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写给谁的信
[book_author]张资平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26832
[book_dec]本书是将他创造社时代的自述文字及回忆创造社时代生活的文章编成一本书。也可以说本书是一本自传。内容有:《写给谁的信》、《白滨的灯塔》、《澄清村》、《通信一则》、《我的创作经过》、《曙新期的创造社》、《新经A字自序》。除了创造社活动,张资平再也没有可圈可点的事业可供他作堂而皇之的自传文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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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一 写给谁的信
“……由我寓里至Q停车场间的道路——每遇下雨下雪就泥泞不堪的道路上敷着的,混了些泥水在里面变成了灰色的一重薄冰还没融解。我走过的时候,除了双手冻得红肿不堪的几个派新闻纸的小孩子,和一个拖着牛奶箱车沿门配送的苦学生之外,不见只影。坐西朝东的一列店檐虽然迎着和地平线没作好高角度的太阳光线,但光力太弱,檐上的霜露还在闪烁发光。今天的天气很爽快,和我的心绪正成反比例。
“我由Q停车场乘市外电车到U停车场。在U停车场下车后,徒步行二十多分钟,才得到学校。下车之后,横断U公园,再由U公园的台地下来过S池的桥。渡桥之后,再通过一条一边是学校的墙,一边是半似住家半似商店的几轩小房子的幽寂街道。行尽这条街道,才到学校的后门。X兄!你听见我走这样曲折的道路或者要发生一个‘为什么不从近道上学,搭市内电车去呢?’的疑问。这是很容易解答的问题!一句话,‘图省钱罢了!’市内一个月的车费要五块,市外的车只费一块四角,不过要多走点儿路和多花三五十分钟的时间,不算什么。
“我在这里要算半工半读——或者已到了七分工三分读的程度了。我因为受经济压逼,再没心思去研究艰深繁重的科学。
“X兄!我今才晓得现代是物质的时代——不是,不独限于现代,自有人类社会以来直至人类灭亡为止,怕都是物质的时代,黄金世界——人只要有金钱,没有事办不成功的!我有金钱,我自信我能够把地球破碎!我天天在梦中赞美黄金万能!欢呼黄金万岁!
“X兄!你不要因我的最后两句,便误认我是金钱崇拜主义者!我受了有金钱的人的虐待,所以我非同样的利用这个利器——金钱——去复仇不可,只让少数国家有强有力的兵备,作算开几十次国际联盟会议,国际间的平等仍无希望,只让少数人有金钱,要想解决现代的复杂社会问题亦无希望。我要叫天下的人个个都做富豪!
“我的复仇方法,不是孔丘所说的‘以直报怨’,也不是耶稣所说的:‘有人打你的右颊,连左颊也转过来给他打’。(马太福音第五章三十九节。)孔丘说的,全是不通的话,耶稣说的,全不可能,只有我的方法最妙。我没有饭吃的时候,不给我半块面包的人,我将来叫他死守住他所有的面包,我另给面包他吃。那吗(么)人类的纷争就容易解决了!
“我在做梦!我果然在做梦!我到学校研究室里坐下之后,才觉得肚里有点儿饿,我早上一顿——两颗法国式小面包——竟忘记吃了。
“我受经济的压逼不过是一时的形骸之痛,不算什么。我近来受经济压逼之外,还受了一种很可耻的屈辱——从一方面看来,或者我对自己的主义变了节——我们不是以改良人类社会自任的么?近来不知为什么缘故,受了一种乡党的制裁,无条件的对腐败社会的习惯降服了。我把我每天的面包费,和学校研究用的书籍费节约下来寄回家里——说‘家里’两个字,你或者会要误认我是有家可归的人。其实所谓‘家里’只有三个不是直接的血统关系人,一位嫡堂伯母和她两个儿子——请几个秃子替我老祖母做一个道场,超度她老人家的幽魂不要在阴司受苦。族人便奖赏一个很宝贵很美丽的头衔给我,说我是‘有用子弟’。我间接听见像受了一种污辱。我想做这种‘有用子弟’倒不如做‘不中用子弟’好些。
“我近来还有一种精神的痛苦,我的族人来信告诉我,我祖父遗下的几亩瘠田,几间破屋,都给我的堂兄弟卖掉了,瘠田和破屋本来不值什么,不过不能独立自谋生活,要卖先人的遗业,确是一种很可耻很伤心的事!我堂兄弟干的,本来和我没有关系,但我总觉得我的能力薄弱,不能替先人保守这几亩瘠田,几间破屋,不能扶助堂兄弟,使他们丰衣足食。因为我还不能完全脱离家族制度的束缚!
“我还时时耽心,怕要像堂兄弟不能保持先人的物质的遗产——瘠田和破屋——一样,不能把先人的精神的遗产——先人的令名和德望——永久保守着!
“我几次想详详细细把我所怀抱的烦闷告诉你,因为我的烦闷除了你再没有第二人可以告诉。但提起笔来,又给普通的信札体裁束缚着,叫我不知从何处动笔。几多要说的话也即时烟消云散,再想不出来。今天不知为什么同室的研究生不见一个到来。我一个人也觉得学校功课讨厌,不愿和其周旋。我无意识的提起笔来,像做笔记,又像做感想录,我日前打算告诉你的话也就跟着我的笔尖跑出来。我也趁这个机会顺着笔尖的意思,一直写下去,写好之后,好寄给你。
“我一个人披着斗篷在一个海岛的寒室之下对冷月下泪,只有你一个人知道。我郁闷的时候,我想痛哭一场,但觅不到痛哭的适当地方,我便乘长途火车,跑到荒凉的海岸或寂寞的山里,和海浪或山风共鸣起来痛哭一场,也只有你一个人知道。你知道我拚命饮酒,是藉以洗久郁愁肠。你也知道我的狂笑是为舒展长年萎缩的脑神经。你不是对我说‘你不见得真用功,真读书,不过藉读书用功来排除忧郁罢了’么?你不是对人说‘若不痛饮,若不狂笑,若不高谈阔论他早就忧伤夭绝了’么?果然不错,我若不佯狂诈痴,我若不对可以弃如敝屣的日常生活装一种恋恋不舍的不(?)状态,我早向人类社会提出辞表了!再不妄占人类的一个位置了!但你还不能算是我的真知己。你若是我的真知己,你又何故责备我不应当不为死去的祖母服丧,不拿块黑纱把臂膀缠着?我虽然感谢你的好意,X兄,但我又不屈从你的忠告来作伪,我爸爸死了五年,他的影子还没离开我的眼底网膜(retina),我再没工夫思念我死去的老祖母。
“我赋性悲楚怕系从小看我爸爸神经的忧郁颜色太多了。我还记得我才八岁那年,我爸爸患眼病患了一个多月,瓷缸里的米快要完了(我们村里都用径口尺多宽的瓷缸盛米)。我爸爸和我的老祖母商量,把我祖母穿的毛皮袄,和我爸爸穿的一件湖绉马褂,托隔邻一位老妈子带了去。到了黄昏时候,那老妈子挑了两袋米回来。我的祖母给了一角钱去酬谢她。这时候已是凉秋九月了。那年冬天,我爸爸不穿湖绉不要紧,可怜我的老祖母向着炉火还要打抖。也亏她挨过去了。人生在世要和人争饭吃的教训,就从那时候,跑进我脑里去了。贫富苦乐不平等的现象,也从那时候,深印在我的胸坎上了。
“我跟着我爸爸,形骸上的生活,虽不见得很满足,但精神上总很快乐。
“我十四岁那年跟着我爸爸到一个农村里收租去。农村离我的家里有三十多里,收租的事又不能当天了事,所以要在一个农家里驻宿几晚。每天收租回来,洗了澡,吃了饭,天热睡不着,我依着我爸爸的胸怀,我爸爸指着天上的星座教我默诵‘寿火析木……玄鸮诹訿……’。
“我来日本进了高等学校之后,成绩考好些,也报告给我爸爸知道,成绩弄坏些,也报告他知道。好的时候我爸爸就来信奖称几句。坏的时候,也来信安慰几句。有我爸爸在后面站着,我便兴高采烈的用功。现在怎么样?我爸爸还在的时候,我还配做他的儿子,他死了之后,我反不配做他的儿子了。我想到这里,我爸爸的影儿在我脑里更加明瞭,更加深刻,似在那里责备我的不肖。
“三个月前家里有信来,还间接听得见老祖母叮嘱的话——保重身体、强饭加衣一类的慈爱话。当时只当做一种不要紧的口头话。现在连这口头话都没得听了。现在是一根浮萍——任风浪飘泊的一根浮萍。
“我昨晚上听见隔壁的小女孩儿不住的叫‘妈妈呀!妈妈呀!’我有生以来没有叫过‘妈妈’两个字。我听见她们不省节着叫,滥用‘妈妈’两个字,半分羡慕,半分嫉妒。
“我只恨我的妈妈!我妈妈如果不早死,我爸爸或者一生不会那样劳苦,也不至这么早逝。我爸爸不死,一切重苦的负担,跑不到我的肩膀上。一切烦恼,也跑不进我脑里来。我妈妈决意要去,就应当带我一齐去,那吗(么)我爸爸的生活,或别向快乐安适一方面展开。把我留下,牺牲了我爸爸一生的幸福。我真跟了我妈妈去,那吗(么)环着我身边的疑难问题,马上解决。因为有我这半生不死之身,所以生出许多疙瘩。
“‘人之子’的亲戚和乡人都说他有什么智慧,有什么能力,轻贱他,毁骂他,但他的肉不给他们做面包,他的血不给他们做葡萄酒,他们里面那得有生命存在呢?(马可福音第六章第一第二节,约翰福音第六章五三节)
“X兄!我虽没有资格做负十字架的羔羊,但我的最后运命怕要像那负罪的羔羊!
