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兰花梦 [book_author]佚名 [book_date]清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285666 [book_dec]清代白话长篇世情小说。全称《兰花梦奇传》,又名《支那儿女英雄遗事》。六十八回。不题撰人。烟波散人序谓吟梅山人所作,吟梅山人生平不详。成书于清光绪三十一年(1905)。本书打破才子佳人大团圆的 陈旧俗套,真实地描写了封建贵族家庭中一幕 婚姻悲剧。内阁学士松晋侧室孕育时,松公梦 人送兰花一枝,旋生下一女,取名宝珠。出生后 一直女充男养,虽婢仆亲朋亦不知其为女。五 岁从先生受业,十三岁乡试中魁。十四岁父亲 去世,为撑门面,母、姐不许改妆。十五岁中进 士点探花,十六岁因奏对出色,升为河南道监 察御史,旋升左副都御史。因被同科状元许文 卿识破女子真相,被迫订婚。此时福建海盗猖 獗,省城告急。宝珠上破敌奇策,于是钦加兵部 侍郎、经略大臣。十七岁挂帅出征,十八岁平定 南疆,授太子太保,名扬海内。皇上恩准恢复女 妆,封升平公主,赐婚许氏。婚后宝珠竟受丈夫 虐待,十九岁含恨而死。小说暴露了夫权主义 对妇女的摧残和蹂躏,客观上批判了男尊女 卑、夫为妻纲的封建伦理纲常。但也杂有宿命 论思想。小说人物个性鲜明,生活气息浓郁。有光绪三十一年(1905)上海文元阁书庄石印本、 民国十六年(1927)大成书局石印本、1985年 岳麓书社排印本等。 [book_img]Z_13752.jpg [book_title]序 前人每谓扶舆清淑之气,不钟于男子,而钟于妇人,殆有所激而云然耶?窃怪叔季之世,须眉所为,不啻巾帼,傥亦小人道长,君子道消,阴阳颠倒,有如是那!吟梅山人撰《兰花梦奇传》,离奇变幻,信笔诙谐,草创均出心裁,花样全翻旧谱,可以资谈柄,可以遣睡魔。而前人有激而云之旨,即寓乎其中。有识者均能辨之,或无俟鄙人之赘论也。兹因麈尘山人以序属,爱题数语,弁之简端。 光绪御极三十一载乙巳元旦日 烟波散人题于沪江窗明几净斋 [book_title]第一回 小才女家学绍书香 老学士文心沉渭水 词曰:男子赋形最浊,女儿得气偏清。 红闺佳丽秉纯阴,秀气多教占尽。 崇嘏连科及第,木兰代父从军。 一文一武实超群,千古流传名姓。——调寄《西江月》 从来天地绮丽之气,名花美女,分而有之。红闺佳丽,质秉纯阴,性含至静,聪明智慧,往往胜过男人。所以词上说男子重浊,女儿纯清。贾宝玉道得好:“男子是泥做的,女儿是水做的。” 足见女胜于男,昭然不爽。至于椒花献颂,柳絮吟诗,那些曹大家、贾若兰等人,我也记不清楚。单看这词上一文一武,留名千古,又有那个男人及得他?看官莫谓他两个,就空前绝后,听我说个奇女子,文武全才,尤为出色。我非但说一个,还要说两个,竟是一个克绍书香,一个守成家业,不但生同斯世,而且萃于一门。 朝中有个内阁学士,姓松名晋,号叫仲康。原籍钱塘江人,是个世家,七代簪缨,祖孙宰相,兄弟督抚,父子都堂,叔侄鼎甲,家财千万,自不必说。这位松学士,家世本是经章学术,十九岁就登第,入了词林。有一位乃兄,也曾中过举人,十余岁就去世了。到了松学士,已是三代单传。夫人李氏,亦是巨族之女,兄弟荣书、麟书,皆为显宦。生下了二子二女,长女宝林,长子松筠,是夫人生的;次女宝珠,次子松蕃,是妾所生。宝珠生时,松公梦人送他一枝兰花,只道是个儿子,逢人夸张,谁知生下来是个女儿! 那年松公又是四十大庆,他就将错就错,告诉人生了儿子。皆因望子心殷,不过聊以自慰,徒做个热闹生日。后来虽然有了儿子,松公仍不能说破。宝珠五岁就请了先生,同姐姐上学。两个姿色聪明,俱皆绝世,几年之中,文章盖世,学问惊人。松公见儿子尚小,就把他作为儿子抚养,不许裹脚梳头,依然男妆束,除了几个亲人之外,一概不知,都叫他做大少爷。 光阴易过,宝林十四岁,就不进书房,松公将内外总帐叫他一人管理。宝珠十三岁,与两个幼弟仍在馆中诵读。也是事有定数,松公忽发狂念,见内侄李文翰附大兴籍考试,暗想自己的虽是假儿子,何不也去观观场?就替他取名松俊,号秀卿,遂一同报名进去。他两个本是聪明宿才,俱皆高标出来。 八月乡试,又是文星照命,文翰中在二十九名,宝珠倒高高的中了一名经魁!合家欢喜,自不必说。惟有宝珠心中不快,只是何故?他今年也有十多岁,知识已开,想自家是个女身,如何了局?每常凭花独坐,对月自伤。他做房在夫人套间里,两进前三间做书房,后三间两厢作卧房,收拾得富丽辉煌,与绣房香闺,一般无二。有两个丫环,叫做紫云、绿云。紫云与他同岁,还大两个月,绿云小两岁。 紫云姿容美丽,性格聪明,能知宝珠各事之意,私对宝珠道:“小姐今年岁数不小,虽说中了举人,究竟有个叶落归根。老爷、太太俱不想到此,只图眼前热闹,不顾小姐日后终身。就如大小姐,现在与李少爷结亲下礼,何等风光!小姐又不好自说心事,依我看来,不如先将脚裹好,日后要改妆,也就容易。不然,再过两年,一双整脚,就是吃亏,也裹不下来。” 宝珠道:“就是裹脚,我也不便说。” 紫云笑道:“裹脚何必告诉人?我替小姐裹就是了。只要靴子里衬些棉絮,就好走路。但裹的时候,要忍些疼痛呢!” 从此紫云就替宝珠裹脚,正正裹了一年,也亏忍疼得起,竟裹小了,虽有五寸长,竟然端正。日间在外,仍是男妆,晚间回房,方改女妆。他姐姐素性严厉异常,妹子兄弟以及家中奴仆,无不怕他,所以帐目等件,笔笔分清,谁敢欺心!宝珠见两个兄弟已过十岁,要将改妆之意露在姐姐面前,一者惧怕,不敢启齿,二者害臊,不便开言。 且说松学士内有女儿理事,外有假儿子应酬,倒也有趣。春闱点了副总裁,女婿儿子,遵例回避。及自出闱之后,松公受了风寒辛苦,病了几天,就去世了。可怜松学士五十二岁,百万家财,一身荣贵,化一场春梦。家内妻子儿女,哭泣不休,还亏有个假儿子治丧,宝林内理调处,井井有法,更有李公父子,也来相助。宝珠作为长子,承继大房,服制只有一年。从来说人在人情在,不是有个举人儿子,也就冷淡了,宝珠见家中无人,父亲去世,改妆之事,则弄得欲罢不能。月下灯前,常常堕泪,一则思念父亲,二则感叹自己,三则家资无数,兄弟又小,虽有姐姐精明,总之是个女流,不能服众,倒弄得心里千回百转,就借着父亲的灵床,哭自家的苦气。 宝林最是留心,久已窥见妹妹之意,晚间无事,常到套间里来劝他,说:“父亲已死,两个兄弟太小,外事在你,内事在我,你我二人,缺一不可。你须念父母之恩,代领小兄弟成人。而且家财又大,外面生理虽有,我总理大权,究竟是个女儿家,人不怕事。你如今是个举人,可以交接官场,书香仍然不断,人就不敢弄鬼子。” 姊妹们谈到伤心之处,不免也相抱痛哭。宝林又道:“我劝你明年除了降服,恩科还要会试,遮人耳目。你的心事,我也知道,候兄弟长成,你也不过十八、九岁,我自然同母亲说,总叫你得所罢了。” 二人复又抱哭。 夫人知道,格外关心,有时也劝他们两句,无如愁人说与愁人,转增一番伤感。松公七中,免不得开丧受吊,百官上祭,也还成个局面。他家做官多年,就外边立了坟墓,离城不远。宝珠领了两个兄弟,将父亲安葬好了,回家守制,足迹不出门外,只在家内同姐姐料理些家务,连房屋也整理一番。松府住宅甚大,本是他祖太爷的相府,八字门墙,门楼里面,鼎甲扁额,以及尚书宰相、翰詹科道的扁额,不计其数。进仪门一条甬道,一眼无际,厢房两边甚多,上面就是大厅,过穿堂、二厅、三厅,住宅七进,后楼花园,中间明巷,左边住宅,是住厅、大厅、二厅、花厅、船房、书房;右边还有两个住宅,前面轿房、马房等屋,俱在其内,外有厨房。 松公在日,帐房在右边宅子,松筠兄弟书房在左首照厅上。宝林商议更章,将书房移在船室内,帐房移在照厅上,右首空下来的宅子,着各执事家人分住。中间正宅第一进住宅,作为内帐房,第二进,两个小公子对房居住,夫人仍居第三进,宝林在第四进。对房里排列些砚台笔墨、大小帐簿等件,自己的卧房内外,收什得十分精致,床帐被褥、桌椅器用,华美异常,真是香闺似海,金屋藏娇。 有两个贴身女,一名彩云,一名彩霞,是宝林的心腹,小帐目等情,彩云等多可作主,所以他的侍儿格外有权,人都怕他几分。后进宅子,是姨娘领的奴仆居住。后楼锁断,着家人带火器弓矢在上面防夜。当日松公还请了两教习来保家,也就住在楼上。 宝珠仍在夫人内房,由厢房六扇小格子进去,方方的一小间,有四扇白粉屏风,天井内回廊曲槛,亚字栏杆,上三间一带玻璃窗格,陈设精雅,当中挂一幅《汉宫春晓》,左右有一副盘龙金笺,对联是墨卿的大笔:桂子秋风天上,杏花春雨江南。两边都有短栏隔开,左一间排列许多书橱,以及各样花卉盆景;右一间笔砚琴书,布置楚楚。上面一带书架,列成门户,中间屏风反隔断了。 由右首书架暗门转进去,就是里间厢房,对面也是一重书架,当中嵌一面穿衣大镜,有西洋关棙。推开来就到三间内房,外面皆用玻璃环绕的。挂窗上首,宝珠隔着卧房,右首厂着一排紫檀椅子,有张大炕,几席华美。 炕后有个小房,乃紫云、绿云做卧室,挂一个中堂,是个墨笔洛神。香几桌上,周彝鼎器,匙筋炉瓶,西洋钟表,无不备具。桌椅杌凳,花梨紫檀,垫褥被围,云锦顾绣,一带书橱衣架,排列俨然,一个精工落地。 房里面一张玻璃大床,帐幔被褥,锦绣妆成,金钩金铃,各件俱备。两边红须有数尺多长,灿烂辉煌,似一片云锦。壁上四幅群仙高会图,洋镜挂屏,布满窗前,一张长大理石桌,排设工雅。厢房里镜箧珠箔,金翠辉煌。在玻璃内看天井里,有各色花草,兰蕙最多。 此处房子,宝珠取其紧慎,一时改个女妆,没得闲人看见。只有大小姐时常进来,连夫人、姨娘,无事总不到的,两个小公子,更不敢擅入。此刻宝林、宝珠姊妹,商量要事,皆在其内。 且说宝林、宝珠二人,本非同胞姊妹,性情自然各别,一般总是国色的面貌,更有不同,宝珠是柔媚一路,瘦瘦的身子,长长的脸儿,春山横黛,秋水含情,杏靥桃腮,柳腰莲步,犹如海棠带雨,杨柳迎风,软温温无限丰韵,娇滴滴的一团俊俏,且有一种异人之处,满身兰花香气,醉魄销魂,到了暖天,淌出汗来,格外芬芳竞体,真有沉鱼落雁之容,羞花闭月之貌。论他的性情,聪明不露,宠辱无惊,奸滑非常,权变已极。到底是个女子,又在髫年,未免失之柔弱,将来阅历下来,自然也要好些,不然后来那番功业,也干不来。 宝林则又不然,生得花容月貌,腰细身长,宜喜宜嗔,似羞似怒,柳眉晕杀而带媚,凤眼含威而有情。性气燥烈异常,生小娇痴已惯,且好的是洁净,美的是风流,敢作敢为,有才有智,出言爽快,作事刚方,家内人怕他,自不必说,就是各业的老年管事,见他也是服服贴贴,不敢仰视。他行事说话,也处处服人,人亦不敢弄鬼欺他,就欺他亦欺不过去。虽是个小女孩子,比历练老到的人,还要精明百倍呢!至于那算法小技,尤为精工入神,所以他如今掌家,百事振作,倒比松公在日,反有些头绪起来。 转眼之间,一年已过,却好去年有个闰月,宝珠二月初旬已起了服。一日,李文翰同了一个年家之子到来,这人姓许名翰章,号文卿,是新科亚元,生得风流出众,矜贵不凡,齿白唇红,神清骨重,好比潘安再世,宋玉重生。再论胸中才学,竟是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同墨卿比较起来,品貌文章,真是一对,还觉稍胜半筹。他父亲也是朝臣,与松府本是世交,与宝珠又是同案,前次也曾会过,如今同墨卿来约宝珠,一齐去会试。不知宝珠去是不去,且看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二回 松小姐钦点探花郎 佳公子共作寻香客 话说李、许二位,来约会试,宝珠不便推辞,只得收什,同他们进场。三场完毕,彼此看了文章,果然是篇篇锦绣,字字珠肌,互相赞叹。 到了放榜的日期,李文翰中了会元,许翰章、松俊皆五十名之内,两人又是同门。三家新贵,喜不可言。转瞬殿试,一个个笔花墨彩,铁画银钩,金门万言,许翰章竟大魁天下,榜眼是个姓桂的,镶黄旗人,宝珠探花及第,墨卿二甲第一,是个传胪。琼林赴宴,雁培题名,好不有兴! 松府夫人见儿子、女婿,皆点鼎甲,欢喜非常,究竟有些美中不足,却把个假儿子,当为珍宝看待。大凡仕途,最是势利,人见松家中了探花,又是十五岁的小孩子,将来未可限量。那个不来恭维?与松公在日,仍然一样热闹,更觉新鲜些。宝珠授了职,就在翰林院供职走动。 日复一日,到了冬末春初,忽然星变异常,皇上下诏:文武百官,皆许进言。松俊呈言二十余条,缕晰详明,有关政治。圣心大悦,召宝珠便殿见驾。宝珠乃是个柔弱的女子,来至殿前跪下,不觉羞羞涩涩,满面的飞红。 皇上见他年纪太小,面目娇羞,又怜又爱,只道他害怕,和着颜色安慰他道:“孩子,你不须惧怕。好好儿奏答,自有恩典到你。” 宝珠一条条奏明,果然才识兼优,机宜悉中。奉旨: 松俊年纪虽轻,经术甚足,且家学渊源,可胜封宪之任。其父原任内阁学士松晋,亦当简赏,以示朕慎重人材之至意。外翰林院修撰许翰章、庶吉士李文翰,言多可采,着一体加恩。钦此。 发下内阁来,松俊掌河南道监察御史,赏加三品卿衔,巡视南城,其父松晋,追赠尚书。许翰章授侍读学士,李文翰升右庶子。宝珠心中也觉得意,夫人道:“人家儿子,替祖增光,你这个女儿,胜过儿子十倍了。你父亲有知,亦当欣慰,真不枉他这番做作,倒合着一句《长恨歌》:‘不重生男重生女了!’” 宝珠本来温和得体,喜怒不形,朝中大臣,皆爱其聪明美丽,个个与他往来,每以一亲香泽为荣,一见颜色为幸。一日,春风和暖,李荣书来看姐姐,宝珠陪他闲谈,见仆妇手里取了一封全帖进来,说:“门上来回,家乡有人来,是本家少爷。” 宝珠接来一看,叫做依仁,送与母亲。夫人道:“远房本家,是个当刑名的,你父亲在日,还代他荐过事的,你就出去见见。” 宝珠吩咐仆妇:“你去叫门上引他东边二厅上见罢!” 仆妇答应去了。 李公见有人来,也就起身。宝珠送过舅舅,就到二厅上来,一眼瞧见依仁,面目颇为奸滑,衣服不甚时新,约有三十岁年纪,只得上前相见。依仁见宝珠出来,细细一看,见他还是个小孩子妆束,华美异常,耳朵上穿了四个环眼,带了一对金秋叶,一对小金圈,珠神玉貌,比美人还标致几分,遂满脸推下笑来,抢步上前,半揖半叩的跪将下去,宝珠还礼不迭。二人见过礼,依仁要进去见婶母,宝珠引他由明巷入内。 依仁一路走着,暗暗羡慕:好一处房子!我浙江抚院衙门,总不及这样宏壮富丽。到里边,宝珠请夫人出堂,依仁恭恭敬敬拜了几拜,说:“家母甚为挂念,命小侄特来请安。” 夫人也问了他母亲好,就对宝珠迫:“请大哥外边坐罢,就在东厅耳房里住下。” 宝珠答应,依仁谢了,随宝珠到东厅坐下,家人送茶,二人寒暄几句,依仁道:“叩日期,年底就该到了,因路上雨雪阻住,所以迟了一个月。” 宝珠道:“去年雨雪,本来太多。” 依仁道:“在家闻得叔父天去,甚是伤感。后来又看题名录,知吾弟高发,不胜欣喜,真是家门有幸!我们族下谁不沾光?愚兄连年失馆,就是谋事,也容易些,此番来京,全仗贤弟栽培!” 宝珠谦了几句。