两个小眼睛炯炯有神,乌溜溜只瞧着年福,啼声顷刻停住了,好似在前生认识过似的。抱回房中,告诉年福家的。年福家的也笑逐颜开,向年福道:“看来这位少爷,有点来历,将来长大成人,说不定是个大官儿,咱们好好的抚养他起来,也不枉主子待我们的恩德。” 年福道:“是呀,倘然是寻常孩子,母猪儿再也不会喂他乳吃了。” 当下年福夫妇,把这孩子当作自己儿子一般看待,保抱提携,十分周至。 时光迅速,弹指六年,这孩子已经六岁了,论他的质地,果是聪明出众,论他的性子,却又顽劣异常,淘气起来,别说平人说他不听,劝他不住,就是父师的教训,他也不很在意。这一年,京师来了一个星家名叫知机子,算命看相,断事如神,邀游公卿士夫间。公卿士夫,无不倒屣相迎。这月,年遐龄接着寮友荐函,也请知机子来家,推星看相。恰值这孩子在门前玩耍,知机子一瞧见这孩子,不禁暗暗喝彩。比及到了里面,相过年遐龄,知机子兜头一揖道:“并非晚生恭维,大人尊相,贵不可言,三山得配,五岳均匀,三十年之内,定然位极人臣。” 年遐龄大喜。知机子道:“大人恕罪,晚生还有一话,要当面陈明。大人的功名,不是自己挣来的,是诰封功名。晚生斗胆,要请出公子来一相。” 年遐龄随叫家人抱公子出来。原来年夫人自从逐掉春花之后,不上一年,也怀了孕,此刻少爷已经五岁了,取名希尧,生得粉装玉琢,遐龄夫妇,视同珍宝。一时抱出,知机子打足精祌,端详了好一回,先相面,后相手。相毕,开言道:“这位公子,也是朝廷一品官,但是诰授的恩荣,这位公子,还不足以当此。还有几位公子,请大人一并请出来,待晚生细相。” 年遐龄道:“老夫年逾不惑,只此一子,先生之言,实是无从索解了。” 知机子道:“这可奇了。晚生挟术半生,从没有错误过,难道这一回会看失眼不成?” 沉吟半晌,忽作醒悟的样子道:“是了,晚生方才在府门口,瞧见一个孩子,举动活泼,瞻视非常,既然不是府上哥儿,却是谁家孩子,大人大概总知道。” 年遐龄道:“这可不知道。” 知机子道:“晚生见这孩子,跑入府上门房去的,门房里那位管家,还跟他讲话的昵。” 年遐龄道:“谁呢?呀,是了,定是他,这是咱们奴才的小子年小三。先生眼力果然不错,这小子我也讲他将来定有出息,就可惜根基太薄,作了奴才的小子,恁他如何,发迹煞也有限,要是生在咱们家里。那就不可限量了。” 知机子道:“大人,这倒不能—笔抹煞。汉时大将军卫青,也是奴仆出身。既是府上的小管家,奴荣主不辱,也是大人荫德所致。可否传这小管家进来,赐晚生细细一相?” 年遐龄道:“可以可以。” 随命人传年福,就叫他带了小三进来。 ―时年福传进,见过主人,垂手侍立,听候示下。那年小三虽只有六岁,却生得虎头燕领,猿臂狼腰,双眸炯炯,那一股精悍之气,再也藏敛不住。年福叫他向老爷请安。小三请过安,回头瞧见知机子,指着问道:“这是谁?” 发音异常洪亮。知机子赞不绝口,向年遐龄道:“并不是晚生敢在大人跟前唐突,依相论相,这位小管家的功名福泽、才气威权,远在公子之上。这位小管家端的了得,大人倒不可轻规了。” 正是一笔如刀,劈破昆仑玉石,双瞳似电,照清苍海辨鱼龙。年遐龄听了,很有几分不自在。正欲开言,忽见―人扑地跪倒面前,叩头如捣蒜,嘴里连称:“奴才死罪!二奴才该死!恳求老爷开恩!” 年遐龄吃一大惊。 欲知跪者何人,所为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二回 讲中庸塾师受窘 裁狂狷名士踵门 话说年遐龄正与知机子讲话,忽有一人扑地跪倒面前,叩头如捣蒜。年遐龄急忙瞧时,这跪倒的不是别人,正是府里世仆管门的年福。遐龄暗忖,这年福素来谨慎,怎么忽地请起罪来?随道:“年福,你有什么事、什么话尽管回我,我总不罪你是了。” 年福未语之先,先叩一个头,嘴里还说:“谢老爷不罪之恩。” 遐龄道:“快讲吧。” 年福指着小三道:“这位小爷,实是老爷的血胤,奴才斗胆,冒他作儿子,已有六年之久,实是该死!” 遐龄愕然问故。年福就把当年的事,一是从头说了一遍。知机子道:“怪道呢,我原想老鸦窠里,那里会出凤凰,原来有这么一回事故。照管家说来,这位公子,实是有些来历。从前春秋时光,楚国的斗谷于菟斗子文,弃在山谷中,大虫衔去喂他乳吃,后来为楚国的贤相,公子将来怕不是国家柱石,朝廷栋梁,堪贺堪贺。” 年遐龄还未回答,早见一个家人出来道:“太太请老爷。” 遐龄脸上顷刻变色,没奈何,只得跟随入内。一会子,喜孜孜出来道:“太太听得这一回事,很欢喜,就叫我认了。年福,你这个人,真是咱们家的大功臣,回过太太还要重重的赏你呢。” 当下就叫知机子择了个吉日,叫小三归宗。 到了这日,先祭祖宗,后参父母,归了宗,亲友闻知,都来称贺。遐龄替他取名叫作羹尧。羹尧、希尧,弟兄相叙。年太太倒也并不偏爱,兄弟两个,服御饮食,都是一般看待。无奈两人性情差的太远,一个温文尔雅,一个桀傲不驯,年遐龄每怪他在奴才手里长大,究竟少了教养。 到了七岁这一年,遐龄便叫他哥弟两个入学念书,请的师傅是一位宿学老儒。两个儿念起书来,羹尧是一目十行,到口成诵,希尧虽也不钝,比了乃兄,真是赐也回也,相差远甚了。到了十一岁,羹尧“十三经”都已念完,希尧则除“四书”之外,堪堪念得《诗”《书”两经。先生见羹尧这么颖悟,便叫他听着讲书。无奈这位公子,心地虽然灵通,性情却欠醇静,略有一知半解,就要搬驳先生。那先生往往被他问得个顿口无言。 一日,那先生开讲《中庸”,开卷便是天命之谓性一章,先生见了那没头没脑,辟空而来的十五个大字,正不知从哪里开口,才入得进中庸两个字去,只得先看了一遍高头讲章,照着那讲章,往下敷衍半日。才得讲完,羹尧便问道:“先生讲的夭以阴阳五行,化生万物,这句我是懂了,下面于是人物之生,因各得其所赋之理,以为五常健顺之德,难道那物也晓得五常仁义礼智信不成?” 先生瞪着眼睛,向他道:“物怎么不晓得五常?那羔跪乳,乌反哺,岂不是仁?獬触邪,莺求友,岂不是义?獭祭鱼,雁成行,岂不是礼?狐听冰,鹊营巢,岂不是智?犬守夜,鸡司晨,岂不是信?怎的说得物不晓得五常?” 先生这一段话,本也误于朱注,讲得有些牵强。羹尧道:“照先生这么讲来,那下文的人物各得其性之自然,直说到则谓之教,若礼乐刑政之属是也,难道那禽兽也晓得礼乐刑政不成?” 一句话把先生问急了,说道:“依注讲解,只管胡缠。人为万物之灵,人与物,一而二,二而一者也,有甚么分别?” 他听了哈哈大笑,说:“照这等讲起来,先生也是个人,假如我如今不叫你人,叫你个老物儿,你答应不答应?” 先生登时大怒,气得浑身乱抖,大声喊道:“岂有此理!将人比畜,放肆放肆!我要打了。” 拿起戒尺来,才要拿他的手,早被他一把夺过来,扔在当地,说道:“甚吗?你敢打大爷,大爷可是你打得的?照你这样的先生,叫作通称本是教书匠,到处都能雇得来,打不成我,先教你吃我一脚吧!” 照着那先生的腿窝子就是一脚,把先生踢了个仰爬,脚子倒在当地。年希尧见了,赶紧搀起先生来,一面劝阻哥哥休得无礼。只是他哪里肯依从,还在那里顶撞先生。先生道:“反了反了!要辞馆了!” 正在闹得烟雾尘天,恰巧年遐龄送客出来听见。送客走后,连忙进书房来,问起原由,才再三的与先生陪礼,又把儿子着实责了一顿,说:“还求先生以不屑教诲教诲之。” 那先生摇手道:“否,大人,我们宾东相处多年,君子绝交,不出恶声,晚生也不愿是这等不欢而散,既蒙苦苦相留,只好单叫这二令郎,作我个陈蔡及门。你这个大令郎,凭你另请高明,倘还叫他由也升堂起来,我只得不脱冕而行矣。” 年遐龄听说无法,便留年希尧一人课读,打算给年羹尧另请—位先生,叫他弟兄两个,各从一师受业。但是为子择师,这桩事也非容易,更兼年遐龄每上朝进署,不得在家,那夫人又身在内堂,照应不到外面的事。 这个当儿,那年羹尧离开书房,一似溜了缰的野马,益发淘气得无法无天。年府又本是个巨族,只那些家人孩子,就有一二十个。他便把这般孩子,都聚在一处,不是练着挥拳弄棒,便是学着打仗冲锋,大家顽耍。那时清初的时候,大凡旗人家里,都还有几名家将。与如今使雇工家人的不同,那些家将,也都会些撂玟打拳,马枪步箭,杆子单刀,跳高爬绳的本领。所以从前征噶尔旦的时候,曾经调过八旗大员家的库图扐兵,这项人便叫作家将,年府上的几个家将,里面有一名教师,见他家大爷好这些武艺,便逐件的指点起来。他听得越发高兴,就置办了许多杆子、单刀之类,合那群孩子,每日练习。又用砖瓦,一堆堆的堆起作个五花阵、八卦阵,虽说是个玩意儿,也讲究个休生伤杜,景死惊开,以致怎的五行相生,八卦相错,怎的明增喑减,背孤击虚,教那些孩子们,穿梭一般演习,倒也大有意思。他却搬张桌子,又搁张椅子,坐在上面,腰悬宝剑,手里拿个旗儿,指挥调度。但有走错了的,他不是用棍打,便是用刀背打,因此那班孩子,怕的神出鬼没,没一个不听他的指使。 除了那些耍之外,第一是一味的里爱马,他那爱马,也合人不同,不讲毛皮,不讲骨格,不讲性情,专讲本领。年遐龄家里,也有千来匹好马,他都说无用,便着人日到市上拉了马来。看他那相马的法子,也与人两道,先不骑不试,止用一个钱,扔在马肚子底下,他自己却向马肚子底下去拣那个钱,要那马见了他,不惊不动,他才问价。一连拉了许多名马来看,那马不是见了他,先躁蹶咆哮的闪躲,便是吓得周身乱颤,甚至吓得撒出溺来。 这日羹尧偶自出门,看见拉盐车驾辕的一匹铁青马。那马生得来一身的卷毛,两个绕眼圈儿,并且是个白鼻梁子,更是浑身磨得纯泥稀烂,他失声道:“可惜这等一个骏物,埋没风尘!” 也不管那车夫肯卖不肯卖,便唾手一百金,强强的买来。可煞作怪,那马凭他怎样的摸索,风丝不动。羹尧便每日亲自看着,刷洗喂养起来。哪消二三个月的工夫,早变成了一匹神骏。他日后旳军功,就全亏了这马,此是后话。 说年遐龄好容易给他请着一位先生,就另收拾了一处书房,送他上学,不上一月,先生早已辞馆而去。落后一连换了十位先生,倒被他打跑了九个,那一个还是跑的快,才没挨打。因此上前三门外,那些找馆的朋友,听说年府相请,便都望影而逃。年遐龄为了这事,很是烦闷,恰好这日下朝回府,轿子才到门,转正将要进门,忽见马台石边站着一个人,戴一顶雨缨凉帽,贯着个纯泥满锈的金顶,穿一件下过水的葛布短襟袍子,套一件磨了边儿的天青羽纱马褂子,脚下一双破靴。靠马台石边放着一个竹箱儿,合小小的一卷铺盖,一个包袱。那人望着遐龄轿傍,拖地便是一躬。轿夫见有人参见,连忙打住杵杆。年遐龄那时正在工部侍郎任内,见了这人,只道他是解工料的微员,吩咐道:“你想是个解官,我这私宅向来不收公事,有什么文批,衙门投递。” 那人道:“晚生身列膠庠,不是解差,因仰慕大人的清名,特来瞻谒,倘大人不惜阶前盈尺之地,进而教之,幸甚。” 年遐龄素日最重读书人,听见他是个秀才,便命落平,就在门外下了轿,吩咐门上给他看了行李,陪那秀才进来。让到书房待茶,分宾主坐下,因问道:“先生何来?有甚见教?” 那秀才道:“晚生姓顾名綮,别号肯堂,浙江绍兴府会稽人氏,一向落魄江湖,无心进取。偶然游到帝都,听得十停人倒有九停人说,大人府上有位大公子要延师课读,晚生也曾嘱人推荐,无奈那些朋友,都说这个馆地,是就不得的。为此晚生不揣鄙陋,竞学那毛遂自荐,倘大人看我可为公子之师,情愿附骥,自问也还不至于尸位素餐,误人子弟。” 年遐龄正在请不着先生,又见他虽是寒素,吐嘱不凡,心下早有几分愿意,便道:“先生这等翩然而来,真是倜傥不群,足占抱负。只是我这第大的豚犬,虽然天资尚可造就,其顽劣殆不可以言语形容。先生果然肯成全他,便是大幸了。请问尊寓在哪里?待弟明日竭诚拜过,再订吉期,送关奉请。” 顾肯堂道:“天下无不可化育的人才,只怕那为人师者,本无化育人才的本领。又把化育人才这桩事,看成个贸利的生涯,自然就难得功效了。如今既承大人青盼,多也不过三五年,晚生定要把这位公子送入清秘堂中,成就他—生事业,只是此后书房功课,大人休得过问。至于关聘,竟不消拘这形迹,便是此后的十艇两餐,也任尊便。只今日便是个黄道吉日,请大人吩咐一个小僮,把我那半肩行李搬了进来,便可开馆,又何劳大人枉驾答拜?” 年遐龄听了大喜,—面吩咐家人,打扫书房,安顿行李,收拾酒饭,预备贽仪,就着公服,便陪那先生到了书房。立刻叫年羹尧穿衣出来拜见。一时摆上酒席,遐龄先递了一杯酒,然后才叫儿子递上贽见拜师,顾先生不亢不卑,受了半礼,便道:“大人请便,好让我与公子快谈。” 年遐龄又奉了一揖,说:“此后弟一切不问,但凭循循善诱。” 说罢辞了进去。 那年羹尧也不知从哪里就来了这等一个先生,又见他那副偃蹇寒酸样子,更加可厌,方才只因在父亲面前,勉循规矩不好奚落他,及至陪他吃了饭,便问道:“先生你可晓得以前那几个先生是怎样走的?” 顾肯堂道:“听说都是吃不起公子的打走的。” 年羹尧道:“可又来,难道你是个不怕打的么?” 顾肯堂道:“我料公子决不打我。他那些人,大约都是一般呆子,想他那讨打的原故,不过为着书房的功课起见。此后公子欢喜到书房来,有我这等一个人,磨墨拂纸,作个伴读,也与公子无伤,不愿到书房来,我正得一觉好睡,从那里讨你的打起呢?” 不知年羹尧如何回答,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三回 战礼闱春风得意 赋东征雨雪载途 话说年羹尧听了顾肯堂的话,笑道:“倒莫看你这等一个人,竟知些进退。” 讲着,带了几个小厮,早走的不知去向。从此,年羹尧虽不似往日的横闹,大约一月之间,也在书房坐上十天八天,但那一天之内,却在书房作不得一时半刻。 这天正遇着中旬十五六,天气晴朗,晚来绝好的一天月色,羹尧便带了一群家丁,聚在箭道大空地里,拉了一匹刬马,着个人拉着,都教那些小厮骑马作耍。有的从老远跑来,一纵身就过去的,有的打着踢级,转着纺车去的,有的两手扶定迎鞍,后胯竖起直柳来,翻身踅过去的。羹尧看着大乐,正在玩的高兴,忽然一阵风儿,送过一片琵琶声音来。那琵琶弹得来十分圆熟清跪,羹尧听了道:“谁听曲儿呢?” 一个小子见问,咕咚咚就撒脚跑了去打探,一时跑回来说:“没人听曲儿,是新来的那位顾师爷一个人儿在屋里弹琵琶呢。” 年羹尧道:“他会弹琵琶,走,我们去看看去。” 说着,丢下这里,一窝蜂跑到书房。 顾肯堂见他进来,连忙放下琵琶让坐。羹尧道:“先生,不想你竟会这个玩意儿,莫放下,弹来我听。” 那顾肯堂重新和了弦弹起来。弹得一时金戈铁马,破空而来;—时流水落花,悠然而去,把年羹尧乐得手舞足蹈,问道:“先生,我学得会学不会?” 