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冲出云围的月亮
[book_author]蒋光慈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83674
[book_dec]长篇小说。蒋光慈著。1930年1月上海北新书局出版。小说以第一次国内革命战争为背景,描写青年知识分子柳遇春、王曼英、李尚志在四一二政变以后,革命处于低潮时期,所走的不同的道路:柳遇春投向反动营垒以逞一己私欲;李尚志则仍与群众保持密切联系,继续坚定地从事着艰难危险的革命事业;王曼英一度产生过悲观绝望的虚无主义情绪,用肉体的放浪和堕落对现实进行一种变态的反抗,后来在李尚志帮助下才重新振作起来,投身工人运动。小说通过对大革命失败后这些青年知识分子的分化的描写,揭示出只有李尚志的道路才是青年知识分子应该走的革命道路,只有劳苦大众和置身于他们当中用革命理论引导他们的李尚志型的知识分子,才是真正的革命力量。小说对青年知识分子革命道路的探索和对革命力量的自觉寻求的描写,都富于积极的思想意义。但是作者生活根底较差,时有偏离生活真实的杜撰;对革命者和革命斗争的描写带有浪漫蒂克倾向,显示出小资产阶级的幻想与狂热;对王曼英堕落放荡生活带有欣羡态度的描写,则流露出作者低格调的趣味。
[book_img]Z_13767.jpg
[book_title]一
上海是不知道夜的。
夜的障幕还未来得及展开的时候,明亮而辉耀的电光已照遍全城了。人们在街道上行走着,游逛着,拥挤着,还是如在白天里一样,他们毫不感觉到夜的权威。而且在明耀的电光下,他们或者更要兴奋些,你只要一到那三大公司的门前,那野鸡会集的场所四马路,那热闹的游戏场……那你便感觉到一种为白天里所没有的紧张的空气了。
不过偶尔在一段什么僻静的小路上,那里的稀少的路灯如孤寂的鬼火也似地,半明不暗地在射着无力的光,在屋宇的角落里满布着仿佛要跃跃欲动也似的黑影,这黑影使行人本能地要警戒起来:也许那里隐伏着打劫的强盗,也许那里躺着如鬼一般的行乞的瘪三,也许那里就是鬼……天晓得!……在这种地方,那夜的权威就有点向人压迫了。
曼英每次出门必定要经过C路,而这条短短的C路就是为夜的权威所达到的地方。在白天里,这C路是很平常的,丝毫不令人发生特异的感觉,可是一到晚上,那它的面目就完全变为乌黑而可怕的了。曼英的胆量本来是很大的,她曾当过女兵,曾临过战阵,而且手上也曾溅过人血……但不知为什么当她每晚一经过这C路的时候,她总是有点毛发悚然,感觉着不安。照着许多次的经验,她本已知道那是不会有什么危险的事情发生的,但是她的本能总是警戒着她:那里也许隐伏着打劫的强盗,也许那里躺着如鬼一般的行乞的瘪三,也许那里就是鬼……天晓得!
曼英今晚又经过这条路了。她依旧是照常地,不安地感觉着,同时她的理智又讥笑她的这种感觉是枉然的。但是当她走到路中段的时候,忽然听见一种嗯嗯的如哭泣着也似的声音,接着她便看见了那墙角里有一团黑影在微微地移动。她不禁有点害怕起来,想迅速地跑开;但是她的好奇心使她停住了脚步,想近前去看一看那黑影到底是什么东西,是人还是鬼。她壮一壮胆子,便向那黑影走去。
“是谁呀?”她认出了黑影是一个人形,便这样厉声地问。
那黑影显然是没有觉察到曼英的走近,听见了曼英的发问,忽然大大地战动了一下,这使得曼英吓退了一步。但她这时在黑暗中的确辨明了那黑影是个人,而且是一个小孩子模样,便又毅然走近前去,问道:
“你是谁呀?在此地干吗?”
曼英没有听见回答,但听见那黑影发出的哭声。这是一个小姑娘的哭声……这时恐惧心,好奇心,都离开曼英而去了,她只感觉得这哭声是异常地悲哀,是异常地可怜,又是异常地绝望。她的一颗心不禁跳动起来,这跳动不是由于恐惧,而是由于一种深沉的同情的刺激……
曼英摸着了那个正在哭泣着的小姑娘的手,将她慢慢拉到路灯的光下,仔细地将她一看,只见她有十三四岁的模样,圆圆的面孔,眼睛哭肿得如红桃子一般,为泪水所淹没住了,她的右手正揩着腮庞的泪水……她低着头,不向曼英望着……她的头发很浓黑,梳着一根短短的辫子……穿着一身破旧的蓝布衣……
“这大概是哪一家穷人的女儿……工人的女儿……”曼英这样想道,仍继续端详这个不做声的小姑娘的面貌。
“你为什么哭呢,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姓什么?”曼英这样开始很温和地问她,她大约由这一种温和的话音里,感觉到曼英不是一个坏人,至少不是她的那个狠毒的姑妈,慢慢地抬起头来,向曼英默默地看了一会,似乎审视曼英到底是什么人物也似的,是好人呢还是坏人,可以不可以向这个女人告诉自己的心事……她看见曼英是一个女学生的装束,满面带着同情的笑容,那两眼虽放射着很尖锐的光,但那是很和善的……她于是很放心了,默默地又重新将头低下。曼英立着不动,静待着这个小姑娘的回答。
忽然,小姑娘在曼英的前面跪下来了,双手紧握着曼英的右手,如神经受着很大的刺激也似地,颤动着向曼英发出低低的,凄惨的声音:
“先生!小姐!……你救我……救我……他们要将我卖掉,卖掉……我不愿意呵!……救—救我!……”
曼英见着她的那种泪流满面的,绝望的神情,觉得心头上好象被一根大针重重地刺了一下。
“哪个要把你卖掉呢?”曼英向小姑娘问了这末一句,仿佛觉得自己的声音也在颤动了。
“就是他们……我的姑妈,还有,我的姑父……救—救我罢!好先生!好小姐!……”
曼英不再问下去了,很模糊地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她一时地为感情所激动了,便冒昧地将小姑娘牵起来,很茫然地将她引到自己的家里,并没计及到她是否有搭救这个小姑娘的能力,是否要因为此事而生出许多危险来……她将小姑娘引到自己的家里来了。
那是一间如鸟笼子也似的亭子间,然而摆设得却很精致。一张白毯子铺着的小小的铁床,一张写字台,那上面摆着一个很大的镜子及许多书籍……壁上悬着许多很美丽的画片……在银白色的电光下,这一间小房子在这位小姑娘的眼里,是那样地雅洁,是那样地美观,仿佛就如曼英的本人一样。一进入这一间小房子里,这位小姑娘便利用几秒钟的机会,又将曼英,即她的救主,重新端详一遍了。曼英生着一个椭圆的白净的面孔,在那面孔上似乎各部分都匀称,鼻梁是高高的,眼睛是大而美丽,口是那样地小,那口唇又是那样地殷红……在她那含着浅愁的微笑里,又显得她是如何地和善而多情……雅素无花的紫色旗袍正与她的身分相称……小姑娘从前不认识她,即现在也还不知道她的姓名,然而隐隐地觉着,这位小姐是不会害她的……
曼英叫小姑娘与自己并排地向床上坐下之后,便很温存地,如姐姐对待妹妹,或是如母亲对待女儿一样,笑着问道:
“你姓什么,叫什么名字?”
“我姓吴,我的名字叫阿莲。”小姑娘宛然在得救了之后,很安心地这样说着了。不过她还是低着头,不时地向那床头上挂着的曼英的照片瞟看。曼英将她的手拿到自己的手里,抚摸着,又继续地问道:
“你的姑妈为什么要将你卖掉?你的妈妈呢?爸爸也愿意吗?”
“我的爸爸和妈妈……都死了……”小姑娘又伤心地哭起来了,两个小小的肩头抽动着。泪水滴到曼英的手上,但是曼英为小姑娘的话所牵引着了,并没觉察到这个。
“别要哭,好好地告诉我。”曼英安慰着她说道。“你的爸爸和妈妈死了很久吗?他们是怎样死的?你爸爸生前是干什么的?……别要哭,好好地告诉我。”
小姑娘听了曼英的话,眼见得用很大的力量将自己的哭声停住了。她将手从曼英的手里拿开,从腰间掏出一块小小的满布着污痕的方巾来,将眼睛拭了一下,便开始为曼英述说她那爸爸和妈妈的事来。这小姑娘眼见得是很聪明的,述说得颇有秩序。曼英一面注视着她的那只小口的翕张,一面静听着她所述说的一切,有时插进去几句问语。
“爸爸和妈妈死去已有半年多了。爸爸比妈妈先死。爸爸是在闸北通裕工厂做生活的,那个工厂很大,你知道吗?妈妈老是害着病,什么两腿臃肿的病,肿得那末粗,不得动。一天到晚老是要我服侍她。爸爸做生活,赚钱赚得很少,每天的柴米都不够,你看,哪有钱给妈妈请医生治病呢?这样,妈妈的病老是不得好,爸爸也就老是不开心。他整日地怨天怨地,不是说命苦,就是说倒霉。有时他会无原无故地骂起我来,说我为什么不生在有钱的人家……不过,他是很喜欢我的呢。他从来没打过我。他不能见着肿了腿的妈妈,一见着就要叹气。妈妈呢,只是向我哭,什么命苦呀,命苦呀,一天总要说得几十遍。我是一个小孩子,又有什么方法想呢?……
“去年有一天,在闸北,街上满满地都是工人,列着队,喊着什么口号,听说是什么示威运动……我也说不清楚那到底是一回什么事情。爸爸这一天也在场,同着他们喊什么打倒……打倒……他已经是上了年纪的人,为什么也要那样子呢?我不晓得。后来不知为着什么,陡然间来了许多兵,向着爸爸们放起枪来……爸爸便被打死了……”
阿莲说到此地,不禁又放声哭起来了。曼英并没想劝慰她,只闭着眼想象着那当时的情形……
“小姐,请你告诉我,他们为什么要把我的爸爸打死了呢?他是一个很老实的人,又没犯什么法……”阿莲忽然停住了哭,两眼放着热光,很严肃地向曼英这样问着说,曼英一时地为她所惊异住了。两人互相对视了一会,房间中的一切即时陷入到沉重的静默的空气里。后来曼英开始低声地说道:
“你问我为什么你的爸爸被打死了吗?因为你的爸爸想造反……因为你们的日子过得太不好了,你的妈妈没有钱买药,请医生,你没有钱买布缝衣服……他想把你们的日子改变得好些,你明白了吗?可是这就是造反,这就该打死……”
“这样就该打死吗?这样就是犯法吗?”阿莲更将眼光向曼英逼射得紧了,仿佛她在追问着那将她的爸爸杀死了的刽子手也似的。曼英感觉到一种沉重的心灵上的压迫,一时竟回答不出话来。
“这样就该打死吗?这样就是犯法吗?”阿莲又重复地追问了这末两句,这逼得曼英终于颤动地将口张开了。
“是的,我的小姑娘,现在的世界就是这样的……”
阿莲听了曼英的答案,慢慢地低下头来,沉默着不语了。这时如果曼英能看见她的眼光,那她将看见那眼光是怎样地放射着绝望,悲哀与怀疑。
曼英觉得自己的答案增加了阿莲的苦痛,很想再寻出别的话来安慰她,但是无论如何找不出相当的话来。她只能将阿莲的头抱到自己的怀里,抚摸着,温声地说道:
“呵,小妹妹,我的可怜的小妹妹……”
阿莲沉默着受她的抚慰。在阿莲的两眼里这时没有泪潮了,只射着枯燥的,绝望的光。她似乎是在思想着,然而自己也不知道她所思想的是什么……
忽然曼英想起来阿莲的述说并没有完结,便又向阿莲提起道:
“小妹妹,你爸爸是被打死的,但是你妈妈又是怎样死的呢?你并没有说完呀。”
阿莲始而如没听着也似的,继而将头离开曼英的怀里,很突然地面向着曼英问道:
“你问我妈妈是怎样死的吗?”
曼英点一点头。
阿莲低下头来,沉吟了一会,说道:
“妈妈一听见爸爸死了,当晚趁着我不在跟前的时候,便用剪刀将自己的喉管割断了……当我看见她的时候,她死得是那样地可怕,满脸都是血,睁着两个大的眼睛……”
阿莲用双手将脸掩住了,全身开始颤动起来,眼见得她又回复到当时她妈妈自杀的惨象。她并没有哭,然而曼英觉得她的一颗心比在痛哭时还要颤动。这样过了几分钟,曼英又重复将她的头抱到怀里,抚摸着说道:
“小妹妹,别要这样呵,现在我是你的姐姐了,诸事有我呢,别要伤心罢!”
阿莲从曼英的怀里举起两眼来向曼英的面孔望着,不发一言,似乎不相信曼英所说的话是真实的。后来她在曼英的表情上,确信了曼英不是在向她说着谎言,便低声地,如小鸟哀鸣着也似地,说道:
“你说的话是真的吗?你真要做我的姐姐吗?但是我是一个很穷的女孩子呢……”
“我也是同你一样地穷呵。”曼英笑起来了。“从今后你就住在我这里,喊我做姐姐好吗?”
阿莲的脸上有点笑容了,默默地点点头。曼英见着了她的这种神情,也就不禁高兴起来,感觉到很大的愉快。这时窗外响着卖馄饨的梆子声,这引起了曼英的一种思想:这位小姑娘大概没有吃晚饭罢,也许今天一天都没有吃饭……
“小妹妹,你肚子饿吗?”
阿莲含着羞答道:
“是的,我从早就没有吃饭。”
于是曼英立起身来,走出房去,不多一会儿就端进一大碗馄饨来。阿莲也不客气,接过来,伏在桌子上,便一气吃下肚里。曼英始而呆视着阿莲吃馄饨的形状,继而忽然想道:“她原来是从人家里逃出来的,他们难道说不来找她吗?如果他们在我的家里找到她,那他们不要说我是拐骗吗?……这倒如何是好呢?”于是曼英有点茫然了,心中的愉快被苦闷占了位置。她觉着她不得不救这个可怜的,现在看起来又是很可爱的小姑娘……她已经把这个小姑娘当做自己的小妹妹了。但是……如果不幸而受了连累……
曼英不禁大为踌躇起来了。“怎么办呢?”这个问题将她陷入于困苦的状态。而且她一瞬间又想起来了自身的身世,那就是她也是被社会践踏的一个人,因此她恨社会,恨人类,希望这世界走入于毁灭,那时将没有什么幸福与不幸福,平等与不平等的差别了,那时将没有了她和她一样被侮辱的人们,也将没有了那些人面兽心的,自私自利的魔鬼……那时将一切都完善,将一切都美丽……不过在这个世界未毁灭以前,她是不得将她的恨消除的,她将要报复,她将零星地侮辱着自己的仇人。而且,她想,人类既然是无希望的,那她再不必怜悯任何人,也不必企图着拯救任何人,因为这是无益的,无意义的呵……现在她贸然地将这个小姑娘引到自己的家里,这是不是应该的呢?具着这种思想的她,是不是有救这个小姑娘的必要呢?不错,从前,她是曾为过一切被压迫的人类而奋斗的,但是,现在她是在努力着全人类的毁灭,因此,她不应再具着什么怜悯的心情,这就是说,她现在应将这个小姑娘再拉到门外去,再拉到那条恶魔的黑街道让她哭泣。
这些思想在曼英的脑中盘旋着不得归宿……她继续向吃馄饨的阿莲呆望着,忽然看见阿莲抬起头来,两眼射着感激的光,向曼英微笑着说道:
“多谢你,姐姐!我吃得很饱了呢。”
这种天真的小姑娘的微笑,这种诚挚的感激的话音,如巨大的霹雳也似的,将曼英的脑海中所盘旋着的思想击散了。不,她是不能将这个小活物抛弃的,她一定要救她!……
曼英不再思想了,便接着阿莲的话向她问道:
“你吃饱了吗?没有吃饱还可以再买一碗来。”
“不,姐姐,我实在地吃饱了。”
因为吃饱了的原故,阿莲的神情更显得活泼些,可爱些。曼英又默默地将她端详了一会,愉快的感觉不禁又在活动了。
曼英的脸上波动着愉快的微笑……
这时,从隔壁的人家里传来了钟声,地响了十一下……曼英惊愕了一下,连忙将手表一看,见正是十一点钟了,不禁露出一点不安的神情。她想道,“今晚本是同钱培生约好的,他在S旅馆等我,叫我九点半钟一定到。可是现在是十一点钟了,我去还是不去呢?若要去的话,今夜就要把这个小姑娘丢在房里,实在有点不妥当……得了,还是不去,等死那个杂种!买办的儿子!……”
于是曼英不再想到钱培生的约会,而将思想转到阿莲身上来了。这时阿莲在翻着写字台上的画册,没有向曼英注意,曼英想起“他们要把我卖掉”一句话来,便开口向阿莲问道:
“阿莲,你说你的姑妈要将你卖掉,为什么要将你卖掉呢?你今晚是从她家里跑出来的吗?”