到有一桌洗尘的酒席,宝珠叫出两个兄弟来一同陪着。依仁总是一团的恭维,哄得两个小公子颇为欢喜他。席散,宝珠吩咐家人几句话,辞了依仁,领着兄弟入内。依仁叫小使在房铺设床帐,从此就在府中安息住下了。 再说李、许二公子,与宝珠原是至交友好,还有二、三个同年,时常来往,依仁都见过了。他见两个公子风流富贵,刻刻巴结。两个公子,与他虽非同调,觉得此人无甚可厌,不过一时拿他取取笑。他有时也将些风月之事,引诱他们。宝珠是个女子,本不动心,李、许二位,说得甚为投机,津津有味。 那天饭后,李、许到来,他两个是来惯的,不消门上传报,直走进花厅坐下,适值宝珠在内濯足,才扎缚停当,愁眉泪眼的,用手握住金莲,坐在炕上下肯出去。依仁赶忙来陪,说道:“南小街新来一家,有三个姑娘,我昨日同人去过一次,排场甚大,是扬州来的,有个月卿最小,更比两个姐姐美貌。诸君有兴,何不同去走走?” 文卿被他说动了火,即刻要走,墨卿道:“且等秀卿出来,再为商酌。大约这位道学先生,还未必从权。” 文卿道:“此事在我,不怕不去!” 依仁道:“舍弟前千万别说我的意思!” 正说着,宝珠慢慢踱进厅来。各人笑面相迎,起身让坐。墨卿道:“秀卿如此游移,在房中梳头还是裹脚,累我们久候,是要罚你的。” 文卿笑道:“罚你一台花酒!” 宝珠道:“弟从来不惯风月,诸兄莫作此想。在我家小酌,倒可奉陪。” 文卿道:“你就算个姑娘,陪陪我们,比那残花败柳好多着呢!” 宝珠见他两个说话,不象意思,忙用话支吾开了。文卿道:“前天南边来了一位画士,住在南小街,本领笔法颇佳,舍亲荐在我处,今日正要去会他。秀卿专爱此道,何不同去一游?” 大家道:“好!一同去无疑。” 就要起身。宝珠道:“车还没有伺候,倒走了么?” 墨卿道:“我们来未坐车,是走来的,你到底还是姑娘家怕见人?还是脚疼不好走?我看你明日,放外任,作封疆,怎么好?” 宝珠笑道:“奇谈!做封疆不是当塘汛,你瞧见那个做封疆要跑路的?” 依仁道:“舍弟并无他意,恐怕失了官体,所以孔圣人当日说:‘以吾从大夫之后,不可徒行也。’”众人大笑。宝珠道:“我真不能走,我腿脚上常患湿气。” 文卿笑道:“裹紧了,放松些就好的。” 墨卿道:“你看春光明媚,大地皆成文章,只当踏青的,我们扶着你走,好在没有多路。” 宝珠尚在迟移,文卿焦燥道:“秀卿好象深闺处女,真有屏角窥人之态。” 扯住宝珠就走,宝珠无奈,只得也带了两名小书童出门,缓步而行。不多一刻,已到南小街,依仁指了门,书童去敲了几下,里面答应,出来一个小女使,认得依仁是昨日来过的,笑道:“松老爷来了。” 宝珠问:“他如何认识你?” 问了两遍,依仁笑而不言。 宝珠心知奇异,也就不问了。小把众人打量一番,就满面添花,让众人进去,请房里坐下。房中洁净清雅,壁上贴多少斗方诗句,有副对子: 翠楼妆罢春停绣,红袖添香夜校书。 宝珠明白是个妓家,口内不言,心中是知道依仁引诱。有人将门帘放下,送进茶来,忽闻一阵笑声,进来三个美人,时新妆束,也还觉得可人。见过众人,道:“还没问少爷们贵姓?” 众人还未开言,依仁忙答道:“此位许少爷,是尚书的公子;这位李少爷,是侍郎的公子,就是我妹丈;那边坐的是我舍弟,新升的都老爷,皆是同科鼎甲。” 三人也问了三个的芳名,亦是依仁代答,长翠红,次玉柳,三月卿。三人见三个阔少爷,格外巴结,待依仁也就好多了许多,很为亲热。宝珠笑道:“文卿如今真会撒谎,不是令亲做画工,倒是家兄做牵头。” 说得众人大笑。 文卿笑道:“谁叫你出来迟了?原说罚你一台花酒,令兄怕人把你作姑娘,故牵你到此。若说明白了,你肯来吗?” 依仁道:“我替舍弟作东,奉陪诸位。” 墨卿道:“何能扰你?我比他两人僭长一二年,从我吃起,明日是他,后日是他,可好么?” 依仁大乐道:“老妹丈调处得极妙。他们姊妹三个,配你三位少爷,刚刚却好。” 墨卿道:“叫你一人坐隅,如何是好?” 宝珠道:“派我一个让与家兄罢。” 依仁道:“岂有此理!他见你们少年富贵,怎肯有心于我?况你们是新贵阔少,我是个区区幕宾,自然要吃些亏。” 说着,自己先笑,于是拉过翠红来,送到墨卿怀里,又将玉柳,送与文卿,月卿送与宝珠。少刻,炕上开了烟灯,轮流吸了几口。月卿就去上了一口烟,笑向宝珠道:“都老爷吸烟。” 宝珠道:“欠学。” 墨卿道:“你太欠学了,难道一口吸不得?连当日圣人也吸烟,不过不上瘾罢了。” 宝珠道:“笑话!” 墨卿道:“你没有念过书吗?可记得‘二三子以为我为隐乎?吾无隐乎尔。’不吸烟,这些门人就疑他有瘾么?” 众人大笑。 宝珠吸了两口,文卿笑道;“墨卿讲解,也同松老大不可徒行差不多,你们两位都用古人化。” 墨卿道:“搁起你那贫嘴!” 大家又笑说一会。依仁道:“我们要吃酒,就早些罢,舍弟还要回去巡夜呢。” 于是排开桌子,大家让依仁坐了首席,对面李、许二位,上首宝珠、月卿,下首翠红、玉柳,三姊妹送酒。饮了一会,又来了一回拳,唱了几支曲子。玉柳道:“我出个令罢。今年二月十五,是个望日,月色团圆,月卿妹子又与都老爷团圆,就用月宇飞觞吃杯酒,好不好?” 墨卿道:“难道我们不是团圆么?” 依仁道:“妹丈同他团圆,文卿先生要恼呢?” 文卿道:“我倒不恼,你们弟兄只怕要告他停妻娶妾呢!” 玉柳道:“我先起句:二十四桥明月夜。松大老爷吃酒。” 送上一杯。文卿道:“你一总吃罢!梵王殿前月轮高。” 墨卿道:“这些句子,是你最爱的。” 文卿笑了一笑。依仁道:“好!我吃酒,不怕你们捉弄!” 墨卿道:“吾兄既爱吃酒,一发借重了,”说道:“一帘凉月夜横琴。” 依仁道:“很好!愈多愈妙!” 三杯吃下,笑向月卿道:“贤弟妇,怎么样!” 倒把宝珠脸羞红了,月卿怡然自若,笑道:“我也得罪大老爷罢,我是:风清月朗夜深时。” 依仁对宝珠道:“一客不烦二主,外人尚且如此,一家人敢不效劳?快说,我并起来喝,才爽快呢!” 宝珠笑而不言。文卿道:“难得他的好意,你就说。” 宝珠笑道:“大哥既勉谕谆谆,兄弟遵命,我叫人陪你一杯:二月杏花八月桂。” 大家好笑,依仁依次都饮了酒。 墨卿道:“轮到我了。我说句出色的,席生风,你们三个是美人,我说个月明林下美人来,岂不大妙!” 众人大笑,玉柳道:“又是一杯送上。” 依仁道:“怎么又是我吃?我来数数看。” 把指头才点了一点,一句也不开言,把酒干了,又摇摇头道:“岂有此理,我竟被你们弄昏了!” 众人见他光景,又笑起来。翠红道:“我来陪松大老爷一杯,收令是唐伯虎的《花月吟》:月自恋花花恋月。” 依仁忙斟了一杯,送与翠红道:“我也瞧人吃酒!” 翠红饮干,也回敬一杯道:“松大老爷,陪陪我!” 依仁推住酒,起身大嚷。不知吃是不吃,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三回 见美色公子起淫心 赋新诗宝珠动春兴 话说翠红送上酒来,依仁大嚷道:“我吃过五六杯,也没个人陪我。我为甚么要陪你?连你也来欺负我!” 翠红道:“应该你老人家吃呢!” 依仁道:“没有的活!” 翠红道:“请大老爷把诗句子念念,再数一数,就知道了。” 依仁口里念着诗,手指着翠红,一个个数去,轮到自己,果然是个月字,道:“晦气!今天运气不佳,让了你们罢!” 取杯饮干,又笑道:“万事无如杯在手,还算我便宜,大家用了几箸莱。” 依仁又笑道:“谁说个笑话,我再吃三杯。” 文卿道:“叫你兄弟说给你听。” 墨卿道:“秀卿向来安于简默,笑话二字,非其所长。” 依仁正色道:“舍弟是贵人少语,诸君不可太轻了。” 墨卿道:“姑娘腔罢了,甚么贵人?倒是个佳人。” 宝珠听了此话,似乎有些惊心,桃花脸上两朵红云,登时飞起。文卿已有酒意,目不转睛,越看越爱,拍桌狂言:“奇哉秀卿!娇媚如此,若是女,吾即当以金屋贮之!” 宝珠看了他一看,带愧含羞,低头无语。那墨卿只道他有气,笑道:“文卿狂言,未免唐突良友,罚你三杯,请秀卿说个笑话解秽。” 文卿道:“该吃!该吃!” 当真饮了三杯。 宝珠挡不过众人逼迫,笑道:“笑话只有一个,诸兄不必见怪。” 文卿笑道:“恕尔无罪。” 墨卿道:“不过是骂我们,只要骂得切当,那又何妨!” 宝珠道:“有个老教官到任,各秀才总去谒见,教官道:‘岁考功令森严,老夫备员师保,先考考诸兄的大才。我有个对子,不知诸兄可否能对?’各秀才齐声道:‘请老师指教。’教官道:‘对子就拿我说,我老而且穷,是:老教谕,穷教谕,老当益壮,穷且益坚,老穷壮坚教谕。’秀才们那里对得出来?想了半天,再想不出,一个个低着头,闭着口,屁也放不出一个,只落了两个白眼,翻来翻去。还是个新进的少年说道:‘门生倒对了一个,不知可用不可用,求老师更改。’教官道:‘少年英俊,文才必高,请教罢!’少年道:‘献丑了。’” 宝珠说着用手指李、许二位道:“‘大年兄,小年兄,大则以王,小则以霸,大小王霸年兄。’”李、许二人笑道:“好兄弟,骂起老仁兄来了!该罚多少?” 宝珠道:“我原告罪在先,你们说不怪的。” 文卿笑道:“我被你骂罢了,你骂墨卿王八,未免留令姊余地?” 墨卿道:“你们别小觑他,他是皮里阳春,其毒在骨。今日听他笑话,就知他为人同官箴了。” 依仁在旁,只管点头赞叹。月卿道:“都老爷好才学,出口成章,求你老人家赐副对子,以为终身之荣,不知赏脸不赏脸?” 李、许二位道:“我们各人,都该送一副,明日就送来,秀卿谅不推辞。” 三姊妹起身道谢。笑笑谈谈,也有更鼓以后,宝珠的家人各役,带了灯笼火把,拉着空车,来请巡城。依仁道:“舍弟有正经事,先请罢。” 宝珠正要起身,只见进来两个少年,跟着三四个家人,多远的一个笑声道:“众位年兄,在此大乐,也不知会我一信儿,今日被我闯着了!” 诸人认得是乡榜同年刘三公子,那个是陪堂柏忠。这刘公子名浩,父亲是个宰相。他专在外眠花卧柳,倚势欺人,无恶不作。目不识丁,上科夤缘中了一名举人。更有柏忠助纣为虚,官场中人都怕他,看他父亲面子,不肯同他较量。 他同李、许、松三家,总有世谊,虽然彼此往来,恰不是同调。今日他既到来,大家只行让坐。宝珠道:“有时候了,我要去巡城,不可奉陪诸位了。” 柏忠道:“松大人恶嫌我们公子,所以要走了。” 刘公子道:“都是至交,千万不可外我!” 宝珠道:“兄不可多心,弟有正事在身,本来就要走的。” 李、许二位也道:“刘年兄勿疑,你瞧,高灯都点上了!” 柏忠陪笑道:“门下取笑的言语。松大人既有公务,何能耽搁?明日我们少爷在此,洁诚奉请罢!” 刘公子道:“也好!明日专候,在局诸君,缺一不可。再不来,就真外我了。” 说着,一副色眼钉在宝珠身上。 宝珠应了,有人送上衣冠。公子道:“兄头上这宝石,好明亮!” 宝珠道:“先君遗下来的。” 文卿笑道:“你这耳朵,两对秋叶,同金圈儿平时恰好更显妩媚。穿上补褂,未免不甚雅观。前天老师还背他说笑你呢!” 宝珠脸红红的不语。依仁忙道:“我们家乡风俗,从小戴惯的,要到娶妻生子,方可除去,就连项下金锁练子,也是除不得的,忌讳最要紧。” 文卿笑道:“一句话总要你替他辨白,真是个好哥子!” 宝珠起身,大家相送,一揖而别。 刘公子扯众人从行入房,又饮了一个更次。依仁同柏忠颇谈得合式,从此订交。李、许两家车也来接,刘公子道:“我今日就住在此,明天恭候诸兄罢。” 二人齐说是必来的,一同上车而回。依仁只得带了小使,步回府中,才到门口,恰好宝珠巡城已回,随从护拥,正在下车。依仁上去说了两句话,说到刘三公子今夜在翠红那里宿歇,明日一定要请客,托我致意请你。宝珠说了一句“明天看光景”,就进去了。 依仁回房去睡,心里暗想:“我是个穷幕友,今日接交多少贵人,到底京城里有些际遇,将来是要靠他们发财的!” 又想翠红姊妹,人物标致,心火大动。前日我去,甚为冷落,今见我同些阔少爷去,就亲热了许多。我明天也做个东,请请诸人,一来可以拉拢,二来可以交接刘三公子,三来他姊妹也看得起我。但是银子如何设处?一刻欢喜,一刻烦愁,真弄得七上八下。 且说宝珠进内,在夫人房中谈了几句闲话,说到蕃儿还好,筠儿不肯用心读书,夫人只是叹息。宝珠道:“娘不必烦心,我明天请姐姐劝谕他就是了。” 夫人道:“你父亲去世太早,留下两个孩子来,没有管教,我也不中用,倒累你们两个了,将来不知如何呢!” 夫人这句话,提起宝珠的心事,只不好在夫人面前露相,反说了两句宽解话。夫人道:“你进房去歇息罢!” 宝珠答应起身,早有紫云拿了绛纱灯照住,宝珠入内,进房坐下。紫云泡了一杯浓茶,送上漱盂漱了一口,绿云装了两袋水烟,起身脱去袍服,紫云来将靴子拉去,露出一双窄窄金莲,雪青绣花鞋,瘦不盈握,不过觉得稍长些,套上大脚红缎镶边裤子,随意穿了一件玉色绣祆,向妆台坐下。 紫云启了镜箧,宝珠对镜理发。他的头发本来留得低,紫云将他上边短发梳下来,恰好刷成两边兰花鬓,梳了一个懒梳妆,戴上金钗翠钢,耳朵上除掉小金圈,换了一对明珰,淡淡施些脂粉,向妆台内随手取了一枝绒球蝴蝶,插在鬓边,天然妩媚。宝珠本是个国色,再妆束起来,格外风流俊俏。向镜中一照,不觉长叹一声道:“我松宝珠,颜色如花,岂料一命如叶乎?” 对镜坐了一会,想到日间之事,与现在所处之境界,如同做梦一般。又羡慕李、许两个,真风流少年,一段细腻温柔,令人芳心欲醉,我姐姐可谓得人的了。细比起来,许文卿尤觉得美貌些,他今年十七岁,长我一年,格外相当相对,若是与我配合,他年不小,做媒的接踵而来,他皆不合式,万一有个佳人,中了他的意,我再要想此等人物,就点灯笼也没有处寻呢!他日间说我若是个女郎,当以金屋贮之,可见属意于我,若知我是个女郎,绝然不肯放过。 又想:姐姐严厉,就有心事,何敢多言?兄弟又不肯上进,要歇手,如何歇手?不知将来是何了局,想到此处,愈觉动情伤心!真是一缕柔思,几乎肠断!叫紫云收拾镜台,取笔砚过来,想做月卿的对子。趁着春兴勃然,取过一张花笺,信手写了几句,连自己都不知写的什么。 每届花锦却生愁,十五盈盈未上头。 诗句欲成先谱恨,风情初解尚含羞。 香痕永夜怜红袖,春色撩人冷翠楼。 自是梦魂飞得到,银屏珠箔耐勾留。 二八闺娃娇可怜,不知情在何处边? 要无烦恼须无我,欲了相思未了怨。 草草莺花春似梦,沉沉风雨夜如年。 旁人未必传心事,修到鸳鸯便是仙。 娇羞莫上晚妆台,脂水凝香界粉腮。 罗帐四垂红烛冷,背人低唤玉人来。 而今自悔觅封候,一缕相思一缕愁。 怕见陌头杨柳色,春风不许上妆楼。 又写了一副对子: 月自恋花花爱月,卿须怜我我念卿。 宝珠写成诗句对子,一遍也没有看,把笔一掷,觉得心头很不自在,起身到床沿边呆呆的坐了一会,和衣而卧,就昏昏的睡去。紫云见他光景,就猜着他几分心事,见他睡下,不敢惊动,替他盖上锦被,下了绿罗帐子,慢慢放下金钩,走上镜屏,到桌上挑了灯,烛光剪剪,垂下大红顾绣门窗,同绿云出了外间、掷升官图耍子。 再说宝林在房中算了一回帐,觉得长芦盐务,今年亏空多了,要同宝珠商量,请管事的来京,问问那边光景。看看约有三更多天,钟上打过两点,遂将各帐收起,捧了一枝水烟袋,轻移莲步,踱进夫人房中,见夫人尚在炕上吸烟,就在对过坐下,说道:“娘吸烟呢,不知妹妹睡没有。” 夫人道:“你妹妹巡城才回来一刻,我方才着金子送莲子给他的。” 