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冷剑凄芳 [book_author]王度庐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77111 [book_dec]《冷剑凄芳》是王度庐所著的长篇武侠小说,该书是《绣带银镖》的续书。 [book_img]Z_13768.jpg [book_title]第一回 斗起长桥侠女相助 情生良夜好汉为难 这桥是早先刘得飞拉骆驼的时候每天至少要走两趟的,现在因已天热,没看见一匹骆驼。可是桥的石栏杆,雕刻的那形势不同的一个一个的狮子却依然存在。他们的车疾疾向上去走,车轮的声音显得更大,在车上的人觉着更颠簸。还没有走到桥的中心,突然,就被几个拿刀持槍抡铁棍的人截住了,一齐怒声喊说:“站住吧!刘得飞你这小子,今天还想拐了娘儿们跑吗?”刘得飞并不吃惊,手中紧紧握着剑柄,扬眉一看,见就是双锏灵官陈锋,赛黄忠马宏,佟老太岁,阎王笔大罗岱,另外又来了一个虎背熊腰、身材矮小、可是十分结实、满脸灰白胡 子的老头子,手持一对特别长.也分外尖锐的“判官笔”,不用说,一定是罗岱和罗崇的爸爸,那绰号为“魁星笔”的老罗龙了,这老家伙大概是今天才从大同府来到,他们倒有主意,知道刘得飞必从这里走,所以先赶到这里来等着。这地方桥身虽宽,可是两边都是水,前边截住.后边的周大财跟韩豹也追来了,个个手中的家伙全都举起,佟老太岁的大铁棍向下一砸,“当”的一声巨响,幸亏这桥结实,不然能给砸塌了,他怒嚷着说:“刘得飞!我活了这大年纪,还没见过你这样的大胆横行的小辈,硬从人的家里抢娘们,什么东西!今天我非得把你打成肉泥!”老罗龙冷笑说:“我道刘得飞是怎样的三头六臂,原来就是这么一个乳毛未脱的小崽子?我来得这趟真不值得。在马脖子岭伤了我的二儿,原来就是你这么个小孩子?孩子你下车来吧?快跪在这桥上叩头,把人家的姨太太交 出来,我老头子也真不愿要你的小命!”刘得飞虽然叫车已停住,他却依然守护住车帘,并不下来。手握宝剑拱拱手,说:“你们两位老英雄,别听信旁人的话。韩金刚他凭什么抢去人家那些良家妇女,在他的家里,受气挨打,我就是为这不平,我救的是小芳,她是好人,她早就是我的恩姊!”佟老太岁大怒,高举起铁棍来说:“你说什么吧?花言巧语,你骗得了谁?快!快下车来,扔下你那宝剑,便饶你命。要不然我一棍连车带你全都打碎!”刘得飞听了他这句狠话,心中实在气愤已极,便在车上蓦地就站起身来,手抡宝剑,向佟老太岁就砍,佟老太岁疾以铁棍横迎,老罗龙自侧,又双笔齐进,刘得飞却将剑变换着数,“当啷当啷”舞起,杀退了罗龙的两只笔,剑从佟老太岁的脸前掠过。佟老太岁不得不拽着棍向后去退,而这时罗岱又挺双笔扎来,也被刘得飞剑舞如飞,使他反倒闪避。最可恨是周大财,带着陈锋马宏等人就去掀车帘,要把小丫鬟跟小芳都揪下来,车里“嗳哟嗳哟”地直叫,刘得飞是疾忙回身,宝剑紧削,“克克!”周大财等人虽然以刀招架,可也敌挡不住,当时周大财跟马宏齐都被剑斩倒在地,陈锋跑了,罗龙父子的“笔”又一齐扎来,佟老太岁的铁棍自下边扫到,但刘得飞一跃而起,形如飞鹤,宝剑狂舞,“呼呼”的带风,同时大喊:“赶车的快走!”那赶车的——陈麻子的表弟,也真能干,趁势抡鞭;赶车就跑。