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冰山雪海 [book_author]李伯元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48192 [book_dec]十二回。不题撰人。题“编译者:李伯元”。光绪三十二年丙午(1906)季秋科学会社刊,标“殖民小说冰山雪海”。 小说叙述一群觉醒了的知识分子田八郎、潘九郎、季二郎等痛感中国积弱贫穷,希望到海外寻找一块新的殖民地。他们筹集了十五艘轮船组成舰队,率各类男女万余人,浩浩荡荡从泉州出发。航行到北纬四十八九度,遇到一巨大冰山。他们克服困难,继续前进;在北纬六十一二度又遇到无边无际的雪海。由于浓雾奇寒和冰海阻隔,他们折向南行,在南纬五十七度又见到整个岛屿一片火海的奇观。他们继续南行,终于找到了一块渺无人烟而又葱茏富饶的乐土。在这个岛屿上,他们辛勤劳作,建立了一个“无一切种族界,无一切宗教界,无一切富贵界,无一切贫贱界,无一切政治界”的“共同社会”。 居住在美洲的犹太人和黑人,备受种族歧视,他们佩服震旦人驾舟出海,开辟乐土的勇气,在斐烈威和哲而治的率领下也乘船出海。由于暴风袭击,最后只剩下四艘船,得震旦人援救,幸免于难。 在大同会社成立十周年大会上,这些先后来自地球各处的人们,痛述亡国之哀,斥责了帝国、专制的野蛮、残暴,表达对大同世界由衷的拥护和赞美。 纵观整篇小说,除了对冰山、雪海、火城的描写比较生动细致,富于浪漫情趣外,绝大部分是激昂慷慨的议论,人物缺乏个性。作者是在用一个随便编造的故事解释他那乌托邦似的政治理想。表现了戊戌变法后,失望的知识分子对中国前途与世界未来的痛苦迷惘和浪漫幻想。 [book_img]Z_13765.jpg [book_title]第一回 圍爐小聚聊爲一席談 刺舟出洋共探重溟險 小樓一角,簾幕沉沉。中央 銅爐一具,經七尺,高三尺,周圍藤椅八九張。爐中熾炭方紅,烟 [1] 燄上騰,作澹靑色。椅實者六,空者三,皆有人。首戴貂冠圍獺領,身衣狐毛緊織厚呢之大衣,腰裹【 裏 [2] 】海豹裙,足踏羊皮靴,眼注琉 [3] 璃窗 [4] ,忄旣然長嘆曰:“我們生視温 [5] 帶内的熱地,不知氷 [6] 爲何物、雪爲何物。四季中夏無酷暑、冬無嚴寒。得單袷衣各一襲,足以卒歲。三數年來,氣候變處,今日還在中元。諸君看天上的日色,如土中金,如沙中寳,光度已减 [7] ,熱度因之亦殺。日輪四周,又有薄雲一層,白間著一重黑,正是釀雪的光景也。内結的氷,疊疊重重,面上泛的水泡,堅凝如珠。溝中宿穢,停滞不流,浮在地面,如幾塊圓徑的焦煤。室内門窗隙漏,進透的風,尖如剪,利如刀,刮着面皮,痛不可忍。向聞寒帶的商民,每到秋冬間,有種禦寒的面具,只有雙眼一張嘴露在外面。我輩而今,恐也不能不備 [8] 了。” 中有一人應聲道:“這時只有去邀麴秀才,纔可作消寒會。”說完,便從爐邊挪動 [9] 雙足,慢慢立起來,兩手合在胸前,聳著雙肩,一步步抖到東面壁厨邊。纔伸只一只籃絨厚套的手,拉開厨門,取了一瓶勃蘭地。回至座上,安放在地,急忙把手按定爐口,說道:“好冷!好冷!”在坐一齊喧笑,鬨然大作。說:“梁四哥,怎不取只杯子,難道想就瓶呼吸,一人獨享麽?”頓時五個人擠到厨邊,取了六只玻璃杯,一只磁盤,又添取一瓶酒。揭開瓶塞,傾滿杯中,方舉起來,道聲:“ 呵”。門鐶上連扣數下,有人喊道:“季二哥,魏大哥,快快開門!”大衆傾耳一聽,道:“似庄田八哥的聲音。”季二郎、魏大郎,急起旋開門鎖。 走進一個 [10] 方面微鬚的人來,自首至足,無處不白,一面伸手將頭上的斗篷、身上的雨衣,一件件脱下來,抖了滿地氷雪,一面說道:“離此只八九家,就碰着雪了。咳!我們泉州,就是八十歲老翁,也不曾料到有今日哩。”梁四郎笑道:“八十歲老翁,料不到,三歲小兒却料得到哩。”一个長眉瘦目的少年,望着窗外道:“閩南見雪,雖已多年,七月初間便有這般大雪,却是咄咄怪事。”田八郎道:“呵呵,范三哥也在這裏,我倒沒有留神。季二哥,向南兩位是誰?今日怎麽不上課堂,倒在這裏團坐劇飲呢。”季二郎道:“這位是章七哥,這位是汪六哥,都是同堂的敎習。今日恰恰禮拜,因此停課。”田八郎嘆道:“我在印度洋,爲着耐不住寒氣,纔回 [11] 國的。不想回國,亦復如此。眞正出於意外之外。”范三郎另外取隻杯子,斟滿酒,送過來道:“權借一杯,爲八哥接風, 問八哥,印度洋各島,現在僑氓的 形,比從前如何?八哥有家有室,我們當八哥已化了印度洋各島的土著了。這回毅然回里,定爲着天時的變遷麽?”田八郎未言先嘆道:“諸君既在閒 [12] 時,待我細細講來。閩廣兩省,地少人多,本處產物,不彀本處人的生活。聽說海外有些荒島,地脉怎樣肥沃,出產怎樣豐富,不覺因貧生羡,因羡而貪,或八家或十家,釀貲造了許多海船,實行 民主義。不多幾時,把座印度洋佈滿了華人足跡。如今正是二十四世紀開幕第一年,計算還在七百載之前呢。先前印度洋的主人,雖是未開化的巫來由種,待我華人却極恭敬,沒些桀敖不馴的樣子。我輩華人,待那巫來由種也極謙讓,有些喧賓奪主的樣子。因而彼此相安,無詐無虞。我輩先人,喜其脱然於羈軛之外,方始求田問舍,由子及孫,差不多都變成土著了。誰想一年一年過下去,忽然來班驕子,印度洋的地圖,處處都换了顏色。行的新令,定的新税,朝夕更變,令人無所適。後來隔海大陸,變本加厲,又立了無數條欵,專爲限制華人起見。印度洋中新來的主人,尤而效之,逼得華人已經不能立足,都浩然有歸志了。加著三數年來,天時水土的變幻,各樣 物,根舊者漸漸枯萎,根新者又不能舒萌結實,單單靠著肉脂,死者多於生者,亦復不敷營養,所以統回國的。但是回國後,目覩鄕里現時的景象,亦終無久存之勢。諸君皆有心人,故不辭衝 [13] 寒踏雪,來聞高論。” 魏大郎道:“世界政治法律,以至軍備敎育工商業一切種種的怪象,雖然一國有一國的原因,從大槪說,要以種族的界限,爲最多最劇。我中國積弱不武,聞於地球 [14] ,尤易受人欺陵。前數世紀,雖有社會主義,隨著西海的潮流,滾滾東下,也顯了幾回特色。其實這種破壞的手段,譬如醫家之治 疽,只用猛劑去除浮面的腐肉,不曾拔去病根,自然而然,不久便須復發。又如農家之遇石田,只用利錐去鑿表面的石皮,不能深入土中,自然而然,終久無從佈種。我輩爲此問題,已計議數次,諸生聽講的,曾經提議道,目前中國的土宜,因著氣候,處處變了。甚富者,百無一二。甚貧者,十有八九。雖均產,亦不足以救窮。惟有別尋一塊洪荒未見之大陸,靠着開闢的工夫,或能聚我族類,得滋 [15] 生繁養。我輩初聞此言,以爲現在地球,衹有南北氷洋,多半未經人到。又都氷封雪阻,水陸皆斷,更從何處去覓新土呢?不覺失笑。繼思天壤間,事事物物,當其已發見後,人人視若平常,然在未發見之先,突然有人創議,誰不以爲怪異。即如我輩先人,初至印度洋時,尚在他種人前一二世紀,冒險性質,何嘗復有?衹爲後人安常守故,不能步武祖先,遂至爲世訾議。我輩今日,若復不能凌霜犯雪,上天入地,做番大事業,悠悠終古,難洗此恥 [16] 。故已贊成諸生之議,想到商界中旁求贊助,定製一二號破氷輪船,去環游地球。八哥恰來,是天要令我輩成功的了。” 田八郎喜道:“我同好中輪船盡 [17] 多,現在近海貿易稀少,正苦無從開駛。諸君如眞需用,只須略一改造,便可應用。”季二郎道:“全堂學生五百人,大約願隨探極的居大多數,此外各家父兄,及海外歸來的苦力,與聞此議,踴躍願往者,想也不少。自須預計人數,纔好定船隻的數目。”梁四郎道:“還有衣糧同一切應用物件,不定人數,冒冒失失預備了,萬一缺少,何從接濟?這也是件要緊的事。”范三郎道:“我辈先將所望的事件,發張傅單,呌大家知道知道,再開一次大會。”汪六郎道:“輪船既有八哥擔任了,各項用費也須趁早籌劃。索性議幾條辦法,在傳單上聲明了罷。” 田八郎道:“財爲事母,這一層,更是要緊。諸君中誰是主稿呢?”衆人公推章七郎,端張矮桌,取過一張紙,提筆去醮墨水時,不想已經膠住了,便就爐邊烘化。衆人一面議,章七郎一面寫,不多時,定了一張傳單的底稿。用四副印刷器,幾个人分頭印了五千張。盡六日内,城裏城外四處派【泒 】完。 第七日下午散學後,季二郎率衆,把九間開闊的講堂,收拾齊整做明日的演壇。一看又過早晨,起了北風,天井裏堆了三尺多高的雪,即趕緊中間掃出一條過路。梁四郎籠着手,咬著牙道:“怪冷的天氣,加以這般大雪,路阻難行。我看今日不見有什麽人來呢。”魏大郎笑道:“現在人的胸襟度量,與前五世紀來,不能一律看待。四哥平常料事,十不離九,這回怕料不着了。”當眞過午未久,陸陸續續來的人,擠得壇中沒些空縫,連天井裏都站 [18] 滿了。兩邊積雪,經著許多人,彼踐此踏,居然有塌平了。本堂敎員人等,以次上壇,報告開會的宗旨,冒險覓地的利益。田八郎同幾位來賓,又宣佈擔任輪船勸導水手火夫的 形。台 [19] 下有人起問道:“駕長機師中是單用中國人,抑參用別國人?如單用中國人,行不行呢?”此時田八郎正在壇上演說,急應道:“在下便從機師出身,剛纔演說的,有好幾位現尚在船分任艙面艙中的要務,至於各船管駕,向來都從本國商船學堂延 畢業學生的。因此沒有外國人。” 宣言已畢,章七郎又上壇來,把預計人數、籌劃用費的辦法陳述一遍。來會聽講的人的全數贊成。紛紛到東邊簽名處簽了名,又到西邊收欵處繳了欵,多的五六百元,少的五六元。散會後,計算人數,共一萬一千四百九十五名。計算捐欵,共三十六萬五千八百四十元。 汪六郎道:“今日這會,要分作兩面看,於人數之多,足見本地謀生之不易,是可悲的事。於捐欵之多,足見集合團體之發達,又是可喜的事。諸君以爲何如?”范三郎道:“六哥理論,却也不差,但人數多至如此,極少要十二三隻輪船,纔能裝得彀從容些。就二三十艘,也不爲多。若不問每人所佔 [20] 的方寸合度不合度,一味挨挨擠擠,不怕釀成疾病麽?要免疾病,必須船多,不知田八哥能備不能備哩?”田八哥道:“盡有盡有。只問潘九哥、黄大哥兩人便知詳細。”潘九郎不待動問,先開口道:“田八哥、黄大哥,各有三隻七八千噸的大輪船。我的船噸位却小,只得四五十噸。船數却多兩隻,合攏來也有十一隻。能再多雇幾隻,固然舒服。不能也不至如十分擁擠了。”黄大郎道:“捐欵衹可爲出海以後一萬餘人的日用,目前改船之費,田八哥、潘九哥、我三人,一總擔任了罷。” 當下又議了幾件事,並 [21] 訂定從本日始逐件料理, 忙到三月底四月初,諸事方能就緖。又開會,會議定於五月五日午時放洋,先探北極,不成,再由太平洋往探南極。至是日,泉州城鄕,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無一人不欣動,無一人不羡慕,竟有七八十里外人,不嫌遠路,先兩日赶來,相送探極覓地的諸人。上船時節,日色雖是黯淡,却喜尚無風雪,齊齊站在兩舷,如雁翅一般,時候一到,汽笛 然,連響三遍,後艄舵輪潑喇喇捲著浪花, 飛出口去了。 [book_title]第二回 逢濃霧雪海回舟 望炊烟火城刺棹 冒險覓地的艦隊,大小輪船共得十五隻。敎習、學生、游歷員、駕長、機師、水手、火夫,男男女女共是一萬二千九百八十三名。以備足三年糧食,各類種子,又帶些應用的器械,在二十四世紀的九十九年五月五日午時, 出泉州海口,望北進行。約過二千六百餘里,寒暑計上的温度,一天沉下一天,海中兩邊,時有薄氷,隨潮浮泛。太陽光度銳减,不時又有飛雲前來遮掩。 田八哥會齊本船各人計議道:“氣候變幻,甚至常度盡失,以後越近北方,越不知是何景象。萬一失事,關係全隊的性命,必得加倍愼重。我意不如减縮速率,魚貫前進。前船遇險,傳令後船逐節停輪,放舢板、小汽船,向前哨探,再定進止。庶無失誤。”各人均以爲然。因用無線電話傳告,各船都允照辦,並公推田八哥居前領隊。一路阻雨阻雪,每晚滿天昏黑,風中又帶些沙屑,上下周圍,横飛亂舞,逼得電光燈也照不到三里以外。只得將船停泊, 待天明,重新蒸足汽力,捲動輪,一隻頂一隻,首尾相銜,緩緩行駛。 照這般,挨延了一月十六七天。船到北緯四十八九度間。田八郞正在舵樓,眼際架了遠鏡,四面窺探。陡見西北相距五十餘里外,有凸有凹,有高有低,似峯 [22] 非峯,似谷非谷的,一片白光, 約三百五六十尺,高約五百六七尺。心上十分疑訝,忙傳一令。督令十五隻船,不到一分鐘齊齊抛錨。田八郎邀了魏大郎、范三郎同駕一隻小船,慢慢探過二十餘里。三郎眼最尖,心最細,注視半晌,對八郎道:“據我看來,其色之潔如雪,其芒之寒如霜,怕是一座氷山罷。”大郎其時也看出幾分,接口道:“只看海面堆的氷塊,都有十六七尺厚薄,八九尺廣袤,足見越前必然越發結的堅凝了。”八郎道:“不差。這兩天雪勢極甚。風吹處,堅勁如刀刮膚,凛冽如霜沃體。那片白光,大槪必是氷山了。” 隨談隨行,又走了二十餘里,只隔七八里路,航路窄窄的,只有中央一條,猶容隻大船獨行。先前所見低處凹處,就是近邊的氷海,高處凸處,就是湧起的氷山。嵌空玲瓏晶瑩皎潔,仿佛 [23] 天生成的一座玉山。却是尋常外面總包一層石皮,又有塵土泥沙,層堆層砌,那有這般上下一白無點塵,無纖瑕。好把正曲譜的舊評,借來品評道:衹應天上,難得人間。 八郎一班人歡喜無量,細細賞鑒了二三小時。忽然失聲道:“快些回報,無勞諸君盼望。”三郎道:“還有二層航路太窄,前面不知有無闊處?萬一不能轉身,眞須全隊破氷而出也太費事,趁早回上大輪,裝些食料,多探三數百里路罷。”八郎點頭。立望來路開回,不滿二時,便回隊中。把哨探的 形,詳細報告。又議論進航的辦法。誰想異口同聲,都道此番誓死而出,不到山窮水盡,萬萬不甘退縮。况且奇景當前,又誰肯不去領略一遭。航路雖窄,尚能容船依舊銜接着,行一步算一步便了。衆議合一,田八郎同范三郎、魏大郎三人不能違抝。只爲已及晡時,守過一宿,方始開輪。此時各船駕長機師,格外隄防速率。每點鐘,减至三海里零,行近氷山,越發走的慢了。忽地呼呼起了大風,兩舷牛皮蓬,雖有五指粗的麻繩,繃緊在欄柱的銕鐶上。不能飛開,只望裏鼓。風勢稍息,雪便跟著来落在船背,又像雨聲,又像雹聲。原來一球,球比掌還大。從此一連五日,船進六十一二度的界線,諸人注目琉璃窗外,各各出神。 忽聽接連傳警的鐘聲,輪機頓時絕響,不知何事。人人失色,側耳一聽,艙面依然寂 。紛紛走上甲板,來尋駕長問故。八郎指道:“諸君看罷。”大衆定 一看,底下深綠 [24] 的海水,鋪滿了碎瓊屑玉,白茫茫 接到十里外,朦朦朧朧,模模糊糊,似綿 [25] 似毡,如雲如烟,起了層層疊疊濃霧。