宝林道:“我同妹子商量件事去。” 就站起身来。夫人道:“他辛苦了,你留他早些睡罢。” 宝林道:“不妨,我知道。” 推开小格子入内,过屏风,到天井,见一轮明月当空,如同白昼。走进玻璃窗子,中间挂一张玻璃盏,灯光闪闪。右间卓上,残灯半明半暗,也有一枝红蜡烛,花倒有半寸多长。宝林用手剔亮了,走进书案暗门,见对面穿衣镜半掩着,推开来,看见紫云、绿云正掷得高兴,二人抬头见是大小姐,一同起身,低低的道:“大小姐,此时还没睡么?” 宝林道:“还早。你小姐呢?” 二人道:“小姐改了妆,写了一回字,和衣睡着了。” 说着将门帘打起来,让宝林入内。 宝林进房一看,斐几银缸,光彩耀目。向妆台上一望,厢房内点了一技书烛,笔砚狼藉。坐下来,见有一幅花笺,从头看到了尾,心里暗想:我妹妹春心动了,本来也有岁数了。想了一会,不觉心内动起气来,将花笺笼在袖中,走上床来。不知宝林有甚话说,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四回 见诗句阿姊肆娇嗔 正家法闺娃遭笞辱 话说宝林上床,见宝珠玉山推倒,云护香封,叫道:“宝珠,宝珠!醒醒罢!” 连叫两声。宝珠从梦中惊醒,开眼看时,见是姐姐,赶忙坐起身来,一手掠着髩鸦,含笑说道:“姐姐此刻怎么来的?” 紫云已送上茶来。 宝珠被宝林上下细细一看,见他云鬓微松,脸潮犹晕,一段风流娇媚,令人魂消。暗想这等一个美貌,如何不动情?也不能怪他。但是他终日在外边,与男人相处,若不驾驭一番,将来弄出笑话来就迟了。冷笑一声道:“好女孩子,做得好事!还不替我跪下来!” 宝珠一时不知头绪,只道日间事犯了,吓得站起身来道:“姐姐,妹妹没有干错了事。” 宝林将案桌一拍,道:“你还不跪么?” 宝林气性严厉非常,妹子兄弟,要打就打。此刻见他动怒,怎敢违拗?只得对住他双膝跪下。宝林问他:“你知罪么?” 宝珠道:“妹子实在不知道。” 宝林道:“取戒尺来,打了再告你!” 宝珠道:“好姐姐,妹子真没有犯法,不知所为何事?” 宝林道:“你敢不服么?” 将花笺在袖中取出,向地一掷,道:“好女孩子,太不顾体面!” 宝珠拾起来一看,不觉两颊飞红,半言不发。 宝林不容分说,将他手扯过来,重重的打了二十。可怜春笋尖尖,俱皆青赤,在地下哭泣求饶。宝林那里肯听?紫云两个都吓呆了。宝林向紫云道:“出去取家法来伺候!” 他二人怎敢不遵?就忙忙的出去,到大小姐房内,取了家法,走到正房,见夫人正在解手,急急的说了一句道:“太太不好了,大小姐打小姐呢!” 夫人又不得就进去,心中空自着急,说道:“又为什么事?林儿真不安分!” 再说宝珠见取了家法进来,格外惧怕,哀求道:“好姐姐!都怪妹子不是,饶我一次罢!妹子身子不好,打不得了!” 宝林喝令紫云、绿云将春凳移过来,扶起宝珠,伏在凳上,二人按定。宝林取过家法来动手,宝珠实在忍痛不过,哀求道:“好姐姐!妹子年纪轻,就有天大的不是,求你还看爹的分上罢!” 又哭道:“妹子实情受不起!姐姐定不肯饶恕,就取带子勒死我罢!” 宝林只当不听见。宝珠急了,痛哭道:“爹呀!你到那里去了?你这重担子,我也难挑。你不如带了我去罢!一点不是,姐姐非打即骂,他那里知道我的苦楚?” 宝林听见此话,不觉心里一酸,手就软了,将家法一掷,回身坐下,也就落下泪来。 紫云扶起宝珠,仍然跪下,低头只是哭泣。宝林用手帕拭去泪痕,勉强问道:“谁叫你不顾体面?下回还敢不敢?” 宝珠道:“真不敢了!如再有不是,姐姐就打死妹子,总不敢怨的!” 正说着,只听外间说道:“先打死我,再打死他!我同苦命的孩子一搭儿去,让你们好过受用日子!” 夫人带哭带嚷,跌跌的跨进房来,不由分说,向地下拉起宝珠,望椅子上一拉,把宝珠搂在怀里,道:“打坏那里了?” 又指着宝林,气喘喘的道:“我的姑太太!你就留我多活几年罢!” 又对宝珠道:“好孩子,姐姐得罪你,你看娘分上,娘陪不是!到底为着何事?我不懂得。” 宝珠流泪道:“娘说那里话来!是我的不是,不怪姐姐。但是我的爹那里去了?娘!我要爹爹呢!” 夫人心如刀割,泪如泉下,道:“孩子!你很心痴!爹去了,把你同娘撇下来。如有他在,你也不得受人欺负!” 说着,母子相抱大哭。宝林见妹子如此,也难为情,似乎今日太打重了,听见母亲言语,又不敢辨白,此刻也是泪垂满面。紫云见三个难解难分,又不敢上前解劝,只得暗暗出去,请了姨娘进来。姨娘取了一杯桂圆汤,送到夫人面前,金子拧了一把毛巾伺候。紫云捧支水烟袋站在一边。姨娘忙陪笑道:“太太别为他们操心。孩子不好,也是要打的,姐姐管的是正理。” 夫人此时舍不得宝珠,又不便过于责备宝林,一肚脾气,正无处发泄。听见姨娘说话,不由大怒,用手巾拭了泪痕,接过烟袋,吸了一袋,劈面对姨娘啐了一口,道:“你得了失心病,还是做春梦?你的肚皮好,生下好孩子来,人不如你!我这个宝珠,胜过儿子百倍,真比宝贝还贵重,我全家靠他过日子呢!他有点长短,我先是个死!你只知道打牌吃饭,知道享的谁的福?” 骂得姨娘闭口无言,只得回身来劝大小姐出去。 夫人代宝珠拭了泪,劝他吃了两口龙眼汤,见无人在面前,对宝珠道:“好孩子,你不要生气!这个坏丫头,在家能有几天?明年李家就要娶了。那时让你为尊,谁敢委屈你!” 宝珠道:“娘说什么话!姐姐是家里不能少的,等兄弟大了才能放他出阁,娘千万不可错了主意!若没有他,我更难处置了。” 夫人又劝了许多言语,哄他住了哭,要候他睡下,方才出去。宝珠不肯,夫人就亲手替他除花卸朵,脱了衣服,解去鞋脚,看他上床,将锦被替他盖上,又拍了几下,说:“睡罢,我去了。” 宝珠道:“娘走好了!” 夫人答应出房,又叮嘱紫云几句,吩咐今夜不要关门。金子掌灯照着,紫云一直送至正房,回去各处检点一番,同绿云进房,说道:“今日不要睡,太太是必来的,我们下象棋罢!” 到了四鼓以后,果然夫人又来一回,问了紫云两句话,也就出去了。宝珠在床,睡了片时,想起心事,又哭了一会。次日十点钟,方才起身。梳洗已毕,闷闷的坐在房中。 夫人进来闲谈,一同吃了饭,夫人就在右首炕上吸烟。只听云板声敲,紫云、金子两个出来一看,见夫人房中寿儿在外说道:“姑老爷来了,请姐姐回一声。” 原来宝珠房中,闲人不敢擅入,事事来回,都敲云板。紫云进来回了,夫人又替宝珠更衣,随着夫人一同出来。到了正房,李墨卿上前见了姑母,又与宝珠见过,吃了一回茶烟,谈了几句闲话,对宝珠道:“文卿一同来的,在花厅上,你令兄陪着他呢,我们出去坐罢!” 辞过夫人,二人起身。 宝珠又进去叫了一声姐姐,与墨卿到了花厅,大家相见让坐。宝珠见桌上两副对子,问道:“谁的对子?” 墨卿道:“你倒忘了么?请你改正改正。” 宝珠笑道:“好快当。” 展开一看,李墨卿的是集《西厢》两句: 翠裙鸳绣金莲小,红袖鸾绡玉笋长。 再者文卿的,也是集句: 秋水为神玉为骨,芙蓉如面柳如眉。 宝珠看过,微微笑道:“过誉了。” 文卿道:“你的写成了没有?” 宝珠道:“我没有做,我倒忘了。” 文卿道:“你太无趣!过日入时快写起来,去赴老刘之约。” 宝珠道:“你们请罢,我懒得去。” 墨卿道:“你不可过于执意,昨日又??你先走,今日再不去,老刘面子下不来。” 文卿道:“谁愿去吗?刘三是个恶人,有造祸之才,也不可过于削他面子。” 宝珠道:“倒委屈你了。” 随唤书童喜儿取了对子来,宝珠提笔,一挥而就,又落款巡花都御史。二人道:“妙极!妙极!” 又朗诵一遍道: 月自恋花花恋月,卿须怜我我怜卿。 墨卿笑道:“秀卿于月卿,有情极了,还在我们面前假惺惺的!看这副对子,可被我们识破了。” 依仁道:“才情二字是联的,舍弟有才,所以就有情了。” 坐了一会,吩咐套车。宝珠叫家人也替依仁备了车,自己入内,禀过夫人,又在姐姐面前撒个谎,才放出来,同众人上车,还是两个书童跟随到南小街来。 再说刘三公子同翠红宿了一夜,起身也有午后。柏忠进来陪住烧烟,刘公子道:“今日可要着人邀他们一邀。” 柏忠道:“可以不必,他们大约必来的。” 刘公子道:“小松儿实在标致!我少爷喜欢他。我看他,倒象个女子。” 柏忠微微笑道:“少爷看他象女子,门下看他未必是个男人。他的面貌声音,都是美人态度,而且腰肢柔媚,体态娇娜,男子家那有这样丰韵?更有一件可疑,他走路与人不同,步子总不能放开,又踹不实,似乎脚疼,大约是裹过的,以门下细看,定然是一双窄窄金莲呢!” 翠红等道:“说破了,果然可疑。他年纪虽小,已是做官的人,怎么还戴耳坠子呢?” 刘公子道:“我少爷同他顽一顽,就是死也甘心!柏忠,你想个法子,我有重赏!” 柏忠道:“少爷,今日且试他一试,看怎样?” 刘公子道:“怎么试法?” 柏忠道:“少爷今日踹他的脚,故意装做失脚的光景,看他怎样?他是双小脚,必要疼痛的。再诱他睡下吸烟,捻他一捻,就知道了。那时门下再想个法子,不怕他不双手送来把少爷受用!” 刘公子大乐道:“好计好计!但小松儿是个御史,不好惹的。” 柏忠道:“我们的声势,还怕人么?就有点小事,老大人当朝一品,岂怕他新进的一个无知也乎!” 说着,把鼻子掠了一掠。刘公子大笑道:“胡乱通文,又该打了!” 柏忠道:“区区小事,你的门下须要带点子书气呢!” 正说得高兴,外面忽报诸位少爷到了。 只见李、许、松等四人踱进来,刘公子同三姊妹赶忙出迎,笑道:“信人,信人!” 三姊妹也见过了,大家叙坐。柏忠道:“诸位大人在此,那有门下坐位?” 刘公子道:“都是我的同年世交,不必拘礼,赏你坐罢。” 墨卿道:“年兄快人,出口如箭。” 刘公子见了宝珠,格外亲热,不住的问长问短。 文卿叫书童取过对子来,说道:“献丑了!” 大家一看,赞不绝口。三姊妹谢了又谢。刘公子道:“我也每人送你们一副,但是不耐烦做。老忠时常咬文嚼字的,今日罚你做两副对句。” 柏忠道:“门下受公子厚恩,虽汤火亦所不避。至于文墨之事,非我所长,只得有妨台命了!” 刘公子道:“你方才还讲甚书气的?” 宝珠笑道:“惟其有了书气,所以书有诗气。” 刘公子道:“敢不做?把他磝出去!” 柏忠道:“少爷莫急!我来想。我还小时候做对子,是对过的,七个字实在不曾问津。” 刘公子道:“你何不学诸年兄用个诗句子呢?” 柏忠道:“这还可以。我念过两本《千家诗》的,连年有了事,就不在诗上讲究了。我就说个云淡风轻近午天,待少爷对一句罢。” 公子道:“放你的屁!我少爷,对你的诗么?” 柏忠道:“果然。。果然不敢劳尊。” 刘公子道:“这句也不好,没有他们名字在内,重来重来!” 柏忠道:“就难了,留我细细的思索。” 又唧唧哝哝的道:“又要诗句子,又要有他们名字在内,那里有这么巧呢?” 闭着眼,摇着头,想了一会,忽然大笑道:“有了,有了!我想了一句好的。” 不知好的是谁。且看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五回 开酒筵花街杀风景 舒仇恨柏府打陪堂 话说柏忠想了半日,忽笑道:“有了有了,人家门上常贴,又吉利又切题,又有一个月字在内。” 朗吟道:“天增岁月人增福。” 李、许、松三人大笑道:“这匪夷所思。” 刘公子道:“下联呢?” 柏忠道:“就此一句,真费了门下许多心思。再对下联,就难死门下了,而且好句不可多得。” 刘公子道:“胡说!没有下联成个什么对子呢?” 柏忠道:“真是苦我所难,肚里打不出油来,我请松大先生替我对罢。” 依仁道:“有个什么案件,还可以妄参末议,诗句对联也荒疏久了,不能相代。” 柏忠道:“好人好人,成全我罢。” 依仁道:“不敢允你,只好想想看。” 起身背着手踱来踱去。一会工夫,笑道:“对了一句,倒还自然。” 刘公子道:“请教请教。” 依仁颇有喜色,念道:“我爱芳卿你爱钱。” 墨卿等笑得打跌道:“真亏他想得到。” 依仁只道赞他真好,脸上颇为得意道:“舍弟的对子,怜他我就爱他,都是怜香惜玉之人,莫笑幕宾不通。我们案件上,批个批语,也还用四六联呢。” 刘公子还不住的问是谁的诗句。依仁道:“就是我的诗句,知道是谁的?” 刘公子道:“你的句子,不现成用不得。” 柏忠着了忙道:“今人也是诗,古人也是诗,只好的就是了。少爷不信,问三位大人,可好不好?” 三人笑道:“好极了,连我们也要退避三分呢。” 刘公子道:“我看也不见得,那能如年兄们的是真好呢。” 柏忠道:“少爷莫看轻了,这副对子,我们报效少爷足了。门下家贫,谋衣谋食,诗词歌赋无暇及此。记得十年前的诗,连张山人还赞我的好,说我再做两年,也就同他一样,可以做得个小山人了。诸位大人是知道的,张山人是个大诗翁,人家何等敬他,我象他也就好了。” 宝珠道:“既要做山人,就该在山中,为何在宰相门下呢?” 众人大笑。 柏忠虽是副老脸,也就羞红了。刘公子吩咐摆酒,因依仁是宝珠哥子,年纪又长,大家让他首坐,依仁谦之再三,只得坐了,刘公子在酬酢之际,故意将宝珠靴子一踹,宝珠双眉紧皱,一手扶着椅子,一手摸着靴尖,捏了一会,那种可人的媚态,画也画不出来。 刘公子失口叫了一声“好”,同众人又谦了一会,仍照昨日坐法,刘公子主席,柏忠末坐,欢畅饮呼。翠红姊妹敬歌唱曲,好不高兴。刘公子道:“李年兄是松年兄姊丈,松年兄的令岳是谁家?” 宝珠道:“尚在未订。” 刘公子道:“我来执柯。我有个姨妹,今年十六岁,同松年兄年岁相当,才色二字,也还得过去,我们就他一门亲戚不好吗?不知年兄意下如何?” 宝珠尚未回答,李、许二位道:“此是美事,全仗玉成。” 刘公子道:“年兄现有几位尊宠?” 宝珠道:“一个没有。” 刘公子道:“通房丫头,定是好的。” 宝珠摇头,也不言语。墨卿道:“你那个丫头紫云,光景同他有一手呢,人品真美。” 宝珠急了道:“什么话?使唤的村丫头,你……你们也要取笑。” 墨卿道:“你说村,那就没有俏的了?” 刘公子道:“诸兄不知,我兄弟圣经却一句记不清,嫖经是通本背的,上面有两句道得好:‘ 妻不如妾,妾不如婢。’ 婢的好处,真不可言语形容呢!家母房中有个玉簪,兄弟同他最好,没有事闲着,就叫他到书房内去见一面,并无别故,说的是人间艳语淫词,对答如流,均不能入耳,只张嘴儿,真正是会说,等我明日讨来,送与松年兄,同他试试,就知道他利害了。” 宝珠听他艳语淫词,谈得津津有味,也就羞得无地自容,又说要将淫婢赠他,两颊飞红,低着头只不开口,心想避他一避,遂起身向炕上躺下烧烟。刘公子看见,正中心怀,说道:“松年兄逃席了。” 说着,走近炕沿,用手把宝珠靴子一捏,虚若无物,心里明白八、九,笑道:“年兄靴子大了,也是你脚太小些。” 宝珠赶忙缩回,无言可答,心里跳个不住。 此时刘公子胆就大了许多,上前一把将宝珠一只尖松松的手拉住道: “起来陪我吃酒。” 宝珠见他如此,吓得心惊胆战,一点不敢违拗,起身跟他入席。刘公子心想把他灌醉了,验出真假来,即可上手。叫人取大杯来,满满斟了一杯,送与宝珠道:“罚你一杯。” 自己也斟一杯道:“我也陪你。” 遂一饮而尽。 宝珠从来在外不敢多饮,推辞道:“小弟量浅,不能奉陪。” 翠红道:“都老爷海量,何必推辞?” 刘公子出席,到宝珠面前道:“那不能,我的酒已喝过了,你不能下我的面子。” 