“我的妈妈怎么会早死,我不知道。有的说是因为我小孩子的时候累了她和我爸爸生了意见自杀的,有的说是为生了我后难产死的。那么看起来,我妈的死因全在我身上了,所以我又不敢徒埋怨我既死的妈妈。
“我记得我妈妈的墓碑给爱淘气的牧童打断了。到此刻还没修换。我爸爸葬了五年,我还没见他的坟墓。现在老祖母的遗柩又在等着我回去葬她。
“我写到这里,天气渐渐的暗淡起来,像要下雪,我没带伞,我忙收拾书包同去,我行到S池畔,天空中已满贮了雪花。身后的狂风像抱着一种神秘的伟大之力咆哮而来,但这种伟大的自然力吹不散包裹着我的悲寂氛围气!我冒着雪跑向U车场去。
“你不要当我说的是‘病狂呓语’,我望你替过渡时候的青年研究出几条安身立命的方法来。”
他写完之后,把这几张信笺折叠好封进信袋里面去。封好之后,不知寄给谁好,他只得把这几张信笺重新抽出来。他想,怕只好把来烧成纸灰,和两钟清水吞下去,变成两道不竭的泪泉,由早流到晚,由春流到冬,成一种狂流,把一班和他一样的青年之闷闷愁苦都得干干净净!
一九二一年,九月,三日。
[book_title]二 白滨的灯塔
(一)
“……T本年暑假往北海道农场实习去了,他大约八月底才能回东京。我还是循旧例来房州度此炎夏,我租定了一间六铺土席宽的房在这里,S一二日内就会到来。可惜的是你不在这里!
“C兄,你看了那张明片上的风景多美丽!那是白滨的海景!那是灯塔——曾经我们参观过的灯塔!C兄!你看这张明片,也想快跑到房州来么?房州是我们学生的理想的避暑地——可以泅水,可以登山,可以读书,又可以划艇,不要很多使费!邀同三两个好友来游此地,再快乐的事没有的了!
“民国九年八月我们不是同游过白滨么?追忆起来,我今又想到白滨去了……”
这是他回国后满了一周年,在日本海岸避暑的友人寄给他的信。
他回国后一年余间的生活实在变化得离奇——他只略一回顾,就尽足以使他自己惊异而痛哭的那么离奇!
他这一年余好像坐在一艘破烂的帆船里面,顺流而下,梦梦的不知自己到底想到那一处地方去。在他的周围睡着许多醉沉沉的酒客,还有几个醒着的就半坐半倒的在舱面的一隅抽鸦片和赌钱。他在这帆船中也一天醉似一天。起初进来的时候还觉着头脑不清爽,精神上总有些痛苦。到了后来渐渐的沉醉了下去,差不多和船中的醉人们一样了!他也有时候惊醒过来,忙问舟子这帆船进行了多少路程。舟子告诉他,他离开他所眷爱的村乡有几千里几百里了;他又不禁捶着舱板痛哭!同船的醉人们都讨厌他的哀声,说他是疯子。船中只有一个舟子——很年轻的而且有一副很忧郁的脸孔的舟子像很可怜他,时常来安慰他。
鸦片的毒烟和酒精的毒气攻围着他一天一天的利害,他到后来昏沉的时候多,清醒的时候少了。
(二)
在这一年余间他看见的怪事不少!他的故乡简直是一个修罗场(Shambles)!
他看见两个穿黄衣的壮汉拖着一个卖茶的老人说:
“你想做县长么?你想做就快拿出五百块银子来!”
“不要笑话了,求你两位先生放了我一条老命罢!”卖茶的老人给这两位中国特产的壮士拖得怕了。
“你这乡巴佬真是眼小不见天!你当是县长很不容易做么?把眼镜架上,长衫穿上就行了。只要你拿得出银子来!你跟我去看我赶掉那个狗县长。”两个黄衣壮士还在哈哈大笑的扭着卖茶老人的襟口不放。
“先生们!我跪求你们放了我罢!我一天不做生意,一天没有饭吃。”卖茶老人说得伤心了,滴了两行清泪。
“不懂事的蠢奴!放他去罢!我看他没有一点气力,怕担不起我们的宝货。”甲黄衣壮汉对乙黄衣壮汉说。
咕咚的一响,那卖茶老人翻倒在茶亭门首的粪缸里去了。
两位壮士去后,卖茶老人回到茶亭里面望着盛糖食糕饼的空盘空盒垂泪。
“恨只恨我们的故乡风水太好了,生出的伟人太多了!产出的理想者太多了!受害的就是我们一班庸人!”
(三)
新理财科长快要上任了。一间五层楼建筑的西洋式旅馆前挤拥着无数的摩托车。四楼的一室坐满了一班人,个个的视线都集在新科长的脸上。他们正在准备上台。
“G君,昨晚上托你拟的新闻拟好了么?”
“今早就拟好了。你看可以登么?我把稿子带来了。”G是个外国毕业回来的经济学士。他在衣袋里摸了一刻,取出一张原稿子,恭恭敬敬的呈给新科长。
新科长忙把原稿子打开,黑唇微动的读,不一刻工夫就读完了,满面笑容的交回给G学士:
“你今晚上就送到×社去,明天就可以登载出来。”
G学士唯唯听命,心里暗喜。他知道新科长的笑容就是等于委他做某地银行支店长的委任状。
到了第二天早上,各新闻的第三页“本市新闻”栏内有大大的十二个字“新理财科长之整理财政意见”,下有一段小字:
“新理财科长×氏曾在×国××大学毕业,学识宏富……此次经当道再三恳求,始允出山……闻将于×日就职视事。现寓某某街某某旅店。日昨有政界某要人特趋访新科长询以整理财政之意见。新科长之意谓现在本市财政达于极紊乱之状态,欲整理财政非先从××方面着手不可,而从××方面着手,其手续又不能不分为次之四项即(一)……(二)……(三)……(四)……云云”
秦长元是个虚荣心极重的富商,他在K市经商二十余年,他的家财足足有百多万了。有一天有两个兵士到他店里来,说总司令要他到司令部里去说话。长元知道索饷的公文又到了!少不得战战兢兢跟了两个兵士到司令部去见总司令。
秦长元在司令部的客厅里坐了半个多时辰,才见一个穿军服的人摇摇摆摆走进来。长元当他就是总司令,忙双膝跪下去,紫唇战战兢兢的叫了一句:“总司令大人!”
“起来,起来,我不是总司令,我是总司令的副官。”穿军服的人拉起了长元,就在主人席的椅上坐着。长元坐在穿军服的人的右肘边,面无人色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听得见的就是胸内部的心脏突突的作响。
像阎罗王一样的操有生杀大权的总司令的威名早把长元吓坏了。
“你还可以报效十万军饷么?这是总司令叫我问你的!”
“是的不…不……不……小民实在无力量了……”长元几几乎要掉下泪来。
“我看你还是答应了的好!总司令不是空领你的人情的,他一定有好处给你,他说本市的公安局长兼第一区警长可以给你做个交换条件。”
中国共和时代的军人的命令——不管好坏——就是法律,绝对不能违反的。
“还有一件事情要你去办的。”穿军服的副官从衣袋中取出一张电稿交给长元读。
“第×师长××英名久著,为商民等所素仰……自××以来,转战千里,劳苦功高。……且军纪严明,所至之地秋毫无犯……××镇守使一职至为重要,非有第×师长之声威,不足以资镇治……望我总司令俯顺舆情,速委第×师长为××镇守使,则商民等曷胜感戴,K市商民△△△△△△△△△△△仝叩。”
——第×师长不是总司令的胞弟么?要做镇守使尽管做,要这蛇足的电文做什么呢?近代做官的人所做的事,总是莫明其妙!——长元读了电报,私对自己说。
“你把这张电文回去,多邀集几个商人送到电报局去打,并抄一张送到报馆登出!”副官对长元再三的叮嘱。
Y旅长是督军的舅子!他从前是有名的“三多司令”。什么叫做“三多司令”呢?
他初出来招兵的时候,设了一个机关叫做司令部。司令部里面将官多于散卒一多也。散卒多于枪枝二多也。枪枝多于弹子三多也。这就叫做三多司令!真是理想的司令!
因为他是督军的舅子,所以一班军官们都叫他做理想的旅长,何以叫做理想的旅长呢?
第一他的兵士足足有三百多人,差不多就够一营了。这是他在兵数上的理想。
第二他每到一县就要该县的商民筹足一旅人的薪水和军饷给他。住十天也作月计,住一星期也作月计,住两天也作月计。这是他在筹饷上的理想。
第三他这足有三百多人的混成旅要开差的时候,就要求商人要替他雇足一千名挑夫,否则按店拉人。各商店真的出钱雇了人来,他又说不要这些衰弱的挑夫,要各商店把雇挑夫的钱给他,由他旅部自雇。商人个个都会意了,笑说“原来如此”!这也是他在筹款上的一种理想!
