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冰河时代 [book_author]张资平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30194 [book_dec]短篇小说。张资平著。淡黄色的阳光由面西的窗口射进来了,时间大约是四点钟前后。阳光晒得到的部分,毡子也染成淡黄色了。两小时以前V就睡下去的,像死尸般的身体一点不动地睡着。他像熟睡着,但他觉得到晒在他的肩背上的阳光。他也听见妻在床首的一把矮竹椅上坐着叹息的声音。“爸爸!”V又听见小女儿呼他的声音。V忙翻转身,微睁开眼睛。他看见了攀附在床沿上的一双白嫩的小手了。他又看见了她的一对流动的黑水晶般的瞳子,最后看清楚了她的花蕾初开般的笑颜了。他的朦胧的意识也清楚了。V忙坐起,伸手去把站在床沿边的小女儿抱上床来。 [book_img]Z_13766.jpg [book_title]一 淡黄色的阳光由面西的窗口射进来了,时间大约是四点钟前后。阳光晒得到的部分,毡子也染成淡黄色了。两小时以前V就睡下去的,像死尸般的身体一点不动地睡着。他像熟睡着,但他觉得到晒在他的肩背上的阳光。他也听见妻在床首的一把矮竹椅上坐着叹息的声音。 “爸爸!”V又听见小女儿呼他的声音。 现在是妹妹欢笑了,因为那个洋铁盒子已经摆在她面前了。大孩子看见气不过,流着泪,歪抿着嘴唇,睁圆他的眼睛跑前来要抢那个盛米泡的盒子。看看哥哥声势汹汹地来抢,小妹妹又哭了。 掏出来的米泡堆在一片草纸上,大孩子还嫌少,小妹妹早不情愿了。 才踏进房门,妻把大孩子从左腕上卸下来: 小女儿虽回答不来,但她像懂得父亲问她的意思,她点了点头。 妻左手抱着大的小孩子,右手拿着一个洋铁饼干盒子盛着大半盒的米泡,气喘喘地走进房来。 冬天的日子短,等到V的妻从楼下上来时,晒在窗前桌上和床上的阳光不知在什么时候消失了。V感着肩背上有点冷,想把长棉袄子披上,但因为抱着女儿,只好忍耐着再等一会。 “这么大了,还要人家抱!重得累死人!”妻拿着洋铁盒子,只手伸到后面去捶腰骨。 “爸爸,妈妈买米泡给我。买了这许多,两百钱!” “我的米泡!”现在是大的孩子哭起来了。他知道父亲无论什么时候都是妹妹的辩护者。不问他们小兄妹争的是吃的或是玩的,父亲总是替妹妹争的。 “姆妈,买米泡!姆妈,买米泡!妹妹吃!”小女儿像异常欢喜的。她有一个比她大一岁半的哥哥,所以跟着她的母亲的口气自称妹妹。 “姆妈!米泡!抱妹妹!”小女儿高声的叫起来,她在父亲怀中挣扎着要起来到她的母亲那边去。 “姆妈!”小女儿等了一会不见她的母亲上来,她就高声的叫起来。 “姆妈!”小女儿听见母亲的足音,再欢呼起来。 “姆妈抱小妹妹呀!”小女儿哭了。 “姆妈才重得累死人!”大孩子说了后抵着小嘴唇微笑,随即跑近床沿边向他的父亲说: “妹妹要不了这许多,把点给哥哥。”V一面说,一面伸手到洋铁盒里去想掏点米泡给大孩子。 “妈就回来的,不要叫。哥哥是不是跟妈妈下楼下去了?” “妈妈,抱我!抱我!”大孩子忙跑到母亲跟前仰着首,伸高一双小手来夺她手里的洋铁盒子。 “妈妈累死了,抱不得你了。”妻把洋铁盒子送到床上来。 “哥哥!”她的右手的小食指还是指向楼下。才满两周岁的小女儿说不了许多话,她的左手的食指还含在嘴里尽望着她的父亲微笑。她像很高兴地在等她的母亲买得米泡回来给她。 “哥哥呢!哥哥哪儿去了?”V更把小女儿抱近些,在她的白嫩的颊上吻了几吻。 “不,两个人分的,一个人一半。”妻拦阻着大孩子。 V觉得这个小女儿万分的可爱,也觉得自己万分的对不住她和她的小哥哥。 V忙翻转身,微睁开眼睛。他看见了攀附在床沿上的一双白嫩的小手了。他又看见了她的一对流动的黑水晶般的瞳子,最后看清楚了她的花蕾初开般的笑颜了。他的朦胧的意识也清楚了。V忙坐起,伸手去把站在床沿边的小女儿抱上床来。小女儿坐在父亲的腿上,左手一根小指头插进嘴里,右手指向楼下,歪着头笑向她的父亲说: 他们夫妻俩的无能大概像这个样子,小孩子们的纷争都解决不了。 [book_title]二 黄昏时分了,房里越见得阴冷。哥哥站在床沿边,妹妹坐在床上,都在热心地吃糯米泡。解决他们的纷争还是母亲。妻到后来拿出两个小碗儿来,一个是轻铁制的,一个是木制的,装满了米泡。小妹妹此刻不想占有洋铁盒,要小碗儿了。哥哥占有的是轻铁的,妹妹占有的是木的,他们望着母亲把余剩在洋铁盒里的米泡锁进箱里去也不表示反对了。 今天吃过午饭再过了半个钟头,妻才把厨房里面的事理清楚。妻在火厨下时,他不能不在房里或厅前哄小孩们玩。若小孩子们再和妻纠缠,那经过一次扰乱的厨房就无人整理了。 最难堪的是每天由外面回来,妻总是抱着小的,携着大的站在门首望他。V看见妻苍白的脸孔,心里就异常的难过。他知道妻是在像焦望他回来一样地盼望他找着职业——能使一家四口生活安定的职业。 小的T儿听见母亲说带他们到外面去,急急地走近她的母亲,双手攀着她的母亲的足。 妻把碗筷洗好,把厨房的凌乱物件收拾了后端了一脸盆的水进来。 妻才把脸盆搁在靠门的一张红漆凳上,又提着茶壶向火厨里去了。 妻常常买贵货,买不好的货是有不得已的原因;回来时自己不该再嫌骂她的。V在后悔日前对妻的虐待,他禁不住偷看妻的态度。她的精神像全集中在这本日记里面,态度异常正经地紧张着嘴唇在写。她把帐目写完了后又翻出日记后部的收支一览表来。她在月日栏内填了“十一月八日”五个字,在支出数额栏内填了一个“2”字,再在揭存数额栏内填了“87”两个数码。 妻像知道自己的钻营(?)绝望了,才这样的问。不,妻还在希望自己再出去活动,才这样的问呢。妻这一问决不含有刺笑的意思。妻决不是会看轻自己的女人。V到这时候不能不把谋职业的事已绝望了的经过告诉他的妻。他一边说一边感觉双颊发热。他说了一篇话后,再补充了一句: 夫妻相对沉默了一刻,两个小孩子各抱着磁人儿进来了。大儿子S走到V的面前靠着他的双膝。 嗣后V只笼在楼房里,不敢再出去访那些朋友了。头脑冷静之后,把对那几个军政界中的友人说过的话翻想一回,他自己还感着双颊发热。V觉得这是自己的一种无耻。夫妻是同心一体的,对妻本不该有所隐瞒。V几次想把自己的无耻赤裸裸地告诉妻,但终说不出口。 再过了一刻,妻把手帕拧干了,挂在窗框上的一根铁钉上。V又无意识地跟着妻的动作望了望那根生了锈的钉子。他想怪不得手帕上有许多黄斑点,原来是铁钉的锈痕。妻把脸盆水泼了后看见他们小兄妹们各抱着一个磁人儿——这两个磁人儿是V的一个堂侄由九江买来送给他们小兄妹的——在厅房里玩得高兴,她乘这个空儿在书桌前坐下,由抽斗里把一册国民日记取出来。 不一刻,妻提着一壶热茶回房里来了。她斟了一杯热茶给V后就走近脸盆边去拧盆里的手帕。她把拧干了的手帕盖在脸上抹了一会后走近镜前,侧着身拼命地揩她的颈部。颈部揩红了,她才把手帕放下。她再凝神地向镜里望了一会后,微微地叹了一口气。V听见妻的叹息,心里就像感着一种羞愧,忙低头向地下。 “现在唯有专等新大学筹备好了后回去教书的一途了。” “爸爸,抹脸。也替小孩子们抹抹脸,揩揩手。水开了,我要泡茶去。” “爸爸,今天不再买什么了吧?”她翻出十一月八日的一页。V坐在桌旁喝茶,没有回答她,只点一点头。他无意识地望见那页日记栏上横印着的一句格言是: 天下岂有不尽人情之人而可与共图大事者哉。 “爸爸,今天下午不出去吧。”妻把T儿抱上,翻过头来问走向床前的V。 “爸爸,不得了,只存八十七元了。”她说了后望望丈夫的颜色。她看他的样子今天不见得十分可怕,便继续着说: “爸——,抱妹妹出去外头玩!”小的T儿也跟着哥哥走近V面前伸出一双小腕撒娇地说。 “爸——,抱S出去外头玩!”小孩子们在屋里关了大半天,怪不得他们想出去了。 “妈妈带你们到外头玩去!让爸爸休息休息。”妻希望丈夫在夜里多做点笔墨工作,要让他歇午觉。V觉着妻的苦心,眼皮禁不住热起来。 “准定每天晚上有三四个钟头工作时,一星期内可以译完。不过还要费几天工夫去修改一下。” “你那篇译稿到什么时候才译得完?” “你决不要吵!让爸爸睡醒了后买好玩的东西给你!”妻的这一句早失了哄他们小兄妹的效力了。 “今天找碎了两块钱,真不得了。”妻苦笑着向V说。妻虽然是同他报告今天的支出,但她的语气是向他表示一种安慰。她听见丈夫叹息,忙笑着安慰他。 “不——”S儿摆着他的小胴体撒娇地说。 V这时候在心里忽然起了一种迷信——像少年时代在乡间佛寺里跪在神坛前求签语的迷信,——他偷望下页栏上的格言,想藉它卜他目前的命运。下页栏外的格言是: 处艰难始识真友!(西细洛) V自有心事,没有理他的夫人。他只望着妻在十一月八日的日记栏里写: 本日支出:炭钱一元。猪油一串二百文,鱼一尾二百十文,白菜六十文,共找一元,余钱一串五百三十文。 V真的起来替小孩子们抹了嘴脸,揩了手后自己也形式的揩了揩嘴。其实他的嘴唇上和脸上一样的没有油气。 V看妻的神气像对他还有质问,但不敢说出口。他知道妻在担心他的译稿卖不出去,但怕说出来,V不好过,跟着自己也不好过。 