先生道:“既要学,怎有个不会。” 就把怎的拨弦,怎的按品,怎的以工尺上乙四合五六凡九字,分配宫、商、角、徵、羽五音,怎的以五音分配六吕六律,怎的推手向外为琵,合手向内为琶,怎的为挑为弄,为勾为拔,指使的他眼耳手口,随了一个心,不曾一刻少闲。那消半月工夫,凡如出塞卸甲、浔阳夜月,以至两音板儿、两音串儿,两音月儿高、两套令子、松青海青、阳关普咒咒、五名马之类,按谱徵歌,都学得心手相应。及至会了,却早厌了。又问先生还会甚么技艺。 先生便把系弦竹管,羯鼓方响,各样乐器,一一的教他。他一窍逋,百窍通,会得更觉容易,渐次学到手谈象戏五木,双陆弹祺,又渐次学到作画宾戏,勾股占验,甚至镌印章、调印色,凡是他问的,那先生无一不知,无一不能。他也每见必学,每学必会,每会必精,却是每精必厌。然虽如此,却也有大半年不曾出那座书房门。 —日师生两个正闲立空庭,望那钩新月,羹尧又道:“这一向闷得紧,还得先生寻个甚么新色解闷的营生才好。” 先生道:“我那解闷的本领,都被公子学去了,哪里再寻甚么新色的去?我们教学相长,公子有甚么本领,何不也指点我一二件,彼此玩起来,倒也解闷。” 年羹尧道:“我的本领,与这些玩意儿不同。这些玩意儿,尽是些雕虫小技,不过解闷消闲,我讲的是长枪大戟,东荡西驰的本领,先生你哪里学得来?” 先生道:“这些事我虽不能,却也有志未迨,公子何不作一番我看,或者我见猎心喜,竟领会得一二件,也不见得。” 他听了道:“先生既要学,更有趣了,但是今日天色已晚,那枪棒上却没眼睛,可不晓得甚么叫作师生。伤着先生,不当稳便,明日却作来先生看。” 顾先生道:“天晚何妨,难道将来公子作了大将军,遇着那强敌压境,也对他说,今日天晚,不当稳便不成?” 羹尧听先生这等说,更加高兴,便同先生来到箭道,叫了许多家丁,把些兵器搬来,趁那新月微光,使了一回拳,又扎了一回杆子,再合那些家丁们,比试了一番,一个个都没有胜得他的,他便对了那先生得意洋洋,卖弄他那家本领。顾先生说:“待我也学看,合公子交交手,玩回拳看。但我可是外行,公子不要见笑。” 年羹尧看着他那等拱肩缩背,摆摆摇摇的样子,不禁要笑,因他再三要学,便合他各站了地步,自己先把左手,向怀里一拢,右手向右一横,亮开架式,然后右脚一跺抬,左脚一转身,便向顾先生打去。说着打,及至转过身来,向前打去,早不见了顾先生,但觉一个东西,贴在辫顶上,左闪右闪,那件东西摆脱不开,溜势的才拨转身来,那件东西,却又随身转过去了。闹了半日,才觉出自顾先生跟在身后,把个巴掌贴在自已脑后,再也躲闪不开,摆脱不动,怄得他想要翻转拳头,向后捣去,却又捣他不着,便回身一脚飞去。早见那先生倒退一步,把手往上一绰,正托住他的脚跟,说道:“公子我这一送,你可跌倒了。拳不是这等打法,倒是玩玩杆子吧。” 这要是个识窍的就该罢手了,无奈年羹尧是一团少年盛气,哪里肯罢手,早向地下拿起他用惯的那杆两丈二长的白蜡杆子,使的似怪蟒一般,望了顾先生道:“来、来、来!” 顾先生笑了一笑,也拣了一根短些的拿在手里,两下里杆梢点地。顾先生道:“且住,顛倒你我两个没甚意思,你这些管家,既都会使家伙,何不大家玩着热闹些。” 年羹尧听了,便挑了四个能使杆子的分在左右,五个人哈了一声,一齐向顾先生使来。顾先生不慌不忙,把手里的杆子一抖,抖成一个大圆圈,早把那四个家丁的杆子拨在地下。那四人握了手豁口,只是叫疼。年羹尧看见,往后撤了一步,把杆子一拧,奔着顾先生的肩胛,向上挑来,顾先生也不破他的杆子,只把右腿一撤,左腿一踅,前身一低。年羹尧那条杆子,早从他脊梁上面过去,使了个空。他就跟着那杆子底下,打了个进步,用自己手里的杆子,向年羹尧腿裆里,只—缴。年羹尧一个站不牢,早翻斛斗,跌倒在地。顾先生连忙丢下杆子,扶起他来道:“孟浪,孟浪。” 年羹尧一骨碌爬起身来道:“先生,你这才叫本事,我一向直是瞎闹,没奈何你须是尽情讲究讲究,指点与我。” 顾先生道:“这里也不是讲究的所在,我们还到书房去谈。” 说着来到书房。他急就等不到明日,即便扯了那顾先生问长问短,顾先生道:“你切莫絮叨叨的,问这些无足重轻的闲事。你岂不闻西楚霸王有云,一人敌不足学,请学万人敌的这句话么?” 年羹尧道:“那万人敌,怎生轻易学得来?” 顾先生道:“要学万人敌却也易如拾芥,只是没第二条路,只有读书。” 年羹尧听了皱眉道:“书我何尝不读,只是那能说不能行的空谈,怎干得天下大事?” 顾先生正色道:“公子此言差矣!圣贤大道,你怎生的看作空谈起来。离了圣道,怎生作得个伟人?作不得个伟人,怎生干得起大事?从古人才难得,我看你虎头燕额,封侯万里,况且又生在这等的望族,秉了这等的天分,你但有志读书,我自信为识途老马。那入金马,步玉堂,拥高牙,树大巅,尚不足道,此时却要学这些江湖卖艺营生何用?公子你切切不可乱了念头。” 书里交代过的,年羹尧原是个有来历的人,一语点破他。果然从第二天起,便潜心埋首,简鍊揣摩起来。次年乡试,便高中了孝廉;转年会试,又联捷了进士,历升了内阁学士。当他新点翰林之初,金马玉堂,人家瞧着,果已异常清贵,羹尧心里,却并未十分得意,请了几个月的假,跨上那匹从盐车上买来的铁青马,带了个老家人年福,款假出都门,度过芦沟挢,向山东一带游历去了。 风尘肮脏,到处物色英雄。这日,行到直隶山东交界所在,年福道:“爷,北风劲的很,光景要下雪了么?” 年羹尧道:“我因贪瞧风景,不很觉着,被你一提,果然北风劲的很,身子儿有点当不住了。” 年福道:“兜过这山岗,想来总有市镇,且到了那里,向酒家沽几角酒来挡寒罢。” 年羹尧一边答着年福的话,一边赏那途中风景,只见黄沙匝地,远远拥着一带雄山峥嵘嵚岑,一峰峰雄奇挺拔,好似千军列阵,兀峙听令的一般。更从远处凑着一声两声的画角声。睹此茫荡山河,胸襟倍觉豪放,因慨然道:“我年羹尧有朝身率精骑数千,出塞万里,建大将之斿鼓,虏强敌之名王,才堪为山河生色哩。” 说罢,纵辔狂笑。 正狂笑间,天上已霏霏有些雪片撒下地来。年羹尧主仆,背着北风,那雪花儿一片片从马后打将来。主仆两人,加鞭疾驰,满拟兜过山岗,找个酒家歇息。忽听得一声长嘶,蹄声响处,一匹纯黑驴迎着北风,飞也似的来。驴背上坐着个老者,拱肩缩背,瘦到不成个样儿。年羹尧纳罕道:“这么―个人,一阵朔风也吹倒了,怎敢冲风冒雪,独个儿走路?” 此时两边走的都飞快,人影一晃,早相差了好多的路。年福呵了手加上一鞭,马跑的愈快了,一时转过山岗,见是黑压压树林,那天气越发冷了,雪也一片大似一片,顷刻间就满林的零琼碎玉。背后望去,两个人差不多雪人儿似的。 忽见树林里一声怪晌,一枝箭响吁的直奔面门来。年羹尧是个惯家,知道强盗来了,亏得本领来得,并不躲闪,等候响箭来的切近,举手一绰,早绰在手中。树林里一声唿哨,跳出一二十个哨长大汉,都执着扑刀。为首一人,手执连环棍,大喝:“省事的,赶快下马受死!” 年羹尧大喜,笑答道:“你家公子爷学成了本领,没有出过马,今日天赐其便,姑拿你这班狗强盗来,试我的杆子。” 随向年福手里接过那条用惯的水磨纯钢白蜡杆子的长枪来。年福原是府中家将,当下也执棍在手。那执连环棍的强盗,把棍分前后左右中五路打来。年羹尧一杆长枪,挑拨勾送,没半点儿破绽。众强盗见头领不能取胜,发一声喊,一齐拥将来。年羹尧一时性起,手起一枪,喝声道:“着!” 一个小强盗,早被挑了十五六家门面。盗首吃了一惊,手里一暇怠,连环棍早被年羹尧接住。盗首见兵器被人吃住了,咬着牙,撤着腰,往后拼命的拽。年羹尧把棍略松了一松,盗首险些儿不曾坐个倒蹲儿,连忙的插住两脚,一挺腰,向上一挣。年羹尧趁势向上轻轻的一提,那盗首早被钓鱼儿似的钓了起来,就势擒住,横在马背之上。众强盗都不敢上来,有几个早逃回去叫救兵了。 年羹尧按住了那盗首,笑问:“你知道了利害不知道?” 随叫年福用绳捆了。年福因不曾带绳子,就身上解腰带,把盗首捆了个结实,丢在雪地里。年羹尧笑向年福道:“第一回出马,就这么的得彩,可见顾师爷所授,真是不错哩。” 只见年福失声道:“爷,不好了,强盗大队来了!” 羹尧随他所指的地方望去,果见二三十个大汉,跨着牲口,冲风冒雪而来。年羹尧见来的人多,怕他们劫夺那被擒的盗首,随绰枪在手,把两腿一夹,那匹铁青马,乱踏着一行新雪,泼拉拉迎将上去。 正待厮杀,不意这班人行至切近,一个个滚鞍下骑,跪在雪地上叩头。那为首的两人哀求道:“好汉爷在上,我那兄弟,不知好汉爷,误犯了虎威,原是死不足惜,只是我们三人,当日神前结拜,约定同祸同福,同死同生,恳求好汉爷,务请高抬贵手,饶去我那兄弟,我们甘愿执鞭随镫,侍候好汉爷一辈子,赴汤蹈火,万不敢辞。倘然不蒙原宥,我们兄弟三人,甘愿死在一块儿,求好汉爷各赐一枪,免得生死两地。” 说毕,叩头不已。年羹尧是旷世英雄,自来英雄性情,欺硬怕软,年羹尧自然也不能逃过这个公例,当下就道:“你们要我放你那个兄弟,原也不值什么,只是你们须得先依我一件事,依得就放,依不得,那是你们不好,可就不能怪我了。” 那两人道:“只要放我那兄弟,莫说一件,―百件都肯依。” 不知年羹尧说出甚么来,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四回 年羹尧无心遇侠士 张乐天有意结英贤 话说年羹尧见盗众软求,随道:“你们要我饶他,须得先依我一件事,你们知道我是谁?” 一句话可把众盗问住了。众盗打量了羹尧一会子,随道:“你老人家有这么的本领,不是营中豪杰,定是镖局英雄。” 年羹尧笑道:“说给你们大概也未必相信,我是个文墨书生,翰林清客,姓年名羹尧的便是。你们以后,不论在何地何时,我要烦你们干什么,须得立刻就来。不管你们有甚么要紧的事,忙得什么样子,接到我的令,立马就来。要迟一时半刻,我就不能答应。你们肯依我,我就放他。” 为首两盗,连声答应。年羹尧道:“此地何名?你们三人叫什么名字?” 为首两盗齐声回道:“这里地名黄叶冈,过冈就是枫树林,被老爷拿住的那个兄弟叫邓起龙,小人两个,一叫张人龙,一叫吕翔龙。老爷要用我们时,只消派人来一问黄叶冈枫树林三龙就得了。” 年羹尧大喜,立命年福释去邓起龙之缚。三龙苦留年羹尧到枫树林庄上待酒。年羹尧道:“不必,雪紧的很,我们要紧打尖了。” 三龙齐声道:“老爷如肯赏脸,就在草庄住宿,那就是小人们无上之荣耀。” 年羹尧道:“这里相近有镇口没有?” 吕翔龙道:“离枫树林二里不到,就是枫林镇。” 年羹尧道:“那么,不劳费心,咱们再见罢。” 说着,把缰一带,主仆两骑,拍踢拍踢,闯着雪,向枫林镇去了。 此时地下积雪已有两三寸的深,主仆两骑,宛如在琉璃世界似的。天上云阴四合,大风振林,树枝上积雪,都被北风刮将下来。年福呵着手挥鞭,大有当不住冷的神气。年羹尧举鞭遥指道:“树林尽头,炊烟起处,料是人家了,咱们赶几步罢。” 快马加鞭,一瞬间已过了那树林子,便瞧见了那枫林镇。早有个店小二迎上来,笼住马道:“客官,住店罢?” 年羹尧点点头。小二便帮同拉马,渐走入店门里。年羹尧一眼便瞧见一头纯黑驴子拴在店门内马棚里,暗道:“怪呀,那不是方才路上遇见那个拱肩缩背老者骑的么?怎么倒在这儿呢?” 想着时,已由店小二引到间屋子里解装,倒上脸水,泡上茶。年福服侍羹尧洗过脸。年羹尧道:“我那匹铁青马,须得监着他们喂去。” 说着,跨出房门,亲到马棚,监视喂过了马,便背着手,慢慢地踱回房间来。走到廊下,见雪下的愈大了,不禁停了脚步,凭栏看雪。那雪好似为着年羹尧看着一般,特地的飘琼屑玉,象青女素衣,凌空曼舞,把个年羹尧挑逗得喝采不止。 正瞧的出神,忽然一阵阵暖烘烘的异香从鼻子管里直钻进来,嗅着,很似煨熟羊肉气味儿。回头瞧时,见右厢房窗楞上,映着一痕炉火,里边微闻些敲杯举箸之声,不禁失口道:“羊羔美酒,白雪红炉,又何必党家姬情谈锦帐呢。” 说犹未了,忽见厢房纸窗一起,一个天表亭亭的少年笑着报呼道:“既蒙欣赏,何不请进来同坐一谈?” 年羹尧未及答言,砉然一声,纸窗儿早闭上了,直从门里边迎出来道:“咱们一见如故,不必学那女娘们扭扭捏捏。” 说着,早走上几步,把年羹尧拉住道:“到屋子里去坐罢。” 年羹尧觉得这人一拉,手里很有些力量,举目打量,见此人身穿青绸狐皮袍子,内衬锦羊皮密纽小袄,茧绸衫裤,扣着丝带,外罩天青缎紫貂马褂,下面金黄缎套裤,青缎薄底挖如意快靴,头戴青缎小帽,正面钉豆瓣大小一块血红宝石,牟尼珠大小一颗东珠,八尺来长身子,二十五六岁年纪,雄奇英挺,双目炯然,知是一位英雄,连忙拱手致敬。 两人联袂进房,见炉火纯红,肉香扑鼻。那人向羹尧道:“就这儿坐下罢。” 那人也只带得一个家人,见有客来。忙向炉边加了一个座位,一副杯箸。两个儿围炉坐下,烹羊对酌,攀谈起来,很是投机。那人拳经武艺、经史百家,以及吹弹歌唱,围棋双陆等大小各艺,无一不晓,无一不精。那人自称姓张名乐天,籍隶汉军,跟纳兰相国明珠是亲戚,因此打两句满洲语,十分纯熟,流利异常。两人谈谈这样,讲讲那样,简直是相见恨晚。当下清谈对酌,都各干了三五十杯。羹尧己觉得有些酒意,便就发出石破天惊的议论来,举手干了一杯酒,向张乐天道:“张兄,不是小弟酒后狂言,似这种翰林生涯,只可以羁勒凡才,象小弟虽不见得怎么出人头地,但不学班超投笔从戎,定做张骞凿通西域,要不然,我的心志终不得舒展呢。” 正在常谈,忽听得外面哗然大闹起来。张乐天道:“甚么?咱们出去瞧瞧。” 年、张两人走出屋来,见院子中积雪已有五六寸的深,一个打杂的,披着件毡儿,在院子中,呵着手点灯儿。两人走到客堂,见黑压压围了一间的人。只听众人道:“甚么画儿,这么的尊贵,就是唐伯虎、仇十洲的墨迹,也不用这许多银子。” 年羹尧眼快,一眼望见卖画的那个干瘪老儿,不是风雪中遇见那个骑黑驴的是谁呢。张乐天却精神贯注的瞧着画儿。年羹尧也跟着他眼光瞧去,见是―幅墨龙大画,画得烟云弥漫。那龙的一鳞一爪,都在烟云里隐隐露现,却腾孥蟠舞,神采生动,气象万千,真同活的—般。年羹尧不禁连声喝彩。再看署款的,却只“周浔谨绘”四个字。笔势龙飞凤舞,也异常遒劲。另有一条纸贴在旁边,上写“此画售银一百两”七个字,因此满屋的人,都说他昂贵呢。年羹尧也不跟人商议,连说端的好画,一百两银子真不贵,随叫年福秤准一百两银子,送给那老儿,道:“我问先生买这幅画儿。” 那老者把羹尧打量了一回子,问道:“客官贵姓尊名?府上何处?” 年羹尧通过姓名,回问那老者。那老者指着画道:“小老儿就是这绘画的周浔。” 年羹尧大惊,赶忙重行施礼。