第四还有一个最理想的事情就是他是督军的舅子,有一种特权。进军的时候他做殿军,败北的时候他作先锋!进军的时候他说“非敢后也,马不进也”。败北的时候他就“身先士卒,甘为前驱”。这真是理想的办法!他真是个理想者!
(四)
他从小就听见有一件故事。
有一个爱卖乖的学生对甲友就说乙友的坏话,对乙友又说甲友的坏话。后来给双方知道了,都骂他是蝙蝠。
然而蝙蝠却自在那边高高矜语:
“蝙蝠是个理想者,你们不知道么?解狐举仇、石错大义灭亲就是理想者的好榜样,你们庸人那里懂得我的理想!你们庸人一看见和现实的事理冲突的或不符合的就不以为然,你们真庸到极点了,你们不能领略我的高深理想不要紧,但也该听听多少友人在叫我理想者呢!”
自己宣传“多少友人叫我理想者”的蝙蝠和自拟广告的新理财科长真是大理想家,总司令自拟的电文,也是同样的很“理想的”广告!
新理财科长是一个理想者!旅长是一个理想者!总司令也是理想者!督军是理想者,省长也是理想者,大学教授是理想者,博士也是理想者,中国今日有这样的进步是因为有许多理想者!中国式的理想者真是非我们庸人所能了解的。
(五)
他回国后所听见,所看见的都是这一类的事情。他是个庸夫俗子。在中国的理想者社会中实在容他不下。
他的一个朋友说得不错,“你的颓败的屋椽,你的凋零的店铺,大约就是你的真诚的结果,社会对你的报酬!”(见《中华新报》附刊“创造日”内之《还乡后记》第三节)他回国后绝不能发展,日处于烦愁抑郁的区域中,大概就是他太庸俗了的结果。他实在不会钻营!实在不会八面拉拢!实在不会交结名人以自豪!
有许多友人劝他说:“某军需长不是你的旧同学么?怎么不去拜访拜访他?”“某团长不是你的至友么?怎么不去求他觅一个优缺?”他若听他的友人们的忠告,即使不能得什么优缺,但也尽可以向人说“某军需长、某团长有一天和我谈过话来”以自豪。但他到底没有这种理想,他实在不愿意无聊的出锋头!
有一天他的日本同学U君寄了一本论文给他。他很羡慕U君还有良师来做他的指导,有良书来做他的参考,有设备完全的实验室来做他的研究机关继续着研究学问。他却僻处深山中,三者中求一而不有得!他捧着封皮题有“With compliments of the author to Mr. C.”几个字的U君的论文呆了半天。最后想到他十年的研究不是快要忘记了么,禁不住放声痛哭!
U君是他的同期生,U君研究的问题他在大学时也略微研究过,所以U君的论文中有几处特别标出是引用他的研究的结果。每一追寻他不能继续研究学问的原因,更使他痛恨故国的社会!
夏天的房州的镜浦湾,湾内的冲岛和鹰岛,八幡宫前的松林,最后还有白滨的灯塔。这些都是房州海岸附近的名景——一见之后就令人不能忘情的名景!
他正在破烂的帆船里昏沉着,苦闷着;幸得在日本海岸的友人写了一封信来,把他惊醒了。白滨的灯塔像在向他招手,也在教训他:
“你当忍耐着守你的庸凡——不,你应当自居于庸凡!最高尚的真、善、美,就是最庸凡的,真理也是最庸凡的!近代的不庸凡的理想者无非欲以假混真,以真作假!”“我们是不能见容于近世的理想者社会中的!你当像我一样的庸凡,也当像我一样的孤标!千万不要学那能适合于规矩方圆的理想者!”
由白滨的灯塔发射出来的光明终把他引到庸凡之邦去了。
一九二三,八,三。
[book_title]三 澄清村
一
澄清村是离蕉城十七八里的一个小小的山村,离我们的矿山事务所有三里的距离。我和几个同事的友人在这村里共租了农民的一栋房屋,都带了家族来安顿在这栋很古拙而且很破漏的屋里。
我和淑筠结了婚后,在家里只住了三天,也把她带到这寂寞荒凉的山里来了。
“到日本去度蜜月的计划终成画饼了。”淑筠到山村里的第二天走到屋外,眺望着荒凉的山景——这时恰是深秋时节——苦笑着对我说。每天我往事务所去后,才从女学校的寄宿舍生活脱离出来的淑筠终敌不住寂寞的荒山中所特有的氛围气。
有一天傍晚时分我从矿山事务所回来——右手提一柄手斧,左手抱一个皮夹回来,远远的就望见了黄昏中的淑筠。她站在门首的小溪桥上望我回去,她的鬓发在寒风中颤动。淑筠接着我,她的右手从肩胁下攀着我的左腕时,我马上回忆起我在大学预科期内曾读过的欧文氏(Irving)的“Wife”一篇,我的眼泪几乎夺眶而出。
“L君回来了么?”淑筠接着我低声的问。L是我们矿山的庶务。
“你问他怎的?”
“啊!阿兴儿由T村放学回来,在中途掉落在溪水里去了。水没多深。但他碰在一块岩石上,出了许多血,脑后肿起了一个碗儿大的瘤子。幸得康伯母(屋主的妻)和她的媳妇在那边山上斫柴,看见了忙跑下去把阿兴儿抱了回来。我替他把血洗干净了,又给了点绷带替他包扎好了。L君的妻说阿兴儿现在有点发热,不住的在说梦话。你想不危险么!”
阿兴儿是L庶务的大儿子,今年八岁了。L把他送在邻村的T村公学去念书。所谓公学也不外如是如是:借了一所农民的破屋,一厅两间。一块长三尺,宽尺半的黑板。几张没有漆的书台和板凳。中间的一厅就算是讲堂。左边一个房子是教员兼校长的书房和卧室。右边一间房子的占有者是二三个十四五岁的学生兼杂役。墙壁上面的一重白色灰泥三合土早剥落了,一块一块的黑泥砖都呈露了出来。教员是一个三四十岁的高级小学毕业生。他们村里人说这位先生在高级小学毕业的那年已经有两个儿子了,大的十二岁,小的也已经满了七岁。他在小学毕业后就在他的山村中当绅士。他毕业后也贴过报条,收过祖尝的谷数十石。近年来因为同族里出了几个中学毕业生,把他收的祖尝谷夺了去。自后他就拿一部历书和一个罗盘来维持他的日常生活。运乖的罗浩士——这位T村公学教员的名——他拣的日课没有许多人相信,他的罗盘也常蒙着一面的尘埃,没有许多人请他去定方位,看风水。到后来他就到一所神庙里去扶乩了。T村也是一个很贫苦的农村,但户口比澄清村多十几倍,所以小孩子也有几十个。农民里面有几个认得几个字,有时又会穿长衫的便出来提议办公学。这几个会穿长衫的农民就做了校董。其实这间学校没有常年经费,也没有基本金,要不到他们来做校董。在罗先生看来他们不算是校董,他替他们取了一个新颖的名词“校东”。罗先生的薪金是全赖学生的束修,至少限度每个学生每年要供给先生一担柴和三斗白米。至于学费有三元的,有四元的,有两元的,有一元的。合计起来罗先生每年的收入有八十几元和五六石白米。尽T村农民的能力只能负担此数,所以请不到比罗先生更好的教员。
我和L君也曾到公学参观过来。罗先生异常的殷勤招待。他请我们到他的卧室里去坐,叫了一个兼杂役的学生去煮茶,这个兼杂差的小学生的头上满生了疮疤,赤着足端了两盅茶来给我和L君。罗先生就像福音书里所说的法利赛人(Pharisees),他的茶盅子外面倒还光洁,但里面却满敷着一层褐黑色的茶垢。六分满的茶呈黄牛尿的色。我把它吸了半口,舌上就起了一种苦涩之感。罗先生手里拿着一个水烟袋要我吸,我不吸。要L君吸,L君也和我一样的辞绝了。罗先生只得自己咕噜的吸了几吸,随着张开口,把他的支气管一抽,咳的一声,吐了一口黑痰在地面上。我看着胸里作恶,差不多要吐呕了。
我们坐了一会,就出来参观他的讲堂。罗先生指着在里面的两张书台前的三个小学生,告知我们那些是三年级的学生;指着在中间的书台前坐的八九个小学生,告知我们那些是二年级的学生;又指在外面两列台位前坐的小学生,告知我们那些是初年级的学生。罗先生最后告知我们他所采用的是新学制中的混合教授制。我和L紧紧的咬着口唇,忍着屡欲喷射出来的笑,辞了出来。罗先生翼如也的张着双腕把我们送出门首来,还鞠了几躬。
“能够认识几个字就算万幸了!”L叹了一口气说。
二
L君因阿兴儿进了T村的公学,差不多替T村公学兼做学费征收员了。T村公学学生的父兄多半在矿山里作工,罗先生就缮写了一张学生父兄姓名表交阿兴儿送给L,要求L发工钱给他们时,把他们的子弟的学费扣除下来。
村民实在穷得可怜,一天做来一天便吃完了。残冬看看要近了,罗先生的薪金还只收得三分之一。