然而大罗岱却叫他的爸爸和佟老太岁敌住刘得飞,他却与陈锋跑去追车,三两步便已追上,陈锋抡着双锏,罗岱挺着判官笔,他们就要将车拆了,连车里的人也都不顾,在这危急之时,忽见罗岱惨叫一声,双手扔了“判官笔”,扒倒在地头上流出了血,原来中了一镖,陈锋是腿上中了一镖,也躺倒在地。 车“咕隆隆”的飞似的驰去了。刘得飞一面死力敌挡佟老太岁跟老罗龙,同时他还把那边的情形看得清清楚楚,他不禁大为惊诧,一面抡剑继续敌挡,一面侧目向右边看了一眼,就见原来是由东边来了一个骑小黑驴的人.却是个女的,打镖的就是她,她又打来一镖,佟老太岁扔了大铁棍也扒下了。这女的下了驴,抡刀也来战罗龙,并尖声说:“刘得飞你快走!”刘得飞又一看,哎呀!这原来正是卢宝娥,心说她怎么由张家口来了?卢宝娥此时又一镖,把罗龙也打躺下了,她就急急的说:“刘得飞你还不快走!傻东西!韩金刚还有人呢,他们眼看着就来了!”刘得飞收了剑说:“卢姑娘!那么你呢?”卢宝娥就“噗哧”一笑,她这一笑,也真好看,脸儿且黑,却是风流 ,腰儿纤纤有如杨柳,然而这是一棵随风疾舞的杨柳,她的身手真是矫健,她的手里拿着镖还拿着刀,身穿藕色的小衣裤,酬兑:“快走!快走!保护你那小姊姊妹妹快点请吧!韩金刚来了全有我,用不着尊驾您!”刘得飞又惭愧,又感激,他也不知应当说什么话,只好转身向西跑去,追上了那辆车,跨上了车辕,又催着快走,“咕隆隆”“咕隆隆”一霎之间就过了桥。桥的这边本来拥挤着许多过路的车马,但当时就给他们让开了一条路,齐都扭着头看他们。他们的这辆车就过去了,骡子的四脚不停,车的双轮飞动,赶车的虽想立时叫停,可也停止不住了,如此又往西走了二里多地,车走得才缓了一些,回首已看不见了芦沟桥,更看不见了卢宝娥,刘得飞心里真佩服,又感谢,觉得刚才幸亏有她来救,幸亏她会打镖,可是她原在张家口,怎么会来的呀?来了是为干什么呀?莫非她是专为帮助我,才来的吗?啊!她真跟我好,她可真有本事,只是现在那桥上连死带伤,趴着躺着的有好几个,那能就算是完了吗?她救了我,我算是跑了,可是把一大堆麻烦都给了她,韩金刚和官人,就是找不着她,也能去找卢天雄,我叫人家受连累,我算什么好汉? 因此心中又气又着急,恨不得即时又回去,有什么事情一人去当,然而他又不放心小芳跟这小丫鬟,想着只好先把她们安置好了,然后自己再回城里去,别的不说,反正还得找着卢宝娥,给她道个谢。 这时小芳坐在车的尽里边,向外对刘得飞连问了几句话,问是刚才得到了谁的帮助,才脱的险,刘得飞却没答言。赶车的说:“是一个女的,真很厉害!”小芳惊讶着说:“什么?是一个女的?她是干什么的呀?”刘得飞只说:“是一个女保镖的!”详细的话,他却一句也不说,因为是不好意思说,早先要没有卢宝娥提亲的那件事倒不要紧,有那件事,早先不叫人家当媳妇,嫌人家黑,现在可多亏人家这黑丫头来相助,何况人家也不是怎么太黑呀?比我背煤的时候那张脸,可白多了。真不好意思,再细说,更不好意思,因为小芳给我的那金如意,现在还在卢宝娥的手里,女人的心眼窄,她要知道我把她的如意弄丢了,她得有多生气?我也算丢人,得啦,不说吧!反正我把小芳救出来,是已经报了她的恩,卢宝娥对我的好处,我将来也必报答,决不欠账!又想:连卢宝娥都知道小芳是我的姊姊,并说小丫鬟是我的妹妹,那么,她可算是我的什么呢?