上連天,下連地,籠罩得陽光一絲不漏,賽如黑夜,再無從辨方定向,如何能彀行船。諸人觀望許久,都道這霧一時怕不能散,這雪一時怕不能止,只好在此守候幾日的了。那知十日以後,霧勢漸推漸出,越堆越厚,在前一船,終日如在將曉未曉、將夜未夜時,昏昏沉沉只借周圍積雪,吐露的雪光略辨人影。不然無朝無夕,如到夜光國,不能熄燈的了。季二郎、潘九郎,相顧憂慮,通知各船, 除駕長機師外,每船再舉二十人,都到田八郎船上議事。八郎早將大艙騰空,議員一齊,八郎以領隊的資格,做了主席。九郎先獻議道:“從前北極的,已過八十七度,離極不遠。現在只在六十一二度間,氷堅如此,雪大如此,航路窄,僅容船。轉瞬秋深,只怕這一衣帶水,恐也不能通行。我輩本意爲本鄕物產寡薄,列强 民地,又不容挿立,纔想別尋新地。若然窮年累月,膠滯海中,這目的如何能達?不如轉航向南,或者能有意外的奇遇。”汪六郎抗聲道:“不可不可,我輩目的,以覓地爲主,探極猶在其次。如今尚有一線航路,便應鼓勇前進。實在無可通行,也應用走氷的物件,從氷上去尋陸地。怎便半途中止呢?”潘九郎道:“此處沿岸,各有地主,非用强權佔據,殆難輕容棲止。然與我輩本意又相違背。若說北極界内,荒土固多,六哥看這 形,可能到不能到呢?”六郎道:“北緯四十度内外,從前萬舶往來,千輪馳驟,爲五洲萬國競勝爭强的通道。一月以來,竟只能我輩這一隊雄視氷雪界中。此外隻輪不見。就海揣陸,變象必然劇烈。沿岸雖有地主,倘迎我,則與相安,倘拒我,亦可察目前世界的大勢。我總以進行爲是。”兩人一辨一駁,在座議員有袒六郎的,有袒九郎的,相持未决。 魏大郎也獻議道:“連日霧鎖不開,船本難行。大伏時節,已這般雪大氷堅,交秋冬更不知如何 景。以意揣度,恐此等地方,未必能容人類生活。諸君不記一月來網無一魚,獵無一鳥麽?觅地一層,在此只可罷休。但汪六哥所說就氷上陸的話,可以查查沿岸土地人口現今的程度,也是我輩分内之事。不然萬餘人逍遥海上,喪氣南行,若然再遇挫折,還是依舊北來,還是折回故鄕呢?”滿座拍掌聲、贊成聲,頓時雷鳴鼓應。八郎徐徐起問道:“魏大哥此議既爲諸君所採,今日各船退下十餘里,免得霧氣湧來,不但迷路,並與生理有關。明日再行上陸,但人數不能過少,也不便過多。 諸各回本船,另行公舉。至於上陸後,或有失意,却除南行,更無他法呵。”議員全數一致,當下分散。一面從最後一船先用倒車,退下二三里地。揀塊較寬的航路,徐掉船頭,鼓動汽力,衝開一排氷陣。各船方始以次退出,約離十三四里,眼前方覺空明了幾分。各把氷床 [26] 氷車運上艙面,裝配妥貼。 明日一早,每船舉了六人。八郎爲首,分坐兩床四車。各帶防禦的器械,從氷上冒風踏雪,一路走去。原來氷質極是滑溜,兩時間已走一百餘里。還不見一寸土、一根草、一家房屋、一顆樹木,引領四顧,但見曲曲折折疎疎密密,湧了無數山峯。行近細看,全是氷雪凝結。八郎驚訝非常,回顧衆人道:“看光景,沿岸一帶。似已爲雪埋沒,我輩本來向東偏北,今望正東再走二三百里,看是如何。”四時之後,計算已應在陸。眼底所見,輪齒所踐,依然是雪峯氷嶺。人影不見,鳥聲也不得聞。再走六七十里,氷勢斜坦,床輪車輪上一步,退一步,只望下溜,費盡氣力竟不能上爭些,還被滑倒。八郎嘆道:“回船罷!不必空耗時光,枉勞 力了。”兩床四車一得號令,各各轉頭。來時逆上,歸時順下,尤其迅速。只有一時已到船邊。紛紛上船,各飲三杯醇酒,各在本船報明此行聞見。纔得决議,從太平洋出印度洋,再進紅海,繞游大西洋,然後去探南極。 待過印度諸島,梁四郎道:“一二日便進熱帶,想無以前的寒冷。我輩鼓些興,振些 神,安排在地中海,游覽名都勝地。”章七郎笑道:“四哥且慢歡喜,東西雖異,緯度相同。我也不肯預斷,且俟到地再看罷。” 果眞到了非亞兩洲分界的地方,海雖未氷,日色的慘澹、雪花的濃厚,温度一些蒸不起。撲面吹來,盡是冷風。地球西面北緯六十度内,已無一處能容大船,傍岸只用小汽船。纔得挨近,還須氷床氷車在前接行十二三里,方能上岸。周圍巡視,道傍種的樹,都只二三尺高,並且一葉不生,只剩一根孤幹,幾枝杈枒,鐡道枕木,堆在岸邊,還是二百年前的舊物,盡數腐爛。街上行人寥落,連走四五里方見三人四人,聳著肩,灣著背,合著手,一步步的挪移。各家門窗緊閉,裏面還用厚布遮的紋絲不露。潘九郎嘆息道:“只就目前所見一二事,足知西半球苦况正復不殊。諸君不見來往人的皮膚,已變作枯臘色,營養不豐,大槪可知了。諸人雖與本處人種類不同,也爲十分傷感,不肯久留,急急開輪。赤道左右,寒意更重。艙面從駕長到水手,人人酒杯不曾離手,航路也比寒帶更窄,船行處兩邊爲氷所擠,軋軋作聲。田八郎生恐傷船,把舵横斜,破氷徐行。又過八九日,雪勢忽止,風也吹的缓了。諸人方有喜色,每晚聚在甲板,向北望時,黑沉沉一片模糊。回首南望,星斗燦爛,映著一輪圓月,寒芒四射,冷意襲人。身御重裘,居然可耐。又走十五六日,已到南緯五十七度,氣候忽變,由寒而熱。諸人衣服,由皮而綿,由綿而夾,已退了兩層,還覺得暖 [27] 烘烘的發燒。胸前背上淌的汗,仿佛水鍋上的蒸汽,只好退下夹衣,换著夏衣,依然熱不可當。遥望前面一縷一縷上衝的黑烟,夭矯天空,梁四郎喜的跌足道:“因寒遷徙,竟有在我輩之先者!不想都聚在此處。諸君 看,這不是烟突中的炊烟麽!繁盛光昌,只此便可想見了。”范三郎搖頭道:“四哥不聞烟中一陣陣透的燥氣,一星星冒的火光,熱勢猖狂一至於此。不見遷客,便能安居?怕又是一番奇景哩。”果然漸走漸近,若紅若紫,非烟【姻】 非霧,光爍爍、焰騰騰,籠罩著一座地球有名的大島。合隊齊聲狂喊道:“火!火!” [book_title]第三回 放懷任推送臥聽潮聲 彈指現華嚴坐觀山色 南極五十七度,氣候忽然由寒而熱。艦隊前面,又有一縷縷上衝的黑烟。梁四郎錯疑是人家的炊烟,漸走漸近,纔見非霧非烟,若紅若紫,光爍爍、燄騰騰,籠罩著一座地球有名的大島。合隊齊聲狂喊道:“火!火!”那時太陽高照天中,四圍又間著紅雲,分外放出千條萬道的綺彩。雪勢不作,雨意未來。蒼茫萬頃中,重波疊浪,西起東伏。各船同時加了速力,每點鐘走三十八海里。除在機艙執事的,機師火夫不能離開,此外全數都在甲板上。或立或行,或在籘椅習坐,或靠鐵欄乘凉,人人都有喜色。忽然看見火燄,又覺驚心,注目細視,原來不是尋常燬屋燒房的眞火, 從那顆日球發出至劇至烈的熱力。晝夜十二時須臾不睱,俄頃不凉,把地殼上一切有機物、無機物,自表達裏無孔無隙不是烘烘的漲到極度。偏偏這座大島中地底煤層極厚,積水經長歲月的蒸晒,乾的不存一滴。其旁又產琉璜。這兩種物質,都是天然含著火性,再經太陽朝朝夕夕的磨擦,擊然一聲,頓時地面的陰火,合著空中的陽火,一齊發作。三層五層的房屋,參天蓋 [28] 地的樹木,本已烘熱,也做了引火的物料。雖有人力,靠近不得,怎能救熄。但見峯頭岩頂,處處擊開巨穴,石片石屑鎔作石汁, 望下流。地平山趾,處處塌成闕,煤塊煤餅,代作煤烟 望上騰。自東至西,自南至北,無處不發炸聲,無處不吐火燄。陡地北面,起了大風,似龍晨吟,似鯨夜吼。火勢得風助了威,越發利害,照得海水都變作紅。艦隊幸佔上風,不至被火烟瞇了眼目,只是火的熱氣、煤的臭氣、琉璜的辛氣、樹木房屋器具什物人口牲畜的焦氣,隨風四散,逼得人頭眩目疼,喉管胸頭,又泛泛作噁。 田八郎在前,打電話通知各船駕長,用全速力風馳電掣,飛一般望南偏東,每點鐘行五十八海里。兩日夜,纔脱離火城的界線。曉星未落,凉風徐來。艙中的機師,艙面的駕長,纔覺心脾俱爽。凝神定 ,周圍相望,各船駕長不覺同時失聲道:“咦!怎便到了這裏了?”急令水夫把合船男女老幼一齊唤醒,前前後後陸陸續續都到舵樓内來。駕長一一指告道:“本船此時已到南緯七十度了。”衆人一聽,不因不由个个色舞眉飛,神安慮得,同聲歡呼道:“前面必有陸地!前面必有陸地!”爲何這般說呢?原來南極圈中,正屬寒帶地方緯度六十三四度,幸寒暑計上平均温度衹得十四度零。人類不能久居,就是尋常動物,也比不上。北寒帶還有幾種,可以供人的捕獵,再進至七十度,自古到今氷封雪阻,不聞有開天闢地的盤古,能彀化堅解凍,不聞有冒險拓地的哥倫波,能彀嚼雪吞氷。只是世界大洋如印度洋,如大西洋,如太平洋,何處沒有大平原,就是北氷洋氷中,世人陸續發見的新地,或斷或連也有十數倍,偌大一座南氷洋,面積的廣袤正佔大洋中第五位。一切支那海、地中海、墨西哥海、紅海,比起來正似細流淺沚,難道竟沒有億兆方尺的陸地,能容世界一切動物、一切 物,以生以長、以棲以息麽?不過無人深入其中,以至永永埋沒,不能與世界人類相接觸罷了。此時合隊的衆[人]抱著壯游的志願,又念著故鄕生活的艱難,前次北行只過五十度,遇氷遇雪,最後又遇了大霧,進退郎當,誰也料不到。此行的心境,生恐南行,萬一再遇阻滯,不免空勞跋涉。並且先前西出地中海時,各船駕長曾經集議道:南極氷界向來長似北極,北行尚且失意,南行恐更難得志。衹爲人人誓死而出,只可向前,不可退後。纔鼓輪望南,連行這許多日子。究竟心知其難,沒有一个不懷著鬼胎,那想一到南緯五十七度,寒意忽失,熱度驟加,同北緯成了反比例,因此都覺有些指望。居然氷消雪解,波 流平,不知不覺便到了七十度。那得不令人喜逐顏開,揣想前面必有陸地呢。 當時聚在甲板,舉目四瞻,但見白茫茫、靑森森,水光接天,浪花拍艦,旁無邊際,前無津涯,其下又無礁石。容著全隊十五船,或一字行,或雁行,或魚貫行,正在游行自在。覺得夏衣過薄,擋不住西風習習,纔下艙换過袷衣,重復上來。相顧詫異道:“寒温帶怎均失了常度?這裏竟變温和,幾如身到鄕中。回首往時,忽入雪海則寒不可當,忽入火城則熱不可耐,就不得陸,也算是賞心樂事了。”忽聽舵樓内,連傳三次號鐘。望烟筒内,烟痕又淡又薄。聽機艙内,機聲又輕又緩。不解何故,忽然减了速力,行了慢車。急尋駕長訊问,駕長指道:“諸君不見海水现了怪象麽。衆人低頭一望,前後左右,閃閃爍爍,泛出一點一點的金星,正從太陽光線射成的奇紋異彩,却並沒有軒然高舉的大波,擊然下落的急浪。側耳静聽,覺有無數細聲,如雨滴簷,如水濺珠,如珠走盤,如丸承弦,如老人咳,如小鳥啼, 咽如擫笛,鏗鏘如彈箏。如往如復,如斷如續,倐在船後,倐又在船左右。衆人道:“這是水聲。故國内河中順風行船,聞之已熟,無甚希奇。”駕長笑道:“諸君須知此處是大洋,不是内河,這聲不是尋常水,是廣陵的潮聲。”衆人譁然道:“潮勢汹湧,故潮聲皆宏壯而激越。似這般細碎幽淸,正由水流平緩,忽被輪葉捲動,以致若此。怎便說是潮呢?”駕長笑道:“諸君不信,但看本船現在走的快慢,便可知是潮非潮了。” 衆人方始留神,看海水顏色,深綠中微泛金黄,滔滔滾滾,擁著船如飛如馳, 望南流。雖走緩車,約有全速率十分之七,不覺駭然。駕長道:“我見此 狀纔傳慢車的號鐘,以便節省電力,但願早逢陸地,得與諸君休息生聚。便是無量幸福了。”衆人歡喜無量,都在甲板東顧西盼,只除午膳纔回艙一次。 近晚夕陽欲落,倒影波中,光怪萬狀,尤比初日可觀。漸漸圓月又從東方推上,無涯無際的大海,頓時化成琉璃凈 [29] 瓶。連人連船一一收入瓶中,洗滌心胸,蕩除塵垢,都成了淸華高貴的人物。子夜將近,方過七十三度。只見船首忽地望下一沉,沉還未定,船梢來个巨浪,打過船頭,濺得衆人自首及足無處不是水痕。頓時人聲四沸,都疑遭了大沸。虧得駕長從舵樓趕來,勸道:“諸君 各回艙。波浪雖大,並不妨事,只索安睡便了。”衆人也不敢久留,各回寢室。待到枕上,只聽風聲浪聲雜沓交作,船身猛地抛上,便如上天,猛地落下,便如下地。桌上茗盎,床邊唾壺,東倒西翻,此撞彼擊。已不能安然入夢了。不知怎地,船身猛地亂旋亂轉了一陣,警鐘連響,輪軸猛震,兩耳幾乎失聰。人人驚得披衣起坐一回,艙面又寂然無聲。但覺驚濤駭浪,一落千丈,一起萬尺,只在後梢撞擊,船便隨著勢,一顚一播,不曾停過一杪。天明日出,除老幼婦女,或犯眩暈,或因嘔吐,依然高臥,此外便都上艙。駕長見了道:“昨晚下半夜,浪勢忽從船左把船打轉,各船幾乎相撞。幸虧鼓足速力,纔得壓順了潮流,任在梢後推送。浪湧水急,四處都歸一條的線路。本隊也一線列在中央,只速力十分之四,順流 下,竟比全力還速三倍。此處已是八十一度了。”衆人問道:“自出七十三度後,曾用遠鏡窺探周圍,有無島嶼麽?”駕長搖頭道:“八人輪班,不曾歇過一刻手。慢說島嶼,連拳石都未窺見。”衆人失色道:“萬一有洋無陸,我輩難道以水還家不成?”駕長道:“就是浮水爲家,也得要有泊船的地方,接濟糧食的所在。難道永永遠遠只在大洋中作生活麽?”衆人聞言,越發愁眉深鎖。商議傳知全隊,開會集議。 忽聽一人高聲喊道:“陸!陸!諸君快來!諸君快來!”衆人這一喜,如臥夫得食,貧子獲金,覺得天上人間,沒有第二件能似這般愉快。急來看時,但見汪六郎雙手執了遠鏡,不住的高聲喊道:“陸!陸!諸君快來!諸君快來!”又見駕長,取出二十餘枚遠鏡,顧不得謙讓各搶一枚,架在眼角遠望。百里外隱隱約約,浮靑疊翠,似嵐氣,又似雲影。衆人驚疑道:“眞是陸地,便應凝峙。似這船若搖若動,不過浮雲罷了。”汪六郎爭辯道:“這是船身搖動的緣故,牽動鏡影,仿佛也在搖動。其實那片靑翠,眞是山嵐的小景呵!”衆人依然不信。又同六郎爭道:“這時波浪已平,船身不比昨夜那般顚播。我們的手不至作顫,鏡影怎會搖動?必然是浮雲了!”六郎纔待啓齒,駕長道:“諸君毋須再爭,不見三數飛島掠舟而過麽?離陸不遠,這便是宗証據了。”衆人方始嘿然,想到飄泊五月,苦盡甘來,不覺歡然作笑。想到地球變幻劇烈,南極著名苦寒,未必眞勝別處,又不覺愀然以悲。轆轤上下,正彷徨無以自主,聽田八郎前船傳下緩行的號令,便見迎面幾座大山,石色斑斕,峯勢雄秀,缺處長的樹木,如畫如繡,蒼翠撲人。 田八郎捩舵,沿山行到山闕處,又令前隊停輪,各放兩隻小汽船,每船載了十人進口查探。灣灣曲曲,約走十數里,水勢已淺,把隨帶摺疊紙製的舢板張開放下,渡到岸邊。登岸後,揀高處引鏡四照,眞好一座華嚴世界哩!如屏而峙者爲山,如帶而渟者爲川,如茵而縱横者爲平原,翼而飛者,知其爲鳥,足而走者,知其爲獸,鱗而泳、殼而緣者,知其爲魚介,有枝、有葉、有苞、有蒂,色且香者,知其爲花爲草。只少一宗長百靈秀萬物的人類,因此就沒有一椽一瓦一牆一壁。范三郎喜道:“且喜此間不寒不暖,是天爲我震旦遺黎,留做混沌時自存獨立。”歸報衆人,速速上陸,不要辜負了造物主的美意。潘九郎道:“看這地勢,大約不止四五千里。我輩就子子孫孫,生長繁衍,還享用不盡哩。”季二郎道:“地大如許,一時不及遍游。且俟將來徐徐調查罷。”當下携手下船,開到口外,報告衆人。當夜先開慶賀的勝會,明日正是二十四世紀九十九年九月九日。衆人陸續進口,採運木 ,先在沿海修造房屋。雖說晝夜並工,足足忙了兩月餘,方纔完畢。