正在出着神,微笑着,审视着画片——那是一张画着飞着的安琪儿的画片——的阿莲,听见了曼英的问话,笑痕即刻从脸上消逝了,现出一种苦愁的神情。沉吟了一会,她目视着地板,慢声地说道:
“是的,我今晚是从我的姑妈家跑出来的。爸爸和妈妈死后,姑妈把我收在她的家里。她家里是开裁缝铺子的。起初一两个月,她和姑父待我还好,后来不知为什么渐渐地变了。一家的衣服都叫我洗,我又要扫地,又要烧饭,又要替他们倒茶拿烟……简直把我累死了。可是我是一个没有父母的人又有什么法子想呢?只好让他们糟踏我……我吃着他们的饭呀……不料近来他们又起了坏心思,要将我卖掉……”
“要将你卖到什么地方去呢?”曼英插着问了这末一句。
“他们要把我卖到堂子里去。”阿莲继续着说道,“他们只当我是一个小孩子,不知事,说话不大避讳我,可是我什么都明白了。就在明天就有人来到姑妈家领我……我不知道那堂子是怎样,不过我听见妈妈说过,那吃堂子的饭是最不好的事情,她就是饿死,也不愿将自己的女儿去当婊子……那卖身体是最下贱的事情!……我记得妈妈的话,无论怎样是不到堂子里去的。我今天趁着他们不防备便跑出来了……”
这一段话阿莲说得很平静,可是在曼英的脑海中却掀动了一个大波。“那吃堂子的饭是最不好的事情……那卖身体是最下贱的事情……”这几句话从无辜的,纯洁的阿莲的口中发出来,好象棒锤一般,打得她的心痛。这个小姑娘是怕当妓女才跑出来的,才求她搭救……而她,曼英,是怎样的人呢?是不是妓女?是不是在卖身体?若是的,那吗,她在这位小姑娘的眼中,就是最下贱最不好的人了,她还有救她的资格吗?如果阿莲知道了此刻立在她的面前的人,答应要救她的人,就是那最下贱的婊子,就是那卖身体的人,就是她所怕要充当的人,那她将要有如何表示呢?那时她的脸恐怕要吓变了色,她恐怕即刻就要呼号着从这间小房子跑出去,就使曼英用尽生平的力气也将她拉不转来……那该是一种多末可怕的景象呵!曼英将一个人孤单地留在自己的房里,受了阿莲的裁判,永远地成为一个最下贱的人!这裁判比受什么酷刑都可怕!……不,无论如何,曼英不能向阿莲告诉自己的本相,不能给她知道了真情。什么事情都可以,但是这……这是绝对不可以的!曼英这时不但不愿受阿莲的裁判,更不愿阿莲离她而去。
但是曼英是不是妓女呢?是不是最下贱的人呢?曼英自问良心,绝对地不承认,不但不承认,而且以为自己是现社会最高贵的人,也就是最纯洁的人。不错,她现在是出卖着自己的身体,然而这是因为她想报复,因为她想借此来发泄自己的愤恨。当她觉悟到其它的革命的方法失去改造社会的希望的时候,她便利用着自己的女人的肉体来作弄这社会……这样,难道能说她是妓女,是最下贱的人吗?如果阿莲给了曼英这种裁判,那只是阿莲的幼稚的无知而已。
但是阿莲的裁判对于曼英究竟是很可怕,无论如何,她是不愿受阿莲的裁判的。那钱培生,买办的儿子,或者其他什么人,可以用枪将曼英打死,可以将曼英痛击,这曼英都可以不加之稍微的注意,但她不愿意阿莲当她是一个不好的人,不愿意阿莲离她而去,将她一个人孤单地,如定了死刑也似地,留在这一间小房里。不,什么都可以,但是这……这是不可以的!
曼英不预备将谈话继续下去了。她看见阿莲只是打呵欠,知道她是要睡觉了,便将床铺好,叫阿莲将衣解开睡下。阿莲在疲倦的状态中,并没注意到那床是怎样地洁净,那被毯是怎样地柔软,是为她从来所没享受过的。小孩子没有多余的思想,她向床上躺下,不多一会儿,便呼呼地睡着了。
阿莲觉着自己得救了,不会去当那最下贱的婊子……她可以安心睡去了。曼英立在床边,看着她安静地睡去,接着在那小姑娘的脸上,看见不断地流动着天真的微笑的波纹,这使得曼英恍惚地忆起来一种什么神圣的,纯洁的,曾为她的心灵所追求着的憧憬……这又使得曼英忆起来自己的童年,那时她也是这末样一个天真的小姑娘,也许在睡觉时也是这样无邪地微笑着……也许这躺着的就是她自己,就是她自己的影子……
曼英于是躬起腰来,将头伸向阿莲的脸上,轻轻地,温存地,微笑着吻了几吻。
[book_title]二
窗外的雨淅沥地下着,那一种如怨如诉的音调,在深夜里,会使不入梦的人们感觉到说不出的,无名的紧张的凄苦,会使他们无愁思也会发生出愁思来。如果他们是被摈弃者,是生活中的失意者,是战场上的败将,那他们于这时会更感到身世的悲哀,频频地要温起往事来。
今夜的曼英是为这雨声所苦恼着了……从隔壁传来了两下钟声,这证明已是午夜两点钟的辰光了,可是她总是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她本想摈去一切的思想,但是思想如潮水一般,在她的脑海里激荡,无论如何也摈去不了。由阿莲的话所引起来的思想,虽然一时地被曼英所收束了,可是现在又活动起来了,它就如淅沥的雨一点一点地滴到她的心窝也似的,使得那心窝颤动着不安。她是不是在做着妓女的勾当呢?她是不是最下贱的卖身体者呢?呵,如果此刻和她睡在一张床上的小姑娘,从半夜醒来,察觉到了她的秘密,而即惊慌地爬起身来逃出门去,那该是多末样地可怕,多末样地可怕……
曼英想到此处,不禁打了一个寒噤。一方面她在意识上不承认自己是无知的妓女,不承认自己是最下贱的卖身体者,但是在别一方面,当她想起阿莲的天真的微笑,听着她的安静的鼾声的时候,她又仿佛觉得她在阿莲面前做了一件巨大的,不可赦免的罪过……唉,这是怎么一回事呢?最讨厌的思想呵!……
她知道,如果在一年以前,当她为社会的紧张的潮流,那一种向上的,热烈的,充满着希望的氛围所陶醉,所拥抱着的时候,那她将不会在这个小姑娘面前发生丝毫的惭愧的,不安的,苦恼的感觉,那她将又是一样地把持着自己。但是现在……现在她似乎和从前的她是两个人了,是两个在精神上相差得很远的人了……虽然曼英有时嘲笑自己从前的痴愚,那种枉然的热烈的行为:社会是改造不好的,与其幻想着将它改造,不如努力着将它破毁!……这是曼英现在所确定了的思想。她不但不以为自己比从前坏,而且以为自己要比从前更聪明了。但是现在在这个无知的小姑娘面前,她忽然生了惭愧和不安的感觉,似乎自己真正有了点不洁的样子,似乎现在的聪明的她,总有点及不上那一年前的愚痴的女兵。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唉,苦恼呵!……曼英几乎苦恼得要哭起来了。
她慢慢地回想起来了自己的过去。
那是春假期中的一天下午。家住在省城内和附近的同学们都回家去了,在校中留下的只是从远处来的学生。曼英的家本是住在城内的,可是在放假的第一天,她并不打算回家,因为她等待着她的男友柳遇秋自H镇的来信,她计算那信于这一天一定是可以到的。果然,那信于那一天下午带着希望,情爱和兴奋投到曼英的手里了。
信中的大意是说,“我的亲爱的妹妹!此间真是一切都光明,一切都是活生生的现象……军事政治学校已经开学了,你赶快来罢,再迟一点儿,恐怕就要不能进去了!那时你将会失望……来罢,来罢,赶快地来!……”
这一封信简直是一把热烈的情爱的火,将曼英的一颗心在欢快的激荡中燃烧起来了。她由这封信开始幻想起那光明的将来:她也许会如那法国的女杰一般,带着英勇的战士的队伍,将中国从黑暗的压迫下拯救出来……就不然,她也可做一个普通的忠实的战士,同群众们歌唱着那胜利的凯歌。至于柳遇秋呢?……她爱他,从今后他们可以在一起做着光明的事业了,将时常谈话,将时常互相领略着情爱的温存……然而,曼英那时想道,这是末一层了。
曼英将柳遇秋的信反复地读了几遍,不禁兴奋得脸孔泛起红来,似乎全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了的样子。她连忙跑到她的好友杨坤秀的房里,不顾杨坤秀在与不在,便老远地喊起来了:
“坤秀!坤秀!来,我的好消息到了!……”
正在午睡的坤秀从梦中醒来,见着欢欣地红着脸的曼英立在她的床前,不禁表现出无限的惊愕来:
“什么事情,这样地乱叫?!得到宝贝了吗?”
“比得到宝贝还紧要些呢!”曼英高兴地笑着说。于是她向坤秀告诉了关于柳遇秋的信,她说,她决定明天就动身到H镇去……
“坤秀,你要知道这是千载一时的机会呵!我非去不可!”她这样地补着说。
杨坤秀,一个年纪与曼英相仿的胖胖的姑娘,听了曼英的话之后,腮庞现出两个圆圆的酒窝来,不禁也兴奋起来了。
“我可以和你同去吗?”坤秀笑着这样坚决地问。
“你真的也要去吗?那就好极了!”曼英喜欢得跳起来了。“你不会说假话吗?”曼英又补着反问这末一句。
“谁个和你说假话来!”
这最后的一句话是表明着坤秀是下了决心的了,于是曼英开始和她商量起明天动身的计划来。初次出门,两个女孩儿家,是有许多困难的,然而她们想,这又有什么要紧呢?出门都不敢,还能去和敌人打战吗?现在应当是女子大着胆去奋斗的时代了。……
当晚她回到自己的家里。快要到六十岁了的白发的母亲见着曼英回来了,依旧欢欣地向她表示着温存的慈爱。哥哥不在家里,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曼英也没有问起。在和母亲谈了许多话之后(她没有告诉她要到H镇去当女兵去呵!),她走到自己的小小的房间里,那小房间内的一切,在绿色灯伞的电光下,依旧照常地欢迎着它们的主人,向它们的主人微笑……你看那桌子上的瓶花,那壁上悬着的画片,那为曼英所心爱的一架白胶镶着边的镜子……但是曼英明天要离它们而去了,也许是永远地要离它们而去了。曼英能不动物主之感吗?她是在这间房子内度着自己青春的呵!……然而曼英这时的一颗心只系在柳遇秋的一封信上,也许飞到那遥远的H镇去了,并没曾注意到房间内的一切的存在。因之,她一点儿伤感的情怀都没有,仅为着那迷茫的,在她这时以为是光明的将来所沉醉着了。
她将几件零用的东西收拾了一下。将路费也藏收好了……
如果在雨声淅沥的今夜,曼英苦恼着,思想起来自己的过去,则在那当她要离家而赴H镇的前夜,可以说她的思想完全消耗到对于自己的将来的描写了。那时她的心境是愉快的,是充满着希望的,是光明的,光明得如她所想象着的世界一样。不错,曼英还记得,那时她一夜也是未有入梦,象今夜的辗转反侧一样,但是那完全是别一滋味,那滋味是甜蜜的,浓郁的。
第二天,天刚发亮,她就从床上起来了。她和坤秀约好了,要赶那八点半钟的火车……母亲见她起得这样早,不免诧异起来:
“英儿,你为什么这样早就起来了呢?学校不是放了假吗?”
“有一个同学今天动身到H镇去,我要去送她的行呢。”曼英见着她的衰老的老母亲的一副可怜的形容,虽然口中很活象地扯着谎,可是心中总有点难过。她觉着自己的眼眶内渐渐要涌起泪潮来。但是她忍着心转而一想,“匈奴未灭,何以家为!……”便即忙地走出家门,不再向她的母亲回顾了。
……她们终于上了火车。在三等的车厢中,人众是很拥挤着,曼英和坤秀勉强地得到了一个坐位。她伏着窗口,眺望那早晨的,清明的,绿色的原野,柔软的春天的风一阵一阵地吹到她的面孔上,吹散了她的头发,给她以无限的,新鲜的,愉快的感觉。初升的朝阳放射着温暖而抚慰的辉光,给与人们以生活的希望。曼英觉得那朝阳正是自己的生活的象征,她的将来也将如那朝阳一样,变为更光明,更辉耀。总而言之,曼英这时的全身心充满着向上的生活力,如果她生有翼翅,那她便会迎朝阳而飞去了。
当曼英向着朝阳微笑的时候,富于脂肪质的坤秀,大约昨夜也没有入梦,现在伏在衣箱子上呼呼地睡着了。曼英想将她推醒,与自己共分一分这伟大的自然界的赐与,但见着她那疲倦的睡容,不禁又把这种思想取消了。
当晚她们到了H镇,找到了一家旅馆住下……也许是因为心理的作用罢,曼英看见H镇中电灯要比别处亮,H镇一切的现象要比别处新鲜,H镇的空气似乎蕴含着一种说不出的香味,就是连那卖报的童子的面孔上,也似乎刻着革命两个字……
她庆幸她终于到了H镇了。
在旅馆刚一住下脚,她便打电话给柳遇秋,叫他即刻来看她,可是柳遇秋因为参加一个什么重要的会议,不能分身,说是只能等到明早了。曼英始而有点失望,然转而一想,反正不过是一夜的时间,又何必这样着急呢?……于是她也就安心下来了。
第二天一清早,当曼英和她的同伴刚起床的时候,柳遇秋便来了。这是一个穿着中山装,斜挂着皮带,挟着黑皮包的青年,他生着一副白净的面孔,鼻梁低平,然而一双眼睛却很美丽,放射着妩媚的光。曼英大概是爱上了他的那一双眼睛,本来,那一双眼睛是很能引动女子的心魂的。
曼英见着柳遇秋到了,欢喜得想扑到他的怀里,但是一者坤秀在侧,二者她和柳遇秋的关系还未达到这种亲昵的程度,便终于将自己把持住了,没有那样做。
他们开始谈起话来:曼英将自己来H镇的经过告知柳遇秋,接着柳遇秋便满脸含着自足的笑容,一五一十地将H镇的情形说与她俩听,并说明了军事政治学校的状况。后来他并且说道,不久要打到北京,要完成伟大的事业……曼英听得如痴如醉,不禁很得意地微笑起来了。这微笑一半是由于这所谓“伟大的事业”的激动,一半也是由于她看见了柳遇秋这种有为的,英雄的,同时又是很可爱的模样,使她愉快得忘了形了。呵,这是她所爱的柳遇秋,这是她的,而不是别人的,而不是杨坤秀的!……曼英于是在坤秀面前又有点矜持的感觉了。
过了三日,她们便搬进军事政治学校了。曼英还记得,进校的那一天,她该是多末地高兴,多末地富于新鲜的感觉!同时又是怎样地畏惧,畏惧自己不能符合学校的希望。但是曼英是很勇毅的,她不久便把那种畏惧的心情摈去了。已经走上了火线,还能退后吗?……
于是曼英开始了新的生活:穿上了灰色的军衣,带上了灰色的帽子,俨然如普通的男兵一般,不但有时走到街上不会被行人们分别出来,而且她有时照着镜子,恐怕也要忘却自己的本相了。在日常的生活之中,差不多完全脱去了女孩儿家的习惯,因为这里所要造就的,是纯朴的战士,而不是羞答答的,娇艳的女学生;这里经常所讨论的,是什么国际情形,革命的将来……而不是什么衣应当怎样穿,粉应当怎样擦,怎样好与男子们恋爱……不,这里完全是别的世界,所过的完全是男性的生活!如果从前的曼英的生活,可以拿绣花针来做比喻,那末现在她的生活就是一只强硬的来福枪了。在开始的两个礼拜,曼英未免有点生疏,不习惯,但是慢慢地,慢慢地,一方面她克服了自己,一方面也就被环境所克服了。
女同学们有二百多个。花色是很复杂的,差不多各省的人都有。有的说话的话音很奇怪,有的说话简直使曼英一句也听不懂。有的生得很强壮,有的生得很丑,有的两条腿下行走着一双半裹过的小脚……但是,不要看她们的话音是如何地不同,面貌是如何地相差,以至于走路时那裹过的与没有裹过的脚是如何地令人容易分别,但是在她们的身上似乎有一件类似的东西,如同被新鲜的春阳所照射着一样。在她们的眼睛里闪着同一的希望的光,或者在她们的脑海里也起伏着同一的思想,在她们的心灵里也充满着同一的希望。一种热烈的,浓郁的,似乎又是甜蜜的氛围,将她们紧紧地拥抱着,将她们化成为一体了,因此,曼英有时觉着自己不是自己,而仅是这个集体的一部分。这时,曼英的好友,杨坤秀,虽然有时因为生活的艰苦,曾发出来许多怨言,但她究竟也不得不为这种氛围所陶醉了。
女同学中有一个姓崔的,她是来自那关外,来自那遥远的奉天。她刚是十七岁的小姑娘,尚具着一种天真的稚气。但她热烈得如火一般,宛然她就是这世界的主人,她就是革命的本质。如果曼英有时还怀疑自己,还怀疑着那为大家所希望着的将来,那她,这个北方的小姑娘,恐怕一秒钟也没怀疑过,宛然她即刻就可以将立在她的面前的光明的将来实现出来。曼英清清楚楚地记得,她的那一双圆眼睛是如何地射着热烈的光,她的腮庞是如何地红嫩,在那腮庞上的两个小酒窝又是如何地天真而可爱……曼英和她成为了很亲密的朋友。她称呼曼英为姐姐,有时她却迟疑地向曼英说道:
“我不应当称呼你姐姐罢?我应当称呼你同志,是不是?这姐姐两个字恐怕有点封建罢?……”
曼英笑着回答她说,这姐姐两个字并没有什么封建的意味,她还是称呼她为姐姐好。姐姐,这两个字,是表示年龄的长幼,而并不表示什么革命不革命,如果她称呼曼英为姐姐,那她是不会有什么“反革命”的危险的……
这个北方的小姑娘听了曼英的话,也就很安然地放了心了,继续着称呼她为姐姐。
那时,曼英有时幻想道:人类到了现在恐怕是已经到了解放的时期了,你看,这个小姑娘不是人类解放的象征吗?不是人类解放的标帜吗?……
