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八大胡同
[book_author]高阳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136981
[book_dec]清末民国初年,老北京传统观念中的“八大胡同”的意义得以颠覆和改变。一九一二年,袁世凯窃取孙中山革命成果,八十三天总统梦却付之南柯,大限亦至,谁能继续未完的春秋大梦……八大胡同内,上演著一幕幕权钱相争、官宦勾结的闹剧,权臣不务政事,荒淫无度,臭名昭著的猪仔议员在民主政体的框架里破坏民主政体,为续春秋一梦,不惜行贿受贿、讨价还价,将金钱美色演变成交易的砝码,更将夺取民国政权作为争强斗富的手段。八大胡同,因其内部闹剧的活色生香,权贵显赫争名夺势的黑幕而声名远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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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第一章
主客四人在“便宜坊”吃完了一只烤鸭子,酒醉饭饱,馀兴盎然,心里都在转著同样的念头,但没有人开口。
三个客人都是“灾官”,薪水欠了四个月。只有做主人的吴少霖,虽跟客人一样是个科员,但在众议院这个“衙门”,经费充足,不但不欠薪,而且额外加班,常有津贴;这天就是吴少霖奉派到天津去请几位议员回京,出差旅费连津贴,弄了有一百多元的好处,所以打电话约这三个好朋友来“叙一叙”。已经叨扰了一顿,不好意思再让他花“盘子钱”了。
吴少霖心想,这样子“不欢而散”,有违联谊的初意;反正是“外快”,不如痛痛快快的花一花,也是一乐。
于是,霍地站起身来,“走吧!”他说:“逛胡同去!”
唤了跑堂来结帐,一共三块八毛;吴少霖给了四张盐业银行簇新的一元钞票,挥挥手示意,不用找了。
“谢谢您哪,吴三爷!”跑堂单腿著地“打”了个“扦”;起身向外猛喝一声:“外赏!”
语音未落,里里外外同声答应:“谢──。”
“有好几个月没有听这一声儿了!”在教育部当科员的杨仲海笑著说;不过笑得有点凄凉。
同是作客的单震兴刘一鹤,亦有同感;一个在陆军部,一个在司法部,都是穷衙门,一夏天没有上过馆子,所以听不到这一呼百诺的一声“谢”。
吴少霖当然很得意。肃客前行,自己跟在后面,故意将距离拉长一点;一路行去,穿蓝布大褂,肩上搭一块手巾的跑堂,无不站住脚,哈著腰,含笑招呼:“慢走!”
※
洋车在观音寺街东口停下来,往西南走,就是“八大胡同”。
八大胡同又称“八埠”。是那八条胡同?说法不一;但石头胡同、陕西巷、韩家潭、百顺胡同、胭脂胡同、王广福斜街,是一定有的──清朝禁官吏宿娼,不禁狎优;因而梨园兴起,男色大行,文人笔下,称之为“明僮”;一般叫他们“像姑”,意思是“像个姑娘”;有的像姑不爱听这两个字,于是用谐音称之为“相公”;至于市井中人,就毫不客气地直呼为“兔子”了。
像姑的寓所,名为“下处”,集中之地便是“八大胡同”;而以陕西巷,韩家潭为最盛。每家门前都有块小金字招牌,上书堂名,“春福堂”、“盛安堂”等等,或者再加姓氏于堂名之下。大门里面,悬一盏明角大灯笼;这是有别于妓院的一个标志。
到了“老佛爷”掌权,不大讲究基层“纲纪”,大小官员,只要不造反,爱干什么干什么,所以逛窑子的风气渐渐流行。同时有些洁身自好的伶人,尤其是旦角以外的各行,觉得“出条子”上对不起祖宗,下对不起儿孙;最委屈的是,见了窑姐儿得请安,叫“姑娘”或者“姑姑”,倘或礼数有亏,有那凶悍的窑姐儿,一声:“兔儿崽子!见了姑娘大剌剌地,你要造反呐!”这张脸往那里摆。所以摆脱副业,力争上游;八大胡同渐渐不兴“老斗”──小旦的恩客──这个名称了。
代“下处”而起的是,作为窑子别称的“小班”。歌妓本来集中在内城口袋底砖塔胡同一带;庚子之乱,天翻地覆,野鹜流莺,劫后重来,看到八大胡同好些精致的下处,“免去堂空”,正好作为小班。类聚过多,自然而然地分出等级,顶顶上等的只有两家,称为“清吟小班”;意思是“卖嘴不卖身”;其次才是小班;再次是茶室;末等称为下处。到得清末民初,八大胡同又是一番沧桑了。两家清吟小班,摘牌歇业,小班跃为头等;茶室与下处,水涨船高也升了级。不过最大的变迁,还是南朝金粉压倒了北地胭脂。本来石头胡同、陕西巷、韩家潭、百顺胡同这四条最大的胡同,是“本帮”与“旗帮”的天下,“苏帮”、“扬帮”以及其他各省总称的“外江帮”,只能侷处在李铁拐斜街等地的曲径小巷;只以姑苏女儿,肤柔如水,声美于莺,加以应酬功夫高人一等。起居饮食,样样精致,北帮相形见绌,以致南风西竞,北妓东撤,韩家潭、陕西巷、百顺胡同逐渐沦失,如今连石头胡同也怕保守不住了。
四个人一路逛到石头胡同北口,吴少霖站住脚说:“不是我小气舍不得花钱;小班都出条子到甘石桥、长安饭店那些地方去了。不如二等倒还有人可挑。而且,”他又看著刘一鹤笑道:“一鹤兄宝眷不在京里,孤阳独亢;如果想作一飞冲天之计,也比小班干脆得多。”
“罢了,罢了!”刘一鹤自嘲地笑著,“穷气未退,岂能色星高照?”
“有我!”吴少霖拍拍他的肩,又问:“如何?”
“反正走马看花,无所谓。”
杨仲海对“逛胡同”也很内行;接著单震的话说:“逛二等就该往南走;由石头胡同转到王广福斜街,那里有几家不错。”
于是吴少霖带头,折往石头胡同;一眼望去,昏黄的灯晕加上小吃摊子揭锅盖冒出来的热汽,一片雾濛濛中,幢幢人影,随处流连;四个人不由得都把脚步放慢了。
到达一家叫做兰柱堂的门口,突然有人大吼一声──名符其实的吼;发音是个“候”字,通知楼上楼下,前后各屋中待客的姑娘,有机会被挑中。
原来茶室的规矩,生客上门,先引入堂屋;然后,指名地点,没有客人的姑娘,便须赴选,一个个搔首弄姿地在客人面前走过,茶壶便在旁边报明花名。挑中何人,指出名字,便让到这个姑娘的屋子里去“打茶围”;倘或全不当意,不妨扬长而去,不费分文。
吴少霖选中的姑娘叫翠玉。于是客人都让到翠玉屋子里,卸了马褂坐定,老妈子献茶,翠玉一一应酬,最后到了主人面前;吴少霖拉著她的手说:“我好像在那儿看见过你。”“我也觉得在那儿见过二爷。”翠玉问道:“二爷招呼过小阿凤?”
吴少霖吓了一跳!听她的口气跟小阿凤是手帕交,来头可是不小。但怕是别有其人,便即问说。“你是说,嫁王总长的小阿凤?”
“那还有第二小阿凤?”
果然不错!吴少霖不由得将她重新打量了一番,看不出她跟小阿凤真的是同等人物,还是借此往自己脸上贴金?
“我第一次见小阿凤,她已经是王总长的如夫人了。”他接著便问:“你们是一起在顾太太那里的姐妹?”
“顾太太不就是王逸塘的继配吗?”刘一鹤插嘴问说。
问题都集中在翠玉身上;而对这些问题有兴趣的,也还有杨仲海和单震。因为他们曾从报上看过一则不承认继母的启事;而刊登这则启事的人,正是“安福系”首脑之一,别号逸塘的王揖唐的子女。
于是在众目所视之下的翠玉,娓娓谈起往事──当然王揖唐与安福系的一切,他是不会知道的。
王揖唐是安徽合肥人,两榜进士出身、又到日本留学,先是习武,只为受不了“三操两讲堂”之苦,改学法政;回国以后,由于“北洋三杰龙虎狗”之虎段祺瑞是小同乡,便在段祺瑞那里做了一名“执事官”。
民国诞生,政党林立;王揖唐发现了一条升官发财、名利双收的捷径,就是收买议员,包办选举,从袁世凯到黎元洪,一直有他在议会兴风作浪。民国六年夏天,黎元洪受“辫帅”张勋胁迫,解散了国会;及至“辫帅”入京,搞出一场复辟的把戏,黎元洪辞职,副总统冯国璋代行大总统职权,段祺瑞当了国务总理。这时,王揖唐又看出一个发大财的苗头来了。
原来民国二年,北洋政府的国会成立,袁世凯在这年十月十日就任正式大总统,任期五年,到民国七年双十节届满。袁世凯称帝,八十三天的春梦醒时,大限亦至,黎元洪以副总统接位,以至此番辞职再由民国五年补选出来的副总统冯国璋代理,事实上都是享的袁世凯无福享受的五年任期。到明年秋天,非改选不可。
可是国会已经被黎元洪解散了,看不惯北京乌烟瘴气的议员,纷纷南下;集中在青天白日、气象一新的广州,为护法而奋斗。如今要选下任总统,当然以召回被解散的议员,重开国会,才是正办。那知有位大名鼎鼎的人物,表示反对。
此人就是保皇党的钜头,马厂复辟的元勋,段内阁的财政总长梁启超。
他反对恢复旧国会的理由有两个。一个是说,各省督军蓄意要破坏国会,辫帅张勋虽已无能为力,其馀的督军未动,如果恢复旧国会,他们仍旧要反对;大局会发生动荡。
再一个理由是,即使疏通各方,使得督军团不反对旧国会;但一定要求保证,旧国会重开,必须制订一部宪法。这又有谁敢保证、谁能保证?因此,他主张组织临时参议院,来改组国会。
其实,他是存著私心;因为他的党派──研究系,在旧国会中的势力不大;希望趁改组的机会,能够多弄几名议员出来。
可是,梁启超毕竟是还带著些书生味道的君子;这套把戏搞不过王揖唐。当南北各方,函电纷驰,还在为这个问题争得不可开交时,他已经悄悄与段祺瑞手下第一大将,外号“小扇子”的徐树铮商量妥当;联络福建的政客曾云霈、梁众异,在宣武门内安福胡同,组织了一个安福俱乐部,以“买鱼”为隐语,招兵买马;因而王揖唐得了个外号,叫做“鱼行老板”。
安福虽以胡同为名,其实已标榜得很清楚,是安徽、福建政客的大结合。其时“北洋三杰”中的“虎”与“狗”──段祺瑞与冯国璋,意见不合;段祺瑞已辞去国务总理,改由一“龙”王士珍组阁。这个内阁,当然是过渡内阁;因为若非王士珍,任何人来组阁都会遭遇段系的杯葛。
段祺瑞已下野,却是安福俱乐部主持人心目中的下一任总统。在徐树铮的筹划之下,段祺瑞与“关外王”张作霖取得了联系;奉军兵精粮足,冯国璋不能不忌惮三分,于是民国七年三月间,又把段祺瑞请回去当国务总理。
其时临时参议院已在上年十一月间成立;王揖唐早著先鞭,所以新国会议员选举,安福系占三百三十席之多,成了第一大党;其次是“财神”梁士诒的交通系,得一百二十席;而另一梁的研究系,只有二十多人当选。
这一来,段祺瑞好像当定了大总统了,如果他当大总统,预定选张作霖作副总统;组阁自非徐树铮莫属。众参两院议长,当然顺理成章地由王揖唐。梁士诒担任。
一切都说好了,不过冯国璋提出反对。他本来有恋栈之心,看到新国会操纵在安福系手里,料知无望;退而求其次,不愿昔日同袍,今日政敌的段祺瑞快意。结果鹬蚌相争,便宜了“东海”渔翁的徐世昌,得以脱颖而出。不过也花了好几百万;安福俱乐部中、仅是王揖唐一个人就发了七十万的财。
就在他这最得意的时候,认识了“顾太太”──那是仿照清朝初年,秦淮四大名妓之一的顾眉生,嫁了落水名士龚芝麓以后的称呼。顾太太本来是人家的童养媳,不曾圆房,死了丈夫;听说婆婆要把她卖入妓院,一逃逃到上海,佣工为生。她婆婆追到上海找著了她,亏得亲戚调解,献出微薄的积蓄,还了她自由之身。
这时的顾太太不过廿一、二岁,四顾茫茫,迫不得已走了一条邪路;但她很有打算,自己并不下水,刻苦攒钱,买了个雏妓折向妓院,自己名为“娘姨”,实同鸨儿,这在上海妓院中,有个专门名词,叫做“带档娘姨”。
其时北京的国会议员,号称“八百罗汉”,有闲又有钱,八大胡同的花事正盛;顾太太迁地为良,托足韩家潭,以一朵奇葩小阿凤作号召。不想王揖唐倒念了“雏凤清于老凤声”这句诗;情有独钟在这个“带档娘姨”身上。
在顾太太,先是拉拢买卖,知道他是“鱼行老板”。议员老爷的嫖帐,都归他付,少不得屈意奉承。相处日久,有了感情,竟愿屈居小星,王揖唐自是求之不得。她倒也真有志气,跟王揖唐识字读书,居然也能做首把七言三韵的绝句;举止更是落落大方无半点风尘气息。
于是由段祺瑞作主,将顾太太扶正,成了可以周旋在贵妇名媛之间,分庭抗礼的王夫人。这是“爬上枝头作凤凰”,无奈王揖唐的子女不肯承认有此继母。
王揖唐的子女,一方面向著故世的母亲──王揖唐的发妻,十分贤淑;当王揖唐游学宦游时,含辛茹苦,上侍舅姑,下抚子女,使得寒士出身的丈夫,能无后顾之忧;等到丈夫既贵,没有能享几天福,即便下世。做子女的一直为母亲委屈;照他们的想法,父亲应该报答母亲的恩情,且不说“今日俸钱过十万,为君营奠复营斋”,至少应该将“正室夫人”的名分保留给发妻。这不但是最起码的一种还念著夫妇之情的表示,而且也是件“惠而不费”的事──他们并不反对父亲纳妾;只是想不透为什么非续弦不可。
如果说,续娶的太太,身家清白,门第相当,也还罢了。不道竟是将出身青楼的一个所谓“跟妈”扶正;换句话说,是把这个出身不正的妇人,与发妻同样的看待。在王揖唐的子女看,是父亲侮辱了死去的母亲;是恩将仇报;是恩尽义绝,不可原谅的负心行为。
因此,在事先一再请求、苦劝,继以抗议而终归无效以后;他们在报上登了一个广告,不承认有这么一个来自八大胡同的继母。
不过,顾太太对王揖唐的事业,确是有帮助的。本来王揖府组织安福俱乐部,原以“俱乐”为号召,升官发财是一乐;声色犬马更是一乐;顾太太是名鸨,能使脾气高傲的姑娘帖然就范,安福一系的政客,自然揖王称臣了。
这众多的风流功德中,最大、最圆满的一场是,说服了小阿凤,下嫁王克敏做姨太太──王克敏字叔鲁、杭州人,他的父亲叫王存善,是个候补道,分发广东,是有名的“能员”;在谭锺麟当两广总督时,红极一时,王克敏幼承庭训,精通做官理财之道;本人是举人,做过驻日本的留学生监督,所以又因熟谙洋务的资格,当过直隶交涉使。
到了民国,王克敏由于联络了各国在华银行的洋大板与华买办,专门为财政部、交通部介绍借债,因而又转入财政金融界。当冯国璋与段祺瑞“府院不和”,段祺瑞辞职;外交总长汪大燮代理国务总理,改组内阁时,由于杭州小同乡、东京老朋友的关系,王克敏脱颖而出,一跃而为财政总长,并兼中国银行总裁,娶小阿凤就在这飞黄腾达的时候。
王克敏生平有两好,一是赌。北京官场中有两个大赌徒。一个是做过盐务署长,后来也做过一任财政总长的张弧,一个就是王克敏。两人都以豪赌出名,一掷数十万,面不改色;不过在赌场中矫情镇物的功夫,王克敏又胜张一筹。
再是色,滥赌继以狂嫖,斲丧过甚,大损目力,以致不能不经年戴一副墨晶眼镜,所以得了个外号,叫做“王瞎子”
“王瞎子”这两年不甚得意,一直靠“鱼行”的“王老板”接济,小阿凤的手帕交表示:“总长快要转运了!”
王克敏早已不是总长,但只要曾是总长身分,他的家人部属,永远都叫他总长。
听完两王的故事,已经坐了将近一个小时了;原是走马看花,已嫌逗留得太久了。吴少霖向同伴使个眼色,一面起身;一面掏出一枚簇新的“袁大头”,丢向空了的镀银的高脚果盘中,“当”地一声,十分响亮。这就是“盘子钱”。
又走了两家,一无足观;到了第三家,闻声便知是北班,因为称呼不一样。那“柜上妈妈”四十已过,梳个名为“燕尾”的旗下发髻,擦一脸红白分明的脂粉;看见杨仲海,满脸堆笑地离柜出来招呼!
“唷!我的二爷,那一阵好风把你给吹来的?前儿个我还跟大金子谈起,杨二爷怎么老不来只怕回南去了。谁知道念著曹操,曹操就到。”
杨仲海却无心听她后面的那几句话,急急问道:“大金子又回来了吗?”