V看了后微微地叹了一口气。 V在外面为职业奔走了十几天还没有结果。他到后来知道他的几位朋友都是嫌他缺少革命性;换句话说,就是嫌他不革命。他每意识到这一点就暗暗地羞愧,自惭是个思想的落伍者。但V还是不输服,他想这几个朋友的革命不见得是真正的革命。 V向床上躺下去。他想妻这一问又像是刺笑他。因为他失业快满半年了,前两三星期,他为职业继续着在外面跑了几天。他也曾访了几个在军政界办事的朋友,想托他们替他介绍一个实业方面的工作。他想自己的专门是实业方面的学科,做实业方面的事才是因材施用。但这几位朋友都没有给V一个肯定的答复。V本来就没有口才,性质又异常的怯懦;他单刀直入地对那几个朋友把来意说了后,不得要领时,V就不敢再说什么了。最初他找着了一位旧友,这位旧友一见面就要他武装起来参加革命。V想,革命两个字虽然听过,在前清小学校里念书的时候也曾念过邹容著的一本小册子《革命军》;但到了三十余岁的现在“革命”到底是怎么样的一种事业,自己还不十分明了。 V一面看着妻记账,一面在想象妻提着菜篮在菜市上购买食品时的情形。妻嫌物价太高和一个年轻的商人争价,争了一会,她恨那个商人的态度轻薄,再走过一家店子,但价钱还是一样的贵。她想不买,但是今天的必需品,想再多走几家又耽搁了时候,怕丈夫和小孩子们在家里望得焦急。 “原来再换上一班人来做官就是了!”妻说了后叹了一口气,抱着小的,牵着大的往楼下去了。 [book_title]三 房里的电灯亮了。V坐在书桌旁的一把滕椅子上望着ST兄妹靠着床沿吃米泡。妻走到厨房里去,把电灯开亮,准备烧晚饭了。 妻又忙了两三个钟头才把厨房的事料理清楚。小孩子们和母亲一样地劳苦了一天,才吃完晚饭就想睡了。妻再到火厨里去打了一满脸盆热水进来,她替小孩子们洗干净了脸脚后就抱他们进床里去睡了。 第二天她好了些,就起来看小孩子,也到火厨里去。V劝她多休息一点,她却苦笑着对他说: 楼下房主人的钟响了九响。V听见他们母子三人都呼呼地睡着了,才由抽斗里把未完的译稿取出来。这篇译稿由前月中旬就开始译,预定于两星期内译完的,但到今天二十余天了还没有译完。这篇小说的原作者是日本S氏,是篇有名的中篇创作,名叫《融合》。他译这篇小说,可以说完全是由妻的督促。 暑假期满了,W城的政治起了一个大变革。V知道在这下半年中学校万无恢复的可能。他闲着无事,每天除披一件褪了色的青灰哔叽长褂子到外面转一转——当然是为职业活动——费去一个半个时辰外,其余的时间都是躺在家里。 把那册日本小说翻开来一看,V知道这几天翻译工作停顿的原因了。因为他译到了不容易译的一段。无可奈何,V再把这一段细细地读了一过,但还不敢自信为完全了解。 像是天气的关系——那几天的天气太阴郁了——妻患了点毛病。但据V的可靠的观察,妻完全是因经济压迫和终日劳苦而发病的。她说近来血液的循环不良,常常头痛。她常常靠着枕歪倒在床上还忧虑家庭的生活费。 从前失业时,V曾写过一二篇小说换了点稿费补助生活,妻便以为丈夫的作品真可以维持一家的生活了。看看九月过去了,十月又快过去一半了。十月中旬前前后后下了几天雨,有一天V从外面回来,看见妻蜷卧在床的一隅,大的S儿横卧着睡在她侧面,眼眶附近的泪痕还隐约可认,大概是看见母亲病倒了就凑近母亲哭,哭倦了后就睡下去了。小的T儿却坐在书桌旁边的滕椅上,手里弄着一个洋火盒子,在进行她的破坏工作。洋火盒子快要破裂了,她把洋火一根一根地送进口里咬。她像不知道母亲病倒了,哥哥睡着了,她只热中于她的破坏工作。 “我晓得,我何尝不想写。不过我做不出来,没有创作的心绪,有什么方法呢?” “我倒不觉得十分辛苦。我想把小孩子带开,让你做点东西。真的,不是说笑的!你莫再尽躺着把日子躺过去了。八九十一连三月没有一文钱的进款,坐吃山崩,真不得了。不能到外面去找点事情来做,在家里做篇把作品或译点东西,寄到上海去看能换几个钱来么?真的这个月又快要过去了。” “不要译了,明天到日本商店去请教日本人吧。”V把那册日文小说搁在一边,再把译稿塞回抽斗里去。他想睡,但时候还早,觉得很可惜。他勉强地把散乱的心绪收拾起来,把原稿纸换上,想把日来所搜集的散漫的材料统一起来。他把所有的材料一一记在纸面上后再在别一张纸面画了一个人物关系表,其次再把这些材料在各人物间为适当的分配。刚刚把这些工作做完,听见楼下房主人房里的钟响十一点了。 V结果容纳了妻的意见,花了一块钱在H市的一家日本人开的书店里买了一册新进作家丛书。买回来后就着手翻译它的第一篇《融合》。 V在那时候实在不能写什么东西。在这两三年间因为编讲义,写小说,实在把头脑弄伤了。失业之后心绪更加散乱,虽然搜集了些材料,但总没有能力把它统一成整篇的完好作品。每天只能混混沌沌地过日子,把时光糟塌了。V近两三个月的生活实在有点像失了重心的陀螺。想读点书,但不能继续着把一页念下去。念了一二行后觉得行间句里夹杂着许多数字——到月底非结算不可的房租和油盐柴米的代价。 “不早了,睡吧。”V这样的想,并且也觉着夜深了的空气冰冷得难挨。但他又拼命地向睡魔及寒冷奋斗。V以为才把创作的精神统一了,万万不可放松,要乘这样幽静的深夜多做点工作;因为神经衰弱的V在日间听着街路上的喧嚷和屋里小孩子们的吵闹,不能做半点工作。 [book_title]四 V想写的小说是以他的小孩子为Model。他开始写小说的本文了。 ……痛骂了妻一顿之后,我气愤愤地走出大街路上来时已经满街灯火了。 房里的气温愈低下了,膝部以下完全像冰般的。他思索了一会,虽把睡魔驱除了,但对寒冷却再挨不下去了。但他还忍耐着提起笔来加写了几行字: ……冬至近了,几阵寒风继续着吹进这条靠江面的街道上来。我因匆匆地走出来,没有把马褂加上,站在街路上微微起了一阵寒抖。 学校的薪水一月发,一月不发,仅仅把住在百物腾贵的W城的一家生活维持过去。至于写小说完全是失业期中的一种救急的办法。V想把这些苦情说出来。但后来V觉得姓凌的先有了一个主观——钱非借到手不可的主观,——就尽说苦情,他也决不为所动的。 姓凌的在W市混了半年余,在某军部里找到了一个第几等的秘书。但不喜欢他的几个同乡都说,不是秘书,是一个书记罢了,阶级是中尉。姓凌的接到委任状后就来向V借债,要V通融五十元给他。这么大的一个数目把V骇了一跳,一时答不出话来。但姓凌的还极力主张非五十元不成的理由。他说,军服一套要多少钱,皮带一副要多少钱,皮鞋一双要多少钱,还要军帽,皮绑腿,长筒袜子。最后还要十元的旅费,因为某军部扎在离W城百多里的一个县城里。 到后来姓凌的拿了三十元走了。临走时对V说,等他经济状况从容的时候就会寄回来。但V并不敢希望,他只望姓凌的不要因所提出的五十元额被自己低折至三十元而对自己抱反感。但当V送姓凌的走到门首时,姓凌的脸上还满布着不满意的表情。 他听见妻在床里翻身打呵欠。他想妻睡了一觉醒来了。 “还有木炭没有?起来生点火来好不好?太冷了!” “要这样多钱就有点难办!”V到后来不得不说了这一句。 “没有地方可商量了。有几个朋友都和我一样的穷。你若不资助我,我这个差事就干不成功了。以后更难找事做了。”姓凌的话虽有一篇道理,但由V听来,完全是一种恫吓。V想,他的差事干不成功,不是又继续在自己家里吃饭么?吃到何时止呢?V到后来觉得还是多借点钱给他,打发他开步走的好。 “杨奶奶……”妻像在梦中发呓语。 “早没有了!炭篓里只剩了些炭末。昨天小孩子的衣裳都没有烘呢。夜深了,早点睡吧。” “打倒资本家!”他想起街壁上贴的标语来了。 “我说,盐水是口渴的人喝的。不渴的人偏有淡水喝。狗也专在肥田里放粪!我们只好十斤十斤的买价钱贵的板炭。”妻说了后叹了口气。 “我说——”妻在打呵欠,没有把话说下去。 “我实在没有这许多钱。你还有什么地方可通融的没有呢?”V决定借二十元给他。 “妻和这个朋友有什么区别呢?不过她为自己生了两个小孩子罢了。她还不是和朋友一样的不知道自己创作时所受的痛苦——精神和物质双方的痛苦。” “妈妈!”V呼他的妻。 “像这样的熬夜,像这样的向睡魔及寒冷奋斗,不单是为妻子作牛马了。这种苦况姓凌的何尝知道!他当自己是个资本家呢。他不提出打倒自己的口号就算万幸了。他哪里知道自己是分割一部分的血肉给他!”V想到这点,知道这个责任还是该自己负担,因为自己不该对朋友取敷衍主义。 “你说杨奶奶什么事?”V的文章又续不下去了,想和他的妻谈谈。 “什么!臭而且丑的文章!”他把那张原稿纸沙地一声撕成两片了,再折过来撕成四片,随手塞进床侧的纸屑笼里去了。 “什么事?”妻的倦睡的音调。 “……”听见没有木炭了,V不好说什么。但他不想就睡。因为有点创作兴趣了,他想重新写。 ……受罪过的还是他俩小兄妹。 今年盛夏中由W城逃难出来,在H市的同乡会馆楼上分租了两间小房子。楼房朝西,由上午十时起至夜里十二时,一时间气温不能低降至九十五度以下,老的还不要紧,可怜的是两个小孩子。他们终受了暑热,体温陡然地增高了,增高至超过气温四五度。最初当他们是受了寒,强他们服了不少的安地匹林,都中了毒,等到病好了点后,苍瘦得不像个人了。