宝珠见他双眉轩动,两眼圆睁,有些怕他,说道:“年兄请坐,我慢慢的吃。” 刘公子道:“使得。” 依旧下坐。宝珠将酒饮一半下去,刘公子道:“酒凉了,我代了罢。” 举起杯来, 一口吸尽,还呷一呷道:“好香!” 又斟一杯送来。宝珠道:“万不能饮了,请年兄原谅。” 李、许二位也替他讨情, 刘公子那里肯依? 柏忠走过来道:“松大人酒量虽浅,我少爷情义方长,看门下的薄面,干一干罢。” 宝珠道:“不要胡闹,我是不能多饮的。” 柏忠将帽子一除,取了酒杯,放在头顶上,双膝跪下道:“请吃我家的酒,就是我家的人了,大人快干了罢,赏门下一个脸,愿你老人家做大官,发大财,身藏大元宝,日进一条金罢。” 说着叩头不止,引得众人大笑,倒把宝珠的粉面羞得通红。 翠红等不知利害,也随着取笑几句。李、许两个心里暗想,老刘为何欺负秀卿?看他挟制的光景,颇为动气,只见柏忠怪模怪样,也不言语,看他到底怎样。到是依仁说道:“舍弟年轻面嫩,受不得顽笑,你们不识他性格,闹急了是要生气的。” 柏忠只当不听见,又说道:“大人不吃酒,门下只好跪穿此地了。” 宝珠无奈,只得在他头上接了酒杯,放在面前。柏忠道:“好了,救命王菩萨开恩了。” 起身拍一拍灰道:“男儿膝下有黄金,就是我门下的几个狗头,也值几两银子呢。” 刘公子道:“你也陪一杯。” 宝珠只得又饮了一半,见他们闹得不成体统,再看看天已不早,乃将书童叫过来,咐耳说了几句,书童匆匆出去。刘公子执着一大杯,送到宝珠面前,深深一揖道:“只一杯是实情酒,我要你高攀。” 直送宝珠唇边,翠红低低笑道:“我来做媒。” 刘公子说着,脸儿笑着,身子偎在宝珠一旁坐下,把酒送至宝珠口边。宝珠用手推开道:“实在量窄,不必啰嗦。” 刘公子将他两个秋叶捏了一捏, 又在他脸上闻了一闻道:“粉花香,我少爷爱极了。” 宝珠羞得一句话说不出来,几乎要哭出来,翠红姊妹也在一旁附和。 此时书童已将各役传到,宝珠见护从已经伺候,欲将发作,又不好变脸。谁知柏忠见宝珠柔软可欺,不知好歹,走过来帮腔道:“松大人吃的是喜酒,你同我少爷正是才貌相当的。” 宝珠借此发作,不觉大怒道:“好大胆的奴才,也来胡说!你仗谁的势,也来欺我?你这奴才可还了得?我定要你的脑袋,明日同你在主子面前讲话。” 说罢将杯撇在地下,不别众人,吩咐伺候,竟出来上车。家人上马,各役点了高灯火把,簇拥而去。此时刘公子大为没趣,李、许二位道:“柏先生言太重了,不怪他有气。” 刘公子一团高兴,弄得冰冷。众人俱皆不欢而罢,向刘公子谢过上车。依仁还周旋刘公子两句话,也就去了。刘公子送过客,一肚子脾气无可发泄,将柏忠叫到面前,怪他多嘴,说道:“才有点意思,要你来放屁,弄决裂了。” 气一回,想一回,又把柏忠臭一顿骂,骂了四五场。到三更时候,才放他回去,灯笼也不许他点,又不许人送他,叫他黑走,遇见巡城的好挨打。不想话说巧了。 再说宝珠上车巡城,一路暗想,又气又愧,他捏我的脚,大约知道我是女孩子,所以敢调戏我,以后各事,更要小心。又想他既识破我,怎么放得我过呢?罢了,从此不同他往来就是了,好在没有实迹他拿了。翠红姊妹也帮他取笑我,处置他们也是易事。还有柏忠尤其可恶,明日想个法子,重重的办他。 心中想着,已到南小街口。一对藤棍在前开路,高灯上是监察御史,巡视南城。适值柏忠冒冒失失由巷里钻将出来,正撞个满着。各役一把扯住道:“什么人狂夜!” 柏忠酒也多了几杯,回道:“是我,怎么样?” 众人将他拥至车前道:“都老爷在此,还不跪下?” 柏忠不服,众人乱推乱拉,将柏忠按倒在地。宝珠见是柏忠,大怒道:“你这奴才是谁?敢于黑夜独行直步,若不直供,刑法伺候!” 柏忠向上一望,见是宝珠,叫道:“松大人,你不认识我了?方才你与同席的。” 宝珠道:“该死的奴才!一派胡言,打嘴!” 各役不由分说,两三个服侍一个,把柏忠打了二十个嘴巴,打得柏忠满口流血,如杀猪一般的叫。宝珠又问道:“你这奴才,究竟姓什么?” 柏忠只得回道:“松大人既推不认识,我姓柏,叫做柏忠,是刘相府的。” 宝珠冷笑道:“你原来仗着宰相势,你可知王侯犯法,我总是一体办的。你既是相府的,我也不打你了,明天真要同你在主子面前讲话。” 吩咐带着各役,取过铁练套上。可怜柏忠崭新的一身衣服,锁在车尾子上,跟着儿跑。宝珠回到府中门首下车,吩咐将犯人锁在耳房里,听候发落,回身一直进去了。 其时依仁在房未睡,他的小使说道:“柏先生被少爷锁回来了。” 依仁道:“所为何事?在那里呢?” 小使道:“在耳房内。” 依仁道:“我去瞧一瞧。” 走到耳房,果然见是柏忠,问了原由,方知是犯夜。这一夜倒亏依仁照应。 且说宝珠入内,到母亲姐姐房中走了一走,回自己房中,换了女装,向妆台闷坐,不觉流下泪来。紫云问了备细,宝珠将今日之事,气愤愤的细述一遍,紫云就听呆了。又说:“冤家路窄,我把他打了二十,锁回来了,依我的气,明早上一本连姓刘的齐办,你看好不好?” 紫云沉吟道:“小姐,不能由你的性儿。刘家势大,如今做官的省事为佳,且缓一天,看他如何。你打了柏忠,也算得出气了。” 宝珠深以为然,谈了一会,收什睡下。 次日,一早起身,梳洗方毕,外面传进一封书信,一张名帖,宝珠一看,是刘相的名字。将书取出,见是刘三公子的信,前半说柏忠犯夜,感恩没有重办,后半说柏忠专倚弟家之势,在外横行,请年兄代为整治,重重责罚,再为释放云云, 宝珠看过,笑了一笑,递与紫云,细看一遍,也说道:“罢了, 卖个人情罢! 俗说冤家宜解不宜结。” 宝珠道:“原信内说他打了再放,我气他不过,要看两条狗腿呢。” 紫云道:“别打人罢,我害怕呢。” 宝珠道:“只个人情不能讲,那天我挨姐姐打了,怕不怕?” 紫云道:“我都替你怕死了。” 宝珠叫绿云取衣冠来穿戴,又吩咐出去伺候,自己缓缓踱出来,在夫人烟炕上坐下。一会儿,外面进来回说,各役都齐,上堂伺候。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六回 俏丫环偷看佳公子 松宝珠初识张山人 话说宝珠出厅坐下,有人将柏忠带来,跪在阶前。宝珠道:“柏忠,你这狗仗人势的奴才,可知罪吗?” 柏忠叩头道:“求大人开恩,愿大人朱衣万代。” 宝珠道:“本当重重办你,看你主子面上,姑饶一次,以后再犯在我手里,那就真要你脑袋了!” 柏忠道:“大人恩典,小人再不敢无礼了。” 宝珠叫取大棍,重打四十。各役一齐动手,将柏忠拖翻,一五一十只管数。 柏忠跪在地下,哭一回,说一回,又求一回,可怜打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宝珠吩咐磝出去,众人带拖带扯的,赶出大门。宝珠退堂,到内书房坐下,写了一张谕帖,仰兵马司将翠红姊妹逐出境外,房屋封锁入官。兵马司接到都老爷的谕帖,自然雷厉风行,下了一支火签,差了一名吏目,带上十名番役,到南小街打进去,不分皂白,一个个都逐出门外,将前后门上了封皮。可怜翠红一家,箱笼物件,一件没有出来,不敢存留,空身人出京去了。 吏目到松府复令,适值宝珠在姐姐房中闲谈,仆妇进来说:“门上回说,兵马司吏目在外边回说,翠红家房屋,已经封锁,人都逐出境外。” 宝珠道:“你去对门上讲,说我知道了,叫他回衙理事罢。” 宝林道:“什么案件?” 宝珠不敢说出真话,支吾道:“是个娼家,有人告发的。” 宝林笑道:“娼家媚人,犹之乎和尚骗人。京城甚大,此辈甚多,谅也禁止不住,可以含糊了事的,也不必过于顶真。” 宝珠答应。 不题姊妹谈心,再讲柏忠一步一跌的爬了回去,进相府,到书房见了公子,哭道:“门下吃苦了,求公子要替我出气呢!” 刘公子道:“打得好,打得有趣,我少爷叫打的。昨日一天的好事,被你这奴才闹掉了。今日打了多少?” 柏忠道:“不瞒少爷说,昨晚一见面,就是二十个透酥的薄脆,夜间竟把门下陷於缧絏之中,今日午堂四十大棍,在门下敝臀上整整打了好一会呢。” 刘公子道:“他说些么来?” 柏忠道:“他口口声声叫门下奴才,借你的尊臀,打你主人的薄面。又对我拱拱手,说得罪得罪,借重大力,改日还要陪礼。我说敝上心领了,门下代为致意罢。奈他一定不行,说不是打的你,打的你家主人。少爷不知,可煞作怪,打在身上,果然一些不疼,不知少爷脸上疼不疼?” 刘公子听罢,一口臭痰吐了柏忠一脸道:“放你妈的狗臭屁!你谎都撒脱节了。小松儿是看我的金面,不曾重办你,真同我少爷有情。不然,你还有命吗?他打你,是怪你咋日闹了我们的好事。你当什么,你再敢挑唆,我拿帖送你到小松儿那里,敲断你的狗腿。” 又回头道:“书房里人在那里呢?替我把老忠磝出去,我看见这副苦鬼脸,我怕他呢。” 柏忠原想主人出气,谁知倒挨一场臭骂,只得跛了出去。 刘公子吩咐套车,到松府传进帖去,说是面谢大人的,门上一会出来说:“少爷到都察院去了,改日到府谢步罢。” 刘公子少兴,就到南小街翠红家。到了门首一看,兵马司封皮横在上面,再问问左右邻舍,都说兵马司奉松都老爷的谕帖,逐出境了。刘公子大为诧异,只得回去。心里痴想道:“是了,他见我同翠红好,大约是吃醋呢。” 回到书房闷坐,倒弄得糊思乱想,废寝忘餐。次日又去,宝珠仍然不见。一连数次,不是说有恙,就是说有事。又请过几次酒,也是辞谢。刘公子无法可想,妄想道:“难道有气,连我都怪了?” 想到闷处,就叫柏忠来大骂一顿。 再说宝珠自在翠红家生些闷气,又着了些惊恐,身子不爽快,告了十天假,在房中静养,足不出户。许文卿到来要见,宝珠因是至交,不妨相会,请到内账房坐下,自己慢慢改装出来。文卿见宝珠恹恹娇态,弱不胜衣,笑道:“年兄玉体违和,还不怎样么?” 宝珠道:“受了风了,也无甚大事。” 文卿笑道:“秀卿太为薄情,月卿待你甚好,你为何倚势欺人?我们要不依你呢?” 宝珠笑道:“你们不依么?我就一同办,就说你们窝娼,要你们顶戴。” 文卿笑道:“果然利害。打柏忠手段,谁不知道?相府的人,尚且如此,我们没有势力的,还敢强么?怪不得行人相怪避撞马御史呢。” 宝珠道:“既知道害怕,就小心些,不可犯法。” 文卿笑道:“老刘只管犯法,也不害怕,也没个人敢办他。足见恶人有人怕,我们善人就有人欺了。” 宝珠脸一红道:“你别忙,看罢了。” 文卿道:“前天老刘想是发疯病呢,将你竟当做女郎取笑,那些言谈光景,令人真下不来,我同墨卿颇为动气。那个柏忠更不是个东西,只知道奉承主人,全不顾一些体面,打得很好,不但你可以出气,连我们心里也觉爽快。最有见识是打了就放,真有许多的便处呢。” 宝珠道:“依我的意思,连老刘上一本,紫云劝我说不必。次日一早,老刘有书信求情,所以含糊了事,没有深究。” 文卿笑道:“原来还是尊宠意思的。如夫人不但有貌,而且有才,真是才貌双全的了。你在气头上,谁敢劝你?是如夫人一言,解勉不可。足见忱边言语,是最动听的。” 宝珠尚未回答,只见进来一个美丽女,若有十三、四岁。一身俊俏,媚态动人,手里拿着一件竹青洋皱长袖马褂,笑嬉嬉道:“紫姐姐恐怕少爷凉,请少爷换件衣裳呢。” 宝珠道:“不凉,你拿进去罢。” 文卿呵呵大笑道:“你进去请紫姐姐放心,房里没有风,别这样操心太过。你去对他讲,不要忘了。” 绿云笑着点点头。文卿笑道:“你叫什么?” 绿云道:“婢子叫绿云。” 文卿道:“你少爷待你好不好?” 绿云脸一红,低头就进去了。文卿道:“秀卿真有香福,房中竟有两个美人,怪不得你不想夫人呢。但不知比老刘家那个玉簪如何。” 宝珠忍不住好笑。文卿道;“他明日讨来赠你呢,究竟同你二位如夫人较个高低。” 宝珠道:“我也被你欺落够了,你今日来有何话说,难道来尽说混张话的?” 文卿笑道:“话也有一句,却不要紧。二十六,墨卿小生日,你去不去?” 宝珠道:“二十六我也要消假了,是要去的。” 再说绿云进去将文卿的言语向紫云说了一遍,紫云暗想,小姐常说许少爷好,今日在此,我去瞧瞧,究竟面貌如何。遂走到屏风后,望了一会,心里赞道:“果然好风流年少,一团英气逼人,比李少爷还要好些。” 就细细的赏鉴,听他闲谈。文卿瞥见屏后有个金装玉裹的美人在内窥视,不知是谁,恐怕是他姐姐,不敢多说话。忽听内里叫道:“紫姑娘,大小姐叫你呢。” 只见一个花蝴蝶一闪,又听得履声细碎,一路进去了。 文卿虽未曾看明白,见他回头一笑,百媚俱生,一团俊悄风流,几与秀卿相捋,想道:怎么标致人都出在他家?他那姐姐久已闻名,美貌极了,李墨卿可谓有福。想我至今尚无配偶,就如紫云这种人物,也就罢了,那个绿云也还可爱,过一、二年,同秀卿讨来做小。我们如此深交,谅不好回我,但不知秀卿可欢喜他?同秀卿一房相处,自然占去头筹。不语不言的胡思乱想。宝珠明白,他看见紫云,暗暗好笑,文卿人物是好极了,但过于好色些,也不说破他。二人又谈了一会,文卿辞去。 再说二十五,李府着家人仆妇到来请姑太太,大小姐,以及三位少爷。松府年例,皆有礼物,不过衣料玩器等件。次日,夫人起身得早,十二点钟,已装束齐备。宝珠一早起来道:“今日应酬甚多,庄御史放浙江巡抚,是要送的;刘通政五十寿;吴子梅生儿子,总是要去的。” 紫云送上莲子一杯,宝珠吃了一半,递与紫云吃了。绿云将补褂取出,宝珠套上靴子,扎缚停当,穿了衬衣,加上线皱开气袍,束了玉带,穿了元青缎外褂。 紫云道:“这个獬豸补服,口里喷火通红的,配这挂蜜蜡珠子还好。但是珊瑚纪念配了色了,换挂翡翠的罢。” 宝珠道:“也是,红纪念不如茄楠的翡翠纪念好。” 紫云道:“太素了。” 宝珠道:“不妨,有金补服衬起来,怕什么?” 紫云在书架内取出来,替他换上。因为南城获盗,宝珠新换一枝花翎,此时戴起来,就如旁插一朵鲜花,天然俊俏。绿云先出去传伺候。 紫云拿了漱盆、面盆、衣包、水烟袋等件,交与内跟班。宝珠出来上车,家人上马,各处应酬已毕,到李府已交一点多钟。却好夫人在堂后下轿,宝珠上来扶着母亲,到二厅内里,李夫人以及姨娘、小姐,一齐迎将出来。到了内堂,大家见礼道喜。众女眷花团锦簇,翠绕珠围。李墨卿进来叩见姑母,又与宝珠平拜了,就请宝珠外边坐。 到了花厅,只见亲友甚众,宝珠也有认识的,也有不曾谋面的,两个兄弟也在座。墨卿道:“文卿在大书房里,你那边坐罢。” 宝珠随着墨卿,弯弯曲曲,到大书房来,各人起身让坐。宝珠一看,总是一班同年交好。依仁也随进来。墨卿指着首座一个老者道:“此位是张先生。” 原来这老翁,就是张山人。他本是一个老名士,今年九十六岁,精神颇佳,天文地理,三教九流,以及诗词歌赋,书画琴棋,无不精通。朝中大臣,个个同他来往,是个热闹场中最有趣的人。 宝珠见张山人童颜鹤发,如蔼如春,不象个近百岁的人,暗想果然名不虚传,真是个有道之士。忙致敬道:“老先生名士班头,骚坛牛耳,在晚闻名向慕,觌面无从,今企末尘,曷胜欣幸!” 张山人笑道:“世兄兰台清品,阆苑奇葩,今幸相逢,不胜起敬。今日裙屐风流,英才会合,而寒皋野鹤,亦可翔翱其中乎?” 张山人口中说着,将宝珠细看一番,暗想此人秀丽非常,定然早年发达。但他是个风宪官,怎么一点雄风英气没有,纯是一团娇柔之态?看他体度,观他气色,好象是个女儿。宝珠见张山人不转睛看他,心里倒有些疑惧,脸色通红,转回头同旁人讲话去了。