周浔道:“不必,年老爷,你道周浔果然短钱使,卖画度日不成?我不过遨游到此,偶尔动兴,要试试此间人眼光,到底有眼珠子没有眼珠子。不意你年老爷果然是周浔风尘中知己,一举手就是一百两。既然这么识货,我就把这幅画儿赠与老爷。这百两银子,请年老爷依旧收回了。并不是周浔故为辞让,因我行李无多,这脏东西带着累赘,暂时寄存尊处,到要使的时候,再来领取。” 年羹尧见他这么说了,倒也不便推却,把银子收了回来,随道:“周先生,咱们结成个朋友罢。” 周浔道:“那可不敢。你是雏鹰乳鸷,我是哀雁寒鸦,心志不同,境遇各异,如何能够并为一群呢?” 说毕,回房去了。 年羹尧取了画轴,也就回到自己房里。张乐天跟入,同赏了一回子画,问道:“年兄,你瞧这卖画的是什么人?” 年羹尧道:“我看他落拓不羁,定是个老名士。” 张乐夭道:“此人古怪之至,很难皮相。” 说着时,店小二进来,问:“张爷的饭,是开在一起么?” 年羹尧接口道:“自然开在一起,终不然,还各自吃各自?” 一时,小二送进饭来。二人吃过,张乐天在年羹尧房中谈天,谈到三鼓,才回房歇息。 次日,年羹尧一早起身,就去拜周浔。小二回说周爷因有朋友,候在前站,赶四鼓就动身了。年羹尧听了,对户咨嗟,心很怅然。忽闻背后有人道:“年兄好早。” 回头见是张乐天。张乐天道:“吾兄东游,小弟恰也要山东去,咱们就结伴同行如何?” 年羹尧大喜,当下各吃了早点,给了房饭钱,主仆四人,跨马齐行。 此时新雪初霁,一望白,差不多是银装世界。这日,两人说说谈谈,因为贪赏雪色山光,不觉错过了宿头。张承天道:“年兄,方才没有打得尖,又走了二十多里路,此刻天晚将下来了,前面没有村镇,退回去,又已不及,如何是好?” 年羹尧用鞭一指道:“望去塔影冲霄,听来松声满耳,那不是座庙宇么?咱们到处为家,就那里宿一宵,有何不可?” 说着,催马前进,张乐天只得相从。 霎时行到,只见一座大庙,破败的不成个模样,山门闭着。年福执鞭挝门。年、张两人,都下了骑,瞧那山门上匾额,依稀仿佛是“法华禅院”四个字。只听得哗拉―响,山门启处,早迎出一个五短身裁、三十左右年纪的和尚来,向年、张两人打了个问讯道:“两位施主,里面请坐。” 二人跟随进庙。年羹尧把这和尚仔细打量,见他一脸横肉,两眼凶光,脑后青筋虬结,腮下须根碜碜,知道不是善辈,估量去自己还对付得下。到大殿,先参拜了佛像。那和尚陪到西禅堂待茶。但见窗明几净,收拾得很是洁净。案头设着瓶炉,壁间悬有屏对,瓶中供的那枝腊梅,一阵阵香气,送到鼻中来。那和尚请教过了年、张两人姓字,自通法名,名叫净修。谈论一回,小和尚报说齐备好了,摆在那里。净修道:“摆东禅堂罢,那边宽畅些。两位的行李,叫香伙也搬在那边炕上罢。两个管家,你叫师叔好生管持着。” 小和应了一声自去。年羹尧忽有所思,霍地起身道:“大和尚,我要在宝刹随喜随喜,敢烦你引导,可以木可以?” 净修道:“小僧自当遵命,无奈天已昏黑,施主明儿再随喜随喜罢。” 张乐天也劝阻道:“年兄,鞍马劳顿了一日,咱们也该歇歇了。” 年羹尧道:“歇歇也好。” 于是净修引着到西禅堂去。小和尚点上了一枝蜡。年羹尧抬头,忽见一枝牛筋铁胎弹弓,约莫有三十多个力,高悬在壁上,心中暗忖,这和尚会用这一枝弓,看来倒是个劲敌,随道:“大和尚想来必是善于打弹。” 净修道:“小僧也不过学着玩罢了。施主问及,谅必精此,可否请教请教。” 年羹尧也不回答,就伸手向壁上取下那弓来,觉得很有些力量,自语道:“倒也有几个力。” 说时,将两手一扳,倒还配手,拿近灯下一瞧,笑道:“大和尚,你这弓,力量还可以,只可惜制法不善,只能打一个弹子。我行李中带的那枝联珠藏弹弓,一打五出,比了迎门三不过镖还要利害。不信,咱们就可以比较比较。” 说着,就连声呼年福:“取我的弹弓来。” 净修见了这副情形,蓦地一惊, 欲知年羹尧如何比较,旦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五回 运气术唬倒郝老五 联珠弹收服净修僧 话说净修听说年羹尧有联珠弹弓,吃了一惊。此时年福已遵命把弓取来,递与羹尧。年羹尧道:“大和尚,你瞧瞧我的弓比你那一支如何?” 净修接到手,觉着比自己那一支还沉重,向烛光下一瞧时,背是牛角,里是牛筋,中间夹着—条铁胎,足有锯子刀那般厚薄。细瞧那弦,果见中间有个窝儿,里头藏着五颗弹子,不禁敛手道:“年施主,系这枝弓,端的是神品,小僧如何敢比较。” 年羹尧笑道:“大和尚,我姑借着积雪余光,试打那塔角第四层的铜铃,不中时休笑话。” 说毕,接弓在手,踱出庭心,也不作势,随随便便的只一拉,只听得铃铃一阵连珠似的怪响,不是塔角铃声什么,不过是第四层不是第四层,天已昏黑,看不很真切。伹此塔半已倾圮,只第四第七两层,还有三个铜铃悬着。净修、张乐天,都不禁连声喝彩。净修道:“年施主,我佩服你直佩服到个死心塌地。” 年羹尧笑道:“似这种弓马小技,算得甚么本领?” 净修道:“年施主,我今儿说一句心胆里的话。我原也是江湖好汉,山海英雄,五年前在绿林中,也颇有些微名,直到此刻,提起弹弓郝五,京东一带,怕都还知道呢。只因遇了一桩岔事,看破红尘,削了头发,在这里法华禅院出家。虽然做了和尚,碰着上门买卖,慈悲勾当,依旧要干个一桩两桩。今儿二位进门,我原不怀好意,现在可就不敢再萌坏念了。山东河北,水岸两路英雄,没一个不与我交好,象施主这么的本领,却也不可多得。” 年羹尧听说,紧上一步,执住那和尚手道:“原来大和尚是绿林豪杰,出世英雄,失敬的很。我年羹尧虽是书生,却很愿结识几个英雄豪杰。” 净修大喜。 当下斋饭已经搬出,净修瞧了一瞧,见几样菜,都不过是豆腐、面筋、青菜之类,随向小和尚道:“快撤去了,取我的酒菜来。既已披肝沥胆,更不用闹这假惺惺了。” 小和尚应着,一会子,便换出羊羔、牛脯、鸡、鸭、鱼、肉等八碗菜来。净修执壶劝酒,三个人坐下吃喝。一夕畅谈,净修不禁感激起年羹尧来,问道:“年老爷,你不能够在这里住几天么?” 年羹尧问他何事。净修道:“过了明儿,后日就是小僧的贱辰,承江湖上几位朋友的情,每年到了这日,总要到这儿来叙叙。这一班人,一个个都有飞空踱壁之能、虎跳龙拿之技。年老爷如果没事,住在这儿,一来让他们见个世面,会会年老爷这么天神一般的人,二来也让小僧光荣光荣。小老这一点儿微忱,不知年老爷肯俯鉴不肯?” 年羹尧笑道:“蒙你这么瞧得起我,再要走时,就是不中抬举了。” 净修大喜,于是洗盏更酌,月旦当世英雄。净修道:“年老爷,你知道我弹弓郝五怎么会做和尚了呢?这件事提起来,已经过了五年了。我在河南地方,自十三岁出马,凭着一枝弹弓,两柄钢刀,足足横行了十年,从没吃过一回亏,不意这一年,可就碰了大钉子了,一夜,我在朋友家喝了大醉回来,跄跄踉踉,跟一个老头儿撞了个满怀。我就握拳大骂。那老头儿笑道:‘你醉了,我不合你一般见识。我住在东首五里桃村,你要找我,等你在那里。’说着,拂袖而去,其行如风。次日入市,又与他相值,我就用力挨肩排他,非但排他不动,自己反倒退却了十几步。市人都住了脚笑我。我哪里还忍耐得住,就指着那老儿,破口大骂。那老儿笑道:‘我难道又犯了你么?有本领,过来斗几合。’我此时恼得什么相似,明知斗他不过,在稠人广众中,如何下得起这个台?就运足平生气力,直扑将去。双拳并进,给他再黑虎偷心。不意他才举手一挥,我就一个狗吃屎,颠扑了十几步远,羞愤欲死。奋起再扑,三扑三跌。彼时恼极了,不管他是敌手不是敌手,仍旧直前奋扑。这老儿竟然不来睬我,徐行而去。我就起身追逐。那老儿冷然道:‘怎么有这么不知进退的人。’ “恰巧经过一个短栅,老儿把我只一推,就推落在栅内。栅内是猪圈,跌了一身的猪粪,臭不可当。跳出猪圈瞧时,老儿已不知哪里去了,赶忙归家淋浴更衣,收拾了个洁净。愈思愈愤,于是背上弹弓,怀了双刀,到桃村去找他。行了五六里路,哪里有什么桃村,不过是一带桃林。新霜天气,林中花果全无,不过黄叶纷纷,积地逾寸。穿林而行,踏下地去,簌簌有声。桃林尽处,忽见一座茅庵,我想桃村总离此不远,可以就庵探问。不意才从篱隙一窥,只见里面一个童子压着纸,一个老头儿正在那里振笔疾挥的绘画。” 年羹尧听到此,心里一动,忙问:“这老儿可是大大眼睛,黑黑脸儿,拱肩缩背的瘪皮老儿?” 净修:“倒不十分瘪皮呢。” 年羹尧道:“不十分瘪皮?奇了。画的什么东西,是否是龙?” 净修道:“不是龙,是一头鹰。画毕,还题有“英雄得路”四个字呢。年老爷,你道这老儿是谁?正是推我入猪圈的那个。仇人相见,分外眼明。我彼时扣正了弹弓,窥的真切,拍的就是一下,不偏不倚,正中那老头儿的脑袋。” 张乐天失声道:“哎呀!这么一个英雄,被你一个弹子,那不就结了么?” 净修道:“结了就好了,谁料他依然没事人似的。” 年羹尧道:“想来没有打中。” 净修道:“窥的那么亲切,如何会不中?我这一枝弹弓,发出去的弹子,着在上面,不论你铜筋铁骨,不是伤,就是个死。我彼时也疑惑没打中,再发一弹,瞧的倍觉亲切,中在脑壳上,不意他依然故我,举动如常。我如果知道利害,回了家也就没事了,偏偏不肯,伏在林间,等了个夜静更深,我就挟了双刀,施展夜行工夫,纵身上屋,跳进室中,见孤灯荧荧,摇曳欲灭,我急抽钢刀,向东壁一榻,尽力就是一刀。寂无声响,揭衾一瞧,原来是只空榻。才欲退出,忽见雕鸮似的一个黑影,拂窗直入,知道是人来了,忙举双刀,迎窗斫去,不觉自己身子,早跌倒了,两把钢刀,也不知掷向哪里过了。抬头一看,就是日间压纸的童子,童子指着我喝道:‘你是什么人?趁我师傅不在,要干点什么?’ “我假称是迷途乞火的。童子指着破衾道:‘这是什么?快讲罢。’正说话间,老儿推门而入,瞧见了我,就叫童子放手。我唬极了,只得伏地请死,那老儿笑道:‘何至于是,我不合你一般见识,去罢去罢。’我跪问他姓名,才知这老儿姓路,名叫路民瞻。年老爷,你想我从来没有出过岔儿的人,忽然碰了这么大一个大钉子,如何还有脸见人?回到家里,愈想愈恼,遂把辫子一刀剪去,就在这里当和尚了。于是神弹郝五,就变了和尚净修了。” 年羹尧道:“这几年来,遇见过不曾?” 净修道:“没有。” 一时饮毕,净修就叫年、张二人安歇在坑上,一宵无话。 次日起身,张乐天道:“年兄今日不走么?我在前站等你就是了。” 年羹尧道:“既然作了侔,自然同行同止,咱们又没什么事,不过是游历,何争在这一日两日呢?” 张乐天见说有理,也就住下了。当下先叫净修引着,在院中各处游了个遍,然后再到寺外赏览,只见群峰拥护,松柏森森,好个藏风避气所在。正在眺望,面前拍踢拍踢,一阵蹄声响,丙匹马风一般的来。马上的人,瞧见张乐天,慌忙扣住缰,滚鞍下马,齐声道:“我的四爷,哪一处不找到,却在这儿乐,主子正念起你呢。我们十几个人,骑着快马,分四五起我你。快快回去!” 张乐天道:“我在路上,无意中遇见了这位年爷,倒很投讥,作了伴,一块儿游玩。” 那两人紧上一步,附着张乐天的耳,说了两句不知什么。张乐天道:“哦,知道了。” 回头向年羹尧道:“我有要事,回京了,咱们京中再见罢。” 遂一同回到法华禅院,收拾了行李马匹,从荷包里取出四粒瓜子金,送与净修,作为香资,遂与净修、年羹尧作别。净修送到山门,年羹尧直送过树林子,瞎他主仆四人走远了,方总回寺。 这日,拜寿的英雄,就来了两起,是南中水路英雄,浪里钻、海里逩、白眼蛟、截江獭,还有黄叶冈枫树林三龙。净修一一介绍,年羹尧道:“枫树林三龙,我是会过的了。” 净修问起,邓起龙就把当日相会的事,说了一遍。净修也把连珠弹雪夜打塔角的话,告诉了众人。众人无不称奇。 此时天已昏黑,点上了蜡,摆上酒席,团团坐定。众人正在吃喝,忽闻窗外飕的一声,如庭梧叶落,如飞燕从窗隙掠入,却是一个人,向众人道:“路上遇了岔事,耽搁了半日,迟来一步,恕罪恕罪。” 出其不意,众人都吃一惊。 欲知来者何人,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六回 云中燕发明血滴子 众英雄祝寿法华庵 话说众人正在喝酒谈笑,忽见一人轻如飞燕,蓦地飞来,都吃了一惊。净修起身道:“云中燕大哥来了。” 年羹尧才知此人叫云中燕。只见那云中燕背上背着一样奇异的东西,走进门,就向净修道:“郝五弟,我路上带了一件可玩的东西来给你解闷。” 净修道:“甚么东西,拿出来大家瞧瞧。” 云中燕霍的把背上的那件奇异东西卸了下来,原来是一个有柄的皮囊。只见他把柄儿一拨,囊口就开了,向外一倒,骨碌碌滚出一个黑越越毛茸茸的圆球来,向地上乱滚。净修道:“这是颗脑袋呀!” 张人龙道:“老云又闯了祸了。” 云中燕道:“这倒不是我闯的祸呢。” 原来这云中燕,是山西大同府怀仁县锦屏山人氏,生性聪明,为人机巧,素有巧思,能造种种削器,能安种种消息。有几个在广东、澳门,跟着大西洋人专学削器的,回来跟他斗巧,从没有斗得过他的。他这云中燕,可并不是绰号,却是真姓名。他姓云,原名燕飞,为嫌燕飞两字不顺口,截掉个飞字,加上个中字,骤然听去,便似绰号似的。云中燕一身本领,使一柄神出鬼没的钢刀,五枝百发百中的袖箭,还有腾高踱壁,高去高来,都是他从堂哥哥云中雁教授的。云中燕家里,守夜之犬,应门之童,都是削器做成的,至于照夜的烛奴,搬运的木牛流马,更不必说了。 云中燕又嫌刀、枪、剑、戟等十八般兵器,飞镖、袖箭、连弩,弹弓等各种暗器,都不适手,都不合用。遂自出心裁,独运巧思,造成一种刁钻狠毒的兵器,看去似一个革囊,囊口有柄,可以启闭,口的里面,暗藏着四柄削铁无声、吹毛过刀,杀人不沾血的折铁缠钢刀。要用的时候,只消把柄向左一推,囊口就开了个畅,囊口开了满,四柄利刃,也就交叉儿开足,向敌人头上一罩,将囊柄向右一拉,四柄利刃,刃口和刃口,对合了个紧缝,罩在革囊里的脑袋,早不知不觉割了下来了,连血水都一滴没有滴下来。那被罩的人,但觉眼前一黑,未及发声喊救,脑袋早被割下来了。要是从背后飞行去取,被杀的人,连谁人杀他,都没法知道。 你想这东西迅捷不迅捷,歹毒不歹毒!云中燕既造了这千古未有的新兵器,便也提出个千古未有的新名儿,这名儿叫做“血滴子”。他那堂哥哥云中雁,兄弟云中鹤,见了血滴子,都说太歹毒了,劝他不要用。他哪里肯听。此番云中燕专诚来与净修祝寿。半月前就在锦屏山动身,一路行侠作义,不知除过几多残暴,救过几多良善。 这日,经过一所树林子,天还黑早,忽见一个老头儿,在那里正悬绳上吊呢,相去三五十步,解救势已不及,云中燕急极智生,一扬手,“吓、吓、吓”,五枝梅花袖箭,连珠似的发出,不偏不倚都射在那根绳儿上,绳儿顿时射断,那老头儿就跌下了地去。