“回来两个月。杨二爷也不来看看她,枉为是相好。”
“我不知道她回来;要知道早就来了。”
见此光景,吴少霖便说:“那就不必挑看了。在你贵相好屋子里坐吧!”
“还是在原处吧?”杨仲海这样问了一句;领头就走。
柜房妈妈便抢在他前面,领著路说:“二爷先在楼下歇歇腿;我马上给你腾房子。”
这就连不大逛胡同的单震也知道,大金子的“本房”有客;得先在空屋中闲坐等候。这一坐,抽完了一枝烟,尚无消息,杨仲海便有些坐立不安的模样了。
“稍安毋躁。”胸有成竹的吴少霖说:“我看逛了这一家,也就差不多了。”
“嗯,嗯!”杨仲海神思不属地答应著;忽然起身招招手,“少霖兄,咱们说句话。”
吴少霖便起身相就;单震,刘一鹤很知趣,两人不约而同的转脸向外,装作不关心他们说些什么,好让杨仲海无所顾虑地说私话。
“少霖兄,”杨仲海嗫嚅著说:“不知道你身上方便不方便?”
第二个“方便”还未出口,吴少霖已一双手按到他肩上,“我替你预备好了。”他低声问道:“二十元够了吧?”
“够了,够了!”
杨仲海喜出望外──二等茶室的夜度资,大洋四元,加上杂项开支,有“袁大头”六枚,便可一夜消魂;额外加给两元已是阔客,原意只想借十块钱,不料多出一倍;自然精神倍增。
但等吴少霖悄悄将两张十元新钞票塞到他手中时,掌中却感到沉重;他的月薪一百二十元,“灾官”只能领到两成半,或者三成。三成只有三十六元,如今手里握著的,是半个月以上衣食之资。
“怎么?”吴少霖倒奇怪了,不知他何以有不愉之色?
“少霖兄,这笔款子,我得分两三月还你。”
“小事,小事!”吴少霖拍著他的肩,在他耳边低语,“这年头儿,遍地黄金;只要你会捡!别愁,痛痛快快去找个乐子再说。”
听此一说,杨仲海的心境便又开朗了;紧紧地将吴少霖的手握了一握,感激之意,尽在不言中了。
等转过身来,却好“大了”──二等茶室对鸨儿的别称也就是姑娘口中的那个“柜房妈妈”,来请“进本房”。
一推门帘,客人的视线都被吸引住了。大金子的那双眼睛特别亮,就像黑丝绒上的两粒金刚钻;怪不得!吴少霖心想,杨仲海一听说是她,就会有那种渴盼一叙旧情的神态。
“二爷!”她甜甜地一笑,拉著杨仲海的手说,“替我引见吧!”
一一引见已毕;杨仲海便问:“今天嗓子在不在家?”“伤风刚好,不知道行不行。”说罢,大金子咳了两下,亮亮嗓子;喉间似有痰声,显然不怎么畅顺。
“她学刘鸿声,很有几分神似。”
“不行,”大金子接口说道:“今天嗓子不痛快。”她略想一想又说:“这样吧,我刚学了几段落子:唱给各位爷听听,看有那么一点味儿吗?”
“好呀!”吴少霖是落子馆的常客,首先赞成,“来段儿‘马寡妇开店’;你总有吧?”
“我只学了四段,有一段就是‘马寡妇开店。’”
店是客店,年轻的马寡妇开客店,中宵思春,孤帏难耐;这一来,后事如何,不言亦可分解。大金子的这段落子,虽是初学乍练,只为嗓子好,先占了便宜,唱得颇为动听;尤其是烟视媚行的神情,令人回肠荡气,吴少霖倒觉得比在天桥的落子馆里听得还过瘾。
见此光景,杨仲海便说:“你学了四段,索性都唱了,请吴老爷给你指点指点。”
“不敢不敢!”吴少霖说:“再烦一段吧!”
于是大金子唱了一段“摔镜架”。
一鹤与单震很知趣,双双起身,预备辞去。
“怎么?”大金子问道:“两位凳子都没有坐热,就要走了?”
“客去主人安。”吴少霖说,“你们久别重逢,不知道有多少掏心窝子的话要说;我们别在这儿讨厌。”
“其实还早得很。”杨仲海尽主人留客的道:“很可以再坐一会儿。”
“再坐一会儿,不如再走一家。走、走!”吴少霖一手一个,将刘、单二人,推著就走。
留下的杨仲海,不用说,当然是“住局”了。照规矩得“大了”点个头;大金子便先问一句:“二爷,你今儿不走吧?”
“不走。”
大金子不作声,转身出屋,到柜房向“大了”低声请示:“杨二爷今晚上想住下,不知道行不行?”
照常例,生客须两回以上,方能住局:杨仲海虽然绝迹已久,到底不是生客,又当别论。“没有什么不行?”“大了”停了一下又说道:“李五来过了,要找你说话,我说有客在屋里怎么行?他磨了好一会儿,看看没指望了,才走的。光景又是输干了。”
一听这话,大金子脸色阴郁:“唉!”她叹口气,“真不知道那天才得出头?”
“要想出头也容易。不现成有个人在?”
“他?”大金子摇摇头,“要成功早成功了。如今的官儿个个穷。”
“不见得吧?”大了手往外指,“你看,胡同里又热闹了;多时不见的人也敢照面了。”
这句话很有力量!杨仲海以外,另外三位也是“官儿”;酒醉饭饱,来打茶围,做官的境况,必是变好了。大金子想了一下说。“就好也有限,千儿八百的,一下子那里拿得出来?”说著,她悄悄抬眼,偷窥大了神色。
大了没有作声,眼望著别处,是在盘算著什么?大金子便又把头低了下去!作出那种无可奈何的样子。
“你自己拿主意吧!”大了看著她,平平常常地说,“总好商量。”
大金子心中一喜,却不敢摆在脸上,“等我想一想。”说著,腰肢一扭,一只蝴蝶似地飞走了。
※
新秋天气,出过一身风流汗,竹箪清凉,罗衾温煦,杨仲海好久没有睡得这么舒服过了。
但双眼虽微有涩意,心里却有种莫名的亢奋;因为大金子在上床之前,说过一句话:“我有件事要好好跟你商量。”及至纵体入怀,丁香微发,一下子堵住了他的嘴;到得此刻,才是“好好商量”的时候。
“你好了没有?”他向在后房抹身的大金子问。
“不就来了吗?”
人随声至,大金子换了一身衣服,玄色洋纱的散脚袴,细白夏布的对襟短袖褂子,隐隐透出绿色的肚兜;松松地结一绺辫子,斜搭在肩上,进得房来先捻小了灯焰,然后掀开帐门,睡在外床。
“你睡到里面来。”杨仲海说,“你的脸要朝外,我才看得见。”
“倒像是没有看够似地。”大金子一面笑著说;一面扳著他的肩,从他身上滚了过去。
“你不说有件事跟我好好商量。什么事?”
“你说呢?”
“是终身大事?”
大金子不答,自然是默认;脸色却慢慢阴郁了,使得杨仲海有莫测高深之感。
“我不知道打那儿说起?”她的表情越发凄苦了。
杨仲海慢慢明白了,必是遇人不淑。于是他回想著去年春天的情形;原本是打得火热的,不道他出了一趟差,在南京住了一个月回来,重访香巢。人去楼空,说是“摘牌子”从良了,嫁的什么人,住在何处,一概不知。
于是杨仲海说:“你就从去年春天送我上火车说起好了。”
大金子点点头说:“送你上火车的第三天,还是第四天,来了个客人,一连招呼了我五天,第一天开盘子,以后一直不是打牌,就是摆酒──。”
“那好啊!”杨仲海插了一句嘴,“是个阔客。”
“阔客!”大金子苦笑道,“当时谁不是这么说?──”
“怎么?是虚好看?”
“你别打岔!听我说。过了有半个月,他跟我说,他在王府井大街的德国洋行做事;原来在上海总行,为的这里的洋行,买卖不好,洋人派他来看看,为什么不好,毛病出在那儿?大概有半年耽搁,是个短局,所以把太太留在上海。如今跟我投缘,看我还能把家,打算把我接回去,可又不是娶我──。”
杨仲海又插嘴了:“那是怎么回事呢?”
“算是包月,每月给我三百元,家用另给。他又说:也不是因为没有一个家不方便,为的是舍不得我,不过天天到胡同里来看我。怕洋人不高兴,说他荒唐。所以要把我接回去。将来如果彼此觉得合适,正式把我接回家也行,只要我乐意。他又说,他太太很贤慧,身子也不好,常跟他说,该弄个人也好替替她的手。我想,能过个几个月的安闲日子也不坏,就答应他了。原想等你回来跟你商量;柜房妈妈说:反正不过半年的事,不如先瞒著杨二爷。不然,万一杨二爷上门去找你,两虎相争,闹出什么事来倒不好了。我想这话也不错,就听了她的。”
“以后呢?”
“以后才知道,什么在德国洋行做事?是个小拆白党,在上海欠了一屁股的赌帐,混不下去了,才到北边来的,他们管这叫‘开码头’。”大金子略停了一下,接著又说:“也不知道是听谁说的,我手里有好几万现款,搁在东江米巷外国银行里生息,把我接了去的第二天就跟我提,说是那一国有一批颜料,能运了来,一转手就能赚大钱。便宜不落外方,不如咱们自己来做;不过他的钱在上海,调了来自己做买卖,洋人知道了不合适。好不好先把我在银行里的款子提出来垫上?我说,我那儿有几万的洋钱?有点首饰,至多也不过值个千把块钱。他一听我说这话,脸色就变了,往后去,我的日子也就不好过了。”
“世界上有这么不要脸的人!”杨仲海怒气冲冲地说:“这个人叫什么名字?”
“姓李,行五。”
“看样子,如今是你养他?”
大金子点点头,“不光是养他还得供他赌钱。”她的眼圈又红了,“已经欠了一身的债,这个无底洞还不知道那一天才填得满?”
这句话吓倒了杨仲海!原来要商量的就是这件事。他在想,自己连一夕缠头之费,都得临时张罗;何敢去问她一身的债?
沉默了好久,大金子可忍不住了,“二爷,”她说:“你总得替我想个法子啊!”
“我,”杨仲海很吃力地说,“心有馀而力不足。”
“这我也知道。”大金子紧接著问,“这会儿我先问你一句话,你嫌不嫌我?”
“嫌你什么?嫌你,今天也不会住下了。”说著,他一侧身,将她抱得紧紧地。
这句话不能使她满意;觉得他回答得不够切实。她是要知道,在他已知她经历了这一段沧桑以后,是不是仍愿重申嫁娶的默契?因而推开他说:“别这样!咱们规规矩矩的说话。”
“好吧,你说!”杨仲海身子往外缩一缩;这样就更容易看得清她的脸了。
“你原来对我是怎么一个打算?”
“我能有什么打算?只要能常来看看你,就该知足了。”杨仲海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唉!人是英雄钱是胆!”
为来为去为钱!大金子听他这话,心里倒踏实了;决定自己来拿主意。
于是她筹划了一下问道:“你能不能凑五百块钱出来?”
这一问,大出杨仲海的意外,他原以为她那一身的债,少说些也得三、五千元;如果只是五百元,就请几个“钱会”也得把它凑出来。所以毫不迟疑地答说:“这一定可以凑足数。”
“那好!你凑五百元;那得多少日子?”
“我想,”他盘算著说,“有半个月就差不多了。”
“给你一个月好了。不过,还得找房子──。”
“慢点!”杨仲海打断她的话说:“你把你的打算跟我说一说。”
大金子被迫复出时,曾跟大了借了两千元,当时讲明白大金子凡有收入除去开支以外,馀下的钱大了抽六成,三成是她的好处;三成算是拔还债务,如今大概还剩下上千元的债务,彼此相处得很好,尤其大了已露了口风,她相信能有五百元,就可了帐。自己手里省吃俭用,约莫存有两百元,打算拿来打发李五。
她说了这个办法;紧接著又说:“到那时候,我就自由了!我也不要什么名分,只希望跟你单独住。日子过著苦一点不要紧。”
另立门户,多一份开销。以自己现在的收入,养一个体弱多病的妻子,跟已上了中学的一儿一女,勉强可以对付;何能额外再成立一个家庭?
这样一想,不觉心灰意冷,而且颇为懊恼,做事顾前不顾后,真是荒唐。
“金子,”他狠一狠说:“我帮你五百元的忙就是。若说你要跟我过日子;我很感激你的意思,不过办不到。”大金子大惊,“怎么?”她困惑不解,“说得好好地,何以变了卦呢?”
“不是变卦。忙我一定还是帮!至于别的,根本就谈不上。”
“那,说了半天不是白说?”大金子伤心,“原来你根本没有打算要我!”
看她盈盈欲涕的神情,杨仲海大为著急:“你误会了!我怎么不想要你?无奈办不到,你想想我一个月才有多少薪水?”
“这也不是现在才知道的事。”
“对了!可是我也是现在才知道,你要另立门户。”话一出口,他发觉措词不妥,赶紧更正,“不是,不是为这个。总而言之,我根本就不够资格娶你!李五所说的,他家的那种情形,其实跟我倒很相像,我太太身子很坏;也很贤慧,我说要把你接去,她不会反对。不过,我不能那么办!”
“为什么呢?”
“我不能让你过很舒服的日子;可也不能让你去伺候一个病人啊!”杨仲海又说,“金子,我告诉你,我现在的想法,最好你能等我一年。在这一年之中,我一定想法子打开困境;另外找房子给你住。”
她不懂什么叫“困境”,不过意思可以猜想得到,沉吟又沉吟;自语似地说:“好吧,我就再受两三个月的罪,到那时候你可别说了话不算!”
“怎么叫说了话不算。”
“怕你又不要我了。”
“怎么总爱说这种冤屈人家心的话。”杨仲海气急败坏地说。
“这样说,你是要定了我?那好,两三个月以后,我摘牌子另找房子住;门口写的可是‘杨公馆’,你不能不承认。”
这莫非是要干“私窝子”的勾当?杨仲海惊疑不止,却又不便说明;所以张口结舌地答不上来。
她看出他的心事,便即说道。“我把我的盘算告诉你吧!”
她的盘算是尽这两三月之中,找一个冤桶,狠狠地搂一笔钱,摘牌子委身于杨仲海;他不必为她另立门户而操心,但杨仲海必得公开承认他娶了大金子。为的是她非要嫁个做官的,才能挡住李五不来找麻烦。
杨仲海答应是答应了但心里很难过,这样子跟大金子住在一起实在也比李五强不了多少。
这一夜没有睡好,第二天大早就起身了。大金子奇怪地问:“你怎么不多睡一会?”
“我有事。晚上再来。”他又加了一句:“一定来。”
开销过了,悄然出门,在茶馆里洗脸、喝茶、吃点心、看报;磨够了时候,上衙门签了到,随即到虎坊桥众议院去找吴少霖。
“有事吗?”吴少霖正在接电话,将话筒摀住了问。
“我有点事想跟你谈谈。”杨仲海看他正忙著,料知一时无法交谈,便即问:“中午一块儿吃饭吧?”
“不行!中午有个很要紧的饭局,归我招呼、晚上也有事,有话明天再说好了。”
“不!今晚上一定得跟你见个面。不然,你明天又没有工夫了。”
“既然如此,下午四点,在来今雨轩见面吧!我一定抽空来。”
多说一句也不行,吴少霖一个电话还没有讲完,他面前的第二架电话又响了。
杨仲海无奈,只得扬扬手离去,下午很早就到了中山公园,在来今雨轩找了个座位,喝茶闲等。只见来来往往,成双成对地居多,男的大都是中年人,穿得很体面,有的咬著吕宋烟,有的戴著墨晶眼镜,女的花枝招展,举动轻盈,一望而知是国会议员和八大胡同的姑娘。
四点一刻,吴少霖还未到,杨仲海有些沉不住气,举目四顾,来回把脑袋都转得发酸了,才发现吴少霖的影子。
“你可来了!”他迎上去说,“都四点半了。”
约会迟半个小时,不算回事,吴少霖笑道:“我的杨二哥,才四点半啊!”
杨仲海也知道埋怨错了,急忙陪说道:“我是如大旱之望云霓,话说得急了。你别见怪。”
“有什么好怪的?也没有什么好急的!”
吴少霖好整以暇地踱著方步,跟著杨仲海到他的座头上坐下,要了一杯“寇寇”,然后从马褂夹袋里掏出一把雪茄烟,放在桌上,长短参差、粗细各异,“牌子”更少雷同。他自己挑了一枝,也让杨仲海随意选用。
“那来这么多‘杂牌军队’?”
“都是‘罗汉’送的。现在我专管联络,他们有事来找我,都客气得很。”吴少霖点上雪茄,身子往后一仰,靠在藤椅背上,悠闲地喷了两口青色的烟才问:“什么事这么急?”
“少霖兄,”杨仲海凑过身子去,带点窘色地陪著笑说:“你不是说,‘遍地黄金,只要会捡。’我得跟你讨教。讨教,怎么个捡法?”
“法子多得很!”吴少霖弹了弹烟灰,慢条斯理地问道:“你有没有当国会议员的亲戚?”“没有。”杨仲海答说:“只有先父生前的两个朋友,各在‘八百罗汉’之列。”
“喔,叫什么名字?”