张山人再看他举动,细听他声音,心中俱已猜透,暗赞道:“不意小小女郎,竟是出人头地,干出这种大事业来,松仲康竟不亚于蔡中郎矣!” 老翁心里颇为羡慕。 又想他偏又生出这等一副美丽姿容,非有仙骨,不能如此等事。我虽看破,也不可明言,若说出来,即有天大的祸事了!况我是他祖辈,还是替他包容。此时席已排齐,主人请客入座。不知席间有何话说,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七回 行酒令名士庆生辰 沐皇恩美人作都宪 话说大书房都是墨卿几个至交同年,除了张山人、文卿、宝珠、依仁之外,还有四位,一个赵璞,是刘三公子的妻舅;一个洪鼎臣,是同乡;又有两个旗人,是弟兄两个,一个叫桂荣,一个叫椿荣。主宾共是九人,席是两桌。张山人道:“我们都是至好,不尚繁文,用个圆桌,大家好谈心。” 众人齐声说好。 遂让山人首席,宝珠就坐在张山人旁边。老翁与他颇为亲厚,谈到当日同他乃祖太傅公是最好,又说令叔祖冢宰公征苗匪,曾请我运筹帷幄。又把宝珠一只纤纤玉手看了一会,暗暗好笑,嬉嬉的道:“这一道纹,将来必生贵子的。” 宝珠一听大惊,脸上羞得飞红,心中一动,将手赶忙缩回来。文卿笑道:“敝年兄尚未娶亲,老先生怎么说到生子?请老先生看他何时喜星照临?” 张山人笑道:“也不远了,婚姻大约还有几年。前推吾兄的贵造,与松世兄的喜期,倒增差不多。松世兄可将贵造开明,待老夫效劳推算。” 宝珠被他道着几句,满面含羞,低头不语。 张山人见他害羞,倒觉得不好意思,自悔失言,笑道:“世兄今年贵甲子了?” 宝珠羞涩涩的道:“十六岁了。” 张山人笑道:“正是芳春二八。华诞是那天?” 宝珠知道张山人算法非常,怕他算出他的马脚来,不敢开口,文卿代答道:“八月十五日生,时辰却不知道。” 墨卿道:“他是亥时罢,我听姑母讲过的。” 张山人默默的手中推了一推,果然是个坤造,倒是个夫人局格,惜乎没寿。又替他同文卿的八字合了一合,真配得相当相对。心里喜道:“我原想替他两人作合,不意果是天生定的。罢了,我来做个撮合山,成就他郎才女貌罢。但二人的红鸾,俱皆未动,还得两年。” 又吃了一巡酒,墨卿在外厅应酬一会,进来在众人面前敬了一杯,道:“我们行个令罢。” 文卿道:“还是飞觞罢,象那天也还有趣。” 墨卿道:“今日没有妙人,有何趣味呢?” 众人道:“就请老先生出个令罢。” 张山人笑道:“诸兄不必太谦,老夫还是附骥尾。” 墨卿道:“我新办一副骰子,酒令是公子章台走马,老僧方丈参禅,少妇闺阁刺绣,屠沽市井挥拳,妓女花街卖俏,乞儿古墓酣眠。今日试他一试,看闹出些什么笑话来。” 张山人道:“我有个道理,我见人行过一次令,是用骰子掷个骨牌名,有是什么色样,下面接一句五言诗,一句曲词,一句曲牌名,一句《毛诗》,要关合骰子的意思,又要贯串押韵。我们如今把骨牌名丢开,用这副骰子掷,照他的格式,要说得凑拍,好的贺三杯。” 众人道:“好虽好,就是太难些,请老先生说个样子。” 张山人取过副骰盆来,掷了一掷,是妓女方丈酣眠,笑道:“这个妓女也下流极了,竟去偷和尚!” 笑道:“诸兄莫笑话。” 遂念道: 妓女方丈酣眠,春色满房栊,门掩重关,萧寺中,花心动,甘与子同梦。 众人大赞道:“接得一点痕迹都没有,我们是甘拜下风的了。” 公贺三杯。张山人将骰子送到二席,是洪鼎臣,掷了个老僧市井参禅,倒想了好一会,说:“曲词要《西厢》么?” 张山人道:“只要是曲子皆可。” 洪鼎臣道:“捏了几句,不好。” 众人道:“愿闻。” 洪鼎臣念道: 老僧市井参禅,归来每日斜,亦任俺芒鞋破衲,随缘化,五供养,谁谓女无家? 众人也赞了几句,贺了酒。以下是赵璞,赵璞道:“我这些杂学一概不能,就是曲牌名,一个也不知道,我吃三杯,求那位年兄代说罢!” 众人笑道:“我们自顾不暇,何能代庖?” 赵璞求之再三,文卿道:“你先掷下看看。” 赵璞道:“掷得下来,说不出来。” 文卿道:“你别怕,掷下就是了。” 赵璞道:“我掷,年兄代说。” 失把三杯一口气吃了,才把骰子掷下,看是妓女花街卖俏,众人笑道:“骰子倒掷得巧呢!” 文卿也没有思索,随口说道: 妓女花街卖俏,杨柳小蛮腰,翠裙鸳绣金莲小,步步娇,顾我则笑。 众人大赞道:“真妙极了!我们当贺三杯。许年兄竟是个风流人物!” 李墨卿笑道:“他是久惯风月,所以描写得入情。” 骰子到桂荣面前,掷了个乞儿闺阁卖俏。众人道:“了不得了,花夫竟闯到房里卖起俏来了!我们看桂年兄怎么办法。” 桂荣想了一想道:“我也无法可施,只好让他讨点便宜。” 说道: 乞儿闺阁卖俏,春眠不觉晓,想俺这贫人,也有个时来到,玉美人,与子偕老。 众人笑道:“好是好极了,但这个便宜被他讨去,尊夫人心中未免不自在。” 一个个哄然大笑。桂荣笑道:“你们还替我留点地步。” 椿荣道:“我来掷个好的骰子。” 落盆是乞儿古墓酣眠,笑道:“我们弟兄怎么撞见花夫!” 众人道:“花夫讨了便宜,自然又来。” 椿荣道:“不必糊闹了,听我献丑罢!” 念道: 乞儿古墓酣眠,长夜影迢迢,讨得些剩酒肴,月儿高,河上乎消遥。 众人道:“好!令兄把便宜他讨,你就赏他酒肴,怪不得花夫跟着你贤昆玉。” 桂荣道:“一句话都搁不下来,实在讨厌。” 众人又笑。骰子到了依仁,依仁道:“这是捉弄我了。我一句也不能,莫讲诗词,就是曲词,也没有一句。不然说句小唱儿,还可以。今天一定要难死我了!” 宝珠见他光景可丑,说道:“你掷,我说罢。” 依仁欣然道:“好极了。” 取过骰子要掷,众人道:“三杯酒是要罚的。” 依仁道:“我家里人代说,还要罚么?” 众人道:“自然。” 依仁吃了酒,掷的妓女闺阁刺绣,宝珠顺口念道: 妓女闺阁刺绣,照见双鸳鸯,红袖鸾绡玉笋长,傍妆台,可以缝裳。 众人道:“端庄不佻,不象个妓女的身分。这个妓女,一定从良的了。” 宝珠任凭众人取笑,只不开言。依仁道:“你们的贺酒还没吃呢!” 就替众人将酒斟满。文卿将骰子一掷,是公子闺阁酣眠,并不思索,念道: 公子闺阁酣眠,床前明月光,我与多情小姐同鸳帐,蝶恋花,中心养养。 众人笑道:“年兄真是个趣人,怎么就说得如此入情?无怪乎墨卿说你久惯风月。” 文卿道:“不必笑话,聊以塞责罢了!你们听秀卿的,才真妙呢!” 就把骰盆送过来,宝珠也不言语,掷了个少妇章台卖俏。墨卿笑道:“这个少妇不是个东西,必定是个偷香妙手。” 众人对着宝珠大笑。宝珠脸上飞红,倒弄得说不出来。张山人看他羞得什么似的,暗赞好个有廉耻的女儿,把他混在男人队里,真委曲他了。怜爱之心,不觉随感而发,说道:“松世兄,你不必睬他,你说你的!” 宝珠含着娇羞说道: 少妇章台卖俏,是妾断肠诗,这叫做才子佳人信有之,惜奴娇,螓首蛾眉。 众人赞不绝口,道:“五句如一句,风流香艳,兼而有之。” 文卿笑道:“好个少妇,竟想佳人配才子,所以跑倒章台之上来卖俏。” 宝珠低着头,也不回答。文卿又笑道:“你那个紫云,不愧为佳人,你就是个才子。我那天见他半面,真是螓首蛾眉,娇态可爱。” 墨卿笑道:“你怎么看见的?真妙极了,你看好不好?” 文卿道:“怎么不好?那时秀卿有恙,告假在家,我去会他,他请我在内帐房坐着,见他尊宠在屏后一闪,好个妙人!秀卿福也享尽了,把我也爱煞了!到如今夜间闭上眼,还想呢!” 说罢,自己大笑。宝珠道:“什么话?粗使丫头,你们也糊闹来,太没意思了!说一回有趣,常说就讨厌了!” 文卿笑道:“护小老婆,不可放在面子上,叫人笑话!” 宝珠瞅了他一眼,低下头去了。墨卿笑道:“这种媚态,都是学的他如夫人。” 张山人见宝珠颇不自在,道:“李世兄还没掷呢,不必讲笑话了。” 墨卿笑着,掷了个老僧方丈酣眠,随口念道: 老僧方丈酣眠,凝情思悄然,将一座梵王宫,化作武陵源,秃厮儿,不醉无归。 众人大笑,赞道:“李年兄说得有意思,和尚被你骂尽了。” 众人贺了酒道:“我们收令罢。” 数了数,共是九个。张山人道:“九个不成体段,李、松、许三位,每位再说一个,凑成十二条,才是个编幅呢。” 文卿道:“很好。” 不由分说,取过骰子就掷,看是屠沽花街挥拳,笑道:“这个屠沽还了得!我不依他。” 说道: 屠沽花街挥拳,波澜动远空,吉叮咚敲响帘栊,好姐姐,亦不女从! 众人大赞道:“蛮劲儿是行不去的,这个姐姐有些志气!” 文卿把骰子送到宝珠面前道:“请罢。” 宝珠道:“我不说了,你们取笑我呢。” 文卿笑道:“你这话把我都说软了,真爱煞人!” 宝珠道:“我还没有说,你倒闹了。” 众人道:“有我们,不许他闹就是了。” 宝珠掷的公子闺阁挥拳,念道: 公子闺阁挥拳,莺梦起鸳鸯,全没有半星儿惜玉怜香,骂玉郎,人之无良! 文卿忽然大嚷,正色说道:“你不必骂!我们是惜玉怜香,最有良心的,不肯挥拳打你。” 众人倒怔住了,既而大笑起来。宝珠急了,道:“太没有趣味,顽笑两句就罢了。” 墨卿道:“翠红月卿都骂你没有良心呢!” 张山人笑道:“翠红、月卿,又是谁?” 文卿道:“是他贵相知。” 宝珠两颊通红,道:“老先生别理他们,有正经话讲么?都是拿我开心。” 文卿道:“谁教你生出这种美貌来?令人可爱呢!” 众人道:“别顽笑罢,天也不早了,李年兄收令罢!” 墨卿掷下一个公子章台走马,大家都说:“掷得好!快说罢。” 墨卿道:“我倒不耐烦了,勉强说两句。” 道: 公子章台走马,谁为表子心?我这里飏去万种风情,醉花阴,萧萧马鸣。 众人都道:“收得更好。我们酒也多了,吃面罢。” 正在散席,只见松府家人进来回道:“内阁有旨意下来,有人来送信,请少爷回去。” 宝珠不知何事,只得别过众人,进去同母亲说了,又辞了舅舅、舅母,墨卿同兄弟送出来,上车去了。 回到家中,门上人上来叩喜,送上报条,并抄来的上谕。宝珠进厅坐下,看了一看: 内阁奉上谕: 庄廷栋升浙江巡抚,所遗左副都御史缺,着松俊补授,钦此。 同日奉上谕: 大理寺正卿员缺,着侍读学士许翰章升授。大理寺少卿赵洪达年老昏庸,才力不及,勒令休致,所遗之缺,着左庶子李文翰补授,钦此。 这赵洪达就是刘三公子的岳翁,赵璞的父亲。宝珠看罢,就进去了。次日早朝谢恩,三家贺客盈门,个个称羡。李、许二位做了同寅,欢喜自不必说。只有宝珠心中不喜,想自己是个女儿家,官升大了,格外难以罢手。松夫人道:“想你父亲当日仕途,并不甚利,十九岁点翰林,四十岁外才升到三品,五十岁才换上红顶。你小小年纪,已是三品,不要二十岁,还怕不是极品么!” 叹口气道:“但是……可惜!” 说着伤感起来。宝珠也不言语,宝林忙用闲话岔开。 从此,松府热闹非常,也有贺喜的,也有请酒的,不计其数。不知宝珠升了官怎么,且看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八回 深心叵测好计通同 一味歪缠作法自毙 如今说到刘三公子在家思念宝珠,倒弄出相思病来,因为岳翁休致,常去替老人家解个闷儿。那天赵璞请到书房坐下,谈了一回闲话,赵璞道:“老爷子年来顽小老婆顽昏了,皇上说他昏庸,是不错的。但小李儿我恨他极了,恨不得我拿刀子砍他!他老人家好好的个官,被他夺了去,如今很少些出息呢!小李儿脸蛋子好,皇帝老儿欢喜他呢!” 刘公子道:“皇帝应了《隋唐》上两句话:‘恶老成,喜少年。’”赵璞道:“怎么不是!你看小许儿,小松儿,都是美貌,所以个个升官。” 这句话提起刘三公子的心事来,说道:“小松儿真爱煞人!他那种媚态,令人销魂!你知他是谁?他是个女子!” 赵璞道:“你如何知道呢?” 刘公子眼都笑细了,说道:“你不要声张,我告诉你。那天我同他们几个在南小街翠红家吃酒,我同他取笑,他那光景,害羞的了不得。我先踹他的脚,他那神情真好了,我也形容不来。” 刘公子说到此处,竟笑得拢不起口来。笑了好一会,又说道:“我又捏他的脚,竟是一双瘦小金莲,我就同他饮酒取乐,他倒很有情于我。正有点意思,谁知我家柏忠这奴才上来说了几句混话,弄决裂了,大约因人多,脸上下不来了。我次日去会他,没有会着,一连去过几次,他总不见我。请他又不来,不知为着何事心里恼了。把我真想坏了!” 赵璞道:“原来如此。我看他一团姑娘腔,我也疑心,你说破了,一点不错。前天我同他在小李儿家拜寿,我心里还想的,就带相公,也没有这种妙人。那天酒席真快乐,你要见他么?” 刘公子道:“怎么不想他?心都想空了!” 赵璞道:“不难!在我身上。” 刘公子道:“吾兄有何妙计?” 赵璞附耳说了几句,刘公子乐得了不得,连声道:“好计好计!全仗玉成。事成之后,当有厚报!” 赵璞道:“你我至亲,莫讲套话。” 又谈了一会,刘三公子辞去。 次日,赵璞坐车到松府拜会,没有会见。午后又来,说有要话面见大人,门上传进去,宝珠想:他有甚话说?着门子请了进来,到二厅坐下。宝珠出来相见,赵璞先道了喜,笑嘻嘻的恭维一番。谈到刘三公子,赵璞佛然道:“年兄不知,我们虽是至亲,却不是同调。不知什么缘故,性气大合不来。而且他的行为,小弟也看不入眼,所以不大往来。” 又道:“年兄高升,小弟尚未尽情。明日姑苏会馆备一两样小菜,万望赐光。日间恐年兄有公干,申刻候教罢!” 宝珠道:“你我也不拘俗套,明日家母舅约定了,吾兄的盛意,心领罢。” 赵璞道:“年兄说那里话!弟就知道年兄不赏脸,所以亲来奉请,务必成全薄面。明日不得闲,就是后日。” 说着,又打了两恭。宝珠见他出于至诚,只说他是巴结意思,况且面情难却,问道:“同席还有何人?” 赵璞道:“不敢另请外人,致挠清兴。” 宝珠问这句,是怕席上有刘三公子。今见他说没有一个外人,就慨然允了道:“年兄既勉谕谆谆,后日定来叨扰。” 赵璞心里欢喜,又打一恭,告别而去。 隔了一日大早,赵璞就有帖来邀过两次,午后又有人来。至五点钟,宝珠上车,到姑苏会馆,赵璞远接出来,邀了进去,直到后边一个玻璃房里叙礼坐下。宝珠道:“此地倒还幽静。” 赵璞道:“在外边恐有俗客闯进来,所以内里觉得好清雅些。” 有家人送上茶来,二人寒温几句,排上酒来。赵璞定席,喜孜孜一团和气,不住的说长说短,想出些话来恭维。约有上灯的时候,只听外面一阵脚步进来,喊道:“那一处不寻到,原来在此请客呢!” 宝珠一看,见是刘三公子,心中大惊,只得起身让坐。刘公子道:“松年兄,你把我想煞了!” 说着,送上一杯酒来,道:“年兄满饮此杯,也不枉我一番情意!” 宝珠颇为动气,明知两人同谋作祟,暗想:“今日落他圈套,如何是好呢?” 刘公子吩咐家人暖一壶酒来,说:“你们众人都退出去,不奉呼唤,不许进来!有人来偷瞧,我少爷是不依的!” 家人答应,赶忙出去。宝珠见他喝退家丁,心中格外害怕,粉面上红一阵,白一阵,低头不语,转一念道:“不可乱了方寸!凭着胸中谋略,对付他就是了。” 刘公子见无人在面前,笑道:“前天柏忠不知轻重,得罪了你,我倒很过不去。你也打过他了,可以出气。你千万别要怪我,你同我是最好的!” 宝珠故意笑了一笑,道:“他也太孟浪了,不怪我恼他,人稠众广的,象个什么意思呢!” 刘公子心花都开了,笑道:“我的人儿!我说你不恼我,我就知道你的心。” 宝珠道:“我恼你干什么?” 遂斟一大杯酒,送到刘三公子面前,微微笑道:“你饮了罢!” 