但没有死,总算万幸。 ……因为小孩子们的事,我和妻吵了好几次嘴。……妻的确太不谅人了。自己的心和妻的心一天一天地疏隔起来了。到了近来,妻愈不像结婚当时的妻了,到了大儿满了三岁,次的女儿也满了一岁半的现在,妻愈不像结婚当时的妻了。 “V先生还愁没有钱吗!学校里有薪水,做小说又有稿费。”姓凌的勉强地装出笑容来。但V看破了藏在笑容里面对V抱着反感的表情。V心里感着一种害怕。 V把笔搁下。他暂把妻和一个朋友比较起来了。这位朋友姓凌,去年春由故乡出来W城找职业的。说起来谁都不会相信吧,穷到这步田地的V还是姓凌的债权者呢。 V听见屋后街路上叫卖“油炸豆腐”的凄凉的音调。 V原来不认识姓凌的。姓凌的初到V家里来还是一个学生介绍的。姓凌的一见V后就一见如故般的V先生长,V先生短的和V亲热起来。有时竟送一二顶高帽子过来要V戴。V明知姓凌的不是个诚挚的人了,但生性怯懦的他总不愿意开罪朋友,也不愿意使人脸上下不去。对贫者弱者同情是他的根本的性质。他觉得姓凌的对他的卑谄的态度完全是由纯朴的乡里流到生存竞争激烈的都会上来,生活困难使然的。V想到这一点,不单不敢看轻姓凌的,并且对他抱同情了。果然不错,差不多经过半年之久,姓凌的没有一天不到V家里来,也没有一天不在V家里吃饭,不吃两顿,也吃一餐。 V勉强地写完了一段,再把笔搁下来。他把写成的文章重念一次。默念了后,觉得文章太丑了,声调也不好。V想,创作小说还是像作日记一样地老老实实写下去的好。再不要装腔作调地去做文章了。 V写了这一句,听见妻也在床里呼呼地睡着了,心里大不高兴。他的预想是妻把小孩子们哄睡了后会起来陪他工作的。现在妻居然先睡了,V这时候的感情就有点像在教室里正在热心地讲演的时候发见了几个学生在打瞌睡,伤害了他的尊严。 杨奶奶是楼下的房主人,她的丈夫是家杂货行的店主。妻说,她家昨天买了十多担的便宜炭。V顶恨妻把自己的家事和附近有钱商人的家事比较着说给他听。 [book_title]五 第二天早上V起来时看见天色和妻近来的颜色一样的阴郁。V因为昨晚上失眠,精神很不舒畅,看见这样的天气,心里更加不愉快起来。 “小孩子起来时要替他们加穿一件夹衫!”V站在厅里高声的向妻说。但妻在房里并不理他。 妻有这种性质,常捉住V忿怒时未加思索说出来的过激词加以批难;这是V顶厌恶的。V想尽争辩是争辩不了的,最后的解决方法唯有诉之武力。然而经验告诉他,用武力解决也不十分妙,因为结果只苦了两个小孩子。并且T儿的衣裳还没有穿上呢。 墙外的天空里密布着苍灰色的云,蛛丝般的雨丝纷纷地随着寒风飞进墙里面来。V忙退回厅堂里来。他无意中望见厅壁上挂的日历。由壁历联想到再过三两天房主人就要来催房租了。由房租联想到因为近来百物腾贵,房主联合会主张加租的话来了。V愈想心里愈烦闷,和自己最亲密的妻也不能分担一些的烦闷。 他才踏进房,小的T儿就伸双手要他抱。她的母亲正替她穿衣裳。 “还有什么夹衫裤?!所有的不是都穿上身了么?”妻在房里怨惫地回答他。她还继续着咕噜了几句,但V听不清楚。V想莫去追究了,大概是骂自己穷的话吧。 “还有一件新夹袄也不替他穿上!”V没有留意到厨房门首的晒竿上还挂着两件小夹袄,说错了一句话。 “话都说不得么?我有嘴,你禁得我说话?!怕她着了凉,你就替他穿上!”妻说着站起来走出厅堂里去了。 “穿好了衣裳再说话哪!着了凉还害得到第二个!”妻强捉着T儿的手向一件小棉袄子的袖筒里塞。妻的歇斯底里性的声音引起了V的不少的反感。T儿哭了,挣扎起来不愿穿棉袄了。 “着了凉,又骂哪一个呢?要这样的宠她,你就替她把衣裳穿上!着了凉时,莫再向我发脾气!”妻把T儿的小棉袄向床角一摔,退到床侧的一张椅子上坐下去了。 “真是个烂泼妇!”V只能够这样的恨恨地骂。没有法子,他只得把衣裳替T儿穿上。T儿也像知道父母间的情形不甚妙了,很听命的把衣裳穿了,也停止哭了。 “看你拗得赢哪一个!”妻在T儿的小屁股上掴了两掌。T儿狂哭起来了。V看见妻咬牙切齿,满脸涨着青筋的丑态已经十二分讨厌了,再看见T儿狂哭,早忍耐不住了。 “看你再多讲几句!……还不快点替他穿上!”V的声气也一点不让步的再叱他的妻。 “爸爸!”大的S儿飞奔到他跟前来,他把V的左腿紧紧地搂抱着。“爸爸,今天不出去?” “爸爸抱!”她只手揩着眼睛,只手搭在父亲的左肩上。V忙把她抱起,她趁势就把头枕到V的右肩上来。 “爸爸今天出去,S也不哭。爸爸出去买饼干回来我们吃。”S儿笑着说。V觉着S儿的手掌像冰般的冷,看他的嘴唇也没有一点血色。V再检看他的袖口,果然他的防寒具,一件红绒丝衫,一件棉背心和一件夹袄——都穿上身了,只差去年冬新制的一件柳条花夹袄。V再看握在手掌中的S儿的五根小指头像肿胀了些,满充着血。 “小小的女儿也值得这样的教训!”V叱他的妻。 “姆妈,S要稀饭吃。”V听见S儿的带哭的声音,也觉得自己有点饿了。但妻像有意的抵制他,还不到火厨里去。V愈想愈恨妻不过,若不是有两个这样小的儿女时,他早就宣布离婚了。他后悔在从前的几篇创作里面太把妻写好了。现在想来,妻是值不得自己赞美的。真的从前写的几篇创作太便宜她了。 “听见了么?今天天气冷些。”他再高声的说。 “你难为哪一个?好好的哄她穿上不可以么?贱东西!”V厉声地叱他的妻,但说到最后的三个字,声音还是低了些,像失了气力般的说不出口。可是妻还是一字不漏的听清楚了。V知道妻的性质,她是一字不让的。无论V说得如何的有理(?),她还是要强词夺理的——争辩。不服理地一任V痛骂一回的妻的性质是他所最讨厌的。他常常想,女人终是个女人,始终不能理解男人的苦衷,不能理解男人的思想,不能理解男人的一切。他深信在这世间,决没有理想的配偶,也没有圆满的夫妻关系。 “你没有眼睛!你买了板炭给我替他们烘衣裳?!” “今天爸爸不出去,在屋里引你们。”V携着S儿的手走向房门首来。 “不错,是贱东西!贱东西要来搁在家里做什么?”妻冷笑着说。平日就苍白不过的妻的脸上像加撒了一重霜。 “M Mema!”T儿给哥哥提醒了,思念她的母亲了。V只得抱了她出来。T儿看见母亲坐在厅堂里的食台旁垂泪,忙伸出一双小手亲向她。妻倒不仇视这个小女儿把她接抱过去了。这时候S儿靠近他的膝前来了。V握着S儿的手,觉得比刚才更冰冷了。再察看时,也像比先刻红肿了些。 ——家和万事兴!从小就听见自己的老祖母常常说这句话。这么样的一个小家庭——一夫一妻和两个小孩子——夫妻之间应该“和气致祥”才对的!可是妻隔几天就要恼一回,对自己没有好话说。作算开了口,不是骂两个无邪的小孩子就是顶撞自己的不中听的话。V想,自己找不到相当的职业,妻只可以怨命运,怎么可以怨丈夫呢?V愈想愈气不过,很想回房里去发作几句才消气,但又怕灾祸延到两个小孩子身上去。他只能够忍气吞声地在厨房门首痴站了一会。冷风一阵阵地向他脸上吹,他像没有了感觉般的。 ——像自己这样的人只能够潜伏在自己的萎颓了的灵魂里面去。自己何以会有这样衰老无能的状态和性质呢?恐怕是年龄增长了的关系吧。否,恐怕是受了不纯的消极的书籍的影响吧。 V抱着T儿在房里一上一下地走了一会,听见室外的雨愈下得急了。V想近这一星期来气压像很低,一天晴两天雨,并且一下雨就下一个整天的闷雨。失业的V困守在家里听着这种闷雨,格外的烦闷,但V又想,即在天晴气朗的日子,自己也是一样的烦闷。 V想回答他,还没有说出口,又听见T儿在房里带哭音的叫爸爸了。 V一个人走到厨房门首站了一忽,看见灶冷锅冷的凄凉的情景,加上几阵冰冷的晨风由墙外吹进来;也觉得近二三月来自己的生活实在有点惨痛。 T儿听见哥哥的声音,从V的肩上抬起头来,指着房外,要到厅堂里去。 S儿早就听呆了,一声不响地站在一边,他像在担心大祸快要临头了。此刻他看见母亲出去,像怕母亲逃了去不回来,也哭着跟母亲出去了。 V回想到楼下杨奶奶买便宜炭的时候,妻劝他也买三五担被他拒绝了的事了。拒绝的理由是,现在是“争买”期,价钱抬高了,过了“争买”期价钱要便宜些。究其实,V的意思是,存款太少了,不能为木炭一项开一支大宗款。但妻说V是会乘不会除的,将来定要后悔,近冬的炭价只有增高,哪里会低跌呢。V又想到S儿昨天吃米泡的时候的确是穿着那件挂在厨房门首晒竿上的黑柳条花布的夹袄儿。虽有这些回想,但终难引起他对妻的谅解。V终和他的妻决裂了。 [book_title]六 V和妻决裂后,楼下的杨奶奶走上来了。V想,现在把一切责任付托杨奶奶吧,自己可以走了。若不走,妻决不理小孩子们,也决不会烧饭给他们吃的。自己走了后,杨奶奶定能够把妻劝慰过来,这是由几次的经验知道的。 S,T兄妹早就靠着母亲的胸怀哭做一团了,现在看见父亲又离开他们,更悲痛地狂哭起来。 站在街路上给风吹了一会,雨打了一会,才知自己没有把黑呢马褂披上,也没把皮靴换上。他知道街路上是不能久站的,只好无目的地向街口跑。他一面走一面还留心去听小孩子的哭音有没有停止。在风声雨声的交响中,他还隐约听见S和T两个悲哭着呼爸爸的声音。 有一天V一个人出去,直至吃午饭才回来。 