这可真不大容易称呼她啦,干脆,见面时,我就称她一句“女英雄”! 想着想着,骡子车还在慢慢走着,到了夕陽啣在西山角的时候,就来到了门头沟,刘得飞也许因为有好几年没回家的缘故,进了村子,他看着很是生疏,又因为骆驼都找凉决的地方“避热”去了,所以连一个长脖的骆驼也没看见,他感觉着景况萧寥、冷落。到了他的家门前,一看,也改了样儿了,土房更显得破了。他就叫车停住,宝剑放在车上,他先下车走进门,见了邻院胡 大嫂,头发都秃了,胡 大嫂的儿子早先比他小两岁,现在也成人 了,倒还认识他,说:“哎呀!你是得飞呀?你怎么回来了?” 他的叔父刘大脖子,现在已是一个孤老头子,脖子不但不大,而且变得又瘦又细, 说:“得飞,你还回来?”刘得飞顾不得一一行礼,只说:“外面还有人。”这时小丫鬟搀扶小芳也下了车走进来了,刘大脖子跟胡 大嫂母子看着全都惊讶,门外的邻家妇人也赶来了好几个,都说:“这是得飞的媳妇呀?”小芳当时就一一的见礼,真好像媳妇来到了婆家似的。刘得飞却张口结舌,因为,回到家里还能对老邻居说:“这是我的姊姊”吗?这话不能说,因为都知道,我本没姊姊。说是媳妇,又实在不是。他只得含糊其辞,说:“我是送她们来这儿住,她们来这儿住住,就是住住……”刘大脖子只住一间屋子,屋子还很小,当然也脏得很。胡 大嫂就说:“快让到我这里屋来吧!你大哥又没在家,等给他们收拾好了屋子,你们再住!”刘得飞把赶车的也请进来喝水休息。天色已不早了,赶车的今晚也不能回去了,只好也在这儿住。所以房子小,真麻烦啦,胡 大嫂当时就把小芳跟小丫鬟全让进她的屋,几个邻家女人也都跟着进来,悄声评头论足地说:“这媳妇长得不错!”可是刘得飞怎么给说来的呀?还带着个丫鬟,大概是拣得的一个便宜。当下,刘大脖子就追来问了:“我没听说你娶媳妇,怎么会带来了媳妇?”刘得飞摆手说:“慢慢说!慢慢再说!”他这样一支吾,人家都更狐疑起来?小芳是害着羞,低着头,一声也不言语。小丫鬟更把嘴闭着。于是刘大脖子就害怕了,说:“得飞呀!你可别弄回来麻烦呀?这媳妇是哪儿的?你别在城里惹祸呀!”赶车的陈麻子的表弟,却在窗外说:“没什么的,我知道,他是昨晚在烧饼铺里娶来的。”刘大脖子说:“是张歪子那烧饼铺吗?”赶车的回答说“对啦,是我的表兄陈麻子给他作的媒,媳妇的娘家也没人,那小姑娘是她的侄女。” 赶车的大概对刘得飞的事已看明白了,知道他不会说,所以才替他胡 编了这么一套谎,不想这些人都就相信了,立时女人们全都给刘大脖子贺喜,说:“您这可有了侄儿媳妇了,还来了一位亲戚的小姑娘。”又向得飞说:“你得请我喝喜酒呀?”刘得飞只好笑着,说:“我们饿了,我这儿有钱,谁给我们买点饭食去吧?”他从怀里掏出一块银子来,胡 大嫂说:“都说你在城里保镖发了财,敢情是真的。可是咱们这村子,你忘了?连个卖饼的也没有,干脆我给你烧柴坐锅吧!”她就要下手,小芳却急忙站起身来拦阻,说:“大嫂子!那有这样儿的,我们一来就先叫你忙!您告诉我锅在哪儿,叫我自己做吧!”胡 大嫂说:“不行,不行,我们这村里的规矩,新进门的媳妇不能就做饭,还是让我来吧!”小芳依然客气着,这时就有邻家的女人点上了屋里的灯,灯光一亮,可照出她脸上的鞭伤痕迹,原来不是胭脂。当时又使得一些人起了疑,邻家女人们又悄悄的谈论。小芳却走到外屋的灶旁,小丫鬟给她抱来院中的干草,她就升起火来。 