公議舉人,分地查視。爲各項經營的預備,三年以後觕具規模。忽又有大羣人,隨後尋來。 [book_title]第四回 辛苦除奴籍錯認出頭 倉皇下舞台頹然喪氣 合邱陵成山,合江河成海,合山海周圍的平原方成地球,合鄕村成省郡,合省郡成國,合大小强弱的國方成世界。既有地球一切,衆生誰最適宜?便是人。既有世界一切,衆生誰最有力?便是人羣。地球如何有人呢?中國古籍說是盤古,西洋古籍說是亞當,東西雖有兩名,足見人類的始祖,原只一人。後來强就人的顏色,强就人的官體,大種分小種,幹種分支種,呌人聽著好像眞有這許多種類。其實都是政治上的私見,實指罪惡,便是忘祖。 世界如何有人羣呢?始之爭會,繼之爭財,終之爭權。一人的勢孤,便以一家爲羣。一家的勢猶弱,便以一族爲羣。一族的勢猶有盛衰,便聚無數家庭以一國爲羣。到一國爲羣,勢便大便强。其實只起自一人,一人只起自爭,爭的目的,自然一食、二財、三權。只有罪惡,沒有道德了。 爭的手段是如何的呢?最初多神敎,其後一神敎,一敎與衆敎爭,一敎又自相爭,是宗敎的手段。其後便算政治了。政治上先演出家族政治、種族政治兩齣的劇文。後來範圍一天廣一天,手段也一天辣一天,又演出一種最烈、最惡、假裝文明、眞相野蠻的劇文,呌做帝國主義。這主義在表面看,好像要把全世界成一大羣,是極道德的事。在骨子裏說,不過是把全世界人人應有的權,攬在一人手中,把全世界人人應有的財,裝在一人腰内,把全世界人人應有的食,塞在一人嘴裏。還稱得起文明,稱不起文明?算得起野蠻,算不起野蠻?自己心裏糊塗,衆人眼裏却極淸楚。只見罪惡,不見道德了。單眼裏見見,究竟權也被奪了,財也被擄了,連食也被搶了。眼飽肚餓,能濟甚事?必得也想一種抵制的手段,聚全世衆人對付這爭會、爭財、爭權,貪得無饜的一人。因此有人把這手段題个名字,呌做社會主義。十之四從政治上起見,十之六却從經濟上起見。不畏一人,不欺衆人,一切宗敎政治,無一件不謀破壞,一切家族種族,無一件再存界限。自然是最高無上,竪盡横盡只有歡迎,沒有憎嫌的了。咳!説的親熱,做的冷淡,只拿一事来比:北美合衆國本是英國的 民地,後来爲課税繁重,美人不服,合辭 减。英國不答應,美人羣起,把英國文武官吏、海陸軍人,盡數驅逐。撞自由鐘,升獨立,開出一个無因有創、震古爍今的民主國。 民主兩字,主是主權,民是人民,三歲小兒也能解釋,不煩細講。但只是人便是民,這其間不該分界,更不應立限,是一定的道理。那知美人竟在種族上生出無數葛籐,不薄幹種,偏又不厚支種,不侮大種,偏又不禮小種。最先吃苦的是非洲黑種,初由葡萄牙在非洲離人父子、拆人夫婦,當作一宗活動的貨物,販到美洲賣給西班牙人,替他們種田,替他們墾荒,閒時還要整治囿牏,做一切不乾不潔的事,讓他們享用,還要受領鞭撻,裝一副忽啼忽笑的臉,供他們嬉笑。徽號是奴隸,其實在畜道中。小不如猫犬,大不如牛馬。到美國爭回了自由,爭到了獨立,黑人欣然以爲美人必能推愛己的心愛人,慈己的心慈人,那知北美還好些,南美的惡習,刻在腦中,傳自生前。不但不愛人,還加幾倍的虐待,不但不慈人,還加幾倍的嫉視。黑人那時做的是苦工,住的是草囤,吃的是粗糲,晝夜十二時,歇息不到三時。勞乏到了極處,怨恨也到了極處。便從怨恨生出計較,凡遇這般惡毒的主,覷个方便,只是一逃。不論甚麽崎嶇險峻的大山,深廣汹湧的大河,無路中生路,只靠自己的兩手兩足。若然跌下山凹,沉下河底,失了命,也得个乾凈。跌不死,沉不死的,待到天黑,便須尋人投宿。東家不留,西家不收,只好把野田權作眠床,露天權充幕廬,無奈空曠曠無從躲閃。恰巧追騎看見,生擒活捉解回去,鐵鞭鐵索早已安排。十人中,追了九人的性命,剩下一人,懨懨一息,依舊幹著老營生。却從此口呵一口氣,眼斜一隻角,都犯了過失。 黑人雖不能問美人的政治,美人所奉的宗敎,黑人也都信奉。無父可告,無母可哀,便禱告救世主,提他出了地獄,不然便拔他上了天堂。那想天堂上不成,地獄越陷越深,已不知坑了多少男女,害了多少老幼。纔出一位眞正救世主,名爲林肯。自幼目覩黑人的苦况,便起了一片慈悲心,十分不忍。及長,或演說、或作文,力勸美人解放黑奴。凡人爲非作惡的時節,良心天理,果眞盡數汨沒,忽然有人拍著耳膜,射著眼輪,刺著腦筋,居然醒一醒,醒了自然也知道感動。那年恰値民主國大統領滿任,便公舉林肯補了缺。林肯第一件事,便實行解放黑奴的主意。北美的美人都肯信從,南美各人向來靠著黑奴養命,這一件新法律賽如絕了南美人的衣食,如何肯依。因此便與北美失和,兩下打起仗來,黑人都有監制,不能帮助北美,私地只祝北美勝、南美敗,好仗林肯做自己的救星。連戰四年,北美軍人捨死忘生的苦鬥,南美黑人自朝及夕的默禱,不曾停過一時一刻。這其間也有些黑人,奮脱羈軛,自投北軍,眼見南美軍勢日衰,低首下心,仍與北美聯合。黑人滿望從此脱離奴籍,美人所享自由幸福,旦夕之間,至少分的一半。忽地得个警信,大統領林肯被人謀害。黑人心想,林肯以平等法眼普救衆生,和誰結仇,反遭慘禍。咳!黑人!黑人!再 不到,竟出自社會黨。在社會黨,左手握彈右手發,雖是別有目的。在黑人,自林肯一死,眞如喪了考妣。誰不懷【誰 】念,誰不感傷。痛定思痛,只盼第二個林肯,繼承前統領的遺志。果然奴隸的禁令,從林肯死後,依舊執行。南北黑奴,始得普行解放。 黑人那時老少男婦,人人歡呼稱快。豈但那時,如今黑人提到這節事,誰不替當時的黑人歡呼稱快。豈但黑人,普天下各種人,提到這節事,誰不替在美的黑人歡呼稱快。這是什麽緣故呢?世間衆生,一切平等,只有佛的慧眼纔看得到,只有佛的知識纔想得透。一佛湼般,二佛不出,衆生苦惱的,便多似極樂的。老話道:狐死兔悲,又道:猩猩惜猩猩。聰明相同,嗜慾相同,以至一切種種因,一切種種果,先不相同,終皆相同。美人不見必優,黑人不見必劣。既解奴籍,應聽自由,既聽自由,應以平等相待。不但普天下人,都替在美的指望,黑人也自指望。不但如今黑人,都替當時的黑人指望,當時黑人也自指望。豈知宜農者農,宜工者工,宜商者商,美人不來過問,並且自從英人創始,在海面嚴查販奴的船隻,葡萄牙人不能再在非洲做這宗賣買。黑人欲歸便歸,欲來便來,美人也不來盤查,就有些當著下賤職役、執著下賤事業,也待黑人自願,美人並不勉强。在美人自謂仁至義盡,無以復加。在黑人平心一想,也未嘗不可志得意滿。明明一叢荆棘,一經焚薙,已成大路,無奈中間總有障碍,不曾消除得盡。黑人只見日耳曼種哩,拉丁種哩,盎格魯種哩,斯拉夫哩,一進美國不上三四年,便已化爲美人,得享政治上一切權利。自己便如美洲土著的紅皮土番,隨滅隨生,隨生隨滅,一毫事不能做,一句話不能說,怎不動了心呢? 却聽說大統領羅斯福舉个黑人進了税關了。黑人這一喜,正如三歲孩子見著乳,七十老人见著肉,互相祝頌道:“我辈在美,向來只有義務,沒有權利,這回居然在財政上佔了一席。職雖不高,究竟是與聞政治的嚆矢。將來庶幾還有和美人同等並立的日子,也不枉我輩在美辛苦這許多年,忍耐這許多年。咳!話雖如此說,凡人在外,同一鄕里的 誼便厚,似別鄕同一省郡的 誼便厚,似別省同一國的 誼便厚,似別國凡人在内同一家族的 誼便厚,似別族同一種族的 誼便厚。似別種個人交際如是,團體交涉亦如是。說是他沒有道德,他偏自道是道德,說他已犯罪惡,他偏自道不是罪惡。一半由於習慣,一半由於遺傳。從習慣起的,比在外界還好。外界激刺去點悟,從遺傳下的性質生成。譬如一宗天生黑色的物件,任用何種顏料,不過把黑色化得淡些,究竟不能染作白色。美人待黑奴,數世紀前早把權利攬在自身,義務責任在黑人。偶然一醒,已將黑人義務减了强半。這權利兩個字,又關繫著政治。可是永永遠遠,只能操在一種人的掌握,不容第二種人來問鼎,來嘗禁臠了。 黑人那能領會,只聽東也傳說、西也傳說,都道大統領,用个黑種的朋友,來當美國税關的職事,違背了立國的成憲。黑人至此反喜爲憂,相顧唏嘘道:“世界競爭的大舞台,從此怕不容我輩立足了。但看這般小小一件執事,還有人紛紛議論,若然進而益上,只好到邯鄲道上去借盧生舊枕哩。”正在私相憂慮,今天見一張報紙,嘲笑大統領的不是,明天又見一張報紙,譏刺大統領的失策。黑人越發著慌,只有一層還覺放心,報上尚未說起解職的消息。或者大統領用的人,又不是甚麽緊要的職分,該可無恙。 咳!黑人眞正做夢了,民主國的主權,既然在民,不在大統領。行政一部,議院借著立法部的勢力,自然也要任意干涉。這税關的黑人,既不爲美人所容,如何能彀存立?果然開會期到,黑人還在一憂一喜,且驚且疑的時候,只聽說道議院要求在税關官吏中解免黑人的職務。頓時人人失色,又聽說道,議院的要求,大統領已經駁回。頓時人人眉梢眼角又添了喜色。咳!此時黑人,正好借重社會黨了。爲什麽呢?社會黨於黑人現在的心事,固眞唾棄不屑稱道,於黑人過去現在的苦 ,應該有番悲憫憐惜的心腸。若肯仗義執言,說一番公道話,就算無濟,替黑人盡些心,也不至辱沒了黨員。那知黑人想借重社會黨,社會黨偏沒了聲息。陡地來個霹靂,大統領已准 [30] 了議院的要求,黑人在税關官册上已經除名。面面相覷,做聲不得,人人淌下淚來。又半晌,人人收淚,擊桌發奮道:“回非洲!聯合同種的兄弟,自建獨立國去!” [book_title]第五回 失國名輕去家山 遷樂土相携同病 自有地球,除兩極中,窮年累月,凝氷積雪,不能生物。此外寒、温、熱三帶,動物 物,或繁或簡,總以適合物主的生活爲度。物主是何種物類呢?是高級動物中的人類。人類是外來的爲主,還是本地的爲主呢?造物主既於地球上洋海山嶺種種土地外,另外搏成這塊土,又爲這塊土揑成高等動物種中一種的人類,自然便是這塊土的地主。造物主既搏成這塊土揑成這種人,又怕這種人啼飢號寒,憔悴傷生,日久不免荒了這塊土,因此格外又生成許多動 物,做人類營養的原料。 本地的物主,自然要推本地的人類,外來的不過是個客,所以能在這塊土享用安居。譬如人家偶然來个遠客,朝設醴、夕掃榻,是主人敬客的意思。這所房屋,這桌筵席,須不是客人的。無奈世界有種人,自道是天生的驕子,睜圓眼 ,伸長手臂,凡全地球有一尺土、一寸泥,有了地主,好像害了他的肉,凡全地球,有一二顆草、三兩飛鳥,有了物主,好像奪了他的衣食。千方百計,强佔軟騙,不遂心如願,簡省不肯歇手。記得古書,有本“胠篋篇”,把來形容這班驕子貪得無饜的心腸,遠怕形容不盡。 偏有人推波助瀾,扇風吹火,說什麽優勝劣敗、物競天擇,眞像造物主生地生物生人的初時,預先便安排下這門借刀殺人的方法。可奇不奇?須知父母生下兒子,或好或歹,總是愛子,斷無 願好的兒子把歹的兒子或砍一刀,或絕三餐,生生取了性命。造物主視人,就是父母之視兒子。兩相爭競,已不是造物主所願,還講什麽擇不擇。眞正奇談了。無奈貪 一起,便把眞理抹掉,專把這些似通非通的說話,當作金科玉律。 到黑人從美洲回到非洲,好好一塊大地四分五裂,都已做了他人的外府。偶有幾个自主國,也不過名義上空存這个國名,事實上也早反客爲主。黑人若眞是个一無所知、任人玩弄的,多年在外,一旦歸來釣游的舊地,誰無兄弟,誰無姊妹,誰無親戚,誰無友朋?此時爾來我往,朝宴夕飲,正好陶寫閒 ,消磨歲月。就是回首往年,所歷的難辛,所受的苦楚,此時道傍相逢,街頭相遇,十九都是自己人。四肢五官,比在他鄕還自適自遂的幾倍。也好倦游歸養,息彰杜門,偏偏智力聰明不能勝人,也不至不及人愛護鄕土。愛護鄕土的物產,又是有生之始,造物主就傳了這个性質。先前誤當人人孺子的天眞,一槪不曾斵喪,無詐無虞,纔吃盡別人的虧,此時有生所受的性質。經著外界激刺,正在蓬蓬勃勃、不可抑制的時節,收淚發奮,决定自建獨立國。纔回非洲,目覩自己的土地,自己的物產,作不到主人,反處處受人憎嫌。如何能彀甘心?力不甘心,如何能彀干休?黑人成羣成隊,去助名義上自主、事實上屬地的幾國, 向外客宣戰,要想爭回主權。這還是二十世紀的事呢。從道理上說,主多客少,便應主勝客敗。從實際上說,一邊仗著器械,一邊仗著血肉,血肉怎敵得住器械?主無一勝,客無一敗,竟立了反峙的地位。黑人初時只靠兄弟多、姊妹多、親戚多、朋友多,此仆彼起,前死後繼。一 到二十三[世]紀,外客的傷亡雖也不少,同黑人比起來,却衹得十成中的三四成。黑人到底不能建什麽國,立什麽政府。 二十四世紀的末期,地球氣候驟然改變,熱帶的地方先變温和,漸漸變了嚴寒。黑人不能慣受,似乎要氣沮志喪,聽人宰割了。那知黑人以爲外客久居非洲,氣質彼此仿佛,主人不慣受,客人也未必慣受。又見海岸到處都已結了薄氷,兵艦出入不能如前自由,軍隊的接應必然艱難,食料的接濟仗黑兄弟姊妹親戚友朋。禦侮的决心、强半的權自在黑人掌握,便以爲機不可失。越發人人奮勵。 咳!氣候之變,不是獨變非洲的,熱帶尚且變寒,南北温帶中豈能一無變異。既有變異,遷地爲良,誰人不作此想。且從地球極西處,算最相接近的地方,獨有南面這座非洲。自古熱似東西兩洲,到此時又誰人不生羡慕。黑人不曾想到這一層,吞氷嚼雪,重舉義旗 [31] ,滿望此番必能得志。偏偏主客多少的比例,驟然相反。一邊有形式的國,就有形式的工厰。煤層雖罄,靠新發明的電力,依然運用機關,製造器械。一邊只有 神的國,就只有形式的體魄。體魄雖强,在槍林彈雨中死速生遲,苦戰三年,全地沒有一塊乾凈土,事實盡喪,名義亦已無存。剩下一羣瘡痍遍體萬劫餘生的黑人,相向慟哭,無計可施,只好暫時罷休。此心不死,猶時時暗地集會,互相計議恢復的大計。 驀地想起,以前初歸非洲時,還有二百餘同種留在美洲。子復生子,孫復孫生,五百年來,不止增了百倍。却喜身分兩地,心在一洲,從來不曾斷過音問。若到美洲,去求同種的援助,他們念著悲壯慘烈的父老兄弟,必不忍故國山河永永遠遠就讓他人佔據。打定主意,非洲後死的黑人,陸陸續續前前後後,又都望美洲來。先坐的汽船待近南美,滿海皆凍,只留中央五丈開闊的航路。艙面空處,積的雪隨掃隨聚,就張布篷,順著風,還從空隙中鑽進烟筒中間,逢雪即化,恰如瀑布一般從空掛下。熱度同冷度不能相融,烟筒周圍便東開一孔,西裂一缝,汽缸带著也受了傷。 船主本在畏寒,借此便道:“木船已不能,急須修理。”硬把搭客驅逐。黑人見此光景, 知爭也無濟。扶老携幼,紛紛都上了岸。初意想附火車,誰知軌道四周積的雪,小者如陵,大者如山,鋼條木枕都已陷在氷底,火車不能通行。黑人無可奈何,踹氷踏雪,逾山越嶺,一步步挨去。沿路最苦的,是夜深月黑,要尋人家,借三尺地投宿一宵,竟十有九次尋不到一座村莊。一次遇見,又十有九家不肯開門。一家肯開了,又無多餘地步能容許多人酣眠穩睡。討些柴草,一堆兒擠在地上,合眼養神。食物的欠缺,尤其不必説了。從前的名城巨鎭,都變作僻市荒村。要買幾塊麵包,陪盡小心,費盡唾涎,纔又花了五六倍的代價方能到手。