曼英现在固然不再相信人类有解放的可能了,但是那时……那时她以为那一个圆眼睛的天真的小姑娘,就是人类解放的证据:有了这么样的小姑娘,难道说人类的解放不很快地要实现吗?那是没有的事!……曼英那时是这样确定地相信着。
因为生活习惯完全改变了的原故,曼英几乎完全忘却自己原来的女性了。从前,在C城女师读书的时候,虽然曼英已经是一个很解放的女子了,但她究竟脱不去一般女子的习惯:每天要将头发梳得光光的,面孔擦得白白的,衣服穿得整整齐齐的……有时拿镜子照一照自己,曼英见着那镜中微笑着的,宛然是一个风姿绰约的美,你看,那一双秀目,两道柳眉,雪白的面孔,红嫩欲滴的口唇,这不是一个很能令男子注目的女性吗?……曼英也同普通的女子一样,当发现自己生得很美丽的时候,不禁要意识到自己的高贵和幸福了。那时,与其说曼英是一个自以为解放了的女子,不如说曼英是一个自得的美人。但是进入了军事政治学校以后,曼英完全变成为别一个人了。她现在很少的时候照过镜子,关于那些女孩儿家的日常的习惯,她久已忘却到九霄云外去了。她现在只意识到自己是一个兵,是一个战士而已。偶尔在深夜的时分,如果她没有入梦,也曾想起男女间的关系,也曾感觉到自己的年青的肉体和一颗跳动的心,开始发生着性爱的要求……但是当天光一亮,起身号一鸣的时候,她即刻把这些事情都忘却了。她又开始和大家说笑起来,操练起来,讨论起来什么革命与反革命;……
但是,无论如何曼英是怎样地忘却了自己的女性,在一般男子看来,她究竟还是一个女子,而且是一个很美丽的女子。在同校的一般男学生中,有的固然也同曼英一样,忘却了自己的男性,并不追求着女性的爱慰,但是有的还是很注意到恋爱的问题,时时向女同学们追逐。女同学们中间之好看一点的,那当然更要为他们追逐的目标了。曼英现在虽然是女兵的打扮,虽然失去了许多的美点,虽然面孔也变黑了许多,但是她并不因此而就减少了那美人的丰韵。她依旧是一个美人,虽然她自己也许没意识到这一层。
女同学们中弱一点的,就被男同学们追逐上了。肥胖的杨坤秀似乎也交了几个男朋友……但是曼英想道,她来此地的目的并不是谈恋爱,谈恋爱也就不必来此地……而况且现在是什么时候呢?是革命青年们谈恋爱的时候吗?这简直是反革命!……
但是男同学们追逐着曼英,并不先问一问曼英的心情。他们依旧地向她写信(照着曼英的意思,这是些无耻的肉麻的信。),依旧在闲空的时候就来访看她。有的直接向她表示自己的爱慕,有的不敢直接地表示,而借故于什么讨论问题,组织团体……这真把曼英烦恼着了!最后,她一接到了求爱的信,不看它们说些什么话,便撕掉丢到字纸篓里去;一听见有嫌疑的人来访问,便谢绝一声不在家。这弄得追逐者没有办法了,只得慢慢地减低了向曼英求爱的希望。
但是,哪一个青年女郎不善怀春?曼英虽然不能说是一个怀春的女郎,但她究竟是一个女性,究竟不能将性的本能完全压抑,因此,她虽然拒绝了一般人的求爱,究竟还有一个人要在例外,那就是介绍她到H镇的柳遇秋,那就是她的心目中的特殊的男友柳遇秋……
在别一方面,我们也可以说,曼英之所以拒绝其他的一切男性,那是因为在她的心房内已经安置着了柳遇秋,不再需用任何的别一个人了。在意识上,曼英当然不承认这一层,但是在实际上她实在是这样地感觉着。如果她和别的男性在一块儿要忘却自己的女性,那她一遇见柳遇秋时,便会用着不自觉的女性的眼光去看他,便会隐隐地感觉到她正是在爱着他,预备将别人所要求着而得不到的东西完全交给他……柳遇秋实在是她的爱人了。
柳遇秋时常来到学校里访问曼英,曼英于放假的时日,也曾到过柳遇秋的寓处。两人见面时,大半谈论着一些革命,政治……的问题,很少表示出相互间的爱情的感觉。曼英的确是需要着柳遇秋的拥抱,抚摩,接吻……但是她转而一想,恋爱要妨害工作,那怀了孕的女子是怎样地不方便而可怕……便将自己的感觉用力压抑下去了。她不允许柳遇秋对于她有什么范围以外的动作。
有一天,曼英还记得,在柳遇秋的家里,柳遇秋买了一点酒菜,两人相对着饮起酒来。说也奇怪,那酒的魔力可以助长情爱的火焰,可以令人泄露自己的心窝内的秘密,可以使人做平素所不敢做的事。几杯酒之后,曼英觉着柳遇秋向她逐渐热烈地射着情爱的眼光,那眼光就如吸铁石一般,将曼英吸住了。曼英明白那眼光所说明的是些什么,也就感觉到自己的一颗心被那眼光射得跳动起来了……她的心神有点摇荡……眼睛要合闭起来了……于是她不自主地落到柳遇秋的拥抱里,她没有力量再拒绝他了。她第一次和柳遇秋亲密地,热烈地,忘却一切地接着吻……她周身的血液被情爱的火所燃烧着了。柳遇秋开始解她的衣扣……忽然,她如梦醒了一般,从柳遇秋的怀抱里跳起身来,使得柳遇秋惊诧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遇秋,这是不可以的呵!”她向自己原来的椅子上坐下,血红着脸,很惊颤地说道,“你要知道……”她没将这句话说完,将头低下来了。
“你不爱我吗?”柳遇秋这样失望地问她。
“不,遇秋,我是爱你的。不过,现在我们万不能这样……”
“为什么呢?”
“你要知道……我们的工作……一个女子如果是……有了小孩子……那便什么事情都完了!我并不是怀着什么封建思想,请你要了解我。我是爱你的,但是,现在我们不能够这样……你要替我设想一下呵!”
柳遇秋立起身来,在房中踱来踱去,不再做声了。曼英觉着自己有点对不起他,使得他太失望了……但是,她想,她有什么办法呢?现在无论如何她是不能这样做的。如果怀了孕,什么事情都完了,那是多末地可怕呵!那时她将不能做一个勇敢的战士,那时她将要落后……不,那是无论如何不可以的!
后来,柳遇秋很平静地说道:
“听我说,曼英!我们不必太过于拘板了。我们是青年,得享乐时且享乐……我老实地告诉你,什么革命,什么工作,我看都不过是那末一回事,不必把它太认真了。太认真了那是傻瓜……你怕有小孩子,这又成为什么问题呢?难道我们不能养活小孩子吗?如果我们大家相爱的话,我看,还是就此我们结了婚,其它的事情可以不必问……”
柳遇秋将话停住了。曼英抬起头来,很迟疑地望着他。似乎适才这个说话的人,不是她所知道的柳遇秋,而是别一个什么人……她想痛痛快快地将柳遇秋的意见反驳一下,然而不知为什么,她只很简单地说道:
“你不应当说出这些话来呵!这种意见是不对的。”
“也许是不对的,”柳遇秋轻轻地,如自对自地说道,“然而对的又是些什么呢?我想,我们要放聪明些才是。”忽然他逼视着曼英,如同下哀的美敦书也似地说道:
“曼英!你是不是愿意我们现在就结婚呢?如果你爱我,你就应当答应我的要求呵!这样延长下去,真是要把我急死了!”
曼英没有即刻回答他。她知道她应当严厉地指责柳遇秋一番,然而她在柳遇秋面前是一个女子,是一个为情爱所迷住了的女子,失去了猛烈的反抗性。最后她低声地,温存地,向柳遇秋说道:
“亲爱的,我为什么不爱你呢?不过要请你等一等,等我将学校毕了业,你看好吗?横竖我终久是你的……”
柳遇秋知道曼英的情性,也就不再强逼她服从自己的提议了。两人又拥抱着接起吻来。曼英还记得,那时她和柳遇秋的接吻是怎样地热烈,怎样地甜蜜!那时她虽然觉得柳遇秋说了一番错误的话,但是她依旧地相信他,以为那不过是他的一时的性急而已。她觉得她无论如何是属于他的,他也将要符合她的光明的希望。只要柳遇秋的眼光一射到她的身上时,那她便觉得自己是很幸福的人了。
除开柳遇秋而外,还有一个时常来校访问曼英的李尚志。这是曼英在C城学生会中所认识的朋友。他生得并不比柳遇秋丑些,然而他的眼睛没有柳遇秋的那般动人,他的口才没有柳遇秋的那般流利(他本是不爱多说话的人呵!),他的表情没有柳遇秋的那般真切。曼英之所以没有爱上他,而爱上了柳遇秋的原故,恐怕就是在于此罢。但是他有坚强的毅力,有一颗很真挚的心,有一个会思考的脑筋,这是为曼英所知道的,因此曼英把他当成自己的亲近的朋友。他是在爱着曼英,曼英很知道,然而柳遇秋已经将曼英的心房占据了,那又有什么办法呢?他所得到的,只是曼英的友谊而已!……
[book_title]三
后来……后来,曼英感觉着H镇的空气渐渐地变了。无形中酝酿着什么,什么一种可怕的危机……虽然那还是不可捉摸的,然而人们已经感觉到那是不可免的,不是今天,就是明天……
再过了一些时,所谓反动的空气更加紧张了,这使得曼英感觉着自己的希望离开自己越远,因之那种欢欣的,陶醉的心情,现在变为沉郁的,惊慌的了。如果曼英初到H镇时,觉得一切都新鲜,一切都充满着活生生的希望,那她现在就要觉得一切都变为死寂,同时又暗藏着那狰狞的恐怖,说不定即刻就要露出可怕的面目来。
光明渐渐地消逝,黑暗紧紧地逼来……
那狰狞的,残忍的,反动的面目,终于显露出来……
那时柳遇秋不在H镇,李尚志因为什么久已到上海去了。那个北方的小姑娘被她的一位高大的哥哥拉到什么地方去了,而杨坤秀呢,在医院里害着病……
一切都变了相……
曼英还记得,那时她该是多末地悲愤!唉,如果她有孙行者的那般本领,有如来佛的那般法术!……但是曼英什么都没有,有的只是一颗悲愤得要爆裂了的心,一身要沸腾起来了的血液……怎么办呢?一点都没有办法!这时曼英有点感觉得自己是一个无能力的弱者了。
最后,在悲愤之中,然而又怀着坚决的,向前的希望,曼英和着其余的人们,走上了南征的路……
在那南征的路程上,曼英在自己的日记簿上,零碎地,写着自己思想和生活的断片:
“我们的事业就从此完了吗?不会,绝对地不会!我们一时地失败了,这并不能证明我们终没有成功的希望。但是,想起来,我究竟有点伤心,恨不得大大地哭一场才好……”
“我本是一个名门家的女儿,如果我现在在家里当小姐,那一定是很舒服的。但是现在我是一个女兵,沐风栉雨,可以说是苦楚难言。但是我并不悔恨呵!我觉着我的精神很伟大,因为……因为我是一个为人类解放而奋斗的战士呵。这战士要贵重于那些小姐们无数万倍,可不是吗?”
“今天走了九十几里路,只吃了一顿饱饭,真是疲倦极了。女同志中有几个赶不上路,怕大队把她们丢了,曾急得哭起来。她们也同我一样,从前本是娇生惯养的小姐呵……我看见她们那种苦楚的样子,真正地有点不忍呢。但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我们已经走上了这一条又是欢欣,又是苦楚,又是可怕,又是伟大的路!我们是没有退后的机会了。”
“昨夜露宿了一夜。我躺着仰望那天空中的闪烁着的星光,我觉着那些小世界里有一种令人不可思议的神秘。在那里到底是一些什么呢?唉,如果我能飞上去看看!……夜已经深了,同伴们都已呼呼地睡去,可是我总是睡不着。我想起柳遇秋来,我的亲爱的……他现在在什么地方呢?我们何时才能相会呢?也许他现在已经……呵,不会的,这是不会的呵!我不应当想到这一层。”
“我们前有敌人,后有追兵,不得不绕着崎岖的小道前进,可是这真就要苦煞我们了!男子们还没有什么,可是我们二十几个女子,真是要走得呼天天不应,呼地地不言!我不知何时才能到达我们的目的地,如果还要很久地走着这种难走的路,过着这种难过的生活,那我恐怕等不及到了地点,早已要呜呼哀哉了。脚上起了泡,泡破了即淌黄水,疼痛得难言,但是还要继续走着路,谁也不问你一声……”
“我们所经过的地方,居民们始而很怕我们,以为我们是什么凶恶的匪……可是后来他们觉着我们并不可怕,也就和我们略形亲近了。小孩子们,女人们,及一些少所见多所怪的男人们,一见着我们到了,便围上来看把戏,口中叽咕着,‘女兵……女兵……’,把我们当做什么怪物也似的。我们二十几个女子之中,有的虽然走了很长的路,但还有精神向他们宣传,演讲……可是我,对不起,真是没有这种精神了。”
“这几天正是我月经来潮的时期……天哪,我为什么要生为一个女子呢?女子为什么一定要有这样讨厌的事情呢?这该是多末地不方便!如果人是为上帝所造的话,那我们为女子的就应该千诅咒上帝,万诅咒上帝。……一方面觉得身体是这样地不舒服,一方面仍要努着力走路……唉,女子要做一个战士,是怎样困难的事情呵!”
“今天和拦截我们的敌人,小小地打了一战,我们胜了,将他们缴了械。在打战时,我们女子的任务是看护伤兵……唉,我是怎样地想冲向前去,尝一尝冲锋陷阵的滋味!但是他们不允许我们,说我们女子的能力只能看护伤兵……这种意见是公平的吗?他们无论口中讲什么男女平等,如C就是很显著的一个例,心中总是有点看不起女子的……”
“M总是老追逐我……干什么呢?现在是谈情说爱的时候吗?就是谈情说爱,也轮不到他的身上来,你看他的那一副讨厌的面相,卑鄙的神情!癞虾蟆想吃天鹅肉吗?笑话!无论他的位置比我怎样高,可是我总是看不起他。我不明白象这样的人,为什么也能同我们一道呢?我是一个莫明其妙,两个莫明其妙,三个莫明其妙……”
“今天安下营来,C向我们说,‘你们女子只可以煮煮饭,什么事都不行,若谈什么革命,那简直是笑话!……’我真是有点忍不住了,便纠合了我们二十几个女子,向他提出严重的抗议。问他是不是不要我们了,若以为我们没有用处,把我们尽行枪毙好了,免得说这些闲话。他看见我们很凶,终于认了错,赔了不是。这样象一个负责任的工作者所说的话吗?岂有此理!”
“一路来没有照过镜子,忘却了自己的面貌。今天,偶尔临着池水照了一下,天哪,我的面相黑瘦到怎样的地步!我简直认不得我自己了。从前被人称为美人的曼英,现在到了什么地方去了呢?但是我要做的,是一个伟大的战士,而不是一个什么娇弱的美人。过去的让它过去了罢!……今日的曼英再也不能回转为那被称为美人的曼英了。”
“我想起我的母亲……但是我为什么要想到她呢?她现在或者正为着我而流着老泪,或者正跪在那救苦救难的观音大士的神像前祷告,祷告她的唯一的女儿不至于罹灾受难……但是我,我现在是不应当念起她的呵。”
“密斯P和K姘上了……她因此有了马骑。大家看见密斯P的行为,都嗤之以鼻,连那个K的马弁都瞧不起她。天哪,我真不知她如何能有那种厚的脸皮!……近来M对我是失望了,便又去追逐别一个,密斯S。我看意志不大十分坚决的密斯S,是一定要被他追逐上的。我想劝一劝密斯S,然而,只好让她去……”
“今天可以说是在我生命史上最大的一个纪念日:我亲手枪毙了一个人……如果这事是在一年以前发生的,我是绝对不会相信我是能够做出这种事情的。我梦想也没梦想得到我将来会杀人,会做这种可怕的事情。但是今天我是杀了人了,而且我的心很安,并不因之发生特异的感觉,虽然在瞄准的时候,我的手未免有点颤动……事情是这样经过的,乡下捕来了一个面目可憎的土豪,他们说他是危害地方的老虎,欺寡凌弱,无所不为……我们以为这是没有多讨论的必要的,便决定将他枪决。一有了决定,大家便争着执行,几乎弄得吵打起来。本来关于这件事情,我们女子是没有份参加的。后来我见他们争执得不可开交,我便上前说道,这件事不如让我来做好。男子们同声赞成,有的竟拍起手来。当拿起枪来的一瞬间,未免有点胆怯,未免动了一动心,想道,这样一个活拉拉的人即刻就要在我的手中丢命,这未免有点太残忍吧?……但是我即刻想起来我们的任务,想起来被这个土豪所残害的人们,便啮着牙恨起来了……我终于在大家鼓掌的声中将我的敌人枪毙了。有了伟大的爱,才有伟大的恨,欲实现伟大的爱,不得不先实现伟大的恨……”
“昨天正在行军的当儿,天公落下了大雨,我的伞破了,浑身湿透得差不多如水公鸡一样。此时还不觉得有什么不舒服,可是一到安下了营时,我便觉得头有点发烧了。不料头越烧得越利害,大有支持不住之势。我是很利害地病起来了。女房主人为我烧了一大堆火,将我的衣服烘干,后来她很殷勤地劝我在她家的床上睡下。睡下后,我在头脑昏乱的状态中,暗自想道,我这一回是定死无疑了……听说后有大批的追兵……他们一定要将我丢掉,我一个人留在这里,我是定死无疑了……死我是不怕的,但是就这样地死了,就这样糊涂地死了,这不是太不值得了吗?唉,我是怎样地想生活着,想生活着再多做一些事情呵!……我觉得我有点伤起心来了,后来我竟流了泪。奇怪!我吃了些酒,发了一身大汗之后,便又觉得身体好起来了。今天还是继续着和大家一道儿走路,还是继续着和大家一道儿谈论我们的将来的事业……关于这一层,我应当向谁感谢呢?”