小芳真是一进门就戚(成)了新妇,她一点不避烟熏火燎,她那么贵重的红缎的还绣着花朵的衣裙,就坐在灶前地下一块砖上,烟把小丫鬟刺激得不住咳嗽,小丫鬟也勤快地往锅里添水,一霎时就烧热了一大锅开水,于是就冲茶,这儿也没有茶叶,是现往邻家去借来的茶叶,于是传嚷得满村子的人全都知道了,来的人更多,都说:“我们来看看得飞的媳妇,哎呀!真不错,还一定会过苦日子!”又有人说:“快点给人家收拾屋子吧!哪有人家刚回到家里,头一夜 就不叫人家团 圆的?” 所以,大家都在忙乱,小芳跟丫鬟都是一句话也不答,刘得飞拿着个粗饭碗,坐在炕头喝热茶,他却直发怔,发怔是还想着卢宝娥在芦沟桥施展的那绝妙的身手。可又不住的发愁,因为现在的情景,简直是要弄假成真,真要把小芳弄成我的媳妇,我可怎能当得起呀?这样,他的心里倒不禁难过起来,别人拿他打要,说:“哎哟!你娶了这么个漂亮媳妇,你可怎么消受呀?”还有推他拉他,叫他跟小芳当晚就拜天地的。他却一声也不言语,他甚至要起急,跟人家翻脸,但他极力的忍耐着,好在是回家里暂时躲避,明天我就还得进城,绝不可以得罪这些老邻居。 待了会,胡 大哥回来了,胡 大哥是以赶驴载客为生,一天不知要跑几趟芦沟桥,一进门就说:“今天芦沟桥出了一件事,是个女的会打飞镖,打死打伤了好几个人,听说那全都是城里的镖头,可惜当时我没在那儿,没看见那个大热闹……”当下许多人又谈论着这件事,把一些邻家妇女,连胡 大嫂全都吓得直“哎哟”,说:“那样的女人得有多么厉害呀?多半是个母夜叉吧?”小芳,小丫鬟跟那赶车的全都听见了,可是一声也没言语,刘得飞也只好不言语。胡 大哥却又来向他说:“得飞!你现在带着媳妇回来了很好,城里那些保镖的简直没有好人,他们整天拿刀动杖的,前天有个人来找你,说是镖店里派的人,催你赶快回去,别说你没在家,就是你在家,我也得说你没在家。因为保镖的来找你,大概没什么好事,我替你做的这个行当,真时时提着心。现在你既娶了媳妇,也回家来了,我看着真喜欢,我劝你就在家里住着吧,以后或是置几头骆驼,或是租几头骆驼,还是干你的老本行吧!在镖行混,真不是事!”刘得飞也只得点头答应。邻家们都很热心,有的帮助小芳烧好了粗米饭,大家吃,有的早把新房给他们收拾好了,所谓“新房”,还是刘大脖子住的那间屋,叫刘大脖子临时搬到邻家去住,小丫鬟住在胡 大嫂的屋,赶车的有他的那辆车,就是睡觉的地方。刘大脖子的屋里虽然破破烂烂,可是经过一收拾,也很整齐。 还有人临时用红纸写成双喜字,贴在墙上。被褥,连枕头都是邻家借来的,另外由西邻新结婚的陈二嫂借来了一对锡烛台,点得还是红蜡,真是应有尽有,喜气洋洋,大家还念着吉利的话儿。待了会,就将刘得飞和小芳,双双的送到屋里。 夜渐渐深了,邻家们陆续散去了,窗外也毫无声息。小芳羞搭搭地坐在炕头,低着头,半天之后,她才渐渐地抬起了眼皮,借着烛光看了看英俊的刘得飞,但却离着她很远,依然是个傻子的样子,更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把他那口宝剑拿进来了,现在用衣袖不住的拂拭,仿佛他这件东西,比什么都要紧,他不但不来看小芳,并且不说一句话。小芳几次都要先开口,然而终觉着难为情,末了,她实在有点忍不住了,好像要是再不说话,刘得飞就能把那宝剑擦一夜 似的,于是小芳急得轻轻顿了几下脚,悄声地说:“你在那儿干什么啦?”