及進美國,計點人數,先是男丁連老小一千三百五十七名,女口連老小八百六十二名,此時男丁凈剩九百七十三名,女口凈存五百四十六名。統算只存七成,其餘三成都埋在雪窖中,無從追尋人蹤。 寓美黑人得了信,急急迎視,眼見一千五百十九名的同種,个个非傷即病,無老無幼,無男無女,竟無一人不瘦骨支離,神 蕭索,不覺跌下淚來。各家分著邀到家中調養醫治,又細細問了來 ,都沉吟道:“論理我們不能不歸,帮助著你們舉事,但現在道路難行,也是一層難處。且同哲而治君商量了,再定行止。”哲而治恰已問知備細,聚集衆黑人商議道:“我輩回非,勝負成敗都還靠後。第一層,起程時從海道去,無處附舟,從陸道去,不說到了南美有船無船,只看諸君來時,不都筋疲力盡麽?去時依然如此,還能打什麽仗?只好束手就縛。第二層,諸君不說現在地土已變磽瘠,物產不能成長,各河氷結,魚類已無從捕獲麽?就算得手,將來如何存立,這兩層是不可不慮的了。還有一層,美國此時氣候風土,和我非洲相仿。想造物主無端與這番浩劫,物種十九已絕,人種也恐不能久存。諸君在此又無一宫一土,只我這班同種。節衣縮食,留備不虞的,轉瞬亦將罄盡。我爲此事已籌畫好幾天,不得計較。昨日無意中遇見猶太斐烈威君,互談苦况。後來斐君便題起一節事來。”衆黑人問道:“斐君所題何事呢?” 哲而治道:“斐君之言甚長,幸喜距此不及十家,待我邀來,與諸君等他自行陳述罷。”衆人道:“好,哲君快去邀來。”哲而治離座出門,不到一刻鐘,同一赤面黄鬚的人進門,脱帽執手,各各道好。哲而治道:“這位便是斐烈威君。”衆人讓他坐下,斐烈威纔開口道:“我輩猶太人所受的欺陵困辱,和諸君有相異處,有相同處。歸根結底却是一般吃了無國之民的苦呵!”黑人人人垂淚道:“無國之民,無國之民,斐君說的不差。”斐烈威又道:“諸君不必枉費唇舌了。目前至要且緊的,就是生計問題了。不瞞諸君說,我不是生長美洲的,以古籍講,是猶太人。以現在國籍講,却是俄羅斯人。前五年,爲俄國北部已爲氷雪所埋沒,南部一帶霜雪雜下,久凍常年,如在嚴冬。生恐也受奇殃,纔挈弱小往游震旦。不意氣象亦復不佳,因念種人居美的多於別國,東西兩球經緯雖同,所受的陽光本有一前一後的分別,或者近來天時還暖似東部。因此又到美國來。既到本國,訪尋同種。咳!可憐可憐,無國之民,呼冤無路,求援無人。受了一回不可思議的奇慘,同種竟已無多。此事諸君大半耳聞目覩,小半新到,諒未及知。我每思及此,筋掣腦裂【製 】,不忍更題。停回 哲君代我宣告罷。我既見同種所受的慘象,又見全美現在所遭的變象,纔佩服一種人的高職遠見。諸君試 是哪一種人?” 當時有 拉丁人種的,有 斯拉夫人種,有 日耳曼人的,有 撤遜人種的。斐烈威道:“一槪不是。諸君如何只從西方想,不從東方想?我所佩服的,是東方人種中一種震旦人。九年前,震旦南方有萬餘人,一層爲天時地氣,二層又別有感觸,竟駕舟出海探尋新地。我到震旦時,他們已去有五年了。全隊十五船,一萬餘人,竟無一人一船復回本國。難道全數都把氷雪做了窀穸?自然爲目的一達,留而不返了。諸君試想如此嚴寒大雪,竟能枕波席浪,去做冒險的事。震旦人的勇氣,震旦人的壯志,怎不呌人佩服呢!” 衆黑人聽到這裏,人人吐舌道:“我輩由非至美,已經覺得奇困至厄不比尋常。震旦人竟能去尋亘古未闢的新地,眞正令人要五體投地了。”斐烈威道:“我因此動了心,也想步震旦人的後塵,冒一回險,尋一個安身立命的所在。同種中聞我此言,均已贊成。汽船雖無從設法,却已各撤屋材,自造三支帆船,不日可成。昨見哲君,又 以此議貢獻於諸君之前。如以爲然,此時木料雖無處采辦,屋内梁柱盡不妨拆卸了,凑合攏來改造船舶。”衆黑人道:“房屋一拆,人便何處安宿,難道露居不成?”斐烈威道:“是別有法,譬如甲家拆屋,便搬乙家去宿。乙家也要拆屋,便分搬丙丁家去。多寡以此類推。同種同病,想無人不肯應承的。船舶一成,我與諸君做一路走如何?”衆黑人一聽,都拍手稱贊道:“高見高見!我輩都願從斐君的話,只今日便動工。”斐烈威見衆黑人如此踴躍,煞是歡喜。 當下分別了,各去經營。一月後,兩面一共造成七船。一千五百十一名非洲人,一千三百二十九名猶太人,紛紛搬運物件,陸續上船。正待拔錨,斐烈威道:“且慢,北方一面,我是親歷過的。西方一面,據非洲諸弟所說,也不可去。各船均須撥定羅盤, 進南方,方始有个希冀。” [book_title]第六回 巡海岸時迎來舶 立議堂別築高台 猶太人三船,非洲黑人四船,兩共七只帆船。男婦老幼,共二千八百四十名。正待拔錨,斐烈威道:“且慢,北方西方,眼所見、耳所聞,均不可。惟有撥定羅盤,望南進行,或者還有希冀。”哲而治道:“南方自來水多於陸,氷界又廣似北方,北方尚且不可行,南方更可想而知。我想還是望東行罷”。斐烈威笑道:“地形圜轉,東之盡即西方之始,不但景象相同,且無無主之地。若欲東行,一樣客寄。何不就安居美國?省吃一番跋涉呢?南方陸地果然少,海洋果然多,哲君須知不是爾我目覩的,是前人傳說。前人探南極的,不曾深入,有地亦不能知。譬如十世紀前,西方之人安知同球有亞洲的印度洋,又安知西球有美洲的大陸?正爲連出幾个大豪傑、大英雄,纔爲子子孫孫開了無盡的富源。若非今番遇了意外的災變,正好受用哩。我輩不趁早先在南方自尋立足之地,設又條頓拉丁等種所先,咳。不是我愛說頹喪的話,我猶太剩不滿兩个人,諸君所多亦復有限,種盡類絕大約不遠了。” 哲而治道:“但有一層,斐君不說震旦人在九年前已經出尋新地麽?設亦如斐君所料,先在南方開闢世界,我輩往時不又寄人籬下麽?”斐烈威嘆道:“哲君這一層麽,但我輩舉事,既在人後,容我者與之相安,不容我者與之相離。好在震旦人,數也是無多,不能就把偌大的南極盡數佔盡。且到彼時再看罷。”黑人中有人接口道:“震旦人以前在美做工做商的,雖似聚居一處,不肯與他人雜處。其實是人不能彼容,非彼不能容人。但看有時與我輩同厰操作,只要我輩不與相爭,彼斷不肯不曾恃衆陵人,足見震旦人的度量不似別種人的褊淺哩。”猶太人中也有人接口道:“諸君無慮,震旦人彼輩中不可以利動的,無不可以威劫。只看本土,今日割百里,明日又割百里,政府不知惜,人民也不知痛癢。軟弱無用是震旦人的本相,我輩南行雖無長物,然與相遇時,只消並力一心,以强權爭執,斷無不如志的。”斐烈威道:“開森君所言,倒還能得震旦人的眞相。杜懷君所談,畏强侮弱,已與眞理相背。並且以十九世紀前的震旦,視二十四世紀後震旦人,差之毫釐,失以千里,尤其矛盾了。諸君如不信吾言,萬一眞與震旦人在南方相遇,必致自尋煩惱。萬萬不可起這心腸呵!”哲而治道:“爭執許多時,躭誤了開船時刻。且照斐君的主意,姑往南方一遭。” 好大的北風,正從氷洋中吹來。衆人毛髮皆聳,肢體欲僵,聽哲而治一說,紛紛下艙,此挨此擠的以人暖人。只剩船長領著水手,理淸繩索,把前後桅大小三道篷一齊舉起,掌定了舵,相定了羅盤, 出紐約巷,向南偏東飛駛而出。回望港中,二三十層的高屋,頂上滿鋪白雪,牆壁周圍東聚一堆,西攢一簇,不是顏色兩錯,認是牡礪堆垜哩。行了兩小時,離港已遠,一條白光跟著雪, 照上船望,篷際船唇霎時都變了色。淡淡月的影,漸從東方推上。斐烈威招呼後船收篷緩駛,想尋一個泊船的所在,那知六七個水手,在這般嚴寒天氣出了滿身的臭汗,只聽篷上悉索有聲,不曉得加重了幾千斤,竟拉不下。斐烈威著慌,呌齊合船人都來帮忙。整百人拉一張篷,沒動分毫,繩索倒摜過來,轉傷了好些人。大衆這一赫,眞都失了魂魄,哲而治只是搓手,嘰咕道:“眼見兩面氷排,槍刺一般的尖利。萬一誤撞,如何是好?”開森道:“只有多舉幾人,學習管舵,晝夜輪流,任風吹至何處,就停在何處的了。”哲而治道:“不如此說,現在風自北來,正吹的是順風。萬轉了南風,不把船倒吹轉頭麽?”開森笑道:“這般寒天,那有南風?哲君不必憂慮。”哲而治却亦無法,眼睜睜看三張篷被風裹緊在桅上,好像飛鳥出了神,盡望前飛。 有一月餘,也經過幾處口岸。想靠岸添些糧食,無奈千方百計,總不得停。黑人幾次想砍斷桅竿,哲而治同幾个船主苦苦勸道:“砍時容易,何處去添新桅?这般大船,又在中水邊氷的洋,櫓不能搖,槳不能划,又待如何呢?”黑人只不肯聽。那想當晚,滿天雪雲遮住月影,黑魃魁地,只靠雪光辨著方向。舵樓中雖有十數人輪班守視,日久不曾好睡,都覺疲倦非常。杜懷此時正掌著頭船的舵,一个失神,舵執一偏,駛到氷排中去。 想無量數的風力,把三道篷漲得似鼓一般,該有多大力量!風水相撞,柔者克剛,豁喇喇幾下把氷衝開條路,船便擠在中間,一動也不得動。頓時滿船一片哭聲,一片救命聲,震天震地價聲響。吹到後船,後船船主見前船失事,本已吃驚。風又緊,篷又收不下,本想捩舵斜出,心慌意亂,反望前船側面一撞。兩船同時受傷。在後的見了,不問長短,一面添人帮舵,一面便將桅竿砍斷。竿勢將斷未斷時,早有百十人各執索頭平平拉倒,桅竿一倒,船便不行。也不暇問別事,急放舢板,到前面探看。 原來第一船,船唇船底都被氷撞擊開,側旁又被後船摸裂。第二船只船底擦失一塊板,船頭裂了一縫,都虧氷棱厚結不致下沉。第一船上的衆人,都已出立艙面,各解舢板。正想逃命,見有接應,別的也不及顧,回進艙中,搶運食物。纔見蕩來蕩去的水花, 知後梢尚在海中。本船已是無用了。五船的舢板,在黑夜裏運人運物,來來往往, 到天明。方見第二船正是非洲人的坐船,雖可條理,無奈被氷鑲嵌住,也是無法移動。斐烈威同哲而治商量,把兩船桅竿折到三船上裝配,又把龍骨也折出,改造三枝桅。約模將近兩月方完畢。衆人齊來,向著船主逼令開回美國。說再過二个月食料即要吃完,與其餓死海中,不如到陸地餓死,還有一个葬地。斐烈威、哲而治兩邊分勸說:“或者六月中便尋到新地呢?此時回美,頂著死北風如何能行?諸君既决不肯望南,改道向東,偏南可好麽?”衆人望一望桅頂的順風旗,各各跌足懊悔道:“早知有這般艱難,眞不該走這一遭。如今只好聽你兩人,但望東猶可,望南一定不願的了。”初行時五船,此時只剩三船。重舉風篷,朝東斜出,偏偏上面要顧風勢,下面要顧航路。不是向南,竟一步也移不得。斐烈威同哲而治、美克斯三個船主,只好暫把衆人瞞過,順路行路、無明無夜的行了三个月。 黑人一个个拍手擊掌道:“好似到了我輩非洲已前的海面! 神長了,身子也强了。哲君這是何處?”哲而治道:“可令諸君歡喜,這裏正是南緯五十七度。海氷盡解,過去必有陸地可盡。只是前面火烟甚重,中人易病。諸君且自回艙,有好消息,再來通知罷。”從此朝便舉舉篷,夜便抛錨。又行兩个月,竟沒有尋見一片陸影。看食料不久即完,這時不但衆猶太人、衆非洲人,連斐烈君、哲而治,也是慌急。索性連夜不收蓬,自朝至暮、自夜到天明,趁著海水已是暢行無阻,便東西南北四圍亂闖。只見拍天接地的綠波,噴銀滾雪的白浪,此外便無第三種顏色。不知怎地,天未起風,海未生潮,水勢忽地汹湧擁著,船全不由人作主,顚上抛下的狂飛 駛。 猶太人心性本比黑人堅忍,不由也找著斐烈威道:“食料只有七天了,這船又不知飄到何時何地纔止?不眞都要餓死麽?”斐烈威呆著臉,也作不得聲。黑人都指定了哲而治,責他不是。哲而治無話可答,只好假裝耳聾眼瞎,一槪不聞不見。轉瞬過了十日,三船諸人都已餓得頭昏眼花,東倒西歪。婦女中有些說:“一天一天挨著餓,待死倒還爽利!”男人們聽得了,便道:“是斐烈威、哲而治兩人闖的禍,不讓這兩人好死!”無奈四肢無力,想投海的兩足已發了麻,想打人的兩臂也成了廢,只好乾號胡駡 [32] 。 那裏想,道陡地聽有砲聲,衆人齊吃了一驚。驚還未定,又聽有輪葉激水聲,遠遠行來,斐烈威在第一船,哲而治在第二船,美克斯在第三船,雖是不能動,兩眼還是淸明注定。前面五只船,似靠機關運動迅速非常,却又不見烟筒。正在疑惑,來船已近。纔見是用臥式引檠,在兩側吞吐煤烟,恰恰正貼海面,本船却早被带住。 海船跳上十數人,一色戎裝,一半去代落蓬,一半便來盤問。斐烈威同哲而治各訴本末,來船諸人道:“呵,原來又是探地的同志!且待通告魏大哥,自有主張。”便就船上舉了號旗。見中間最大一雙,仿佛軍艦式的。又有十幾人渡到船上,問明細 。先令運些食物,守候衆人吃畢。 中間一个深目凸鼻、疲臉微鬚的,開口說道:“此海名爲華海,前面山凹入口處便是華社的總港,都是我震旦人題的新名。諸君如尚須別尋新地,當備糧食送來,聊盡地主之義。如願留居,却我華社中別有法度,諸君須當服從。”衆人在路八月有餘,又連受驚皇憂急,聽來船肯留人【入 】口,誰願他往。斐烈威就先回復道:“原來諸君便是震旦探極的豪傑,既承容留, 問貴社的法度,可能宣示一二麽?”那人道:“敝社立法,不論總社、支社,住的是公屋,吃的是公共的食料。天生的產物,人工的製造,無一可爲個人私有。凡後來的同志,不論何種人,起居飲食都歸一處。隨帶物件,除鋪外給還本人,此外自船隻以至各項什物盡數歸公,不能私藏一件。因爲本社宗旨,不容個人獨富,也不容個人獨貧。諸君可能服從麽?”斐烈威道:“諸君原來是實行均富的主義,我俄社會黨人,仿佛如是。我輩猶太人盡能服。 問君的名,想是這隊的隊長了?本船此時即 交君管理。”哲而治也道:“我輩非洲人,只消諸君能以平等相待,也無不可服的。”那人道:“我是魏大郎,敝社無貴無賤、無富無貧,故無堦級,無堦級故無所謂不平等。至於人種的孰優孰劣,尤非敝社所樂聞。哲君登岸後,便能明白了。”哲而治喜道:“如此我便代我衆非洲人爲貴社謝!” 魏大郎道:“天理如是,哲君無須相謝。但三船上有無病人? 由醫生一查。”斐烈威道:“病者不少,有簿册, 魏君一閱孰輕孰重,有本船的報單。”魏大郎把簿册報單轉交醫生,查猶太人中重病六十一人、輕病二百零五人。非洲人中重病九十七人,輕病三百二十三人,都連男女並算。便同本船醫生下艙驗明。 魏大郎又同船主點淸了各物,纔放三只小汽船分帶進口。斐烈威同衆猶太人,哲而治同衆非洲人,留神細閱。口門邊從海面湧出兩座高峯,對峙如屏,頂上各有松杉千數株,石壁倒掛的籘蔓蒼秀葱翠。疑入古園林却又無此潔凈,望口内迎面又有一座高山,疑若無路。那知進口繞東,只一轉,豁然開朗,另是一條大湖。行不三里,港勢窄束,又有一山遮住了眼目。似此山外山,湖裏湖,連轉九十六灣,經過九十六峯,纔見遠遠有座高台,聳入雲表。丹靑刻畫十分華麗,哲而治指問魏大郎道:“此台何台?”魏大郎道:“此處爲華社首部,此台是總部議事堂内新築的高台。” [book_title]第七回 來賓爲賓各適其適 無種非種同聲其聲 斐烈威同著一羣猶太人,哲而治同著一羣非洲人,各坐原船,隨着魏大郎艦隊從外迤邐進口。連轉九十六灣,經過九十六峯,纔見遠遠有座高台聳入雲表。前導的小汽船,改取 徑,正望正南行進。五六十丈開闊的江面,江東岸一字泊了十號大輪,三十多號小輪,首尾舷側安著砲位,想是兵輪了。