严寒的一天晚上,微微的下了一阵雪。由T村到澄清村的路上早敷了一重薄薄的雪。我和同事吃过了晚饭,都在一个公共的休憩室里围炉向火。我们正谈笑间,忽然听见外边有人在敲门。
“谁来了!?”最胆小的B君——矿山的分析系的技手——惊疑的望着我们说。因为近来政府开了赌禁,夜盗如毛,听说别的山村里已经发生了明火夜劫的大案。况且快近新年了,遭夜盗的话差不多每天都会听见。B君担心的就是这一件事。
“怕是矿山里发生了什么意外的事,工程师来叫我们过去共同讨论。”铿铿君一面说一面起身想去开门。他是工人出缺调查系的主任,每天一早吃了饭就先要跑出矿厂去打钟,催工人们上班,所以我们替他起了一个绰号“铿铿”。
“你要问明白了是谁后,才可开门哟!”B叮咛的对铿铿君下了一个注意。
“谁?”铿铿君只手按着外门的门闩高声的向外问。外边的北风像吹得更厉害,雪也像下得更大了。
“是我!是由T村过来的!我来访L先生!”门外的人想打胜北风的怒号,很高声的叫。
“你是谁?什么名?”铿铿君惯用了他的粗暴之声对待工人们,此时也像对待工人们一样的吼。
“罗先生!快开门请他进来。”L手里拿着一枝烟杆子站在铿铿君后面说。他直感的知道是罗先生过来要钱了。
门开了。罗浩士手提着一个雀笼灯——把铜制的雀笼型的外套脱下来,就可以放在鸦片炕床上烧鸦片烟的手提小灯——,头上的呢夜帽和双肩满载了白雪走进来。他放下雀笼灯,脱了呢夜帽下来把雪拂了去,又向肩袖上左一拍右一拍的拂了一会。他进来房里后看见了许多人又向着我们连作了几个揖。
罗先生把踏雪来访L君的目的告知了我们后,希望着L君有满足的答覆给他。但L君把他所开列的学生父兄姓名表给回他看后,他很失望的叹了一口气。
十几个工人里头答应扣除工钱给儿子做学费的只有两个人。
“他们说,他们都是钻黑洞得来的辛苦钱,不能给先生做薪水。”L君只把工人们的话说了一半,还有一半对罗先生的诽谤却没说出。
工人们不纳学费的理由是说罗先生今年在T村公学教了一年书,请假的时日怕和他在校的时日相等了。今天说到某村里去替人诊脉,明天说到某山里去替人看风水拣日课,后天又要到某神庙里去扶乩,再后一天又说到朋友亲戚家里去道喜或吊丧。他们的儿子们在T村公学学了一年还是一样的不认得字,只认得几个123……890的亚拉比亚数字。这种数字在他们村里人看来是很不重要的。他们的子弟年间应学的学问既给先生大大的打了一个折头,那么先生的薪水也当然要减价的了。
罗先生今晚急于要钱是因为明天要偿还一桩借款的息钱。本年的春间罗先生替他的长男取了一个童养媳,向他村里的一个啬佬借过了一百块洋钱,每月供息银五元。现在年关到了,罗先生还欠了三四个月的息钱没有偿。若年内不能清偿一年间的息银,那个债主就要求他履行借约,割让秧田了。
“L先生,你不能强制的替我扣下来么?”
“那办不到。要扣除他们的钱一定要得他们本人的同意。我发了一个人的工钱就要他在名册内签押的。扣除了他的钱,他不情愿时,不签押下来,我是不能呈报到事务所去的。”L君很诚恳的向罗先生解说了一会。
“和洋人合办的事情总比我们中国人自己办的麻烦些,不像我们中国的方法简便了当,也得自由伸缩。怪不得人人都说西洋人古板,果然不错。这种方法怕就是外国的共和的方法。你们是在工人们上面的人,是可以管辖他们的人,但你们不能强制的扣除他们的工资;一一要他们同意,得他们的欢心;这不是共和方法是什么?!所以我说中国是革命革错了的。”罗先生今晚上拿不到钱,发了一大段不通的牢骚话,惹得我们都笑了。
三
过了阴历的新年,L君不再想把阿兴儿送到T村去上学了。由澄清村到T村去上学的儿童本不单阿兴儿一个,还有村里几个农民的儿童,他们也就跟着阿兴儿不到T村上学去了。
澄清村独立的筹办一个国民小学的建议由一个比较富足的老农民R提了出来。
正月杪的一晚我由矿山事务所回来村里时,淑筠循旧例般的由屋里出来迎我,
“学校办成了哟。”她当做一件新闻般的笑着告知我。
“请的教员是怎么样的人?”
“说也是个小学毕业生,今年只十七岁。”
这些现象在未开化的中国内地是很常看得见的,但在由外地回来没有多久的淑筠看来确是很新奇的一种现象。
校舍也是借用与我们相邻的农民的一栋破漏的房屋。这栋房屋倒塌了靠山的半节,剩下来的,尚堪容身的只有近门首的两间。一间是先生住的,一间就算教室了。教室里的北面墙上贴一张写有“大成至圣先师孔子之神位”几个字的红条纸。面前摆一张矮台。台正中放一个瓦香炉子,两旁两个黄泥捏成的截头方锥体的烛台。L君的阿兴儿和村里的儿童各搬了一张台去横横直直的满占了一间。连阿兴儿共有六个学生。他们说总计捐题得上三百五十只小银角子。至于先生一年间的米食完全由这几个学生的父兄供给。
这位年轻的先生说是姓高,果然是个小学毕业生——近代的高等小学毕业生,学识及思想都比T村的罗先生高明得多,也新得多了。有理科,有算术,有国文,有修身,有手工,有体操,有音乐。这位年轻的先生倒能够尽其所学的教授这几个小学生。
又一晚上我从事务所回来村里,淑筠也一样的出来迎我。她望着我又像有什么新闻要告诉我的。
“高先生给两个警察带往城里去了。”淑筠接着我苦笑着说。
“怎么一回事?!”我惊疑着问。
“说T村的公学学董们在县知事那边拱了他,说他私设私塾,误人子弟。”
“T村公学的教员赶得上高先生么?所不同的只是一个安贴着孔老二的神位一个有一块黑板之差罢了。都是那个老顽固的R害了他了,苦逼着他要安贴一张孔老二之神位的红纸!”
“T村公学有几张划一的书台和板凳,有一块黑板,所以就具有到县知事那边立案的资格了。高先生比罗先生虽然强些,但没有一律的书台、板凳及黑板,所以就失了做教师的资格了。”淑筠还是用她平素固有的讽刺的调子笑着说。
我回到门首了,几个老农民就围着我要替他们想法子把高先生救回来。我对他们说,现在的政府是糊涂的政府,所以有这样糊涂的县知事。我安慰了他们,并替他们保证高先生明天就会回来。
蕉城新来的县知事说是花了五千块钱捐来的。他一到任就挂了一对大灯笼在衙门首,灯笼上朱书三个大字“显门郑”。因为他姓郑,他当蕉城的衙门就是他的永久的邸宅了。他一出一入乘着四人抬的轿子,开锣喝道,仪仗比满清时代还要庄严。他一个人很满足的享着他的官瘾,却不管一班智识阶级的嘴巴都笑歪了。
“他的缺是花了钱干来的,所以他一到任就把县内的各警察区缺都悬价拍卖。现在捉了高先生去不是又想在我们村里讹索些钱么?”一个老农民很担心的说。
“慢说警区长,连中学校长的地位他都想悬二百块钱的价拍卖呢!幸亏学生们群起反对,他才住了手。”
我在那晚上写了一封信,大意说高先生是我们矿山里有小孩子的同事们共聘的家庭教师,不容你们做官的人干涉我们的家庭教育。到了第二天就叫一个人送到县知事那边去。
到了下午高先生果然回来了——笑嘻嘻的回来了。村里的农民都欢呼万岁。
事后的半个多月,他们才晓得这件事完全是罗先生弄出来的。罗先生因为减少了几个学生便减少了二三十元的薪金,说高先生夺了他的生意,所以背签了校董的名字在县知事那边上了一个呈子。
“杀罗先生去!打罗先生去!”村里的人又在喧嚷着。
“你们做工的每月都有二十几元三十元的工资!罗先生一天咬舌根到黑,得不到三角钱。你们该可怜他才是!”一个老农民叹息着禁止他们的喧嚷。(完)
一九二四,三,二三,夜脱稿
[book_title]四 通信一则
沫若兄:
你近寄来一篇长信收到了。
我自新学制高中矿物学编好后,很多余剩的时间,近来就在本县中学,兼了一个教席,担任英文法和地理学。我想从此温习英文,并且可以编部地文学,和海洋学,充创造社及学艺社丛书之一。
商务印书馆太可恶了!他竟把错译如麻的意门湖大登特登的登在新制中学说明书内,叫他们取来做国语科的教材参考书。你道可笑不可笑?我以为在创造内不能不批评他一下!图利也不应当如此的图法!印书馆不但不取消那部书,还想把他充中学的教材,你想气人不气人?