暑假后,V的收入的来源绝了,不敢常到咖啡店去。但他常到A商店的楼上去,隔条街路,窥望咖啡店的楼上。有时V一个人去,有时带一个小孩子去。每天等妻由街上买菜回来——约十点钟前后——V就到A商店去。这个时刻,咖啡店也开始营业了。 “谁信你的话!恐怕是咖啡店的女客吧。”妻翻着白眼瞧了他一忽。V禁不住双颊红热地一时答不出话来。 “杨奶奶造了什么谣?她怎么样说?”V觉得自己脸愈加红热起来。 “怪不得杨奶奶看不起你呢。你虽然穷,也当过大学教授来,有时候也得顾顾面子。” “天天到A商店去也不怕他们讨厌你吗?有什么许多话可以谈!不如早点回来看看小孩子,让我多做点事。”妻很不乐意地发了一阵牢骚。 “因为来了一位新从乡里到来的朋友,多谈了些故乡的事情,就过了时刻。”V嘻笑着扯了一个谎。 “何止杨奶奶!左邻右舍的人们都知道了。她们说,住在杨家楼上的姓V的真是个奇人,一天到晚没有事做,每天跑到A商店的楼上向着对面咖啡店楼上的女堂倌笑嘻嘻地眉来眼去!他家里一家人到底怎么样过活的?你想,你还有脸孔见左侧右面的人么?没有职业就坐在家里,少出去丢丑还好些!”妻再发了一阵牢骚后又叹了口气。她像叹惜自己的丈夫不长进。 “今天下雨,对面很少客,你到那边去花一二角钱和她叙叙情不好么?”A店主以惯用的口调向V说笑。 ——该死该死!我竟不知道附近的人们对我有这种恶评。这还了得!生性浪漫不拘的V到这时候对着妻也觉得很难为情。嗣后V就很少到A店的楼上去了。作算一星期间去三两次,也很谨慎地先偷望街路上有认识自己的人往来没有,他不敢率直地一登楼就走近窗口伸出头来向对面的楼上眺望了。 ——妻真该杀!丈夫的苦况一点不体谅,三天吵,两天骂,弄得自己没有一点心绪去创作或翻译。自己从前会写许多Trasby Novels也完全是妻的罪过。将来自己若患血充脑症而死也完全是妻的罪过。V自言自语的无意识地走到A商店面前来了。 ——为他们小兄妹计,还是快点走的好。妻在这星期内决不能和自己好的。自己尽守在家里,妻反不好做事,小孩子的看护也一定不周全。V听着小孩子们的哭音,不能不忍着心痛跑下楼,冒雨走出街路上来。 V走进A商店来时,身上的青灰竹布长褂子差不多全部淋湿了。外面的雨也越下得大了。进了冬期的A商店生意很忙,下雨的今天生意还是一样的忙。A店主要应接来客,没有工夫和V闲谈了。 A商店的主人是V的一个同乡。这家商店离V现在的住家不远,V在家里闲着无事做,常带小孩子到A商店来玩。V因为自己穷,决不同A店主提钱财的事;所以A店主倒很欢迎V到店里去谈时事给他听。 A商店对门是一家咖啡店,V在暑假期中也常到这家咖啡店来花过几块钱,结果他认识了一个“半老徐娘”的女堂倌。她姓孙,V就常叫她密司孙。当V叫她密司孙的时候她便双颊通红的望她的同事。她的同事也望着V笑,像笑V迂腐。后来V知道她是一个小官僚的姨太太,也是这家咖啡店的一个股东,年纪又有三十余岁了;V还叫她密司,当然会给人笑的。并且她的同事们还当V是在悬想密司孙呢。但V想,她们就这样的猜疑也不算得十分冤枉了V,因为密司孙最初一次就给了V一个很好的印象——会使V隔天就准备花几角钱到那家咖啡店去的好印象。在寂寞枯燥的W城和H市困住了两年余,今年初夏的一天晚上,A店主约他到新开张的,在H市算顶整饰的咖啡店里去吃冰淇淋,才踏上楼第一个来招待他们的就是老密司孙。她的样子本来就不错。会使人想象到她年轻时的标致。V一见她就引起了他往年在海外咖啡店的回忆。嗣后V就一个人不给A店主知道,隔晚就到咖啡店楼上来和密司孙谈天。当然老密司孙是很欢迎他的,因为顶少喝一盅咖啡也得花一角五分钱。 “还有这种闲心绪?!”V苦笑着说。他在A商店坐了一会,看见他们的生意太忙,便告辞出来。此刻雨也停了,天气也转暖和了,街路上也渐晒着淡淡的日影了。 [book_title]七 V由A商店出来沿着大街直下,走了一会,日影渐渐强烈起来了。他觉着自己的湿衣在大气中蒸发。他无意识地在弯弯曲曲的街路里走了半个时辰,走到一个住贫民窟中的友人R的门首来了。 R是V从前在F县中学当教员时代的一个同事。他原担任数学,后因新进的数学教员多了,便改担博物。再过二三年新进的博物教员也有了,他便改担本国历史和国文了。又再过两年,换了一大批思想急进的学生就把R驱逐出校了。学生们定他的罪名是“思想落伍,学识毫无。”当时V虽然替他抱不平,但也想不出什么方法来。V只觉得自己不跟着R辞职,实在十二分对不住他。 过了一刻,R夫人抱着小的儿子走进来,大的女儿也牵着衣角跟进来。V看她的小儿子,非常瘦弱,脸色也像菜叶般的;这大概是R夫人营养不良,没有充分的乳喂她的小孩子。大的女儿也笨头笨脑的,兼之穿上一身褴褛的衣裳,愈使人觉得可怜。 褚主任一见面就表示十分欢迎她的来访,其次就详细地询问R先生的近况,听见R先生失业,有病,贫苦,也表示出十二分的同情。她想,这位革命青年褚先生恐怕是我们一家人的救星了。她想,自己的希望并不奢,褚主任能够将借去的四分之一偿还来,一家大小四口一年间的生活费就够了;这是R夫妻听见褚光汉当了主任的消息后,私下商谈过的。 最初V能够到F县中学校当教员,R替他出了点力。R由F县中学出来就失业了,带了家族流到人情浅薄的H市来。后来他听见V升了W城的大学教授,便过江到W大学来看了V几次,V知道他生活困难,也接济了他不少。他们虽不能说是莫逆,但总是互有理解的朋友了。 据R说,褚光汉是F县中学的学生,R爱他聪明好学,在中学时代就资助他的学费。毕业后因无力升学,R再资助他至北京进师范大学。褚光汉现在W城的某师政治部当主任了,每月的收入不少。R早想去看他,无奈脚不从心,只叫他的夫人拿一张名片去拜候褚主任。 房里沉默了好一会。 她看见褚主任对旧日受业师的贫病既表示十二分的热肠,并且说若不是工作太忙,他就要马上来会先生的,但一星期内他准定来拜访先生。她也把这位革命青年恭维称赞了一回,同时把自己一家的苦状也详悉无遗地说出来,想多求点以解除民众的苦痛为己任的革命青年的同情。 她在会客室里坐着再候了半个时辰才见褚主任雄雄纠纠地走进来。他走路的样子就有点像小学生初习体操,“左右左右”地把地板踏得咚咚地作响。他的后面还跟着一个勤务兵。他坐下来后,勤务兵就像泥塑的,双手笔直地站在他后面。 “没有一天不为钱的事愁苦!”R再叹气。 “收了几十年的房租还不够,到此刻时候又说加租,真是没有一点道理!” “房租钱讲不减时,下个月真的不知搬到什么地方去好。要搬家就麻烦了,像我这个有风瘫病的人。”R扶着烟枪说了后连叹了几口气。 “就在这里面坐不要紧,我们快吃完了。”R夫人一面说一面站起来,走近一个茶几前倒了一杯茶过来。 “小孩子睡了后,到褚先生那边去,看能够借多少回来么。”R夫人说了后,R就点了点头。 “原租四块钱,我们都觉得多了。听说从下个月起要加倍的租金。块把两块还可省点钱出来,要八块钱,真的难为了我们穷人。V叔父,你看这样破旧的房子也值得八元的租钱么?” “你没有吃早点吧。就在这里吃碗稀饭好不好?”这是R望见V时的第一句。接着R夫人也笑着说: “不,我吃过了。你们请便,我到外面厅里坐一坐再来。” “V叔父,怎么样,吃点稀饭么?” V走进来时就看见R的一家四个围坐在R的床前的一张小桌子上吃饭。R虽然盘腿坐在床上,但背还靠着一个高高的被堆。和R对面坐的是他的夫人,上首坐的是他的年约六七岁的女儿,坐在下首接近R夫人的是才满三岁的儿子。R夫人正在喂饭给她的儿子吃。 V才踏进R的房门就闻见一种鸦片臭和尿臭的混合臭气。V原想到R家里来吃碗稀饭充充饥的,现在闻到这种臭气,肚里也不觉得饿了。 V在厅前站了一会,就听见R请他进去。V再走进来时,先刻的睡床改成烟炕了。R夫人在收拾床前桌子上的碗筷。R早躺下去在烧鸦片了。循着惯例,V就在R对面的席位上躺下去。 R说,昨夜里他的周身筋肉抽得厉害,连骨里面都隐隐地作痛,他就知道今天要下雨了。 R本来患风湿病多年了。春夏之交,病势更加厉害,不能行动,整天都睡在床上。到了干燥的秋冬期,病势便好些,能够坐起来。天气若好,鸦片又吸足了时也可以扶着手杖移步到小院子里晒得阳光的地点坐着行日光浴。 R夫人说,她把R的名刺递进去后,在传达室坐着候了半点多钟,果然有一个勤务兵出来很恭敬地请她进里头去。她跟着勤务兵,过了一条很长的甬道,再进一重中门,弯向右廊下,有一间房子,房门首贴着“会客室”三个大字。勤务兵就请她进房子里坐。她留心看室中的陈设,简单得使她吃惊。正中摆一张宽约二尺,长约六尺的桌,靠门首的一端有一把比较大的靠椅,大概是主人的席位。桌的两旁分摆着六把椅子。桌那一端的壁上正中用镖钉钉着一张墨印的孙总理遗像,遗像上面,左右分挂国旗和党旗,下面贴着一张蓝底白字的总理遗嘱。两面墙壁上分贴有十余张标语,她认得几条是“实现三民主义”,“完成国民革命”,“革命军不怕死不要钱”。她想,这定是革命后最时髦的陈设了。 R夫人才坐下来就提出房主联合会虐待住客的问题来讨论。 可怜的她以为褚主任总可以暂把点钱给她带回去用,所以尽坐着不愿告辞。