云中燕飞步赶上,扶了那老儿起来道:“老丈,为什么寻短见?” 那老儿觑了云中燕一眼道:“你这人,真也多事。我上吊,由我上吊是了,却要你无端来救我,现,在反倒害了我了。” 云中燕道:“老丈,你端的为甚事寻短见?怎么救了你反倒害你?你且把此中的缘甶,告诉我知道,或者我能够替你分忧解难,也说不定。” 那老儿含着两包眼泪,未语泪先流,抽抽咽咽,先哭将起来。云中燕焦急道:“老丈,怎么这么婆子气,问你话不说,反倒哭呀。” 那老儿道:“我因所遭的事,悲苦不过,不能顾及尊客了。小老儿姓施,名忠,今年五十四岁,老伴儿姚氏,小我两岁,生下一男一女,男已娶媳,女未字人,一家五口,就在城中县衙前,开着个纸马铺度日。今年新来了个县太爷,是汉军旗人,姓毛。这位毛太爷,有个兄弟毛二太爷,我一家好好的人家,就破在这毛二太爷身上。” 云中燕道:“怎么破在这毛二太爷身上呢?” 那老儿道:“这毛二太爷原是个色鬼,不知怎么瞧见了咱们家女孩子,就叫人来关说,要咱们家女孩子做个两头大。客人,你是知道的,两头大就是妾的别名。不要说小老儿通只一个女儿,良善人家,谁肯把亲生孩子给人家为婢作妾?因他是县二太爷,未便得罪,婉婉转转回复了来人。不意第二天,衙门里的胡头儿,就约我到馆子里喝酒,狠狠劝我一番,叫我休没眼色,做了这门子亲,有得便宜呢。满城的人,知道你是县太爷亲戚,谁敢不尊敬你。你要不答应,二太爷既是看上了眼,也不放你这么轻轻易易的回绝。俗语‘穷不可与富斗,富不可与官斗’,何况你我。我和你大家都是本地人,现在劝你,也无非为的是你,你自裁度着行罢。我当时恼道:‘我不答应,难道他敢强抢不成?’胡头儿道:‘强抢?怕比强抢利害的事情还有呢?’不意次日,就有三个差人,手持火签,到我店中来,不问情由,把小老儿父子,一条铁链锁了就走。小老儿问他犯了什么案,他们回说:‘你自己见官问去。我们只知道奉命办案。’小老儿到了衙门,毛太爷劈头第一句就问我:‘为甚私通叛逆,谋为不轨?’客人,小老儿可就唬昏了。不意这位毛太爷,手段真也利害,趁我发昏当儿,就说我情真罪确,顿口莫辩,把我父子都下在牢里。一面又派人来说亲。我此时拼了一死,索性不去理他。经不起他们到我家里去缠,我那女孩子听说一应这门亲事,父子两人立刻可以出牢,吾家依然无恙,我这孝顺孩子,于是逼着她妈,甘愿应这一门亲事,教阖家的性命。她妈逆她不过,只得向来人说了。这位毛太爷真也刁钻,真也利害,先把我放了出牢,说候女孩子过了门,再放我那儿子。” 云中燕道:“你们姑娘竟甘心作妾不成?” 施忠道:“哪里甘心,不过要救她父兄呢,所以一进毛二太爷门,她就……” 说到这里,止不住两泪双流。云中燕道:“她就什么?” 施忠道:“我这苦命孩子,她就寻了个短见,一剪子剪断咽喉,玉碎香消,就没了命了。毛太爷迁怒到我们身上,把我那儿子,问成军罪,充发黑龙江去了。老伴儿痛女思儿,思成一病,医药罔效,也丢下我去了。媳妇儿回了娘家去,人口星散,只剩我一个儿,还有甚趣味活着呢?” 云中燕道:“原来如此。” 随向身边一抄,抄出两锭银子,约莫百两左右,递给施忠,道:“施老丈,你且拿去过用着,日后父子总有团圆日子。我现在先替你报仇雪恨去也。” 说着一闪,早已经踪迹全无。施忠十分惊讶。 这夜,县衙忽然火起,等到扑灭了火,家人烨传县太爷身上短了一个脑袋,二太爷喉间多了一枝袖箭。看官可明白,这就是云中燕干的事。云中燕用血滴子摘了毛太爷脑袋,径奔法华禅院,就把这一节事,向净修述说了一回,回头道:“人龙哥,不是云中燕闯的祸,你如今可明白了。” 净修道:“云大哥,快过来参拜了年老爷。” 因指着羹尧道:“这位年老爷,真是旷世豪杰。” 年羹尧早站起身道:“这位英雄是谁?使这异样的革囊,我年羹尧从未见过。” 净修替两人介绍了,然后再把血滴子的作用说明。年羹尧大喜,重与云中燕施礼。 这夜,净修备齐客铺,请众宾分房住宿。年羹尧拖住云中燕,定要他同床共话。云中燕也爱年羹尧磊落,死心相结。次日,各路英雄,来的愈多,一个个都是躯干彪伟,武艺绝人。内中只有一个,名叫毕五的,短小精悍,为人很是机灵,年羹尧也特别另眼看待。那毕五道:“少林宗法,现在分为三家,是洪家少林、孔家少林、俞家少林。洪家少林是刚派,孔家少林是柔派,只有俞家少林,是刚中寓柔,柔中寓刚,最为了不得。” 年羹尧道:“吾兄所学,是否即洪家刚派?” 毕五道:“年老爷真好眼力,未见拳艺,已知宗派。” 年羹尧道:“因见吾兄矫捷精悍,有类鹰鸷,大异孔俞两家轻柔安详之道,是以知之。” 畅叙数日,众人于是与净修作别,分道扬镳,各自归各自去了。云中燕邀年羹尧山西一游。年羹尧原爱云中燕智巧,并也要赏览三晋风景,就一口应允了。两人并辔偕行,羹尧见云中燕虽朴㒘不通文墨,技艺便捷轻柔,气度从容安雅,心中便觉敬爱。一日,同客村舍,年羹尧一时兴至,要与云中燕比较武艺。云中燕笑道:“年老爷是翰院贵人,云中燕是山野草民,何敢轻于比试?现在这么着罢,向村舍人家借一个大号木桶来,我站在桶中,年老爷尽管拿刀斫我,要是一刀砍死,那是自己本顿不济,决不敢丝毫怨及年老爷。” 说毕,随向村人借了一口放米的米桶来,放在当地,云中燕跳入桶中,笑道:“年老爷,请斫罢。” 此时瞧热闹的人,早站了一圈。年羹尧执刀在手,心下踌躇道:“我拿刀口斫他,万一斫着了,可不是玩的,不如拿刀背斫罢。” 想毕,随道:“云大哥,小弟刀来了。” 云中燕笑道:“尽管请斫。” 年羹尧觑得亲切,挥刀而前,只斫得呼的一声,刀过如风。 欲知云中燕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七回 歼山魈幸仗奇人 聆师言悔失交臂 话说年羹尧尽力一挥,呼的一声,刀过如风,瞧云中燕时,早已敛身入桶,一点子都没有损伤。连斫三回,三回都是如此。村舍人家见了,无不瞠目吐舌。云中燕道:“咱们再换个法儿玩玩。” 年羹尧道:“怎么玩法?” 云中燕道:“请年老爷把我手足捆缚了,悬在空中,我自有本领会下来呢。” 年羹尧不很相信,问村中要了几根绳子,随道:“正缚还是反缚?” 云中燕笑道:“悉随尊便。” 年羹尧笑了笑,就把云中燕捆缚起来。先反缚了两手,然后再捆双足。手足总缚了数十道的绳,再用一条总绳一收,收成一个馄饨样子,提到杨树下,飞身上树,把他只一吊,高高的吊在树上。只见他奋身一决,跃起数丈,那缚他的绳子,早已断成一寸寸了。年羹尧叹服道:“云大哥,你这本领从那里学来的?我佩服你,真佩到个五体投地!” 云中燕道:“孔家少林,造诣至极,都能如此,云中燕何足道哉!” 年羹尧愈益叹服。两筹好汉,都有飞空蹑壁之能,伏虎擒龙之技,所以爬山越岭,露宿夜行,昼不避虎狼,宵不畏鬼魅。年福跟着这么英雄主子,水涨船高,胆气也自会加人一等。 一日,错过了宿头,主仆三人,就住在山中破庙里。时当夜半,月明如昼,忽闻远远两声怪啸,哀如巫峡之猿,惨类寡妇之泣,渐啸渐近。忽然阴风惨惨,昏雾漫漫,通明的月色,骤然黯淡。年福不禁毛发森竖,急叫道:“爷,鬼怪来了!” 年羹尧道:“别怕,有咱们在呢。” 云中燕霍地站起身,顾羹尧道:“不必睡了,年老爷。” 年羹尧坐起身来。 正这当儿,怪啸之声,忽然住了,山门之外,忽有女子叩门,不去理她。不意瞬间,这女子已经站立阶前,三个人都很诧异。瞧那女子,妆束态度,居然是个人,明眸皓齿,雾鬓风鬟,并且柳腰莲步,举止很是袅娜,见了年,云二人,慌欲下拜。年羹尧正色道:“有话速讲,不必下拜。” 那女子听了,低头弄带,很露出不得已的样子。半晌,觑着二人道:“小女子是前村童养媳,为遭翁姑虐待。” 云中燕笑道:“不必说了,我都已知道,你不是遭虐待逃出的么?逃出来要跟从咱们么?你知道天下英雄有一个云中燕么?你不安分守己,住在墟墓里,倒要以色魅人,你道云中燕也可蛊惑的么?快走快走!不要试我的钢刀。” 那女子听了大惊,倒退了数步,退至山门,重复转身回来道:“两位爷都是正人君子,既已窥破下情,何妨直言告禀。小女子也不甘干这无耻勾当,为妖魅所逼迫,也叫无可奈何。现在我去了,妖魅必然亲自前来,只有东北一书生家里,可以躲避,两位爷快走罢。” 说罢翳着月影,影影绰绰,及墙阴而没。 才一转瞬,怪啸之声又起,渐啸渐远,月色重又通明。年、云两人摩挲刀剑,静候妖魅到来。年福已经唬得面无人色,力劝主人离掉这里。云中燕道:“既是管家这么胆怯,咱们就陪他一行。” 年羹尧道:“也好。” 年福见主人允了,忙把行李收拾好了,拉出铁青马,问主人骑不骑,年羹尧道:“不骑了。” 年福就把行李装在马背上,自己也不敢坐骑,开出山门,拉着两匹马。云中燕、年羹尧各执兵器在手,三人照着那女子的话,向东北角行去。走不到一里,果见几间草舍,隐隐射出灯光来。行到草舍,推门入内,见一个书生,正在那里展卷朗诵。瞧见三人到来,并不起身为礼,只指指旁边的竹榻,叫他们坐下。年福见没有马槽,把马牵向舍后树上拴了,将行李搬了进来,执鞭侍立。年、云两人,就竹榻坐下。堪堪坐定,迅风暴起,走石飞沙,那碎石细沙,打在屋壁上,淅淅有声。一个一丈多高的妖怪,狞目豹齿,口如巨畚,站在门外窥伺,瞧那书生,依然朗声念书,宛如没事人一般。只见妖怪忽地奋然一跃,直扑进来,云中燕再也忍耐不住,飞身起迎。那书生忙把书一拂,云中燕还仆榻上。忽闻门外大声轰然,不异山崩岳陷,瞧妖怪时,已不知哪里去了。此时晨鸡远唱,天色已经大明,未几日上,走出舍外—瞧,见满地都是血迹。年、云两人,辞别书生欲行。那书生笑向云中燕道:“老哥本领果是不错,可惜功夫还没有到,怎么这样的轻敌?” 年羹尧问:“那妖怪呢?” 那书生道:“早已除掉。” 年羹尧大惊,忙问姓名。书生自言姓曹,名仁父,避乱来此,已有数年,不复出山矣。因凭两人武艺之优劣,并举其瑕隙,无不中窍。二人大为叹服。告别起行。 一路无话,不满一日,早来到锦屏山云家庄。云中燕陪入庄院,殷勤款待。这云家庄共有好多座庄院,都是云中燕伯叔兄弟,别院分居,已历两代。当下云中燕都引来与年羹尧相见,云中雁、云中鹪、云中凤,云中鹞、云中鸾,都是英雄意气,豪杰性情,自然一见如故。云中燕问云中雁:“郝老五生辰,二哥哥为甚不到?” 云中雁道:“嵩山毕五,郝老五那里到么?” 云中燕道:“会见的。” 云中雁道:“他问起过我没有?” 云中燕道:“不曾。二哥哥敢是与毕五有点子意见么?” 云中雁道:“此番我在路上,遇见一宗卖买,堪堪做到手,毕五随后就到,说这一宗卖买,是他从河南跟下来的,叫我得了巧宗儿,坏了江湖上规矩。我就驳他:‘从河南跟下来,路径很不对。就算你是真的,好好情商,我还肯让你一步,照你这一个样子,咱们倒要见一个高下再谈。’可笑他不知轻重,果然跟我掠起拳来,被我捉住一个破绽,踢了他一跤斛斗。他爬起身,羞惭满面的向我说了句‘后会有期’,就去了。事后追思,我也深自懊悔,不该跟他一般见识。咱们孔家派与他洪家派,宗派虽是不同,却同出少林一祖呢。” 云中燕道:“毕五说后会有期这句话,我看大有道理。也许在外面寻师访艺。现在咱们孔派,只有俞派的罗汉拳,堪称劲敌,也许他在学习俞派呢。” 云中雁道:“俞派拳,会的人很少,现在只有江南宿州张兴德,号为俞派专家,江湖上称他为双刀张,那也很容易的事,只消费点子跋涉,到江南去一瞧就明白了。” 云中燕道:“很可不必,咱们跟双刀张,究竟是闻名不曾见面,这是一桩,二来他收徒弟不收徒弟,咱们也未便干涉。” 年羹尧听在耳里,记在心头,知道江南宿州,有这么一个英雄,待当有暇,便专骑前往拜谒。 住了十多日,山西一带著名英雄,差不多交结了个遍。这一日,年羹尧忽萌归念,起别云中燕并云氏弟兄。豪杰行经,自没儿女辈临歧把袂的俗态,一声珍重,自奔程去了。临别,云中燕、云中雁兄弟,约定一过夏季,便来北京瞧年羹尧。 那年羹尧出游时光,堪堪是冬至前后,现在陌上花开,已经早春天气了。主仆两人,骑不卸鞍,马不停蹄,不过半月工夫,早回到了北京年府。此时顾肯堂师爷还在年府里,因为年遐龄、年羹尧父子感激他教育深恩,再三不肯放他走,供养在府中,朝夕请教。当下年羹尧见过父母后,便来参谒师傅。爷儿两个,就坐下谈起心来。年羹尧便把途中所见的风景、所遇的人物,一一说给师傅知道。又把那幅墨龙大画,亲手打开,请师傅赏鉴。顾肯堂也赞不绝口,再笑问年羹尧道:“老弟台,你知道这周浔是谁?” 年羹尧道:“没有知道。” 顾肯堂道:“南中有八大剑侠,论起他本领来,便是行如掣电,势堪排云,论起他丰度来,便是仙露明珠,松风水月;论起他品行来,便是天上闲云,人间野鹤。清便清到个绝人,侠便侠到个极顶。这周浔就八大剑侠中一人呢!” 年羹尧跌足道:“我真糊涂,这么的大侠,竟会交臂失之!” 顾肯堂道:“老弟台,不必可惜,这一班人,多半是天子不得而臣,诸侯不得而友,他要避你,招之不会来,他要就你,挥之不会去。倒是老弟台以后行事,对于这一班剑侠,不能不谨慎点子。” 年羹尧道:“他们的本领这么高超,咱们也学得到么?” 顾肯堂摇头道:“不能不能,咱们的技艺,是少林宗,内中虽有刚派柔派和派之分,终究比不上武当宗,他们都是武当宗呢。武当称为内家,少林称为外家,从初祖创艺时,已经显有轻重,何况如今!” 年羹尧听了不胜羡慕,遂问:“这八大剑侠姓名,师傅大概总知道。” 顾肯堂道:“一个姓曹,名仁父,峨嵋枪法,最是无敌,也会凑几句诗文。” 年羹尧道:“哎哟!这曹仁父,我也会见的。” 随把山中遇魅一桩事,备细说了一遍。 “一个姓路,叫民瞻;一个姓周,名浔,都会几笔画儿。周浔善画墨龙,民瞻善画飞應。民瞻画的鹰,都题有‘英雄得路’四个字。一个姓吕名元,一个姓白名泰官,一个姓甘名凤池,都有出神入化的本颔。还有两个,更要利害,一个是和尚,法名了因,一个是女孩子,姓吕叫吕四娘,就是浙江吕晚邨先生的小姐。” 年羹尧正在凝神静听,忽见家人送进一个帖子来,回道:“大爷,这个客来过有六七回了,每次回他大爷没有回来,不在家,他总要徘徊一会子才走的。” 年羹尧接来一瞧,不禁失声道:“哎呀!是他来了么?” 欲知来者何人,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八回 祯贝勒广制血滴子 年羹尧组织暗杀团 话说年羹尧接来一瞧,见帖子上写着:“世教弟张乐天顿首拜。” 喜出望外,慌忙迎接出来。 才到二门,见张乐天已经龙行虎步的走进来了。年羹尧紧行一步,两人携着手,相视而笑。年羹尧道:“想不到张兄此刻会来。” 