西岸靠北,也有十數號商輪模樣的大輪船,身狹長,首尤尖銳。靠南一排帆船,有單桅的,有雙桅,有三桅的,大小不一,約有五六十號。舢板、划子,往來如織,都在接運貨物。岸邊沿江,用文石砌就長隄,隄上雜 花木,綠萼紅苞,襯著靑枝翠葉。樹陰裏,紅牆碧瓦,高閣危樓,彌望無際。船近一座大橋,回望高台正在東岸街心廣厦中,高踞山嶺,俯瞰樹杪,眞有雄視全社之槪。 汽笛三鳴,輪機絕響,船在橋西岸碼頭邊靠定。望碼頭上,百餘戎裝,持械分站兩面。兩个隊長走上船來,魏大郎引與衆人爲禮。指位長身玉面的道:“是季二郎”。濃眉環眼的,道:“是汪六郎。是社中派來迎接諸君的。”當下先將抱病的二百六十六名猶太人、四百二十二名非洲人,由兵輪上軍醫邀原船同行的醫生,招了許多工人,各用軟輿平抬,上了碼頭。碼頭站隊的,頓時奏起軍樂,唱著歡迎歌。由季二郎带一半人,一 送至病院。病人走後,汪六郎纔 斐烈威同七百六十四名猶太人先上碼頭。 隊中奏樂,導至街北,先有二十餘个戎裝,擁著一个隊長,也奏著樂,迎上來。六郎指給衆猶太人看,道:“這位范三郎,也是社中幹事,來迎諸君的。”范三郎便引斐烈威等一班人,在街北站定。汪六郎早又上船,引了哲而治等八百三十八名非洲人,奏著樂行到街南。也有一班軍樂迎上。六郎指著中間一人道:“這位章七郎,也是社中幹事,來迎諸君的。”章七郎便引哲而治等一班非洲人,在街南站立。兩面會齊。汪六郎又上船,點運物件了。 范三郎、季二郎便一面奏起軍樂,一面導著衆人,緩步徐行。道旁觀者,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對立如堵。却都寂然不作一聲。斐烈威、哲而治想,這般繁富的 景,不像只是原來的一萬多的震旦人。這般嚴肅的規模,也不像只是幾部會社。好生委决不下。正在疑惑,已望東轉到一條鵝卵石砌的大街。笛聲淸脆,笙韻悠揚,聽著好似鶯吟,好似鶴唳。擁過一羣人,鮮衣華服,手執各種花朶紥成的花球,簇擁著一部馬車。馬頭兩枚大紅猩猩球,車上馬上一色結了彩綢,車中並坐著一男一女。背後兩車,也坐了兩人,面目神 都像中年以上。見章七郎、范三郎引著客來,各各讓在一邊。車中男婦下車,同輿夫都站在車沿,等衆人行近,鞠躬揚手,各致敬意。方始上車細吹細打的向西自去。 范三郎、章七郎自引衆人,轉南向東,連轉三个灣,迎面矮矮一朶圍牆,長有二里多路。牆内十數叢竹林,林中無數院落,看不分明。林缺處正面,花剛石築成的石闕,周圍上下雕刻著花草人物,鬚眉生動,意象逼眞。中用香楠木做的一對大門,不雕不漆,翛然自雅。門兩邊又有十幾人,也都吹螺擊鼓,奏著軍聲,同隨行樂隊一吹一和, 接入門。門内中間高高築的石台,台上四周一排矮欄内,極大一間廳事。廳事兩旁,分出許多夾衖,每一衖旁便有五六層的高樓。此衖彼有幾條石橋可通來往,衖口各闢一門以便出入。 衆人不暇細覽,聽樂引上台堦。又有兩人站在堦前迎接。范三郎指謂斐烈威等衆人道:“左首這位黄大郎是社中幹事,專理賓館的。”章七郎指謂哲而治等衆人道:“右首這位梁四郎,是社中幹事,專理總部第三分部,饌堂的。”黄大郎、梁四郎便邀衆人進廳,廣二百五六十丈,深二百一二十丈,高三十餘丈。琉璃爲窗,玳瑁爲樑,黄金作柱,白玉作壁,莊嚴到十二分。斐烈威、哲而治等相顧駭然。又見整千條長桌,桌上鋪了嘉紋細席,席上各擺一對飛靑點翠的花瓶。瓶中各挿兩枝芍藥,一紅一白,一華貴、一嬌艷,生香活色,可憎處便憎到十分,可愛處也愛到十分。台旁一排紫檀椅,椅背的石若有天然畫景,仿佛大理石一般。椅的四框,又用螺鈿嵌出花形。梁四郎便 衆人坐息一回。 約過一刻鐘,纔見黄大郎又同章七郎、范三郎分引衆人,都望左首院中走動。原來左首共有十衖,每衖前後五所五層的樓房。衆人或在樓下,或在樓上,或在一衖、二衖、或在三衖、四衖,一一入房。看房内器具什物,不華不朴,不缺不多,恰恰合用。床上鋪蓋也已摺疊好,並且還是各人的原物。原來魏大郎在船先就招呼貼上名籤,故此不曾錯誤。范三郎、章七郎待各人入房已定,樂隊在衖口散出,纔來一一囑咐道:“我兩人之事已畢,諸君如有疑問, 問黄大郎。大郎若不在,便問梁四郎。”又坐談幾句話,告辭走出。 哲而治同樓的非洲人,來問哲而治道:“剛纔廳事上,我們坐地,離黄大哥遠了些。你們說的什麽騎馬哩,坐車哩,不曾聽得仔細。哲君可說遍給我們聽?”哲而治道:“呋,黄大哥說:本社規則,非幹事部、海部的會員,不得坐車。非陸部的會員,不得騎馬。一層示敬禮軍會的意思,二則令諸人服習勞苦,體魄也可强壯。所以諸君上岸時,不曾備車馬,倒都累步行走了許多路。”非洲人側著頭聽畢道:“震旦人迎客的 誼,何其殷勤,管理的規則又何其嚴密。哲君,這裏頭有講究沒有?”哲而治道:“親我,所以殷勤。親我而又不欲人我的分別,所以嚴密。諸君不看,范章兩君都是陸會會員,送迎我輩也就步行。這便隱隱把社中規則,來化我輩初來的新客哩。”非洲人聽了,人人點頭會意。 猶太人同斐烈威同院的,也問斐烈威道:“既然平常會員不准坐車騎馬,剛纔道旁所見三部車,有男有女,難道海會中會員也有女子麽?”斐烈威道:“梁四哥說來,本社各幹事部,無男無女,都可分統會員。但諸君所見道旁的三車,是今日結婚的新婦新郎。本社以男女婚嫁爲人類傳種之始,關係至重,得許乘車。又推敬禮新郎新婦之意,敬其父母,故亦得格外許可,乘車一日。”猶太人聽了,也人人會意。 斐烈威纔立起身,携其十三四歲的女兒,靠著欄杆,望東面牆上,返射的落照光彩絢爛。嘆謂其婦道:“我輩已有十餘年,不曾安安穩穩領略這般日影。那知今日,轉於大荒以外,復能身安意泰,消遣閒 ,眞算意外僥倖了。”其婦未及答,美克斯適在旁邊走過,道:“可不是哩!此地已離南極不遠,向來未有人到。回想震旦人發見的初時,不知費若干的經營,纔得有這般宏規傑構。我輩此來,竟是享用規成,可不感激震旦人的功德麽!杜懷君先前本有和震旦人爭地的心腸,可惜已死,不然目覩 形,怕也要自生後悔哩。”斐烈威嘆道:“此地名爲會社,秩序的嚴肅,實具軍國規模。即如我船,自入口以至傍岸,處處都有人引領。自登岸以至入館,處處都有人接待。又都派的海陸部的會員,來客若有野心,本社豈無戎備?杜懷君若在,以彼心性之很戾,怕轉爲我輩禍根哩。”美克斯道:“誠哉是言!” 方待說下,陡覺眼前一亮,房内牆上過路要口的柱上,各吐一圈光影。斐烈威道:“美君,看這不是電光麽?怎不用燈?先前在路,又不見通電的線竿。”美克斯道:“不用線竿,想從無線電信化出的。牆柱上想有嵌就的光鏡,待我走去看來。”正待舉步,“鏜鏜鏜”猛地響了三下。斐烈威夫人道:“這不是鐘聲麽?”斐烈威道:“是呵。只不知爲何事?”接連又響了五下。美克斯止步道:“斐君,鐘聲亂起,必有事。我輩何不去問聲黄大哥?” 那想黄大郎已同梁四郎來了,分引衆人,都到那間厰廳。已有六七百人先在裏面,男男女女還是絡繹而來。 待人數到齊,大衆方始就坐。斐烈威、哲而治等衆人,方悟這間廳事便是饌堂。食畢,前後散出。斐烈威也就回房,整整八个月未曾穩睡,略坐片時,便想就寢。聽有扣門聲,即問何人,却聽問道:“斐君睡未?”正是哲而治聲音。急應道:“未睡,未睡。”一面開門,一面又聽哲而治說道:“斐君,我與君種別不同,忽然相合,又忽然與震旦人相合,已是奇緣。纔在饌堂内見會所的衆人,不下萬餘。竟其形形色色,無所不備,難道世界人種,除震旦人外,還有到在我輩之先的麽?若眞如是,豈非奇緣的奇緣麽?”斐烈威道:“事未可知,如今世界,强半爲氷雪所困,誰不想別尋樂土?本社又有巡視。在洋巡視,自然要導入口門。一入口門,見這般錦繡山河,華嚴樓閣,又誰肯舍之他往呢?”哲而治本想再談,見斐烈威面有倦容,也就辭出。 天明起來,就房外水管上捻動機頭,順手又在架上取盆受水。梳洗既畢,約過一刻鐘,鐘聲又作。知是早餐,不待人來,各自上堂,認明坐位。食後,黄大郎便領病人的家屬到病院看視,梁四郎便引衆人從街西坡上一路游玩。也有絲厰,也有紗厰,也有綢厰,也有布廠,也有縫衣廠,此外煉鋼、煉煤、製船等廠,無所不備。却每廠衹得一處,又都緊靠山麓,借下衝瀑布的力量,運動汽機。最奇的,山南有廠名爲製電。哲而治想入内觀看,梁四郎道:“社長約於巳正來館,與諸君相會。此時已過巳初,不及細覽,不如改日再來罷?”斐烈威道:“呵呀!我輩眞忘懷了。到此不先晋謁,乃勞社長先施。”梁四郎道:“是何妨。社長此來,是個人私敬。諸君公謁,須到議堂。大約總是下月的事。” 迤邐下坡,見有一街,街西四百餘所房屋,門壁窗槅都已修好,正在油漆。街東也有百餘所,屋架方就,一時不能落成。梁四郎道:“諸君現所居處,爲迎賓館。將來須遷入西面這一帶屋内。”斐烈威等相望一回,怕社長來訪,不敢躭擱,急急回館。都在饌堂坐下閒談,只見梁四郎起立道:“社長來了。”斐烈威、哲而治急引衆人,隨梁四郎接至堦下,見个方面大鬍、劍眉隆准的人,手持一杖,緩緩行進門中。梁四郎指告衆人道:“這位是華社本年的社長田八郎。”斐烈威等,脱帽鞠躬,田八郎也回了禮。同上堂來,正待坐下,黄大郎又同一羣人,自病院回來,田八郎各與相見,纔動問出行的本末,在路的 景。衆人一一回答。田八郎嘆道:“本社成立,今始十年,同志陸續也來的不少。諸君沉船傷人獨爲辛苦,但本社以大同爲主,不拘何種,只須宗旨相同,能守社,彼此便如兄弟,便如姊妹。下月爲本社慶賀節期,届時各支部也有新來的同志,即可會齊,在議堂與全社公謁。我今日別有一事,當先爲諸君私告,本社規則,不論男女人,視所能各執一業。雖不任其獨勞,亦不任其獨逸。即饍堂炊餐,亦須輪流分任。若老而不能操作者,有別室爲之奉養。幼而不知學問者,有公學爲之敎養。諸君中老幼,已經開有簿册,交在黄大郎處。 諸君各將向來的營業簽明册上,以便報告社中,好爲諸君准備。”衆人唯唯答應。田八郎又談些別事,起坐辭出。斐烈威、哲而治又同衆人送到門外,方回各人的臥室。只見桌上,各有一張日報。 [book_title]第八回 慶成社特開大會 叙 民同上演壇 斐烈威、哲而治一羣人送社長田八郎出了館門,回到臥室。見桌上各有一日報,是用 行旁行、雙體夾書,便取過來,從頭細看。見有一條,記道: 回溯二十四世紀九十九年五月五日,厦港出發之期,至今適届十年。地球種人不期而來會者,已逾五十萬户。中之九爲我震旦人。本社用以成立,兹 [33] 經評議部諸會員决議,即於五月五日在議事堂内開會慶賀。堂内所築演說之高台,前十日已先落成云。 此條之後,又一條道: 據海部會員報告,昨日黎明在華港外二十里漢島右側,巡見非洲及猶太人探地帆船三隻。登船查問,已不食三日矣。即時引領入口,報由陸部會員接待上岸。查本社各會員,於世界人種中尚有所缺。兹幸二十日後慶賀成社之節期,有非洲猶太兩種同志之入會。大同之義,於是完全。 斐烈威閱畢,始知社中眞不止震旦一種人。便邀哲而治去尋黄大郎,見正同許多人收拾各處陳設的物件屋方了,又到一屋忙不可當,不便說話。便到廳事來尋梁四郎,四郎恰好無事。見兩人來說:“快午餐了。兩君就在小坐片時罷!”斐烈威問起本社會員的總數,梁四郎道:“老幼大小並計,將及四百萬人。却不是住在一處。不瞞兩君說,我輩初來,只在此百里内。迨後巡視各地,除江河山岳,竟有五十萬方里的平原。礦產物、動 物,凡寒温熱三帶所有者,此地乃兼而有之。同來諸君盡力經營,遠及三百里外,便非力所能。恰好菲律賓有六百餘同志,隨風而來,在東支部第一社外,爲我海部會員遇見。這是得地後三年的事。我輩驀地感念我震旦同種,本國生計淡薄,無以養贍,出游他邦。或困以苛例,或困以苛税,無處不受人欺侮。兩君想亦俱有聞見。”哲而治道:“美洲一面,我目猶所及覩,非洲一面,據我父老兄弟所傳述,震旦人現所經歷的,正如我非人入美的初時,但與我非洲原主却無干涉。”梁四郎道:“這一節我輩亦所深知。”斐烈威嘆道:“震旦人之在他邦,與我猶太人正相仿佛。無往而非客寄,即無往而不遭地主與非地主之虐。以我足跡所及,如俄領土,如英領土,如法領土,如和蘭領土,大致相仿。而莫甚於美洲,殆已耳不忍聞,目不忍覩了。”梁四郎道:“誠如君言,我社員不忍以萬餘人現時之安樂,而忘同種四萬萬人歷來之憂患,棄之不顧。因將原來十五輪陸續回國,載來三百五十餘萬人。此外各處人,在這十年内,來者源源不絕。社員推造物主創造人類的原意,一槪不敢歧視,纔能開闢規模,於地球舊世界外別成一个新世界。” 哲而治道:“此地自然是總部了,此外支部有幾?”梁四郎道:“總部在中央,東西南北凡分四支部。總部支部外,每萬人合一饌堂,合一操塲,是爲分部。如在總部,名爲總部第一分部、第二分部。如在某支部即名爲其支部第一分部、第二分部。有餘以此類推。”斐烈威道:“如何還有操場?”梁四郎道:“社章不論男婦,黎明、傍晚,日操兩次。由陸部會員管理。”斐烈威道:“如是,社中殆無人非兵了。”梁四郎道:“本社不屬一人,是屬合社的會員。幹事部内,雖另立海陸兩分部,其實會員人人都有保存本社的責任呢。”斐烈威點頭嘆服。 梁四郎見已午時,起身到堂後鐘台,持椎敲鐘。本部衆人,應聲來集。斐烈威、哲而治照著儀式,立在坐位邊,等大衆就位,方始一齊坐下。這是日常老例,不煩細說。 轉眼過了六七日,病院諸人,輕者已到館中,重者也前後告痊。黄四郎便 斐烈威同猶太人,哲而治同非洲人,都遷入新造的房屋館中。已有四路支部分部赴會的會員,先後下寓。十日後,離會期只有三天,斐烈威、哲而治等一羣人在全部各處都已游歷一遭。又問了些入會的儀節。 第三日正是震旦人探極得地第十年。五月五日五更時,議事堂大門洞開,就門前連舉大砲三十五門。招待部員分立各門,先將東岸各會員迎入堂内,西岸各會員行過一條純鋼大橋,望南半里,即見議事堂北面的側門。高十五六丈,闊三十餘丈,兩側通長的石柱,潔白如玉,雕縷的人物一毫一髮不曾失眞。柱頂用竿著兩竿社旗,長三六,闊一丈, 遮到門上。門内一百餘畝一片大空場。靑草如茵,綠苔如席,缺處開了五十餘條路,縱横回互,有如棋枰。路盡處兩旁爲社員起居所,赴會會員退息所。正中八面各砌五十六級石堦,堦盡周圍,香楠木的長窗中,嵌各色玻璃入窗。便見向南正中一張紫檀嵌石的長桌,兩把紅木靠椅,東西兩面各排三千張長椅,中間兩側各留出一條路。堂基深廣,各五千丈,成一大方形。梁柱都用 銅製成,鑿的有花有草、有陸產、有海族,形俶狀夥,波詭雲譎。地下一色大塊花剛石,屋頂穹形 一鋼鐘。辰初三刻,議長潘九郎叩鐘三十五響,門外又應了三十五砲。總部支部以及各分部會員所舉的代表,男左女右,欵步上堂。各就椅上少坐,每椅能容十人,此時凈坐四萬八千人。坐既定,司時員報辰正。又齊齊起立,海部陸部的軍樂齊作,社長田八郎倡先,諸人高唱大同歌之首章。會員齊聲和之。