她再坐了好一会,仍不见褚主任有把钱的表示,很想直直捷捷地向他开硬弓,但一反想,还是第一次会面,不便就开口要钱,只得忍下去了。到后来还是褚主任说他的工作忙,要回办公室里去。到这时候,她只得站起来问褚主任什么时候能够到他们家里去。褚先生沉吟了一会说,很想一星期内到她家里去,不过日子实在难得预定。她抱绝大的希望而来,预想不到会获得这样不得要领的结果。 [book_title]八 “那末,褚主任来看过你们没有?”V听R夫人说了一大篇话后问她。R扶着烟枪摇了摇头。 “他那样的大官怎么肯到我们家里来呢?”她对褚光汉像很不满的。“一个人莫做官的好,做了官就认不得故人了。” 过后R还垂着泪告诉V一件受罪的事。 有的是V亲眼看见的,有的是R告诉他的。 有一次R替一个下级军官——由R的推想,大概是个排长——写封家信。那时候他还能够起来慢慢的行动。他在门首的狭小的街路口摆了一张桌子,挂起招牌替人写字。据R说,初次坐在街口十分不好意思,怕给认识的人看见。坐过了一二个星期后,倒不觉得什么不好意思,只希望多做点生意了。R又说,最多的顾客还是丘八,其次就是女人。R摆写字桌摆了个把月后,一天来了一个挂斜皮带的下级军官请他替写家信。R就照那个排长念的意思写下去。大意是: 再等了一会,R夫人跑得气喘喘地端着一中碗的白糖搅稀饭由外面跑进来。V认识那一碗稀饭是值得四个铜元。他看见碗里面热腾腾的粥汤就有点像地球未成立前的充满着宇宙的星雾,浮沉在这粥汤里面的三十五十的饭粒就像新成立的星球。 今年春深一天的星期日,V吃过早饭由W城过江来看R。他到R家里时看见R还睡在被窝里呻吟着呼痛,小的儿子蜷伏在V的足部的一隅呀呀的哭,大的女儿也站在房门首垂泪,像在望她的母亲回来。 事情审问明白了后,第二天R由营盘里释回来了,但也挨了好几个嘴巴。听说那个排长终被执行枪决了。R后悔不该把那个排长所说的话写太详细了。 “那末他欠你们的钱呢?”V很替R夫妇抱不平。 “褚光汉总算有良心的人。像我的几个朋友……你是知道的,不说了吧。” “我们一路来都是餐风宿露,带月披星。听见敌人距离我们不远,我们就要彻夜的追击。在这两个月间,每天只吃两顿粗黑的干饭的日子多。有些日子只吃一顿稀饭。打了三个大仗后到了P城才发了两块现洋的饷。可怜的先死了的弟兄们,一条性命只换到一套灰斜布的军服,一顶军帽及一双草鞋。其实这三件东西,他们又何曾得到呢? “对……不住……了。……我……不好。你……坐……坐吧。”R的头脸再埋进发出一股臭气的黑脏的被窝里去了。 “她从褚那边回来后,再过四五天又去过一回,但就会不着了。名片递进去后,门房出来说主任不在部里,出去了,不知是真是假。不过会得见会不见都没有什么关系,我只希望他还我几个钱——不是还,借给我几个钱。所以我就写了一封信挂号寄过江去。过了两天接到他一封回信,封寄一张十元的钞票来,并且说随后再替我多筹点钱,还写了许多对不起我的话。我想算了,莫再希望他的钱了,多写信去伤了感情不好。官场我是无缘的,也怕和他们来往。但前天那边又来了一封信,说他不得空——大概是实情——要我家里的到那部里去,或者可以拿点钱回来。” “吃过了饭没有?”V问R的大女儿。她只摇摇头。 “儿还没有入营之前,听见上村里当过兵的程伯伯说,当兵靠在额的薪饷不单养不活一家人,就连自己一身的用费也难维持;所以当兵的若有机会就要到民间去发点横财。但是现在的革命军里的规矩很严厉,不容易发民间的横财。不过进了P城,我在一家公馆里搜查敌军,敌军没有搜着,倒发了点横财。因为我要的是钞票,不要现洋,所以没有给长官发觉。若不然,儿这回哪里有这些钱寄回家呢。寄来以性命为孤注换来的银洋三十元,你老人家好好的收用吧。” “儿出来当兵原是想吃粮的。进了营才知道当兵是这样危险的职业。儿想,性命尚且不保,还吃什么粮。有个政治工作人员来训练我们,问我们为什么当兵,我们一百个人中有九十九个半是说因为住在家里没有饭吃。政治指导员就说,和我们一样地没有饭吃的人多得很,所以我们要救这班没有饭吃的人们,解除他们的痛苦,使他们都有饭吃。儿不很明白这位政治工作先生说的话。我想,我们自己还没有饭吃,怎样有力量使他们有饭吃呢。自己本身的痛苦还没有解除,怎样会有心绪去想法子解除他人的痛苦呢。我不懂政治工作人员所演讲的是什么意思,我只暗暗地羡慕这位先生带的金丝眼镜和脚下穿的光亮亮的黑皮靴。 “信寄家中老父亲。儿自M县出发后,二个多月中一连打了三阵大仗。蒙上天保佑,祖宗积德,敌人的千百万颗弹丸没有一颗射中儿的身上。前面的弟兄们实在死得不少,在后头跟着我们来督战的官长也死了好几个。打得最厉害、最可怕的是第二仗,在P江畔上,我们都踏着死尸前进。儿在这一仗才知道人命是这样不值钱的。军官骑的马打伤了二匹,弹丸射在马的腿部,马没有死,但跑不动。军官忙下紧急命令叫军医官马上过来替马洗伤口敷药。并且派十二个兵士扛着这三匹伤马跟着大队前进。但是我们一旅在这第二仗中弹负伤的不下百人,睡在沙场里呻吟着望看护队望了大半天还不见有个人来睬他们。儿到这时候才知道人命不如马命值钱。我想,上官已经把我们当他的牛马看待了,我也可以不当他是个人了。但是我们只心里有气,哪里敢说出口呢。 “你近来活动的结果如何?有点希望了没有?最恨不过的是我的病!你若弄得个局面,我真想在你底下做点事。”R的诚恳的态度差不多把V的眼泪引出来了。他想,自己太无能了,对不起老友了。近半年来的,R的困苦的深刻的印象免不得再在他脑中重演一次。 “你母亲哪里去了?” “今天一早有点事情出去了,来不及煮稀饭了,小孩子们喊肚子饿,只好快买碗稀饭他们吃。V叔父吃过了早饭吧。进房里来坐坐吧。”R夫人一面说一面端着那碗稀饭往房里去,她的大女儿跟着进去了。 “买稀饭去了。” “V叔父来了么?”R夫人一走进门看见V,双颊通红的问了这一句后再继续着说。 V走进房里呼R呼了好一会才见戴着一团乱草般的R的黑瘦的面目从被底下伸出来,他望了V好一刻才认识是V,他便喘着气说: V看见这种情形,心里很难受。他无意识地走出厅前来坐在一张比较干净的凳上,等R夫人回来。他想,他们一定是断炊了,今天非倾囊相助不可了!但他又觉得可笑,因为今天自己的“倾囊”只有四张钞票,还值不得三块现洋呢。 V在厅前想象到房里四个人分吃那碗稀饭的情状,差不多要掉下泪来了。 R的日常生活全靠替街下的小商人和工人们做讼词禀帖去维持。有时替没有男子的家庭或不会写信的家庭写家信,他替人家写楹联及门联。一句话,他是以写字为生活了。写字的报酬近来愈低减了,这因为他的生意愈做愈滥了,一元两元的虽然有,但一般的是三角二角钱。有时候替一个吝啬的老妇写一封啰苏不清的家信,写了大半天,只得到十个八个铜角子的报酬还算是好的。他常常一连几天没有生意。 R替那个排长(?)写了这一封家信后,第二天就来了两个担枪的兵士把R带了去。可怜患风瘫症走不动的R给兵士拖到营盘里来时已经上气不接下气,全身软成一堆倒在地上了。 从那时候起,R不再在街口摆写字桌子了。 [book_title]九 V由R家里走出来后,觉得街路上的空气清爽得多。他觉着有点饿了,就走到一家馆子里去吃面。他一边吃面,一边把自己的小家庭和R的比较。他想,自己的生活当然比R好得多了,可怜的没志气的自己,由R看来还是个高不可攀的天人呢。V也自信自己比R能干得多。但R的天资也不在自己之下吧,他比自己,所差的不过没有到国外去玩三五年。不然,他还不是和自己一样的得了一个博士学位回来,满口英腔了。V又想,自己的妻和R夫人比较又怎么样呢。当然,万赶不及R夫人了。自己的妻哪里赶得上R夫人贤慧呢。 ——妻的境遇比R夫人好得多了,但还敢嫌丈夫穷,真是死不足惜了!若不是有两个小孩子,我决不回家去了。他们此刻怎么样了?杨奶奶把妻劝慰过来了吧,妻止了哭吧。杨奶奶替小孩子们买了几个蒸糕给他们吃了吧。自己家里定是鸦雀无声的。或者妻还在啜泣也说不定。小孩子们看见母亲不高兴,也不敢闹着说到外面去玩了吧。他们只守着母亲闷闷地坐着吧。可怜的还是小孩子们! 马车到一家照相店前停住了。V给了七百钱给车夫。 那是去年冬的事了。阳历新年的年假,V要妻带两个小孩子和自己一路到租界上去照相。V每年冬就要合家照回相,这是他家里的习惯。 讨论了半个时辰,结果把那件灰色线绒棉袄穿在里面,再把深绿色的素缎夹衣加上。这是V的考案。妻没奈何,只好同意了。 结局,V叫了一辆黑污不堪的露顶马车过来。S儿和T儿坐上去后禁不住手舞足蹈的欢呼起来,连呼“坐马车!坐马车!” 幸得时刻还早,同上这家馆子的人不多。但也有二三个客听见V独自发笑,都翻过头来望他,当他是个神经病者。 妻本来不会走路,近来身体又不很好,并且抱着小孩子,街路上来往的人又拥挤;所以特别走得慢。V抱着大的儿子也慢慢地在她后面跟着走。 坐着包车过街的大多数是衣服穿得非常丽都的年轻女人,有姨太太,有小姐,有女学生,还有女事务员。每当穿的衣服稍为漂亮点的女人走过去时——不问那个妇人坐车子或步行——V就看见妻抱着T儿站在一边发痴般的注视她。当然,妻和那个女人是素不相识的。