“一个叫周大均,一个叫廖衡。”
“那就行了,先捡点小钱;能不能发个小财,要看你的运气,也要看你的本事。”
“喔!”杨仲海眨了两眼,急急问说:“少霖兄,怎么回事,请你说给我听。”
“黎菩萨不是叫人给逼走了吗──”
[book_title]第二章
原来从王揖唐组织“安福俱乐部”到如今,五年之间,沧桑变更;先是段祺瑞主张武力统一全国,与徐世昌的主张不合,挂冠而去;接著发生直皖战争,直系联合奉军打败了皖系的“定国军”,徐世昌照吴佩孚的主张,下令解散“安福俱乐部”,通缉祸首,皖系要角徐树铮、王揖唐、梁鸿志等人,无不榜上有名。王揖唐的“鱼行”倒闭,远走扶桑。但奉天的张作霖跟直系又发生了裂痕,终于兵戎相见;吴佩孚又打了胜仗,北方是直系独霸的天下了。
见此光景,直系的首领曹锟,不免存有“一登大宝”的野心。想起当初想当副总统,为徐世昌多方阻挠;这一次奉直战争,亦由徐世昌与奉张暗通款曲而起,旧怨新恨,加上取而代之的念头,于是授意他的部将,长江上游总司令孙传芳发表通电,主张恢复旧国会,由黎元洪复职。
这一来,旧国会的参议院议长王家襄、众议院议员吴景濂便活跃了。纠集“八百罗汉”之中的一百五十多人,自动集会,主张取消南北两政府;直系将领,起而响应。徐世昌一看大势已去,乖乖退位;黎元洪由天津进京,复任大总统。
直系拥黎,目的是借黎驱徐;徐世昌一走,接下来便是驱逐黎元洪了。先是跟内阁总理捣乱,以致一年之间,内阁改组了六次;接著是无事生非,逮捕财政部长罗文干下狱,这样逼迫政府的举动,由吴景濂一手包办;原来他已经为直系所收买,决定捧曹锟出来当大总统。交换条件由他出任“曹大总统”的内阁总理。
可是黎元洪却并无退位的意思。曹锟手下看文的不行来武的,策动北京军营,包围总统府索饷;黎元洪不走;复又雇用闲汉游民组织“公民团”,在天安门前开会,公然要求黎元洪退位离京,他还是不走;最后,京畿卫戍总司令,直系大将之一的王怀庆。跟陆军检阅使冯玉祥联名辞职,表示不能再负维持北京治安,保护大总统的责任,黎元洪看到性命亦将不保,只好仓皇离去,复回天津。
“如今就等著选曹锟上台了。不过有一层极大的难处。”吴少霖忽然问道:“你知道两院议员一共多少?”
“不止‘八百罗汉’吗?”
“不止。一共八百七十个,选大总统要有三分之二到会,也就是要五百八十个出席,大总统才选得出来。这个数目,还差得远;离京南下的议员,差不多有四百个,散居各处的也不少,现在正在想法子把他们找回来。”
说到这里,杨仲海明白了,“少霖兄,”他问,“你的意思是要我把周、廖两位去请了来?”
“对了!我知道他们两位,一个在上海,一个在广州。你如果有把握把他们请回来,我可以跟上头去说,给你弄几百元旅费。这是捡小钱;至于发小财,那就得到京再说了。”
“那,”杨仲海央求著,“少霖兄,你何妨先跟我说说。”
吴少霖四面看了一下,招招手让杨仲海将椅子接近了,低声说道:“盘口大致已经开出来了,‘节敬五百,票价五千’,另外还可以商量。到时候,我替你想法子,‘戴’他个三两千的‘帽子’,不成问题。”
杨仲海心想,不必三千,只要两千就什么事都可以解决了。于是心里盘算,周大均为人方正,到广州参加了革命,是决不肯再回北京的;廖衡性格比较随和,跟他父亲的交情也厚,或许可以拉得回来。
当他把他想法说了出来以后,吴少霖立即答应:“能拉一个来也很好。事不宜迟,你回去就预备动身;津浦路的来回票,由我替你办,旅费一百元。事情成功了,你打电报来,我这里直接电汇四百元旅费,给廖议员。”
“好!明天来不及;准定后天动身。”
“后天就后天。”吴少霖又说,“既然廖议员跟令尊交情很厚,你不妨跟他说实话,他就算帮你一个忙,挑你赚几文,反正是惠而不费的事。再说,到京里来逛一趟也不坏。你看!”
顺著他的手指看去,有个矮胖子正走了来,头戴礼帽,身穿宝蓝华丝葛的夹袍;外套一件玄色缎子坎肩,胸前横过极粗的一根黄金表链,一只手捏著“司的克”,一只手挽著一个浓妆艳抹的少妇;叼著老粗的一截雪茄,挺胸凸肚地走了。
“此人也是罗汉之一,姓何;前几天到京,是我到车站去接的,当时穿一套旧哔叽西服,屁股上都磨成‘镜面’了!此刻,你看,多神气。”
“他旁边的那个是谁?胡同里的?”
“那还用说?”吴少霖答道:“陕西巷有名的清琴老三。”
“啊!”杨仲海突然说道:“我倒想到了!”
吴少霖一愣:“你想到什么?”
杨仲海暂且不答,想了一回说:“少霖兄,咱们今天晚上到陕西巷,韩家潭的清吟小班去访一访,好不好?”
“访谁?”
“有个花君老二,不知道还在不在?”杨仲海紧接著说,“我那位老世叔,对她迷过一阵子,我去看看她,能让她拿一件什么东西给我,我带到上海跟廖议员说,花君老二如何想他,不就可以把他拉来了吗?”
“此计大妙!准定这么办。”吴少霖也很起劲,想了一下说,“这件事不便在班子里谈,这样,明天中午咱们找个地方吃饭,把她叫了来,慢慢儿跟她说。”
说完了分手,吴少霖赶到直隶省议会议长边守靖家;胡同里停了六、七辆汽车,他看一看牌照号码,知道“津保派”的钜头,大部分都到了。
“津保派”是直系的两大派之一。直系的首脑是曹锟,但直系的灵魂是吴佩孚。
吴佩孚有他的一套想法,很看不惯曹锟左右那班私欲熏心的家伙,尤其是曹锟的胞弟“曹四爷”曹锐。他做直隶省长时,声名狼藉;吴佩孚大为不满,明斥曹锐不安于位,终于垮了下来,当然把吴佩孚恨得牙痒痒地。因此,直系自然而然形成分裂。外人将盘踞在曹锟周围的,称为“津保派”;而在洛阳以吴佩孚为中心的,自然就是“洛派”。久而久之,津保派亦坦承不疑,而且有意地强调,只有津保派才是直系的嫡系;洛派则有“篡位”的企图,两派是势不两立的。
津保派的实际头目是曹锐;他有个好朋友就是边守靖。此外还有几名钜头,论地位,第一个是高凌霨,字泽畬,天津人,前清举人出身,由于湖广总督张之洞的赏识,做到湖北提学使。民国二年,熊希龄出任财政总长保举他当直隶财政厅长;那时曹锟是第三师师长,驻防保定,结成深交。曹锟由吴佩孚替他打天下,地位扶摇直上;高凌霨有此后台,终于民国十年夏天继李思浩而任财政总长。以后又当梁士诒内阁的内务总长,兼代交通总长;唐绍仪内阁的财政总长;汪大燮内阁蝉联到张绍曾内阁的内务总长。黎元洪让直系逼走以后,张绍曾亦因受排挤而辞职,中枢主政无人,高凌霨成为摄政内阁的首席,在名义上是北政府的最高负责人。其间且一度担任曹锐辞职后的直隶省长,是北政府中近年来官运最亨通的一个人。
其次就是吴景濂,奉天兴城人,字莲伯;与他的门生又是小同乡,现任直隶省长的王承斌,字孝伯,为人合称“兴城二伯”。王承斌亦是津保派中的要角。
另一名要角是山东省长熊炳琦,字润丞;曹锟的小同乡,老部下,拥曹上台,他是最热心的一个,如今拉拢国会议员,都是由他跟边守靖出头,这天就是他跟边守靖联名请客;约了十来个政治团体的负责人吃饭,谈大选问题。
这些政治团体说起来也算政党;大大小小有三十几个之多,都是国会议员所组织。“八百罗汉”分隶三十几个小组织,每个平均不到二十人,名称不脱“民治”、“宪政”;隐晦些的用“适庐”、“乐园”之类;但最通行的办法是,干脆以地名标示,什么“报子街十八号”、“香炉营头条十六号”、“铁匠胡同十二号”等等,最有名的是“石驸马大街三号”,是四川籍的议员赵时钦所组织,是津保派所争取的主要对象。
吴少霖这天的任务,就是看看他受命邀约的议员来了没有;倘或未来,便须催请。所以一到便跟边宅的门房打交道。
“湖南的郑议员来了没有?”他看著从口袋中掏出来的名单问。
“是不是郑人康?”
“是啊。”
“早来了。”门房答说。
“我知道,他一定会来的。”
“刚才上头在问,江西的符议员来了没有──。”
“是符鼐升不是?”吴少霖不待门房话毕,抢著问说:“他来了没有?”。
“还没有。”
“我去找。”接著,吴少霖又问了几个人,全部到齐,只差一个符鼐升;于是道声:“回见。”转身直奔宣武门外煤市桥的泰丰楼。
原来这符鼐升字九铭,江西宜黄县人,留学日本,毕业于东京高等师范学校。民国元年任江西教育司司长;下一年当选为参议院议员。在“八百罗汉”中,他对江西籍的国会议员,很有点影响力;这天就是在泰丰楼宴请同乡。故意迟不赴约,藉以在津保派面前表示,他不是个好相与的人。
因为如此,吴少霖对他很不放心,赶到泰丰楼,先问明了符鼐升确是在宴客,方始放心,便在走道旁边的散座坐了下来,点了菜,又要了一斤花雕,向跑堂的说明,他是来催请符鼐升的。
“你老安心慢用吧!符议员那儿正在闹酒;等快散了,我会来通知。”
“好极!”吴少霖许了那伙计:“都托你吧!回头我多给小费。”
一斤花雕喝完,兴犹未央,但怕酒多了误事,不敢多喝。要了碗米饭吃完,坐著喝茶,盘算见了符鼐升该怎么说。
“快了!”那伙计来报,“在穿马褂了。”
吴少霖尚未答话,已发现了符鼐升,正送客出门;吴少霖急忙掏了几毛钱扔在桌上,说一声:“帐到甘石桥一起收!”随即跟了出去。
等送完最后一个客人,符鼐升一转身看到吴少霖,不由愣住了。
“符议员!我等候大驾已经多时,柜上帐已经结过,没事了,请吧!”
“老兄真厉害!”符鼐升答笑道:“我算服了你了。”
“言重,言重!请吧!车子在门口。”
出了泰丰楼,坐上汽车,直驶边家,陪著进门,边守靖已自降阶相迎,抓住符鼐升的手,使劲摇撼了一阵。
“九铭兄,”边守靖故意绷著脸说,“你要罚酒!”
“是,是!”符鼐升敷衍著,“该罚,该罚。”
进入大厅一看,筵开四席;首席首座吴景濂,脑袋特大,格外触目,不愧“吴大头”的外号。这一桌的主人是山东省长熊炳琦,正在发言;向符鼐升遥遥举手致了意,管自己继续往下说:
“刚才我说道,今天邀各位来,要商量的事有两项,第一、请各位帮忙,分担责任;第二、是我们办事的人,如何对各位尽力酬报。关于第一项,今天在座各位都是各省各组的负责人,请赶快联络,劝同乡跟本组的分子来参加大选,能约来的开出各单来。至于报酬一节,不妨打开窗户说亮话,每人送五千元──。”
一听这话,有的鼓掌;有的摇头;也有低声交换意见的。熊炳琦不能不停下来,等稍为静一静,继续发言。
“手续是这样,我们按照名单,在银行里立好存折,分送受款人;不过受款人要先送个图章过来,这个图章暂存办事处,等大选过后,我们把图章送到银行;受款人拿存折到银行里留个印鉴,就可以凭原图章领款了。”熊炳琦略停一下又说:“各位约好了人,随即请他们交一个印章过来,我们就凭图章去立存折;存折立好,仍请各位转交。”
符鼐升心想,这个先送图章,后取存折,事后再在存折上补留印鉴的办法,显然是为了防备领了钱不到会的取巧分子,一个念头没有转完,已经有客人在提出疑问了。
这个人就是郑人康,“我倒要请教,”他的声音很大,“如果大选之后,不把图章送到银行;存折上没有印鉴,岂不就是废纸?”
“不会、不会!”熊炳琦“蓬蓬”地拍著胸脯,“我以人格担保,决无此事。过河拆桥,还算人吗?”
郑人康对于他的态度,表示满意;等他点点头坐了下去,第二桌的主人王承斌站了起来。
“外头说我们办事的人,意见不一,都是反对者的挑拨作用,请各位不必听信流言。不过刚才熊省长所说的办法,其中有应该补充的,第一,大选那天,请各组首领邀本组分子午餐,饭后立刻坐汽车到场,出席投票。各组首领所用的饮食车马费,如数照付,决不会让负责人赔累。”
“我看,”坐在王承斌旁边的另一王──烟草公卖局督办兼直鲁豫巡阅使署秘书长,也是曹锟亲信之一的王毓芝,补了一句话:“每位先领两千元,将来多退少补。”
“这也好。”王承斌接下来说:“存款打算指定直隶省银行办理。照银行惯例,本要先送印鉴,再发存折;现在把印鉴存在办事处,为的是受款人的利益。此话怎么讲呢?是怕第一次没有结果;还要选第二次,只要选出,款子就一定可以收得到。”
这话其实说得更露骨了,但由于王承斌一则说为了维护“受款人的利益”;再则又说:“一定可以取得到”,甘言中听,亦就不暇去细细思索了。
等他一坐下,王毓芝便又说道:“时机紧迫,希望在中秋节前开选,请大家二十号,也就是阴历八月初十晚上,仍旧请各位在这里便饭;各组的名单印鉴,都请带来。”
主人方面的话,告一段落了;客人中跟赵时钦在一起,也是“石驸马大街三号”首领之一的吴莲炬,坐在那里说道:“存款指定直隶省银行办理,恐怕不妥;数目太钜,不如分开几家银行为妙。”
于是有个跟直隶省银行关系密切的众议员钱崇恺,站起来答复吴莲炬,“兄弟是直隶人,深知直隶省银行。”他理直气壮地说:“该行是直隶全省财政总汇机关,实力雄厚,决无意外,请大家放心。”
其实吴莲炬的话,根本是多馀的,钞票换选票,两厢情愿的交易;钞票不到,选票不投,很可以放心。反而是办事处──大选筹备处的钜子不放心,拿了钱不出席投票;或者出席投票却不是投的曹锟,怎么办?
因此,席散之后,又在边守靖的小客厅中密议;刚刚坐定,听差来报:“高总长到。”
接著便看到高凌霨缓步入室,他的资格、地位比在座的任何人为高;所以大家都站起来迎接。主人边守靖将他请到中间长沙发上,居中坐下。左面熊炳琦、右面王承斌,一个白面微须;一个面团团如富家翁,配上高凌霨的那一把胡子,宛然福禄寿三星的写照。
“大头呢?”高凌霨问。
“没有留他。”王承斌答说,“有些话还是别让他知道的好;不然是非更多。”
高凌霨深深点头,“大头也太飞扬跋扈了。”他说,“天津方面有消息来了。还不错!”
此言一出,视线便都集中在他脸上了。原来国会分裂后,离京的议员虽有五百人,但“移沪制宪”的不过三百八十多人;此外至少有上百人,虽从南方派在天津的代表杨永泰那里领了五百元旅费,却仍旧逗留著不肯南下,意存观望。这一百人是拥曹派在全力争取的;高凌霨所说的,来自天津的消息,就是指此而言。
“开出来两个条件:第一、一票八千。”高凌霨停下来,等待反应。
在座诸人彼此目询,并无反对的表示,所以王承斌便说:“那不过多花三十万,不是不能商量。泽老,”高凌霨字泽畬,所以王承斌这样叫他,“第二呢?”
“第二、开会当天到京,立刻投票;随即领款,马上回天津。”
“这倒也干脆。”王承斌向交通总长吴毓麟说,“秋舫,你给他们专门来一趟花车吧!”
“不成问题。”吴毓麟答说,“就怕有了车没有人坐。”
“是的!”熊炳琦附和著说,“防人之心不可无;倘或有意跟我们开玩笑,说了不算,这笑话可闹大了。”
“那得钉住。”高凌霨说:“由谁负责去钉著?”
“那自然是孝伯,”熊炳琦说:“责无旁贷。”
王承斌是直隶省长,天津是他的辖区,所以说是责无旁贷。王承斌虽觉此事干系甚重,但亦无法推辞,只能毅然应承。
“今天谈得如何?”高凌霨问。
“今天是把办法告诉大家;要看二十号如何?如果名册印鉴都送了来,事情就差不多了!”王承斌又说:“如今的情形很复杂,麻烦也很多,前途多艰,尚待克服。”
“是那些麻烦呢?”
“归结起来,不外乎三点:第一、是漫天要价,盘子开到两万的都有;第二、都想先付款,后投票,至少也要先付一部分;第三是各团体的首脑都想包办,团体里面的分子又不甘心,真的像猪仔那样让人贩卖。”
“第一、第三都容易解决。”边守靖说道,“第二个问题很棘手。”
“这是两保。”王毓芝接口便说,“他们要保证,我们要保险。看看如何能在两保之间,找出一条大家走得通的路来?”