刘公子心里喜欢,接过来一口饮尽,还把杯照了一照,道:“干!” 宝珠又送一杯与赵璞,赵璞道:“我量浅,半杯都不能。” 刘公子道:“人家的好意,你也不能下人面子!” 逼着他饮干。刘公子道:“你也吃一杯。” 宝珠道:“我吃,你要陪我吃呢!” 刘公子道:“很好。” 自己斟上一杯,又代赵璞斟酒,先催赵璞吃干,自己也就吃尽。宝珠将酒吃了一口,递与刘公子道:“你吃我这杯残酒。” 说着,嘻嘻的笑了一笑。 刘公子大乐得当不得,又吃尽了。宝珠又送上一大杯道:“你把这杯吃了,我有话对你讲。” 刘公子道:“你先讲。” 宝珠把眼睛一笑道:“我不依。” 刘公子见他媚态横生,真是见所未见,身子如提在云端里,心里早已就醉了,又加上四大杯急酒,心内有些糊涂,说道:“该吃,该吃。” 倒把一大壶酒,抱在怀里,也不要人灌,左一杯,右一盏,只管吃了不住,大叫:“来人!送上十壶暖酒进来!你们就出去,不许在房里伺候!” 家人送酒,随即走开,刘公子还叫把门闭上。 此时,刘公子已有八九分酒意,说道:“我的人儿,你有话,可以讲了。” 宝珠在刘三公子耳边说道:“我怕赵年兄听见呢,你再进他两钟酒,我就讲了。” 赵璞见他两人顽得有趣,呆呆的望着。刘公子执着一大杯酒过来道:“你再吃一杯。” 赵璞道:“万万不能!” 刘公子也不多言,直送到他唇边一灌。赵璞这杯热酒下去,顷刻天旋地转,瘫在椅上。宝珠笑道:“他酒量就不如你,你的量好,我倒要瞧你能吃多少!” 遂将酒壶取在手中,走了几个俏步,到刘公子身边坐下。刘公子喜得骨软筋酥,笑不拢口。宝珠撒娇撒痴的,将酒壶套在他嘴上,只顾往下灌。刘公子道:“慢的也好。” 宝珠道:“我喜欢看人吃爽快,看你不吃,我就??了!” 刘公子骨都骨都一口气吃下大半壶去,已有十分大醉,还说道:“我的……人儿,爱你……我……不”一把将宝珠扯到膝头上坐下。 宝珠究竟柔媚,挣扎不得,心里着急,反笑道:“你把赵年兄送上床去睡,我们再顽。他睁着眼看我呢,我不喜欢他。” 刘公子听见宝珠说话,如父命一般,卖了若干力气,将赵璞拖上炕去,又替他拉了靴。宝珠道:“我同你替他盖上衣服,别叫凉着。” 刘公子才爬上去,宝珠在后用力一推,刘公子一个头眩,滚进去了,再也不得起来,倒反睡着了。 宝珠看见好笑,说道:“何苦如此!我得罪了,让你二位同上阳台罢!” 走出来,将门仍然闭上,一直到外边,吩咐套车,又对刘、赵家人道:“你们不奉呼唤,进去不得的。我有正事,一会子还来呢!” 众家人答应,又不敢多问,不知他们什么意思,只得在外伺候。宝珠上车回去,进房将此事述与紫云听,心里气极,倒反笑了一回。紫云道:“你以后处处要留神,不是当耍的!” 宝珠道:“这些庸才,又何足惧!” 紫云道:“不是这等讲,恶人有造祸之才,外边物议也是难听的。” 不题宝珠回家,再说刘、赵二人,睡到二更以后,家人又不敢进来,烛也灭了,一盏残灯,半明半暗。刘公子先醒,坐起身来,呆呆的想,不知在什么地方。又要撒尿,下床来摸夜壶,摸了半日,摸着赵璞一只靴,撒了一泡大黄尿,倒又上炕来坐下,心里模模糊糊,记不得在何处吃酒的。再看旁边有个人睡着,细细看了一会,再认不出谁来。想想又看,看看又想,倒被他想起来了:“我今日用计赚小松儿的,被我弄上了手,这睡的是——是小松儿了。” 此时心里一喜,遂将赵璞急急抱住,口口声声:“我的人儿,我少爷乐得受不得了!” 用手去扯他衣服,扯也扯不下来。格外用力,赵璞一件衣裳,撕得粉碎,一片片挂将下来。刘公子见寻不出门户,把住赵璞只管抖,又将舌头伸在他嘴里,倒把赵璞抖醒了,酒气上拥,嘴一张,一阵醃酱东西随口吐出来。刘公子正将舌头伸在他嘴里,却好对准吐了一脸,满满敬人一个皮杯,花花绿绿,堆有半寸多厚,一股臭味,闻不下去。 刘公子把头两边摇,口里乱吐道:“这个丫头,了不得!倒了马桶了。” 此刻赵璞己醒,见人搂着他,骂道:“谁在少爷炕上!” 刘公子道:“你还假充少爷呢!你这作怪的丫头,我识破你了,你还敢强么?” 赵璞听见人口口声声叫丫头,心中大怒,道:“谁是丫头!你这王八蛋是谁?” 刘公子道:“你还赖呢,快些从我少爷,跟我回去做小!” 赵璞大怒,一手打去,正打在刘公子脸上,倒把手沾得湿搭搭的,闻了一闻道:“这王八羔子,好个臭脸蛋子!” 刘公子笑道:“你这丫头,怎么就打起少爷来?我少爷想升官发财呢!” 赵璞急了,极力用手一推,刘公子不提防,一跤跌下炕来,坐在地下大骂。赵璞喊道:“我的人在那里呢?放这王八羔子在少爷炕上胡闹,快些替我打出去!” 众家人在外,听见主人叫唤,大家进来,见这两个好模样,忍不住好笑。将烛台点起,见地下坐着一个花脸,指手画脚,还在那里骂人。炕上一个就同花子一般,身上披一片,挂一片,也在那里乱骂。众家人不知是何缘故,只得站立一旁。赵璞道:“你们进来,还不把他磝出去!” 家人回道:“奴才们不敢。” 赵璞问道:“他究竟是谁?” 家人道:“姑老爷。” 赵璞道:“他又怎么来的?只怕未必真,你们细看看。” 刘公子道:“我少爷谁认不得?你装不认识,才好打我呢!你这怪丫头,不要支吾罢。” 家人道:“没有什么丫头,这是我们少爷。” 刘公子道:“那个少爷?” 家人道:“赵二少爷。” 刘公子道:“我不信!你们充他来吓我么?” 爬起来,向赵璞脸上一认,赵璞也在刘公子脸上细望,这副龌龊脸,看不下去,七孔都堆平了,只见两个眼睛在里头翻来翻去,二人不觉好笑起来,问家人道:“松大人呢?” 家人道:“一晚去了,说有正事,一会就来的。少爷吩咐不许进来,只好在外伺候。不是我家少爷叫,还不敢来呢。” 刘、赵二人说不出苦来,只有暗暗会意。家人送上水来,刘公子洗了脸。 赵璞见炕上糟踏得同毛厕一样,看看身上,撕得不成人形,也不好开口。坐在炕边,将靴子取来一蹬,只听咕吱一声,套裤袜子都浸透了,一股骚气,冲得人都要呕了。赵璞恨道:“这是怎么的!糟了糕子了!” 家人上来,赶忙褪下,只见脚上湿淋淋的。 刘公子想了一想,不觉大笑。赵璞又好笑,又好气,说道:“我真被你坑死了!” 刘公子道:“我还怪你呢,是你的妙计!” 彼此埋怨一番,不免又好笑起来。家人同看会馆的借了一双靴袜,把赵璞换了。赵璞道:“谅来不得成,丢了这条肠子罢!” 刘公子道:“今日怪我大意了。这个冤家,他不上我手,我也不见你!” 看表上已有两点多钟,二人只得上车回去。正是乘兴而来,败兴而返。不知刘三公子可肯罢休,且看下文分解。 [book_title]第九回 堂前闲话妙语诙谐 冰上传言书呆拘执 且说宝珠自受了这番惊恐,到处留心,同宝林商议,将家中小厮松勇做了亲随。原来松勇是个家生子,他母亲是夫人的陪房。松勇今年十九岁,从小有四五百觔蛮力,又同保家教习学了几年武艺,手脚颇精,而且飞墙走壁,如履平地;虽则一团侠气,作事精细异常,宝珠将他作为护卫。 宝珠也把昨日刘三公子之事,在姐姐面前,细说一遍。宝林道:“外边坏人太多,你也生得美丽了,令人动疑,你自己不觉得,你走路的步法,身段的体态,全现了女孩子相了,我看还宜收敛为是,倘有点子长短,不见人还是小事,你是三品大员,有大乱子闹呢,不是当耍的。” 正谈着,彩霞进来道:“舅老爷来了。” 宝林虽同表兄结亲,并不回避,姊妹二人,即出房,到前进来见了舅舅。李荣书见他两人,笑迷迷的问长问短,道:“你舅母想你们的了不得,大姑娘全不肯到我家去走走了,家里老亲怕什么?” 宝珠掩着口儿,只是笑。 李公对夫人道:“我你几家儿女,都还出色。前天在许月庵家,见有两三个女孩子,个个美丽,我问他,总说是他女公子。第二个是他夫人所生,那两个是庶出的,但是比较起来,总不如我们大姑娘。” 松夫人道:“承舅舅谬赞。我前天在家,见红鸾、翠凤出落得格外标致了。” 李公道:“红鸾性气还好,翠凤被他娘惯得不成样子了。” 松夫人道:“十三、四岁的孩子,还小呢。” 李公道:“秀卿明天会见文卿,探探他口气,我要他家一个女孩子,配你二哥呢。” 原来李公两个儿子,李墨卿之下,还有一个兄弟,叫做文彬,十六岁,是妾所生,还在家中读书,也曾捐过一个部郎。宝珠见李公托他执柯的意思,满口应承道:“一有好音,即来舅舅处报命。” 少刻,松筠、松蕃来见舅舅,作了揖,一旁坐下。李公一看,都是翩翩少年,也还彬彬儒雅。李公道:“两个孩子也好了,有大人气了。” 松夫人道:“无用的东西,一个十四岁,一个十三岁,一点的功名还没有;他的哥哥十三岁倒中了经魁了。” 李公道:“功名迟早总是有的,要如我们秀卿,天下那有第二个?” 宝林道:“功名倒不在乎迟早,但不肯读书,那来功名呢?蕃儿还好些,我看诗赋文章,还可得下去;筠儿这下流东西,我也没嘴说他。” 李公最爱这个媳妇,而且从小闹惯的,笑道:“还了得,这个姐姐还比娘利害,日后出了阁,是不接他回家的。” 宝林脸一笑,道:“这是个舅舅讲的话?” 李公大笑。松夫人道:“舅舅是知道的,我家不是有个林儿,笤帚还要舞呢!” 李公笑道:“如此说,你家少他不得了。” 松夫人道:“怎么不是,万不可少。” 李公道:“我家要人,怎么呢?” 松夫人也笑道:“那也要商量商量,多告几年假呢。” 李公笑道:“我把文翰送上门来,大姑娘愿意么?” 宝林瞅了一眼,起身入房。 李公笑着一把扯住道:“别走罢,舅舅老了,言语有些颠倒,大姑娘莫恼罢。我有句话同你讲,我把翠儿给你蕃儿,要不要?” 宝林道:“问我干什么?有娘呢。” 李公笑道:“问他不中用,家里是你作主,不要推辞罢。” 宝林道:“舅舅既肯俯允,一言为定的了。” 李公笑道:“我几时敢同大姑娘扯过谎的?我不要胡子?” 松夫人道:“就怕我们孩子配不过二姑娘。” 李公道:“没有的话。” 说着,将宝林扯到膝上坐下,拉着一只纤手,闻了一闻道:“舅舅几根骚胡子,戳手呢。” 宝林半睡在李公怀里,笑道:“舅舅是美髯公。” 李公笑道:“戒指上好长链子,借与舅舅,明天出门会客,壮壮观也好。” 宝林笑道:“一嘴的胡子,好象个老妖精。” 李公笑道:“你别小觑我。我胡子掩起来,还能妆小旦呢。” 说得个个都大笑。 松夫人笑道:“你把孩子惯成了,明日同你没人相,可别生气。” 李公道:“我家的人,不干你事。” 松夫人笑道:“那就是了。” 宝珠道:“舅舅今天在此吃了下顿去罢。” 李公道:“今天不得闲,改日罢。” 宝林道:“我知道舅舅不赏脸,我也不留。” 李公笑道:“姑奶奶别挖苦罢,舅舅当不起。” 适值紫云送水烟袋出来,看见李公,忙上前来叫道:“舅老爷。” 李公道:“姨奶奶。” 紫云满面羞得飞红,将支水烟袋向宝珠手里一递,转身就进房去了。李公还大笑不止。宝林笑道:“舅舅太没意思,不拘什么人,耍耍闹闹。” 李公道:“承教了。你问你娘,舅舅小时候才讨嫌呢。” 宝林道:“年纪大了,也该好些。” 李公笑道:“舅舅是下愚不移。” 说着大笑,推开宝林起身,向夫人作辞。夫人、宝林送至穿堂,宝珠同两个小公子直送上车。 次日宝珠到都察院,见无甚事,同些属下御史谈了几件公事,就吩咐伺候,到许府来。他是往来惯的,不等通报,下车一直进书房来坐下。书童见是宝珠,赶忙送茶,陪笑道:“少爷还没下衙门呢。” 宝珠道:“也该回来了,我坐一会子。你二老爷呢?” 书童道:“也没有在家。” 宝珠向书架上取了一本书消遣。小喜儿装了几袋水烟。正值许月庵在家,没有到部,从屏后踱将出来,宝珠忙趋上前请安。 许公看见,满脸推下笑来道:“年兄今日没进衙门么?” 宝珠道:“小侄从衙门里来,要会文卿谈谈的。” 许公道:“小儿尚未回来,我陪年兄谈谈,但是老头儿不入时了。” 说罢,笑嘻嘻的扯宝珠坐下道:“这几天见令母舅没有?” 宝珠道:“昨日午后在舍下的。” 许公道:“你二位令弟还好?” 宝珠道:“都不肯用心读书。” 许公道:“闻得你令姊颇为有干,家中事件,全是他料理。” 宝珠道:“是。就是两个舍弟,也还亏家姊督责。” 许公道:“不意世间也有这种有才志的闺女,听说模样儿,也是美极的,李君真可谓佳儿佳妇矣。你令母舅处两位表兄,我知道的了,还有几位表姊妹?” 宝珠道:“两个表妹。” 许公道:“多少岁数了?” 宝珠回道:“一个十五岁,是舅母生的;一个十四岁的,同二表兄一母所生。” 许公道:“许人家没有?” 宝珠道:“还没有。” 宝珠谈着,心中暗想舅舅托我做媒,何不探探此老的口气?问道:“年伯有几位世姊?” 许公道:“我倒有三个,大的今年十六岁,还有十四,十二两个。第二个是老妻所生,那两个是小妾生的。” 宝珠道:“有几位受聘了?” 许公道:“婚姻大事,些微不慎,必致失身匪人,终身抱恨。” 又摇摇头叹道:“俗子颇多,英才难选!” 宝珠见他一团书气,暗想好个迂人,比我舅舅就大不相同,怎么生出个文卿来,倒是个风流人物呢?遂笑了一笑道:“小侄冒昧,有句话,求年伯切莫推托。” 许公道:“好说。你我通家,我当日同尊翁,真是道义之交呢!” 宝珠道:“家母舅那二位表兄,年伯是常见的,同大、二两位世妹,年岁也还相配,门第格外相当,小侄意欲多件事,如蒙年伯俯允,小侄致意家母舅,过来相求。” 许公听了,沉吟不语,只是点头,半晌方说道:“年兄不知,第二个小女才貌兼优,口舌颇利,愚夫妇最是钟爱,不肯轻易许人。我意中有个心许的人,久已中选,同小女正是一双两好,我此时又不便明言,少不得年兄日后自知。至於你二表兄,人品还可取,我将大小女许他,尚可商量。但他还没有发过科第,未免不中我的意思。” 宝珠道:“家表兄文才是好的,科第是囊中之物,年伯先许下了,俟大登科后,再为小登科,也还不迟,况年纪都轻。就是家姊,家母暂时也不放他过门呢,舍下亦少他不得。” 许公道:“也待我同老妻辈商量停当了,自然有以报命。” 遂不住的问:“你二表兄才学何如?” 宝珠总是答应一个好。 说说谈谈,文卿已下衙门了,与墨卿一同踱进来。见宝珠正同许公讲得高兴,就走上来见过,墨卿也见了许公,许公扯他们坐下。许公也不藏隐,开口就对墨卿道:“你令表弟在此替你令弟说亲,我瞧各事都还相当,我就为你令弟不曾发过科第,所以尚在游移。令表弟说俟登科再娶,也可使得,究竟你令弟文才何如,至此不妨直言。” 弄得个李墨卿深浅不是,回答不出。 许公又对文卿说:“你是见过二世兄文学的,可配得过你大姊丈?” 文卿道:“二哥品行文才都好,我们素来佩服的。” 许公道:“我也要同你母亲商量商量。” 又低着头道:“要如我意中之人,便无可推敲矣。” 文卿抿着嘴,对宝珠笑个不住。宝珠暗想,也觉好笑,我代人做媒的,倒反要被人缠住了。他那个意中人,非我其谁?许公对宝珠拱拱手道:“另奉复。” 又同墨卿哈一哈腰,就大摇大摆的进去了。墨卿道:“适才年伯问我舍弟的文才,叫我如何回答呢?” 宝珠笑道:“我在年伯面前力保。” 文卿笑道:“还是我在家母面前力保,方有成意。” 墨卿深深一揖道:“全仗玉成。” 文卿又问道:“连日可曾会见老刘?” 墨卿道:“听说病着呢。” 宝珠就用话支吾道:“你们今日回来得迟,衙门里事多么?” 墨卿道:“在桂柏华那边谈了好一会子呢。” 宝珠道:“他令弟椿仲翁,大后日寿期,你们去不去?” 文卿道:“生日彼此都有往来的,万不能不去。” 谈谈笑笑,就在许府用了午膳,又话了一回闲话,二人一同辞了文卿,出来上车。