“密斯W发了急痧……死了……可怜她奔波了这一路,吃了无限的苦楚,到现在当我们快要到目的地的时候,不幸忽然地死了!‘出师未捷身先死,常使英雄泪满襟’,让我们把这两句话做她的挽联罢。一路中我合她最合得来,但她现在永远离我而去了……我们没有佳棺来盛殓她,没有鲜花来祭奠她,我们很简单地将她裹在毯子里,在山坡下掘了一个土坑,放进去埋了。我们的事业不知何时才能成功,然而这个忠勇的,什么时候也曾是过一个美丽的女郎,现在已经为着这个事业而牺牲了。我怎么能够不在她的灵前痛哭一场呢?……”
曼英还记得,那时密斯W之死,在曼英的心灵上是怎样地留下了一个巨大的创伤!密斯W可以说是曼英的一个最要好的,情性相投的伴侣,在遥长的南征的路上,曼英有什么悲哀喜乐,都是与她共分着,但是现在她在半路中死了,曼英再也不能见到她的面,再也不能和她共希望着完成那伟大的事业……曼英思前想后,无论如何,不得不在密斯W的墓前,大大地痛哭一番了。这痛哭与其说是为着密斯W,不如说是为着曼英自己,因为密斯W之死,就是曼英的巨大的,不可言喻的损失呵!……
在那荒凉的,蔓草丛生的山坡下,密斯W永远地饮着恨,终古地躺着了……但是曼英觉得,在那里躺着的不过是密斯W的躯壳,而她的灵魂是永远地留在曼英的心灵里。就是到现在雨声淅沥的今夜,那密斯W的面相,她的一言一笑,不都是还很清白地在曼英的眼帘前现着吗?是的,曼英无论如何是不会将她忘记的……也许曼英现在嘲笑密斯W死得冤枉,不应当为着什么渺茫的伟大的事业而牺牲了自己……但是曼英究竟不得不承认密斯W,那个埋在那不知地名的荒凉的山坡下的女郎,是一个伟大的战士,是为她所不能忘怀的好友。
自从密斯W死后,生活陡然紧张起来了。和敌人战斗的次数逐渐加多了。曼英现在还记得那时她该是怎样地为着火一般的生活所拥抱着,那时她只顾得和着大家共着忧乐,忽而惊慌,忽而雀跃,忽而觉得光明快近了,忽而觉得黑暗又紧急地迫来,忽而为着胜利所沉醉,忽而为着失败所打击……总而言之,在如火如荼的,紧张的,枪林弹雨的生活中,曼英的一颗心没有安静下来的机会。
但是到了最后……曼英不愿意再回想下去了,因为那会使得曼英太不愉快,太觉得难堪了!光明终于被黑暗所压抑了,希望变成了绝望……在枪林弹雨之中,曼英并不畏惧死神的临头,如果因为她死,而所谓伟大的事业要向前进展一步,那她是不会悔恨的。但是在失败之后……曼英便觉得自己落入到绝望的,痛苦的,悲哀的海底了。不过这并不因为她起了对于死的恐惧,而是因为那所谓伟大的事业,在她觉得,是永远地完结了,因之在这地球上将要永远看不见那光明的一日,而黑暗的恶魔将要永远歌着胜利。
但是曼英,一个为光明而奋斗的战士,会不会在失败之后,在黑暗的恶魔面前,恭顺地写出自己的悔过书呢?不会的!高傲的性格限定住了曼英的行为,她可以死,可以受侮辱,然而她是不愿意投降的……曼英对于伟大的事业是失望了,然而她并没有对于她自己失望。她那时开始想道,世界大概是不可以改造的,人类大概是不可以向上的,如果想将光明实现出来,那大概是枉然的努力……然而世界是可以被破毁的,人类是可以被消灭的,与其要改造这世界,不如破毁这世界,与其振兴这人类,不如消灭这人类。曼英虽然觉得自己是失败了,然而她还没有死,还仍可以奋斗下去,为着自己的新的思想而奋斗……虽然她不能即刻整个地将它实现,然而她可以零碎地努力着将它实现。曼英仍然是一个战士,不过这在意味上是别一种方向了。……
后来……人地生疏的S镇……小旅馆……恐慌的,困惫的生活……对于家庭来信的期待……与陈洪运的识面……在陈洪运的家里……唉,这些讨厌的经过,曼英该是怎样地不愿意将它们回忆起来!曼英愿意它们从自己的脑海里永远地消逝,永远地不再涌现出来!
有一天,陈洪运也不知因为什么,来到曼英住着的小旅馆里。他看见曼英了。曼英那时虽然是很潦倒,虽然是穿着一身破旧的女学生的服装,但她旧日的神情究竟还未全改,在她的态度上究竟还呈露着一种特点来。陈洪运即刻便认出她是一个什么人物了。他本来即刻可以将她告发,将她送到囚牢里或断头台上去,然而不知因为什么(曼英后来是知道因为什么了。),他发了慈悲心,要将曼英救出危险。并将她请到自己的家里。
这是一个二十五六岁的青年,无论在服饰或面孔上,都显得是一个很漂亮的人物。不过在那一双戴着玳瑁镜子的眼睛里,闪着一种逼人的险毒的,尖锐的光,这光一射到人的身上,便要令人感觉得他是在计算他,要为之悚然不安起来。曼英和他见面时,也有着同样的感觉……但是陈洪运是一个极精明的,他看见曼英迟疑的神情,便似乎很坦白地说道:
“女士,请你放宽心,我是可以将你保护得安安全全的。在旅馆住着,这是极不妥当的事情,如果一经查出,那可是没有法子想了。我家里很安适,有一个母亲,一个外甫(wife),两个小孩……如果你住在我的家里,那我敢担保谁个都不敢来问你。他们是很知道我的呵。不过,在思想方面,我虽然反对你,但是我绝对不主张……象他们那样的办法……请你放心,诸事自有我……”
曼英踌躇起来了。这向她说话的,在思想上,是她的敌人,是她要消灭的一个……然而他现在呈着胜利者的面孔,立在曼英的面前,要救曼英,要向曼英表示着自己的大量。曼英能承受他的恩惠吗?能在自己的敌人面前示弱吗?但是在别一方面,她知道陈洪运是可以即刻将她送到断头台上去的,那时她将完结了自己的奋斗的历史,将不再能奋斗了,这就是说曼英轻于牺牲了自己的生命,而让自己的敌人,陈洪运,无数无数的陈洪运,好安安顿顿地生活着下去,不会再受曼英的扰乱了……
不,这是不聪明的事情!曼英应当利用着这个机会,好延长自己的奋斗,好慢慢地向自己的敌人报复。如果就此死去,曼英最后想道,那对于她自己是太不值得,对于她的敌人是太便宜了!不,曼英不应当做出这种不聪明的事情!
于是曼英搬到陈洪运的家里住下了。……
这是一个很富有的家庭。大概因为陈洪运是一个新式的人物,屋中的一切布置,都具着欧化的风味。但是曼英初进入这种生疏的环境里,虽然受着很优的待遇,该是多末地不习惯,多末地不安!
果然,陈洪运家中的人数,如陈洪运向曼英所说的一样。一个贵族气味浓厚的母亲,一个艳装的,然而并不十分美丽的少妇,还有两个小孩子,——一个有五岁了,一个还在吃奶。曼英住在他们的家里无事做,只天天逗着那两个小孩子玩……一天过去了,又是一天……陈洪运的母亲待她仍依旧,陈洪运的老婆待她也仍旧,两个不知事的丫环待她也仍旧,可是陈洪运待她却逐渐地不同了。
陈洪运日见向曼英献着殷勤,不时地为她买这买那。在他的表情上,在他的话音里,在他的眼光中,曼英察觉到他所要求的是些什么了。如果在初期的时候,曼英总想不明白陈洪运的用意,那末现在她太过于了然了:原来是这末一回事!……久已忘却了镜子的曼英,现在不时地要拿镜子自照了。她见着那自己的面孔上虽然还遗留着风尘的倦容,虽然比半年前的曼英黑瘦了许多,然而那眼睛还是依旧地美丽,那牙齿还是依旧地洁白,那口唇还是依旧地红嫩,那在微笑时还是依旧地显现着动人的,可爱的,风韵的姿态……原来曼英虽然当过了女兵,虽然忍受了风尘的劳苦,雨露的欺凌,到现在还依旧地是一个美丽的女郎呵。如果曼英将自己和陈洪运的老婆比一比,那便见得陈洪运的老婆是怎样地不出色,怎样地难看了。
曼英忽然找到了报复的武器,不禁暗暗地欢快起来了。如果从前曼英感觉着陈洪运是胜利者,是曼英的强有力的敌人,那末她现在便感觉着自己对于陈洪运的权威了。陈洪运已经不是胜利者,胜利者将是曼英,一个被陈洪运俘虏到家里的女郎……
曼英觉察到了陈洪运的意思以后,也就不即不离地对待他,不时向他妩媚地送着秋波,或向他做着温柔的微笑。这秋波,这微笑,对于曼英是很方便的诱敌的工具,对于陈洪运是迷魂荡魄的圣药。陈洪运巴不得即刻就将这个美丽的女郎搂在怀里,尽量地吻她那红嫩的口唇,尝受那甜蜜的滋味……但是曼英不允许他,她说:
“你的夫人呢?她知道了怎么办呢?那时我还能住在你的家里吗?”
这些话有点将陈洪运的兴致打落下去了,但是他并不退后,很坚决地说道:
“我的夫人吗?那又有什么要紧呢?她是一个很懦弱的女人,她不敢……”
“不,这是不可以的,陈先生!我应当谢你搭救之恩,但是我……我不能和你的夫人住在一块呵……”
“你就永远地住在我家里有什么要紧呢?她,她是一个木块,决不敢欺压你。”
“你想将我做你的小老婆吗?”曼英笑着问他。
陈洪运脸红起来了,半晌不做声。后来他说道:
“什么小老婆,大老婆,横竖都是一个样,我看你还很封建呢。”
“不,在你的家里,无论如何,我是不干的,除非是……”
“除非是怎样呢?”
“除非是离开此地……到别处去……到……随你的便,顶好是到上海去……”
最后,曼英表明她是怎样地感激他,而且他是一个怎样可爱的人,如果她能和他同居一世,那她便什么都不需要了,所需要的只是他的对于她的忠实的爱情……这一番话将陈洪运的骨头都说软了,便一一地答应了曼英的要求。他们的决定是:曼英先到上海,到上海后便写信给陈洪运,那时他可以借故来到上海,和曼英过着同居的生活。
在曼英要动身的前一日,陈洪运向曼英要求……但是曼英婉转地拒绝了。她说:
“你为什么这样性急呢?老实说,我还不敢相信你一定会离开你的夫人,会到上海去……到上海后,你要怎样便怎样……”
陈洪运终于屈服了。
一上了轮船,曼英便脱离了陈洪运的牢笼了。无涯际的大海向她伸开怀抱,做着欢迎的微笑。她这时觉得自己是一个忽然从笼中飞出来的小鸟儿,觉得天空是这般地高阔,地野是这般地宽大,从今后她又仍旧可以到处飞游了。虽然曼英已确定了“诅咒生活”的思想,然而现在,当着这海波向她微笑,这海风向她抚慰,这天空,这地野,都向她表示着欢迎的时候,她又不得不隐隐地觉着生活之可爱了。
[book_title]四
曼英到了上海……
上海也向她伸着巨大的怀抱,上海也似乎向她展着微笑……然而曼英觉得了,这怀抱并不温存,这微笑并不动人,反之,这使得曼英只觉得可怕,只觉得在这座生疏的大城里,她又要将开始自己的也不知要弄到什么地步的生活……
七年前,那时曼英还是一个不十分知事的小姑娘,随着她的父亲到C省去上任,路经过上海,曾在上海停留了几日。曼英还记得,那时上海所给与她的印象,是怎样地新鲜,怎样地庞大,又是怎样地不可思议和神秘……那时她的一颗小心儿是为上海所震动着了,然而那震动不足以使她害怕,也不足以使她厌倦,反而使得她为新的感觉和新的趣味所陶醉了,所吸引住了,因之,当她知道不能在上海多住,而一定要随着父亲到什么一个遥远的小县城去,她该是多末地失望,多末地悲哀呵。她不愿意离开上海,就是在热闹的南京路上多游逛几分钟也是好的。
七年后,曼英又来到上海了。在这一次,上海不是她所经过的地方,而是她的唯一的目的地;也不是随着父亲上什么任,父亲久已死去了,而是从那战场上失败了归来。人事变迁了,曼英的心情也变迁了,因之上海的面目也变迁了。如果七年前,曼英很乐意地伏在上海的怀抱里,很幸福地领略着上海的微笑,那末七年后,曼英便觉得这怀抱是可怕的罗网,这微笑是狰狞的恶意了。
上海较前要繁华了许多……在那最繁华的南京路上,在那里七年前的曼英曾愿意多游逛几分钟也是好的,曾看着一切都有趣,一切都神秘得不可思议,可是到了现在,在这七年后的今日,曼英不但看不见什么有趣和神秘,而且重重地增加了她心灵上的苦痛。她见着那无愁无虑的西装少年,荷花公子,那艳装冶服的少奶奶,太太和小姐,那翩翩的大腹贾,那坐在汽车中的傲然的帝国主义者,那一切的欢欣着的面目……她不禁感觉得自己是在被嘲笑,是在被侮辱了。他们好象在曼英的面前示威,好象得意地表示着自己的胜利,好象这繁华的南京路,这个上海,以至于这个世界,都是他们的,而曼英,而其余的穷苦的人们没有分……唉,如果有一颗巨弹!如果有一把烈火!毁灭掉,一齐都毁灭掉,落得一个痛痛快快的同归于尽!……
然而,曼英也没有巨弹,也没有烈火,什么都没有,有的只是一颗痛苦的心而已。难道这世界就这样永远地维持着下去吗?难道曼英就这样永远地做一个失败者吗?难道曼英就这样永远地消沉下去吗?不,曼英活着一天,还是要挣扎着一天,还是要继续着自己的坚决的奋斗。如果她没有降服于陈洪运之手,那她现在便不会在任何的敌人面前示弱了。
曼英起始住在一家小旅馆里。临别时,陈洪运曾给了她百元的路费,因此她还可以目前维持自己的生活。她本来答应了陈洪运,就是她一到了上海,便即刻写信告知他。曼英回想到这里,不禁暗暗地笑起来了:这小子发了痴,要曼英做他的小老婆……而且他还相信曼英是在深深地爱着他……我的乖乖,你可是认错人了!你可是做了傻瓜!……曼英会做你的小老婆吗?曼英会爱她所憎恨的敌人吗?笑话!……
不错,曼英到了上海之后,曾写了一封信给陈洪运。不过这一封信恐怕要使得陈洪运太难堪,太失望了。信中的话不是向陈洪运表示好感,更不是表示她爱他,而是嘲笑陈洪运的愚蠢,怒骂陈洪运的卑劣……这封信会使得陈洪运怎样地难堪,怎样地失望,以至于怎样地发疯,那只有天晓得!曼英始而觉得这未免有点太残酷了,然而一想起陈洪运的行为来,又不禁以为这对于他只是一个小小的惩罚而已。
到上海后,曼英本想找一找旧日的熟人,然而她不知道他们的地址,终于失望。在这样茫茫的,纷乱的大城中,就是知道地址了,找到一个人已经是不容易,如果连地址都不知道,那可是要同在大海里摸针一样的困难了。但是在第四天的下午,曼英于无意中却碰见了一个熟人,虽然这个熟人现在是为她所不需要的,也是为她所没有想到的……
午后无事,曼英走出小旅馆来,在附近的一条马路上散步。路人们或以为她是一个什么学校的女生,现在在购买着什么应用的物品,然而曼英只是无目的地闲逛着,什么也不需要。路人们或者有很多的以为她是一个很美丽的女学生,但谁个知道她是从战场上失败了归来的一员女将呢?……
曼英走着,望着,忽然听见后面有人喊她:
“密斯王!曼英!”