刘得飞这才抬起头来望了望她,说“你就睡吧!我现在不困。”小芳皱着眉说:“你就不睡觉,也应当过来,跟我说一说话儿呀?”刘得飞这才往前走了一步,小芳微微地笑了一笑,斜着脸儿问他说:“今天觉着喜欢吗?”刘得飞点头说:“从昨晚上我就喜欢,因为我把你救出了韩金刚的家,我的心里痛决!”小芳又顿顿脚说:“咱们别再提韩金刚家了!忘了那些事吧!我既跟了你,我以后就是你的人,咱们得说咱们过日子的话!”刘得飞吃了一惊,他赶紧摆摆手,说:“不行!小芳!姊姊!今天这里的邻家们,无论说什么,弄什么,那都不算,不过咱们也不能分辩,因为一分辩,话就得说好多,事情就麻烦了。我是送你们暂时在这儿住,将来还得给你们另找好地方,你可千万别恼,他们说什么,那全都不算,反正你也不信,我也不能那样干,我绝不能真拿你当作媳妇……” 小芳惊问着说:“什么……”刘得飞说:“你放心我,我不能丧心背德!”小芳说:“这叫什么话?我跟了你……”刘得飞说:“你跟我是暂时躲避那韩金刚。”小芳急的双脚直跺说:“怎么是为暂时躲避着他呢?我不为跟你!痛快说吧!我不为在几年前就爱你,就想嫁你,我干吗这样?”她的泪如雨串断线的珠子,不住的向下直落,肩膀儿一颤一颤地抽搐着,语声咽哽着,又说:“难道你觉着我不配?我因是韩金刚的姨太太,就不配嫁你?”刘得飞连连的摆手说:“不是,不是,我要是那样想,叫我的头掉,叫我死无葬身之地.叫天雷劈打我!”小芳说:“咳!别说啦!你真叫人的心里难受!我也知道你是个好人!”刘得飞说:“因为我是个好人,我才绝不能做不义之事,你对我好,对我有恩……”小芳急的又顿脚,说:“什么叫有恩呀?”刘得飞不由得也哭了,大颗的眼泪顺着脸直往下流,说:“我自幼便没有了爹妈,拉骆驼揹煤,你当初扔给我的那个苹果不要紧,可是那我觉着比金元宝还贵重……”小芳说:“在那时候我就有心要嫁你!”刘得飞擦着眼泪说:“那时候更不行啦,我也养活你不起呀!后来,我师父玉面哪叱彭二又是我的恩人,他养活我,并教给我武艺,不料又后来因为他跟吴宝拚命,我去帮了一帮,他当时便生了气,跟我断绝了师徒之情。我那时住在小庙里,穷得没有饭吃,也没有人肯管我,又多蒙你赔给我金银.并送给我这条绣的板儿带子!”说着把短衣裳撩了一撩,露出在裤腰上系的那条绣带,并用胳臂不住地擦眼泪。小芳也用手擦眼泪,依然咽哽着说:“你可知道,我为绣这一条带子,费了多大的心?我的心,早就都给你了!我比你还命苦,还没有人疼爱,幸亏遇着你……” 刘得飞说:“我也没说你不好呀,我敢发誓说,在我的眼里,头一个是我师父,第二个就是你。”小芳说:“我也不是说我待你,比你师父还好,本来这就比不到一块儿。我不能逼着你,我也不是不识羞耻。可是你想,我为什么跟你呀?更不用说这儿你的亲戚,朋友,邻家已都知道了咱们是夫妻……”刘得飞说:“这……”小芳斩钉截铁地说:“这?这什么?这还有别的说的吗?反正我既跟了你,活着是你的人,死也是你的鬼,我永远也不能再离开你啦!除非,你,你,你把你那宝剑拿过来,叫我死在你的眼前……”她哭得坐都坐不住,真是十分可怜。刘得飞赶紧把那口宝剑紧紧地拿住,藏在背后,他真为难,急得头上的汗水直流,却不知怎样才好,不能怪小芳,小芳实在是一片真心,也不怪她死心眼,女人都是这样。更不能怪她不明白我,她只知道多情,哪知道江湖义气。