宝珠道:“舅舅不知可在家,我同你一搭儿走罢。” 墨卿道:“很好。” 二人进了金牌楼,到李宅下车。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十回 警芳情密言传心事 夸大口无意露奸谋 话说宝珠到了李府,墨卿邀请入内,到上房,见了舅母问好,又谈了几件家事。李夫人道:“我新得一个戒指的花样,倒也好看,上边金链子有一尺多长呢。还有些小坠脚,是翡翠玛瑙洗的,小顽意儿,我在宝和楼打了十几对,明日着人来送大姑娘两对,送你紫云一对。” 宝珠起身谢道:“又要舅母费心。” 正谈着,李公已踱进来,宝珠忙上前相见。李公笑道:“来了一会子了?” 宝珠道:“适才同大哥一齐来的。” 李公道:“在你家来的么?” 宝珠道:“在许文卿处吃了饭来的。” 李公道:“见许月庵没有?” 宝珠道:“谈了好一会子呢。” 李公笑道:“同那个书呆子谈心,你头也该疼了。” 宝珠也笑道:“真有点子腐气。我倒将二哥的喜事提了一句,老人家竟有许多推敲,好容易说得有点意思,说大世姊还可,要二哥发过科甲,才许过门。二世妹竟是个天仙化人,世界上少有的,轻易不肯许人家。” 李夫人道:“难道比我们大姑娘还好吗?” 李公笑道:“同那个书呆子讲什么?秀卿、文翰明天托文卿在内里周旋,只要他夫人肯了,不怕此老作难。” 墨卿笑道:“已同文卿说过的了。” 李公道:“我明日再请张山人去走一趟。我家翠儿昨日已与你姐姐面订过了,也请张山人为媒罢。要热闹就再请几位,即如正詹事吴子梅,内阁学上周伯敬,左都御史赵砚农,都是几代世交,可以一约就到的。” 宝珠答应,李夫人定要留宝珠吃晚膳,宝珠道:“回去迟了,姐姐讲话呢。” 李夫人道:“不妨,有我呢。” 宝珠道:“舅母一定留我,着人回去说一声。” 李夫人笑道:“你胆子太小,怕他干什么,他究竟怎么利害?” 宝珠笑道:“打得利害呢。” 李夫人道:“你倒做了官,他还打你么?你就给他打!” 宝珠道:“敢吗?记得那天二更以后, 到房里打我, 把衣服脱了,单留个小褂子,拿藤条子乱打。我扬着袖子,让了下子,他倒说我回手,捆我起来,打了还要跪半会子呢。” 李公笑道:“看他一个柔媚女郎,怎么倒有这些狠处,文翰明日格外小心为是,听听可怕不怕?” 李夫人道:“男人没个女人收管,还要上天呢。” 李公大笑。 闲谈一会,就在堂前用了晚饭。李公道:“早些送他回去罢,恐他姐姐讲话,就是他母亲也不放心呢。” 宝珠谢了舅舅、舅母,墨卿送出来上车,跟班上马,李府又派了几名家丁送去。 宝珠回府,进了宅门,见内账房里灯烛辉煌,再到房门首一望,两旁丫环仆妇,手中执着家法,排列两行,宝林俊眼圆睁,长眉倒竖,恶恨恨坐在中间,松筠一言不发,两泪交流,惨凄凄跪在地下。原来松筠连日被依仁勾引在外顽耍,宝林知道了,正在问口供呢。 宝珠看见,吓得心惊胆碎,又不敢多问,更不敢插口,只得进来叫了一声姐姐。宝林道:“怎么这时候才回来呢?” 宝珠面如土色,回答不来。宝林知他胆小害怕,又见他低头而立,倒心里怜惜起来,反和着一分颜色,问了一句:“怎么不言语?” 宝珠战兢兢的答道:“舅母定要留吃晚饭,扯住不放我,曾着人回来告诉姐姐的。” 宝林点点头。 宝珠慢慢退了出去,到后边夫人房中来,见夫人正在落泪,宝珠不知头绪,只得呆呆的站在一旁。夫人命他坐下,一长一短,说依仁引诱筠儿出去顽笑,在大帐房里私用五十多两银子,你姐姐盘帐知道的,对起来,筠儿没有话讲,只得招认,你姐姐把他带到内帐房去了,打死了倒干净些,你去对姐姐讲去。宝珠道:“筠儿原是不好,也要慢慢的管教,万一打出事来,怎么对得起爹爹呢?” 说着,也就用帕子拭泪。 夫人叹道:“这种下流东西,也丢爹的脸,还累你姊妹两个呢。” 宝珠劝了两句,进去请他生母到来,劝宝林替筠儿讲情,自己就回房去了。改了妆,坐在案上看看公事,又同紫云闲谈,下了两盘棋。约有三更时候,着紫云先出去探看,众人可曾都睡。紫云进来说:“都睡熟了。” 宝珠轻移莲步,踱出房来,紫云提着绛红灯、水烟袋随在后边。到夫人房内,见大丫 金子正替夫人烧烟,宝珠并不回避他们,夫人见宝珠出来,道:“好孩子,此时还不睡么?” 宝珠道:“还同姐姐说话儿去。” 夫人道:“不早了,快去快来罢。” 宝珠答应。 走到后面,见两边房里几支大烛,照得满室光明,一人不见。宝珠到对房帐桌上坐下,将帐看了一看,又把书一翻,见有几幅花笺,宝珠取过来看,是词句,微吟道: 可怜我水晶帘下懒梳妆,算尽风流帐。 撇了金钗,换了罗衣,解了明 ,背了银缸。 但见那光分宝镜花容瘦,却不道响振金铃锦帐。 香阳台上,撩人夜色凉。只怕梦魂中,何处见檀郎。——右调《倾杯玉芙蓉》 凝妆上翠楼,春光半收娇羞。 笑解金翠裘,懒催鹦鹉唤梳头。 亦任红绡遗恨,绿窗掩羞。 曾记得背人隐语蹑莲钩,镜启菱花怕见容颜瘦, 可怜春来绿水流,春归碧草愁,泪湿了咱衫袖。——右调《楚江罗带》 落款龙纹女史戏笔。 宝珠看罢,口中不言,心里暗笑,好个正经人!那天我做了两首诗,就打得那么利害,我今日也拿他起来,臊臊他的脸。又想使不得,他是得罪不得的,不必多事罢,对紫云道:“你瞧!” 紫云也看了一遍,微微而笑道:“别惹他罢,没有好处。” 宝珠反复观玩,暗道姐姐才学真好,我们虽会做诗、填词,究竟总不如他说得有意味。他如妆个男人,还要胜我几倍呢!正看得出神,听见外间脚步细碎,已进房来,宝珠忙把花笺藏过。起身见彩云在前,提一盏明角灯,宝林淡妆素服,着一件藕白色罗衫,玉色百摺绸裙,瞖瞖婷婷的走来。宝珠道:“姐姐那里去的?” 宝林坐下道:“在内帐房查帐。你才来么?” 宝珠道:“才进来。” 彩云送上茶来, 紫云正要装烟, 宝林道:“你把烟袋给他自己吃罢。你同彩云到那边坐去罢。” 紫云就知道他姊妹有要话商量,就扯了彩云一同出房。这里姊妹两个上炕,对面盘腿坐下,宝林道:“你今天何处去的?” 宝珠道:“早间在许年伯那边,替舅舅家二哥说媒。” 宝林道:“允没有?” 宝珠道:“似有允意,还未定实呢。午后又同墨卿一齐回去见舅舅复命,舅舅说请张山人去再说呢。又对我讲蕃儿亲事,也请张山人为媒。” 宝林点点头,沉吟半晌道:“筠儿全不要好,在你看如何呢?同诗书是对头,专爱抡枪使棒,常随着几个保家的教习,同松勇在圈子里乱舞乱跳,连日又被五房大哥引诱出去,私用大帐房里五十八两银子。我看帐知道了,被我狠打一顿,知会帐房里,一文不许私付。又把门上老头儿松顺,叫进来痛骂一场,发出去叫总管打了四十。从此门口出入号簿,格外吩咐严紧,晚间上锁时交进来,再着总管内外查点人数,一点子疏防没有。就是家里这些帐房、管事,以及家丁人等,有几个很不妥当,我得暇总来着实整饬一番。你明天在五房大哥面前也要说几句。” 宝珠道:“他本来不是人,虽说亦未必有用,他也不爱脸。” 宝林道:“我倒替你愁,没有个接手的,你如何收场呢?” 宝珠低着头,不说一句话。 宝林又叹口气道:“妹妹,我真舍不得你,终日提心吊胆,受人戏侮,为的谁来?” 说着眼眶一红。宝珠一阵心酸,泪珠点点道:“姐姐也别为我操心,我顾一天是一天,各尽其心,对得住爹爹罢了。就是姐姐,也不可灰心,还照应他们,岁数大了,也该好些,万一到那顾不住的时候,也只好付之无可如何的了。” 宝林道:“你的事总有我,你放心就是了。你的心事,除我之外,连娘都未必知道。好在你今年才十六岁,还小呢。” 宝珠一句总不回答。 宝林叫道:“彩云,拧把手巾来。” 彩云、彩霞赶忙进来,送手巾的,送茶的,紫云也来装烟。宝林道:“我们南小街那个银号管事的,甚不安分,明日换一个罢。” 宝珠道:“那个管事的名叫蔡殿臣,是我们保定当铺里姓刘的荐的,我听他声名不好,久已想说,却不敢在姐姐面前多嘴,倒同崇年伯说过两次。” 宝林道:“你是甚么话,难道我一个人的事么?我就看出他光景来,你既如此说,就便宜行事罢了。如暂时没有人,可着松勇的父亲权管几天。第一叫蔡殿臣交明白了帐要紧。至於崇年伯,年纪也有了,我们家里事也太多,他倒有些忙不来,单是盐务同这许多当铺,就够他忙的了。他也只好当个总办的虚名,奉行故事罢了,究竟离不了我操心,疏忽一点子,就有乱子闹。前天老人家交盐务总帐进来,狠碰我个大钉子呢,他一句没有敢言语。” 宝珠道:“崇年伯告诉我的,他年来多病,不要紧的事,就委他之令郎了。” 谈了一会,宝林留他吃了莲子。只见金子笑嘻嘻的进来道:“太太说:二小姐有话明天讲罢,天不早了,请回房早些睡呢,就是大小姐,也请安歇罢。” 宝林道:“真不早了,你就去罢。” 宝珠起身,紫云点上纱灯,金子随后,彩云等要送,宝珠止住。走到夫人房内,夫人笑道:“打过三点钟,别坐了,睡去罢。” 宝珠答应,遂一直走进自己卧室,少不得还有些锁事,不必尽言。次日早间,仍旧进衙门办事不提。 再说依仁在府中,一住半年,原拟进京发财,不料仍旧画饼,宝珠总是淡淡的,正是三餐老米饭,一枕黑甜乡,终日游手好闲,颇不得意。先见李、许二位可以巴结,遂刻刻恭维,此时也冷落了。后又有个刘三公子,声势甚大,如今同宝珠又不来往,遂无阶可进。两日引诱松筠出去,不想家里又知道了,就是昨晚打松筠、松顺,这些事闹得沸反盈天,他岂有不知之理?今早起来,自觉无颜,又怕宝珠来请教他,心想出去走走,到何处去呢?想起柏忠同我颇好,又是同调,何不访他一访?遂出门到金鱼胡同来。 寻到小杂货店间壁一个小门,敲了两下,内里出来一个老妪,问是什么人,来寻谁,依仁道:“柏先生可在家?” 老婆子道:“出去一刻的工夫,到相府里去了。” 依仁少兴,只得一步步踱回来,想想不如听戏法罢。走了半箭多路,见柏忠在一家子门首站着,同个老者说话。依仁忙上前问了好,道:“适在尊府奉拜。” 柏忠道:“失迎了,就到舍下坐坐去罢。” 依仁道:“很好。” 柏忠回头,对老者说,“我此刻同朋友回去, 晚间来讨信。大约公子是回不去的,你自已估量估量。” 那老儿叹了口气,也不答应。依仁看那老者有五十多岁年纪,衣裳破损,光景甚苦。瞥见门里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子,颇有几分姿色,却是旗妆,眉心有个红痣,有豆子大小,如胭脂一般。依仁问道:“什么人家?” 原来柏忠因宝珠之事,刘三公子大为恼他,一见就骂。柏忠无法可施,人急计生,见他巷口一家姓英的旗人,夫妻两口,只有一个女儿,叫做宝玉,有八分姿容。柏忠以为可欺,就在刘三公子面前极力保荐,要讨他做小。老夫妻同女儿相依为命,立意不行。刘三公子原是个色鬼,就将此事委把柏忠包办。柏忠只顾讨好赎罪,全不顾他人骨肉分离。 今见依仁问他,就一长一短却说出来。此事在别人面前,再说些也不妨,在依仁面前说了,就有一场大祸。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book_title]第十一回 打茶围淫鬼闹淫魔 发酒兴恶人遭恶报 话说柏忠将前事告诉依仁,扬扬得意,又道:“他好说,必不得行,我意思晚上带相府几个家丁前去,好说话就随意赏他几两银子,如其不肯,就硬抢他回去,谅他老夫妻有何本领,同相府要人?不瞒吾兄说,就是小弟仗着公子势力,在这街坊上也算一霸呢!” 谈着已踱到门首。敲开门来,柏忠邀依仁入内,到小客座坐下。依仁细看房屋,是对合两进,厨灶在厢屋里,上三间做内室,下三间一间门楼,两间客座,也还齐整。有老婆子送茶上来。 二人谈了一会,依仁谈到在府里,全无出息,又无别处可投,谋事更是难的。柏忠道:“吾兄不讲,弟不敢言。我看令弟为人,反面无情,而且不知好歹。兄弟骨肉尚无好处,无怪乎前天待弟那番举动。我想同公子商量,转至老中堂,办他个罪名,又碍着吾兄的面子,我不同兄交好就罢了。那天晚间,还承照应。” 依仁道:“说那里话!你我自好,那天我也很劝了一番,无如他总不肯听,孩子家是会闹脾气的。” 柏忠道:“他闹脾气,小弟的敝臀,没有得罪,他竟当做大鼓敲了顽,虽然他有个隐情在内,不是敢打我,究竟同我有些痛养相关呢。” 依仁大笑。 柏忠笑道:“有人说你令弟是个女孩子,这话确不确?” 依仁道:“没有的话。是谁讲的?他不过生得娇柔,妆束得华丽些。我知你的意思,见他戴着金坠子,金链子,心里疑惑,那是我们南边风俗,我叔太爷得子迟,把他妆做女孩,取其好长的,那里当真是个女孩子!” 柏忠微微一笑,也就不问了。 依仁连日赚了松筠几两银子,胆就壮了,对柏忠道:“有好地方,我们坐坐去。” 柏忠道:“很好,半截胡同有一家子,我最熟,就到他家去罢。” 遂同依仁到半截胡同来。上前敲门,一个老妈出来,见是柏忠,道:“还没有房呢。” 柏忠也不答,同依仁一直走进内里,见上首有个空房,就攒进去,自己将门帘放下。向床上一睡。 依仁坐在椅上,见走进一个小女孩子,来望了一望,冷笑一声道:“柏老爷倒又来了。” 柏忠道:“你姐姐在那里?他想我呢。” 小孩子哼了哼道:“他怪想你的。” 柏忠道:“他在内里有什么事?知道我来,还不可来么!” 小孩子也不答应,就走出去了。依仁看他光景,甚为可恶,也不开口。又停了半晌,才有人送上茶来。柏忠道:“我瘾来了,要吃烟呢,快开灯来。” 那人微笑道:“烟脱了,要煮呢。” 头也不回,就出去了。 坐了一顿饭的工夫,见帘子一揪,进来一位五短身材,脸皮微黑,还有几点鹊斑,倒是双小脚,跨进门,口中含糊叫了两声老爷,就在椅子上坐了。柏忠道:“桂香呢?” 那女子道:“有事呢。” 依仁道:“还没请教芳名。” 柏忠道:“他叫桂琴。” 就指着依仁道:“此位姓松,是副都御史松大人的令兄,也着你妹子出来陪陪。我同他是老相交,原不较量,今日有新客呢。” 桂琴也不开口。柏忠问道:“你的妹子,那里去了?” 桂琴道:“不瞒你说,云少爷在后边呢。” 柏忠道:“那个云少爷?” 桂琴道:“就是木都统家少爷。” 此时柏忠颇下不来,只得说:“我到同他不拘形迹,外人不知道,只说冷落我呢。快把烟灯开出来,你烧口烟罢,松老爷是爱躺躺的。” 桂琴道:“适才云少爷要烟,还没有呢。” 柏忠道:“拿钱去挑,我这里有。” 桂琴无奈,出去一回,有人送进一个破灯盘,一支瓶子枪,一个竹根子里有三四分烟,灯罩子都是打碎了,三五片凑成的,浮在灯上,很不成模样。柏忠请依仁过来自烧。连那个桂琴都不见了。 二人谈谈,每人吃了两小口烟,已完了,灯里油也不足,昏昏的提不上来,一上一下,这个破灯罩子,颇为忙人,吃了三四口烟,倒真忙了好一会子。看时刻,已有未正,只见桂琴同着一个女子进来。依仁细看那女子,长挑身材,圆圆的脸儿,觉得比桂琴好几分。满面笑容道:“你来了。” 柏忠颇为得意,道:“来了来了。” 对依仁道:“他就是桂香。” 又对桂香道:“这位松老爷,是御史的令兄,同我至好。” 桂香看了一眼,哼了一声,笑嘻嘻的道:“有件事对不起你们,云少爷今天要在此摆酒。你知道的,我家房屋窄,意思要请你们让下房子。柏老爷就同家里人一样,我也不说套话,倒得罪这位松老爷了。” 柏忠大难为情,老脸通红道:“我们是逢场作戏,只要有房,我们坐就罢了。” 桂香当做不听见,站立等候。 