你一言,我一语,终于在两保之间找出了一条路。存折留印鉴的办法,手续太繁,只要一步不到,便难领款,不足取信于人;决定改发支票。这是给猪仔议员的保证。
不过,支票上不填日期。授受双方及银行三方面约定,支票上要填明日期,由出票人加盖印鉴,才算有效。这是给自己保险。至于付款银行,决定照吴莲炬的要求,多找几家银行;看对方相信那家,就给那家银行的支票。
这个办法,大致出自吴毓麟的设计,“让他们自己挑银行,有个好处是可以不畏人知。”他说:“保证、保险、保密,一共三保。”
三保之说,一致同意,决定了一个原则,尽量方便猪仔议员,他相信那一家银行,就开那一家银行的支票给他,甚至要外国银行的支票,都可以通融办理。
※
在西河沿斌昇楼坐定下来,先点了菜;然后一声“拿纸片”。等跑堂将纷红笺纸的局票取来,吴少霖提笔问道:“杨二哥,你跟花君老二熟不熟?”
“就跟我那位老世叔一起到她那里吃过两回花酒。”杨仲海答说:“认识,不熟。”
吴少霖点点头不作声,在局票上标了个“廖”,写上花君老二的姓名班名;随手递与跑堂。
“吴老爷,”跑堂问道:“就一张?”
“对了!就一张。”吴少霖遣走了跑堂,才向杨仲海说道:“这一阵子最吃香的两种人,一种是国会议员,一种就是窑姐儿。花君老二又是有架子的,不是熟客怕不肯来,所以我冒用廖议员的名义。就这样,也还保不定来不来?”
“只要是廖议员叫,一定会来。”
“我不是这个意思,是怕她出了‘城里条子,’那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来了。”吴少霖说:“向来‘城里条子’,姑娘都不大肯去的;因为路远太耗辰光。饭庄条子五元,下赏一元,一顿中饭两三个钟头,起码可以出五六个局。城里条子只能出一个,就算加倍给钱,也划不来,不过,这几天不同了,加倍又加倍,反正有人惠帐,议员老爷落得摆阔;姑娘也免了转局奔波,何乐不为?”
“那是大选筹备处惠帐?”
“当然。”
“这,”杨仲海又羡慕,又怅惘地说,“那得花多少钱?”
“谁知道呢?总得上千万吧!”
“上千万?”杨仲海吃惊地问。
“怎么不要上千万?我算给你听!”照吴少霖的算法:要能选出大总统,起码得有五百八十名议员出席,现在的盘口是议员五千,政团首领一万,这是最起码的价钱,讨价还价下来,大概议员八千,政团首领一万五。政团有几十个;还有一个人兼两处、三处的,本身的八千以外,额外酬劳有一处,算一处。这样通盘扯算,每名议员一万,就得五百八十万元。
“此外旅费、招待费、交际费、办事人员酬劳:加上暗盘的运动费,各部门经手人混水摸鱼,你倒想想,要不要上千万?”
果然!杨仲海心想,照此算法,一千万元只多不少。“可是,”他问,“那里来这一千万呢?部下报效呢?还是老百姓晦气?”
“两者都有。听说王省长已经打了好几个电报到保定,给财政厅金厅长,要他尽速解款到直隶省银行北京分行备用。至于直系督军、将领的报效,据我所知,湖北萧耀南、江苏齐燮元最多,各五十万;此外,田中玉四十万,刘镇华、张福来各三十万;张锡元、陆洪涛各二十万。这就是两百七十万了。其馀十万、五万,多多少少有孝敬;大概四百万是一定有的。”
“即使如此,也还差一半多;莫非全由王孝伯、熊润丞、边洁卿、王兰亭、吴秋舫他们包圆儿?”
“那也不尽然,反正有法子可想。只要有权有势,自有人会有大把银子送上门来。”说到这里,吴少霖想起一件事,突然问道。“我想找老单问他几句话,打电话到陆军部总不在;他家又没有电话,我又没有工夫写信。你跟他住得近,拜托你跟他说一声,请他给我一个电话,能跑一趟见个面更好。”
“好!我告诉他。”
“你可别忘掉。”
“不会,不会!”看他如此郑重嘱咐,杨仲海不免奇怪,“是什么要紧事啊?”
“告诉你也不要紧。我想跟他打听一件事。”吴少霖放低了声音说,“陆军部把中国参战的档案都烧掉了;听说是有人指使的。我想问一问老单,有这回事没有?”
“噢,有这样的事!”杨仲海问:“是谁指使的呢?”
“靳翼青。”
“是他,”杨仲海想了一下说:“那就一定有见不得人的事了。”
“对了!我索性告诉你吧!”
原来靳翼青就是从民国八年九月到十年年底,两年三个月中,四任国务总理的靳云鹏。他是山东济宁人,小站炮兵出身,由段祺瑞一手提拔而飞黄腾达;与徐树铮、吴光新、傅良佐合称为段祺瑞左右的四大金刚。欧战一起,段祺瑞全力主张对德宣战;到得民国六年年底,段祺瑞的“武力统一”政策失败,让出国务总理,代总统冯国璋改派他为“参战事务处督办”,段祺瑞便派靳云鹏为参谋处长,所有参战事务,都由他秉承段祺瑞的意旨,一手包办。欧战结束,参战事务处自然撤消,档案移交陆军部保管。不道这些只能跟“打鼓的”换“取灯儿”的废纸,竟有绝大的用处。
“参战,尤其是打算到欧洲去参战,自然要筹划大批费用。及至欧战结束,这笔费用应该交还国库;那知道靳翼青拿它吞没了,最近国会议员,提案调查──”
“啊!”不待吴少霖讲完,杨仲海便即恍然,“怪不得要毁档案!为的是湮灭证据。”
“对了!”吴少霖一脸神秘的微笑,“你找老单打听打听清楚,说不定能沾上点边;今年这个年就过得肥了。”
正谈到这里,只听跑堂在外面说:“东面第二间。”接著,门帘掀起,出现了一个花信年华的少妇。
这自然就是花君老二,“原来是杨二爷。”她问:“廖老爷呢?”
“快要来了。你先坐下来,我有话跟你说。”杨仲海含含糊糊地回答;随即替她引见:“这位是众议院的吴老爷。”
“吴老爷。”花君老二含笑招呼。
“请坐、请坐。点个什么菜?”吴少霖问:“炸肫肝?”
这是试探。窑姐儿出“饭庄条子”点菜,为了表示不能久坐,往往点最快最省事的菜,吃好了就走,通常总是炸肫肝。吴少霖故意这样先说在前面,意思是要看她愿意不愿意久坐?
“不!”花君老二微笑著摇摇头,“我想吃点甜的,来个枣泥盒子吧。”
这样点心,和面起酥,现烤上桌,很要一些功夫。吴少霖与杨仲海都很满意她的态度。
敬过一巡酒,花君老二问道:“杨二爷,有什么话请吩咐吧!”
“老二,我想问你,你想不想廖议员?”
花君老二被提醒了,急急问说:“杨二爷,你不是说快要来了吗?他是几时到来的,住在那儿?”
这一问就等于回答了杨仲海,如果不想念,就不会这么关切。于是吴少霖接口答道:“他人还在上海,我们想把他去请了来。”
“是啊!不是说要选什么大总统;要选曹四爷──”
“曹四爷?”杨仲海愕然,“你是听谁说的?”
“一定弄错了。想当大总统的是曹二爷。”吴少霖说:“不是当过直隶省长的曹四爷。”
“当过省长不就该当大总统了吗?”
听她纠缠不清,杨仲海有些不耐烦了,“不管他曹二爷还是曹四爷!老二,我还是那句话,”他问:“你想不想廖议员?”
“怎么不想?当然想。他到底那天才来啊?”
“只要你去封信,他就来了。”
“唷、唷!杨二爷,你可太抬举我了。他来选大总统,多要紧的公事!怎么说要我去封信?莫非我不去信,或者去信叫他别来,他就不来了?”
“差不多。”
“杨二爷,你别这么说!我没有那么大能耐。如果廖老爷真的不来,只以为我在捣乱;曹四爷要是起了误会,我吃不了兜著走,怎么得了。”
“老二,”吴少霖说道:“我们不是恭维你,廖议员真的只听你一句话。他来了,于你只有好处,没有坏处。这封信,你得写。”
“我写!”花君老二答说:“可是我得会写啊!”
“你不会写,有我。”吴少霖看这花君老二,年可二十六七,一双杏眼,通关鼻子。皮肤很白净,双颊几点芝麻似的雀斑,反显得格外动人。心中绮念一生,便想染指,所以紧接著问:“什么时候?我替你去写信。”
这就难说了,一早起来,梳洗上妆;中午要出局,一到黄昏,客人陆续而至,招呼到午夜,要找一段空闲工夫,还真不易。
听她说了难处。吴少霖灵机一动,正好将计就计,“这样行不行?”他说,“这封信很急,你又不大抽得出工夫,再说到你那里去写也不方便,不如这里吃完了,我到六国饭店开个房间,你慢慢儿说,我慢慢儿写,写完了,我到你那里摆个双台请客,你看好不好?”
花君老二还没有开口,杨仲海已一迭连声地说:“这好,这好!干净俐落。今儿晚上我有个应酬就不去了,专门去吃双台。”
花君老二心想这要牺牲好几张“条子”,不过有双台弥补,也不吃亏,而况且廖议员来了,还有好处,因而很爽快地答应了。
“这样就从容了。”吴少霖说:“老二,你这样大红大紫的人,难得在外面吃一顿舒舒服服的饭;到一处,凳子还没有坐热,就有人来催转局,去了七八处饭庄子,还是半饥不饱,日久天长,闹成胃病。今天,你就安心吃罢;再要两个心爱的菜!”
杨仲海凑趣:“再要两个,再要两个!”接著,便喊一声:“来啊!”
花君老二觉得吴少霖很能体会她们吃“这碗把势饭”的甘苦;心里一开朗,胃口也好了,等跑堂的进来,便即说道:“我要一个好了,糟溜鱼片。”
“再要一个。”杨仲海说。
“行了。”
“你不是爱吃甜的吗?”吴少霖转脸问跑堂:“还有什么甜点心?”
“刚到一批桂花栗子。真正杭州来的;煮著吃,香极了。”
“好!”花君老二欣然说道:“我来一个。”
煮栗子很慢,等吃到嘴,已经三点钟了。花君老二这顿饭在吴少霖不断谈异闻、说笑话的轻松气氛之下,吃得非常舒畅。
[book_title]第三章
一车到了东交民巷六国饭店,开了一个大房间。六国饭店是洋规矩,侍者将该做的事做完,悄悄退出;轻轻将房门关上。
“来点酒吧?”吴少霖问。
“这里都是洋酒,太凶;我可喝不惯。”
“洋酒也有很淡的。”
说著,吴少霖已经按了叫人铃;等侍者叩门入内,他夹著英语问了好一会,才将酒点好。
“老二,”回到座位上,吴少霖问道:“这里你常来吧?”
“这是第三回。”花君老二紧接著说:“头二回都是约好了来洗澡。”
“好阔气!开了六国饭店的房间来洗澡,那是阔人家姨太太,少奶奶的玩意。”
“我们可比不上人家,是凑了分子来图个舒服的。四个人,开个十六元的房间,给两块钱小费;每个人摊四块半钱。”
“四块半钱洗个澡。还不阔啊?今天──。”
正说到这里,门上剥啄有声;打开门来,侍者托著银盘来送酒。花君老二的酒盛在一个尖锥形的高脚玻璃杯中,酒色淡绿,飘浮著一枚鲜红的樱桃,杯口插著一片黄澄澄的柠檬;她不由得赞了一声:“真漂亮!”
“你尝尝看,薄荷味儿的。”
花君老二呷了一口;酒并不算淡,只是凉凉甜甜地,容易下咽,她又喝了一口,拈一粒下酒的杏仁,用门牙去咬,露出一嘴雪白整洁的牙齿。
“你这一口牙,长得真出色。”吴少霖说:“笑起来分外的美。”
“真的?”花君老二报以微笑,果然妩媚。
“我刚才的话没有完。”吴少霖双掌捧著一个宽口大腹的玻璃酒盅,慢慢幌荡著,悠闲地说:“今天用不著凑分子,你何不捡个四块半钱的便宜?”
“不!”
“为什么呢?”
其实,花君老二很想捡这个便宜,只是直觉地在这里入浴很不妥;这个理由当然不便出口,想了一下说:“没有带著换的小褂裤。洗澡不换贴身的衣服,不就白洗了?”
“说得也是。”吴少霖点点头。没有再说下去。
“办正事吧!”花君老二催促著说:“等你把信写完了,我好走。”
“好!”吴少霖问说:“你平常对廖议员怎么称呼?”
“叫他廖三爷。”
于是吴少霖便在信纸上开头。他用的是一枝牌子叫“康克令”的自来水笔;信纸却是荣宝斋的仿古彩笺,笔硬纸软,“廖三爷大鉴”五字尚未写完,信纸已戳破了好几处。
“不行!不换笔,就得换纸。等我去看看。”
说完,吴少霖开门走了出去;好一会才来,他后面跟著侍者,端著一个方形木盘,里面是砚台、笔墨摆在起居室中的写字台上,随即走了。
两人本来是对坐沙发,吴少霖斜倚著茶几,便可作书;此刻换用毛笔,就不能不改换座位,“你请过来!”他指著写字台旁的椅子说:“咱们对付著把这封信弄好了它。”
于是花君老二端著酒,坐了过去,替他在砚台里注些水,磨起墨来。吴少霖铺纸吮毫,略想一想,写完前面的一段客套,待叙入正文,便得先问一问:
“老二,”他说:“你跟廖议员在一起,有甚么特别值得纪念事没有?譬如,到那里去玩过一趟,玩得格外痛快之类的情形。”
“没有!没有甚么好纪念的。”
“那末!何以廖议员会对你著迷?”
“我怎么知道?你要问他。”
“总有缘故吧?”吴少霖想了一下,突然有所省悟:“老二,一定是你床上功夫很了不起?”
花君老二脸一红,白了他一眼,“瞎三话四!”她用苏州话骂:“真正狗嘴里勿出象牙!”
吴少霖笑一笑,旋即正色说道:“老二,不是我跟你开玩笑。你想,要能让廖议员一见你这封信,就会坐上津浦路车来看你,当然要谈些能让他心痒难熬的话,才能把他打动。你想,是不是呢?”
他的话刚完,侍者又来叩门;原来是吴少霖关照他派人到东交民巷的洋行里去买一条女用的内裤,此刻已经买来。那条白绸子的内裤,长可及膝,还镶著花边;花君老二翻来覆去地看了一回,颇有爱不忍释的模样。
“别看了,一会儿洗完澡,不就换上了?”花君老二不置可否,只说了句:“你的心倒是真细,怪不得会在衙门里红。”
“谢谢,谢谢,别替我戴高帽子。闲话少说,我刚才的话说得对不对?”
花君老二不作声,心里承认他的话不错;但有些话说出来实在难为情。因此,踌躇著不知如何作答。
“这样,你自己说,跟廖议员头一回相好,是怎么个情形?”
花君老二脸又红了,闪避著不肯说,“这有啥好说的。”她说:“还不是那么一回事。”
看来只有自己胡编了!吴少霖心想,反正那时候廖议员欲仙欲死,也记不清那许多。不过日子不能弄错。
“我先替你放水。你在里面洗,我在外面写;等你洗完,我也写完了。”
“什么?”花君老二诧异,“外面还有个洗澡房吗?”
“你弄错了!”吴少霖笑道:“你洗澡,我写信,还有另外两封信要写。你缠到那里去了?”
“还说我缠!你自己说话含糊不清;谁知你还要写信?”
吴少霖微笑不答,走到里面卧室,不久,“哗哗”水响。花君老二忍不住将白绸短裤捡起来细看,下了决心,在这里捡个现成的便宜。
可是,别让吴少霖在自己身上捡个便宜!花君老二心想,回头不但浴室,连卧室亦应上锁,才能万无一失。
一面想一面等,水声已经消失,却不见吴少霖出来,便即喊道:“你怎么不出来写信?”
吴少霖是在屋子里动手脚,恰好也竣事了,随即答应著走了出来;说一声:“快去洗呀!”接著坐回写字台前,开始写信。
“你可不要不老实!”花君老二说:“不然,你下次可别想我会出你的条子。”
在吴少霖听来,这不是警告,而是暗示,回而挑逗说:“你那里重门叠户,我倒看看我能怎么对你不老实?”
“重门叠户”语带双关,不过花君老二却不懂这句“素女经”这类书上常用的成语;只记著应该上锁。
于是花君老二进了卧室,随即将门关上,她知道装在门上的洋锁名为“司必灵”,里面有个钮往下一按,便即锁死,外面有钥匙也不能打开。那知一按竟按不动。
锁坏了。不过也不要紧,第一、吴少霖未见得有钥匙;浴室中还有道上锁的门,不怕他会闯进来。因此,她放心大胆地宽衣解带,精赤条条地进了浴室,大洗大抹了一番,混身轻快,十分舒服,一面拿大毛巾擦著身子;一面哼著刚学会的“枪毙阎瑞生”,摇摇摆摆地开了浴室门出来。
一出来便中了埋伏。吴少霖已跟侍者要了卧室钥匙,悄悄开门而入;浴室内门户紧闭,水声汤汤,自然不能发觉外面的动静。当他一把抱住她时,她吓得大叫,大毛巾亦即掉落在地上;而吴少霖是早有准备的,她刚一张嘴,便让他拿手掩住了。
“别嚷!”他说:“惊动洋人开门进来,你舍得让他们白看,我可舍不得!”