V看见妻的那种态度,心里觉得很讨厌,同时也感着一种凄恻。 在租界上的景象比中国街路里的又大不相同了。汽车里面的女子穿的衣服的绮丽,V妻不单从未看过,并且即令幻想也幻想不到这种奇式和花样。她抱着小女儿站在路侧痴望了一会,禁不住低下头来看看自己衣服的色泽。老实不过的深绿色的素缎夹衣配半新不旧的,认真看起来有点转了黄色的黑文华绉裙。妻那种黯然神伤的态度实在使V看见难过。他也觉得妻的衣饰实在有点土笨。 不一刻他走到军部门首来了。他看有四五个持枪守门的兵士,心里有点害怕,也有点讨厌。他忙低头看看自己的长褂子,觉得太不成样子了。他想,穿着这样难看的长褂子走前去,定给兵士挡驾的。或者竟受他一个枪头也说不定。V愈想愈胆怯起来了,在军部门前徘徊了一刻。他无意中发见到一个守门的兵士目不转睛地在注视自己。 一辆光亮的汽车驶近V夫妇面前慢慢的走过去。V还没有看见汽车里面坐的人,先看见站在两旁的车舷上的兵士——肩膀上挂着盒子炮的兵士,汽车头上插着一根白布小旗,上书“×××军部”五个黑字。汽车在一家洋点心店前停了,由里面走下来的是一个三十岁前后的女人,衣服的华丽,金首饰的闪烁,使旁边看的人目眩。但认真一看那个女人的脸孔,V骇了一跳。他想,这个女人恐怕是由玛达喀斯卡岛来的吧。V看见这个女人就不免加以思索,她的丈夫是怎么样的人呢? “还照什么相?回去吧!我懒得照了。”妻以怨怼的口气说。 “走不动了!”妻在发脾气。若在平时,V早把妻臭骂一顿了。但在今天,他觉得妻实在可怜,该向她表多少同情。 “算了吧。天气冷,走路暖和些。一个人抱一个走路吧。”H市的街车实在不便宜,由V的屋门首坐到租界口,不要一吊也要八百钱。他想,妻的主张是值得感激的。 “穿那件东西出去,像个鬼呢!老婆婆般的。”妻努着嘴说,摇了几摇头。 “穿什么衣裳好呢?没有衣裳穿,照什么相!我不去了!”妻走近衣箱前,打开箱盖,翻出一件深绿色的素缎夹衣,拿在手里看了一会,再摔回箱里去。 “快到了,我们照去吧。小孩子们每年该照一回相,留作纪念的。”V只好这样地劝慰妻。 “妈,快点走吗!”V促他的妻走路。 “太挤了,让他们走过去后再走吧。”妻给V唤醒了后忙翻过来脸红红地微笑着向V说。V在这瞬间,感着自己有一种未了的责任——虽然是轻的,但对妻理应尽的责任。 “天气太冷了。的确,穿夹衣出去有点不好看。你就穿那件灰色线绒的棉袄不好么?” “坐街车去么?”V征求妻的意见,他很决意,若妻要坐街车,他定不吝惜的马上去叫街车。 “啊!汽马车!啊!马车!”S儿欢呼起来了。他初来H市坐过一回光头马车,所以他认识马车。至于对汽车,他特别地叫它做汽马车。虽经过妻的几回纠正,但他老不肯改他自己所创作的汽车的名称。 “叮叮叮,洋界上!”S儿听见后面有街车和包车的铃音就笑着唱,因为他看见许多红红绿绿的行人,喜欢极了。看见一架街车才飞过去,随着又一架包车在后面赶来了。V听见铃音就十二分的讨厌,因为要他退在一边让车子过去。V和妻在街路上走了不满半点钟,看见来来去去的街车和包车不下四五十辆了。 “今天风大呢,爸爸。怕小孩子吹了风回来不好,明天去吧。” “今天街路上人多了,不好走。明天去吧。明天二号还是假期。”妻推开玻璃窗扉,把头伸出去检试风力的强度。 “今天天气好,出了太阳。有点风不要紧。”V还在催促妻换衣裳。 ——我自己不能证明我比R强,妻当然比R夫人笨拙,但是自己的两个小孩子的确比R的两个强,也活泼伶俐得多,这是自己敢保证的。可笑的R,他说要和我结亲家呢。真是“愧不敢当”。哈,哈,哈! ——她的丈夫从前定是在乡间挑粪桶或推粪车的吧。后来因为生活困难就出来当兵,很勇敢地打仗。打一次胜仗升一回官,现在恐怕不是旅长也是团长了。位置高了,把乡里的太太接到大都会上来享享福,报答她几年来在乡里所受的物质的痛苦。现代只要有枪杆子!有了枪,无产阶级可以化为新贵族,穷光蛋也可以马上一跃为富豪,从前菜根都没有得咬的人也可以在大菜馆里灯红酒绿地大宴其客。人生需要枪杆子!现在的世界是有枪阶级万能的世界!你这个笨蛋!快把笔杆放下,换根枪杆子担担吧!V在满腹牢骚地胡思乱想了一会才催促他的妻开步走。 ——你们这些畜生!公家的汽车是不是给你们载着姨太太逛租界的!?V一边走一边这么样想。他还听见在街路上站着的好事的人们在批评那个抱着美人坐汽车兜风的青年将校,他们说是L处长。 ——不得了,不得了!在军部门首徘徊这样久做什么事!自己太傻了。不想进去就快点走路。你看,那个兵士不是猜疑自己是个歹人么?他定以为自己是个暗杀者,不然就是个敌探,再不然就是个小窃了;总不出此三者。 V知道妻受了大都市氛围气的包围,心里感着一种物质的寂寞了。 V由汽车又联想到妻的事了。 V想,怪不得妻整天的不欢乐。就这一点,太委屈她了。妻和他结婚那年只十八岁,到今年二十三岁了。她常常说,自嫁V以来没有穿过一件鲜艳的衣裳。所有的衣服的色泽不是灰的便是蓝的,不是蓝的便是黑的。材料也大部分是普通棉布制的。她又说没有这样老,穿了那些衣裳愈见得老了。现在她顶喜欢的恐怕是那件深绿色的素缎夹衣。但现在想把它穿出去也未免太不合时了。 V和妻走了点多钟走出洋界上来了。无数的汽车和马车交错着在大马路上奔驰。 V从面馆子出来,站在店门首踌躇了一刻,他想此刻到什么地方去呢。回家,当然还不想。一滴的屋檐水滴到他的袖筒上,他才知道自己的长褂子早干了。他实在很想回家里去,不过他怕妻还有气,自己又不情愿先开口向妻赔不是;结局因自己回去,妻反不做事了,只苦了小孩子们。他又想再到在军部里当什么科长的朋友K那边去,看他有什么好消息给自己没有。他开步走了。 V一边想,一边忙拔开脚步急急地走。他暗暗地感着一种羞愧。他还走不上三五步,听见守门的兵士在高呼,“立正”,“敬礼”,他的胸口又在扑扑地跳,禁不住翻转头来看。他看见一个青年将校由里面走出来,正在对守门的兵士举手回礼。后面跟着一个年约二十四五的美人,手里提着一个皮夹,也微笑着向两侧的兵士微微地点首。一架汽车在军部门首候着他们。汽车夫看见他俩来了,忙背过手来把车门打开,让他俩双双进去后再把它关上。只听见呜的一声,车后起了一阵灰白色的尘烟。等到那阵尘烟消失了后,汽车早不知去向了。 “好便宜的马车!”妻微微地苦笑着说。 [book_title]十 V和妻带了小孩子走出照相馆时,快近中午了。妻抱着小女儿一声不响地尽向前走。V看见妻的懊恼的态度,颓丧的精神,心里十二分的难过。 “坐车子回去吧。你走累了吧。” 现在V苦笑了。他觉得今天的妻很奇特的改变了态度,但自己也无理由地觉得很对她不住。 好容易等到那件夹衣晒干了,妻忙取下来看。不得了!打了肥皂的部分变成一块块的灰白色的大斑点了。 回到家里来后,妻用棉花蘸着挥发油把夹衣上的油迹揩了会,不见得十分有效。着油的地方色泽像加深了些。妻的精神像完全给这件事支配着,她把挥发油涂上后,不一刻又捡来看,不一刻又捡来看,看油气发散了没有。她怕房里的光线不足,又拿到厅前的窗口细细地看。挥发油发散了,但油迹还没有去掉,转成灰黑色了。 不是那种肥皂的功效给了V一个深刻的印象,实在是那对德国贫贱夫妻的漂泊情调给了他一个深刻的印象。我实在感谢,也实在欢迎那两个以超越一切自命的日耳曼人飘流到我中国来分尝点痛苦。 “饿了吧。你常说没有吃过大菜,我们今天吃餐大菜去好不好?”V觉得唯有今天非对妻低声下气的不可。 “那你就去买块回来吧。哪儿有卖?” “运气不好,什么鬼都碰得着!我说不出来的,偏要死拉人出来!”妻的后一句是骂V了。 “说我拿着喂你,死不听话,定要自己拿着吃。你看,妈妈的衣裳给你滴了满身油了!” “要包子,要包子!”T儿也跟着哥哥学说话。 “裙子不好洗吧。”V继续着问。 “真可恶的汽车。不看着有没有人,瞎驶一顿。”V跟在后面安慰妻,但她一声不响。 “爸爸没有剃须须,刺死人。”S儿也异常喜欢地笑着说,说了后再咬包子吃。 “汽马车!”S儿听见汽车的呜呜的音响,忙翻向马路上看。一辆汽车在V妻的身旁驶过去,她忙闪身躲。 “横直是旧破了不值钱的,只有我才敢穿出来!”妻的怨恨之词真是溢于言表。V唯有苦笑。他俩间也没有话好说了,只有默默地走路。V望着T儿靠着母亲的肩膀左右手各抓着一个包子,向左手的咬了一口再咬右手的。 “我去买块打油肥皂回来试试看,那个德国人的摊子上卖的。用过的人都说很好呢。” “怎么样好呢?用挥发油洗还是洗不掉。” “妹妹傻家伙!S吃一个,留一个明天吃。是不是的,爸爸?”S歪下头来望父亲的脸。 “坐什么车子!” “哪里有这些闲钱!”妻说了后,看他像怕话说得过少了,再继续着说,“我一点不饿。不知小孩子怎么样?”这时候她才翻过头来看V抱着的S儿。“S,你饿了吧。想吃什么东西?” “吃糖的好吧。”V说了后,S儿立刻带哭音的反对说: “危险!”V还在说,汽车走过身了。妻的裙脚上溅了好些泥水。因为前一天下了雨,凹凸不平的马路上的洼地里还满贮着灰黄色的泥浆水。妻把头歪向左边往下看,看见裙后面散点着许多泥水,再抬起头来望V。V看她像气得说不出话来。 “你要不要?”V走向包子店前,一面问妻想吃不想吃。 “你不怕害死人!那个肥皂哪里中用呢!”妻在带哭音的埋怨V。他看妻的瞳子,给一重清水罩住了。V忙安慰她并且答应她到了明年冬再缝好的——缝顶好的华丝葛的给她。V还对妻说过,到明年纵令没有钱吊皮袄子给她,也要缝件面子比较好的棉袄子给她。但妻的要求是面子不必十分好,她只想缝件棉的旗袍暖和些。她又说,到了严冬下雪天,稍为过得去的人家里的女人哪个不穿棉旗袍呢。V听着快要流下泪来了。 “什么事?什么事?”V忙跑近来。 “不错,S说的话一点不错。爸爸真喜欢听。”V觉得大的哥哥和小的妹妹一样地无邪得可爱,忙在他的小颊上连亲了几吻。 “不要!”她紧锁着眉头向V发恼。 “不要紧,用打油肥皂洗得干净的。就用挥发油洗洗也使得。” “不要糖的!”T儿再跟着说。 “不要就算了,何必生气呢。”V笑着说。妻努着嘴翻过脸去不睬他了。 “T!你这讨人厌的!”妻忽然地在前面骂小女儿。 “S,你看妹妹的包子两个一齐咬来吃。”V看见T儿的无邪的姿势,心里十二分的欢爱,忙告诉大儿子S。 “S要包子!S要肉包子!”他们恰好在一家包子店前走过,S儿指着店台上摆着的包子说。 “S不要糖的!”他还挣动他的双脚。 “F街口。” V每次到租界上去,走过F街口时就看见一对穿着褴褛衣服的德国夫妇在街口摆着一个洋铁箱子在卖肥皂。他们看见走过去人的衣服若有油渍的污点,就把他拉过来替他洗。那个德国男人先用肥皂涂在油渍上,再用一根小牙刷蘸着清水慢慢地擦,到后来把那些肥皂的泡沫揩干净了后,油渍也就消失了。油渍洗干净了后,那个客人给二三个铜板给他,他摇着头拒绝。他只要求客人买一块肥皂,一角银洋一块。你不买也算了。V想这点倒和中国的小商人不同了。若是中国商人,定强迫客人买那块肥皂了。最好的中国小商人也定把客人给他的二三个铜元笑着领下来了。 V把肥皂买回来了。妻照V所说的方法洗,洗了后挂在窗口的衣架上,等它干了后再来检看德国肥皂的功效。 V想,自己实在对不住妻子,尤对不住小孩子们。妻身体不好,也没有工夫,差不多半年之间没有一次带小孩子们到外面玩。V自己也因神经衰弱,喜静不喜动,小孩子们如何的尽闹他,他是不带他们去的。今天像由笼里放出来的小鸟儿,他们的脸上,由出发直至回来,始终浮着微笑。 V想,妻当然和自己一样的饿了,但她为那件夹衣,中饭也没有正经的吃了。 V忙看妻的胸部,素缎夹衣上面滴了好几块油迹。原来是T儿咬着了包子里面的肉球,怕烫舌头,全吞不下去,肉球散落了,把母亲最珍惜的一件好衣裳弄脏了。 V再没有心绪拣包子了,随便地买了四个,分给了S儿和T儿。 “决定缝吧。明年冬你就缝件棉旗袍吧。” [book_title]十一 V一面走一面想,由汽车想起,一直联想到去年冬和妻所订的约。 ——天气冷到有点程度了,但是那个约还未实践呢。九月杪天气渐寒的时候,妻说笑般的提过一次。到后来看见今年的家计比前一年更窘,她就不再提了。 果然,因为后门开了,他听见楼上的锅底和锅铲相击的音响了。V怕自己进去。弄得妻不高兴,破坏了他们母子间的和平。 好容易把火生好了,把米放进锅子里去煮了后V又要上街买菜了。 他在后门首徘徊了一会,不敢敲门。他倾着耳朵静听了一忽,自己楼上没有一点声息。 “瞎说!S儿呢?” “杨奶奶在下头听见他们兄妹哭得惨,敌不住了才上来想带他们下去,买点心他们吃。T儿不情愿,走近床前来要我抱。S儿给杨奶奶抱下楼去了。” “刚才两兄妹哭肚子饿,叫爸爸。我给他们哭得伤心起来了。我想,假定你不要我们,我又病了的时候,小孩子们就这样地哭吧。我听着他们哭,愈想愈伤心,终给他们惹哭了。”妻的眼眶里又满贮着清泪了。 “你要快点回来哟。不要再瞻天望日地管人家的闲是非!小孩子饿了要哭的,你要赶紧回来!” “你真不行!烟熏死人了。”妻也在房里连连地咳嗽。听她的口气,眼泪也像给烟熏出来了。 “你不要告诉他们我回来过。我等一会再转来。”V低声的说。莲花笑着点了点头。 “他们好么?” “V先生!”莲花看见V了。V忙摇手止她不要叫,同时走近前去指着楼上低声的问莲花: “T睡了。S在坐着等吃饭。饭烧好了,V奶奶正在火厨里弄菜。” “S儿呢?”V问妻。 ——自己无能养不活妻子,妻子会跟别人跑的。V当时有无穷感慨。 ——最好先见杨奶奶,杨奶奶看见我回来也定跟了上来做我俩间的和事佬。杨奶奶能帮忙总比自己一个人上去方便些。杨奶奶当我俩的面一定先向妻说:“V奶奶,现在V先生回来了,你也不必再生气了。家庭里要和和气气才好。”妻的眼皮很红肿的低下头去一声不响,过一刻再滴眼泪了。这种情形是想象得到的。这时候杨奶奶再翻过来向自己说:“V先生,你们男人家不懂得女人家的苦处。女人有了小孩子更辛苦。偏偏V奶奶又福气大,这么年纪就抱了两个小孩子了。家里不雇用个人,单两个小孩子的事已经够她理了。你们男子总不会体谅女人。”到那时候自己的态度也只有微微地苦笑,不说什么话吧。但是谁先开口呢?杨奶奶走了后怎么样呢?又假定要自己先开口时说什么话好呢?顶好是T儿哭起来,自己便有话说了。“T儿哭了,还不过来抱她去!”这时候自己要把T儿先抱着。S儿呼肚子饿也是一个可利用的机会,自己便可以说,“小孩子们饿了,还不快把饭他们吃?”像这一类的话多说几次,也不必急急地希望她即时有回答。但自己多说了,她定有什么话说的。不向自己说,也定向小孩子们说。向小孩子们说即是向自己说了。 ——回家去吧,小孩子们在望着自己呢。他们在“啼饥”呢。只要自己下点气,劝慰下老婆就百事可了。V决意回家去了。 ——他们吃过了中饭都睡着了吧。V不想进去了。他想到一个友人家里去住一夜,明天再转来。但他又有点舍不得,因为整天的没有看见小孩子们了。 ——不幸的家庭!因为自己的不幸,累了妻子了,他们所受的痛苦完全是为自己一个人受的,自己无能害了他们!自己反常常说他们累害了自己,这是什么话呢?尽叫他们受罪是不行的!虽不能使他们享受满足的物质的幸福;但要恢复和蔼的家庭,使他们得到精神上的愉快。自己就委曲点也该早些回去看他们,安慰他们,快点回去向她说句把好话吧。快把那篇中篇小说译好,换得百把块钱稿费后,才可以使妻的自去年来的宿望——一件棉旗袍——得到满足。小孩子们喜欢的饼干也得买一两磅。V一面走,一面空想。他也不明白自己要到什么地方去。他只漫无目的地走。阴暗的狭小的自己家里的楼房再映在他的脑上来了。他又像听见小孩子们的哭音。 V走到一家钟表店前,知道快到午后的一点钟了。他挂念着家里的小孩子,他想,他们还没有吃中饭吧。不,怕早饭都还没有吃呢。 V待转身,忽然看见门开了。杨奶奶的小婢莲花端着一脸盆水向沟里泼。 V回到自己住家后面的小巷子里来了。巷里没有一个行人。巷口吹进来的寒风提醒他,今天出来少穿了衣服。他又联想到小孩子们的寒衣还没有缝。他想自己和妻不够穿不要紧,小孩子们过年没有一件新衣裳,太可怜了。 V又回想到两个月前妻病在床上的那一天的光景来了。妻不能起床,他哄着了两个小孩子在厅堂里玩,自己就到火厨里去生火。烧炭巴的台炉的火实在不容易生。他在纸屑笼里拿了一大堆纸屑捏成一团塞进炉里头,再滴了点洋油进去,然后擦了一根洋火把它燃起来。V看见火起了,忙捡几个炭巴加上去,再向台炉下面用把蒲扇拚命的扇。炭巴还没有烧着,纸团烧过了,火就息了,跟着一阵有洋油臭的黑烟布满了楼房。V看见失败了,卷起袖筒走到纸屑笼面前,再抓出一大堆的废纸来。小孩子们在厅堂里不住地咳嗽,V看他俩小的眼眶里满贮着清泪了。 V出去后约过了半点多钟回来时,只见T儿睡在母亲的身旁,不见S儿。 V想,自己走开了,妻子还幸福些呢。自己还是照从前的计划做和尚去吧。从前有一个久住庐山的友人曾邀自己一路到五老峰下的H寺做和尚去。那时候自己还没有结婚,不知世途的烦恼,轻轻地把那个友人之言一笑置之。V以为自己的前途完全是条蔷薇之路。他实在没有预料到有遍地荆棘的今日。 [book_title]十二 阳历十一月十八日恰好是阴历十月十三日,月亮虽给灰色的一重薄云遮住了,但在缺少灯光的横街小巷里还认得见月色。V想怕有十一点钟了吧,自己还一个人在街路里踽踽独行呢。 深夜里的风拦头吹来,格外寒冷。他只好鞠着腰向前走。他听见过街的盲乐师拉出的胡琴音异常的凄楚,无端地发生了一种哀愁。 街路上的朦胧的月色和拂面的冷风更使V增加了不少的伤感。但他终回到家的后门面前来了。他站在门前踌躇了一会,但决意敲门了。 莲花开了门,V摸着黑暗里的扶梯往楼上来。忽然地一道电灯光射下来,他看见一段段的扶梯了。走上到厨房门首,他看见妻蓬着头,双眼红肿的站在电灯光的下面。V觉得妻的这种姿态极可爱。但只一会她一声不响的又回房里去了。 由××俱乐部回V的家里,若不走路就要坐价钱很高的街车。V身上没有钱了,只好慢慢的走路。 独唱也好,跳舞也好,V没有心绪看也没有心绪听。到了第四场有两个女学生出来演唱林中仙。V听得出神了。他并不是因为那两个女学生唱演得好而听得出神,他由林中仙又联想到妻了。 妻说到这里,又流泪了。V忙换过话题。 妻未和他结婚之前也是个很活泼的爱出风头的女学生。妻演唱林中仙,V也曾听过,不见得比那两个女学生坏,即就岁数说,也比那两个女学生年轻。