依仁见他刻不容缓的逐客,心里颇为有气,又听那个桂琴道:“你们横竖也闲着,过一天再来也是一样。” 柏忠也装不听见,坐着不言语。依仁想了想,心里又算一算,道:“我们也摆一台酒,可好不好?” 柏忠道:“我今日没有多带银钱,这些地方我是不欠帐的。” 依仁道:“银子我这里有。” 原来柏忠在他家顽了三个多月,只用过三吊京钱,弄得屎嫌屁臭,今听见依仁有银子作东,胆子就大了许多,喉咙更高了两调,脸一沉道:“我今天同客来,你们偏下我的面子,什么云少爷,雨少爷,难道他是大钱,我在你家用的是小钱么?今日偏要吃酒。” 又对依仁道:“拿出银子他瞧瞧。” 依仁赚了松筠二十多两在腰内,一齐取出,放在桌上一大包。 桂香等见大包银子,也就软了,笑道:“不让罢了,生什么气?还是熟人呢。” 柏忠此时兴会了许多,不住的要茶,要烟,闹得不亦乐乎。少停排开桌子,大家入席,柏忠、依仁同两个妓女嘻笑怒骂,信口胡闹,又蝩了一回拳,唱了两个小唱,笑也有,说也有,吃得呕吐狼藉,臭气熏人,还不肯歇。 柏忠、依仁两个花酒是不轻易有得吃的,纵或有时入席,也是陪人。今日自尊自大,不吃个淋漓尽致,如何肯罢休?一直吃到上灯后,吐过几次,还不住的讨酒要肉,不可开交。 且说桂香有个相好,是京营副都统木纳庵的侄儿,带了三五个跟随,还有几个朋友,也在此吃酒,就在对面房里摆席。吃了一会,桂香、桂琴也轮班陪过几次。谁知两边都有酒意,彼此要争,桂香到这边来,那边乱叫,到那边去,这边狂呼。柏忠仗着相府势头,欺人惯的,就对那边骂了几句。那个云少爷如何怕你?跳起身来骂道:“是那个王八羔子,在这里混骂人?是汉子出来讲话!” 柏忠虽不敢出头,还在里间发威。外面骂一句,他也在房中回一句。 云少爷恼极了,就闯进房,先将酒席一脚踢翻,杯盘打得粉碎,一手将柏忠揪住。云少爷身材高大,又是个将门之子,把柏忠提过来,就同饿鹰抓鸡一般,桂香等众人来劝,那里劝得住?柏忠只叫:“有话松下手来讲!” 云少爷也不理他,大声叫道:“我的人呢?” 外面五、六个旗丁,最喜生事的,听得主人叫唤,一窝风进房。 依仁见势头不好,才要溜走,早被些旗丁捉住。云少爷将柏忠打了几拳,向地下一掷道:“捆起来!” 众旗丁上前将衣服剥下,紧紧缚住,也有人把依仁捆了。柏忠还要说:“打得好,我们慢慢儿讲话。” 云少爷道:“谅你也经不起打,我有法处置你。” 着人取两支大蜡烛来,再到剃头铺子里,将刮下来的短发同头皮子取些来。云少爷吩咐动手,柏忠大叫道:“那不能,一世的累呢!” 众旗丁那里睬他?上来一个先将他按定,又对着他尊臀相了一相,用当中一个指头在油灯里一溅,就同个胡萝卜一样,向柏忠屁眼里一抠。可怜柏忠咬着牙,叫了一声“哎呀”,把头望颈项里一挫,满身起了一层皱鸡皮。那旗丁又将指头拔出,取些短头发,只管望里塞,又加上些山药皮,用大蜡烛塞在门口。有个旗丁照样也服侍依仁,依仁口口声声道:“不干我事。” 众人只当不听见。柏忠此刻口也软了,却也迟了。 云少爷见他二人蜡烛塞好,叫人把他两个爬下来,用人捺定,不许他乱滚,就将蜡烛点起来,油淌淌的,烫得皮破血流。云少爷更恶,还不住的把蜡烛弹走了花,渐渐已卸到根子,二人大叫道:“不是当耍的,烫到心了不得呢!” 众人大笑,做好做歹的,放了绑,二人也算晚年失节,起身道:“好顽笑,罢了罢了。” 又用手在屁股上,擦擦摸摸了一会子。依仁银包也不见了。依仁失去银子,比刚才受苦还要难过,又不敢多言,只得套上裤子,来穿衣服。旗丁道:“你还要衣服么?” 每人又是一个嘴巴。 众人说情,各人与他一件袄子,依仁鞋子又失去一只,柏忠就同开笼放鸟,得了性命一般先跑出去了。依仁一高一低,也随着走,生怕遇见熟人,又怕遇见巡城的盘问,前车可鉴,屁股是打不得的。两个忙忙如丧家之犬,急急似漏网之鱼,彼此埋怨,直奔到柏忠家,方才放心。 在客座内坐下,可怜后门口焦辣辣的,又疼又痒,坐也坐不安隐,对面站着。依仁道:“这个苦吃足了。” 柏忠道:“原是取乐的,倒弄得乐极生悲。” 依仁道:“讨些水来,洗洗也好。” 柏忠道:“小弟的敝臀,真是有用之才,前天令弟当做鼓敲,今日竟能当烛台用,岂非奇事!老哥不必作恼,我明天进相府去,想了小法,他叔子的芝麻官,少不得在我手里包断送。” 依仁道:“全仗吾兄出气。我家那个是不行的,在他面前,连说也不能说。” 柏忠家里取出水来,洗了一会,依仁道:“我听人讲过的,有了东西进去,要趁早掏出来,不然生了毛,为累一世,要成红毛疯呢。” 柏忠道:“那还了得!你我这副嘴脸,又讨人嫌,那个肯来下顾?岂不痒死了而后已,不如你我换着掏掏看。” 就将屁股一蹶送过来。依仁用灯照着道:“吾兄洞府颇深,望不见底,用个竹筷子试试看。” 柏忠道:“也好。” 依仁见桌上一双铜火箸,拿起来才送进去,柏忠大叫使不得,就站起身来,抠抠擦擦道:“隔江犹唱后庭花,原是韵事。” 依仁道:“怎么样?” 柏忠道:“我想起来了,你我就做个胀头疯,或者遇见个掏毛厕的,还可借此有点子出息呢。吾兄请回罢,吾还要同相府里人去抢亲。” 依仁讨了一个小灯笼出门,屁股夹得紧紧的,一步步挨回去了。到家进房睡下,哼了半夜。 次日微雨,依仁借此不出去,起身也迟。吃了饭,在房中坐立不安。只见一起一起家人跑进来道:“少爷下来了。” 听见宝珠在外叫道:“大哥在家么?” 依仁急趋出来,笑容可掬道:“贤弟,今天下雨,可曾上衙门?” 宝珠道:“今天无事,来同大哥谈谈。” 遂坐下来。就有许多家人站在窗外伺候,送茶装烟。 二人说了些闲话,依仁极力恭维。宝珠开言道:“筠儿不长进,不肯读书罢了,又在外边顽笑,大哥知道些风声,也要管教他。” 依仁满面羞惭,咕噜了一句,就用话支吾道:“贤弟,可知道刘三公子的新闻么?” 宝珠道:“我不同他来往,他的事我如何得知呢?” 依仁道:“昨日在金鱼胡同会见柏忠,见他街头上一家子姓英的同他讲话,我问是谁家,原来是个旗人,老夫妇两个,只有个女儿,颇为标致,刘三爷讨他做小,那家子立意不行,柏忠的主意,昨晚着人抢回去了。不知英家如何处置呢,谅不敢同相府里要人。那个女孩子,我倒瞧见一眼,有十五、六岁,长挑身材,眉心里有个豆子大的鲜红的痣,模样儿还罢了。” 宝珠道:“老刘倚势欺人,也非一次,都是那个柏忠的指使。无论什么人,遇见不良的人引诱,他就更坏了。” 依仁默然无话。今日又是个阴天,屁眼作痒,竟痒得不可开交,连坐也坐不住,起欠欠的。宝珠只见他乏趣,意欲起身。忽见门上传进帖来,未知来者何人,且看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十二回 话不投机焉能入彀 药非对症反足为灾 话说宝珠看了帖,是张守礼,知道张山人来拜,吩咐快请,别了依仁,就迎出来。到了左首正厅,见执帖的引着张山人,笑嘻嘻已走进来。宝珠上前相见,分宾主而坐。家人献茶,寒温数语,宝珠道:“今日如此大雨,老先生高年的人还蒙光降,负罪良多。” 张山人笑道:“老夫今日出来,专为几件正事,要与兄细谈。” 宝珠道:“请教。” 张山人道:“令母舅托老夫替令表执柯,适在许大司寇那里,诸位今日又在他那里吃饭,费了许多唇舌,好容易才说成了。他大令嫂与你贵表兄,年岁相当,才貌也是相配的,明日请令母舅订个日子送聘,还要借重吾兄呢。” 宝珠道:“一定奉陪老先生。” 张山人道:“还有一事,令母舅说将他一位小千金,面许了二令弟,也托老夫为媒,吾兄择个日子,就拉令亲同去走遭。” 宝珠起身一揖道:“全仗老先生玉成,容当厚报。” 张山人连称不敢。又笑道:“许公有位二令爱,竟说得天上无双,人间第一,他专属意于你。此老的意思,不是他令爱,足下竟难其妇,不是足下,他令爱亦不得其夫,真是一双两好。叮嘱再三,要老夫成全此事,谅世兄也无可推敲,就请禀明令堂,一言为定的了。” 宝珠听罢,春山半蹙,秋水无颦,满面娇羞,低头无语。暗想那有个女孩儿家,自己讲亲事的?羞愧极了。心里发急,无可如何,只得含羞带愧的道:“老先生此事休题。。” 说了半句又不说了。张山人道:“世兄是何尊意?不妨谈谈。” 宝珠道:“老先生虽是几代通家,怎知在晚的难处?先君去世,兄弟年纪轻,在晚的愚见,要候两个舍弟订亲之后再议。许年伯处,还望老先生善为我辞。” 说罢,凄然叹息。 张山人已看出光景,又怜又爱,反悔来得冒昧,忙陪笑道:“世兄如此居心,足见孝友,许司寇是个迂人,不能直言,待老夫向他婉婉回复就是。世兄的难处,老夫亦复知之,你我通家,断无不关顾的,世兄只管安心。” 宝珠谢了。坐谈一会,起身作辞,宝珠直送出仪门,看着上车。 回到房上,将张山人来做媒的话,向母亲、姐姐说了,夫人也觉欢喜。宝林见妹子不乐,问道:“张山人还有别的话讲么?” 宝珠道:“没讲什么。” 呆呆的坐了一回,就进自己房里,叫紫云泡了一杯浓茶,吃了半杯放下,向妆台改妆,对紫云把张山人的言语,同他讲了,紫云也觉诧异。梳妆已毕,紫云道:“你同我一齐做的那件藕色夹罗小袖衫子,把你穿罢。” 宝珠点点头。 紫云取出来,替他披在身上,笑道:“配大红裤子不好看,穿上玉色百褶裙罢。” 宝珠道:“也好。” 紫云忙送上来。宝珠系好,走了几步,格外显得国色天香,十分俊俏。在穿衣镜一照,自己也觉得可爱,看了一看,反不自在起来,就上床去闷睡。紫云怕他受凉,道:“虽是气候和暖,下雨的天,可别着了凉,起来顽顽罢。” 宝珠道:“全无意兴。” 紫云道:“今天闲着无事,洗洗脚罢。” 宝珠道:“没有精神。” 紫云道:“我替你洗呢,那一回要你费过事的。” 笑着扯他起来,吩咐绿云去取水。 紫云将个盆放在自己面前,自己用小杌子坐在旁边,宝珠解了罗裤,在椅上坐下,绿云伺候倾水。宝珠脱去玉色绣鞋,褪去一钩罗袜,将缠足带一层层抽出,露出一条玉笋尖尖,紫云替他那只也脱了,慢慢的洗濯。宝珠道:“我的脚也算瘦的了,究竟还不如大姐姐苗条。” 紫云道:“什么话,他是从小裹的,不过短些,你的脚比他长半寸,脚心还是平的呢。” 宝珠道:“我瞧姐姐底平指敛,也是同我一样。” 紫云笑道:“你好明白,这么说他五六岁就裹了。还告诉你,从小裹脚,连疼都不很疼,你赶得上他么?你也算好的了,不是同他一般瘦,你不信,穿他的鞋,就知道了。我一只手捏着两只脚,还没有一握呢了。” 宝珠道:“长得难看,你替我裹短些好吗?” 紫云道:“不走路了,你在家两个月,别进衙门,我替你裹,但明日走不来路,可别怪我。” 又笑道:“有了喜信,再讲究小脚不迟。” 宝珠啐了两口,又将紫云打了两下,紫云笑了一会,宝珠道:“你手太重,轻些也好。” 紫云道:“是我手里裹惯的,难道疼么?这还想脚小呢!” 宝珠道:“我怕疼么?怎样裹小的?” 紫云道:“也该谢谢我才是。我看你此刻倒反忍痛不起了。” 说着,紫云就替他缠裹,穿上袜套,跋上花鞋,将黑绸带子捆好。宝珠起身上炕,盘腿坐下。绿云将房中收拾干净,天已晚了。 少刻晚膳摆齐,宝珠呆呆的坐着不动,紫云请了两遍,宝珠道:“我懒得吃,收过了罢。我头痛,要去睡呢!” 紫云道:“怎么样?” 就服侍他睡下,觉得满身火炭一般的热起来,紫云摸了一会,说道:“怎么好呢?” 原来张山人来说亲,宝珠又羞又闷,说不出苦来,又怕许家歪缠,心里更急,刚才吃了饭,停住食,如今洗脚,又受了凉,身子本来柔弱,此刻竟发作起来。 紫云担不起,忙出去禀知夫人、大小姐。夫人一听,吃惊不小,遂同宝林一齐进来,一路道:“阿弥陀佛!怎么好?” 到了床前,绿云掀开了帐子,铃声锵然。夫人道:“好孩子,那里??自在?娘在这里呢。” 宝珠道:“娘放心,也无甚大事。” 夫人用手在他头上摸了一下,觉得炙手,夫人大惊,回身对宝林道:“了不得了,你瞧瞧看。” 宝林上前,先靠下子头,又摸他身上,其热如火,见他面色通红,眼波带赤,心里知道有几分病症,却安慰夫人道:“娘别慌,妹子不过着了凉,请王大夫来瞧瞧,吃一两剂药就好的。” 夫人传出去,叫快请王大夫,总管派人随即去请。紫云道:“小姐月事到了,总是烧人的。” 夫人道:“你一向为何不讲?” 恨了一声。紫云道:“丸药膏滋,难道不是天天吃?无如没有用处。” 夫人也不言语,在房中坐立不安,一刻儿去床上看看面色,一会儿向被中摸摸身体。 少刻大夫请到,金子进来回了说:“王大夫出门,请了一位张大夫来,说是很好的。” 夫人吩咐快请。有总管将大夫引至穿堂,就有小丫环掌灯来接,走到夫人房门首,又换了金子,紫云捧了玻璃罩子照着大夫入内房。 这大夫留心细看,暗想真是人间天上,富贵神仙,就是这两个丫环,也是目中创见。此刻大夫心里,倒有些迷迷糊糊的起来。及至转过书架暗门入去,卧室一看,锦天绣地,耀目争光,好不富丽。宝林见大夫来,就避入床巷玻璃格子里去了,夫人心急如焚,也顾不得回避,就站在玻璃屏外。紫云对大夫道:“这是我们太太。” 大夫忙上前请安。夫人道:“倒劳驾了,全仗妙手回春,我改日自有重谢。” 大夫连称不敢。 紫云取个杌子向床前放下,从帐子里取出宝珠一只手来,搁在几本书上。大夫见这只春纤玉手,滑腻如脂,心里颇为动情。诊了一回脉,大夫闭了眼,凝了好一会子神,又诊那一只,倒被他暗暗的摩弄一番,对紫云道:“要将帐子挂起来。” 大夫用灯烛一照,看见宝珠这副绝代花容,不觉如痴如醉。又见他耳上有秋叶金圈,赏鉴一会,却不敢久留,只得转身对夫人道:“小姐的贵恙,还不妨事,天癸可调不调?” 夫人听罢,大惊失色,回不出话来。倒是紫云笑道:“尊驾休得胡言,这是我们少爷。” 把个大夫的狗脸,羞得通红,说道:“是松大人的少爷么?” 紫云道:“就是我们大人的。” 吓得大夫一身冷汗,不敢多言,对夫人道:“侍晚生外去,拟个方子,请太夫人定夺。” 金子仍然掌灯送出房外,自有小环送出宅门。 少刻,方子开了进来,夫人同宝林商量吃不吃的话,紫云道:“我看这个大夫,也没有本事,连人都认错了。” 宝林道:“那却不然,他原是个女孩子,该不说破他,由他当作女孩儿治,倒可以投门呢。” 夫人道:“我看他的药到是补药多,他身子弱,吃下去,谅不妨事。” 紫云道:“是。” 随即前去火炉上,亲自煎好,捧着银吊子,倾在杯中,到床前来。 夫人掀开锦帐,宝林接过药碗,叫道:“妹妹,吃药罢。” 宝珠答应,宝林将药凑在他口边,慢慢吃下去。谁知补药太多了,将恶露补住,睡了片刻,下面的天癸倒干净了,口内胡说,心火上升,夫人上来看他,竟认不出,嘴里乱言道:“要人愿意呢!他女儿没人要了,也不能缠住我。” 又冷笑两声道:“岂有此理,真是奇事了。” 此话只有紫云心中明白,夫人、宝林都不知他说些什么。夫人慌极了,不由的泪珠乱落,回身向椅子上一坐,哭出“苦命的儿来”。宝林忙劝道:“娘不要急,妹子不过是虚火太旺,一会儿就好了。” 劝住夫人,大家守在床前,连晚饭都无心去吃。少刻姨娘也进来了,夫人心绪正烦,姨娘晦气,说出话来,动辄得咎。两个小公子是要进来问候,托金子进内致意,夫人回道:“知道了,叫他们滚出去罢。” 紫云忙对金子道:“请你去说一句,有劳两位少爷。” 夫人道:“先还好些,吃下药去,倒反糊涂了,全不省人事,怎么好呢?那个大夫,真是个杀人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