还有一件事我气他不过的就是实用矿物教科书。此书错得不成体统。我要把我对此书的批评发表,贞文兄劝我改订。我早把改订本寄去了,半年了还不见他的改正本发行。他无非是既印之书不管错误不错误,总以卖完为目的,误人不误人是不管的了。我看这也该请达夫笼统的骂几句。中华书局出的书错误尤多,我们何不在“创造”后面开辟一栏批评一切出版物?最好先从教科书入手,(不必限于文艺的东西始批评。)或就在周刊内一一批评亦可。若从这方面(科学方面)下一个大锤,我想大书局的滑头性或者可以减少一点。要救济中国的青年,要建设中国的新文化,我想非从此革命一番不可。因为此举可以把一般学生所迷信的“教育部审定”几个字取消。若周刊或创造内可登,我即刻把批评矿物的东西寄来。望你把中华书局的新制教科书的理科一类书寄来,以便一一指摘。(最多错误的是物理化学及博物。动植物我想兄可以审查。)
你动身回四川时请通知我。但长江的风云险恶,你又如何能行?家属一同去么?
天时很热,什么都不能做,因为此间的生活很单简,除了丘八大哥外绝无材料。
仿吾达夫均此。
弟资平五月十六日
[book_title]五 我的创作经过
假如写小说也是有遗传性的说话,那末我从小就喜欢涂涂写写,也算得是一种遗传性吧。
我的祖父遗著很多,他写了不少的故事,如像《阅微草堂笔记》那类的作品。可惜我在海外求学时,众多堂兄弟们不知先人遗墨之可贵,不善保管,终于散失无存了。
我的父亲虽然没有什么著作遗留下来,但他对于中国旧有的小说,大体都读过。我从小时候对于小说有兴趣,也是由我的父亲所启发的吧。当我在七八岁的时候,我的父亲讲了许多故事给我听。至于出自何书,我此时不复能记忆了。不过印象最深,至三十年后的今日尚留有些影儿在脑里的,有:
(1)述一个善人,家事很穷,家中只存有黄豆三升。但有比他更穷的邻人向他告贷,他便把三升黄豆分一半给他的邻人了。……
(2)有一妇人,对于儿媳们之爱有所偏颇,爱次媳而恶长媳。长媳至孝,但终于不能忍受为姑者的虐待,抑郁而死,死后为鬼,仍继续她的孝行。当她的婆婆诞辰,仍为制新鞋送来。……
(3)是《子不语》里面的僵尸的故事。
(4)是《聊斋》里面的夜叉国。
以上都是在我的脑里发生了很深的印象。在这时候(七八岁两年间),听见堂兄弟们讲《三国演义》。于是我便半懂不懂地会翻读《三国演义》了,因为我祖父藏有一部木板的《三国演义》(共二十册)。我一翻《三国演义》,我的两位堂兄便来和我争。我的祖母妙想天开地把二十册书分作三份,每人分五六册。(因为有几册给人借了去,不全了,只存有十五六册。)我所得的部分是从火烧新野至张飞取瓦口关的一段。我的父亲也特别为我讲释了许多。于是我更觉津津有味。
“话分两头,怎样讲?”
我的父亲故意指出“话分两头”四个字来问我。的确,我在那时候实在还没有念《三国演义》的程度。
一方面,我的父亲还讲许多故事给我听,大部分是从《聊斋》里面摘选出来的。例如曾友于、张诚、细柳……等等。
我把从父亲听来的故事尽向堂兄弟们贩卖,于是比我大两岁的堂兄弟便要求老祖父要讲故事给他听。祖父问了问我,才知道我记得许多《子不语》和《聊斋》里面的故事。祖父也就讲了《阿英》一篇给我们听。由“闲阶桃花取次开”一直到“著得凤头鞋子即当来”的一首词,我虽不认得字,但背诵得很熟了。
到了九岁那年,父亲赴南洋去了,祖父也出省城赴科去了。祖父走时,我们要求他要买一部《封神传》回来。祖父便答应了。
自离开父亲后,我的日常生活是十分痛苦的。祖母老了,不能常常看顾我,受伯母的压迫,受堂兄弟们的欺凌不少。我之开始做笔记也就在这个时候。我的笔记,用纸是用那时代的彩票本子反折过来,在纸背后写,再把它装订成册。(当时我们族中长辈,多是闲暇无业,都爱赌彩票。)当然,我的笔记都是用土白写的。(像今日的粤语,用了许多不可解的白字。)虽然不通,总算是我的创作。
那年冬,祖父果然买了一部《封神传》回来了,是木板的,没有图像,我颇失望。祖父由省城回来后,不久就死了,祖父一死,家里人人不安,所以在我九岁的下半年,也没有注意到小说了。
到十岁那年,我会念传子(小说)的声名真是洋溢乎全村了。堂兄弟们对我也有了信用,肯借小说给我看了。我在十岁那年,借读过的小说有《中东大战》、《七剑十三侠》、《西游》、《说岳》、《薛仁贵征东》、《征西》、《罗通扫北》、《粉妆楼》等等。
到了十一岁,借得了一部《再生缘弹词》,觉得是空前的一部好小说。为了这部弹词,可以说我差不多是寝食俱废。
嗣后便继续读《天雨花》、《小五义》、《红楼梦》、《花月痕》、《今古奇观》、《品花宝鉴》、《水浒》等。我还记得当我十二三岁时,喜欢模仿写小说。读《三国》、《水浒》时,模仿“交马不三合,一枪刺某某于马下”的章回体小说。读了《再生缘》、《天雨花》、《红楼梦》后,便模仿着写些“遗帕遗扇惹相思”一类的章回体小说。这是我第二次的模仿的表现吧。
从十二岁起,因为努力于学作“义”和“论”,减杀了我的创作力不少。一直到十七八岁的性的烦闷期,都没有什么创作的表现,只是无日不在钻研“义”和“论”的作法,——新八股。
十七岁那年,在省城,从《东方杂志》读了《碎琴楼》,觉得这真是百读不厌的作品。同时对于商务印书馆的《小说月报》也发生了兴趣,时常装出冬烘的样子,在不住地吟哦“春草碧色春水绿波”一类的文章。受了这类小说的影响很深,于是又模仿那些文章,写了一些“莺声燕语”式的小说,但都是以之自娱,并不想发表,也不敢希望发表。后来有一位同乡看见我喜欢读小说,便来对我说:
“你所读的小说都是无聊的旧小说,有什么读头。我介绍一种新的哀情小说给你读吧。”
我心里不服输,因为我当时是正在耽读《花月痕》、《品花宝鉴》、《红楼梦》及《碎琴楼》。
“还有什么好的新小说呢?”
“冷红生译的《巴黎茶花女士遗事》。”
“有得卖没有?”