歌既闋,樂止。 掌賓幹事引新會員猶太人、非洲人,又自東支部、北支部迎來的土耳其人、朝鮮人上堂。在中央立定,向社長、議長、社員對行三鞠躬禮。議長潘九郎宣言道:“本社規則,以無私財爲第一義,以無偏勞爲第二義,以無別種爲第三義。三者之中,又以愛人愛己爲大宗旨。新同志須立誓遵守。”猶太人、非洲人、土耳其人、朝鮮人,各各立誓。既畢,門外軍樂二奏,社長田八郎倡先,諸人高唱大同歌之二章。會員又齊聲和之。歌既闋,樂止。 評議部員取本社制定佩服之徽章,授之社長。田八郎社長以次分授諸新會員,新會員三鞠躬受之。掌揖,乃引入坐。仍以男女分坐左右。坐既定,軍樂三作,社長田八郎倡先,諸人高唱大同歌之三章。會員又齊聲和之。歌既闋,樂止。 司時員報巳初,幹事部男會員起,引衆至堂後左右槍庫,各取一槍。陸部男會員領隊,繞堦至場左立定。幹事部女會員起,引衆至堂後右面槍庫各取一槍。陸部女會員領隊,繞堦至場右立定。社長田八郎起,同議長潘九郎、評議部男女會員,至堂後中央槍庫,各取一槍,繞堦至場中立定。門外又舉砲三十五聲,軍樂齊作。社長自中,男會員自左,女會員至右。出門行十里,左山右海中,五千餘畝地的大操場,以次入場立定。海面各輪,除巡洋分隊,還有四千餘艘。前後桅竿掛滿各色旗幟,映著日光,分外的如霞如綺。見陸隊大隊舉砲致祝,陸隊亦還砲致敬。砲聲止,樂作亦止,海陸同時開操。午初一刻畢,海部各隊上岸,隨同陸隊繞社一匝,回堂如前。分次繳槍入庫。重上議事廳。 議長宣告上午禮畢,下午一句鐘,在高台開演說會宣告。鳴鐘,會員下堂,各赴本部饌堂内午餐。此時饌堂,台前台後,都用奇花異卉,堆成總支各部的山形。食桌通换琉璃面,中儲淸水,養著本部所產小種的水族。餐畢,就堂少息。聞砲,又陸續來堂,繞堦而北。迎面一重高坡,歷坡而上,將及山腰。萬餘畝大坪,磊石作基,凡高一百餘丈,面面有堦,凡五百餘級。級盡處,便是這座高台。柱棟頂礎,窗槅欄杆,盡係純鋼。社長見會員已齊,扭動機括,窗户都抽上屋頂。向北遥望大洋中,混茫接天,浩瀚無涯。南望則有山有峯,浮雲蔽虧,時隱時現。東望則平原曠野中,時有炊烟,自林薄出。西望則見桅牆千數枝,環來海往,倐捷如電閃,倐迅如鳥飛,知是本社海部的分隊。閣中上下左右,花枝纏繞前後。社旗飄拂,椅桌安排妥貼。 會員入坐,議長潘九郎亦即上壇就位。對衆致禮,徐徐開言道: “今日爲本社慶賀十年的會期,本社的歷史、本社的地理,當爲諸君一言:回溯十年以前,探險艦隊以生活的目的出尋新地,其時同志已有萬餘人。雖無形式的會社, 神上已隱隱團結。迨行近發見這塊新地,我萬餘同志見區域廣大,地力富厚,不忍以爲私有。然三年之内,尚只我萬餘人。因欲避政治上、經濟上、宗敎上種種的競爭,首先採用社會黨中均產的主義,聯成均產會社,破除貧富的堦。所有各種宗敎的儀式,也一律廢棄。無所謂之信仰,亦無所謂之忌嫉。所有各種政府官僚的名詞,會社中本無所用。若男若女,若老若幼,執業的 觕,各視材力。却無所謂之資格,亦無所謂之貴賤,凡爲會員,一律平等。迨後同志,來者日多,本社規模日廓,覺僅僅均產兩字不足以包括一切,纔改名爲共同會社。成社四年後,北之亞洲,東之歐洲,西之美洲,各洲之上,羣相來會。視前尤爲繁昌。覺僅僅共同兩字,又不足以賅括,纔改爲大同會社。社中 社長一,全社會員 接選舉,男女皆可被選。社長又 評議、幹事、會計三部每部各分子部,部員亦由會員 接選舉,與社長皆一年一易。惟幹事部中,海陸兩部的隊長,如全社合意、可以聯至三年。計立社至今,社長凡易九人。這是本社的歷史。本社全部在南緯八十一度,地形東西則長,南北則狹。故東西兩支部各有一百分社,南北祇各有六十分社。總社在中,稍偏東。凡分社一百八十處,物產、海陸均富。製造廠則除特別數種,凡關尋常日用者,總社支社皆只一所。學校專門、高等,全社凡各五所。中學、師範學,得五百所。小學、幼稚園,合得五千所。道路平原,得十之七。山嶺,得十之三。以江海四通,往來利便,故全社四周,祇砌一條通行馬車的車道,專便陸部、礦部會員的出入。終年夏無酷暑,尚無嚴寒。平均温度在五十度有零。這便是本社的地理。諸君呵,諸君,初志誰不因飢寒憔悴,困頓挫辱,纔激發奮起的麽?今日得能安居樂業,不是靠著自己的能力,也不是靠著別人安排,正是靠著造物主的鴻恩大澤。既然人人都靠造物主的恩澤,自今以往,第一要緊,不要把種族界限在心窩裏留的一絲半點。爾無我詐,我無爾虞。大同會社庶幾可以永永存立,不致有破壞的日子。” 在坐聽者,人人拍掌,潘九郎鞠躬下壇,隨有一人從後也上了壇,尚未啓口,忽有電信從口外傳進,知又有同志到來。 [book_title]第九回 題往事壯士感餘生 述舊聞遺黎揮痛淚 潘九郎說明大同會社成立的各事,隨即下壇。就有一人隨上,正未啟齒,忽口外傳電報告:又有同志到來。陸部中會員,即時出台,趕到碼頭,招待所來同志。又是何人?姑且慢表。 却說潘九郎演畢,就有一人隨後上演壇,一手脱帽,一手扶桌,慢慢的說道: “諸君呵,諸君,知僕爲何人?僕乃腥風血雨、硝烟槍林、前仆後繼、萬死一生,菲律賓中之一人。咳!諸君呵,凡爲人類,誰不樂生?豈我菲律賓人獨樂死麽?咳。诸君呵,凡爲人類,誰不愛國?豈我菲律賓人獨以國爲仇麽?既知生之可樂,知國之可愛,猶甘死如飴,與仇爲緣。遂至舉世僇辱,莫我哀矜。諸君亦知其故麽?咳!諸君,諸君,我菲律賓於九世紀前固儼自主之國,不自深慮拱手屬之他人。飲恨忍辱,垂三百年,始倔起,以與虐我者抗。一夫倡呼,萬衆響應,是我大統領,阿朶納第一之所爲也。累敗累戰,益挫益勇,我父老兄弟,鋒鏑疲筋骨,原野塗膏血。瀕死即亡,幾不知其若干人,而虐我者,亦稍稍倦矣。會有後援,陰說我前統領阿朶納第一,曰:以自由主義立國者,視自由若國民之生命。與自由爲敵者,即我自由國民之仇。 盡力唯君之命是聽。諸君呵,諸君呵!十八世紀以來,新興之强國,如德意志則以鐵血,如意大利則以外交,如日本則以武士道,其以自由之故,戰又以自由之故。不求而得自由民之助,奮脱羈軛,銳破束縛,解顰蹙爲喜笑,易呻吟爲歡呼,則唯北美合衆國庶足當此。諸君呵,諸君呵!此第前八世紀,人道未盡滅,天理未盡喪,故猶有義舉,爲世衿序。後此列强,日日言文明,日日言道德,其實則以兼弱攻昧,取亂侮亡爲職志,自蹈於野蠻,自陷於罪惡,而不以爲忌。然我前統領阿朶納第一,惟愛自由之深,故信自由之民之深。驟聞甘言,心以爲喜,與深相約,又得一紙之证憑,益不疑其有他。咳!諸君,諸君呵!一國之民,不能自立依賴他人。以望成事,本萬分一無僥倖。又益以欣羡敬慕,不暇 虞者,與梟雄刻深之徒,握手把臂於一室。退狼進虎,其何能免?然我前統領阿朶納第一,唯愛自由之深,故信自由之民之深。號召儕輩於瘡痍疾疲中,奮飛銳進,以三月之短期,盡驅前之虐我者出於菲律賓。所猶未爲乾凈土者,祗首府之一部。諸君呵,諸君呵!我菲律賓之國民,當時之喜可知。我菲律賓前統領阿朶納第一,當時之喜可知。組織政府,建設新國,條理粗具,基礎固猶未定。乃吐滿腔之熱腸,掬同病之痛淚,不哀自任,爲我菲律賓國民自由之後勁者。一轉瞬間,即奪我菲律賓國民之自由,永永萬劫,爲奴爲隸,應牛應馬。咳!諸君呵,諸君呵!我無國何所愛,無生何所樂?我飲恨忍辱,又垂五百年有餘再奮起,以與侮我者抗。一夫唱呼,萬夫響應。則我前統領阿朶納第二之所爲也。風何腥,我菲律[賓]國民其爲自由吸之。雨何血,我菲律[賓]民其爲自由飲之。烟何硝,我菲律[賓]國民其爲自由藉之。槍何林,我菲律賓國民其爲自由枕之。然後之侮我者,其盤據已深,其根蒂已固,轉戰及三十年,卒不能動其毫毛。而我父老兄弟,鋒鏑疲筋骨,原野塗膏血,瀕死即亡,又不知其若干人。前統領阿朶納不忍復爲堦下囚,以重辱國民,不忍復爲軍中俘,以重辱自由之身。於戰之末期,舉火自焚。咳,諸君呵!諸君呵!我菲律賓國民,其甘心永永萬劫爲奴爲隸、應牛應馬麽?有一毫之氣力未亡,有一絲之靈魂未盡,我父老兄弟脱韁索抉綱羅之心,終不得死。前者斷脰,後者裂胸,此焉撤手,彼焉接踵。百年之間,蓋未一日或已。諸君呵,諸君呵!我菲律賓以如是之壯志,以如是之决心,即不望建設新國,組織政府,猶有如前統領阿朶納第二之昨日。或者保據一二部藉得延長時期,與相抗衡,猶所謂不幸中之幸事。咳!諸君呵,諸君呵!即此一線之希冀,未嘗或遂。而我如燃如沸,如狂如醉,愛菲律賓爭菲律賓之國民,以血數點,印菲律賓之泥中,以淚數行,刻我後死者之腦中,而遂瞑然長逝。然而後死之菲律賓之國民,寥寥可數。知益不足與敵,男婦老弱,乃相率行遯,獲爲本社所留。今計離我菲律賓又已七年矣。此七年中景象若何,政治若何,與我菲律賓之國民無關,僕亦不復措懷。回首當年一著之誤,致全局决裂。經八百年之久,不復得可收捨。諸君呵,諸君呵!我言之有餘痛,思之猶寒心。諸君能知其故麽?大同主義,與帝國主義不相容。我不謀人,不能謂人亦不謀我。我不忌人,不能謂人亦不忌我。新造之會社,氣力之勝菲律[賓]者有幾?靈魂之勝菲律賓者有幾?欲無蹈菲律賓之覆轍,亦無他術,唯恃我社員中父老伯叔兄弟姊妹,抱定大同两字,爲我鐵骨,爲我鋼脊,無懷貳志,無惑歧說,並力一致,以收容同主義者,以抵抗異主義者。庶幾全石可消,我大同不可消。日月可蝕,我大同不可蝕。山川可崩潰,我大同不可崩潰。” 言至此,一片拍掌聲,比春雷還響十倍。其人却已下壇了。原来此會,連開三日,每日黎明開會,晡時閉會。當日又奏三次軍樂,齊唱三次大同歌,大砲三作,又在槍庫各取槍枝,海陸兩部全社會員合操一次,方始回家的回家,回賓館的回賓館。各家張燈結綵,各館饌堂内酒肴紛陳,笑語雜沓。子夜撤席,散歸就寢。 初六早晨,餐方罷,即聞砲聲陸陸續續。又進議事堂,行了開會禮。隨到後面的高台,鐘響處,即有一人登台,鳴鳴咽咽,悲悲切切,帶著哭聲說道: “諸君呵!菲律賓之慘狀,諸君固已盡知,我越裳呢?菲律賓之奇禍,諸君固已盡聞。我越裳呢?咳!諸君呵,諸君呵!國不可無民,民亦不可無國。國民兩字,在鳥如比翼,在花枝如連理。一時一刻,不能分離。不然國爲無民之國,民爲無國之民。咳!諸君呵,諸君呵!無國之民,諸君固知其解矣。無民之國,諸君亦知其解麽?一國有一國之民,其民既已無國,其國安得有民?不見列國每失一地,輿圖上即换一當顏色麽?顏色既换,國與民自兩無所附。咳!我越裳,今日已無其國,我越裳,今日已無其國之民。靦顏色羞,猶復說越裳,稱越裳,其無恥孰如我?其無心肝孰如我?雖然,我不稱越裳,我將何稱?我不說越裳,我將何說?我眞萬不得已呵!咳!我越裳,失民亡國,也不過弱小的通例。何以所受之禍,獨劇於其他?何以所遭之慘,獨烈於其他?何以二十六萬方里内,五十兆之民,皆朝不知有夕,暮不知有晨,日日在生,實日日待死?咳!諸君,諸君!我知諸君,聞此眥且裂、髮且豎,血且涌、手且戟,狂喝劇駡曰:爾越裳之民之無恥,爾越裳之民之無心肝,爾越裳之國其何不忘!諸君之喝之駡,我越裳之國之民,雖萬死不敢辭。咳!我越裳之國之民,亦萬死不敢認。諸君亦知我越裳與國俱死,不與敵俱生。固人人皆有此心,皆抱此願麽?有此心,有不願卒無救於越裳之亡。又且落落寞寞,令舉世界舉地球舉人種,皆若忘有越裳之一國者。咳!諸君呵!咳!諸君呵!我越裳所受之禍,遂劇至此,所遭之慘,遂烈至此。” 這時,台上只有痛哭,台下只有彈淚聲。半晌,又聽說道: “我越裳之民,自失國以來,凡非一户眷屬,敢有四人集於一室,緹騎至且被逮。咳!諸君!諸君!亦聞有一人一騎,能復一國的麽?既自古無聞,並四人聚語而不得。咳!諸君,諸君!我越裳之民,雖欲與國俱死,不與敵俱生,其何能得?咳!諸君呵,諸君呵!世界之上,地球之表,人種之間,其以弱且小而爲强且大所覬覦者,何限我越裳?先民有言,凡爲國民,有恫國之逮亡者,當於未亡之前,求所以自存。不能於既亡之後,謀所以自立,正爲是故呀!我爲此言,我知諸君又將眥且裂、髮且豎、血且涌、手且戟,狂喝劇駡曰:爾越裳之民,有空論,無實事。爾越裳之民,其無恥!爾越裳之民,其無心肝!爾越裳之國,其何不亡!諸君之喝之駡我越裳之民,雖萬死不敢辭。咳!我越裳之民,亦萬死不敢認。諸君亦知我越裳與國俱死,不與敵俱生,固人人有此心,人人抱此願麽?既有此心,既抱此願,安得遂無實事,特卒無救於亡。咳!諸君呵,諸君呵!我越裳之民,所不能告無罪於國者,就爲謀之不早罷了。若說當時席藁枕戈,誓死捐生者,何嘗無人?然而一人舉義,全族被僇,甚且株及隣保。白骨狼藉,碧血模糊,紅淚晨墮,靑燐夜嗥。咳!諸君呵,諸君呵!我越裳之民之爲國而死者,蓋不其幾千萬人。豈無一二爲鷹爲狐,君俘社屋,鳥盡弓藏,束縛魚肉,與常奴等怨毒綦甚,謀洩於外,兵機事不密,火僇者百數。咳!諸君呵,諸君呵!我越裳之民之與國俱死,不與敵俱生。既人人有此心,既人人抱此願。甯復畏死。甯復畏死,乃手不病而麻,足不繩而縛,宛轉呼號於苛政重税之下。有仆無起,有僵無奮,遂使此數百年中落落寞寞,舉世界、舉地球、舉人種皆若忘有越裳之一國者。我知諸君,又將眥且裂、發且豎、血且涌、手且戟,狂喝劇駡曰:爾越裳之民之無恥,爾越裳之民之無心肝,爾越裳之國其何不忘!諸君之喝之駡我越裳之民,雖萬死不敢辭。咳!我越裳之民,雖萬死,猶望諸君之哀憐之。諸君亦知我越裳之民,自亡國以來,羣聚不得及四人矣。豈知以海禁之嚴,有私越境者,罪且死,减等亦錮!諸君,諸君!菲律賓之亡,其前統領猶得出謀,後援於敗,雖事終敗終。其俯仰之間,較我越裳之民,猶自從容。天乎,人乎?人乎,天乎?我越裳之民何辜!而所受之禍之劇。我越裳之民何不幸!而所遭之慘之烈如是。咳!諸君呵,諸君呵!我越裳之遺民,萬不料有今日,得與諸君會合於無掛無罣、無障無忌之地。是諸君之惠我,是大同之惠我!諸君之間,或有不詳其事者,敢更爲諸君一言。我越裳之遺民,所以得與諸君會合於此無掛無碍、無障無忌之地,固改裝易冒諸君之籍,而後來此。是諸君之惠我,是大同之惠我。繼自今願從諸君後,爲大同盡。” 言畢,鞠躬捨帽下壇。 又有一人隨上,也是鳴鳴咽咽,悲悲切切說道:“咳!諸君呵!禍之劇,豈獨越裳呵!咳!諸君呵!慘之烈,豈獨越裳呵!” [book_title]第十回 籍異東西兩地忽爲同命鳥 疆連歐亞一朝竟作可憐虫 越裳人演畢下壇,又有一人隨上,也是鳴鳴咽咽、悲悲切切說道: “咳!諸君呵!禍之劇,豈獨越裳!我緬甸呢?咳!諸君呵!慘之烈,豈獨越裳?我緬甸呢?咳!諸君呵,諸君!聞我此言,必謂我緬甸之民,亦如菲律賓父死子繼,兄仆弟起,始終與虐我侮我者抗。必謂我緬甸之民,亦如越裳,與國俱死,不與敵俱生,身污而心自潔,體魄辱而靈魂自榮。諸君而無是想,我緬甸之民,不敢怨諸君而有此想,咳!諸君之視我緬甸之民,未免過高哩!我爲此言,我知諸君必嗤以鼻、怒以目,曰:爾缅甸亡國之賤奴,乃敢自侮其民。