花君老二又气又急,“杀耐个千刀!”她咬牙切齿地用苏州话骂,同时捏紧双拳,使劲在他背上,“蓬蓬”然如擂鼓般乱打。
吴少霖不理她,只是笑著抱紧了她身子一步一步往前推,推到床前掀倒,双唇相压,花君老二只能“嗯、嗯”地用鼻子哼著。
花丛老手的吴少霖,知道她会就范了,便略略抬起了脸,“只怪你长得太好了。”他说:“我包你满意,从里到外,从你身上到台面上。”
“谢谢耐!”花君老二白了他一眼,“我覅。”说著拉起另一块大毛巾裹住了身子。
吴少霖笑著,趁此空隙,很快地脱了衣服,捡起地上的大毛巾围住腰部,扑倒在花君老二身旁,一只手从她颈后穿过去,一个想躲,那里躲得开,两个人在床上滚作一团。花君老二先是又打又骂;渐渐地又骂又笑;最后又笑又喘了。
须臾云收雨散,两人又在浴室里鬼混了一阵子;吴少霖先出来,穿好衣服,坐在沙发上抽烟;等花君老二出了浴室,便即问道:“你要不要打个电话回去?晚上我在那里请客,叫本家预备。”
花君老二没有理他,裹著大毛巾坐在梳妆台前,照著镜子恨声说道:“好好一个头,弄乱了,教我怎么走得出去?”
原来刚才在床上打滚,将她一个梳得极光的堕马髻,弄得鬓发不整,无法见人了。
“不要紧,我来想办法。”
吴少霖起身出外,不一会笑嘻嘻地捧了一个镜箱进来;是花了小费,找侍者借来的,里面梳子、骨簪、刨花水、粉盒、胭脂,一应俱全。
这一下,花君老二回嗔作喜,解开发髻,重新梳头;吴少霖在一旁侍候,十分殷勤,等她梳好了头,另取一面镜子,为她前后照著,同时嘴里不断夸赞,哄得花君老二服服贴贴。
“漂亮极了!”吴少霖说:“我带你去出出风头。”
于是等她穿戴整齐,吴少霖结了帐,出了六国饭店,先到邮政总局寄了给廖衡的信;然后带她到王府井大街的德国洋行,买了一个红宝石镶碎钻的胸饰,送花君老二作为定情的礼物。
※
杨仲海坐津浦路的夜快车到了南京,立即转沪宁路车到上海;廖衡住在沪西海格路,所以他在西站下车,一辆人力车到了廖衡家。
“你怎么来了?”廖衡问道:“是出差。”
“是专诚来给老伯请安的。”
“好说,好说!”廖衡问道:“住在那儿?”
“一下了火车就到府上,还没找旅馆呢?”
“那就住在这儿吧!”
“是,多谢老伯。喔,伯母呢,我先得给她请安。”
“打牌去了。”廖衡的脸色不怡,想叹气而又忍住,变成一声微喟。
杨仲海心知其故;廖太太结交了一班阔太太,喜欢打大牌,所以廖衡的日子很不好过。看来,这倒是一个机会。
“老伯的气色很好,印堂发亮,要走运了。”
“走甚么运?唉?”廖衡毕竟还是叹了口气;想了一下问道:“北京怎么样?”
“可热闹了!”杨仲海说。“我是特为来请老伯的。”
“喔,”廖衡想了一下说:“是谁要你来的?请我去干甚么?”
杨仲海且不答他的话,先问一句:“花君老二跟我说,有封信寄给老伯,不知道收到没有?”
“怎么?”廖衡问说:“你还是常常逛胡同?”
“不!是在饭庄子遇见的。提起老伯,问长问短?风尘中像她这样子有良心的,如今很少了。”
廖衡心里在想,花君老二来信希望他北上;杨仲海又来劝驾,显而易见是一码事,主使的人是谁呢?
“仲海,”他问:“是津保派的人,托你来找我的。”
“是。”杨仲海老实承认。
“他们怎么说?”
“他们请你老去行使职权。”
“哼!甚么行使职权?找人去抬轿子而已。”
“老伯反正闲著,花君老二又想念你得紧,何妨去看看。北京这一阵子冠盖云集;老伯一向爱朋友,去了能会会老朋友也是好的。”杨仲海由他脸上看出他意思有点活动了,便紧接著说:“我打电报去,让他们汇旅费来。”
“他们倒是谁啊!”
“我老实禀告老伯,我还不够资格跟津保派的钜头打交道;有一个姓吴的好朋友,替他们负联络之责,是他托我的。他说津保派很看重老伯,能早点去,机会很多。”
“喔!”廖衡问道:“京里到了多少人了?”
“大概四百人。听说,在天津的也谈好了。”
“是怎么谈的?”
廖衡终于被说动了;当然,一半是花君老二那封信的魔力。当天杨仲海便打了一个电报给吴少霖,很简单的只有八个字:“如所约定,旅费电汇。”第二天,旅费汇到,再隔一天,便可动身,杨仲海又打了一个电报,通知吴少霖准时迎接。
那知事机不密,而廖衡又是作风很奇特,独来独往的国会议员,对新闻记者的吸引力很强,因而到京一下了火车,便为采访大选新闻的记者所包围。“保驾”的吴少霖,随侍的杨仲海,想助他“杀出重围”,可是廖衡却并无躲避的意思。这一来,吴少霖也无能为力了。
“廖议员”,有个记者问:“我们请你在车站食堂喝杯咖啡,肯赏光吗?”
“好,好!大家谈谈,我来作东。”
见此光景,吴少霖只好先去“打前站”抢先到了车站食堂,里面有两个简单,备贵宾休息之室,幸好都空著、便挑了较大的那一间。侍者知道是议员与记者聚会,自有众议院认帐,招待得很殷勤;客人一坐定,咖啡、西点、水果立即摆满了一桌。
“各位请随意。”坐在长餐桌主位上的廖衡说:“如果点心不足以果腹,要菜要酒,不必客气!我代表众议院请客。”
六名记者,一致鼓掌;有个女记者姓叶,大家都叫她“叶大姐”,向来最爱代表同行发言,这时开口说道:“廖议员人真爽快,可称‘记者之友’。廖议员代表众院招待我们,非常感谢。不过,我还希望廖议员能代表众多议员,多供给我们一点消息。”
“我发言只能代表自己,不能代表别人。”廖衡答说:“各位有问题,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希望各位满意。不过,我们要来个约法三章。”
“可以,可以!”叶大姐说:“请廖议员宣布三章约法。”
“第一、不能提我的名字;第二、我发言的内容,要照实记载,不可加油添酱。”
“那当然,这是我们的职业道德。”叶大姐又问:“第三呢?”
“请各位给我一张名片。”
“这更不成问题了。不过,”叶大姐环顾同行:“各位看,第一点怎么样?”
“当然尊重廖议员的意思。”有人答说。
等了一下,再无异议,叶大姐便表示全盘接受。廖衡点点头,很满意地说:“来、来,开瓶香槟,庆祝我跟各位记者小姐,记者先生的约法成立。”
“是、是!”吴少霖答应著去招呼。
“廖议员,”仍旧是叶大姐一马当先发问:“你对‘最高问题’的看法如何?”
所谓“最高问题”,是新流行的一个术语,意指选举大总统而言;廖衡想了一下说:“关于‘最高问题’,我要跟我的同事商量以后,才能决定;罗汉有八百,人多口杂,最高问题,恐怕不是短时期内所能解决的。”
这似乎是预备杯葛大选的语气;杨仲海心里不免嘀咕,怕廖衡跟津保派谈不拢,他那一顶两、三千元的“帽子”也就戴不到头上,因而悄悄将与他站在一起的吴少霖拉了一把,呶一呶嘴,示意他细听记者发问。这时发问的记者姓蔡,他所代表的报纸,曾首先揭发直系所属督军、省长报效钜款,自廿万元至五十万元不等,颇引人注目;这蔡记者发言颇为尖锐,“高总长代表曹巡阅使,致送每位议员每月津贴二百元,”他问:“廖议员收到这笔津贴没有?”
高总长指高凌霨。原来的内阁总理是日本士官第一期出身的张绍曾,由于直系要任命沈鸿英与孙传芳为广东与浙江督军,此举只会制造南北更深的分裂,有违他促成南北和平统一的素志,因而拒绝。于是直系发起倒阁,利用吴景濂通过了“不信任张内阁案”,张绍曾被迫于六月初提出总辞,一星期以后,黎元洪亦被逼走了。
张绍曾内阁员已总辞,但黎元洪既已出走,无法任命一个新的内阁总理;因而本为“看守内阁”,一变而为“摄政内阁”,公推首席阁员的内务总长高凌霨为摄政内阁主席,成为变相的内阁总理。
高凌霨字泽畬,天津人,举人出身,与两湖学界颇有渊源;因此民国二年熊希龄出任财政总长,保举高凌霨为直隶财政厅长;其时第六师师长曹锟,驻扎保定,既是小同乡,又以曹锟为人憨厚,所以结成金兰之交,曹锟对这位老把兄极其信任;高凌霨因为直系势力日盛,自然亦是倾心襄助。在主持摄政内阁时,公开为曹锟笼络国会议员,因而饱受攻击。
有个议员在众议院公开质询:“国会议员,每人月致津贴二百元,是否由阁下在包办最高问题?”
“最高问题,时机未至,无所谓包办。”高凌霨不慌不忙地答道:“曹巡阅使送款,不过仿照从前‘炭敬’、‘冰敬’的例子,联络感情,无所谓津贴。”
另有个议员叫黄攻素。质询得更露骨了,他说:“每个议员支津贴二百元,投票票价据说是五千元,此种买卖专由你来接头,堂堂阁员,明目张胆作贿选的经纪人,成何政象?”
蔡记者所问的就是这件事;廖衡答得很妙:“国会议员的收入,由国会会计科汇来;名目繁多,我亦闹不清楚。”
“请问廖议员,”叶大姐问:“照你看,曹巡阅使想当大总统,吴孚威会不会反对?”
“喔,你是说吴子玉?”子玉是吴佩孚的别号,曾为袁世凯封为“孚威将军”,所以叶大姐称之为“吴孚威”;廖衡接下来说:“我想不至于反对;曹巡阅使当了大总统,吴子玉自然水涨船高了。”
“廖议员,这回我到洛阳,吴子玉请我吃饭,谈起,主张先制宪,后大选,请问你的意见如何?”
此人是随后赶来参加的,名叫张鹏,办了一张“大陆晚报”专好招摇逢迎;他说话极快,而且总喜欢带上一句甚么“吴子玉请我吃饭”这类令人齿冷的话,因而得了一个外号,叫做“夜壶张三”。
廖衡认识这个“张社长”,他反问一句:“吴子玉有两句诗,你知不知道?”
“吴子玉饮酒赋诗,以儒将自命,他的诗很多,不知道廖议员指的是那两句?”
“‘军界人才帐下狗,民国法典镜中天’。”
“喔,喔,是这两句。”张鹏连声说道:“我知道,我知道。”
“你知道就不必问我了。”
“廖议员,”蔡记者问:“这所谓‘法典’,是指宪法。”
“当然。”
“那末所谓‘镜中天’,是不是镜花水月,可望而不可及的意思?”
“这要问吴子玉自己了。”廖衡笑笑说道:“我不便替他回答。”
“回答”二字刚刚出口,只听“嘭”地一声,大家都吓了一跳;循声而视,才知道是侍者在开香槟。
“请干一杯!”廖衡举杯说道:“谢谢各位,兄弟在路上很累了,想早点休息;改日我再约各位畅谈。”说完,一饮而尽,然后拱拱手,这个临时召集的记者招待会,便算结束了。
到得六国饭店,杨仲海正式为廖衡介绍吴少霖──在车站时,只是匆匆识面;到这时候,吴少霖才有极道仰慕的机会。
原来就在杨仲海去上海的那几天,吴少霖细细打听以后,才知道廖衡在旧国会中虽无明显的派系,如天马行空般,独立行事,但他的人缘很好,所以有相当的号召力;如果将他敷衍好了,可以通过他的关系,在天津、广州、上海各地再拉几名议员过来。他已经从甘石桥俱乐部那里取得承诺;买票的明盘是五千,暗盘由八千至一万,看议员的声望而定。在明盘与暗盘的差额之中,大有文章可作,所以廖衡在他眼中,等于是一尊财神。
他的口才很好,一套不即不离的恭维话。说得廖衡心情很舒畅;吴少霖看看是时候了,便向杨仲海说道:“仲海兄,我们要替平老接风,你看那里好?”廖衡字平叔,所以他称之为“平老”。
“我这位廖老伯喜欢吃西餐;上东安市场吧?”
吴少霖的机变极快,“既然这样,我倒有个主意。六国饭店的西餐,全北京第一;平老也累了,东城太远,不如就在这里,甚至关到房间里来吃。”他紧接著又说:“花君老二想念平老,一日三秋;正好叙叙相思。”
一听这话,廖衡嘴角便浮现了笑意,自然是首肯的表示;杨仲海当然附和:“这个办法很好。”他转脸问道:“老伯看如何?”
“无所谓,无所谓。”廖衡口中这样说,身子已经站了起来。
于是相偕下楼,到了餐厅,挑了一个比较隐僻的单间坐定,未点菜,先叫局,吴少霖执笔在手,第一张条子当然是花君老二;然后问杨仲海:“你叫谁?”
杨仲海的相好只有一个大金子,但二等茶室的姑娘,不上台盘;又当著父执在座,所以很拘谨地说:“我就免了吧?”
“怎么能免?”吴少霖说:“你没有熟人,我替你举荐一个。”说完,提笔疾书,写好三张局票,叫侍者发了出去。
接下来点菜、点酒,安排略定,吴少霖托故离席,其实是去打电话给花君老二。
从那天六国饭店有了“交情”,吴少霖变成花君老二的恩客,言听计从,所以电话一接过去,要言不烦,就像交代自己妻子一样。
“老廖来格哉!”为保机密,他用苏州话交谈。
“廖议员来了,住拉浪六国饭店;条子一到,耐豪躁就来。”
“晓得哉!”
“耐讲闲话要当心点!露勿得马脚格噢!”
“我偏偏要告诉俚!”花君老二在电话里格格地笑著,“耐剪仔俚个边。”
“十三点!”吴少霖骂了一句新近流行的市井之语,便将电话挂上了。
等他回到原处,正在交谈的廖衡与杨仲海都停了下来:“廖老伯跟我正在谈靳翼青。”杨仲海说。
靳翼青就是靳云鹏,正就是吴少霖深感兴趣的一个人物,所以他一面坐下来;一面连声说道:“平老,请继续,请继续。”
廖衡谈的是段祺瑞提拔靳云鹏的故事,“段芝泉从德国学炮兵回来以后,当北洋军学司委员,兼威海卫随营武备学堂教习。以后,袁慰庭在小站练兵,他的部队称为‘新建陆军’,把段芝泉找了去当炮队统带,兼防营学堂总办,其时,靳翼青──。”
其实靳云鹏只是段祺瑞部下的一名一等兵;放假的日子,仍是在营看书、写字,有一天为段祺瑞看见了,问他:“大家都出去玩了,你怎么留在营里?”
靳云鹏说,他是山东济宁人,家有一母一弟,每月所得饷银,悉数寄回,尚不足以赡养;所以想多识些字,希望能考上随营学堂,补为士官,稍增饷银,以便养母。
段祺瑞嘉许他的孝行,亦望他能上进,所以不经考试,便准补入随营学堂。不久,他说他有个胞弟叫靳云鹗,念过小学,希望亦能从军;段祺瑞也允许了。兄弟俩在随营学堂毕业后,由下士干起,步步高升,到袁世凯将称帝时,已当到山东督军称号为“泰武将军”。
袁世凯一死,“洪宪”帝制,昙花一现,国体复归共和,黎元洪“扶正”,干了一年,因为张勋复辟,黎元洪请辞,由补选的副总统冯国璋继位。及至安福系炮制的新国会成立,直、皖、奉三系军阀,一致推举徐世昌为总统;段祺瑞为了实践他逼冯国璋下台,曾有“同进退”的诺言,请辞内阁总理,改任“参战督办”,但他右手新国会;左手参战军,足以左右政局,乃推荐靳云鹏出任陆军总长,五四运动发生,国务总理钱能训引咎辞职,由财政总长龚心汉兼代,其时国库空虚,龚心汉坚决求去;徐世昌因为靳云鹏是段祺瑞的门生,且出任陆长为段所推荐,因而特命靳云鹏代理内阁总理。
其实,靳云鹏除段祺瑞以外,还有两大奥援,张作霖与曹锟,都是他的儿女亲家。当靳云鹏兼代总理之先,张曹两人即联名密电徐世昌,说“靳总长心地光明,操行稳健,以之代龚,众望允孚,即请以靳总长正式组阁,俾内忧外患之局付托得人。”
“他的‘心地’,跟他的眼睛一样。”廖衡一副讥嘲轻蔑的神色;原来靳云鹏是斜眼:“不过,‘稳’之一字倒是真的,皖系恩师;直奉两系是儿女亲家,还能不稳吗?”