“在广州恐怕买不出。不过我有一本,送给你吧。”
过了两天,那位朋友果然送了一本石印本的《茶花女》来给我。我立即翻来读。但因为前面是叙述拍卖的事,无论如何,读不入神,搁而复读者两三次。到后来读到茶花女给亚猛的信的第一句“得书,感君念我,知苍上尚有灵也……”我才感着兴趣,在那时候的鉴赏力,是那样贫弱的。
读完了《茶花女》后,如痴如醉者数日。读到马克在乡间别亚猛时,也不知流了多少可宝贵的青年之泪。每天放课回来,也专翻开这一段来复习,一面读,一面流泪。同时假想,自己如果有像马克这样的情人,就为她死也是情愿的。
我把我读《茶花女》后的感想告诉了一个同级友。他说,冷红生即是林琴南。他译有不少的小说。他的《迦茵小传》也和《茶花女遗事》相仿佛,叫我买来读。可怜我在那时候,仅三角钱的购书力也没有。费了千辛万苦之力,才间接地借了一部上下二册的《迦茵小传》来读。读后的感动和茶花女给与我的影响相似。读到迦茵发热病时的一段及迦茵对老侯爵夫人表示不和亨利结婚的一段,亦流了不少的眼泪。
自读了这两部言情小说后,我对于文学的鉴赏也自然转了方向。恰恰在这期间内,我忙于留学考试,不单无暇模仿写那些莺声燕语的文章,也全无心绪去读小说了。
我之出国,便是旧式的章回小说和我绝了缘。
到了日本后不久,就买了《不如归》原本来读,但不大了了,因再购林译本参看,读后不发生何等的兴趣。
在日本又因为忙于准备日文及一切普通学科,无暇再读小说了。其实在这数年间,正是日本自然主义文学最盛的时期,而我对之却一点没有感觉。即证明我对于文学尚无认识。
在大学预科期内,英法文的教师才介绍了许多欧美的名著给我们读,并讲述欧洲文学思潮给我们听。我有真正的文学的认识还是在廿四五岁前后数年间的日本高等学校时代。在青年期的声誉欲、智识欲,和情欲的混合点上面的产物,即是我们的文学的创作。我在日本乡间(高等学校)的四年间,写了不少的小品,做了不少的杂感,同时也集了许许多多的文艺的材料。我称我的日记簿为“艺术的泉源”,里面所写的,有英文,有德文,有日文,有中文,并且涂改得一塌糊涂,而所写的文章也多是断头灭节,纵有人翻读,也不容易念下去的。尤其是关于自己之追求异性的经过或感想则多用罗马字记载。这个时代可以说是我的创作欲最初发展的时期。
在日本乡间,居然认识了一个平凡的日本姑娘。她是有女子中学的程度了,在女子中学毕业之前,即改习产科,对于性的知识比我们大学预科还要高深。受了她的刺激颇深,大概是因为民族性的差异吧,——或许也是她看见我太穷吧。——她终于和我脱离了。
这个经过即是我的《约檀河之水》的一部分题材,但犹未写成功。我在那时代,真是十分努力于文艺的创作,推敲之上再加推敲,对于plot也十二分的重视。只是一篇短篇小说,竟写了三年的时日,改稿至七八次之多。在高等学校三年间功课实在忙,因为要毕业了,又把未完成的创作搁下,赶到东京去考大学。进了大学后,无一天不在性的苦闷中。但迫于功课之繁忙,加以经济之压迫,不能有所发展。(大东书局出版的《现代学生》里面有一篇“日本大学学生生活漫谈”,谈日本国立大学可以不上课,自由听讲,期满之后,即得学位。这是证明著者未深知日本国立大学学生生活的。若是理、工、医各科,无日不需出席听讲及实验,并且要行野外实习,即在年暑假,亦不得空闲,辛苦异常。)有一次春假,乘野外实习之便,到京都去访几个同乡。在一个朋友的寓里,替他的居停的女公子拍了一张相,回到东京晒好了后寄给她。她便写了一封信来道谢,并说了许多艺术的情话。我因为看显微镜忙,没有回她的信。过了一星期,她又来了一封信,责备我不近人情,接了她的信,也不回一封信。至少也该寄张明信片给她,并要求我替她再晒两张相片来。她的信是直寄到大学的研究室里来的,信封面的笔迹一看就知道是女性的。日本同学都来讥笑我说:
“看不出你竟有这种的暗中飞跃,以后当另眼相看了。”
这才使我叫冤枉。所以第二信来后,我就不客气的把它公开了,并说明只是要求相片来的。但是他们读她的信,里面有这样的一段:
“……你如不答应我的要求,我是要恼的。否,你如不答应我,我是要哭的!……”
他们读了后闹笑起来,同声说:
“真好!真好!艺术的!……”
参考着从前在日本乡间那个平凡的女学生给我的几封信,在大学的第一年级最后的三天内,把我的《约檀河之水》写成功了。但是我因为这篇作品,牺牲了我的地史学一门必修科,结果只好留待第三年级补习。写完了那篇《约檀河之水》后,便感着一种寻常的疲劳。我睡在六叠一间的房子里,对着那篇头一胎的产儿流了不少的眼泪。因为我在那时候的生活,在物质和精神双方都是十二分痛苦的。父亲的逝世给了我一个最大的打击,真是达到了每读到“祭而丰不如养之薄也”,便会泫然流泪。那样的悲哀,因此便起了一种发奋读书努力向上的思想。但在另一方面,因为性的苦闷和经济的压迫,又起了一种自暴自弃的思想。这两种思想无时无刻不在胸中交战。结果在我的生活看见许多的矛盾。
(1)在日本人商店里,教学徒们习英文。
(2)进教会,做祷告。更进一步,还到上级的主教处,领了坚信礼。
(3)差不多每天晚上都到咖啡店里去喝洋酒和侍女说笑。
(4)有时候到秘密的魔窟里面去探险。
我从这些矛盾里面,虽然获得了许多创作的材料。但是我终于堕落了。换句话说,即是发奋读书努力向上的计划完全失败了。
《冲积期化石》在高等学校第三年级时,略写了一点。父亲之死,更促进我的决心,要于最短时期内把它写成功。但因为生活失了重心,终于把原稿搁在箱里了。在大学第一年级时,写成了五分之一。第二年级修完了后到山口县格福矿山中实习,两个月间,分出一部分的时间来写,写成了二分之一了。在这一年中我的生活也异常的复杂。我的多数短篇小说都是以这时期所受的刺激,及直观的延长写成的。当然模仿日本作品的也不少。
我进第三年级了。日间在学校里研究学位论文的材料。夜间回来专读文学作品,并且努力的写了许多杂感和短篇。这时候郭沫若兄写信来催讨编为创造丛书第四种的《冲积期化石》的全稿了。从九月(1921)中旬起至十一月杪止,两个半月间,我把《冲积期化石》匆匆地脱了稿。我也在这时候认识了一个真心诚意的、热烈地爱我的日本女性。但我已经受了日本女性的几次的骗了,不甚理睬她,以为她亦不过如是。但到后来,她终于向我表白了,她从很久以前就对于我的近乎伧狂的男性的态度,发生了兴趣。我问她:
“那末你是喜欢疯人了?”
“否。我是爱你的怪脾气,——对女性完全无理解的怪脾气。”
给她这样说了后,我才稍稍留意于女性的性质了。我也才知道从前女性之不满意于我的原因了。
我虽然在文艺上使这位日本女性获得了永生,但因为种种的原因,不能爱她。她给了许多信给我,但我一点不为她所感动。事实上她只给了我许多创作上的材料。本来在我的行囊中,保存着有四五个女性给我的长短不一的情书。(?)因为我在这时候已经受够了女性的欺骗,而岁数又近三十了,变为一个冷酷的生物解剖学者了,决不会再像摩登青年那样,一面揩眼泪一面读女子给他的情书了。
在大学第三年级,一年间,除写成了《冲积期化石》之外,尚写有《爱之焦点》、《一般冗员的生活》,及《时事新报》副刊上的几篇小品。
大学毕业了,要回国和未婚妻同栖了。无可奈何,只好把行囊中所贮蓄的宝贵的材料,像黛玉焚稿般地,付了火,然后和现在的妻举行婚礼。
[book_title]六 曙新期的创造社
《现代》编者要我写篇关于创造社的回忆。我虽然愿意写,不过郭沫若氏既经有《创造十年》出版了,其中论创造社经过颇为详尽,我如再来写,不单赶不上《创造十年》,并且也是多余的工作。无已,我只将创造社将形成之前的史实,就所能记忆者,写出来以塞责吧。
在郭、成、郁三位旧友中,我认识郁达夫最早。那是在民国三年春夏之交的时候。
谈到这里,不能不略述一下我国留学生在日本竞争考官费的事情了。清末与日本订有收容中国留学生的条约,要求日本开放官立学校五所,特别收容中国青年。所谓五校,即东京第一高等(帝国大学预科)、东京高等师范、东京高等工业、千叶医科专门,及山口高等商业。山口高商因中国学生闹风潮退学以来,便无形地停止招收中国学生了。当我们到日本的时候,只有四校可投考了。
我记得,我和郁达夫认识,是在民三考高等工业的时节。但结果我们都落选了。在那时候,留学生只想获得官费,对于专门是否适合于自己的本性,却罕有人加以注意。考过了高工,便有千叶医科可考。我早听见,习医必要解剖死尸,所以我不愿意投考。但郁达夫,据他对我说,在那年也跑到千叶去投考过医科。并且说他在旅馆中,还题有“不为良相当良医”那类的诗。但他还是没有考上。
第一高等的入学考试最迟,在七月初旬。当一高考试时,我又在一高校庭里看见了郁达夫。彼此只点点头,相视而笑后,便各人跑开,或在树荫之下,或在校门首的石段(?)上,暗诵各科的表解了。
当然,在这三四百人中,郭沫若也在里面,不过我们不认得他而已。
到七月下旬,一高考试的结果发表了。我们都入了选。这是由各省经理处可以查看得到的。我才知道那个小小的郁文是志望第三部(医科)的。
在一高特别预科同学一年间,我和郁文虽曾谈过几次话,说过几次笑,但也因为不同级,很少接触。至对于郭开贞,不单没有交谈过一句话,还不知道名叫郭开贞的是那一个人!