但由自己的直觉,妻像很老丑的赶不上那两个女学生活泼玲珑得可爱。V想不出这个道理来。 到了友人H的家里,他和他的夫人、一个妹妹正在吃晚饭。H还没有小孩子,但他们夫妇间像很和睦的。一班朋友说,H很怕老婆。V想,这或许是的确,他若不怕老婆,他家里决不会有这样妇唱夫随的和睦吧。 他和妻再亲吻——长久的甜蜜蜜的亲吻。妻还告诉他,S儿和T儿临睡时还问爸爸哪里去了呢。妻说,爸爸出街买好玩的东西去了,明天起来就看得见爸爸。S儿大些,很听话的睡下去了。只有T儿等爸爸不回来,拚命地痛哭着叫“爸爸这里来!爸爸这里来!” 今天下半天V在自己住家后门和莲花别后就去找一个学校的同事,想打听打听给新政府关闭了许久的学校要到什么时候才有恢复的希望。 不一会H夫人和H的妹妹都穿着一身一时流行的靓装出来了。V也看不出是什么材料缝的。总之是V从来没有见过的靓装。他想就叫自己的妻来看也说不出个名堂来吧。怪不得妻不愿意出来——尤不愿意和自己一路出来,——她是怕碰着这一类的女人吧。 “都睡着了。”妻看见丈夫先开口了,也很平和的答应。 “还早呢。吃了饭休息一会再走吧。”H笑着婉求他的夫人。 “莲花,劳你开开门。”V听见妻在里面叫在打瞌睡的莲花。 “莫哭了,我明白了!”V也很凄楚的滴了几滴眼泪。 “现在小孩子还小,夜里梦中都在叫爸爸!你们……”妻说到这里竟痛哭起来了。 “我们要快点出门,怕他们等我们呢。”同时她脸上表示出一种讨厌V在她丈夫前啰苏不休的表情。 “我们叫辆汽车去快些。我前天到××俱乐部都是坐汽车去的。回来的时候,他们也用汽车送我回来。”H夫人在担心V不知道她坐过汽车,尽在大马路侧站着向V宣传她是惯坐汽车的。H唯有向V苦笑。 “我不是时常和你说么?我只希望……”妻的肩膀越抽动得厉害,话说不下去了。 “快到六点钟了,开了幕才去没有意思。”H夫人努着嘴撒娇的说。V看见她的那样态度,十分讨厌。V想,自己的妻到底不错,比几个朋友的夫人都还强些。她真是个家庭的主妇,真是个贤妻良母式的女人。他们要骂自己有封建思想就尽他们骂吧。自己还是喜欢贤妻良母式的女人。妻常常悼叹自己可怜,自来大都市的H市快满三年了,V不单没有带她到哪个戏院哪个游艺场去过一趟,就连学校或青年会里非正式营业的游艺会也没有带她去参加过一回。V近来听见一个参加革命的友人说,凡是人,不论他是怎么样的人都有点革命性,不过有强弱不同罢了。V想,妻今天早晨的态度大概是她的革命性的表现吧,不然平日情愿伏处在自己脚底下过生活的妻何以会有这种态度呢?V愈想愈担心,他怕妻效法娜拉革起命来,弃了丈夫弃了儿子,那就不得了了。自己还是赶快回去和妻妥协了算了。V更担心的是,妻若听了作妇人运动的人的挑唆,走到妇女协会去把自己一控,加上一个虐待妇女的罪名,那就糟了!顶少,要戴着高帽子游街呢。但V深信妻无论如何对自己怀恨,但她还是个人,决不会这样忍心害理,不顾儿女,侮辱丈夫吧。总之自己还是赶快回去安慰她,说几句好话算了。就长了她点把威风也不算得什么,免得妇女协会听见了来干涉,到我们家里来吵。V想,妇女协会里的女人大概是没有组织圆满家庭的女人,所以有这些闲心绪去管人家里的事。组织了圆满的家庭,得到了理想的丈夫,谁情愿出来管这些闲事呢。你看好几个革命伟人们的太太不都是在家里做贤妻,做良母么? “小孩子们呢?”V跟着妻进到房里来后只好先试问她一句。 “好了,好了!算了!莫哭了!你的心我明白了。莫再哭了。”V自己也含着眼泪像哄小孩子般的替妻揩泪。 “好了,不要哭了!我知道了。” “夜深了,怕妻子们望我担心!要早点回去!” “到那时候,我就带小孩子们回乡里去。谁情愿出来受罪!谁情愿在你面前累你呢!……”妻还不住地呜咽。 “你还不快点换衣裳去?”H再笑着向他的夫人说。 “你们有事,请便。我也要回家去了。”V说了后又觉着自己在说谎,禁不住双颊发热。 “他们长大了后,要不到父亲看护的时候,我就带他们回乡里去,不再累你,让你一个人好做你自己喜欢的工夫……” “今天我出去后没有朋友来找我么?没有信件来么?” “不要说了,我明白了。”V只手拍着妻的肩膀,只手揩自己的眼泪。 “一路去吧。今晚上总部在××俱乐部开游艺会,有跳舞有新剧。她也分担了一个独唱。你也和我们一路去吧,我还有一张入场券。她有徽章,不要入场券可以进去。”H挽着V的臂膀不放他走。 “……离开了你,万一有什么病痛,我一个女人有什么主意!这个责任我真担不起!”妻还继续着流泪。 “……我明白了!你的心我明白了!莫哭了,哭得人伤心。”V只能这样地安慰妻。 “……希望小孩子们长大了,身体平安,可以进小学校时……”妻还是很悲楚的在忍着哭音怕楼下的同居者听见,话没有说下去。 “……”V抬起头来望窗前的电灯,光的强度像减了些,周围给一个黄赤色的晕轮包裹着。 “……”V只陪着流泪。 ——自己忽然地会发生消极的自暴自弃的思想,其原因决不是妻不好,实在是自己太无能了!自己不能和妻子离开,这是不能否定的事实。一离开妻子,自己便寂寞得难挨,自己的灵魂便失掉了宿地般的。但是同在一块儿夫妻间又发生出许多不和。这不和的原因在哪里呢?岂不是自己的无能么?不能使妻子得到普通人类应有的物质生活,这就是夫妻间不和的原因!这个责任妻固不能负,只有自己负!但是,事实自己对社会已经尽了相当的义务了,自己在社会上的经济地位还是这样卑微;这个责任又归谁负呢?! ——妻还没有睡,在等着自己呢。自己今夜里若不回来,她大概彻夜地不睡吧。V愈觉得对不住妻。 ——妻的青春牺牲了!但是为谁呢?妻是圣者!妻是天人!将来永住天堂的就是她一类的人物——为多数人牺牲自己的人类!自己不该再讲意气执拗着不回去!自己该快点回去跪在她的裙下吻她的足!V的眼泪忽然地掉下来了,幸得左右前后的观客都在热中于看新剧,没有一个注意他揩眼泪的。 V觉得人生总是虚伪的。不消说谁都不会否认做官的人带兵的人是虚伪。其次在教会讲坛上板着正经脸孔的牧师的态度是虚伪的。在教室里热心地高唱科学万能的大学教授的态度也是虚伪的。在广场里的演坛上发出一种Sentimental的音调去讲演的政治工作人员的态度是虚伪的。在各报章上大做特做文章的名人的态度也是虚伪的。中国人的沉疴就是虚伪。虚伪的态度不除,国势无由恢复,社会也无由改造。即就自己夫妻间彼此也在互用虚伪的态度。妻在热望着自己回来,这是敢断言的。但自己回来了,妻就该和平时一样的表示出笑容来向自己说几句话。但她挟着今早上的气,还向丈夫表示一种不由衷的虚伪的态度。自己也和妻一样的虚伪。在回来的途中不是这样的想么?一看见妻就搂抱她,向她认错,再说些好话,末了和她亲吻。复为夫妇如初!但是现在看见了她了,何以还假正经地板着脸孔向她呢?V再细想一回,原因完全是因为“有气”。人类因为“有气”就各不相下了;因为“有气”就颠倒是非了,因为“有气”就不惜作伪为非了。怪不得中国十几年来内乱不息!也怪不得自己的小家庭里四五年来风波不息!V真有点不能相信自己是人类。人类果真是这样不讲理的虚伪的自私自利的东西么? V自一早出来只一天的不自由的生活已经叫他十二分的难受了。现在看见H夫人的态度,便感一种凄楚,思念起妻来了。他在家里,妻看见他要起床了,忙把衣服送到床边来替他加上,随即又把洗脸水嗽口水准备好。看见他要出来吃饭了,便忙把菜端出来,把饭盛好等他。看见他饭快要吃完了,又茶前水后的伺候得好好。V常常想,女人家何以为她的丈夫儿女这样地尽力,这样的耐烦挨苦呢?由今早出来,在外头一天的生活,V不单觉得不如意,并且还感到痛苦。 V把眼泪揩干了,望望剧台上的挂钟也响过了十点钟了。他忙向H告辞,说要先回去。V看H有点不高兴,因为V没有等到他的夫人的独唱出场就先走了。 V想,彼此都在希望快点恢复目前的平和状态呢,还作这种虚伪的态度做什么。V忙走到妻的身边伸出左臂来搅住了妻的肩膀。妻微微地挣扎了一会,他俩终亲吻了。但她再开始流眼泪了。 V就在H家里胡乱地吃一两碗饭,V便向H提出学校的事来谈。H夫人像有点不情愿,她向她的丈夫说: V坐在马车里后,觉得这辆马车有点像去年冬同妻子坐着到照相馆去的。 H的经济状态虽比V松和些,但V不相信H能够为这一点点路程花四五元的汽车费。四个人站了一会,一辆黑脏不堪的露顶马车在他们前走过去。H忙叫坐在车前的老车夫,讲了一会价,到后来他答应要一吊钱送他们到××俱乐部去。 H夫人和H的妹妹在前头走,V和H落在后头。不一刻走到大马路口来了。四个人都停了步。H在踌躇着,不知叫什么种类的车子好。马车?东洋车?抑或索性叫汽车? “呃!我忘了。×××部来了一封委任状,请你去当什么编译员。”妻一面说,一面打开抽斗捡出一封委任状来给V。V抽出里面的一张粗劣不堪的方纸来一看。上面写着几个字:“委V××为××编译员,月支小洋一百元。” “你去不去呢?”妻站在他旁边问。 V痴望着妻,一时说不出话来。他怀疑妻今晚上态度变化之速,其原因恐怕是在这张委任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