吴少霖听他滔滔不绝地在谈靳云鹏,心里不断在转念头;等他谈得告一段落,便即问道:“平老关于参战军的事,想来亦很清楚?”
“那是徐又铮的杰作。”
徐又铮便是徐树铮,江苏徐州人,日本士官第七期留学生,足智多谋,是段祺瑞帐下第一大将;但恃才傲物,专擅跋扈,最看不起靳云鹏,而靳云鹏亦最妒嫉徐树铮。
欧战起后,徐树铮力主参战;段祺瑞深以为是。参战要军队,而北洋军纲纪荡然,扰民不足,这种部队怎么能派出去?因而决定新练参战队三师。其时北洋政府与日本军部正在密商共同防俄,先后签订了中日陆军及海军共同防敌的两个军事协定,新练参战军的经费及装备,便要靠日本接济。
“老段因为徐又铮树敌太多,这件事交给靳翼青来办。”廖衡又说:“听说向日本借的款子很多,都是靳翼青经的手;细数就不知道了。”
“参战借款一共是二千万日金。”吴少霖问说。“国会正在酝酿提出质询,要陆军部公布收支帐目;平老听说了这件事没有?”
“听说了,不知其详。”
“还有件事,平老听说了没有?”吴少霖压低了声音说:“陆军部把帐目档案烧掉了。”
“为什么?”
“为的那笔帐目不便公布。”
“喔,喔”廖衡很感兴味地,“原来如此!不过帐目拿不出来,莫非就不闹了吗?”
“闹归闹。靳翼青自有摆平的手段。”吴少霖趁机说道:“平老,何不也闹他一闹?”
“这──,”廖衡沉吟著说:“我考虑,我考虑。”
正在谈著,飘来一阵香风,抬眼看时,浓妆艳抹的花君老二来了:“廖三爷!你甚么时候到的?”接著,不等廖衡回答,先向吴、杨二人招呼,然后坐在廖衡旁边。
“你好吧?”廖衡执著她的手,笑嘻嘻地目不转睛地望著。“没有甚么好。”花君老二摇摇头。
“怎么会不好?如今选大总统,报上说八大胡同热闹得不得了。”
“就是太热闹了不好?”
“怎么呢?”
花君老二正待回答,侍者递过来一本真皮面的菜单;她推一推说:“不必看看,我是‘赵大人看榜’,自己的名字都不认识,杨二爷,请你替我点。”
“好!我来。”杨仲海替她点了一个主厨沙拉、牛尾汤、烤鹌鹑、葡国鸡;除了沙拉与汤以外,其馀都是上得很慢的菜,为的是好让她多坐一会。
接著,吴少霖与杨仲海叫的局也来了,一个叫梅春老七;一个叫栖凤阁老四,都是八大胡同的红牌。
红虽红,都怕出西餐馆的条子,因为用不惯刀叉,怕出洋相;所以一个叫了三明治,一个叫了炸鸡腿,因为都是可以用手取食的。同时不肯多要,也表示不能久留;好在吴、杨二人都只是为了助廖衡的兴,聊以应景,便也无所谓了。
“你刚才的话没有完,”廖衡问说:“何以热闹了,反而不好。”
“身体吃不消。”她用苏州话说。
“喔,大概夜夜不落空。”
“瞎三话四!”花君老二轻轻捶了他一下,“日日有‘花头’,还要费神来应酬格噱?”
“怪你自己说话不清楚。”廖衡笑道:“是精神吃不消,不是身体吃不消”。“老二”,吴少霖接口道:“廖三爷一来,你的花头更加多了。”
“花头”便是在班子里打牌、摆酒之谓;这在廖衡自然是义不容辞之事,“明天吧!”他说:“今天不行;我在上海就打了电报,约好一个朋友,会来看我。”
这个朋友,当然与他北京之行有关;吴少霖不免关心,因为廖衡是他拉来的,深怕为别人抢走,不但白辛苦一场。杨仲海面前也不好交代。
因此,他很殷勤地问道:“平老,令友知道不知道你住在这里?”
“我只告诉他,今天到京,住在那里,请他等我电话通知,回头再说好了。”
“要不要我替平老去打一个,免得让令友久等。”
“也好。”廖衡从身上掏出一个小笔记本,翻了一会问:“直鲁豫巡阅使署的王副参谋长,你知道吧?”
“是王养怡不是?”
“不错。”王养怡单名一个坦字;廖衡把他家的电话号码,告诉了吴少霖。
一路走向柜台去打电话时,吴少霖一路转著念头;他知道王坦也是为曹锟贿选奔走甚力的核心份子,廖衡找他可能是直接谈选票价码,那一来“飞象过河”,自己可能会落空,得要早想办法。
办法很简单,先为自己争取一段时间,也就是为花君老二争取一段时间,他是早跟她说过了的,利益均沾,他也相信她一定能够说得廖衡点头,但一定要在廖、王见面之前,将事情敲定。
因此,将电话叫通以后,自己报了姓名身分,说廖衡已经到京,不过旅途劳顿,打算第二天上午约在来今雨轩见面,并又问说:“不知道王副参谋长方便不方便?”
“方便、方便。今晚上我本来有事,明天上午最好,十点钟左右,我准到。”
等转回来,他将话倒过来说:“王副参谋长今晚上有事,约了明儿上午十点钟,在来今雨轩见面。这样也好,平老累了,让老二陪著谈谈,早点休息吧!”
“也好!”廖衡转脸看著花君老二问:“你听见吴三爷的话没有?”
花君老二报以嫣然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了。
[book_title]第四章
不知是巧合,还是有意的安排,花君老二刚到门口,便发觉廖衡住的这个房间,正就是她跟吴少霖定情之处。
“你要不要洗个澡?”廖衡一进门便问。
“我不要。”花君老二答说:“倒是你,该洗一个。”
“对!一路风尘,当然该洗。”
“我替你去放水。”
花君老二在浴室里拧开水管,试了冷热,调整好了温度;再出来时,只见廖衡已卸了外衣,光著背梁,只著一条单袴,弯著腰在理皮箱,他的背影瘦骨嶙峋,不由得让她想起吴少霖壮硕的身躯,顿时脸上一层发热……
“给你!”
廖衡转过身来,递给她一个蓝丝绒蒙面的长方盒子,打开来一看,是一挂珍珠项链;晶圆莹白,每粒有黄豆那么大,不免又惊又喜,但也有些疑惑。
“是──”她终于问了出来:“真的珠子?”
“当然是真的。不过,是日本的‘养珠’”。廖衡答说:“我花一千块钱,在日本洋行买的。”
一见面就送一千元的重礼,花君老二自然很高兴;当时就对著镜子将项链戴上,回过头来,微笑著让廖衡欣赏。
“也只有这么白的皮肤,戴了才好看。”廖衡说完,披著大毛巾进了浴室。
花君老二在沙发上坐了下来,眼望著铜床,脑际自然而然浮起了第一回与吴少霖在这里的影子。
※
那天──
那天先是挣扎,接著是合作,吴少霖自然是捡了一个大便宜,但花君老二也不觉得自己是吃了亏。
“你的鬼把戏真多。”她似嗔非嗔地斜睨著,“以后再也不出你这种断命堂差了。”
接下来便是吴少霖为她去弄了镜箱来,看她重新梳头,同时谈廖衡。
“老廖这趟来,能弄多少钱?”她不称廖衡为“廖三爷”了。
“那可不一定。”吴少霖答说:“大概万把元总有的。”
“他跟我说过,要娶我,问我有多少债务?我说有五、六千。他说,他替我还了债,是不是就可以跟他了?我说是。你倒想,这趟他有了这么一注财香,如果真的给我五六千元,我怎么办?”
吴少霖想一想说:“你的意思不想嫁他?”
“原是随口一句话。”花君老二微皱著眉说:“如果他要认了真,事情可不好办。”
吴少霖心一动,“有两个办法,第一个你就嫁他好了,趁此机会淴个浴。”
苏州话洗澡叫“淴浴”,但在南班子中是一句行话,姑娘欠了一身的债,找个冤大头灌米汤,替她还了债,“摘牌子”从良,嫁过去多则一年;少则半载,不安于室,下堂求去,好比洗了个澡,浑身轻快,故而有此行话。
“我,”花君老二摇摇头,“这种事我做不出。”
“不错。你本性善良,‘淴浴’那种存心寻事生非,吵得人家宅不安的事,我料你也不肯做。那末,第二个办法,你跟我。──”
他故意话说半句,从镜子里窥看她的脸色;只见她一愣,仿佛觉得他匪夷所思似地,便不肯说原来想说的话。
“你跟我到那里去逛一逛。”
花君老二这才明白。她本以为“你跟我”就是“你嫁我”的意思;原来只是陪他去逛一逛,用意当然是避开廖衡的纠缠。这个办法倒可以考虑。
她不知道吴少霖已经下了决心要收服她;她不知道吴少霖觅到了一种据说是明朝宫方的兴奋剂,只记得再续前欢时,被摆布得欲仙欲死,又爱又怕;第二天照镜子,发现两个黑眼圈,为班子里的姊妹取笑了好几天。
※
先让他尝了甜头,然后要开始谈判了。“三爷,”花君老二问道:“你从前说过,替我还债的话,还算不算数?”
“怎么不算数?”廖衡答说:“我倒问你,你自己说过的话,算不算数?”
“当然算。不过,我另外要有保障。”
“保障?”廖衡说道:“你那里学来的‘文明辙儿’?”
“还不都是你们议员老爷嘴里说出来的。”
“好。你说,你要怎么样的保障?”
“我怕你喜新厌旧,玩厌了往上海一走,丢下我不管。”
“不会的!哪里会有这种事?”
“那可说不定。世界上只有‘痴心女子负心汉’,几时有过‘负心女子痴心汉’?”
“‘痴汉等老婆’是句俗语,不是吗?”
“不错,可是并没有说他老婆负心啊!”花君老二说道:“那痴汉是个色鬼,老婆回一趟娘家,他就等不及了。”
廖衡笑了,“好了,闲话少说。”他问:“你要怎么样的保障?”
“你得给我一笔‘爱情保证金’。”
“又是一句‘文明辙儿’。”廖衡笑著问:“数目呢?”
“当然越多越好。”
“那要等我发财。”
“你眼前就有财要发了。”花君老二说:“如今的议员老爷,谁不是荷包里‘麦克麦克’的?”
“那不过几千元的事,算得了甚么?”
“你不会多拉几个人?”
“咦!”廖衡奇怪地问:“你怎么也懂这套花样?”
“吴三爷告诉我的。”
“吴少霖?”
“是啊!”花君老二乘机说道:“吴三爷人很热心,也很能干,你的事托他办好了;他一定会替你出个好主意。”
廖衡沉吟了好一会说:“等我明天会了我的朋友以后再说。”
“那是个甚么朋友?”
“别问了!”廖衡答说,“我说了你也不知道。”
“我不问你朋友的事;可是我自己的事,总可以问。”
“当然。你要问甚么?”
“还不就是爱情保证金的事。”
“好吧!”廖衡点点头,“我给你就是了。”
就这时有人来敲门,廖衡以为是侍者,大声说了句:“进来!”
进来的是吴少霖,“喔,”他歉意地笑著,“没有打搅吧?”
“没有,没有!”廖衡很客气地说:“请坐。”
“我以为老二已经走了。”吴少霖说:“长夜迢迢,怕平老寂寞,想来陪平老谈谈。”
“好极了。”花君老二接口,“我本就要走了。”说著,站起身来。
“怎么?”吴少霖说,“我这一来,好像替平老下了逐客令,未免太杀风景了。”
“不,不!”廖衡倒是巴不得花君老二早走,免得她老钉著问“爱情保证金”,所以索性再说一句:“劳你驾,看看跟老二来的人,在那里。”
“好!我来送。”
送出房门,花君老二将刚才与廖衡谈话的情形,约略说了些;谈到她保举他为廖衡奔走这一点时,吴少霖开口了。
“他怎么说呢?”
“他大概有他自己的算盘;你好好儿跟他谈一谈。”花君老二又说:“反正我逼著他要钱,他就得想法子去找;只要你把他的法子想好了,自然归你经手。”
“言之有理。”
※
“平老,这会儿才九点多钟,我想陪你到东江米巷坐坐,不知道有兴趣没有?”
“喔,”廖衡问说:“是甚么地方?”
“那里有家罗宋咖啡馆,有一双姊妹花,是尼古拉二世的侄女儿,真正金枝玉叶,封过公主的。”
“好,好!”廖衡兴趣盎然,“我去见识见识白俄公主。”
于是廖衡穿上长袍,取下挂在衣架上的“司的克”;相偕出门坐车,到了东江米巷奥国公使馆附近停了下来,只见铁栏杆围起一个小小的院落,中间花坛,上有一尊大理石雕像,不知是希腊神话中那一个仙女,肩负水瓶,上面刻著英文,是这家咖啡馆的招牌,译音是“露妮西蓝”。
吴少霖领头,推进门去,灯光幽黯;闭一闭眼再睁开,看清楚客人不多,便挑了隐僻的桌子,与廖衡坐了下来。
“吴先生,你好!好久没有来了。”
说的是一口关外口音的京片子;廖衡仔细打量这金发美女,约莫二十七、八岁。身材丰腴,笑起来极甜,便顾不得她递过来的菜盘子,先要搭搭讪。
“你的中国话,说得跟你的人一样漂亮。”
“谢谢你。贵姓?”
“我姓平。”廖衡故意不说真姓,“你呢,叫甚么名字?”
“我叫凯萨琳。”
“喔,很尊贵的名字。”
凯萨琳微笑不答,吴少霖便问:“娜拉呢?”
“她今天不舒服,没有来。”凯萨琳问:“要咖啡还是酒?”
“平老,如何?”吴少霖问:“我看喝酒好了?”
“喝酒也只能来杯Cocktail。”
“这里有种鸡尾酒很有名,叫做‘生气的娜拉’,不妨尝尝。”
“这个酒名很新奇。”廖衡问说:“怎么叫‘生气的娜拉’?”
“是伏特加调的,加蜜、加薄荷,又辣、又凉又甜,就像娜拉生气的样子。”
“这是吴先生发明的。”凯萨琳补充道,并说:“酒很烈。”
“烈酒不行。我不要‘生气的娜拉’。”廖衡故意一本正经地说:“我要‘微笑的凯萨琳’。”
“这也是新发明。”吴少霖转脸叮嘱:“看你怎么调出微笑的味道来?”
凯萨琳笑一笑,点一点头;回身时长发一甩,别有一种飘逸而粗犷的韵味。
廖衡偏著头视线钉住她的背影,吴少霖看他色迷迷的神态,便试探著说:“平老,细巧菜吃惯了,偶而吃顿‘罗宋大菜’也不坏。不知道平老有兴趣没有?”
廖衡一听最后那句话,脸上就像开了个表情展览会,怪态百出;然后将脑袋凑过去问:“有兴趣怎么样?”
“如果有兴趣,操刀一割,只凭我一句话,就可以‘绑上法场’。”
“你真有那么大的能耐?”
“谓予不信,平老试一试如何?”
“我信,我信。”廖衡连连点头,“不过,我对我自己信不过。”
“此话怎讲?”
“怕受洋婆子的‘胯下之辱’。等我把胃口养好了,再来吃这顿‘罗宋大菜’。”
吴少霖心知他刚刚与花君老二圆了旧梦,精力不济,所以不再怂恿,只说:“随平老高兴,反正包在我身上。”
“等我养精蓄锐,过一天来麻烦老弟。”
“有事弟子服其劳。平老,”吴少霖急转直下地说:“闲情逸致,暂且抛开,请谈正事如何?”
“闲情逸致,随时可找。老弟台,你倒说说,你的所谓‘正事’是什么?”
“平老交游广阔,慷慨仁厚,人缘极好,相信总还有别位议员先生,请平老代表,不知道可有用得著我的地方?”
“当然有。”廖衡沉吟了一下说:“不过,老弟,恕我直言,我怕你挑不动这副担子。”
这话含义很多,也很深;吴少霖觉得必须好好想一想,“平老”,他说:“请你暂时不要说破,等我来猜一猜”──
“好,我有‘微笑的凯萨琳’作伴,你慢慢想好了。”
说这话时,他已经看见凯萨琳托著银盘,冉冉而来;到得面前,她将两杯胡乱调配的鸡尾酒摆在桌上,微笑说道:“两位慢慢用。”
“我请你喝杯饮料好不好?”廖衡拉著她的手问。
“谢谢,我不敢破例。”
这表示陪坐为行规所不许,廖衡自然不便勉强,说了几句不相干的话,放她去了。
其时吴少霖已经想明白了,廖衡手中有张名单,名单上的人会听他的指挥;但可能代价不轻,所以怕他挑不动这副担子。倘是如此,自不妨谈谈;反正自己挑不动,有人会挑。眼前必须弄清楚的是,到底有没有这样一副“担子”?
“平老,”他这样说:“你能不能让我试一试,看我挑得起来这副担子不?”
“当然,我应该给你一个试的机会。”
“多谢平老,请!”
他举一举那杯“微笑的凯萨琳”:粉红色的液体,加上一枚碧绿的薄荷味的樱桃,酸甜而凉,易于上口。廖衡喝了一口说:“不坏!这趟得交老弟,是一桩快事。”
“多蒙平老不弃,荣幸之至。”吴少霖接下来问:“不知道那几位议员先生,请平老代表?”
“名单我暂时不能公开。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一个数目,一共十二位。”
“连平老自己在内。”
“不。”
“这样说是十三──,”吴少霖想到了一个现成名词:“十三太保?”