我们虽不同级,(因为文医特别预科编为一级,理工农特别预科又另编为一级。)但理化博物是特别在该科的阶段教室里合班上课的,所以有时候也可以在同一教室里看见他们。
教授一跨上教坛,我们便要立起身来致敬。过后,教授要点名,出席者要回答一个Hai字,意即“有”或“到”也。有一次先生点到郭开贞的名字,我便回转头来一看,我才知道那个头发剃得光光,脸色苍白,态度有几分高慢而又常作豪笑的四川同学便是郭开贞。
郁文常常在教室里吃小食。有一次,他刚把一小块饼干丢进嘴里,那个一团和气的化学教授管沼先生恰恰叫到他的名字,他忙把嘴里的饼干吐出到手掌上来,引得许多同学都大笑起来。和气的管沼先生也只当没看见。
“一团和气”亦是郁文替化学教授所下的评语。他对我说,化学教授的试题出得很大体。至于物理教授山川先生,真是诡计多端,专出疑难的应用问题来为难我们。
一年的预科,总算读完了。日本的教育当局便把我们分配到各地方的高等学校去和日本的学生一同肄业。我被派到九州熊本县的第五高等。郭开贞被派到冈山县的第六高等。郁文则被派到名古屋的第八高等。
在我们未赴各地方之前,我和郭开贞得着一个说话的机会,并且觉得他并不是如自己一年来所想像的那样傲慢不通人情的人。
在我赴九州的前一星期某天下午,我和一个同学姓余的,为诺贝尔的奖金而争论起来了。因为那时候,日本东京《朝日新闻》登出一个消息说,日本的高峰博士有得诺贝尔化学奖的希望。余君极力称赞日本科学的进步,及日本学者的有为。我听见讨厌起来了,便反驳他,纵令中国有比高峰博士更强的学者,诺贝尔奖金也不会临到中国人头上来的。我和余君两人所持的理由都很勉强,但都年少气盛,相持不下。到后来,给郭开贞听见了,他忙走过来调解。他说的话,我此刻想不起来了。但双方都为他折服了。这时候,郭君穿着渔家所穿的浴衣,似乎是刚从房州或其他海水浴场回到东京来。
又在这年暑假,我住在大队,郁文住在神田,常出来玩。所以常会得着郁文。于是我们更加熟识了。
在神田研数学馆的附近有一家很不像样子的中国共和党东京支部。我有一个小同乡在这支部里当干事吃饭,所以郁文和我都常来这支部里看看中国报纸。郁文有时跑来说,他做的诗在上海的某报已经登出来了,并将他剪了下来的拿给我看。有时又仓仓忙忙跑来说,他患了肺病,刚才又吐了一口血呢。他那时的态度是很无邪得可爱。他身上常只穿一件很破旧的日本浴衣,我们朋友都怪他过于不修边幅。
进了凉秋九月,各人都赴各人的目的地求学去了。在开学后,曾和在名古屋的郁文通过一二次信。老气横秋的郁文竟批评我信里面的文章说“清脆可读”。我当然不单不感着快感,并且觉得郁文太岂有此理了。
嗣后便信音杳然。
匆匆地又读满了一年,快到了欧战第二周年纪念了。
我于那年(民五,即1916)暑期,早和在东京的同乡约好了,一同到房州去洗海水浴,准备在那边租一所房子,住一二个月以锻炼我们的孱弱的身体。凡中国留学生,进了日本的正式学校后,都会感觉着自己的体格的衰弱。
在房州我刚从海里爬起来,只穿着一件短裤,还是水淋淋的,就由一个朋友的介绍,认识了那个有名的猴儿脸成灏。他的最初印象,在我,比郭、郁两人更好。因为他的谈吐和态度无一不是自然而真挚的。
当我和一位姓温的同学从熊本上东京时,途中在冈山站下了车,打算到六高和医专看看朋友,并游览后乐园。在冈山有一位姓屠的同学告诉我们说:
“我们六高的中国留学生中,有一位天才,过目成诵,不单对语学有天才,连数理化也非常之好,他此刻上东京去了。”
后来我问这位天才的姓名,原来就是成灏。说天才或许过分些,也腐败些,但成灏的语学确实比我们来得进步,也是最努力读书的青年。
那天晚上,我便到成灏的寓里去看他们。看见他的书桌上,摆着一本Hollemann的化学英译本。
“你这本书摆在这里做什么?”
我的意思是,现在是假期中,该休养的时候,不应当读这样枯涩的书籍。
“读呀!”
成灏说着笑了起来,好像在笑我质问得那样笨。
“不难懂么?”
看着那部厚书,想到下学期自己就要读那本书了,有些害怕。但成灏说,他已经念完了这本“无机”,下学期进三年级,要念“有机”了。
过了几天又在这海岸上,遇着了郭开贞。大家就在沙滩上谈了些关于高等学校的功课繁重的话。以后便没有在这地方再见面了。郭开贞好像就是在这年暑假,在这海岸等候他的安娜。他正在追求安娜追求得很厉害。这要参看《三叶集》和《落叶》。
嗣后,我们两年间都没有会着面。
到了一九一八年的初夏,我们中国留学生因为反对段祺瑞和寺内所订的军事协约而罢课回国。在上海泰安栈里住每天六角钱的小房子,又暗又臭,卧病了两个多星期。其间,到徐家汇的李公祠开过两次会,到公共体育场去参加请愿行列过一次。到后来,知道我们的罢课终归水泡了,便又赶回日本来。那正是在暑假期中。我就在福冈的箱崎湾洗了两个多月的海水澡。
恰好这时候,郭开贞由六高毕业出来,进了福冈的医科大学。他和安娜已经有一个小孩子了。我们就在箱崎海岸会着了。
当时我们的发表欲都很强,也写了些文章。但无刊物可以发表。我那时候已经进了丙辰学社(即中华学艺社前身),因劝郭也加进去,有文章可在《学艺季刊》发表。但郭不愿即时加入。
郭在那时候写了很多诗,都拿来给我看。又好像是由宗白华的介绍,在《时事新报》登有许多短篇戏曲,他也拿来给我批评。我在这时候才认识郭确是有文学上的天才,而觉得自己的随笔及短篇小说等存稿,完全不成东西。郭几次要求我写的东西给他看。我因相形见绌,只有完全拒绝。
的确,我在那时候还不知道看日本的文艺杂志。幸由郭介绍我看《早稻田文学》。以后我才会买《文章世界》等杂志来读了。
我因为罢课休了一年的课,所以到了九月,仍然回熊本去补习。在熊本时,郭还寄有许多诗来给我。(后来大部分都编入《女神》里面。)但我因为功课忙,虽然开始写了一二万字的小说(即《冲积期化石》的前头数节),很想寄给郭看。但终于没有勇气寄出。
岁月匆匆地过去,又到了一九一九年的暑假了。我赴东京考理科大学入选之后,又住在东京了。在暑假期中,搬了几次家,为的是想写点东西,但终不成功。
在东京重会了郁文和成灏。在未见成灏之前,郭曾把成在东渡途中的诗抄来给我看,说成君真有诗的天才。我见成灏时,便把他的这首诗提出来问他。他很兀突地回答说:
“那不算什么。无聊的。”
由我的介绍,郁和成也认识了。我们三个便常常有论及办同人杂志的计划。
在大学的一年级第一学期,我把《冲积期化石》的前数节寄去请教郭,题名“他的生涯”。郭回信说,“他的生涯”太俗。我便改为“冲积期化石”了。郁、郭在一高特别预科时,原相认识的,不过没有来往。又我和郁每谈到文学,我便提出郭来说,郁还笑我,过于为郭提灯笼了。但是,因我和成的关系,郁和郭也常常通信了,并且是用日本文写的。住在日本地方,有些地方似乎用日文能获得更真切的传达。
我们三个人也常相约,把自己所写好了的文章都拿出来公评。汇集得相当的量时,即设法刊行同人杂志。我们三个人有一次在夜深风冷中站在日本皇城的外濠边为同人杂志的进行而相对叹息。此情此景真是不堪回首。
由一九一九至一九二○年间,大概是田汉和郭沫若来往很密的一年。由郭的介绍,成灏和田汉也很熟了。所以我们相聚时,成灏常说:
“我还约了田汉。”
但不见田汉来过一次。
成灏进的是造兵科。欲在造兵科取得学位,方法有两途。一是设计,二是论文。成灏自寻烦恼,以“飞机与风力”命题,欲写成一篇惊人的论文出来。故他每天在工科大学的地窖里吃着冷辨当,实验风力。在他的实验台上,摆着三四架大大小小的电风扇。我在星期一二下午,没有功课。(不是无功课,因为定量分析是随意科,可以随意。)读法科的郁文更为空闲。所以我和郁文常到地窖室中去看成灏。他看见我们来后,也无心实验了。我们的谈话仍然是以急办同人杂志为焦点。
我在第一学年末,即一九二○年第三学期,放弃了地史学的三学分而写成了我的处女作《约檀河之水》,于一九二○年秋在《学艺杂志》上发表出来了。我忙把它寄给郭看。郭回信说,最后的赞美歌是多余的,不要最后一段还好些。又当校样由郑贞文兄自上海寄来的时候,我心里有无限的欢喜,于是告诉了郁文。郁文恰恰要上大学图书馆去,便要了一份去看。到后来他走来对我说:
“文章印出了后,好像更加好了。”
他又称赞我描写head light那一点,写得很好。
后来我才听见成灏已经放弃了学位,回上海泰东当编辑去了。当然,最大目的还是在办我们的同人杂志。
一九二一年春,忽然接到郭给我一张明片。我注意了一下印邮,并不是由福冈寄来的,而是由本东京市寄来的。大意说,昨天到地质学教室来看我,进教室后,好像入了一座迷宫,由这头进去,那一头出来,找不着我。并约我于第二天正午到郁的寓里——第二改盛馆——去会他。郁文是知道我的研究室在三楼上。郭没有和郁同来,所以没有找着我。但是第二天我刚走进研究室,便看见郁、郭两人跟着走入来。于是我也不再研究了,便伴他们同到郁的寓里来。不一刻,田汉也来了。我们只坐着瞎谈,话题都不出异性和电影。郭研究神经病最得意的,把喀利克利博士的电影情节讲给我们听。我记得我们四人之外,还有杨正宇君也在座。