曼英不禁很惊怔地回头一看,见是一个很熟很熟的面孔,穿着一件单灰布长衫的少年。那两只眼睛闪射着英锐的光,张着大口向曼英微笑,曼英还未来得及问他,他已经先开口问道:
“密斯王,你为什么也跑到上海来了呀?我只当你老已……”他向四周望了一望,复继续说道,“你到了上海很久吗?”
曼英没有即刻回答,只向他端详着。她见着他虽潦倒,然而并不丧气;已经是冬季了,然而他还穿着单衣,好象并不在乎也似的。他依旧是一个活泼而有趣的青年,依旧是那往日的李士毅……
“你怎么弄到这个倒霉的样子呵?”曼英笑着,带着十分同情地问他。
“倒霉吗?不错,真倒霉!”李士毅很活跃地说道,“我只跑出来一个光身子呵。本想在上海找到几个有钱的朋友,揩揩油,可是鬼都不见一个,碰来碰去,只是一些穷鬼,有的连我还不如。”他扯一扯长衫的大襟,笑着说道,“穿着这玩意儿现在真难煞,但是又有什么法子呢?不过我是一个铁汉,是饿不死,冻不死的。你现在怎么样?”他又将话头挪到曼英的身上,仿佛他完全忘却了自己的境遇。“唉,想起来真糟糕!……”愁郁的神情在李士毅的面孔上闪了一下,即刻便很迅速地消逝了。
曼英默不一语,只是向李士毅的活跃的面孔逼视着。她觉得在李士毅的身上有一种什么神秘的,永不消散的活力。后来她开始轻轻地向他问道:
“你知道你的哥哥李尚志在什么地方吗?他是不是在上海?”
“鬼晓得他在什么地方!我一次也没碰着他。”
“你现在的思想还没有变吗?”
“怎吗?”他很惊异地问道,“你问我的思想有没有变?老子活着一天,就要干一天,他妈的,老子是不会叫饶的!……”他有点兴奋起来了。
曼英见着他的神情,一方面有点可怜他,一方面又不知为什么要暗暗地觉得自己在他的面前有点惭愧。她不再多说话,将自己手中的钱包打开,掏出五块钱来,递到李士毅的手里,很低声地说道:
“天气是这样冷了,你还穿着单衣……将这钱拿去买一件棉衣罢……”
曼英说完这话,便回头很快地走开了。走了二十步的样子,她略略回头望一望,李士毅还在那原来的地方呆立着……
曼英回到自己的寓处,默默地躺下,觉着很伤心也似的,想痛痛快快地痛哭一番。李士毅给了她一个巨大的刺激,使得她即刻就要将这个不公道的,黑暗的,残酷的世界毁灭掉。他,李士毅,无论在何方面都是一个很好的青年,而且他是一个极忠勇的为人类自由而奋斗的战士。但是他现在这般地受着社会的虐待,忍受着饥寒,已是冬季了,还穿着一件薄薄的长衫……同时,那些翩翩的大腹贾,那些丰衣足食的少爷公子,那些拥有福利的人们,是那样地得意,是那样地高傲!……有的已穿上轻暖的狐裘了……唉,这世界,我的天哪,这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世界呵!……曼英越想越悲愤,终于悲愤得伏着枕哭起来了。
但是,当她一想到李士毅的活泼的神情,那毫无苦闷的微笑,那一种伟大的精力……那她便又觉得好象有点希望的样子:世界上既然有这末样的一种人,这不是还证明着那将来还有光明的一日吗?这不是光明的力量还没有消失吗?……
然而,曼英想来想去,总觉得那光明的实现,是太过于渺茫的事了。与其改造这世界,不如破毁这世界,与其振兴这人类,不如消灭这人类。是的,这样做去,恐怕还有效验些,曼英想道,从今后她要做这种思想的传布者了。
光阴一天一天地过去,曼英手中的钱便也就一天一天地消散。她写了许多信给母亲,然而总如石沉大海一样,不见一点儿回响。怎么办呢?……同时,旅馆中的茶房不时地向她射着奇异的眼睛,曼英觉得,如果他们发现她是一个孤单的,无所依靠的穷女郎,那他们便要即刻把她拖到街上去,或者打什么最可怕的坏主意……怎么办呢?曼英真是苦恼着了。在她未将世界破毁,人类消灭以前,那她还是要受着残酷的黑暗的侵袭,这侵袭是怎样地可恨,同时又是怎样地强有力而难于抵抗呵!
曼英想来想去,想不到什么方法。唯一的希望是母亲的来信,然而母亲的信总不见来。也许她现在已经死了,也许她现在不再要自己的败类的女儿了。一切都是可能的,眼见得这希望母亲寄钱的事,是没有什么大希望了。
但是到底怎么办呢?曼英想到自杀的事情:顶好一下子跳到黄浦江里去,什么事情都完结了,还问什么世界,人类,干吗呢?……但是,曼英又想道,这是对于敌人的示弱,这是卑怯者的行为,她,曼英,是不应当这样做的。她应当继续地生活着,为着自己的思想而生活着,为着向敌人报复而生活着。不错,这生活是很困难的,然而曼英应当尽力地挣扎,挣扎到再不可挣扎的时候……
曼英很确切地记得,那一夜,那在她生命史中最可纪念的,最不可忘却的一夜……
已是夜晚的十一句钟了,她还在马路上徘徊着,她又想到黄浦滩花园去,又想到一个什么僻静的所在,在那里坐着,好仰望这天上的半圆的明月……但她无论如何不想到自己的小旅馆去。她不愿看见那茶房的奇异的眼光,不愿听见那隔壁的胡琴声,那妓女的嬉笑声……那些种种太使着她感觉得不愉快了。
她走着走着,忽然觉得有一个人和她并排地走着了。始而她并不曾注意,但是和她并排走着的人有点奇怪,渐渐地向她身边靠近了,后来简直挨着了她的身子。不向他注意的曼英,现在不得不将脸扭过来,看了这一位奇怪的先生到底是一个什么人了。于是在昏黄的电光中,她看见了一个向她微笑着的面孔,——这是一个时髦的西装少年,象这样的面孔在上海你到处都可以看得见,在那上面没有什么特点,但是你却不能说它不漂亮……
曼英模糊地明白了是一回什么事,一颗心不免有点跳动起来。但她即刻就镇静下来了。她虽然还未经受过那男女间的性的交结,但是她在男子队伍中混熟了,现在还怕一个什么吊膀子的少年吗?
“你这位先生真有点奇怪,”曼英开始说道,“你老跟着我走干吗呢?”
“密斯,请你别要生气,”这位西装少年笑着回答道,“我们是可以同路的呵。请问你到什么地方去?”
“我到什么地方去与你有什么关系?”曼英似怒非怒地说。
“时候还早,”他不注意曼英说了什么话,又继续很亲昵地说道,“密斯,我请你去白相白相好么?我看密斯是很开通的人,谅不会拒绝我的请求罢……”
曼英听到此地,不禁怒火中生,想开口将这个流氓痛骂一顿,但是,即刻一种思想飞到她的脑里来了:
“我就跟他白相去,我看他能怎样我?在那枪林弹雨之中,我都没曾害过一点儿怕,难道还怕这个小子吗?今夜不妨做一个小小的冒险……”
曼英想到此地,便带着一点儿笑色,问道:
“到什么地方去白相呢?”
那位少年一听了曼英的这句问话,便喜形于色,如得了宝贝也似的,一面将曼英的手握起来,一面说道:
“到一品香去,很近……”他说着说着,便拉着曼英的手就走,并不问她同意不同意。曼英一面跟他走着,一面心中有点踌躇起来。一品香,曼英听说这是一个旅馆,而她现在跟着他到旅馆去,这是说……曼英今夜要同一个陌生的人开旅馆吗?……
“到旅馆里我不去。”曼英很迷茫不定地说了这末一句。
“这又有什么要紧呢!我看你是很开通的……”
曼英终于被这个陌生的少年拉进一品香的五号房间了。曼英一颗还是处女的心只是卜卜地跳动,虽然在意识上她不惧怕任何人,但是在她的处女的感觉上,未免起了一种对于性的恐怖,她原来还不知道这末一回事呵……她知道这个少年所要求的是什么,然而她,还是一个元贞的处女……应当怎么对付呢?她想即刻跑出去,然而她转而一想,这未免示弱,这未免要受这位流氓的嘲笑了。她于是壮一壮自已的胆量,仍很平静地坐着,静观她的对手的动静。
这个漂亮的流氓将曼英安置坐下之后,便吩咐茶房预备酒菜来。
“敢问密斯贵姓?芳名是哪两个字?”他紧靠着曼英的身子坐下,预备将曼英的双手拿到他自己的手里握着。但是曼英拒绝了他,严肃地说道:
“请你先生放规矩些,你别要错看了人……”
“呵,对不起,对不起,绝对不再这样了。”他嬉笑着,果然严正地坐起来,不再靠着曼英的身子了。
“你问我的姓名吗?”曼英开始说道,“我不能够告诉你。你称我为‘恨世女郎’好了。你懂得‘恨世’两个字吗?”
“懂得,懂得,”他点着头说道,“这两个字很有意味呢。密斯的确是一个雅人……敢问你住在什么地方?你是一个女学生吗?”
“也许是的,也许不是的,”曼英笑着说道,“你问这个干吗呢?你先生姓什么?叫什么名字?说了半天的话,我还不知道你是一个什么人……”
于是这个少年说,他姓钱名培生,住在法租界,曾在大学内读过书,但是那读书的事情太讨厌了,所以现在只住在家里白相……也许要到美国留学去……
“你的父亲做什么事情呢?”曼英插着问他。
“父亲吗?他是一个洋行的华经理。”
“这不是一般人所说的买办吗?”
“似乎比买办要高一等,”钱培生很平静地这样回答着曼英,却没察觉到在这一瞬间曼英的神色有点改变了。她忽然想起来了那不久还为她所呼喊着的口号“打倒买办阶级”……现在坐在她的身旁的,向她吊膀子的,不是别的什么人,而是一个买办的儿子,而是她所要打倒的敌人……那吗,曼英应当怎样对付他呢?
茶房将酒菜端上桌子了。钱培生没有觉察到曼英的情绪的转变,依旧笑着说道:
“今夜和女士痛饮一番何如?菜虽然不好,可是这酒却是很好的,这是意大利的葡萄酒……”
曼英并没听见钱培生的话,拿起酒杯就痛饮起来。她想起来了那往事,那不久还热烈地呼喊着的“打倒买办阶级”的口号……那时她该是多末地相信着买办阶级一定会打倒,解放的中国一定会实现……但是曾几何时?!曼英是失败了,曼英现在在受着买办儿子的侮辱,这买办儿子向她做着胜利者的微笑……他今夜要想破坏她的处女的元贞,要污辱她的纯洁的肉体……这该是令曼英多末悲愤的事呵!曼英到了后来,悲愤得忘却了自己,忘却了钱培生,忘却了一切,只一杯复一杯地痛饮着……唉,如果有再浓厚些的酒!曼英要沉醉得死去,永远地脱离这世界,这不公道的世界!……
曼英最后饮得沉沉大醉,几乎完全失去了知觉……
第二天早晨醒来,她觉悟到了昨夜的经过:沉醉……钱培生任意的摆布……处女元贞的失去……她不禁哭起来了。她想道,她没曾将自己的处女的元贞交给柳遇秋,她的爱人,也没曾交给李尚志,她的朋友,更没曾交给陈洪运,那个曾搭救过她的人,而今却交给了这个一面不识的钱培生,买办的儿子,为她所要打倒的敌人……天哪,这是一件怎样可耻的事呵!……现在和她并头躺着的,不是柳遇秋,不是李尚志,不是什么爱人和朋友,而是她的敌人,买办的儿子……天哪,这是怎样大的错误!曼英而今竟失身于她的敌人了!……
曼英伸一伸腰,想爬起来将钱培生痛打一顿,但是浑身软麻,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似乎在她的生理上起了一种什么变化……她更加哭得利害了。哭声打断了钱培生的蜜梦,他揉一揉眼睛醒来了。他见着曼英伏枕哭泣,即刻将她搂着,懒洋洋地,略带一点惊异的口气,说道:
“亲爱的,你为什么要这样伤心呢?你有什么心事吗?我钱培生是不会辜负人的,请你相信我……”
曼英不理他,仍继续哭泣着。
“请你别要再哭了罢,我的亲爱的!”钱培生一面说着,一面用手摸着她的乳房,这时她觉得他的手好象利刃一般刺在她的身上。“你有什么困难吗?你的家到底在什么地方?你到底是不是一个女学生?我的亲爱的,请你告诉我!”
曼英仍是不理他。忽然她想道,“我老是这样哭着干吗呢?我既然失手了一著,难道要在敌人面前示弱吗?况且这又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不错,我的处女的元贞是被他破坏了,但是这并不能在实质上将我改变,我王曼英依旧地是王曼英……这样伤心干吗呢?……不,现在我应当取攻势,我应当变被动而为主动……”曼英想到此地,忽然翻过脸大笑起来,这弄得钱培生莫明其妙,半晌说不出话来。
“你这是怎么一回事呢?”后来他低声地,略带一点怯意地问着说。
“哈哈!”曼英伸出赤裸的玉臂将钱培生的头抱起来了。“我的乖乖,你不懂得这是一回什么事吗?你是一个买办的儿子,生着外国的脑筋,是不会懂得的呵!我问你,昨夜你吃饱了吗?哎哟,我的小乖乖,我的小买办的儿子……”
曼英开始摩弄着钱培生的身体,这种行为就象一个男子对待女子一样。从前她并不知道男子的身体,现在她是为着性欲的火所燃烧着了……她不问钱培生有没有精力了,只热烈地向他要求着,将钱培生弄得如驯羊一般,任着她如何摆布。如果从前钱培生是享受着曼英所给他的快乐,那末现在曼英可就是一个主动者了。钱培生的面孔并不恶,曼英想道,她又何妨尽量地消受他的肉体呢?……
两人起了床之后,曼英稍微梳洗了一下。在钱培生的眼光中,曼英的姿态比昨夜在灯光之下所见着的更要美丽,更要丰韵了。他觉得这个女子有一种什么魔力,这魔力已经把他暗暗地降服着了,从今后他将永远地离不开她。早点过后,曼英一点儿也不客气地说道:
“阿钱,我老实地告诉你,我现在没有钱用了。你身边有多少钱?我来看看……”
曼英说着便立起身来走至钱培生的面前,开始摸他身上的荷包。
“请你不要这样小气。”他很大方地说道,“从今后你还怕没有钱用吗?现在我身边还有三十块钱,请拿去用……但是明天晚上我们能够不能够会面呢?”钱培生的模样生怕曼英说出一个“不”字来。曼英觉察到这个,便扯着谎道:
“我是一个女学生呵,我还是要念书的,能够同你天天地白相吗?昨夜不过是偶尔的事情……”
“但是究竟什么时候我们可以会面呢?我可以到你的学校里看你吗?”
“那是绝对不可以的,”曼英很庄重地说道,“好罢,在本星期六晚上,也许……”
“在什么地方呢?”钱培生迫不及待地这样问。
“随便你……还在此处好吗?”
“好极了!”钱培生几乎喜欢得跳起来了。
在分别的时候,曼英拍一拍钱培生的头,笑着说道:
“我的乖乖!请你别要忘记了。如果你忘记了的话,那我可要喊一千声‘打倒买办阶级,打倒买办阶级的儿子’……”
[book_title]五
“一不做,二不休,”既然下了水了,便不如在水里痛痛快快地洗一个澡!……这是一般人的思想。曼英是一个傲性的人,当然更要照着这种思想做去了。于是从这一夜起,她便开始了别一种生活,别一种为她从前所梦想也梦想不到的生活。也许这种生活,如现在这个小阿莲所想,是最下贱的,最可耻的生活,然而曼英那时决没想到这一层,而且那时她还欢欣着她找到向人们报复的工具了。如果从前她没有感觉到自己的肉体美的权威,她只以为女子应当如男子一样,应将自己的意志,学问,事业来胜人,而不应以自己的美貌来炫耀……那末曼英现在便感觉到了,男子所要求于女子的,并不在于什么意志,学问和事业,而所要求的只不过是女子的肉体的美而已。曼英觉悟到这一层,便利用这个做为自己的工具。曼英想道,什么工具都可以利用,只要这工具是有效验的;如果她的肉体具有征服人的权威,那她又为什么不利用呢?是的,那是一定要利用的!……
钱培生是为曼英所征服了。从那一夜起,他和曼英便时常地会遇着,而且每一次曼英都要捉弄他,如果他有点反抗和苦恼的表示,那末曼英便袒出雪嫩的双乳给他看,便给鲜红的口唇给他尝……接着他的反抗和苦恼便即刻消逝了。他称呼曼英为妈妈,为亲姐姐,为活神仙,一切统统都可以,但是这雪嫩的双乳,这鲜红的口唇,这……那是不可以失去的呵!于是钱培生成了曼英的驯羊,成了曼英的奴隶,曼英变成了主动的主人了。
但是,曼英能以钱培生一个人为满足吗?曼英征服了一个人之后,便不想再征服别人吗?不,敌人是这样地多,曼英绝对不会就以此为满足的,她的任务还大着呵!……既然下了水了,便不如在水里痛痛快快地洗一个澡,于是曼英便决定去找第二个钱培生,第三个钱培生,以至于无数万的钱培生……那又有什么要紧呢?只要是钱培生,是曼英的敌人就得了!从前曼英没有用刀枪的力量将敌人剿灭,现在曼英可以利用自己的肉体的美来将敌人捉弄。唉,如果曼英生得还美丽些!如果曼英能压倒全上海的漂亮的女人!……曼英不禁老是这样地幻想着。
在数月的放荡的生活中,曼英到底捉弄了许多人,曼英现在模糊地记不大清楚了。不过她很记得那三次,那特别的三次……
第一次,那是在黄浦滩的公园里。午后的辰光。昨夜曼英又狠狠地捉弄了钱培生一次,弄得把自己的精神也太过于疲倦了,今天她来到公园里想吹一吹江风,呼吸一呼吸花木的空气。她坐在濒着江的椅子上,没有兴趣再注意到园中的游人,只默默地眺望着那江中船舶的来往。这时她什么也没想到,脑海中只是盛着空虚而已。温和而不寒冽的江风吹得她很愉快。她的头发有点散乱,然而这散乱,在游人的眼光里,更显出那种女学生的一种特有的风韵。已经有很多的多情的游人向她打无线电,然而她因为没注意,所以也就没接受。这时她什么都不需要,让鬼把这些游人,这些浑账的东西拿去!……
忽然,一个西装少年向曼英并排地坐下了。曼英没有睬他。那位少年始而象煞有介事的模样向江中望着,似乎并没注意到曼英的存在。忽然曼英听见他哼出两句诗来,
满怀愁绪涌如浪,
愿借江风一阵吹。
曼英不禁要笑出声来。我的天哪,她想道,这倒是什么诗呵!这位诗人该是怎样地多才呵!居然不知羞地将这两句佳(?)句念将出来,念给曼英听……这真是太肉麻了。曼英斜眼将他瞟了一下,见他穿得那般漂亮,面孔也生得不差,但是却吟出这般好诗来,真是要令曼英兴“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之叹了!那位少年原想借此以表示自己的风雅,却不料反引起了曼英的讥笑。
“你先生真是风雅的人呢,”曼英先开口向他说道,“你大约是诗人罢?是不是?”