“我们没有想到十三太保这个说法。”廖衡微笑著点点头:“以后咱们就用‘太保’二字作为一个代号好了”
“是。”吴少霖问:“列位太保都在上海?”
“不!”廖衡屈著手指数:“五个在上海,两个在广州,一个在青岛,其馀的在天津。”
“那末,怎么样才能把众家太保都请了来呢?”
“这,”廖衡想了一下说:“情形不同,不能一概而论。”
“当然不能一概而论。像平老鼎力维持,自然应该格外优礼。”
“先不必谈我。”廖衡放低了声音问:“目前‘尺寸’如何?请你跟我说实话。”
“我怎么敢欺骗平老?目前尺寸大概五到八之间。”
“怎么?”廖衡问说:“连个整数都没有?”
“当然有例外,像平老,起码一个整数。”
“其馀的呢?”廖衡摇摇头,“没有整数,就无从谈起了”
吴少霖想了一会说:“请平老给我一个底子,我好找人来挑这副担子。”
“每人一个整数。我呢,你们瞧著办好了;”
“对平老自然格外优待。”吴少霖问道:“付款的条件呢?”
“付款条件最伤脑筋,你不相信我,我不相信你,总要想个彼此能信得过的办法。”
廖衡问说:“你们有甚么好主意,不妨说来听听。”
“有是有个办法,尚在拟议之中──。”
吴少霖所说的办法,事实已在试行,凡是谈好了价钱的,先发一张支票,上面只有数目,没有日期;日期在大选以后补填,并须盖章,方始生效,否则等于废纸。
因此,领取的人不多。不过,不领不等于“不捧场”;愿意捧场的人,大多觉得津保派不至于过河拆桥,先领支票,后填日期,一番手续两番做,自找麻烦,倒不如放大方些,事后再领。
廖衡当然不会同意这个办法,“老弟,”他说:“我在上海就听说了许多内幕,津保派之中,有人主张大选过后来个不认帐,拿到这种支票,打不起官司,告不起状;大不了牺牲一两家小银行而已。”
“这是没有脑筋的人,出的馊主意,津保派中的钜头,都有政治地位,要讲政治信用。这件事已成过去了。”
吴少霖紧接著又说:“再说,那家银行肯牺牲?就算小银行肯牺牲,大银行多年做下来的信用,是决不肯牺牲的。将来谈好了,平老要那家银行的票子,不妨指定。”
“外国银行呢?”
“当然可以,汇丰、麦加利、花旗、正金、华俄道胜、东方汇理;英美日俄法,一应俱全,平老说那一家,就是那一家。”
廖衡心想:支票是见票付款,中国的银行还可以事先约定、非到期不付;不到日子提示,可以设法推托,外国银行不会接受他们这种狗屁倒灶的办法;到时候自己填上日期,便可兑现。因而点点头,满意地说:“这还差不多。”
他聪明,别人也不笨,早已想到了;吴少霖认为有句话必须交代:“平老,不过外国银行的支票、日期也是事后再填。”
“不必费他们的心了,我自己填好了。”
“不!平老,外国银行的支票,笔迹要一致的。”
“有这样的规矩吗?”廖衡表示怀疑。
虽无这样的规矩,但可约定;吴少霖不便说明,硬著头皮答一声:“是。”
“那就谈不拢了。”
“平老,”吴少霖陪笑说道:“你老明儿,不是说,想个彼此信得过的办法吗?”
廖衡也觉得不便让吴少霖为难。于是从各种角度考虑了好一会,终于想到了一个办法。
“这样,到那天集合在一起;投票之前在汽车里发支票。汽车开进议院广场,下车投了票就走,岂不干净俐落?”
“办法倒是很干脆。不过,”吴少霖忍不住问:“进去不投票怎么办?”
“唉!老弟台,你怎么这一点都想不通?进了议院大门,又何吝于这一票?”
又说:“老实说,这一趟‘选以贿成’,通国皆知,好比已经做了婊子了,不卖×也是卖×,莫非还想造贞节牌坊?”
语虽粗鄙,倒是肺腑之言;吴少霖笑道:“平老真是快人快语。”
“别人可不如我这样子痛快。所以,”廖衡想了一下说:
“等我的人到齐了,少不得还要招待记者,我有一套‘借干铺’的说法,到时候请老弟不必误会。”
“借干铺”是南方堂子里的规矩、狎客只是在堂子里借住一晚而已。
如今八大胡同的小班,也兴这个规矩;但议员为参加大选招待记者,而有此“借干铺”的说法,吴少霖就莫名其妙了。
“有些姑娘喜欢假撇清,明明心里千肯万肯,表面上不是推托‘身上来’,就是说头痛不舒服,只准客人‘借干铺’。到了半夜里,谁知道他们是干是湿?”
廖衡紧接著又说:“将来招待记者的说法,亦不过拿这个说法遮遮脸,叫人以为不过让‘魏武后人’这个大嫖客,借了一次干铺而已。”
“妙、妙!”吴少霖拊掌说道,“平老如此坦诚相待,佩服之至。不过,尺寸方面,还望平老高抬贵手。”
廖衡随即反问:“你看呢?”
吴少霖盘算了一会说:“通扯一个乞巧;平老另加一个闰七月。”
这意思是每人七千、廖衡加倍;他想了一下问:“那末,你那一份呢?”
中间人的佣金,自然是归他们出;吴少霖想要他一个“二八回扣”,又觉得太高了些。那知就在踌躇未答之际,廖衡却又开口了。
“这样,你老弟也是靠本事吃饭的人。我给你一个机会;我这面就照你所说的,净收实数。另外你自己去做,那怕你再做出一个乞巧数来,也是你的。”
听得这话,吴少霖心头一喜,他想:“现在的‘大路行情’,一票八千,照此计算,先就有一万多元到手。不过支票是开总数,倘或事后不认帐,有去无回,如之奈何?”
正沉吟之际,廖衡却又问道:“你是不是另有意见,不妨说出来商量。”
“我是要请教,支票怎么开法?”
廖衡自己都还没有想到这个问题。因为他以为这件事会慢慢谈;不想急转直下地这么快,心理上尚无准备,所以一时无从回答。
“老弟台,说实话,这些细节,我还没有考虑到。”廖衡的脑筋很快,就这刹那间,已掌握到问题的症结,办法亦随之而生,“我看这样,我这里十三个人,总数多少,你们开一张支票给我;除去我们这方面应得之数,馀下的我开一张支票给你。”
这个办法初听很好,细想不妥:第一,支票开了总数,是十三个人的票钱,到时候少了一两个人,无法扣除:少一个就是七千,风险甚大;其次,廖衡所用的支票,万一空头,变成镜花水月一场空,岂不冤哉枉也。为此踌躇难答。
“老弟,你我能谈得这么深,就无事不可言了。”廖衡的态度很诚恳,“你的为难,就是我的为难,尽管说出来,想法子解决。”
逼到这个地步。吴少霖不能不说实话,“开总票这一说,也有人提过,‘筹备处’方面认为有困难。至于分开来开,平老个人,当然没有话说,不过其馀十二位倘若过河拆桥,我对我这面的人,就没法交代了。当然,我可以找平老;问题就在于此,”他加重了语气说:“我不想替平老找麻烦。所以不如早早想个妥善办法为妙。”
“你的话不错,如果早就料理清楚,到时候集合、上车、发支票、投票;出了议院大门,各奔前程,岂不干脆?”
“是,我也是这个意思。”
“那好!”廖衡点点头,“你先老实告诉我,你想弄多少钱?”
这一问,吴少霖不能不考虑之后回答;心里盘算,要多了廖衡不肯,要少了于心不甘,酌乎其中,每票要他一千元。
“平老,我这面人多,总要一吊才分配得过来。”
一吊就是一千。廖衡问道:“你的意思,‘筹备处’至少得给八千,彼此才都有著落?”
“是的。”
“那末,我们来算算帐。照规矩回扣‘九二’就是八厘,八八六百四十元,你要一千就是一成四了。是不是?”
吴少霖心想廖衡的算盘真精,但算得不错,只好答说:“是的。不过──。”
“你不必解释,我的话还没有完。”廖衡作个手势拦他的话,“我说过,再多也是你的本事,一成四不算多。问题是从我们这面分出去,比较难办,只有我来顶名。现在,出席费是多少?”
“投票那天的出席费,已经有决议了,每位二百元。”
“好末,十三个人就是两千六?”
“是的。”
“现在再算旅费,除我以外,还有十二位要领,每位四百,一共四千八。”
廖衡问道:“四千八加两千六是多少?”
“七千四。”
“你的目标是一万四,对不对?”
“对。”
“好,问题容易解决。出席费、旅费归你去领;此外你跟‘筹备处’去说,我要先领一笔交际费,谈好了,我打条子给你,请你代领,这不就行了吗?”
廖衡打的是如意算盘,他的票钱加倍以外,还要领交际费;这一点未必能如愿。
吴少霖发觉自己这面,可靠的只有七千四百元,比九二扣略好而已。但是,对方所得,却因廖衡花说柳说地,由“乞巧数”变成“中秋数”了!
“怎么样?”廖衡问说:“老弟台对我这个办法,是否满意?”
不满意也只好认了,“很好!是平老的照应。”吴少霖委委屈屈地说。
廖衡自己也觉得算盘太精明了一些,因而伸一个指头,说道:“交际费我要一万。要到了,都是你的。”
这使得吴少霖心里舒服得多,随即问道:“平老能不能打个条子,或者写封信甚么的?”
“写信不必了,我打张条子吧!”
于是吴少霖跟凯萨琳要来一张厚洋纸信笺:取出杨仲海从上海带来送他的“康克令”金笔,拔掉笔帽,送到廖衡手里。
廖衡毫不思索地一挥而就,写的是:“兹由吴少霖先生交来交际费大洋一万元正。”下面具名“平园”,表明他是国会议员中,一个小团体的领导人。
当他在写收条时,吴少霖在心里盘算,觉得此公虽精明,但很上路,是缓急可待,值得交结的人。所以等收条到手,看了一下说:
“领到了,我替花君老二送三千元过去,作为平老送她的花粉费,你老看如何?”
“不,不!”廖衡向柜台看了一眼,“送老二不如送她。”
“遵命。”吴少霖索性再说一句漂亮话:。“不管领得到、领不到,我都会送她花粉费,让她感恩图报。”
“喔,”廖衡兴味盎然地:“怎么个图报法?”
“那还用说?自然是投怀送抱,任凭平老胡帝胡天。”
“好个胡帝胡天?”廖衡大笑,笑完了低声说道:“我真要来领略‘酒家胡’的风味。明天行不行?”
原是开开玩笑,不道他居然很认真;看起来廖衡是个色中饿鬼,吃在碗里,看在锅里,未免太贪。照此看来,说他如何迷恋花君老二,亦恐未必。
转念到此,灵机一动,决定留著凯萨琳,作为将来花君老二跟他闹翻的借口。这样,就不能让他轻易上手了。
“平老,”吴少霖说:“这些帝俄贵族,总忘不了自己过去的身分,所以初上来有些臭摆谱的味道,得要慢慢儿来。而且,平老初到,雨露所施,自然花君老二先沾恩溉,你说是不是呢?”
“甚么‘雨露’、‘恩溉’?”
廖衡笑道:“你老弟简直把我当做袁世凯了。”
吴少霖笑一笑,放低了声音说:“平老且先养精蓄锐,骑洋马得很费一番气力呢!”
“这倒是实话。”廖衡也是低声问说:“你能不能给我弄点‘宫方’的药来?”
“有,有!今天晚上我可以弄来。”
“今天晚上倒不必了。”廖衡停了一下说:“实不相瞒,老二那匹小川马,我刚才已经把她降服了。”
“好!”吴少霖说:“等平老骑大洋马的那天,我一定替你预备妥当。”
[book_title]第五章
第二天依照约定的时间,廖衡在来今雨轩跟王坦见了面。
他本来是想打听打听大选的票价,看王坦能不能替他经手?
如今问题已经由吴少霖解决了,所以见了王坦只是叙旧而已。当然话题离不开大选。
“养怡,”廖衡问说:“有人说曹仲珊想当大总统,你也是劝进的要角之一,有这话没有?”
“我不是要角,我也没有劝进,不过说了老实话而已。”
“喔,我倒听听,你是如何老实?”
据说,有一天王毓芝问王坦,曹锟想当大总统,可当不可当?是当好还是不当好?
王坦作了个“两可两不可”之说,曹锟钱太多用不了,打算买个大总统的尊号自娱,可当;如果想做事,大总统的责任太重,曹锟干不了,不可当。若是为下台养老而当大总统,是最好的办法,可当;如果还不想下台,当过大总统不能再干别的职位,不可当。
“结果呢?”
“其实早有结果了;在我说这话之前,他们已经组织了三个小团体,有两百多张基本票。迟迟未见实行,是因为王孝伯、吴子玉几次跟吴大头谈不拢,后来是我去谈好的。”
“那你不是要角吗?”
“不是,不是!只供奔走而已。因为──。”
原来王坦跟吴景濂很熟,尤其是吴景濂的妻子跟他很投缘,而吴景濂惧内,所以王坦走内线,说服了吴景濂支持曹锟贿选。
“代价呢?”
“这个!”王坦伸出一只屈起了拇指的手。
“四十万?”
“大致是这个数。我去说妥当了,钱由王孝伯去谈;也由他过付。”王坦停了一下问。“老廖,你这趟来作何打算?”
“只是来看看热闹。”廖衡答说:“谈不到打算。”
王坦见廖衡闪避不言,就不便深问,说些闲话,又要为廖衡接风。
“改天吧!”廖衡答说。“有个亲戚病得很重,我得去探病。”
这是托辞;其实是回六国饭店去拟电稿,约他的“太保”到京。他们有一本自订的密码,翻译电码很费事,直到傍晚,方始竣事。
为了事关重大,怕泄漏机密,廖衡亲自坐洋车到电报局发了电报;复又回到六国饭店,打算睡一觉再作道理。
一进门,便发现吴少霖在大厅上等著。“平老”,他起身迎了上来,递上一份请帖,“津保派诸公,听说平老来了非常高兴,今天晚上熊省长跟边议长,请平老晚饭。”
“喔,屋子里坐。”等进入房间,廖衡又问:“还有些什么人?”
“无非都是各团体的头头。”
廖衡点点头,却不是接受邀请的表示,“我想我表面上以保持超然的立场为妙。”他说:“请你替我谢谢。”
“是。”吴少霖随即拿起茶几上的电话分机,接通了甘石桥一百四十号议员俱乐部,找到专管请客的干事,说道:
“劳你驾,转告熊省长、边议长,廖议员廖平老的身子有些不爽,大夫关照要多休息,今天不能赴席,务必请代致谢意。”
其实,吴少霖亦不愿他跟熊炳琦、边守靖见面,因为他归吴景濂指挥;廖衡所开的条件,在他没有跟吴景濂谈妥以前,如果当事人直接接触,有了结果,他这中间人便要落空了。
虽然廖衡很上路,不致于出卖他;但如果给了廖衡一个他是不劳而获的印象,亦不大好。
“平老,”他说:“我要向你据实报告。我是奉吴议长之命办事,平老交代的话,我要跟他说。吴议长到保定去了,明天才能回来;我准定后天上午来报告结果。”
“好、好!不忙。”廖衡说道:“今天我们先去完愿吧!”
“完愿?”吴少霖想一想明白了,“等我来通个电话。”
电话是打到花君老二那里,据说她也出条子去了,不过很快就会回来。吴少霖便留话,让她一回来就回电。
“平老今儿会过王养怡了?”
“是的。听了很多内幕。”廖衡问道:“你知道你们议长得了多少好处?”
“听说是十五万。”
“不止,加倍还多。”廖衡也学王坦那样,将手一伸。
“四十万?”
“不错,四十万。”
接著,廖衡又谈了些王坦告诉他的内幕。
正在说著,电话铃响了;吴少霖顺手拿起话筒,答一声:
“喂!”他猜想到是花君老二打来的,所以特为问说:“你是请廖议员讲话不是?”目的是要让对方听出他的语声。
“刚刚的电话,是你自己打给我的,还是廖三爷要你打的?”果然是花君老二,已辨出了他的声音。
“廖三爷要我打的,问你今天房间空不空?”
“本来不空,我叫他们辞掉了。”花君老二问:“你们什么时候来?”
“我请廖三爷自己跟你说。”吴少霖掩住话筒向廖衡说:“问你老什么时候去?”
廖衡点点头,把话筒接到手中,“老二,”他问,“你要不要我来?”
“废话!”
挨了骂的廖衡反而笑了,“你要我什么时候来?”他又问:“现在就来好不好?”
“问你自己!”花君老二发牢骚似地说:
“我等了你一天的电话,来不来?要来什么时候来;是打牌还是光喝酒,请多少客人?你为什么不早来一个电话,也好预备。”
“对不起,对不起!”廖衡笑说:“说实话,要请那些客人?我自己都不知道。好吧!我们马上就来;来了再说。”
“那就快来,我把条子都回掉了。”
廖衡搁断电话,站起身来说:“我们就走吧!”
※
名为“双台”,实际上只有一桌菜,因为廖衡的交游虽广,但此来情况特殊,熟人见面问一句:
“是为大选来的吧?”
那时是承认呢还是不承认,如果承认,下面或许就会问出不好听的话来;倘或不承认,那末进京又是干什么?