我在这时候才知道成已经回长沙去了,由郭回上海代替了他的位置,继续我们的文化工作,决定组织文学团体,名叫创造社,出季刊及丛书。丛书经决定了的有郭的《女神》,郁的《沉沦》,朱谦之的《革命哲学》。我的尚未脱稿的《冲积期化石》便编为第四种丛书了。其实一切都是由郭一人的决断才见成功的。
大家再商议季刊第一期的内容。在这间六铺土席的房里,我们不单决定了季刊第一号的内容,也约略拟定了第二三期的内容。我自己拟定的有短篇《雁来红》(后改名《爱之焦点》)及随笔《蓬岛十年》。
郭走后,我因为急于完成我的学位论文,对于同人杂志及写文,都不能不暂置不问。所以对于在上海的他们的工作非常隔膜。大概是在这年的秋季吧,郭回到福冈继续他的学业,上海编辑换达夫去干了。总之,丛书及季刊之出版,以郁、郭两人所费的劳力为最大。
十一月,我的《冲积期化石》脱稿了,寄至福冈给郭阅看,再由郭寄回上海交郁付印。郭在那时的来信,对于社事忽然表示有些灰心的样子,我并不知道那时他有什么的苦衷。
一九二二年的春初,郁由上海赶回东京来赴毕业考试。他一看见我便说:“你的书出版了,我带了两本来了。”他并且说,还要回上海去编辑季刊。他又把由郭、成转寄给他的种种文稿拿出来给我看。郭的《残春》和《广寒宫》的原稿,都是在这时候读到的。
五月杪,我决意回国去了,——回一别十年的故国去了。船泊门司,我便搭车来福冈看郭。一踏进门,便看见郭穿着大学的制服在灶角里生火,我在这时候,也认识了陶晶孙。我把《一班冗员的生活》和《木马》给郭看。他略看了一会,便说带到上海去交给泰东好了。同时带来的还有两篇文章,一篇是滕固的《壁画》,一篇是方光焘的描写小猫之死的短篇,也一并交给泰东了。
第二天一早,郭、陶两人还特事搭车送我到门司来。我就在这时候和郭一别四五年,一直到武汉时代才再会着面。其间只是通通信而已。
那年冬我在蕉岭矿山中工作,忽然接到成仿吾来信说,要重振季刊,并拟办一种周刊,要我多多写文章来。他还说笑,“假如没有文章,就你们矿山里的铅也可以搬些来。”
我对于季刊每期写了一篇短篇。但对于《创造日》和《周报》则全未尽力。第一因为我在那时的生活不适于写文艺,第二住在深山里看不见一本新书,纵欲搜索枯肠,也写不出好的文章来。在这期中,——由一九二二至一九二四一年余间——郭、郁、成都在上海很热烈地谋社的发展。就中以成个人的努力为最大。当然,在文章方面,还是由郭撑大旗啊。
不知道是什么因缘,我每过上海,总会不着他们三人。一九二四年秋,我应武昌大学之聘,经过上海,只会见全平、灵凤、贻德、良才、隐渔诸社友。据他们说,郭回日本去了,成赴广州去了,郁则北上了。希望能会见他们的,不图又落空,很觉失望。幸喜郑心南兄走来和我说,我的高中《地矿教科书》出版了,这才安慰了我不少的旅愁。
全平、灵凤等都来泰安栈看我,并说及有自行组织出版部的必要。我当时觉得这计划真不错,很佩服全平的见解。他真不愧为一个事业家。
那年冬,在武昌忽然接到仿吾从汉口寄来一信,约我过江去谈谈,我和几个学生同去访他。原来他是由广州运他哥哥的遗柩回长沙去的。谈及创造社事,他像很疲倦的样子。他说,他在广州中山大学担任了物理和德文。
一九二五年春,达夫也由北京来武昌大学当教授了。三月间,仿吾由长沙出来。我们三人又在武昌相会着了。我们专为进行出版部而商议了几次。达夫拉股拉得最努力,连胡庶华都给他拉来做五十元大洋的股东了。记得是下雨的一天下午,我们冒雨走到察院坡的一家印刷店里去,定印了几册临时收据。沫若和全平一方面也在上海进行募股。于是出版部遂告成立。
此外,在我,是无可记述的了。恐怕在我们四人中,对于创造社的经过,以我为最不详悉。至关于文艺方面的事情可参看《创造季刊》、《创造日刊》、《创造周报》、《创造月刊》,以及《洪水》等。创造社之有具体的章程,还是在出版部成立之后,载于《洪水》特刊内。
我以为创造社的黄金时代是在《日刊》和《周报》同时进行的时代。后因经济压迫,都停刊了。达夫有一篇《离散之前》,是纪念这时代的杰作吧。又沫若在学艺大学教授国文时,选了韩退之的《祭十二郎文》作教材之后,便接着选达夫的《采石矶》。这也是值得我们追忆的一件事。
以后的事,读者大概都比我详悉。我的追忆,就在这里作一个结束吧。
一九三三,五,十,脱稿。
[book_title]七 新红A字自序
十余年之久,不发表所谓小说了。现在忽然又来发表这篇作品,尤其是以恋爱为主题(Thema)的小说,社会对于我,也许会发生一阵的惊疑吧。
不过,我发表这篇小说是别有一个理由。
当民国十九年秋,我在暨南、大夏、中国公学等校担任文学概论的时候,在教课上常感着一种不便,即是在文学理论之讲述上,缺乏适当的作品为之示范。当时我曾空漠的想,假如我能写一篇作品来做文学理论之注释,换句话说,我是不自谅(量)的想写一篇小说来作文艺的标本以说明一般文学理论。
文艺无疑的是艺术之一,但是因其形态不同,而其所具的艺术性亦有高下之差。严格的说,小说在艺术中所占的地位并不怎样的重要。最富于艺术性的还是诗和戏曲。
文艺是主观情绪之客观化,但是客观化的程度愈大,则其抒情的成分愈减小,叙事的成分愈增大。叙事的成分超过了一定的限度以上,其距离艺术之域便愈远,小说是常常——其实是必然的——会患这种毛病的。文艺必须含有抒情的成分,但是抒情成分过于浓厚的文艺亦非必完全是审美的艺术的作品。
凡是足称为文艺的作品必然是抒情的,同时是审美的艺术的创作。
我们试以唐诗来说明。
论抒情的成分,李白的《长干行》实远不及李颀的《古从军行》,也赶不上他自己的《行路难》,但是论艺术的审美的成分,《长干行》却超出于《古从军行》及《行路难》之上了。
其次,艺术必须是诗的或接近诗的作品,必须是可能歌唱的,咏叹的,不徒是述叙的,说明的。换言之,表现比描写更为重要。
最会损害艺术的便是情绪之过度客观化,即过于重视描写或叙述。说明尤其是艺术的致命伤。读了李白的《长干行》之后,若再读王维的《洛阳儿女行》、《桃源行》,或白居易的《长恨歌》、《琵琶行》、《井底引银瓶》、《母别子,子别母》等诗,便索然无味了。王维的诗已经是偏重于平面描写了。白居易的诗是更进一步,作家本身索性跳进作品里面去,从事现身说法了。故知王维和白居易的诗,不单在抒情的成分上远逊于李白的《长干行》,即就审美的艺术的成分上说,也望尘莫及。
如上所述,诗想维持其艺术的领域,尚如此之难,何况小说?
总而言之,情绪之主观的表现过强,即抒情的成分过强,亦难称为理想的艺术。但若情绪之客观化过强,即叙事的成分过强,则如前所述,对于艺术亦有所损伤。
(甲)李白的《行路难》是情绪之主观的表现过强。
(乙)白居易的《母别子,子别母》等则叙事的成分过强,并且作者一面叙述,一面就所述故事加以批判,即离开艺术愈远而接近于讲谈的故事了。
在上述(甲)(乙)两例之间,得其平衡并能保持其艺术性者便是:
(丙)李白的《长干行》了。
我们要写能不失其艺术性的小说,最少,当以李白的《长干行》为标准,主观情绪之表现固不宜太浓厚,叙述的成分亦不宜太强,然后能产出纯艺术的小说。我们要避免叙述的成分太强的小说,尤当警戒所谓意识的文艺作品。
其次,关于艺术的内容,亦须略加以说明。有人说艺术的内容是认识的要素(F)与情绪的要素(f)之和。若严格的说,艺术的内容并非两者之和,实在是两者相乘之积。即非F+f实在是F×f。换句话说,艺术的内容是融解有情绪的要素之认识的要素。仅藉认识的要素写成功的作品,不外是故事或历史而已。
“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即可以充分说明F×f的真义。今更举例以说明之。
朝起残莺伴妾啼,
开门只见草萋萋,
庭前时有东风入。
杨柳千条尽向西。
打起黄莺儿,
莫教枝上啼,
啼时惊妾梦,
不得到辽西。
小说之描写更应当是适合于上举之公式。但是真能达到上举公式的理想的小说真是罕见。
依据上述的种种原则,我便写了这篇小说,但是结果失败了。虽则是失败了,但也费了半年以上的岁月之推敲,故敢公之于世并希望读者之严格的批判。
最后须向读者申明的,这篇作品中的人物并没有所谓模特儿,更非作者本身的经历,希望贤明之读者千万莫误解了作者写这篇小说的本怀。
民国三十三年,圣诞节前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