“不敢,不敢,”他很高兴地扭过脸来笑着说道,“我不过是偶尔吟两句诗罢了,见笑,见笑。敢问女士是在什么学校里读书?贵姓?”
“你先生没有知道的必要。”曼英微笑着说,一面暗想道,这一条小鱼儿还可爱,为什么不将他钓上钩呢?……
于是,那结果是很显然的:开旅馆……曼英和我们的风雅诗人最后是进了东亚旅馆的门了。虽然是白天,然而上海的事情……这是司空见惯的,谁个也不来问你一声,谁个也不来干涉你。
曼英还记得,在未上床之前,那位可怜的诗人是怎样地向她哀求,怎样地在她的面前跪下来……她开始嘲弄他,教训他。她说,他自命为诗人,其实他的诗比屁还要臭;他自做风雅,其实他俗恶得令人难以下饭。她说,目下的诗人太多了,你也是诗人,我也是诗人,其实他们都是在放屁,或者可以说比放屁还不如……只有那反抗社会的拜伦和海涅才是诗人,才是真正的天才,只有那浪漫的李白才可以说是风雅……喂!目下的诗人只可以为他们舐屁股,或者为他们舐屁股都没有资格!……曼英这样乱七八糟地说了一大篇,简直把我们的这位多才的诗人弄得目瞪口呆,不知如何表示才好。他不再向曼英哀求了,也不再兴奋了,只瞪着眼坐在床上不动。后来曼英笑着把他推倒在床上,急忙地将他的衣扣解开,就好象她要强奸他也似的……他没有抵抗,任着曼英的摆布。如果先前他向曼英哀求,那末现在曼英是在强迫他了。……
从此以后,这位少年便和曼英发生了经常的关系。如果钱培生被曼英所捆束住了,是因为他为曼英的雪嫩的双乳,鲜红的口唇所迷惑住了,则这位少年,他的名字叫周诗逸,为曼英所征服了的原故,除以上而外,那还因为他暗自想道,他或者遇着了一位奇女子了,或者这位奇女子就是什么红拂,什么卓文君,什么蔡文姬的化身……他无论如何不可以将她失去的。曼英的学问比他强,曼英对于文学的言论更足使他惊佩,无怪乎他要以为曼英是一个很神圣的女子了。
第二次,那是在大世界里。她通常或是在京剧场里听京剧,或是在鼓书场里听那北方姑娘的大鼓书,其它什么滩簧场,杂耍场……她从未在那里坐过,觉得那里俗恶而讨厌。这一晚不知为什么,她走进昆剧场里听昆剧。她觉得那歌声是很委婉悠扬的,然而那太是中国式的,萎弱不强的了。
她坐着静听下去……后来,她听见右首有什么说话的声音,便扭过头来,看是怎么一回事。就在这个当儿,她看见有一个四十岁左右,蓄着八字须,象一个政客模样的人,睁着两个闪烁的饿眼向她钉着,似乎要将她吃了也似的。曼英已经有了很多的经验,便即刻察觉到那人的意思,向他很妩媚地微笑了一笑。这一微笑便将那人喜欢得即刻把胡子翘起来了。曼英见着这种光景,不禁暗自好笑。今晚又捉住了一个小鸟儿了,她想。她低着头立起身来,向着门外走去。她觉着那人也随身跟来了。她不即刻去睬他,还是走着自己的路,可是她听见一种低低的,颤动的声音了:
“姑娘,你到那里去?”
“回家去。”曼英回过脸来,很随便地笑着说。
“我也可以去吗?”那人颤动地问,如在受着拷刑也似的。
曼英摇摇头,表示不可以。
“到我的寓处去好吗?”他又问。
曼英故意地沉吟了一会,做着很怀疑的样子问道:
“你的寓处在哪里?你是干什么的?”
“我住在远东饭店里,我是干……啊,到我的寓处后再谈罢……”
曼英很正确地明白了,这是一个官僚,这是一个什么小政客……
“好罢,那我就跟你去。”
眼见得曼英的答应,对于那人,是一个天大的赐与。走进了他的房间之后,他将曼英接待得如天神一般,这大概因为他见着曼英是一个女学生的打扮,而不是一个什么普通的野鸡……今夜他要尝一尝女学生的滋味了,可不是吗?可是曼英进了房间之后,变得庄重起来了。她成了一个俨然不可侵犯的女学生。
“你将我引到你的寓处来干吗呢?”曼英开始这样问他。
“没有什么,谈谈,吓吓……我是很喜欢和女学生谈话的,吓吓……”
“你到底是干什么的?”曼英用着审问的口气。
“姑娘,你想知道我是干什么的?”无论曼英的态度对他是如何地不客气,而他总是向着曼英笑。“你看我象干什么的?吓吓……在政界里混混,从前做过厅长,道尹,……现在是……委员……”
“原来是委员大老爷,”曼英忽然笑起来了。“失敬了!我只当你先生是一个什么很小很小的走狗,却不料是委员大老爷,真正地失敬了!”
“没有什么,吓吓……”
曼英在谈话中,忽而庄重,论起国家的大事来,将一切当委员的人们骂得连狗彘都不如,忽而诙谐,她问起来这位委员先生讨了几房小老婆,是不是还要她,曼英,来充充数……这简直把这位委员先生弄得昏三倒四,不明白这一位奇怪的女郎到底是什么人,现在对他到底怀着什么心思。他开始有点烦恼起来了。他急于要尝一尝女学生的滋味,而这位女学生却是这样地奇怪莫测……天晓得!
他正在低着头沉思的当儿,曼英静悄悄地走到他的身边,冷不防将他的胡子纠了一下,痛得他几乎要跳起来。但是他的欢欣即刻将他的苦痛压抑住了。曼英已经坐在他的怀里,曼英已经吻着他的脸,拍着他的头叫乖乖……这或者对于他有点不恭敬了,但是曼英已经坐在他的怀里,他快要尝到女学生的滋味了,还问什么尊严呢?……他沉醉了,他即刻就要……
“请你慢一慢呵!”曼英忽然离开他的怀抱,在他的面前跳起舞来,做出种种妖媚的姿态。
“姑娘,你可是把我急死了!”
“急死你这个杂种,急死你这个贪官污吏,急死你这个老狗。”曼英一面骂着,一面仍献着妩媚。
“姑娘,你骂我什么都行,只要你……唉,你可是把我急死了!”
“如果你要我答应,那除非你……”
“除非我怎样?你快说呀!”
“除非你喊我三声亲娘……”
“呃,这是什么话!”
“你不肯吗?那吗我就走……”
曼英说着说着,便向房门走去,这可是把这位老爷吓坏了,连忙立起身来将曼英抱住,哀求着说道:
“好罢,我的亲娘,什么都可以,只要你答应我。”
“那吗你就叫呀!”曼英转过脸来笑着说。
这个委员真个就叫了三声。
“哎哟,我的儿,”他叫完了之后,曼英拍着他的头说,“你真个太过于撒野了,居然要奸起你的亲娘来……”
曼英现在想来,那该是多末可笑的一幕滑稽剧!她,曼英,是一个二十一岁的姑娘,而那位四十岁的委员老爷居然叫起她亲娘来,那岂不是很奇特的事情吗?
然而曼英还做过更奇特的事情呢……
那是第三次,在夜晚的南京路上。曼英逛着马路,东张张西望望,可以说没有怀着任何的目的。虽然在这条马路上,她曾捉住过许多小鸟儿,可是今晚她却没有捉鸟儿的心思。那捉鸟儿虽然是使曼英觉得有趣的事情,然而次数太多了,那也是使曼英觉得疲倦的事情呵。不,今夜晚她不预备捉鸟儿了,和其余的人们一样,随便在马路上逛一逛……
于无意中她见着那玻璃窗前面立着一个十七八岁模样的少年,带着红顶子的黑缎帽。再近前几步,几乎和那少年并起肩来了,她看见他真是生得眉清目秀,配称得一个美貌的小郎君。他向那玻璃窗内陈列着的物品望着,始而没注意到曼英挨近了他的身边,后来他觉察到了,在他的面孔上不禁呈露出一种不安的神情来。他似乎想走开,然而又似乎有什么踌躇。他想扭过脸来好好地向曼英望一望,然而他有点羞怯,只斜着眼向曼英瞟了一下。曼英见着他那种神情,便更挨紧了他一些,——于是她觉得他的身体有点颤动了;在电光中她并且可以看见他的脸上泛起红潮来。
“这是一个初出巢的小鸟儿呵……”曼英这样想道,便手指着窗内的货物,似问非问地说道:
“那到底是做什么用的?真好看呢……”
“那是……女子用的……花披巾……”这个初出巢的小鸟儿很颤动地说。这时他举起眼来向曼英望了一望,随又将头扭过去了,曼英觉着他是在颤动着。
“同我一块儿去白相,好吗?”曼英低低地问。
没有回答。曼英觉着他更颤动得利害了,眼见得他的一颗心是在急剧地跳着,犹豫着不敢决定:去呢,还是不去呢?……一个童男也就和一个处女一样,在初次受着异性引诱的当儿,那是又害怕,又害羞,又不敢,又愿意……那心情是再冲突不过的了。……
曼英不问他愿意不愿意,便拉起他的手来走开。他默不做声,很柔顺地,一点儿没有抵抗,但是曼英觉着他的身体是那样地颤动,简直就同一个小鸟儿被人捉住了一样。
“你住在什么地方?”在路中曼英问他。
“在法租界……”
“你家里是干什么的?”
“开……开钱庄……”
“嗯吓,原来是一个资本家的小少爷……”曼英这样想道,兴致不禁更高涨了一些。
最后,曼英把这位小少爷拉进一家旅馆里……曼英将房门关好,将他拉到自己的怀里,坐下来,好好地端详了他一番。只见他那羞怯的神情,那一种童男的温柔,令人欲醉。曼英为欲火所燃烧着了,便狂吻起来他的血滴滴的口唇,白嫩的面庞,秀丽的眼睛……她紧紧地抱着他,尽量地消受他的童男的肉体……她为他解衣,将他脱得精光光地……
曼英从没有象今夜这般地纵过欲。她忘却了自己,只为着这位小少爷的肉体所给与的快乐所沉醉了。她想道,如果钱培生将她的处女的元贞破坏了,那她今夜晚也就有消受这个童男的权利。这是罪过吗?不是!当全世界沦入黑暗的渊薮,而正义人道全绝迹了的时候,又有什么可称为罪过呢?……不,这不是罪过,这是曼英的权利呵!
第二天早晨,在要离开旅馆的时候,曼英从自己的钱包里拿出十元钞票来,笑着递给她所蹂躏过的对象,说道:
“将这十块钱拿回去,告诉你的爸爸和妈妈,你说你和了一位女子睡过一夜觉,这十块钱就是她所给的代价……”
“我不要……我有钱用……”
“不,你一定要将这十块钱拿去!”曼英发着命令的口气,这将这个可怜的小孩子逼得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最后他拗不过曼英的坚决,终于把十块钱收下了。曼英见着他将钱收下了,该觉得是怎样地高兴呵!哈哈!她竟强奸了钱庄老板的小儿子,竟嫖了资本家的小少爷!……
曼英一层一层地回想起来了这些不久的往事。在今日以前,她从没曾想及这些行为是对的呢还是不对的。就是偶尔想及,那她所给与自己的回答,也是以为这是对的。她更没曾想及她的行为是不是下贱的,是不是在卖着身体,做着无耻的勾当。曼英是在向社会报复,曼英是在利用着自己的肉体所给与的权威,向敌人发泄自己的仇恨……这简直谈不到什么下贱不下贱,什么无耻不无耻!
但是……曼英今晚听见了阿莲的话之后,却对于自己的行为有点怀疑起来:她是不是一个最下贱的人呢?她是不是在卖着身体呢?若果是的,那她还有和这个纯洁的小姑娘共睡在一张床上的资格吗?那她,曼英,曾是一个为着伟大的事业而奋斗的战士,曾自命是一个纯洁的,忠实的革命党人,到了现在该堕落到什么不堪的地步呵!现在曼英不但不是原来的曼英,而且成为了一个最下贱的人了,这是从何讲起呢?不,曼英决不是这样,曼英是无须乎怀疑自己到这种地步的!曼英想道,也许阿莲所说的话是对的,但是她,曼英,并不是最下贱的人,并不是在卖着身体,曼英原是别一种人呵……
但是,曼英无论如何为自己辩解,总铲除不了对于阿莲抱愧的感觉。她生怕阿莲知道了她是什么人,她是在干着什么事情。睡在床上打鼾声的小姑娘,现在是在梦中游玩着了,也许在看把戏,也许在鼓着双翼在天上飞……但无论如何是不会想到曼英是一个什么人的。曼英尽可以放心,尽可以将这些讨厌的思想抛去,但是曼英如做了什么亏心事也似的,总是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窗外的雨声停止了,然而曼英的思想并没有因之而停止。玻璃窗渐渐地泛着白色,想是已到黎明的辰光了。人们快要都从睡梦中起身了,然而曼英还是睁着两眼,不能入梦。曼英想爬起身来,然而觉得很疲倦,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连她自己也不知为什么,觉着很伤心也似的,又伏在枕上嘤嘤地哭泣起来了。
最后,她终于合起泪眼来,渐渐地走入梦境了……
她恍惚间立在一所荒山坡下……蔓草丛生着,几株老树表现着无限的凄凉。这不是别处,这正是她在南征时所经过的地方……她想起来了,密斯W是在此地埋葬的,于是她便开始寻找密斯W的坟墓。在很艰难的攀荆折藤之后,她终于找到一个小小的土堆了。那土堆前面的许多小石头,她记得,这是她当时堆着做为记号的,当时她曾想道,也许有再来扫墓的机会……
土堆上已生着了蔓草。密斯W的尸身怕久已腐烂得没有痕迹了,剩下的不过是几块如石头一般的骨骼而已……曼英惆怅了一会,不禁凄然流下了几点眼泪。忽然她眼前现出一个人来,这不是什么别人,这正是密斯W,这是她所凭吊着的人……曼英恍惚间又变了别一种心境:即时快乐起来了。别了许久不见面的密斯W,现在又重新立在她的面前,又重新对她微笑,这是多末开心的事!……但是,转瞬间密斯W的面色变了,变得异常地忧郁……
“曼英,你忘记了我们的约言了吗?”曼英听着那忧郁的面孔开始说道:“你现在到底干一些什么事情?我的坟土未干,你就变了心吗?啊?”