为此,他只请了四个跟他一样,态度暧昧,不愿谈大选的国会议员,另外是吴少霖所邀的单震与刘一鹤,再加上杨仲海,主客一共九人。
“今宵只可谈风月。”作主人的一入席就宣布;然后说道:
“少霖,叫条子还是你执笔吧!”
“是,平老。”
四名议员,都有相好的;杨仲海仍旧叫了栖凤阁老四,单震与刘一鹤难得到清吟小班来,一时都想不起有什么中意的人,便由吴少霖“荐条子”,他自己仍旧叫的梅春老七。
等开了席,所叫的条子,陆续而至,花君老二以女主人的身份周旋,小班的姑娘以及“跟条子”的“本家”、娘姨,自己人交谈,都说苏州话,一时莺声呖呖,曼呼娇笑,热闹非凡。
由花君老二开始,姑娘们一个个挨次敬酒。
从首座的山西籍议员张起元起,接下来是河南的岳咸斌、福建的王泽之、江苏的史大通;然后才是廖衡的“小朋友”。
敬酒以外,照例有一两句门面话,这一套规矩行完,已经去了一个钟头了。
“今天是雅集,”廖衡说道:“我们行个酒令如何?”
此言一出,肚子里墨水不多的人,不免惴惴然;吴少霖善于察言观色,他向坐在他右首的主人说:
“平老,酒会直乎雅俗共赏;太难了,我可敬谢不敏。”
“当然,当然。”廖衡拿手指著说:“九个人,自一言至九言联句,各位赞成不赞成?”
首座的张起元点点头说:“起令吧!”
“忝居令官,我占便宜,起句只有一个字。”廖衡回头向花君老二说:“你说一个字看;随便什么字。”
花君老二想了一下说:“现在不是选大总统吗?我就说个‘选’字。”
廖衡暗暗皱眉,真是俗语说的,“那壶不开提那壶”;不过,已经起了令,不能不算,正在踌躇之际,诗做得很好的刘一鹤开口了。
“选是上声、十六铣;不过琰、赚、潸之韵,可以通用的。”
“索性宽一点。”廖衡说道:“平仄通押。”
“如果平仄通押,第一个字应该用仄声,稍示限制。”
“好!”令官接纳了刘一鹤的建议,叫人拿骰缸来,用两粒骰子摇,是十一点,由他右手的杨仲海数起,一圈转过来,再数馀数,该坐在杨仲海上首的刘一鹤接令,他从从容容地说了两个字:“选贤。”
“转到平声一先了。”令官吩咐花君老二:“再摇。”
这回摇了个三点,数到史大通,他用苏州腔的官话说:“选贤是选贤,不过:‘要铜钿’。”
有点杀风景了,吴少霖不免伤脑筋,怕这个令行到后来,会让主人尴尬,得想个什么办法匡之于正。
正在寻思之际,只见花君老二推了他一下说:“该你了。”
吴少霖定睛看时,摇了个满数十二点,数过来该他接令;于是想了一下说:“万选青钱。”
“这一句接得好。”刘一鹤应声而言:“我贺一杯。”
吴少霖自己也很得意,因为这一句很巧妙掩盖了那“要铜钿”三字;因而举杯说一声。“谢谢,我陪一杯。”
喝干了酒,他将骰缸盖子阖上,花君老二拿起来摇了三下,揭开盖子一看,她自己先就笑了。
“这么巧!刚刚最大,现在最小。”
最小是两点,一下数到杨仲海;他对此道本不在行,加以猝不及防,因而有些张皇失措,“该我?”他问:“第几句?”
“五言。”栖凤阁老四在他身后提示。
“喔,五言。”他定定神才想起吴少霖的那句“万选青钱”;照“钱”字押韵,眼前风光有个字可用,脱口说道:
“天天开华筵。”
这五个字一念。刘一鹤第一个皱眉;作令官的廖衡毫不客气地说:“罚两杯!”
杨仲海大窘,但长者所命,不敢违拗,干了一杯酒,等花君老二为他斟第二杯时,栖凤阁老四用苏州话问道:“廖老爷,啥勒要罚两杯介?”
“唷,”也是苏州人的史大通笑道:“有人勿服贴哉!看令官老爷那哼说法?”
“我自然有我的说法。”廖衡说道:
“四小姐,你要替仲海打抱不平不是?我听说你也颇通文墨,这样好不好,你先喝一杯,如果我的说法不通,陪还你一杯,另外再罚一杯。如何?”
“蛮好!”栖凤阁老四,拿起杨仲海的酒,一饮而尽,
“好!”廖衡指著刘一鹤说:“刚刚刘老爷说过,第一个字要用仄声;‘天’是平声,你总知道吧?”
“勿错格;第二杯呐,罚点啥?”
“‘天天开华筵’五个字都是平声,这叫什么诗?”
栖凤阁老四嫣然一笑,拿起酒壶,替杨仲海斟满了说:“输脱格哉!耐吃脱仔吧。”
杨仲海如傀儡般,他人怎么说。他怎么做。等干了这杯酒,花君老二又要摇骰子时,却为廖衡拦住了。
“这句诗要改对了,才能过关。四小姐,你替他改一改;改对了,我喝一杯,改得不好。你们俩喝个‘交杯盏’。如何?”
“好,好!”大家都起哄附和。
“四小姐,”坐首席的张起元问,“你是想请令官喝酒呢,还是想跟仲海兄喝‘交杯盏’?”
“自然要请令官喝酒。”
张起元也是听说栖凤阁老四有“诗妓”之名。有意试试她,看她有何把握?听她这样回答,很满意地说:“好,你改吧!”
“容易!‘天天’改‘日日’──”
“错!”
“错”字刚出口,栖凤阁老四抢著说道:“倷覅急呐!倷还不曾听完;‘日日启华筵’,那哼?”
五言诗仄起平收,第三字亦应用仄;而“开”字是平声,所以廖衡说她错,改成仄声的“启”字就不错了。廖衡乖乖地干了一杯酒,却还有话。
“仲海,你应该敬她一杯酒,不然你没法儿过关。”
“是。”杨仲海答应著,持著酒转身说道:“谢谢耐!”也是苏州话。
接下来摇到首座的张起元,他念了一句:“几人口角流涎”。六字双关,表面上接“华筵”;骨子里是指票款。
原来史大通那“要铜钿”三字是个启示,在座的议员都认为用自嘲自谑的态度,来应付这个话题,是比较聪明的办法。
下把骰子三点,该作陪的单震接令,他当然是恭维之词。“衮衮诸公望若仙”。然后是王泽之的八字句:“津保洛阳到处周旋”。
最后剩下河南的岳咸斌,就不必摇了,“岳老爷,”花君老二说道:“请你收令。”,
岳咸斌亦同样地采取自嘲自谑的态度,而且相当率直:“八百罗汉说来真可怜!”
此言一出,举座微笑不语,场面似乎有些尴尬;吴少霖便向他请来的朋友说:“诸公笑谈,不足为外人道;尤其是新闻记者。”
“不会,不会。”单震与刘一鹤同声回答。
※
吴少霖怕新闻记者,而新闻记者偏偏找到了他。
此人是中立的“京华日报”记者,名叫林华宝,他的采访手腕很高;从电报局中得到线索,廖衡发出十二通密电,收报的人都是国会议员;因而到六国饭店去访廖衡。不道扑了个空。
向同业打听,据廖衡刚到京时,在铁路饭店招待记者,有吴少霖在场招呼,所以一见了他,开门见山地问:
“廖议员不在六国饭店;在那里?吴先生一定知道,请你告诉我。”
吴少霖明知廖衡高卧在花君老二香闺中,但决不会透露:“对不起,”他说:“我也不知道他在那里?”
“你今天会跟廖议员见面不会?”
“还不知道。”吴少霖答说。
“我跟廖议员是世交,他到京以后。我不过尽晚辈之礼招呼而已。他有事才会找我。”
这个记者不得要领,怏怏而去;但京华日报的社长黄云鹏,得到确实消息,廖衡确是由吴少霖负责接待,因而亲自出马来采访。
北京的报纸有三十多家,背景不同,规模不一,这家京华日报标榜中立,发行量虽不算大,但在政学两家有相当地位。
而黄云鹏又是社长的身分;吴少霖不能不买他的帐,“黄社长,我替你找找看。”他说:
“这里人多,讲话不便;你请坐一坐,我找个清静的地方去打电话。”
吴少霖找到另一个办公室,电话打到花君老二班子里,说廖衡刚走;再打到六国饭店,说廖衡刚到。即时接上了头。
廖衡很爽快地说。“你马上陪他来好了;我在餐厅等他。”
吴少霖搁下电话,故意跟同事聊了一会闲天,才回到自己办公室,“黄社长,”他说:“找是找到了,廖议员先不肯接受访问,我劝了好半天,说贵报是很有地位的报纸,而况是黄社长亲自采访,一定要尊重。廖议员答应了,他在六国饭店餐厅,请你午餐,聊表敬意。”
“不敢当,不敢当,我扰他一杯咖啡好了。”
“那就请吧!”
于是坐上黄云鹏的汽车,直驶六国饭店,在餐厅中经由吴少霖的介绍,彼此作了一番寒暄,喝著咖啡,渐渐谈入正题。
“黄社长有甚么话要问我,尽管说。不必客气。”
“好!廖议员既说不必客气,那末,我措词方面,如有不恭之处,要请你多多包涵。”
“言重、言重!”廖衡答说:“无话不谈,不必顾忌。”
吴少霖听得他们这番交换的话。心里不免嘀咕,急忙向廖衡使个眼色;廖衡微微摆一摆手,仿佛示意放心;又似阻止他不用管这件事。
“廖议员,请问你这趟进京,是不是为了大选?”
“是的。”
“打算选曹巡阅使为大总统?”黄云鹏问:“外间风风雨雨,说票价多少多少,形同猪仔。请问廖议员对此说的看法如何?”
“我不会做猪仔。”
“喔,”黄云鹏很注意地,“廖议员的意思是,此行与票价无关。”
“那又不然。这是两回事。”
“票价与选曹有密切关系,怎么说是两回事呢?”
“你是说,得了票价,就要算猪仔议员?”
“是的。”黄云鹏点点头,“既得票价,能不做猪仔吗?”
“不错。”廖衡答说。
“我这次进京,确是为了五千元票价,这不必瞒大家,有些人盘踞要津,干了多年肥缺,宦囊甚丰,这是傥来之物,大家可用;不过没有机会,他们是一毛不拔的。”
黄云鹏大为诧异,想不到他会说得如此坦率,采访的兴趣也就更浓了,“照廖议员看,”他问:
“这一次是个拔毛的机会?”
“是的。很难得的一个机会。”
“你是掌握住了这个机会?”
“无所谓掌握,机会是本来就在那里的,只要愿意,自有人把机会送到你手里。”
“慢点,慢点,廖议员,”黄云鹏想了一下说:“请你谈一谈,何以得了票价,仍旧可以不算猪仔议员?”
“黄社长,”廖衡答说:“在回答你的问题之前,我先要谈一个逻辑,何谓猪仔议员?因为他甘于卖身;那末不卖身就不是猪仔了是吗?”
“是的。”
“这就回答你的问题了,票价照收,投票不投,那就是不卖身;不卖身就不是猪仔。”
他这番说法,颇为新奇,虽是歪理,却不易驳倒。
但吴少霖却大为著急,心想他这番话明天见了报,不但票价不能再谈,而且议院的饭碗都有影响,所以连连投以眼色,想拦阻他别再荒腔走板,乱说一通。
但即令廖衡想煞车,黄云鹏那里肯放过,“廖议员,”他问:
“阁下的高论,实在佩服。不过我要请问,别人不是傻瓜,肯白给票价吗?”
“我也不是傻瓜。”廖衡答说:“美国造横贯大陆的铁路,招聘华工;有人经手买猪仔,工人事先当然答应了的,但中途脱逃是另一回事。”
“原来廖议员的打算是,先答应投票,票价到手就不投了。”
“正是如此。”
“这不成了骗人了吗?”
“取之于盗,不为伤廉。”
“坏了,坏了!”吴少霖心想,拿了人家的钱,还骂人为“盗”;上头一定震怒,看来自己的饭碗,已快著地了。
“廖议员,”黄云鹏紧追不放,“那么你是如何中途脱逃呢?”
“这,对不起,戏法人人会变,各有巧妙不同。我如果把方法告诉你。戏法就变不成了。”
“是不是想脱身南下?”黄云鹏善意地说:“据我所知,火车站布满了密探。”
“我知道,我知道。”
“那末,廖议贝是如何脱身呢?”
“对不起,”廖衡笑道:“这就无可奉告了。”
出现了外交词令,料知再问亦无用;好在收获已丰,所以黄云鹏很满意地道谢:“谢谢廖议员;真是快人快语。”
等他一走,吴少霖埋怨廖衡,“平老,”他说:“你这些话实在不应该说的;明天一见了报,我怎么交代?”
“喔,”廖衡不慌不忙地问道:“向谁交代?”
“第一个是我们议长吴大头;第二是津保派的钜头。如今前途多艰,事情很难说了。”
“很好说。”廖衡神色从容地:“老弟,你别忘了‘借干铺’的理论。”
吴少霖想了一下,恍然大悟,“是,是!”他笑逐颜开地说:
“明白了,明白了!一切照约定而行;不过,平老,你不能再出花样了。”
“老弟不能怪我,报馆里的人,是你领来的。”
“是,是!我不是怪平老,不过提醒而已。”
※
“你看!”吴景濂将一张京华日报,揉成一团,使劲摔在吴少霖面前:
“这叫甚么话,简直是神经病!你当初是怎么说的?你说你有把握让他就范,结果弄来一条疯狗。”
吴少霖知道他为甚么大发雷霆;而且也在他意料之中,所以很沉著地答说:
“疯狗是疯狗,见了钱就不疯了。议长,他是装疯卖呆。”
“那末,他说那些话是甚么意思呢?”
“无非‘黄熟梅子卖青’而已。他自己作了一个譬仿,好比南班子里的客人‘借干铺’。”
“这话怎么说?”
“是这样──”
等吴少霖将廖衡自我作践的譬喻说明白了;吴景濂的气也消了。
这些出卖风云雷雨的勾当,他也是老手;心知廖衡所言不虚,吴少霖也还是有功劳的。
“原来他说钱照拿,票不投;也就是姑娘推托‘身上来’的意思。”
“一点不错。”。
“那,”吴景濂坐了下来,指著大办公桌前面的椅子说:
“你坐下来谈。”
“是。”吴少霖拿出廖衡写给他的条子说:“议长,请你先看这个。”
吴景濂一看便皱眉,“要支交际费?”他问:“他有多少人?”
“他自称‘十三太保’。”
“真有十三个?”吴景濂问。
“名单,他不肯交出来。这是无怪其然的;他怕我们这面自己个别去接头。不过,我相信不假。”
“何以见得?”
“他已经发电报出去了。京华日报的记者,就是从电报局得到了消息,才去访问他的。”吴少霖又说:“反正到领票的时候,总要露面的。”
“这样说,电报局有他发电的名单?你拿我的名片去看吴总长,请他交代电报局,抄一份名单来。”
“是、是!”吴少霖趁机奉承:“议长心细如发,我倒没有想到,可以跟电报局要名单。”
“交际费你先替他领了去;旅费等人到了,点人头照支。你跟他说清楚,如果不到十个人,交际费照扣。”
“请问议长,怎么扣法?”
吴景濂想了一下说:“旅费就不发了;由他的交际费中,自己去付。”
吴少霖心想,扣旅费就是扣他的钱。假如说来了九个人,每人四百,扣而不发,就少了三千六百元,非同小可。
于是他说:“议长,我看戋戋之数,不必太认真。再说,旅费扣发,他就不肯打条子;会到处办报销,也是个麻烦。”
“好吧?我刚才的话取消。”吴景濂提起笔来,在廖衡的条子上批了“照发”二字,交了给吴少霖。
在会计处领到了支票,吴少霖随即又赶到甘石桥一百四十号,国会议员俱乐部,但见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吴少霖向空中使劲唤了两下,鸦片烟的香味,比前两天浓重得多,他知道曹锟的美梦,快要做成了。
“少霖,少霖!”有个议院的同事,拉住他说:“大家都在找你。廖议员怎么闹这么一个笑话?”
所谓“大家”,当然是指筹备大选的钜头们;吴少霖笑笑答说:
“别耽心,笑话免不了;大事误不了。”
说完,他直奔上楼,到得东西第一间,排闼直入,王承斌、王毓芝、边守靖、熊炳琦、吴毓麟都在座。
“报告诸公,”吴少霖将手中的支票一扬,“廖议员十三票。吴议长先发了他一万元的交际费。”
这句话先声夺人,大家对于廖衡与吴少霖的不满,立即消失了一半,“宗兄,”吴毓麟摆摆手说:
“坐下来谈。”
这一坐下来,少不得又要将廖衡自虐的譬喻说一遍;最后谈到票价,也就是吴少霖来看“大家”的目的。
“到了投票那一天,由廖议员约在一起吃饭;饭后坐汽车上议院,在车子里发支票,每人一张,见人付票。”
“你说他有十三票?”王承斌问。
“是的。”
“名单呢?”
“名单在电报局。”“怎么?”下辖路、航、邮、电四大司的交通吴毓麟,诧异地问:
“名单怎么会在电报局?”
“只要吴总长交代一句,名单马上可以取到。”
吴少霖将廖衡发电召议员的原委,扼要说了一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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