张乐天道:“年兄,想煞小弟了,连候了你六七次,问问还没有回京,小弟焦躁得什么似的。” 年羹尧道:“承蒙眷注,小弟今儿才到。巧极了。” 说着,早迎入书室。值书房童儿献上了茶,二人坐下,密切谈心。张乐天道:“年兄今番会见的英雄,谅必不少。” 年羹尧道:“虽然认得几个,特出的人才,很是不多。” 随把别后的事,一字不遗,说了个畅快。这日,谈得入港,就留张乐天在家便饭。张乐天也不客气。从此之后,张乐天几乎无日不来,两人万分要好。只是年羹尧要回拜他,张乐天总竭力阻当,问他住址,也含糊不说。年羹尧见他行踪这么诡秘,心下很是动疑。 一日,张乐天来家谈天,谈到惬意儿,忽地发念要与年羹尧拜把子。年羹尧道:“咱们两个儿总算情投意合,既是情投意合,自应露胆披肝,现在极寻常的住址,犹且含糊不说,哪里论的到‘肝胆’两个字,既然论不到肝胆两个字,又何必拜这无谓的把子?” 张乐天道:“年兄,并不是我藏头露尾瞒着你,因为告诉了你,于你我的交情,就要大有关碍。好在缓掉一两日,你自会知道。现在咱们且端正拜把子。” 年羹尧驳他不过,只得应允了。于是择定吉日,拜过把子。叙起次序来,张乐天为兄,年羹尧为弟。张乐天道:“大弟,我在家排行居四,你只称我四哥,我称你大弟,更不必提名叫姓。” 年羹尧道:“谨遵四哥台命。只是咱们既做了弟兄,四哥的住址,可要告诉我了。” 张乐天道:“这个容易,今儿就带你家去。只是有一句话,先要交代你,咱们拜了把子,称呼已经定了,无论如何,不能更易。” 年羹尧道:“那个自然。” 当下套上了车,哥弟两个,各跨上车,得得而行。 —时,行到紫禁城口,年羹尧慌忙扣骡下车,瞧张乐天时,竟然驱车直入。年羹尧大惊,喊他不住,只得跟随入城。走了好半天,只见一所插霄于云的大宅第,中门紧闭,只开着东西角门。门上竖头额,琢着“敕建多罗贝勒府”七个字。张乐天到此下车,拖住年羹尧,只往里让。门上的家人,都垂手侍立,排列得雁翅一般。年羹尧瞧见这副势派,心里早明白了。 到了里面,见所有屏联扁额,都写有“贝勒四爷”字样,年羹尧忙着请安道:“原来四哥是贝勒爷,金枝玉叶,小弟谨遵四哥之命,不改称呼了。” 张乐天大笑道:“大弟,你真是可儿。” 看官,你道这张乐天是谁?原来就是当今天子康熙皇帝的第四位皇子,名叫胤祯,封为多罗贝勒,人家多称他做祯贝勒。这位祯贝勒诞生之夕,祥光煜爚,经久弗散。其母孝恭皇后,梦月入杯,华彩四照,才受的孕,所以都说他有点子来历。又生得天表奇伟,隆准颀身,双耳丰垂,目光炯照,吐音洪亮,加之天稟聪明,大智夙成,宏才肆应,有识者都知道祯贝勒必非久居臣下的。这位祯贝勒,偏也好学,不论是儒书释典、战策兵书,以及诸子百家、拳经剑术,没一样不学,没一样不精。并且纡尊降贵,并不以贝勒自尊,遨游各处,物色英維,收罗豪杰。见年羹尧家世清华,性情豪爽,遂倾心结纳起来。年羹尧既知张乐天是当今皇四子祯贝勒,自然格外的敬爱。祯贝勒面嘱年羹尧,叫他严守秘密,在人前只称自己是张乐天,所以年府中人,没一个知张乐天是皇四子的。 祯贝勒与年羹尧商议组织血滴子暗杀党,铲削强暴,诛戮奸凶。年羹尧道:“人倒够了,直隶河南山东山西一带英雄好汉,能听我号令,供我驱策的,约有百十来个,只是血滴子这东西,只有云中燕一个儿会做,怕有点儿费事呢。 祯贝勒道:“最好差人去问云中燕一声,这东西造起来,究竟费事不费事。” 年羹尧道:“云中燕兄弟约定,一俟秋高气爽,就要进京来呢。” 祯贝勒道:“那么只好等他了。” 时光迅速,转瞬八月中秋。过了中秋,忽一日,有两个鲜衣怒马的人,到年府来拜羹尧。年羹尧迎出,会见了,执手道故,欢笑如雷。原来这两个正是祯贝勒日夜盼望的云中燕兄弟。当下年羹尧亲去报祯贝勒。祯贝勒正欲吃饭,一得此信,饭都不及吃,披衣跨马,与年羹尧并辔而来。一进门,就问:“谁是云中燕兄,小弟渴慕久了。” 云中燕起身招呼。祯贝勒殷勤接待,谈吐之间,异常恳挚。云中燕不觉感激,于是就商量制造血滴子的事。云中燕道:“大难大难,此事不易着手。血滴子里面的四刀,都是纯钢折铁倭刀,请问向哪里去找这许多宝刀?只消有了宝刀,别的事都容易办。” 祯贝勒笑道:“那么不难,我家中现藏有一二百柄倭刀呢,取出来瞧瞧,不知配用不配用。” 云中燕道:“只要是倭刀,再没有不配用的。” 祯贝勒大喜。 次日,取倭刀来一瞧,云中燕连声夸赞,于是画出图样,注明尺寸,叫皮匠、铁匠分头按图制造,不到一个月,都已造齐。云中燕亲自动手装配,一总造成一百零七个血滴子。祯贝勒就把训练血滴子的事,交托了年羹尧。年羹尧点出了几个名氏,派人分头去请,如黄叶冈枫树林三龙、法华禅院净修、嵩山毕五等,都在其内。不到一月,差去的人,都已回来,报称各路英雄,都说遵命,只有嵩山毕五,他家里人说,已有三五个月没有回来,各处探听,也杳无消息。看官,你道嵩山毕五到了哪里去?果然不出云中雁所料,隐姓埋名,投师习艺去了。 且说年羹尧家里,从那日之后,每天总有异服异言的人望门投止,指名拜谒。年羹尧殷勤接待,不一日,人数早已到齐。年羹尧就把血滴子党训练起来,二十个人一队,共分五大队,前后左右中,每队各置队长一人,共计一百零五人。监军一人,专司侦查队众的勤惰,记录队众的功过,监器一人,专司修理兵械的损坏;统领一人,指挥全党队众,主持一切党务。赏功罚罪,进贤退不肖等种种要政,均由统领一人主裁。年羹尧自己做了统领,云中燕做了监器,净修做了监军,枫树林三龙,并云中雁、云中鹤做了队长,从此血滴子飞行天下,干那骇目惊心的事,民间没缘没故丢掉脑袋的,不知凡几。有时两人并肩同行,才一转瞬,一个人已经横尸在道。因此民间把血滴子鬼神般畏惧,妖魅般防备。 一日,中路血滴子队长张人龙,飞骑护送一人到客店,扶进房中,揭去蒙的被儿,众党员围住瞧时,见血淋淋两足,齐胫截掉,众党员大惊失色,齐问这是何人。张人龙道:“监器云中燕快到了,他到了,你们自会明白。” 说着时,窗外有声飒然,如梧桐叶落般飞进一个人来,正是云中燕。云中燕笑问张人龙道:“万金良药,幸喜办到手了。” 张人龙道:“快给他敷上罢。” 于是大众帮同先把那人扶上床去。云中燕亲手替他敷伤口,一面叫煎侵汤把他灌。才灌上三五匙,那人一口气回了过来,张开眼道:“哎哟!这里是什么地方?” 云中燕道:“毕五哥,你醒过来了。” 毕五道:“那不是云大弟么?我怎么会在这里呢?” 原来这嵩山毕五,自受了云中雁一拳之亏,发愤力学,隐姓埋名,跨上一头健骡,走向江南而来。一日,行至徐州地界,遇着一个少年,姓邓,名叫锦章,言谈很是投机。毕五留心细看,见邓锦章行动举止,确是俞家学派,心中不觉暗喜,遂竭力跟他亲近。一是有心,一是无意,自然交结得异常愜洽。这夜,两人就住在一个店里,剪烛谈心。邓锦章自称奉了师傅之命,从山东办事回来。毕五就问尊师是谁。邓锦章道:“咱们师傅,南北各省颇颇有名,姓张名兴德,一手俞派拳棒,祖传两柄双刀,神出鬼没,江湖上都称他做双刀张。” 毕五听了,故意做出忻慕的样子道:“可惜我汤龙不早遇见我兄,不然,咱们早做了同学三五年了。” 邓锦章道:“汤兄愿意从学,小弟愿为引进。” 毕五道:“那是求之不得之事,小弟实是感激。” 原来这汤龙就是毕五的假姓名。 当下假汤龙随了邓锦章到宿州,叩见张兴德。锦章替他竭力说项。张兴德道:“老夫也不过仗着虚名儿混一口饭吃,谁有真实本领呢。汤兄千里远来,恐怕有负你的来意,我看还是另请高明的好。” 邓锦章跪下苦求,张兴德碍不过情面,才答应了。假汤龙立刻备上贽仪香烛,参谒师傅师母,又与众同学,一一相见。这双刀张名下,从学的足有一二十人,论到就学之勤,事师之敬,与同学之和气,要算这未学新进汤龙为第一。偏偏这位师傅,不很瞧的他起,待他很是落寞。汤龙毫不在意,还时时拿酒食来孝敬师傅,并分餽各同学。张兴德间一受之而已。邓锦章很是不乎。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九回 隐姓名偷学罗汉拳 矜艺术陡遭刖足祸 话说邓锦章很是不平,常借事探问师傅所以疏远汤龙的缘故。张兴德终不肯说。汤龙于各种拳艺,进步非常迅速,屡屡请益,张兴德颇难对付。汤龙对于邓锦章,却非常要好,邓学技时有未至,汤龙时时从旁指点,因此邓锦章十分感激汤龙。 一夕,汤龙与邓锦章谈论技击。汤龙道:“闻得俞派以罗汉拳为最精,是不是?” 邓锦章道:“怎么不是!咱们师傅最精的,就是罗汉拳。” 汤龙道:“此技第八解第十一手作何形式?烦你代为探问。我于这一解,颇为疑惑。师傅尊严,又不敢擅问。” 邓锦章道:“这是很容易的事,我就去问师傅是了。” 说着,起身欲去。汤龙拖住道:“快休如此,师傅多疑,你这么询问,定然要穷根究,必不会告你。” 邓锦章道:“那么,怎样探问呢?” 汤龙道:“后日,是师傅生日,咱们醵金为寿,俟他老人家饮酒微酣时,你就有意无意的问他。只说外间人议论,这一解失传已久,现在没有会的人,此语确否。师傅倘然见告,必须留心静听,不必多问,启他的疑心。你听到了,就转告我知道。” 到了这日,众门生醵金为寿,张兴德异常高兴,喝了八九壶的酒,邓锦章乘间询问。张兴德时已半醉,不觉多口回答。邓锦章告知汤龙。汤龙喜极,再三称谢。次日晨起,汤龙忽失所在。众门生告知师傅。张兴德顿足道:“果然我怀疑不错,你们快瞧瞧,马棚里我那一个健骡在不在,要紧要紧!” 原来张兴德有一头健骡,日行五百里,是关外一个商人赠的。当下邓锦章奔到马棚一瞧,哪里有骡子的影子,回报张兴德。张兴德道:“锦章,你昨晚为什么替强盗做侦探?” 邓锦章道:“徒弟实不知情,求师傅恕罪。” 张兴德道:“不知情也还罢了,他进来时光,我心里就疑惑,因欲徐观其变,没有说破他,不意被鼠辈先觉,此人曾为孔家手法所困,他知道此技,只有俞家能够破掉,必是学得没有完全,所以辗转窃取。这一情节犹可原,偷我的骡,明明心怀不良,有意相陷了。幸喜这一着我早已料到。锦章,你赶快到州衙去报案。” 众门生道:“骡行迅疾,怕州里捕役追不及呢。” 张兴德道:“不必多讲,快去快去,迟了怕有祸呢。” 邓锦章遵命到州衙进状。过了两天,没有消息。张兴德又亲自诣官,请为追比。衙门中人,都笑张兴德做了镖师,家里遇盗,还不瞒着人,大张晓谕的闹开来。 不意歇掉月余,本州州衙忽接着一角缉捕公文,是河南归德县来的。内称有贵官南归,遇盗被戕,贵重物品,尽被劫掉,该盗遗有一骡,骡身烙印,有认识的说是张某之物等语。州官检査张兴德控追状纸,移至归德,才得没事。张兴德闻知此事,立即具金入署,请赎原骡,一面遣散门徒,告别乡里,奋然道:“我在江湖上走了二十多年,从不曾失过手,不意今回败在鼠辈手里。我此去跨骡寻仇,不管山南海北,地远天高,找不着这小子,誓不回来!” 妻子牵衣哭阻,哪里阻挡得住。一日,骡子解到,张兴德便跨着去了。 却说假汤龙赚到了罗汉拳第八解第十一手,即忙离掉宿州,恢复他的嵩山毕五本来面目。行到归德地界,遇见一起南旋的贵官,心中一动,暗忖,张兴德那么古怪,何不先陷他一陷,然后再想法子救他。当下就动起手来。虽有几个保镖的,哪里够他一挥发,一时财也掳了,人也杀了,临走,还遗下一头骤子,种下这么一个祸根子。总算是报答师恩,把赃运回了家里,单人匹马,欲投锦屏山云家庄,与云中雁一较上下,不意在路遇见了几个老伙伴,谈起别后情形,毕五就把找云中雁较量的话,说了一遍。伙伴道:“咱们同去走走。如果到了闹不开的地方,也好解劝解劝。” 于是结伴同行。 行了两日,忽然遇见一乘骡车,车中一男一女,女的是个姑娘,男的是个老头儿,瞧模样仿佛是父女,看他去迹来尘,知道行囊中金银不少。毕五不禁馋涎欲滴,向伙伴打了个暗号,跟着车儿走。一时打尖,见父女两人下车,行李无多,只有两个铜瓮,铜色金黄闪烁,光可鉴人。每遇打尖,总是亲自提携,瞧光景很是郑重。这夜,在客店里,忽然又来了个美少年,意气豪华,举动阔绰,跟老儿父女,相聚甚欢,次日,老儿命具了花烛,叫那姑娘与美少年就客店中举行合卺礼。老头儿赠嫁,就只两个铜瓮。这姑娘做了新娘,明璫翠羽,金钿玉钗,美丽宛似天人。这许多装饰品,都非仓猝办的到的,见他一件件都从瓮中取出。铜瓮并不甚大,怎么能够取之不竭,用之无穷?到了夜里,新人卸装,依然一件件置放瓮中,那老头儿自从女儿女婿合卺之后,早忽忽地跨着马去了。 毕五此时,再也忍耐不住,所谓艺高人胆大,带了两个伙伴,拨门而入,见室内灯火微明,静悄悄声息俱无,毕五放出夜行工夫,鹭伏鹤行,行近床前,揭开罗帐一瞧,见一对新夫妇,跏趺对座,合目养神。毕五手举钢刀,尽力斫去。斫到那两人身上,软如棉絮,柔若无骨。那少年也不惊慌,也不恼怒,徐问道:“你们要钱财么?在床下瓮中,拿了去就是了。” 毕五极力提掇,可也作怪,这小小两个铜瓮,竟然不能移动分毫。心中暗诧,平时三五百斤重东西,常常提掇,怎么今儿这么的不济?知道所遇必是异人,忙欲退出。两个伙伴,早挥刃而前,连床劈下。美少年恼得性起,跳下床,只把衣袖一拂,两个伙伴,都跌向窗外去了。美少年笑顾毕五道:“你是否是盗魁?” 毕五知道逃已不及,只得应了一声:“是。” 美少年道:“蒙你光顾,想必是要我这两瓮了。” 随向床下提出两瓮,轻如无物,放在地中,指道:“你拿了去罢。” 毕五用力提掇,重若万钩,依然丝豪不动。少年笑道:“这么娇怯,如何还做强盗?去罢去罢!” 毕五唬得极汗满身,逃了出来。回到房中,—夜不曾合眼。 次日少年夫妇驱车东行。毕五好奇心胜,暗暗跟随,要瞧一个究竟。遥尾了二十余里,少年忽地回转头来,喝道:“你不要活命么?” 嗔目一叱,电光从眼睛里直射出来,相隔十多丈,已绕到毕五身上。毕五的双足,才被这电光绕了一绕,其凉如水,早已昏绝过去了。两个伙伴追上瞧时,见毕五两脚,都已齐胫刖去,唬得魂不附体,顾不得毕五,各自逃命去了。恰好云中燕、张人龙等一众血滴子队经过,见了这么一个刖足血人儿,都哗噪起来。云中燕眼快,叫道:“这不是毕老五么?怎么这个样子?” 张人龙道:“哎呀!这是被神剑斩的。离此七十里,有一个神拳王瑞伯,家有良药,可以医神剑伤痕。” 云中燕道:“王瑞伯,是浙江宁波人,我也认识。既是这么,药我去取,你们快扶他店里去。” 张人龙道:“好好。” 于是分道扬镳。云中燕自向王瑞伯家取药去,张人龙便扶毕五上马,平卧妥贴,鞭马飞行。行到夕照衔山,才抵客店。突如其来,因此众人都不很明白。 当下用药替他敷上创口,用葠汤把他灌醒。毕五张开眼道:“云大弟,我怎么会在这里呢?” 云中燕就把路过相救的话说了一遍。随问:“毕五哥,你受了谁的作弄,狼狈到这个样子?” 