諸君之嗤、諸君之怒,我受之誠甘。豈獨受之甘,我且自認之不敢辭。何也?我緬甸之民,固亡國之賤奴也。咳!諸君呵,諸君呵!我緬甸之民,豈無面目,豈無心肝?忽自居爲亡國之賤奴,而甘之。至自認爲亡國之賤奴,而不敢辭。天下之可悲孰悲於是!天下之可慘孰慘於是!諸君如以爲疑,僕且告諸君以僕之先人。夫僕之先人,固緬甸之王族。黍離麥秀,往復於懷,欎欎者數年,忍無可忍,乃舉義旗、謀恢復,號召國民。無應者,乃號召其親戚故舊。使亦如國民觀望却步,僕先人亦何能强?乃其言曰:衣食有餘,可耳。汝舉義,將破我等衣食。破我等衣食,我等且殺汝。咳!諸君呵,諸君呵!亡國之民,而遂如是。僕今言之自醜,僕今思之猶欎抑哀恫。而疑造物主之生人,何於我緬甸似有獨異者!雖然,僕决不敢怨造物主,僕獨自怨。僕何以自怨?僕憶我先人,舉事不成,殉之以身。遂自高曾以逮於我父,寄 於外,獨身返國,爲國流血,垂數世紀未有間。雖以同志之少且弱,與仇之多且强。事卒無成,而我祖我父,光明俊偉之心,慷慨激昂之志,當爲世所共諒。獨僕以不肖不能繼承先志,致於諸君前,不能不俯首引罪,自認爲亡國之賤奴。咳!諸君呵,諸君呵!我緬甸之民,既懨懨若生氣之久絕,僕之一身又無以激厲之、鼓舞之,僅僅以出奔避地,偷旦夕之生。咳!諸君呵,諸君呵!如僕等輩,我大同中豈復有第二人?我大同中,豈復有第二人而猶容僕蠶於其間者,諸君之意,豈不欲以僕一人爲大同全體之社員戒?大同全體之社員,既知地球之上,人類之間,有如我緬甸之民,又豈不用以爲前鑒?僕淚枯矣,僕血凉矣,僕心死矣,猶有一線未絕者,祝我大同之光輝,如日輪之普照世界,望我大同之勢力,如地球之容納萬類。” 剛轉得背哩,已有人接著説道: “亡國亡國,恢復恢復。凡爲有血,凡爲有液,凡爲有識,凡爲有知,誰不作此想,誰不有此心!所處的地位,所遭之境遇,有難有易,有順有逆。易者,順者,都已成功而去。剩的難者,逆者,今日乃相聚於此社此台。遞相慰、遞相訴。咳!諸君呵!豈非我波蘭人之幸?咳!諸君呵!豈非我波蘭人之不幸?諸君聞此言,或疑我波蘭人,有離心於大同。其實大同主義,爲我波蘭人心醉夢想。今日乃始得見,今日乃始得棲息於無思無慮、無虞無詐之鄕。回首當年,所處之難,所遭之逆,爲世界亡國有一無二之標本。我波蘭人之不幸,豈菲律賓之比?我波蘭之不幸,豈越裳之比?我波蘭之不幸,豈緬甸之比?咳!諸君呵!咳!諸君呵!我波蘭先之所以亡,諸君固能道其詳。自波蘭之亡,我波蘭之國民,累年經歷層見疊出之奇災異變,諸君亦能知其大略。獨有一層,我波蘭愛國之靈魂,巨砲不能滅,快槍不能擊,裂彈不能炸,不爲不决,不爲不堅。亡國以來,我父老、我兄弟、我姊妹,銜淚飲血,飛書傳檄,以哀號呼援於鄕里,鄕里之間亦復銜淚飲血,雲集而響應。義旅四合,銳師奮起,卒挫折屈辱,蜷伏蝟伏,以聽命於仇敵。咳!諸君呵!咳!諸君呵!豈我波蘭之國民,心長而慮淺,氣豪而勇不足麽?咳!諸君呵!咳!諸君呵!如菲律賓,如越裳,如緬甸,皆被滅於一國。我波蘭則爲三國所滅。我波蘭之義旗豎於甲國,乙國不必遂助甲國,而其目已若有刺,而其喉已若有鯁,不拔而去之,其心决無以安。故聞我之敗,則窃窃然以爲喜。聞我之勝,則又窃窃然以爲懼。而陰謀所以沮我壓我,由乙推之甲,如是,由甲推之丙,亦無不如是。咳!諸君呵!咳!諸君呵!强權之盛,公理之亡,人類之不幸,豈獨波蘭?又豈有如波蘭至萬不已?扶我父老,挈我兄弟,携我姊妹妻子,別我至寶至貴之波蘭,離我至親至愛之波蘭。惘惘而出,悵悵何之。咳!諸君呵!咳!諸君呵!皮骨殆盡,血肉皆枯,知前途之絕望,將借東海之水,西海之水,南海北海,以捲我屍,以裂我體。而不意與本社遇,固非我波蘭人初意所及料,初志所及望,繼自今有生一日,誓爲大同盡,後死一日,誓爲大同死。諸君呵!其我友呵!大同呵!其我國呵!其皆我所至寶至貴至親至愛者呵!” 言既畢,已届操時。大衆遂依舊上操場。 至午饍後,再開演說。望台上又换了一人。只聽說道: “咳!諸君呵!今日我大同會社之兄弟,今日我大同會社之姊妹,亡國之民,不居强半麽?咳!世所謂文明之强國,其在國與國之交涉間,不有所謂公法麽?公法不滅人之國,不乘人之危,何爲而有波蘭?何爲而有越裳?何爲而有緬甸?又何爲而有菲律賓?咳!諸君呵!咳!諸君呵!文明之强國,日日以假面示人,實日日以眞相示人。彼所認爲野蠻者,其國既小,其勢又小。雖心知之,而口不敢言之。雖口言之,而身且不得自主之。如波蘭,如越裳,如緬甸,如菲律賓,其國固已不存,志士雖不憚死,而死必與緣。仁人雖不愛生,而生已與相背。是亦無可奈何的了。若我土耳其,不明明尚有國在麽?地跨歐亞非,不謂之小。人亦合歐亞非之諸種,不謂之少。咳!諸君呵!咳!諸君呵!諸君之意,豈不謂我土耳其,既有國在,地如是大,人口如是衆,不能陵人,當不至受人陵,不能侮人,當不至受人侮。萬不可以波蘭觀,萬不可以越裳觀,萬不可以緬甸觀,萬不可以菲律賓觀麽?咳!諸君呵!咳!諸君呵!以理論言,固當若是。以事實言,乃竟大謬不然。諸君!諸君!我土耳其之土地,自與强俄遇,一戰、再戰、三戰、四戰,亘數百戰未已。假使每戰輒北,則喪師失地,無可奈何。雖不甘心,誠非得已。然疆場之間,一彼一此,一進一退,我土耳其非必遽爲城下之盟,何以披覽輿圖,東蹙百里,西割千里,南喪一舊藩,北即興數新國。已非復開國之舊。咳!諸君呵!咳!諸君呵!一國之興亡成敗,祗可一國之國民任之。若國民不足任,旦旦引領曰:誰某其助我?又夕夕乞哀曰:誰某其助我?是則國民之資格喪,國家之資格亦喪。資格既喪,是爲弱肉强食之權輿,得之甲者,必失之乙甚。且失之乙者,仍不能得之於甲。是爲蹙地喪邦之嚆矢。咳!諸君呵!不意我土耳[其]竟坐此病。咳!諸君呵!不幸我土耳其遂受此病。諸君,諸君!自我土耳其之與强俄遇也,近隣助我,遠隣亦助我。皆若與我暱,而惟强俄是敵。助者,或以强硬之軍隊,或以機巧之外交。皆若與我親,而唯强俄是仇。咳!諸君呵!咳!諸君呵!我土耳其,初見近隣遠隣之助,我以爲其眞於我有恩,而頂禮之,而供奉之,而崇拜之。舉國上下,蒙蒙昧昧,蓋無一人能窺見助我者之用心。機事驟變,相顧駭愕。” 旋又握拳怒目,憤憤不能自制。 “然而熟慮深思,一土耳其敵一强俄,或能自保。一土耳其乃敵無數强俄,其何能克?於是引袂掩面,舉袖嚙齒,聽敵之所爲,且聽助我者之所爲。彼曰:某地宜爲某有。我則取其地之版籍贈之。彼曰:某島宜令某代守。我則劃其島之要塞夷地,一一獻之。咳!諸君呵!咳!諸君呵!我土耳其,非舉世所謂泱泱之國麽?如前云云者,乃累見不一見。譬如象見屠其塊肉,象固不知有疼,自首至尾,自胸腹以至四足,屠之殆遍。象雖大且强,不死亦僵。固萬萬無可幸免者。咳!諸君呵!咳!諸君呵!三數强國,魚我肉我,我已難堪。而又贈我一極可憐極可賤之名稱,其名何名?名曰病夫。咳!諸君呵!咳!諸君呵!道德之文明,我土耳其不自足,彼三數强國,亦何足以當之?若器械之文明,彼三數强國誠美且備,我土耳其亦庶幾有其形似。雖然,道德之文明,乃眞文明。器械之文明,乃僞文明。眞文明不足,而徒以僞文明詡詡然自矜。自居爲壯夫,而目人爲病夫。諸君!諸君!文明之眞假,以道德器械爲斷。若壯夫與病夫之分別,則不妨以體力爲斷。諸君!諸君!如以體力論,我土耳其人,非自誇,未必遂遜於三數强國。乃竟蒙此名者。諸君!諸君!獸與獸相吞噬,張口磨牙, 前搏擊。不知所謂計較,國與國相兼並,既利其實,又避其名。乃輾轉遷避,巧搆名稱。一若此國之眞有病,而必煩彼國之代爲救治者。咳!諸君呵!咳!諸君呵!世界之蒙病夫之名者,不止我土耳其。我土耳其既若是,非土耳又將奈何?諸君必能自辨之。僕於此,猶有一言,欲爲諸君道者,如菲律賓,如越裳,如緬甸,如波蘭,所受之害,皆政治上影響之所及。從文言則曰帝國,從俚言則曰野心。若我土耳其,則政治之影響猶小,而宗敎之影響乃大。諸君試觀我歷史,甯有一次之戰役不從宗敎始麽?我土耳其之國民,不敢自諱爲無一二罪。然一溯我土耳其人,所以屢懲屢犯,無所顧忌之原因,則每不自我土耳其人始。而皆忍無可忍,耐無可耐,始冒死而一洩其所蓄積之怨毒。而後患遂不及慮。咳!諸君呵!咳!諸君呵!諸君之中,何嘗無與我土耳其同病者?我土耳其既若是,非土耳其將奈何?東望淋浪,西望黯淡。僕所爲悲從中來,泣不自禁。十年夜枕淚痕,無一夕乾。咳!諸君呵!咳!諸君呵!我知諸君中,亦必有若僕所爲者,而今乃幸得與天之下,地之下,一切伯叔,一切兄弟,一切姊妹,無經濟,無宗敎,無種族,一切平等。僕心滋慰,諸君其滋慰。” 忽而婉轉,忽而激昂,忽而悲憤說了一大篇,方始下壇。其時大衆都在欷嘘嘆息,又聽有人說道:“咳!土耳其!咳!土耳其!非所謂名存實亡麽?” [book_title]第十一回 夜夜游魂到東海 年年濁浪打西洲 土耳其人在壇上,忽而婉轉,忽而激昂,忽而悲憤,說了一大篇,方始下壇。其時大衆都在欷嘘嘆息。又聽有人說道:“咳!土耳其!咳!土耳其!非所謂名存實亡麽?”頓時台下四周聽著這四字,人人耳膜忽爲之震,眼輪忽爲之動,腦筋忽爲之痠。寂寂悄悄,側耳傾聽。果然接著說道: “咳!諸君呵!何爲名存,其國固未改也?何謂實亡,其權則盡失也?大凡國之有權,如樹之有幹,幹搖則枝葉雖榮,不久即萎。如山之有骨,骨動則岩石雖固,不久即崩。如人之有血液,血液絕則四肢雖能行動,不久即死。树無幹則萎,山無骨則崩,人無血液則死。國無權則雖存必亡。咳!諸君呵!咳!諸君呵!諸君勿問其爲敎育權,勿問其爲實業權,勿問其爲軍權,勿問其刑權,勿問其財權,勿問其爲外交權。凡此種種,又有未及詳者。有一或失,即足以亡國。咳!諸君呵!咳!諸君呵!凡此種種,與所未及詳者。固皆未涉土地權,然以凡此種種,與所未及詳者,皆與土地有密接之關係。有一或失,即足以亡國。况乎一而再,再而三,三而四,遞推遞廣,遞演遞劇,以至於盡。咳!諸君呵!咳!諸君呵!土地固我所有,環顧土地之上,何者爲我所有?我履此土,將即吞此土乎?我枕此地,將即嚥此地乎?諸君,諸君!皆有意有識,爲高等物之人類。勿問其血爲熱,勿問其血爲凉,如聞此言,必凡期期以爲不可。咳!諸君呵!僕向者以爲惟弱者與强者、小者與大者相遇相競於帝國主義之漩渦,乃得演此無形慘酷之惡現象,若强者與强者、大者與大者,其機智相若,其勇力相若。此攻彼守,彼退此進,必相持而不相下。乃土耳其之名固存,乃土耳其之實遂亡。咳!諸君呵!咳!諸君呵!土耳其非所謂强且大者麽?强且大者,逼於多數之强者,介於多數之大者,尚不足以自保。咳!諸君呵!强且大者,且若是,弱且小者,將奈何?咳!諸君呵!强且大,如土耳其尚若是,弱且小,如我朝鮮將奈何?咳!諸君呵!我朝鮮,自先君箕子,至於今,數千年成敗治亂之成跡,不出一國。雖名義上不得爲完全之自主,而事實上則猶儼然獨立之王國。諸君,諸君!其皆熟聞深覩,無待僕之嘵嘵。咳!僕今日欲泣,何爲而無淚?欲聲,何爲而無音?欲視,何爲而無明?欲聽,何爲而無聰?欲運動,而無手足。咳!諸君呵!咳!諸君呵!名義上自主,事實上已不成爲獨立。蓋我朝鮮權之盡喪,而國之空存,爲郡爲 ,行且將至。一如曩者之琉球。咳!諸君呵!咳!諸君呵!恃人之深者,每受人之欺。信人之過者,每受人之侮。依人之甚者,每受人之辱。我朝鮮於此,蓋不得謂無罪。然我朝鮮之國民,猶耿耿不能自釋以至於今。咳!諸君呵!咳!諸君呵!以朝鮮之弱,有强者欲遂滅之,以自廣其封域。我朝鮮祗自哀,不敢向之乞哀。以朝鮮之小,有大者欲遂兼之,以自 其勢力。我朝鮮祗自怨,不敢以之怨人。咳!諸君呵!咳!諸君呵!萬不料大聲疾呼,明立誓約,尊重我自主者,乃奪我之自主。尊重我獨立者,乃奪我之獨立。諸君!諸君!是豈獨我朝鮮不及料?即諸君代我朝鮮計,殆亦先時不及料。豈獨我朝鮮不免怨?即諸君代我朝鮮計,殆亦後時不免怨。咳!諸君呵!哀乎!哀乎!我朝鮮,當時祗哀於心,不敢哀於面。咳!諸君呵!怨乎!怨乎!我朝鮮當時祗怨於喉,而不敢怨於口。咳!諸君呵!咳!諸君呵!我朝鮮,不敢爲波蘭。我朝鮮,不能爲菲律賓。我朝鮮,不欲爲緬甸萬分之一形。似其與越裳爲近。諸君呵,諸君呵!我朝鮮有耳有目,有手有足,有腦筯,何遂不若人。悲憑陵之悲,急宗國之急,銳然自拔於草澤中,在我則爲義兵,在人則爲叛徒。諸君!諸君!古今萬國興亡之際,於此已有通例。我朝鮮何獨以之爲憂?我朝鮮之國民,猶耿耿不能自釋,以至於今者。一二宗臣,不忍目覩宗社之淪胥,自顧才智又不足興大舉而謀恢復。萬不得已,以避地爲自存之計,即視之爲有異圖。伺踪覷跡,務得之而後甘心。而我朝鮮之宗臣,乃卒不得脱於虎狼之手。咳!諸君呵!咳!諸君呵!令今之墟人社屋人稷者,易地以處。有如是之臣民,方將哀之傷之。乃我朝鮮之國民,我朝鮮之宗臣,乃遂不免大僇。咳!諸君呵!咳!諸君呵!世界之間,地球之表,何處有天理?惟有强權。何處有公法?惟有强權。是豈一二弱小不幸?實人類之大不幸。今得有大同會社,盡反世界之間,地球之上,一切强大之所爲,獨以天理標示衆生。計大衆之公益,而不計個人之私利。豈獨我朝鮮人之幸?實我全體社員之幸。又豈獨我全體社員之幸?實全世界、全地球人類之幸。” 此時土耳其人、朝鮮人兩次演說,歷時甚久。又到出操時候,操畢暫時閉會。當夜二更後,聽窗外蕭蕭淅淅的聲音,忽然下起雨來。會社衆人,屈指明日爲慶賀的末日。天公不做美,竟不肯放三日 光,圓滿社中的美景良辰、賞心樂事。人人意中都覺有些懊惱。輾轉伏枕,不能成寐。將近五更,方始朦朧睡去。一覺醒來,覺有萬千奇彩,射入帳中。纔見琉璃窗外,一輪紅日高掛天空。周圍的雲,有靑有紫,如霞如虹,矞兮爛兮,糺兮縵兮。人人拍手喜道:“這不是五色雲麽!這不是五色雲麽!”急急披衣離床,梳洗方畢,聽鐘聲齊赴饌堂晨餐。街頭道上,點水不存,絕不似滑澾泥塗,繭人雙足。相見之際,互相稱頌。漸聞砲聲,又會齊,來到議事堂内。 開會禮畢,齊到堂後高台,引領四望。峯頭遠樹,稻花齊開,仿佛琥珀塗梳,燕支綴頬,分外又嬌又艷。海面南風初吹,澄波微縐,太陽光線化作千點萬點的金星,若搖若蕩,尤令人心曠神怡,眉軒色喜。正在徘徊顧盼,銅鐘三響。壇上又有人說道: “咳!諸君呵!諸君呵!政治之爭,宗敎之爭,權族之爭,土地之爭,致亡人國,致蹙人生。固然其不免罪惡。咳!從我猶太人目所見,是猶其淺者。咳!從我猶太人心所思,是猶其小者。諸君聞此,或不免疑我猶太之目,更毒於世界之强國,我猶太人之心,更很於地球之大邦。 目疾視曰:爾猶太人,幸無國,不然則地球世界人類之禍,將更劇更烈。咳!諸君呵!我猶太人方自恤之不暇,安能圖人?咳!諸君呵!我猶太人方自救之不及,安忍傷人?咳!諸君呵!咳!諸君呵!地球世界人類之間,無國之民誠不止猶太人,問:有古似猶太人者麽?僕知諸君凡舉無國之民之種類,必曰襃然居首,惟爾猶太人。