“姐姐,我并没有变心呵!我不过是用的方法不同……”
曼英正待要为着自己辩护下去,忽又听见密斯W严厉地说道:
“不,你现在简直是胡闹!我们走着向上的路,向着光明的路,你却半路中停住了,另找什么走不通的死路,这岂不是胡闹吗?你现在的成绩是什么?除开糟蹋了你自己的身子而外,你所得到的效果是什么?回头罢!……”
密斯W说着说着,便啪地一声给了曼英一个耳光,曼英惊醒了。醒来时,她看见阿莲笑嘻嘻地立在床面前,向她说道:
“姐姐,可以起来了,天已不早了呢。”
[book_title]六
如果我们在阿莲的面孔上找不出其它的特异的美丽来,那在她的腮庞上的两个圆滴滴的小笑窝,可是要令我们对她十分抚爱了。当阿莲说话的时候,那两个小笑窝总是要深深地显露出来,曼英也就因此时常对那两个小笑窝出神,她觉得那是非常地有趣而可爱。她有时竟觉得,如果那两个小笑窝时常在她的眼前显露着,那她便什么也不想起,便什么也不会引起她的愁苦来……
昨夜在电灯光下,曼英那时并不觉得阿莲有如现在的可爱。今天在白日的明晰的光线下,曼英不时地向阿莲端详着,见着她虽然穿得不好,虽然在那小小的面孔上也呈现着劳苦的波纹来,但是她的那一种天真的美,那一种伶俐的神情,确显得她是一个很可爱很可爱的小姑娘。曼英现在虽然没有什么亲人,可是在得着了这末样一个可爱的小妹妹之后,她觉得她是不再需要别的什么人了。呵,只要阿莲永远地跟着她,只要她能永远地看着那两个圆滴滴的小笑窝!……
从清早起,阿莲便劳作着不休:先整理房间,后扫地,接着便烧饭,洗衣服……这证明她的年纪虽小,可是她已经劳作惯了。曼英见着她做着这些事情是很自然而不吃力,很心愿而不勉强。有时曼英止住她,说道:
“你不能够,那让我来呵。”
“姐姐,”阿莲笑吟吟地说道,“这是很容易做的呵。妈妈活着的时候,把我这些事情教会了。我还会补衣服,缝衣服呢。姐姐,你有破了的衣服吗?在我的姑妈家里,烧饭洗衣服,缝衣服,补衣服,我是做得太多了的……”阿莲说着说着,又继续做她的事情了。曼英见着她的背影,她的一根小小的辫子,不禁暗自想道:
“这末样一个可怜而又可爱的小姑娘……”
一天容易过,转瞬间不觉得又是夜晚了。吃了晚饭之后,曼英还是要出门去。昨夜的思潮虽然涌得她发生了不安的感觉,但是今天她最后想道,她已经走上了这一条路了,“这也许是死路,是不通的路,然而就这样走去罢,还问它干什么呢?就让它是死路,就让它是不通的路!……”
昨晚她对钱培生失了约,今晚她要到天韵楼去,或者可以碰得见他。就是碰不见他,那也没有什么要紧,反正曼英不希罕一个小买办的儿子……曼英是可以找得到第二个钱培生,第三个钱培生的。
“妹妹,你留在家里,我要出去,也许我今晚不回来睡了……”
曼英在要预备走出的当儿,这样地向阿莲说。
“姐姐,你到什么地方去?”在阿莲的腮庞上又显露出来两个圆滴滴的小笑窝了。曼英向她出了一会神,很不自然地说道:
“我,我到一个夜学校去……”
“到夜学校去?读书吗?”
“不,我是在那里教书。”
曼英捉住了自己是在扯谎,不禁在阿莲面前隐隐地生了羞愧的感觉。她生怕阿莲察觉出来她是在扯谎……但是阿莲什么也没有察觉,只向她恳求着说道:
“把我也带去罢,我是很想读书的呢。妈妈说,一个人认不得字,简直是瞎子……”
“妹妹,”曼英有点着急了。“那学校里你是不能去的。”
“姐姐,我明白了。”
这句话将曼英吓得变了色:她明白了,明白了什么呢?明白了曼英是在扯谎吗?明白了曼英是到一个什么不好的地方去,而不是到夜学校去吗?……
“你明白了什么呢?”曼英心跳着这样匆促地问。
“那学校里不准穷人的孩子读书,是不是?”阿莲没察觉到曼英的神色,依旧很平静地这样问她。
“是的,是的,”曼英如卸了一副重担子也似的,即时地把心安下来了。“无论什么学校,都是不准穷人的孩子读书的。”
阿莲望着曼英,慢慢地,慢慢地,将头低下来了。曼英感觉得她的一颗小心灵是为失望所包围着了。她意识到她是一个穷女儿,她永远地不能读书,也就永远地不会认得字了……
一种悲哀的同情心几乎要使得曼英为阿莲流起泪来。
“妹妹,”曼英摸着阿莲的头说道,“你别要伤心呵!……我是会教你认字的呵……从明天起,我在家里就教你认字,好吗?”
“真的吗?”阿莲抬起头来,又高兴得喜笑颜开了。她拉住了曼英的手,很亲昵地说道:“好姐姐,你真是我的好姐姐呵!如果你把我教会了,认得字,那我将该多末地快活,真是要开心死了!……”
这样,曼英将阿莲说得安了心,阿莲用着很信任的眼光将曼英送出房来……但是曼英走到街上时,无论如何不能摈去羞愧的感觉,因为她骗了阿莲,因为她现在不是走向什么夜学校,而是走向天韵楼,走向那人肉市场的天韵楼……如果阿莲晓得了她是走向这种不光明的场所去!……曼英想到此地,不禁一颗心有点惊颤起来了。
在天韵楼里曼英真个碰见了钱培生。钱培生见着了曼英,又是惊喜,又是怨望。没有说什么话,两人便走进那天韵楼上的大东旅馆了。两人坐下来了之后,钱培生带着一种责问的口气说道:
“我等了你一夜,你为什么不来呢?你不怕等坏了人吗?”
“谁教你等来?”曼英很不在意地说道,“那只是你自己要做傻瓜。”
“哼,你大概又姘上了什么人,和着别人去开旅馆去了罢……”
“笑话!”曼英立起身来,现着满脸怒容,拍着桌子说道,“你把我买了吗?我是你的私有财产吗?你父亲可以占有你的妈妈,可是你却不能占有我。我高兴和谁个姘,就和谁个姘,你管得我来!你应当知道,今天我可以同你睡觉,明天我便可以把你抛到九霄云外去。不错,你有的是几个臭钱,可是,呸,别要说出来污坏了我的舌头!……”
曼英越说越生气,好象她适才对于阿莲的羞愧,现在都变成对于钱培生的愤怒了。照着她现在的心情,真要把钱培生打死,骂死,侮辱死,才能如意。忽然,曼英出乎钱培生意料之外地倒在床上,哈哈地大笑起来了。这弄得钱培生莫明其妙:曼英是在真正地向他发火,还是向他开玩笑呢?……
“你是怎么着了?”停了一会,钱培生带着怯地问道,“你发了神经病吗?”
曼英停住了笑,从床上立起身来,走向钱培生跟前,将他的头抱起来,轻轻地说道:
“我并不怎么着,也没发什么神经病,不过我以为你太傻瓜了,我的小买办的儿子!从今后你不可以在我的面前说闲话,你知道了吗?……”
钱培生一点儿也不响。驯服得就同小哈叭狗一样。
“上床睡觉吧,我的小乖乖!”曼英将他的头拍了一下,说道:“可是今夜你不准挨动我,我太疲倦了……”
在睡梦中,恍惚间,她又走到那荒凉的山坡了,她又见着了密斯W的坟墓……密斯W又向她说了同样的话……
第二天早晨醒来,曼英将昨夜的梦又重新温述一番,觉得甚是奇怪:为什么昨夜的梦与前夜的梦相同呢?难道说密斯W的魂灵缠住了她吗?……曼英笑着想道,这是不会的,密斯W的魂灵绝对地不会来扰乱她……这不过是因为她的心神的不安之所致罢了。“管它呢!……”曼英终于是这样地决定了。
曼英本来不愿意醒了之后就起身的,可是她想起来了留在家中的孤单的阿莲,觉着有点不安起来:阿莲昨夜也不知睡着了没有?她一个人睡觉怕不怕?……也许曼英走出之后,阿莲随着也就跑了,也未可知……曼英本来很知道这事情是不会发生的,然而她本能地为着不安,急于要回到家中看一看。
在刚要走近宁波会馆的当儿,曼英看见迎面来了两个男人:一个穿着蓝布衣服的工人,那别一个虽然也穿着黑色的短褂裤,形似工人模样,但他的步调总还显得有点知识阶级的气味。他带着鸭嘴帽子,曼英始而没看清楚他的面孔,后来逼近一些,曼英便在那鸭嘴帽子的下面看出一个很熟的面孔来:一个狮子鼻子,两只黑滴滴的眼睛……这是曾做过曼英的友人,曾要爱过曼英而曼英不爱他的李尚志。虽然衣服穿得不同了,但他的眼睛还是依旧地射着果毅而英勇的光,他的神情还是依旧地那样诚朴而有自信。他还是曼英从前所见着的李尚志,他还是被H镇的热烈的氛围所陶醉了的时候的李尚志。曼英觉得他一点儿都没有变。政局变动了,有许多人事也变迁了,甚至于那汉江的水浪也较低落了三尺,然而曼英觉得李尚志依旧是李尚志,李尚志的一颗心依旧地热烈,坚忍而忠勇……曼英有点茫然了:招呼他还是不招呼他呢?曼英现在已经走上了别一条路,曼英已经不是从前的曼英了,既然如此,那曼英有没有再招呼李尚志的必要呢?
曼英立着不动,如木偶一样……李尚志走到她的跟前,向她楞了一眼,略停一停,便又和着自己的同伴向前走去了。他似乎认出来了曼英,又似乎没将她认出来。曼英在原地方呆立了十几分钟之后,忽然间觉得自己的一颗心有点悲痛起来。她以为李尚志是认出来了她,而不知因为什么原故,只楞了她一眼,便毫无情面地离开她而走去……也许他觉察出来了曼英已经不是先前的曼英了,曼英成为了一个最下贱的人,最不足道的女子……不错,他曾是过曼英的好友,曾爱过曼英,然而他爱的是先前的曼英,而不是现在的,这个刚从旅馆出来的娼妓(!)……
曼英越想越加悲痛起来了。为什么李尚志不理她呢?为什么李尚志是那样地鄙弃她?难道说她真已成了一个最下贱的女子了吗?曾几何时?!友人变成了路人,爱她的现在鄙弃她!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如果是别人,是什么买办的儿子,什么委员,这样地对待曼英,曼英只报之以唾沫而已,管他妈的!但是李尚志,这个曾经爱过曼英的人……这未免太使曼英难堪了!
然而曼英是一个傲性的人,她转而一想,便也就将这件事情丢开了。理也好,不理也好,鄙弃也好,不鄙弃也好,让他去!难道说曼英一定需要李尚志的友谊不成吗?笑话!……于是曼英想企图着将李尚志忘却,就算作没有过他这个人一样。但是,奇怪得很!李尚志的面孔老是在曼英的脑海里旋转着,那一眼,那李尚志楞她的一眼,曼英觉得,老是在向她逼射着……曼英不禁有点苦恼起来了。
走到家里之后,阿莲向她欢迎着的两个小笑窝,顿时把曼英的不愉快的感觉压抑下来了。曼英抱着阿莲的头,很温存地吻了几下。她问她昨夜有没有睡着觉,害不害怕……阿莲摇着头,笑着说道:
“怕什么呢?我从小就把胆子养大了。你昨夜在夜学校里睡得好吗?你一个人睡吗?”
这一问又将曼英的心境问得不安起来了。她含糊地说了几句,便将话头移到别的事情上去,可是她很羞愧地暗自想道:
“我骗她说,我是睡在夜学校里,其实我是睡在旅馆里……我说我是一个人睡,其实和着我睡的还有一个小买办的儿子……这是怎样地可耻呵!……”
曼英照常地过着生活……虽然对于阿莲抱愧的感觉不能消除,梦中的密斯W的话语不能忘却,李尚志的面目犹不时地出现在她的脑海里,然而曼英是很能自加抑制的人,并不因此而就改变了那为她所已经确定了的思想。不错,李尚志所加于她的鄙弃,使着她的心灵很痛苦,一方面对于李尚志发生仇恨,一方面又隐隐地感觉得李尚志有一种什么伟大的力将她的全身心紧紧地压迫着……但是曼英总以为自己的思想是对的,所以也就把这一层硬置之不问了。
光阴如箭也似地飞着……
又是一个礼拜。
又是在宁波会馆的前面。
这一次,曼英见着李尚志依旧穿着黑色的短褂裤,依旧头上戴着鸭嘴帽子,在他的身上一切都仍旧……不过他的同伴现在是一个二十左右女学生模样的女子了。两人低着头,并排地走着,谈得很亲密。他们俩好象是夫妻,然而又好象是别的……这一次,李尚志走至曼英面前,停也没有停,看也没有看,仿佛他完全为那个女子,或者为和那个女子的谈话所吞食了,一点儿也顾及不到别的。世界上没有别的什么人了,曼英也没有了,有的只是他,李尚志,和那个同他谈话的女子……
李尚志和自己的女同伴慢慢地,慢慢地走远了,而曼英还是在原处呆立着。她自己也几乎要怀疑起来了:在这世界上大概是没有曼英这样一个人的存在罢?……不然的话,为什么李尚志一点儿都没感觉到她?……
“这是他的爱人罢,”曼英最后如梦醒了也似地想道,“是的,这一定是他的爱人!当然啰,他现在已经有了爱人,还理我干什么呢?从前他曾经爱过我,曾经待我好,但是……现在……他已经有了爱人了……他可以不再要我了。他可以把我当成死人了。”
一种又酸又苦的味忽然涌上心来,曼英于是哭起来了。刚一走进房中,便向床上倒下,并没问阿莲,如往日一样,稍微温存一下。阿莲的两个圆滴滴的小笑窝也不能再消除她的苦闷了。
“姐姐,你为什么今天这样苦恼起来?”阿莲伏在曼英的身上,轻轻地这样问着说。曼英没做声,只将阿莲的手握着不动。
曼英一方面似乎恨李尚志,嫉妒那和李尚志并排走着的女子,但一方面她想起了柳遇秋来……曼英本来是有过爱人的,曼英本来很幸福地尝受过爱情的滋味,曼英本来沉醉过于那柳遇秋的拥抱……但是这些都是往事,都是已经消逝了的美梦,再也挽转不回来了。现在柳遇秋在什么地方呢?是死还是活?是照旧地和李尚志一样前进着,还是如曼英一样走上了别一条路?……曼英的身子已经是被污秽了,不必再想起那纯洁的,高尚的爱,更不必嫉妒那个和李尚志并排走着的女子,也不必恨李尚志忘却了自己……但是……李尚志是曾爱过曼英的人呵……而他现在有着别一个女子!不再需要曼英对于他的爱了!……
曼英越想越悲伤起来。
“姐姐,请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这样伤心呢?”
唉,如果曼英能将自己的伤心事向阿莲全盘地倾吐出来!……阿莲年纪还小,阿莲是不懂得姐姐为什么要伤心的。
“但是柳遇秋现在到底在什么地方呢?”曼英最后停住了哭泣,想道:“李尚志一定知道他的消息……无论如何,我应当和李尚志谈一谈话!就让他鄙弃我……”
第二天曼英立在宁波会馆前面等候了半天,然而没有等到。
第三天……结果又是失望。然而曼英知道李尚志是一定要经过这条路的,她终久是可以等得到他的。
第四天,曼英的目的达到了。李尚志依旧穿着黑色的短褂裤,依旧头上戴着鸭嘴帽子,在他的身上一切都仍旧……不过他现在没有同伴了,只是一个人独自地走着。这一次,他可是没有随便地在曼英面前经过了。他认出来了曼英……他停住了脚步。两眼向曼英直瞪着,仿佛他发了痴一般,一句话也不说。曼英见着他这种神情,不禁有点犹豫起来。如果她走向前去和李尚志打招呼,那李尚志会将怎样的态度对她呢?……
“你不是李尚志吗?”最后曼英冒着险去向李尚志打招呼。
李尚志点一点头。
“你不认得我了吗?”曼英又追问着这末一句。
李尚志慢慢地低下头来,轻轻地说道:
“我认得,我为什么不认得你呢?”
曼英也将头低下来了,不知再说什么话为好。两人大有相对着黯然神伤的模样。
“你现在好吗?”停了一会,曼英听着李尚志开始说道:“我们已经快要有一年没见面了……你和柳遇秋现在……怎样了?……他现在做起官来了呢。”
“尚志,你说什么?”曼英听了李尚志的话,即刻很惊讶地,急促地问道:“他,他已经做了官吗?啊?”
“难道说你不知道吗?”李尚志抬起头来,轻轻地,带着一点惊诧的口气问。曼英没有做声,只逼视着李尚志,似乎不明白李尚志的问话也似的。后来她慢慢地又将头低下来了。
“尚志,”两人沉默了一会,曼英开始惊颤地说道,“人事是这般地难料!他已经做了官,可是我还在做梦,我不知道他是这样的一个人……尚志,你还是照旧吗?你还是先前的思想吗?”
李尚志向曼英审视了一下,似乎要在曼英的面孔上找出一个证明来,他可否向她说实在话。他看见曼英依旧是曼英,不过在她的眼底处闪动着忧郁的光芒。他告诉了她实在话:
“曼英,你以为我会走上别的路吗?我还是从前的李尚志,你所知道的李尚志,一点也没有变,而且我,永远是不会变的……”
“尚志,你不说出来,我已经感觉得到了。你是不会变的。不过我……”
“不过你怎样?”
“此地不是说话的地方呵,到我住的地方去好吗?”