毕五叹了口气道:“从今后,我可不敢气傲了。泰山虽高,泰山之上有青天;江海虽大,江海之外有大洋。这一回的事,说出来又是惭愧,又是惊骇。” 云中燕道:“怎么毕五哥也会惊骇呢?” 毕五先把受了云中雁一拳之亏,立志寻师习艺,隐姓埋名,在江南地方,巧遇了个邓锦章,如何同到宿州,如何参谒双刀张,双刀张如何不肯收留。云中燕道:“此公巨眼,一眼即知真伪,真是名不虚传。” 毕五又把邓锦章如何苦求,双刀张如何应允,自己如何用手段笼络同学,如何密偷拳艺,窃骡宵遁。云中燕道:“毕老五,你这一着棋子太歹毒了。” 毕五道:“一来怕他追来,二来引他到了一条路上,可以多一个帮手。” 遂把到了河南如何做案,如何遇见父女两杰,如何动手,如何受亏的话,说了个仔细。云中燕道:“毕老五,你这祸闯的真不小。双刀张的能耐,你总知道,他受了你这么作弄,难道肯善罢甘休不成?我怕他这时光早到河南来找你了。” 毕五听了,顿时踌躇起来,停了半晌道:“云大弟,你真料事如见,此事如何料理,还得你想一个法子。” 云中燕道:“此事且慢着,现在还有一桩很要紧的事。” 毕五道:“还有何事?” 云中燕道:“就是你利害切身之事,你自己瞧瞧,现在双足被刖,寸步难移,那不是最要紧的事么?” 毕五道:“云大弟,一句话提醒了我,双足被刖,不能复生,如何想法呢?” 张人龙道:“云兄最有巧思,此事还是求求云兄罢。” 毕五听了,果然哀恳云中燕。云中燕道:“法子不难想,只是问你,今后还与云家作对不作对?” 毕五道:“那原是我一时之错误,再不作对了。” 欲知云中燕如何回答,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十回 年羹尧巡抚蜀省 陈美娘卖艺南京 话说云中燕见毕五这么说了,笑道:“我不过跟你玩呢,要不肯救你时,也不扶你这儿来了。” 当下取了材具,就动手制造起木脚来。不过一天工夫,早已制造成就,穿上鞋祙,直与真的一般无二。云中燕又教他扎缚之法,扎上了,虽不能够步履如飞,倒也可以行走自若。 云中燕陪他到京,见过年羹尧。年羹尧叹息道:“从此毕五兄只能长枪大戟,在战场中见本领了。” 此时年羹尧囚大考翰詹,考了个一等第二,已经开坊为大翰林。祯贝勒跟他愈益亲密,无日不会,无天不来。祯贝勒来的时候,总是不带从人,一个儿直入卧室。年府中上上下下,没一个知道他是多罗贝勒的,只晓得是大爷的好友张乐天。只有年福,为是羹尧心腹老仆,略有四五分明白。羹尧也暗地嘱他不准泄漏与人,因此愈没人知道真相了。 那班血滴子,满布天下,飞行探听,因此内而宫廷,外而督抚,一举一动,瞬息皆知。祯贝勒有时有特别事故,要血滴子侦探,或是亲到年府交代,或是亲笔写字条来知照。那血滴子的月俸,亦由祯贝勒按月送来,经年羹尧匀派支付。各路血滴子,各听各路头领命令,各路头领,都听候年羹尧指挥。年羹尧做了大翰林,有专折奏事之权,既有这许多血滴子的耳目,或是条陈国事,或是动辄弹劾,比众的灵捷,比众的锋利。上头见他言皆有据,事尽可徵,自然格外的相信,官运就来了,屡蒙宸赏,不次超迁。到这年年底,居然升到了内阁学士。 那年羹尧在内阁学士任上,大展经纶,替祯贝勒不知立下几许奇功异绩。就以外面现露的几桩瞧去,如皇太子忽遭罪废,皇十四子忽被远遣,鄂尔泰、张廷玉、隆科多等一班大臣,忽暗与祯贝勒交好等,已经功侔开疆,劳等建国了。众大臣见年羹尧强干精明,材堪大用,便不约而同的特折保奏。朝廷降旨,放了他四川巡抚。那年羹尧一生受了那顾先生的好处,合他寸步不离,便要请他一同赴任。顿先生无所可否。 这日年羹尧陛辞下来,便约定了顾肯堂先生,第二日午刻,一同动身。次日才得起来,便见门上家人,传进一个简帖,合一本书来,回道:“顾师爷今日五鼓,觅了一辆小车儿,说道先走一程,前途相候,留下这两件东西,请老爷看。” 年羹尧听了,便有些诧异,接过那封书一看,只见信上写着“留别大将军钧启”,心下㸃㸃道:“顾先生断不至于这等不通,我才作了个抚院,怎的便称我大将军起来?” 又看那本书封的密密层层,面上贴了个空白红签,不着一字,忙忙的拆开那封看,只见上写道: 友生顾綮留书,拜上。 大将军贤友麾下,仆与足下,十年相聚,自信识途老马,底君于成,今且建牙开府矣。此去拥十万貌貅,作西南半壁,建大业,爵上公,炳旗常,铭钟鼎,振铄千秋,都不足愍。所虑者,足下天资过高,人欲过重,才有余而学不足以养之。所望刻自惕厉,进为纯臣,退为孝子。自兹二十年后,足下年造不吉,时至当早图返辔收駅,移忠作孝。倘有危急,仆当在天台雁宕间相会也。切记切记。仆闲云野鹤,不欲偕赴军门。昔日翩然而来,今日翻然而去,此会非偶,足下幸留意焉。秘书一本,当于无字处求之。其勿视为河汉。顾綮拜手。 他看了这封简帖,默默无言,心下却十分凛惧,晓得这位顾先生大大的有些道理,料想着人追赶,也是无益。便连那本秘书,也不敢在人面前拆看,收了起来。到了吉时拜别宗祠父母,就赴四川而去。 年羹尧外放之后,血滴子总头领,便由祯贝勒亲自充当,因此内外消息,倒没有先时的灵捷。不过祯贝勒有什么疑难事情,要与年羹尧商议,京蜀相去虽遥,依然可以朝发夕至。年羹尧在抚院任上三年,把四川治到个路不拾遗,山无盗贼。恰值川陕总督出缺,真照了顾先生的话,拥有十万貔貅,作西南半壁了。一言交代,暂行按下。 如今且表那剑创毕五的—对儿新婚夫妇。这美少年姓甘,名凤池,殿居八大剑侠末座。这八大剑侠,都是残明孤忠国姓延平王的余党。延平嗣王自从东宁失守,国基残破之后,雄兵星散,猛将云沉,独这八个大剑侠,心存故国,志切同仇,耿耿孤忠,百死不变,在各处地方,做那行侠作义的事。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甘凤池一日行到南京地方,遇见一个卖解老翁陈四并陈四的女孩子陈美娘。陈美娘奉了陈四之命,卖艺招亲,谁要胜了,就配给谁为妻,已经卖过两日,没有对手。这日,已经是第三日了,满城中茶坊酒肆,都是纠纠桓桓之士,一半是好胜,一半是好奇,还有几个,是真心要老婆的。甘凤池到处,都听人夸说这姑娘怎么标致,怎么漂亮,手脚怎么活泼,怎么灵捷,谁胜了她,娶得这么一个老婆,真不枉人生一世。凤池听了,不很明白,因走入一家酒楼,沾了两角酒,喝着遣闷。只见邻座两人,在那里喝酒讲话,一个道:“卖解的父女两个,可真有点本领,只要瞧坊中那两个铜瓮,瞧出去不很大,不知怎么,重得了不得,有水牛般力的人,休想移动他分毫,他父女两个,却移东移西,轻如无物,因此有入场较艺的人,他们必先叫他搬移这两个铜瓮,—百个人里,难有一二个移的动。移的动铜瓮,才准他交手较艺。这两个铜瓮,差不多是武场中报名挂号。” 那一个道:“我初意也要显显手段,后来见师傅师兄很多人,兴透透来了,连铜瓮都搬不动,白出丑,所以也死了这一个心。” 凤池心想:“既是这么传说得,这卖解的父女,本领想必不错,我倒不妨去瞧瞧。” 正想着时,有两人走进酒店来,一见凤池,笑道:“小凤也在这儿么?咱们早知道你,所以结伴儿吃你喜酒来了。” 凤池抬头,见是白泰官、吕元,随起身欢迎出来,一手执住白泰官,一手执住吕元,笑道:“真想不到咱们会在这儿会面的。两位伯伯几时到此?寓在哪里?” 随喊小二添上杯筷,换上酒菜,请白、吕两人坐下,细问行踪。吕元道:“去秋在厦门分袂时,你师傅路民瞻,不是约我们同游天台雁宕么?彼时你也在座,咱们都是实心人,说一是一,说二是二的。不意你师傅竟会哄人的,咱们两人在天台山候了他半个月,不见影踪,到绍兴吕晚邨先生家,住了几天。” 凤池道:“四娘在家没有?” 吕元道:“在家。” 白泰官插口道:“这吕四娘,虽只有十二岁,已出挑得美人儿一般了。” 吕元指着凤池道:“即如他,说是十五岁,有谁相信?” 随向凤池:“你师傅为甚这么失信?” 甘凤池道:“了因禅师邀请师傅画鹰,就此住下了。我师傅脾气,就是这么不好,一味的随意。要是高兴,一住下,一年半载,再不想走;要是不高兴,一刻也不肯停留。” 白泰官道:“那也是各人的脾气呢。小凤,你知道咱们在这里,是什么怠思?” 甘凤池道:“小侄没有知道。” 白泰官道:“都为的是你。” 凤池愕然不解。白泰官道:“现在可不用咱们操心了。” 凤池道:“白伯伯愈说愈玄,小侄愈不懂了。” 白泰官道:“这有甚么难解之处。凤侄,你年纪也不小了,理应办一个侄儿媳妇,我与吕兄两个,背地里不知商量了几多回,要给你做媒。凤侄,象你这么英雄气慨、儿女心肠,须得要有隐娘、红线之能,西子、南威之色,才配的上。你想罢,我这侄儿媳妇,难找不难找?到吕晚邨家里,原要与你提亲,无奈这老头儿,实是难说话,所以我们两人都没有开口。前儿到这里,无意中遇见陈美娘招亲这桩事。这陈美娘,虽是卖解人家孩子,言谈举止,很是不俗,模样儿也不错,本领也不弱,合你真是好一对儿。不意你也早来了,不用我们操心了。” 甘凤池道:“承蒙伯伯抬举,不知小侄有福命没有呢?听说人家有两个甚么铜瓮,重的了不得,好多英雄好汉,都移他不动。” 吕元道:“他们外功,自然要出丑了,你我又何必说客气话呢?” 白泰官望了望日影道:“时光还不晚,咱们吃了饱,同去瞧瞧。” 于是催饭来吃了,要水洗了脸,会了钞,三人走出店门。 甘凤池跟白、吕两位抹角转弯,走了好一会子,闻得人声如潮,知道离拳场已经不远。一时走到,就见人山人海,彩声如雷。三个人排众直入,只见一个和尚正在那里搬移铜瓮呢。白泰官道:“怎么出家人,也到这儿扰来了?终不然和尚也想娶老婆不成。” 甘凤池道:“想来也无非要显点子本领呢。” 甘凤池口里虽合白泰官讲话,那一副眼光,早注意到陈美娘身上。只见她头上罩一方大青绉绸包头,从脑后燕尾边兜向前来,拧成双股儿,在额上扎一个蝴蝶扣儿。上身穿一件大青绉绸箭袖小袄,腰间系一条大青绉绸重穗子汗巾,一面穿一件大青绉绸甩档中衣。脚下蹬着一双青牛皮平底小靴子,那靴尖上亮晶晶仿佛是铁片儿。芙蓉脸上,挂一层威凜凜的严霜。杨柳腰间,带一团冷森森的杀气,一言不发,站在那里。那双凤目,不转眼的注着和尚,凤池回眸瞧那和尚时,只见他手举两个铜瓮,运动如飞,只见场主陈四站出身来,向和尚拱手道:“大师傅,你的本领我已经知道,咱们结一个朋友,再不必较量了。” 欲知这和尚如何回答,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十一回 鸳鸯拐扫除恶煞 双鲤鱼订就良缘 话说那和尚听了陈四一番话,斜眯着那双色眼,不住扫量美娘,停了好一回,才笑吟吟的道:“四老爷,咱们江湖上可以不讲信义的么?你既然说过比武招亲,我既然上来了,自然比赛比赛。” 陈四道:“且住,你要比赛,安着甚么心?” 和尚道:“自然安着好心肠,终不然倒安着坏心肠。比赛输了不必说,倘然天可怜见,赢了你千金小姐,自然做你的坦腹东床。” 陈四怒道:“你说点子什么?” 和尚道:“目下大清世界,喇嘛僧原可以有老婆的,你不过要找一个女婿,管甚么僧呀俗呀。” 陈四怒道:“秃驴安敢无礼!” 就伸手奔了过去。那和尚早预备了,笑道:“陈四老爷,说一句不怕你恼的话,我此番上来,原要与我新夫人见一个高下。现在新夫人没有来,你老丈人倒先找上我来了,纵然胜了你,又不能拿你当作老婆。” 陈四大怒,喝问:“你这秃驴叫甚么名字?你陈四爷拳下,不打无名之辈。” 和尚道:“你少大师傅,法名慈云,乃南中八大剑侠了因大师傅徒弟,做你的女婿,可也不曾辱没你门楣。” 当下各自站了地步,彼此把手一拱,先道一个“请”字。和尚把左手拢着右拳,让陈四先打进来,自己再破出去。陈四也丢个门户,一个进步,便到了那和尚跟前,举起双拳,先在他面门前一幌。这一记,拳经上有名的,叫做“开门见山”,却是个花着儿。破这个架式,是用右胳膊横着一搪,封住了面门,顺着用右手往下一抹,拿住他的左腕子一狞,将他身子拧转过来,却用右手从他脖子右边反插将去,把下巴一掐,这名叫作“黄莺搦膆”。 和尚见陈四的双拳到来,就照式样一搪,不想陈四把拳头虚幌了一幌,踅回身去就走。和尚一见,知道他变了样儿了,一个进步跟下去,举手向陈四的后心就要下手。这一着拳经上名儿,叫做“黑虎偷心”。陈四一闪身,早打了一个空,身子往前一扑,陈四趁势一脚踢将去。和尚真也了得,托地一跳,避过了。旋转身,紧叠中食两指运足气,照陈四耳跟后插来。这一下拳经上名儿,叫作“蜜蜂进洞”,厉害无比,打着了肛门突出三寸而死。 陈四大怒,放出看家的本领,回身闪过来拳,甩开左脚,一回身,镗的一声,正踢在慈云和尚右肋上。慈云哼了一声,才待还手,陈四收回左脚跟向地下一碾,轮起右腿,甩了一个旋风脚,拍,慈云左肩胛上早着了一脚,站脚不住,咕咚跌了个狗吃屎。这一脚叫作“连环进步鸳鸯拐”,是陈四的绝技。后来陈四传给何副戎,何副戎传给他女公子何玉凤。所以后来《儿女英雄传》上十三妹大破能仁寺,也是这个手法。 当下慈云和尚羞惭满面,爬起身,向陈四拱手道:“后会有期。停三年咱们再见。” 跳出场子,向人丛里一挤,早影踪儿都没有了。 瞧热闹的人,早轰雷似的拍手称快。白泰官、吕元就撺掇凤池道:“小凤,你可以上场献技了。” 甘凤池笑应一声,唰,纵身入场,抱拳拱手道:“小子甘凤池,方才瞧见老丈拳脚灵捷活泼,巧妙神化,十分佩服,不觉一时技痒。小子自揣身分,万不敢与老丈较长论短,倘蒙宥我不恭,就女公子手里,赐教一二,小子受赐多矣。至丁先运铜瓮,自当遵例举行。” 说毕,捋起衣袖,踅过去,提起两个铜瓮,玩球似的玩。场上场下,一片彩声,早轰雷似的哄起来。 陈美娘见甘凤池,剑眉星眼,猿臂狼腰,站在人前,宛如一株临风玉树,真是个好男子,美丈夫。先有几分合意,也不等老子命令,走出场,笑向陈四道:“爹,孩儿就与这位较量儿手罢。” 甘凤池大喜,卸去长衣,各立了门户,就比较起手来。棋逢敌手,将遇良材,斗有半个时辰,把场上场下的人都看呆了。美娘一时性起,飞起左脚,拍的踢去,那靴尖儿险些勾着凤池眼珠子。凤池忙用口儿叼住靴尖。美娘一笑,跌倒在地。陈四忙过来扶起。凤池作揖道:“小子一时卤莽,尚恳老丈恕罪。” 陈四道:“小女输了。” 甘凤池道:“此乃女公子自己跌下,不干拳技之事。” 吕元、白泰官排众而入,与陈四相见。陈四问凤池道:“这两位是谁?” 甘凤池道:“都小子的前辈。” 一一介绍毕。陈四道:“八大剑侠中著名的白泰官、吕元就是两兄么?” 二人应了声“是”。陈四喜道:“我久慕八侠大名,一竟要会,一竟没有会到,不意今儿在这里,一朝面遇三侠,何幸如之!” 白泰官道:“陈四兄,我有一句话,先要请教。” 