咳!我猶太人既居無國之民之首,安有土地,無土地?安有政治,無政治?則雖有種族,爲極卑賤之古種。雖有宗敎,爲極無勢力之宗敎。若是則宜爲人憐,而萬不至爲人忌。咳!諸君呵!咳!諸君呵!哀者什二三,忌者乃什八九。而此什中之二三,又大都皆我猶太人之同種。諸君!諸君!如菲律賓,如越裳,如緬甸,如波蘭,如土耳其,如朝鮮,今所聚於此者,諸君既聞其言,而哀之。我猶太人之苦况,我猶太人之慘壯,諸君其得聞之?諸君其得知之?咳!僕知諸君,必且咽失聲,淚承睫,西北向而嘆息曰:爾猶太人,其波蘭之小影。爾猶太人,其波蘭人之代形。不然所遭之慘酷,一何相似?不然所遇之殘暴,一何相似?諸君!諸君!波蘭惟不忍心其國之亡,騈死疊亡,固爲恢復之代價。僕知波蘭人,必不悔,僕信波蘭人,必不怨。豈獨我猶太人知之,諸君亦必知之。豈獨我猶太人信之,諸君亦必信之。若我猶太人者,咳!諸君呵!咳!諸君呵!眼不出錐刀,計較不離錙銖,惟欲乘時射利,以遺子孫,娱妻 ,此外又復何望?諸君!諸君!我猶太人,於世界之一切權,所有者唯財,固足以雄視一世。然非必穴窖而藏,窒塞一切有益之事業,而皆散在市場。聽人資爲母金,我猶太人於其間,聊謀什一之利,撫心自問,亦可謂與世無妬,與人無嫉。我猶太人,或者蒙此,差可自安。咳!諸君呵!天下事每出常理之外。咳!諸君呵!惟每出常理之外,故又每出常慮之外。我猶太人所遭慘酷,多相似於波蘭。我猶太人所遇之殘暴,多相似於波蘭。此猶出之以惡我猶太人,以憎我猶太人,人世知名人。我猶太人,欲免不得免,欲避不得避,則且低頭忍氣,束手就縛,坐待其誅夷,坐聽其折辱。咳!諸君呵!咳!諸君呵!誠不意以尊重自由,尊重獨立者,何惡於我猶太人,而不許其自由?何憎於我猶太人,而不許之平等?諸君!諸君!人種之中,有所謂華人者,曩有商於西印度洋者。聚族而處,合室而居,沁沁俔俔,一切唯地主之命。一旦其所居之室,盡爲地主所火,多至五千餘家。問地主所以火之故,則曰:爲防疫。咳!諸君呵!咳!諸君呵!疫之傳染,誠傳染自華人,雖無理,猶有名,如曰防云乎爾。則是疫之未至,先使此五千餘家之華人,以露爲處,以野爲宿。諸君!諸君!我猶太人,當時誰不爲華人哀?諸君!諸君!我猶太人,其後將不暇爲華人哀。行且自哀。諸君聞此,或者以爲狐死兔悲,物傷其類。我猶太人其若是?咳!諸君呵!咳!諸君呵!我猶太人之自哀,蓋眞有足自哀者,無名之火,以燬華人居,無 之鈎鐮,又以毁我猶太人居。官吏率兵來鎭壓,不得擎槍四射。或死或傷,又皆我猶太人。咳!諸君呵!咳!諸君呵!我猶太人至此,蓋不獨似波蘭,又甚似華人,何能不哀?雖然我猶太之與波蘭,固皆無國之民,即菲律賓,即越裳,即緬甸,即朝鮮,自十九世紀後先後失國。遭遇之不幸,猶固其所。若土耳其者,割地而已,喪權而已。其民旅行於外,人固指目之曰:此土耳其人。其人亦自矜重曰:我土耳其人。僕獨不解,問實雖喪,有若朝鮮,有若土耳其。問名,則在猶勝菲律賓,猶勝越裳,猶勝緬甸。而非波蘭及我猶太所敢望。乃人欲唾則唾之,欲詈則詈之,欲捶且殺則捶且殺之。俯首帖耳,而不敢少抗。咳!其何似我猶太人!咳!其何似我猶太人!咳!諸君呵!過去之歷史,增悸增憤,僕不復樂多談。自今以往,得我大同會社,挽回人類之劫運,主張公共之幸福。僕魂其安,僕神其復,僕肢體其自如。” 四座正傾聽。却已戞然而止。別有一人大聲發議道:“公共之幸福!公共之幸福!孰主張之?孰主張之?” [book_title]第十二回 勃勃雄材似金剛怒目 言言苦口如菩薩低眉 四座正傾聽。猶太人却已戞然而止。別有一人大聲發議道:“公共之幸福!公共之幸福!孰主張之?孰主張之?可不是我唯一目的麽?”原來開會第一日,社中防有事故,分派輪船在洋巡邏。將近巳交,遥見一隻斷桅缺舵的帆船,只在旋流中一起一落的顚播,轉瞬即將下沉。魏大郎急忙駛輪迎上,先放繩索,將船繫定,然後分遣舢板,救人過輪。絏入口門,計點人數,共男五十七名,女三十六名。都已面無人色。 詢問 形,知係上天下地,無可容身,結隊出奔,茫無歸處。大郎不勝嘆息。招呼陸部會員,接引上岸。送到賓館,住了一宵。第二日開會時,便依會例,也進了大同會社。入席傍聽,覺得滿耳中,都是急雨悲風,寒潮逆浪,胸頭已灰已冷的無明火,倐然燃動, 冒十萬丈,横飛五千里。實實按捺不住,一躍上壇,抗聲發議道: “公共之幸福,熟主張之?公共之幸福,孰主張之?可不是我唯一目的麽?咳!諸君呵!世界之土地,不是一人之土地。地球之物產,不是一人之物產。因而地球世界之權利,亦不是一人之權利。地球世界之幸福,亦不是一人之幸福。自有專制之君主出,土地私於一人,物產私於一人,而權利幸福,亦爲一人所私有。而我社會之多數,遂不得不舉一切棄之,以養彼一人自有。非專制似專制之民主,出土地於少數人,物產於少數人,而權利幸福,亦爲少數人所專有。而我社會之大多數,遂不得不舉一切棄之,以養彼少數人。所以視君主、視民主,皆爲我社會之公敵。咳!諸君呵!咳!諸君呵!何以視君主、視民主,皆爲我社會之公敵?我社會於此,或不免疑無區別,過爲刻深。然今日羣集之諸君,各將累年所遭之慘酷,所遇之殘暴,歷歷陳訴,有如繪畫。試問諸君之所遭,皆專制之君主麽?諸君之所遇,皆立憲之君主麽?蓋受民主國之禍,亦已不爲不大,不爲不深。咳!諸君呵!所謂舉多數之一切棄之,而爲一人所私。所謂舉大多數之一切棄之,而爲少數人所專。諸君,諸君!便吃的這个虧了。咳!諸君呵!咳!諸君呵!造物主之生人,耳目口鼻相同,聰明才力相同。一人與多數比,不見其必勝,大多數與少數較,不見其不及。既然彼無必勝,此無不及,同爲造物主造成之人類,則造物主所爲人類造成之土地、所爲人類造成之物產,當爲多數所公有,不當爲一人所私有。當爲大多數所公有,不當爲少數所專有。而一人固己私之,而少數固己專之。我社會爭倘遂聽之而不與爭,是造物主所賜之權利,我社會竟自棄之。造物主所與之幸福,我社會竟自放之。咳!諸君呵!咳!諸君呵!不知造物主當日何以不造我爲 物,而造我爲人?不知造物主當日何以不造我爲昆虫,而造我爲人?不知造物主當日何以不造我爲鱗介,而造我爲人?不知造物主當日何以不造我爲山禽,而造我爲人?不知造物主當日何以不造我爲陸獸,而造我爲人?既以耳目口鼻造我,又以聰明才力造我,儼然具有人形。是造物主明示權利,爲我之權利,有奪我權利,惟人乃能與爭。是造物主明示幸福,爲我之幸福,有侵我幸福者,惟人乃能與爭。我等嘗不願讓人,决不敢違造物主。於是欲取一人私有之土地,私有之財產,均之於多數人。欲取少數人專有之土地,專有之物產,均之於大多數人。以保全社會公共之權利,以回復社會公共之幸福。抱此目的,必欲達此目的。諸君!諸君!我等於是不得用殘酷之手段,以專與君主民主敵。累年以來,成事無多,然義聲震山岳, 誠貫天地。所爲社會盡者,不爲不至。今日我等神游目想,歐美之故鄕,固已不可得歸。然有數言,欲爲我大同會社之諸君告。諸君主張之主義,則類社會。諸君表示之行爲,則類政府。既類相似,有不爲一人計者,未有不爲少數人計者。即現在立法完備,若不曰輕沿久弊生,終必爲大多數之害。证之我法蘭西第一革命以後之 事。諸君!諸君!言决不出於臆測。諸君苟眞體造物主所以造人之本意願,並掃除政府之形式,祗以大同 神散布全體之腦中。公共幸福,庶幾可以完全夫。諸君呵!諸君!造物主預留此一塊土,爲一切不幸之人類最後生活之鄕。則此一塊土,即我全體之生命,而萬萬不容爲强暴侵奪者。諸君必已公認,然我等去國之時,聞彼中之政府,經已刺知,正在並工經營,所以驅除諸君,取爲己有。誠慮旦夕間,必有敵艦發現於我近海。諸君!諸君!此一塊土,若再不能保我一切不幸之人類。恐造物主亦將怒爲無用,不願再爲哀憐我不幸之人類。至是將奈何?” 四座聞此,雖不驚惶,却也人人擔心。爲届操時,不及理會。午後來堂,正要向新來會員質問消息,評議部員却早立在壇上高聲宣布道: “本會續派北行的運艦,進至南緯五十五度。滿海皆氷,無一絲一寸的空隙。不得已回航馳報。於午前十二時行至口外。明日公報,當將電信刊布。剛纔新會員所報,彼中政府的消息,尚在其前。此時已可無慮。咳!諸君呵!我社其無慮!咳!諸君呵!我社其無慮。獨不知自此以北,一切人類,此時是何景象!我社願力雖宏,竟已不及救援。思之能無心慟?咳!諸君呵!徒慟何益?必謀所以盡我之力,必謀所以副我之願。我社於人類,庶幾其可無!今日罷會後, 支部分部之會員勿即歸,明日當開特別會議。此至要之問題。” 壇下聽者,顧不得社規,人人揮淚痛哭道:“天乎何酷!天乎何酷!遂將舊世界一切衆生,皆埋沒於氷雪中!皆埋沒於氷雪中!是我社之責!是我社之責!明日速議!明日速議!”壇上評議員,俟衆聲皆止,又高聲宣告道: “諸君!諸君!我會社之名稱,名爲大同,無一切種族界,無一切宗敎界,無一切富貴界,無一切貧賤界,無一切政治界,所主張者人道,所標舉者天道。因是一切敎育,爲公共敎育,一切財產,爲公共財產,一切土地,爲公共土地。然名義上爲會社,形式上猶不免類政府。致我社員,猶不能满意者。諸君!诸君!此實萬不可避之事,而我大同會社,决不可附和社會黨者。諸君!諸君!亦知社會黨,所謂强硬,所謂强硬手段,不過數枚爆裂彈,足以駭衆,不足以濟事麽?僕爲此言,僕知社員必又有不能滿意者。然一君主仆,一君主又起。一民主死,一民主又生。試問我社員,累年所經歷,曾有一次得達其目的麽?平心思之,當亦自知其誤,不必再作此想了。諸君!諸君!僕再進一步,爲社會黨員,得達目的,不立政府,不言道德,不問秩序,無往而不自由。諸君!諸君!誰敢謂非美事麽?咳!諸君呵!造物主之生人,先生個人,而後生什生百、遞生無盡,合而成社。故人之心,每先心個人,而後心個人。此原於有生之始,我社决不敢諱,亦绝不容諱。但人人均爲個人心,均不爲社會心。見一物也,人人皆涎之,人皆思爭之。任意妄爭,必至任意妄殺。無政府之不幸,恐較有政府之不幸十倍不止。咳!諸君呵!咳!諸君呵!我社既幸得造物主預留一塊土,爲最後之生活鄕,固將爲我子子孫孫永永萬代之計,而不當爲一時計。既爲永久計,則政府可不立,秩序不可不明。秩序既明,道德尤不可不講。道德與秩序,雙持並進,正慮後弊,而預爲之防。諸君!諸君!義務人人之義務,權利人人之權利。舊世界中,誰不能爲此言。然歧視異族,刻待勞動。誰人眞能實行?能實行者,惟我大同會社。言義務,則自行炊餐。循環負擔,不使一人獨任。言權利,則普及均平,自社長始,絲布粒粟,必儲於公,不得入於私家。謂黄金世界可,謂極樂世界亦無不可。諸君!諸君!此眞我全體社員,所當視爲我身之腦筋,視爲我身之脊髓,視爲我身之血液。得之則生,失之則死。且視爲我身之 神,視爲我身之意識,視爲我身之知覺,有之則爲生人,無之則爲行尸。須臾不離,俄頃不間。而後我大同不死,而後我全體之社員亦不死。諸君!諸君!僕爲諸君進一步,從所謂形式之政府求其正解。諸君亦知一會社之成立,必有一會社之規則麽?規則何自起?起於 神。 神何自顯?顯於形式。即如社會,何嘗無社長?何嘗無幹事部?何嘗無評議部?所謂評議部,即議此規則者。所謂幹事部,即事此規則者。所謂社長,即受評議部之决議,而執行此規則者。徒以形式言,何嘗不似一小政府?我大同會社,備此種種,亦復相同。不過區域較廣,故範圍亦較廣。究不得政府言。諸君倘猶有疑,則 諸君熟思,凡爲形成一國之政府,必且相時相地,設立一切行府之機關。而後政府乃成立。今我大同會社,安有類是之機關?既無機關,則爲會社,而不爲政府,何待煩言。諸君!諸君!我大同會社,所有者道德而已,秩序而已。道德秩序何在?在我全體之社員,而不在一人,並不在少數人。計我社所優異者,惟海陸兩部,現役之會員,似稍厚於普通。然正慮有若新會員之所告,資之爲首先之防禦,故與普通不能無擇。今則舊世界中,山皆積雪,海盡堅氷,與我社已相隔絕。自此無侵我社者,我社亦無可防。無犯我社者,我社亦無可禦,似即可以裁撤。然未敢驟决者,由於南緯八十度,昔日皆爲氷洋,而今既開。則南緯五十五度今日之氷洋,安知後不復開?或者仍有不能缺此兩部者。俟明日特別會,當 諸君並議。” 會員傍聽的,不論何種,都聽得心花怒發,肺葉頻開。含著笑意,帶著喜色,聽一句,拍一回掌, 俟評議員下壇。依舊男左女右,社長居中,至槍庫中各取槍枝,行到操場。與海部會操畢,回到議事堂,收好槍枝。三奏軍樂,三唱大同歌,又繞行一匝,全社方散。 注解: [1]  原文“烟”“煙”混用,以下統一爲“烟”。 [2]  原文“裡”“裏”混用,以下統一爲“裏”。 [3]  原文“瑠”“琉”混用,以下統一爲“琉”。 [4]  原文“窗”“窻”混用,以下統一爲“窗”。 [5]  原文“温”“溫”混用,以下統一爲“温”。 [6]  原文“氷”“冰”混用,以下統一爲“氷”。 [7]  原文“減”“减”混用,以下統一爲“减”。 [8]  原文“俻”“備”混用,以下統一爲“備”。 [9]  原文“動”“働”混用,以下統一爲“動”。 [10]  原文“个”“個”混用,以下統一爲“個”。 [11]  原文“回”“迴”混用,以下統一爲“回”。 [12]  原文“閑”“閒”混用,以下統一爲“閒”。 [13]  原文“衝”“冲”“沖”混用,以下統一爲“衝”。 [14]  原文“毬”“球”混用,以下統一爲“球”。 [15]  原文“孳”“滋”混用,以下統一爲“滋”。 [16]  原文“耻”“恥”混用,以下統一爲“恥”。 [17]  原文“儘”“盡”混用,以下統一爲“盡”。 [18]  原文“跕”“站”混用,以下統一爲“站”。 [19]  原文“檯”“臺”“台”混用,以下統一爲“台”。 [20]  原文“佔”“占”混用,以下統一爲“佔”。 [21]  原文“並”“并”“幷”“併”混用,以下統一爲“並”。 [22]  原文“峯”“峰”混用,以下統一爲“峯”。 [23]  原文“仿佛”“髣髴”“彷彿”混用,以下統一爲“仿佛”。 [24]  原文“綠”“緑”混用,以下統一爲“綠”。 [25]  原文“綿”“緜”混用,以下統一爲“綿”。 [26]  原文“床”“牀”混用,以下統一爲“床”。 [27]  原文“煖”“暖”混用,以下統一爲“暖”。 [28]  原文“蓋”“盖”混用,以下統一爲“蓋”。 [29]  原文“凈”“淨”混用,以下統一爲“凈”。 [30]  原文“准”“凖”混用,以下統一爲“准”。 [31]  原文“旂”“旗”混用,以下統一爲“旗”。 [32]  原文“駡”“罵”混用,以下統一爲“駡”。 [33]  原文“兹”“茲”混用,以下統一爲“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