“你一个人住吗?”李尚志有点不放心的神情。曼英觉察出来了这个,便微微地笑着说道:
“虽然不是一个人住,可是同我住着的是一个不十分知事的小姑娘,不要紧……”
于是两人默默地走到曼英的家里。
曼英自己也有点奇怪了。虽然过了几个月的放荡生活,虽然也遇着了不少的男人,但曼英总没曾将一个人带到过家里来;在她的一间小亭子间里,从没曾闻着过男人的气息。如果不是在最后的期间,曼英得着了一个小伴侣,阿莲,那恐怕到现在她还是一个人住着。她是决意不将任何人引到自己的小窝巢来的。虽然钱培生,虽然其余的客人,也曾多番地请求过,但是曼英总是拒绝着说道:
“我的家里是不可以去的呵!……”
但是,现在……李尚志并没请求她,连一点儿意思都没有表示,为什么曼英要自动地向他提议到自己的住处去呢?李尚志不是一个男人吗?……曼英自己实在有点觉得奇怪了。但这种奇怪的感觉不久便消逝了,后来她只想道,“他到我的家里去是不要紧的呵!而且近来我感觉得这样寂寞,让他时常来和我谈谈话罢……”曼英想到此地,不禁觉得自己如失去了一件什么宝贵的物品,现在又重新为她所找到了也似的。
李尚志不敢遽行进入曼英的房里,他向内先望了一望。他见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伏在桌子上写字……此外没有别的,有的只是那在床头上悬着的曼英的像片,桌子上的一堆书籍……
阿莲见他们二人走进房里,便很恭敬地立起身来,一声也不响。李尚志走近桌子跟前,看见那上面一张纸上写着许多笔画歪斜的字:“父亲……母亲……打死……病死……阿莲不要忘记……”
“阿莲,”曼英没有看见那字,摩着阿莲的头,向她温存地问道:“你今天又写了一些什么字呀?我昨天教给你的几个字,你忘记了没有?”
“没有忘记,姐姐。”阿莲低着头说道,“我念给你听听,好吗?‘父母惨死,女儿复仇……’对吗?”
“呵,好妹妹!让我看看你今天写了些什么,”曼英离开阿莲,转向李尚志说道,“你为什么看得这样出神呀?”
李尚志向椅子上坐下了。他的面容很严肃,手中仍持着阿莲的字,一声不响地凝视着。他如没听见曼英的话也似的。曼英不禁觉得有点奇怪,便从李尚志手中将那纸拿开,预备看一看那上面到底写了些什么,就在这个当儿,李尚志开始向曼英问道:
“这个小姑娘姓什么?她怎么会和你住在一块呢?很久了吗?”
曼英不即回答他,走向自己的一张小铁床上坐下了。她向低着头立着不动的小阿莲望着,不忍遽将阿莲的伤心史告诉给李尚志听,但是在别一方面,她又觉得非将这一段伤心史告诉他不可,似乎他,李尚志有为阿莲复仇的力量也似的,而她,王曼英,却没有这种力量……
于是李尚志便从曼英的口中,听见了阿莲的父母的惨死,那一段悲痛的伤心史……李尚志静听着,而阿莲听到中间却掩面嘤嘤地哭起来了。她的两个小肩头不断地抽动着,这表示她哭得那般伤心,那般地沉痛。
曼英不忍再诉说下去了,她觉得自己的鼻孔也有点酸起来。她忘却了自己,忘却了还有许多话要向李尚志说,一心只为着小阿莲难过。后来她将阿莲拉到自己的怀里,先劝阿莲不要哭,不料阿莲还没有将哭停住,她却抱着阿莲的头哭起来了。这时曼英似乎想起来了自己的身世,好生悲哀起来,这悲哀和着阿莲的悲哀相混合了,为着阿莲哭就是为着自己哭……
李尚志看一看自己的手表,忽然立起身来,很惊慌地说道:
“我还有一个紧要的地方要去一去,非去不可。我不能在此久坐了,曼英,我下次再来罢。”
李尚志说着便走出房门去,曼英连忙撇开阿莲,在楼梯上将他赶上,拉住说道:
“尚志,你一定要来呵!我请求你!我们今天并没有谈什么话呢!……”
“是是是,我一定来!”
于是曼英将他送出后门,又呆呆地目送了他一程。回到房中之后,阿莲牵着她的手,问道:
“姐姐,他是一个什么人呵?”
“妹妹,他是……”曼英半晌说不出一个确当的名词来。“他是……他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好人呵!他想将世界造成那末样一个世界,也没有穷人,也没有富人,……你懂得了吗?”
“我有点懂得,”阿莲点一点头,如有所思也似的,停了一会,说道,“他是卫护我们穷人的吗?”
“呵,对啦,对啦,不错!他就是这末样的一个人呢!不过,你知道他很危险吗?这卫护穷人是犯法的事情呢,你明白吗?捉到是要枪毙的……”
“姐姐,我明白了。我的爸爸就是为着这个被打死的,可不是吗?”
曼英没有再听见阿莲的话,她的思想集中到李尚志的身上了。他还是那般地匆忙,那般地热心,那般地忠诚,一点儿也没改变……“一个伟大的战士应当是这样的罢?……”她是这样地想着。李尚志的伟大渐渐地在她的眼中扩大起来,而她,曼英,曾自命过为战士的曼英,不知为什么,在她的眼中反渐渐地渺小起来……
[book_title]七
大世界!大世界!住居在上海的人们谁个不知道大世界呢?这是一个巨大的游戏场,在这里有的是各种游艺:北方的杂耍,南方的滩簧,爱文的去听说书,爱武的去看那刀枪棍棒,爱听女人的京调的去听那群芳会唱……
同时,这又是一个巨大的人肉市场,在这里你可以照着自己的口味,去选择那胖的或瘦的姑娘。她们之中有的后边跟着一个老太婆,这表明那是贱货,那是扬州帮;有的独自往来,衣服也比较穿得漂亮,这表明她是高等的淌白,其价也较昂。有的是如妖怪一般的老太婆,有的是如小鸡一般的小姑娘,有的瘦,有的胖,有的短,有的长……呵,听拣罢,只要你荷包中带着银洋……
呵,大世界!大世界!住居在上海的人们谁个不知道大世界呢?在这里可以看游艺,在这里又可以吊膀子……
每逢电灯一亮的辰光,那各式各种的货色便更涌激着上市了。这时买主们也增加起来,因之将市场变得更形热闹。有一天晚上,在无数的货色之中,曼英也凑了数,也在买主们的眼中闪动,虽然在意识上曼英不承认自己是人肉,不承认那些人们是她的买主……但是在买主们看来,她,曼英,是和其它的货色一样的呵。曼英能够向他们声明,她是独特的吗?如果她这样声明着自己的独特性,那所得到的结果,只不过要令那些买主们说她是发痴而已。
照着平时一样,曼英做着女学生模样的打扮:头上的发是烫了的,身上的一件旗袍是墨绿色,脚下的是高跟皮鞋……一切都表明她是一个很素雅,很文明,同时又是很时髦的女学生。这是一件很特出的货色呵!她的买主不是那些冤大头,而是那些西装少年,那些文明绅士……
曼英坐在一张被电光所不十分照着的小桌子旁边吃茶,两眼默默地静观着在她面前所来往的人肉。她想象着她们的生活,她们的心理……看着她们那般可怜而又可笑的模样,不禁发生深长的叹息。她忘却她自己了。在不久以前,她认识了一个姑娘,那姑娘是不久才开始做起生意的。曼英问起了她的身世,问她为什么要干着这种苦痛的勾当……那姑娘哭起来了:
“姐姐,你哪里晓得?不干又有什么法子呢?我几次都想悬梁吊死,可是连行死的机会都没有。家中把我卖到堂子来了,那我的身体便不是我自己的了,他们不许我死……我连死都死不掉!……若两夜接不到客人,那鸨母便要打我,说我面孔生得不好哪,不会引诱客人哪……一些最难听的话。姐姐呵,世界上没有比我们这样的人再苦的了!……”
那姑娘还不知道曼英是什么人,后来一见面时,便向曼英诉苦。曼英因此深深地知道妓女的生活,妓女的痛苦……唉,这世界,这到底是什么世界呢!?……曼英总是这样想着,然而她却忘却了她自己是在过着一种什么生活。今晚,曼英又在人丛中看见那个可怜的姑娘了,然而曼英故意地避开了她,不愿意老听着她那每次都是同样的话;此外,她那从眼底深处所射出来的悲哀的光,实在是使曼英的一颗心太受刺激了。是的,曼英实在地不愿意再见她了。
唉,这世界,这到底是什么世界呢!?……曼英继续地这样想着,忽然一个穿着武装便服,带着墨色眼镜的少年,向她隔着桌子坐将下来了。曼英惊怔了一下,似乎那面孔有点相熟,曾在什么地方见着过也似的。曼英没有遽行睬他,依旧象先前一样地坐着不动,但是心中却暗想道,“小鸟儿也捉过许多,但是象这样羽毛的还没有捉过呢……”于是曼英便接连着向那武装少年溜了几眼。
“请问女士来了很久吗?”曼英听着那少年开始用着北京的话音向她说话了。“大世界的游人真是很多呢……”
“你先生也常来此地吗?”曼英很自然地笑着问。
“不,偶尔来一两次罢了。敢问女士是一个人来的吗?”
“是的。一个人到此地来白相相……”
曼英既然存着捉小鸟儿的心思,而那小鸟儿又怀着要被捉着的愿望,这结果当然是明显的了。两人谈了几句话之后,便由那武装少年提议,到远东旅馆开房间去……
曼英一路中只盘算着怎样捉弄这个小鸟儿的方法。如果她曾逼迫过一个四十几岁的委员老爷向自己叫了三声亲娘,如果她曾强奸过一个钱庄老板的小少爷,如果她很容易地侮弄了许多人,那她今天又应当怎样来对付这个漂亮的武装少年呢?……这个小鸟儿,眼见得,不同别的小鸟儿一样,是不大容易对付的……但是,曼英想道,今夜晚她是无论如何不能把他放松的!曼英既然降服了许多别的小鸟儿,难道没有降服这个小鸟儿的本事吗?
在路中两人并没有说什么话。远东旅馆离大世界是很近的,不一会儿便到了。原来……原来那九号房间已经为那武装少年所开好了的,他并没有问过茶房,便引着曼英走进。女人的鼻子是很尖的,曼英走入房间后,即刻嗅出还未消逝下去的香水的,脂粉的和女人的头发的气味。也许在两小时以前,这位武装少年还在玩弄着女人呢……
曼英坐下了。武装少年立在他的前面,笑嘻嘻地将脸上的墨色眼镜取下。他刚一将墨色眼镜取下,便惊怔地望后退了两步,几乎将他身后边的一张椅子碰倒了。曼英这时才看见了那两只秀丽而妩媚的眼睛,才认出那个为她起初觉得有点相熟的面孔来,这不是别人,这是柳遇秋,曾什么时候做过曼英的爱人,而现在做了官的柳遇秋……曼英半晌说不出话来,然而她只是惊愕而已,既不欢欣,也不惧怕。眼见得柳遇秋更为曼英所惊愕住了。在墨色眼镜的光线下,他没认出,而且料也没料到这个烫了发,穿着高跟皮鞋的女郎,就是那当年的朴素的曼英,就是他的爱人。现在他是认出曼英来了,然而他不能相信这是真事,他想道,这恐怕是梦,这恐怕是幻觉……他所引进房间来的决不是曼英,而是别一个和曼英相象的女子……曼英是不会在大世界里和他吊膀子的!……但是,这的确是曼英,这的确是他的爱人,他并没有认错。在柳遇秋的惊神还未安定下来的时候,曼英已经开口笑起来了,她笑得是那般地特别,是那般地不自然,是那般地含着苦泪……这弄得柳遇秋更加惊怔起来。停了一会,曼英停住了笑,走至柳遇秋的面前,用眼逼视着他,说道:
“我道是谁,原来我们是老相识呵。你不认得我了吗?我不是别人,我是王曼英,你所爱过的王曼英,你还记得吗?贵人多忘事,我知道这是很难怪你的。”
“曼英,你……”柳遇秋颤动着说道,“我不料你,现在……居然……”他想说出什么,然而他没有说出来。曼英已经明白他的意思了。
“你不料我怎样?你问我为什么在大世界里做野鸡吗?那我的回答很简单,就因为你要到大世界里去打野鸡呵。我谢谢你,今天你是先找着我的。你看中了我罢,是不是?哈哈,从前你是我的爱人,现在你可是我的客人了。我的客人,你是我的客人,你明白了吗?哈哈哈!……”
曼英又倒在沙发上狂笑起来了。柳遇秋只是向她瞪着眼睛,不说话。后来他走向曼英并排坐下,惊颤地说道:
“曼英,我不明白你……你难道真是在做这种事情吗?……”
曼英停住了笑,轻轻地向柳遇秋回答道:
“你很奇怪我现在做着这种事情吗?我为什么要如此,这眼见得你死也不会明白。好,就作算照你的所想,我现在是在卖身体,但是这比卖灵魂还要强得几万倍。你明白吗?遇秋,你是将自己的灵魂卖了的人,算起来,你比我更不如呢……”
“你,你说的什么话?!”柳遇秋惊愕得几乎要跳起来了。但是曼英似乎很温存地握住他的手,继续说道:
“你现在是做了官了,我应当为你庆贺。但是在别一方面,我又要哀吊你,因为你的灵魂已经卖掉了。你为着要做官,便牺牲了自己的思想,自己的历史,抛弃了自己的朋友……你已经不是先前的,为我所知道的柳遇秋了。你已经出卖了自己的灵魂……不错,我是在卖身体,但是我相信我的灵魂还是纯洁的,我对于我自己并没有叛变……你知道吗?曼英是永远不会投降的!她的身体可以卖,但是她的灵魂不可以卖!可是你,遇秋,你已经将自己的灵魂卖了……”
“曼英,”停了一会,柳遇秋低声说道,“你也不必这样地过于骂我。做了官的也不止是我一个,如果说做了官就是将灵魂卖了,那卖灵魂的可是太多了。我劝你不必固执己见,一个人处世总要放圆通些,何必太认真呢?……现在是这样的时代,谁个太认真了,谁个就吃老亏,你知道吗?……什么革命不革命,理想不理想,曼英,那都是骗人的……”
“遇秋,你说的很对!我知道,卖灵魂的人有卖灵魂的人的哲学,傻瓜也有傻瓜的哲学,哲学既然不同,当然是谈不拢来。算了罢,我们还是谈我们的正经的事情!”曼英又强做笑颜,向柳遇秋斜着媚眼,说道,“敢问我的亲爱的客人,你既然把我引进旅馆来了,可是看中了我吗?你打算给我多少钱一夜?我看你们做官的人是不在乎的……”
曼英说着说着,将柳遇秋的头抱起来了,但是柳遇秋拉开了她的手,很苦恼地说道:
“曼英,请你别要这样罢!我真没料到你现在堕落到这种地步!”
“怎吗?你没料到我堕落到这种地步?那我也要老实向你说一句,我也没料到你堕落到这种地步呢!你比我还不如呵!……为什么我们老要谈着这种话呢?从前我们俩是朋友,是爱人,是同志,可是现在我们俩的关系不同了。你是我的客人,我的客人呵……”
曼英说至此地,忽然翻过身去,伏着沙发的靠背,痛哭起来了。她痛哭得是那般地伤心,那般地悲哀,仿佛一个女子得到了她的爱人死亡了的消息一样。曼英的爱人并没有死,柳遇秋正在她的旁边坐着……但是曼英却以为自己的爱人,那什么时候为她所热烈地爱过的柳遇秋已经死了,永远地不可再见了,而现在这个坐在她的旁边的人,只是她的客人而已。她想起来了那过去的对于柳遇秋的爱恋和希望,那过去的温存和甜蜜,觉得都如烟影一般,永远地消散了。于是她痛哭,痛哭得难于自已……唉,人事是这般地难料!曼英怎么能料到当年的爱人,现在变成了她的客人呢?
柳遇秋在房中踱来踱去,想不出对付曼英的方法。他到大世界是去寻快乐的,却不料带回来了一团苦恼……这真是天晓得!……他不知再向曼英说什么话为好,只是不断地说着这末一句:
“曼英,我真不明白你……”
是的,他实在是不明白曼英是什么一回事。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情?为什么又说出什么卖灵魂……一些神秘的话来?为什么忽而狂笑,忽而痛哭?得了神经病吗?天晓得!……但是他转而一想,曼英现在的确漂亮得多了呢,如果他还能将她得到手里!……柳遇秋一方面很失望,但一方面又很希望:美丽的曼英也许还是他的,他也许能将她独自拥抱在自己的怀里。……他想着想着,忽然又听见曼英狂笑起来了。
“我是多末地傻瓜!”曼英狂笑了几声,后来停住了,自对自地说道:“我竟这末样地哭起来了。过去的让它过去,我还哭它干吗呢?但是,回一回味也是好的呢。遇秋,你还记得我们初见面的时候吗?来呵,到这里来,来和我并排坐下,亲热一亲热罢,你不愿意吗?”
柳遇秋走向曼英很驯服地并排坐下了。曼英握起他的手来,微笑着向他继续说道:
“真的,遇秋,你还记得我们初见面的时候吗?那是前年,前年的春天……你立在演讲台上,慷慨激昂地演着说,那时你该是多末地可爱!当你的眼光射到我的身上时,我的一颗处女的心是多末地为你颤动呵!……从那一次起,我们便认识了,我便将你放在我的心里。你要知道,在你以前,我是没注意过别的什么男子的呵……”
曼英沉思了一会,又继续说道:
“遇秋,你还记得那在留园的情景吗?那是春假的一天,我们学生会办事的人去踏青,你领着头……那花红草绿,在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