陈四道:“我兄有甚见教,尽说不妨。” 白泰官道:“我兄此番比武招亲,不是说过谁要胜了女公子,就招谁为佳婿么?” 陈四道:“这是有的,大丈夫一言既出,决无翻悔,就请两公为执柯如何?” 吕、白二人大喜,随回身向甘凤池道:“恭喜恭喜。” 陈四道:“这里不是讲话之所,就请三位到小寓中一坐如何?” 当下收了场子,男女五人,同向寓中来。 陈四的寓,在三山街尽头,一时行到,陈四让进寓中,叫美娘与吕、白两位见礼。美娘腼腆,福了两万福,回身走入里间去了。陈四道:“兄弟有志邀游天下名山大川,就为这个赔钱货累人,举动不得自由。现在她有了着落,我也可以脱然无累了。” 当下陈四向凤池要定礼。凤池就把身上佩的那个白玉双鲤鱼解下来递给白泰官。白泰官接来。双手转递与陈四。吕元叫凤池叩见岳丈。凤池便恭恭敬敬叩头见礼。陈四不亢不卑,答了半礼。陈四道:“给了骨肉,便是一家人了。贤婿,我有句肺腑的话跟你讲。咱们美娘长你一岁,论到男婚女嫁,却也不算过早。今年凉秋风起,我就要瞻嵩岳、渡黄河、越秦岑、叩函关,西游陇上,一览周秦汉唐遗迹。然后由陇入蜀,遍历剑阁栈道诸险,浮长江而下,东至浙江,登会稽、探禹穴,一穷天台、雁宕之胜。我这游兴,万万不可为你所误,你须赶快预备,准立秋前娶了去。” 甘凤池道:“岳父尊命,自当敬从,只是小婿受过舅舅养育深恩,离家五载,未曾归者。这婚娶大事,似宜禀过舅舅,才能举行。此刻回去,备办起来,立秋前怕已不及么。这一层倒要先行禀明,恳求岳父原谅。” 陈四道:“这是孝义的正当,谁好阻止你呢?只要你见了令母舅,禀命之后,立刻赶来就是了。” 吕元道:“咱们几个人,都是行云流水似的,今儿在这里,明儿在那里,浪迹萍踪,再没有个定所,要找也没处找,我看不如趁我们两位大媒都在,就今月今日,举办了婚礼,让我们也喝一杯现成喜酒。陈四兄,你看如何?” 陈四道:“倒也爽快。” 甘凤池道:“这个断断不敢遵命。我甘凤池身负奇冤,家遭惨祸,孑然一身。倘没有舅舅收留,姓甘的早没有种子了。舅恩似父,见舅如娘,婚娶大事,如何好不禀命?这是一层。再者我十一岁上,与师傅相遇,学艺五年,这五年中音问不通,没一时,没一刻不想到舅舅,只因遵着师傅教训,不敢私自回家,现在舅家离此咫尺,一苇可航,倒有背着舅舅先娶老婆之理。” 白,吕二人齐道:“正是你有奇冤惨祸,我也听你师傅说过,一竟要问你,一竟没有问得,你到底遭的是何等冤祸? 甘凤池道:“此刻不便讲,且待报过大仇之后,再行告禀。” 陈四翁婿关切,也再三的盘问。甘凤池道:“实不相瞒,遭难时光,小婿才及周岁,经奶妈子抱出,逃至舅家,内中情节,须得问舅舅才明白呢。” 众人听得这么说,只得罢了。 谈了一回闲话,凤池与白、吕两人起身作别。陈四道:“两位兄台,小弟还有一句话:咱们作事,总以爽气为主,不必拘定俗例。小女于归时,二位倘然无暇,断乎不敢起动。” 又向凤池道:“过了立秋,我们便在河南地方候你,约明暗号而别。” 当下吕、白二人邀凤池到寓中住了一宵。次日,各向前程,凤池说:要镇江去瞧舅舅。吕、白二人说要北京去,见见血滴子,到底怎么的利害。三个人行到歧路,一声珍重,伯劳东去雁西飞,各奔前程而去。 却说甘凤池行到江边,恰好江船要解缆,凤池跳上船,船主点篙开行。这夜,月明如昼,又兼着顺风,船主拽起风篷,一叶扁舟,冲着滚滚江涛,箭一般的驶。满江月色,映着江流,宛如万道金蛇,一片雪练,挑逗得甘凤池不住口的喝彩。正在赏览江景,忽地风篷落下,船不动了。船主兄弟两人,从艄栅底里取出两柄雪亮的镔铁板刀来,各执了一柄,一个守住了船艄,一个便恶狠狠的走向船头来。镔铁板刀,映着月色,愈益耀眼生光。众乘客见了,都打一个寒噤。那船主走到船头,向舱里一站,大喝道:“省事的赶快脱下衣服,免得老爷动手!” 众人瞧他时,这船主足有四十来年纪,眼露凶光,眉现杀气,掠着镔铁刀,大有逢人便杀之势。满船中乘客二三十人,瞧见这个凶势,都不禁瑟瑟地抖将起来。 欲知甘凤池等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十二回 谢品山追述灭门祸 甘凤池立志报前仇 话说甘凤池见两个水贼装模作样的恫吓乘客,心里不禁暗笑,忖道:“这种狗一般的人,诛掉他徒污我宝剑,很不值得;放他在此,又为行旅之害。眉头一皱,忽地生出个计较来,叠了食中二指,向船头上那个轻轻一点。那水贼早似中着电气似的,麻木住了,擎着板刀,呆立在那里。凤池又把船梢上那个也点住了,随问众人道:“咱们乘客里有会使船的么?” 早有四五个人,应声说“会”。甘凤池道:“有会的最好,咱们同舟共济,大家辛苦点子,渡到了镇江再说。” 四五个乘客,才待动手,瞧见两个水贼凶恶的样子,早又唬住了手。甘凤池道:“别怕别怕,早吃我点住了穴,不中用的了。” 说了两遍,众人才胆大了,拽起风蓬,依然使风而行。 行了一日一夜,已抵镇江码头。江上江下的人瞧见两个水贼怒目持刀,都各诧骇。凤池知道他们不能为恶,于是用手法把他们点醒。不意在官人役,早已持链下船,把两水贼一古脑儿锁了去,自然官法如炉,还他个恶人恶报,我也没暇去写他。 如今单表甘凤池,到了镇江,便向离城五里之谢村来。久客乍归,听到两岸乡音,心中倍觉欢喜。行至村口,只见舅舅谢品山策杖而来,态度虽然如故,面貌却苍老了许多。甘凤池抢步上前,叫声“舅舅”,行下礼去。谢品山出其不意,猛吃一惊,急问:“台驾是谁?敢是认错了人么?” 甘凤池道:“舅舅,不认识我了?外甥甘凤池,乳名玉儿的便是。” 谢品山怔了半天道:“玉儿,你我又在梦里不成?” 甘凤池道:“外甥真个回来了,舅舅。” 谢品山瞧了瞧天,瞧了瞧凤池,又把自己腿上的肉拧了一把,觉着有些痛,知道这一回不是梦了,方才大喜,携住凤池的手,说道:“咱们家去讲罢。你这孩子,几乎不曾把舅舅想疯了呢。这几年你在哪里?怎么音息全无?” 说着时已到家中。凤池道:“舅母是康健的?表兄表嫂都好?” 谢品山道:“都好。” 甘凤池道:“外甥先要舅母跟前请一个安,然后再出来长谈罢。” 谢品山陪入,见过舅母沈氏,问起表兄,知道因事入城去了。这夜,谢品山宿在书房里,跟凤池两个谈心。 看官,要知甘凤池家所遭的冤祸,须得先把他家世来历叙明。这甘姓原也是世代将家,凤池之袓名叫甘辉的,在赐姓延平王部下,官为中军提督,爵封崇明伯,永历末年,死于金陵之役。凤池的老子甘英,在嗣王郑经部下当一个中军守备。谢品山是个文官,职为王府典礼官,就为甘国公没于王事,东宁自藩主以下,待到甘氏子孙,无不另眼看待。康熙二十二年,清兵入台湾。甘英跟随刘国轩,出屯牛心湾。清兵前锋蓝理、曾诚、吴启爵、张胜、许英,阮钦为、赵邦试等七船抢进湾来。甘英驾舟,突浪面前,纵火焚烧敌船,风发潮涌,清锋七船,簸荡飘散。清水师提督施琅,亲督大舡,冲围赴援。甘英与刘国轩分为两翼夹击。 甘英一箭,射中施琅右目。无奈施琅是个劲敌,分兵三路,拼命杀来,不列大阵,用五艘攻一艘的新战斗法。甘英随着刘国轩,猛发火箭喷筒,毒焰张天。清兵至死不退。甘英力战身亡,大小战舰三百余艘,悉被焚毀,刘国轩由吼门逸去。 清兵乘胜入台湾,到处淫掠。甘国公父子都殉了国难,所存—门细弱,何堪御侮。清兵逼近邻右。谢夫人就把凤池交给奶妈子,叫她逃向舅老爷家去,嘱咐道:“甘氏两世,惟此而已。” 奶妈才抱凤池出后门,前门清兵早进来了,见人杀人,见物抢物。谢夫人怕受辱,投井而死。甘国公两个姨太太,也都悬梁自尽。众婢仆杀的杀,掳的掳,逃的逃,转瞬间风流云散。甘英的妹子苕华,年已十五,为一卒所得,强欲污辱,苕华抵死不从。正撑拒间,一少年将军乘马入,喝退小卒,救出苕华,并为殡殓阖门尸体。甘苕华一因感激恩徳,二因无家可归,遂委身少年,成为夫妇。 这少年姓秦,名德辉,原是谢品山家家奴、为犯了奸淫的事,谢品山要把他处死,太夫人不忍,暗地纵他逃去。德辉航海到中国,投奔在施提督麾下。此番随征到此,因素艳甘苕华姿色,遣兵一队,先来掳掠。他自己乘间市德,果然哄骗到手。苕华是个不出绣阁的贵女,谢姓家奴,况已逃走多年,叫她如何认识,不然,如何会吃他骗上手呢?嗣王朱克琰等捧印投降,都做了清国俘囚。 谢品山就一叶扁舟,泛宅浮家,归隐去了。后来因见镇江城外之谢邨,境地清幽,好在邨中三二十家人家,都是姓谢,遂觅地卜宅,做了个江南寓公。 甘凤池家的人亡家破惨祸奇冤,凤池自已却不很明白。到十岁上,遇着个大侠路民瞻来镇江卖画。民瞻见凤池骨相非凡,心地纯厚,发愿收他为徒。于是引诱他出谢村,领到山深林密之听,悉心教练,面壁二载,练剑三年,堪堪造成个剑侠,才准他入世行道。 看官,这剑侠非比寻常拳术,须要有三个资格,才能够升堂入室,第一要心地纯厚;第二要体魄坚强,第三要智慧绝人。这三项资格里,心地一项尤为要紧。因为侠家的练剑,差不多道家的练丹,心地不良,再也不得好果。宝剑未成以前,须先面壁练气,宝剑既成之后,便能剑气合一,运行自如,水断蛟龙,陆斩虎豹,飞击鹰鸷,无不如意。到了这么的程度,剑侠已经是毕业了。由此入世行道,攘除奸凶,铲削强暴。最要紧的是六不,甚么叫六不?是:不慕荣华、不贪贿赂、不近声色、不避权贵、不轻然诺、不尚意气、勤行不怠。到一二十年之后,功行圆满。那时节,精气神剑,合面为一,便能超凡入圣,离掉侠界,登入仙界了。 甘凤池此时,才造到个剑气合一的剑侠。拜别师傅时,师博嘱咐路过金陵,须小作勾留,那边当有奇遇。凤池疑信参半,不意果然遇着陈美娘这段奇缘。 甘凤池回到谢村,见了舅舅,甥舅两个,坐下谈心,甘凤池就把这五年中如何从师、如何练剑、如何运气,倾筐倒箧,说了个尽净。谢品山道:“我的儿,你有这么一日,做舅舅的听了也欢喜。你知道么?你原是将门将种,并且身负奇冤,现在这么,不但箕裘可绍,大仇也可以报复了。” 甘凤池道:“舅舅,我正要请教你,到底我这一身,负什么奇辱大耻?师傅也曾提过,只是不肯细说。” 谢品山道:“我的儿,自从你会吃饭时,这个仇就结下了。” 就把秦德辉掳去甘苕华,杀死甘姓一门之事,说了一遍。甘凤池听了,顿时怒发冲冠,问道:“舅舅,你知道这姓秦的在哪里?甥儿就要去找他,快告诉我知道。” 谢品山道:“就要报仇雪耻,也不在这一时半刻,十多年都过了。” 甘凤池道:“不曾知道呢。十多年不异一时半刻,易过的很。如今知道了仇人,一时半刻,差不多就是十多年,很难过!很难过!” 谢品山赞叹道:“难得你这么有志气,令祖为不死矣。但是这个仇,怕你一时半刻不易报呢。此奴近来很蒙恩眷,由游击升为副将,现在方署登州镇总兵呢。” 甘凤池大喜,站起身道:“谨谢舅舅指示,感激的很。甥儿就告辞了。” 谢品山道:“你到哪里去?” 甘凤池道:“登州去找秦德辉。” 谢品山道:“登州远在山东,一时何能够到?” 甘凤池道:“早走一日,早到一天。山东虽远,究竟不是万水千山。甥儿去志已决。” 谢品山道:“玉儿,你知道登州的路径从哪里走近?” 甘凤池道:“不曾知道。” 谢品山:“登州地系滨海,陆路不如水程,坐了海船,顺风扬帆,三四天便到了。有时风利,只消一二日呢。” 甘凤池大喜道:“舅舅,我真感激不尽你老人家。” 谢品山道:“玉儿,你出去了五年才回来,回到家里,住得一宵,又要去报仇。报仇原是大事,我也不好阻止你,只是舅舅有了年纪,已经是风中残烛,总算抚养了你一场,这一世里,不知能会多少回的面。既然回来了,又何妨住个三五天呢?” 甘凤池见舅舅这么说了,只得住下。 一过四天,凤池又要起行。谢品山道:“玉儿,我望你—路顺风,大仇报复之后,早早回来,免得人家挂念,再者你那泰山约你秋风起,嵩山相侯,也须早早的赶去。” 凤池—一应诺,端正了行李,拜别了舅氏,下落海船。 这海船不比江艇湖舫,全恃风力驶行。在长江里风还顺,一出海口,恰恰风平浪静,于是下锭候风。候了一整天,海面上才有些微风,使着帆横海而行,偏偏的风头不顺,走了七八天,才抵登州码头。此时甘凤池已经闷慌了,跳上岸,就赶进城去,下了客店,问明镇台衙门所在,急急忙忙赶去,想先探视一回儿。不意行到那里,只见左右两角门开着,镇标兵弁,乱哄哄的出入,好似衙门内出了甚么大事似的。凤池心下诧怪,打听旁人,都说不知道。后来向到一个标兵。那标兵道:“咱们大人出了事了。” 甘凤池道:“是不是镇台大人出缺了么?” 那标兵道:“是的。” 甘凤池失声道:“哎哟!我白来了一回了。” 那标兵听了,只道他投奔镇台谋差缺的,笑道:“你老哥不必懊悔,咱们大人,从来不肯照应乡亲。往年投奔来的,别说差缺,连钱都借不到半个呢。” 甘凤池道:“我倒不是为差缺,我要请问,镇台大人几时殁的?” 那标兵道:“才咽气。昨儿还下校场看操的。” 甘凤池道:“谅是急病身死。” 那标兵道:“是急病身死倒好了,是被刺身亡的。” 凤池听了,吃一大惊,忙问谁刺死他的。 知欲那标兵如何回答,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十三回 甘夫人手刃仇雠 甘凤池就婚宛洛 话说那标兵道:“谁是刺客,此刻还不很明白。光景就是镇台夫人呢。” 凤池听了,又吃一惊,忙问镇台夫人为甚行刺镇台,那标兵回说不知道。这一来真出于甘凤池意料之外,怔了半天,那标兵早不知哪里去了,只得且回客店。 举步徐行,才转得一个弯,打锣开道,却是本县知县镇台衙门验尸去。轿后瞧热闹的人,跟了不知多少。甘凤池转念,不如跟他们去瞧瞧,到底刺死了哪里。不意跟到镇台衙门,把守角门的兵弁,只放了知县轿子并衙役等进去,瞧热闹的人,依然拦在角门之外。比时沿照墙直至辕门,万头攒动,都是人,望去黑压压,宛如鸦群蚊阵。候了好半天,不见动静。甘凤池不耐烦,先回客店来了。 回到客店,才洗过脸,喝得一口茶,忽听得隔壁房里,有人放声大哭。那哭声异常悲惨,又似有人在那里解劝。甘风池再也耐不住,霍地起身,走出房,到隔壁那间门口。见房门开着,门帘垂着,掀帘入内,房内两个人:一个四十左右年纪,一个才只十六七岁。痛哭流涕的,就是这十六七岁的少年。甘凤池一见,心中很是不高兴,暗道:“男子汉,大丈夫,凭着少年的志气,少年的精力,甚么事情不好干,却学着婆娘们呜呜咽咽哭泣,终不然天下事,哭泣—回子,就会好的么?” 才拱手问那四十左右年纪的道:“长者,你们二位是什么称呼?” 那人道:“是愚父子。” 甘凤池道:“原来是贤父子。那么,这位少爷为甚这么伤心呢?” 那人道:“他为一桩极好的好事将要成功,忽地遭了意外,失望极了,所以伤心。” 甘凤池道:“甚么事?难道不能够挽回么?” 那人摇头道:“不能够,不能够。” 甘凤池生就的侠心义胆,就探一句道:“你们自己不能够,也许旁人倒能够出力,可将情节说给我听听。” 那人道:“你听见也没中用。我这儿子,为了婚姻的事,悉索敝赋,千里就姻。不意咱们才到这里,他岳家就出了件极大的乱子。看来婚事已成画併,台驾有甚法子呢?” 甘凤池道:“他岳家姓什么?做什么的?” 那人道:“姓秦,做这里镇台的。” 甘凤池又是一惊,暗忖:“这秦德辉是我之仇雠,却是他之婚姻。我才快意,他又伤心。感触不同,怀想遂异。既而转念:‘我正要探听秦德辉家庭,他们既是亲戚,想来必定知道,何不就向他探听呢?’随问他道:“秦镇台有几位少爷?几位小姐?想来长者总都知道。” 那人道:“秦镇台并无子嗣,娶了三五位姨太,都没有生育,只有正室甘夫人,生一位小姐,闺名叫肖华,姿容绝世,聪慧过人,镇台夫妇,爱如珍宝,就许配我这小儿。” 甘凤池道:“长者贵姓台甫,少君雅篆,都不曾请教。” 那人道了姓氏。 原来此人姓陈,名晋,字子刚,是扬州一个老学宿儒。那少年,号律和,本宗姓江,原是子刚的外甥,因子刚后,才过继作儿子的。这陈子刚七年前应秦总兵之聘,来署教授肖华。律和随父侍读,两小无猜,异常友爱。律和诚挚,肖华聪慧,切磋琢磨,十分的有益。律和长肖华两岁,肖华称之为兄。 去年,秦德辉在协台任上,肖华忽感一病,凶险的很。起初请几个不相干的医生,服下药去,毫不见效,后来请到一个名医,识准她是相思病,告知德辉。德辉叫夫人转展探察,察出真情,知道肖华与律和,虽无肌肤之亲,却有精神之爱。于是挽出标下两个兵弁,担任作伐。陈子刚不敢执拗,应允了这门亲事,师生变为翁媳,同学化为夫妇,如何再好在一处诵读呢?陈子刚辞了馆,带子回家。 秦约他明年成婚,来衙招赘。言明每年里男女家住半载,生下孩子,分顶两姓香火。到今年奉到恩旨,升署登州镇台。秦镇台就选定吉日,专函通知陈子刚,叫他送子完姻。陈子刚父子,自然欢喜,收拾行装,水岸兼程的赶了来。赶到登州,借了客店,子刚衣冠齐楚,到镇署拜会了秦德辉,约定次日,即由镇署打轿来接娇客。到了这日,不见轿子打来,赶到镇台衙门,见不象办喜事模样,衙门里乱得一团糟,都说镇台被刺身死,刺客就是镇台夫人。律和唬昏了,所以一味的哭泣。当下陈子刚就把始末缘由,说了一遍。甘凤池听了,依旧不得要领。 过了一宵,外面纷纷传说,事关大员被刺,所有嫌疑各犯,已本县亲自押解进省去了。甘凤池暗想:“此事很是奇怪,须得暗地跟随,细细侦査他一番。” 随即算清了帐,离了客店,径向济南一路追去,只走了半日,早已追着。只见一行车轿,正在一个镇集上打尖。甘凤池也打了个尖,与差役们讲话,乘间探听消息,依然不得要领。忽见里头大乱,—个当差的形色仓皇出来,速喊:“传地方!传地方!” 随见里面奔出一个汉子,光着头,满头上暴起青筋,双眼如铃,极汗交流,见了人,正跺脚,嘴里速称:“不得了!不得了!那不是要了我的命么?” 说着,又连跺其脚道:“要命!要命!” 差役们见了他,满堂的站起来。甘凤池才知道这就是知县老爷。众差役见老爷这个样子,没做道理处。一个差头上前打千,听候示下。只见老爷道:“死了人了,你们知道么?” 差头道:“谁死了?老爷。” 那老爷道:“镇台太太,是此案的要犯,她死了,我老爷也活不成了。” 差头道:“镇台太太怎么会死的呢?” 老爷道:“你们进来瞧,现在死定了呢。” 差头跟随进内,只见镇台夫人横尸在地上,淌了一地的血。脖子左旁,撂着一柄剪刀。正是: 揉碎桃花红满地,玉山倾倒再难扶。 差头暗忖:“老爷这个干系,可真不小。” 说着时,地方也已传到。见了知县,知县问了几句话,知道还没有出境,急忙飞报府衙,请委邻封来此相验。那差头道:“老爷检验过么?镇台太太有没有别的缘故?” —句话提醒了那知县,赶忙入内搜寻。不多时搜着一纸冤书,从头细看,才知甘夫人为整理女公子妆奁,特开了镇台体己箱子,瞧见了几件甘家的传家至宝,查问起来。镇台酒后忘情,失口道:“那是台湾一富家,被我杀淖,抄掠来的。” 甘夫人再三根究。镇台忽然醒悟,乘着酒意,大喝道:“你来了吾家十五年,肖华已经十四岁了,还怕你变心么?” 甘夫人才知秦镇台是甘家的仇雠。当下满脸笑容,不作他语,殷勤劝酒,把秦镇台灌了个稀泥烂醉,一刀刺死。因恐当官受辱,所以半途自尽,请毋干累解官等语。那知县瞧了,一块石头落地。 差役们传说出来,甘凤池听了,不胜感慨,暗忖大仇已报,我还留在这里做什么,星夜回镇江见舅舅,报知一切。谢品山也很慨然。 凤池在家住了一月有余,便禀明品山,到河南去娶亲。品山要替他排场一切,凤池力辞不要。品山没法,只替他铺设了一间卧房,床帐衾枕,置办得十分精美。凤池单骑就道,在路一月有余,在河南地方,与陈四父女碰见了,就在客店中成了花烛。新婚之后,不意就遇着这熬风景的嵩山毕五,凤池见他死不肯退,便运宝剑刖掉他两足,夫妇两个,驾着骡车,没事人似的,一路车尘马迹,向江南大道去了。陈美娘道:“这狗强盗倒也有点儿本领,亏得是你我,若是等闲的人,早吃那厮坏掉了。” 甘凤池道:“就为怜他一生好功夫,练成很是不易,才斩了他双足,不然早斫去他脑袋了。” 陈美娘道:“这厮还有命么?” 甘凤池道:“有良药,可以不死,只是留得性命,做贼,总也不能够了。” 在路无话。 这日,行到江边,离镇江只有一江之隔,凤池嘱咐陈美娘:“且在滨江客店里打了尖,先过江去关照舅舅,舅舅听得咱们回来,总万分的欢喜。” 陈美娘允诺。当下甘凤池渡过长江,径投谢村来见舅舅。 进门见表兄谢良甫正与家人们讲话,凤池叫了声:“表兄!” 良甫一见,欢喜道:“咦,表弟回来了。表弟妇在哪里?” 凤池道:“舅舅在家么?” 良甫道:“在邻村喝酒,去得没有几时。” 凤池道:“恁地不巧,表弟妇已到。” 良甫道:“在哪里?” 凤池道:“在过江江边客店里。禀过了舅舅,才敢领她进门。” 良甫道:“偏是表弟这么多礼,我就替你去喊他老人家来。” 说毕,便飞也似出门去了。 才只半刻,就见舅舅谢品山、表兄谢良甫,一先一后的走进门来。凤池见了舅舅,磕下头去。品山双手扶起道:“玉儿,你风尘劳苦,这个礼免了罢。外甥媳妇,为什么不一同领了来?我急欲一见呢。” 随向良甫道:“你进去回你母亲,叫你媳妇带了两名仆妇,坐轿到码头接去。另外备一乘空轿子,你同表弟带两名庄客,过江接去。” 一面又吩咐厨下办酒,预备接风。良甫应了两个“是”,入内去了。 甘凤池见舅舅这么恳挚,心下异常感激。一会子,表兄表嫂,带领仆男仆妇,船轿双备。水陆兼程,长江中一帆风顺,—转瞬就过了江。凤池引着,到客店一瞧,不觉又出了―柱惊人岔事,把众人都唬得面如土色。 欲知所遭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十四回 美娘失踪事出意外 存亡莫卜必占牙牌 话说甘凤池同了表兄谢良甫并两个庄客,渡过长江,到滨江客店里,扑了个空。陈美娘影踪都没有了。问店主时,说:“客人过江之后,就有一只小船,傍岸停泊,上来两人,口称镇江谢村姓甘的差来,迎接他新奶奶舅老爷家去。这位奶奶,盘问了几句话,就搬运行李下船,解缆扬帆,过江去了。” 甘凤池听了,宛如晴空起霹雳,顶门上轰去魂魄,怔了大半天,才说出话来道:“怪事!咱们回去瞧瞧,敢是舅舅先派人接了么?” 谢良甫道:“回去瞧瞧再议。” 不意渡过长江,表嫂暨仆妇还候在码头上,两乘空轿,歇在那里。良甫知道不妙,问他妻子道:“没有遇见么?” 他妻子道:“遇见淮?” 良甫道:“丢了人了!” 他妻子道:“谁丢了?” 良甫就把丢了表弟妇的话,说了一遍。他妻子也着了忙,忙问怎么理处。甘凤池忿然道:“表兄,我不回去了。表嫂既然在这里,想舅舅必不派人接来了,我就找她去了。” 良甫道:“元论如何,且回家去,从长计较。” 甘凤池不肯。谢良甫道:“我想着歹人要是果真哄表弟妇上船,那是他死日到了。表弟妇那么能干,那么本领,哪里会受他暗算?” 甘凤池道:“表兄,长江中贼子,有能耐的有几个,表兄大概才有点儿知道。” 谢良甫道:“这个我老人家或者有些影踪,我却一些不知。” 甘凤池于是同了良甫等,回到谢村。谢品山已经倚闾而望。凤池道:“舅舅,闹了大乱子了。” 随把以上的事,说了一遍。谢品山也愁锁双眉,毫无良策。停了好一回,才道:“玉儿,我这里牙牌神数,最是灵验,待我虔心替你占一课看。” 随点上三炷香,默祝了一回,倒出三十二张牙牌,洗了一回,照着歌诀,排将起来。那歌诀是: 全副牙牌一字排,中间看有几多开。 连排三次分明记,上下中平內取裁。 照法排过三次,第一次是一个马军,一个正快。马军三开,正快一开,共是四开。四开是下下。第二次是一个五子,一个合巧,两个对子,一个正快。五子五开,合巧四开对子三开,正快一开,共十六开。十二开以上为上上。第三次是一个不同,一个分相,两个正快,不同六开,分相三开,正快一开,共十一开。十开十一开为上中。课是下下、上上、上中,翻出课书一瞧,上面写的是: 厄运苦侵寻,虔修事有灵。 三星齐拱照,灾退获康宁。 解曰: 空空空,空里得成功。 根本裁培厚,那怕雪和风。 断曰: 事在百年,所争一刻。 月盈则亏,日中则昃。 何以立命,急起修德。 下而还有几个字注道:“铁杵磨针,功到自成。” 谢品山瞧毕,向甘凤池道:“玉儿,你这件事,终究团圆的,不过眼前,遭点子厄运。” 甘凤池道:“舅舅,外甥立志,入地升天的找寻,找寻不着,暂不回家!只是此番出去,顺利不顺利?” 谢品山道:“待我还替你占一课看。占下却是中下、下下、上上,其断语是: 若履虎尾,转忱成喜。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随道:“跟上一课差不多意思。” 甘凤池道:“舅舅,甥儿就此告别了。” 谢品山道:“酒已备好,外甥喝了一杯去。” 甘凤池道:“甥儿心头有事,虽玉液金波,如何咽的下?” 谢品山再三不许。甘凤池道:“既承舅舅厚意,也不必设肴摆菜,就舅舅手里赐饮一杯,甥儿立刻就要赶路,万望舅舅恕罪。” 谢品山无奈,只得斟上一杯酒,给凤池喝了。又封出纹银百两,给他做盘川,嘱咐道:“玉儿,你此去,找着了最好,就是找不着,也望你早早回来,从长计较。” 凤池不忍推却,只得领受。拜别了舅舅、表兄,走至江边,雇了一只江船,讲明价钱,叫他开向瓜洲去。 这船上是父子两个,父名阿海,四旬左右年纪,子名狗儿,才只二十余岁。凤池坐下中舱。船户撑篙开船,摇了一程。凤池自语道:“呆鸟!白坐在舱中,如何会探听得出消息?” 遂开了后舱门,与阿海狗儿有一句没一句的谈天。先讲了几句生意经,渐渐引到江面上行路的话。甘凤池道:“近来江面上太平么?我听得长江一带,水贼甚多,你们行船,倒不怕么?” 阿海道:“小爷,你小小年纪,怎么也知道江湖上勾当?这长江中事情,真是怕的很!有好多单身客人,尸骨都没有回去呢。” 甘凤池道:“这帮赶水路上营生的,共有几多人呢?” 阿海道:“这个哪里有数。上下两江,六七个省份,按段分流,大帮百余人,小帮数十人,一总数十帮怕也有几千人呢。” 甘凤池道:“近这里一带的,共有几帮?大概你总知道。” 阿海道:“也不很清晰。小爷,你打听他们做什么?” 甘凤池道:“实不相瞒,我也要投帮呢。” 阿海道:“小爷,我有几句话,你先别恼。我看你小小年纪,甚么事不好干,却要干这个?这哪里是正经事情!走私偷税,害命图财,都是暗伤天理,明犯王章。我看你一表人才,很是犯不着。” 甘凤池道:“我也是出于万不得已,你可以不必劝我,只告诉我这里共有几帮,头领叫甚名宇就是了。” 狗儿道:“爹,你老人家就告诉了他罢。” 阿海道:“小爷,你要知道长江中英雄,渡到瓜洲,沿江滩三里多,芦苇丛杂所在,有三五十家人家一个村,庄名叫菱花村,那里也有几家村店,一般有酒有饭,你到那里去探听,自会明白。那班人,都在那里聚会呢。” 甘凤池大喜。 一时,瓜洲已到,凤池上了岸,照着舟子所言,沿江滩向左行去。果然芦苇丛杂,一望无际,兜着风,瑟瑟作响,形势十分险恶。行了好一会,果见芦苇丛中,隐隐露出些竹篱茅舍。一条羊肠曲径,曲曲湾湾,从芦苇丛里盘入去。走到里头,豁然开朗,别一天地,一般的茂林修竹,鸡犬桑麻。几家村店,挑着布招儿,想是卖酒的。甘凤池顺步走入—家,随便拣副座头坐下。店中椅桌柜凳,都是白柳木的,配着瓦瓶竹筷,一色乡村风昧。早有小二哥过来询问:“客官,要酒要茶?” 凤池抬头,见那小二哥浓眉大眼,眼露凶光,眉现杀气,知道不是善良之辈,随道:“你且泡一壶茶来,我要问你话呢。” 小二泡了茶来。凤池道:“小二哥,你且坐下,我合你打听一件事。” 小二忙问何事。凤池道:“我听得这里菱花村,是长江中英雄聚集之所,外人轻易不得入来。请问长江中英雄,谁是首领?谁最著名?” 小二哥听了,把甘凤池直上直下,打量了好一会,问道:“你打听长江英雄做什么?” 甘凤池道:“我欲投帮入伙,苦于不得其门,转辗探问,才探到这里。” 小二道:“这里也只有三五帮的头领,浪里钻孙大头,是专管扬镇一带的;混江龙金毛毛,是专管下关一带的;分水蛟朱阿虎,是专管大通—带的;这里瓜洲一带,却是陈占五的辖地。这几位头领,时常在这里聚会。小客官既要入帮时,待我报知掌柜的,掌柜的亲来接洽是了。” 甘凤池拱手道:“费心的很。” 小二哥进去之后,随出来一个汉子,暴眼阔腮,三十左右年纪。小二哥跟在后面,向甘凤池道:“这就是咱们掌柜。” 甘凤池起身相见,那掌柜请问甘凤池姓名。甘凤池不肯通报真姓名,只说姓路,名凤鸣,回问那掌柜,才知他姓杨,名忠恺,是各路头领的总管事。杨忠恺盘问了凤池好一回的话,搬酒相待。喝到月上,忽听得远远觱篥之声,随风吹送。杨忠恺道:“头领回来了。” 随起身道:“路兄弟请宽坐,我去接了头领来与你相见。” 走出店门喊道:“孩几们快随我来!” 十多个打杂的应了一声,跟着杨忠恺去了。 店里只剩得两个小二哥。甘凤池暗忖:“我且踱出去瞧他一瞧。” 推说解手,走出店门,见杨忠恺等去尚未远,轻步跟随,相去三五十步,不即不离。只见所行的,并不是来的那条路,曲曲折折,蜿蜿蜒蜒。一条很长的水路,两岸芦苇,都有一人多高。人就在河沿上行走。凤池心里不住的赞叹:怎么有这天造地设险要处所,被他们营为巢穴。 此时觱篥声愈逼愈近,岸上人也打着唿哨相应。只见五只小船,啣头接尾,箭一般驶进河来。见了接应的人,一齐泊岸。船中满的装着包裹。杨忠恺道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