我跟韩金刚拚命,要只是为抢他的姨太太作媳妇,那我不但枉负侠义之名,简直是不如猪狗!但小芳不仅可怜,也真可爱,又可以说,今天是已经被人弄假成真了,我师父若是在这儿,我可以问他老人家,我应当怎样办,但,现在没有人能够告诉我,是否应当就娶她为妻,娶她,总觉不对;不娶她,她可又太可怜,又这么动人的心。我,我可真难死了……小芳哭着,说:“你要是不喜欢我,你就快说!你要是觉着我不配,那更好办。你是一个男子汉大丈夫,又是出了名的大镖头,难道连句痛快话都不会说吗?”刘得飞却真说不出来痛快话,因为他实在爱小芳,只是他觉着实在不应当娶小芳,他的感情和理智相互矛盾着,他的嘴又拙笨,说话哪能够痛快呢?所以急得他直摆手,结结巴巴地说:“得,得啦!今儿你先睡,有什么话明天再说……” 小芳却依然摇头,哭着说:“不!我不能一个人睡,我要你把话说痛快了,讲明白了才行!”这时候,忽然屋门开了,从外面一跳,就飘洒地跳进来了一个年轻的女子,把刘得飞跟小芳全都吓了一跳,起初还以为是邻家的妇女,干吗来啦?不能是来闹喜房呀?小芳尤其惊讶,因为根本不认识这个女子,她的年岁有十八九,脸儿发黑,却长得妩媚,身穿的是一身青,又瘦又紧,这个打扮很特别,腰间还系着一条青绸带子,肩上挂着一个黑缎绣着白小花的口袋,里面装着些个沉东西,可不知是什么,并且背后还插着一把刀。双手叉腰站立,对着刘得飞“噗哧”一笑,说:“我找你来啦!这不是新房吗?这应当是我的,因为你在张家口的时候就已经给了我订礼,你早就把我订下了……”刘得飞说:“这是什么话!”他认识现在来的这女子就是卢宝娥,这原也不足为异,她能够在芦沟桥助我拚斗,就能够找到这里来,可是她依然是那样不知羞,谁曾向她下过订礼?我正在为难着急,她却又来搅?因此,刘得飞的气往上升,就瞪着眼说:“什么?你说的是什么?你是走江湖的女子,我刘得飞也是个江湖人,今天在芦沟桥,承你相助,你的镖法、武艺,我佩服了就是,可是这我以后再报答你,你将来在江 瑚上遇着了凶险,我舍了命也得救你。没别的,你少说这些不识羞耻的话!”卢宝娥却说:“呸!你不认账了吗?”由怀里掏出来一个小绸子包儿,打开了,给刘得飞看,说:“这不是你给我的订礼,你订了人家,难道不算了?你的手里,还拿着我的一只镖呢!”她如今拿出来的,正是昔日刘得飞在张家口店中,雨夜被她给偷了去的那两个小如意,她是得意洋洋,还仿佛怕被刘得飞蓦然抢了过去,所以她是仔仔细细地拿着。旁边,小芳看得十分清楚,面露惊诧之色,看着刘得飞,两个女人全这样看着刘得飞。 刘得飞真红了脸说:“卢宝娥!你真不识羞!”卢宝娥也瞪眼说:“谁不识羞?我,当着这女人骂我,我从来也没受这样的欺负,你因为保镖,那次到了张家口,我因为我叔父跟唐金虎做的媒,你还给了订礼,我爸爸才把我许配的给你。”刘得飞急得头上更流汗,直向小芳摆手,说:“别听她的,千万别听她的,她说的这都是瞎话!”卢宝娥却冷笑着说:“怎么是瞎话?我就是说的是瞎话,可是救了你,帮助你,那可都是真事儿。我猜出来你自张家口回北京来,一定就得有麻烦,因为你这么一个楞头青,连半点江湖门槛全不知道的人,头次走镖就出了大名,一定得有些人不服气。我就也来了,住在我叔父那儿,我可还不知道你跟韩金刚有那么深的仇,所以昨天晚了,我叔父听说你上了韩金刚的当,被困在韩家,性命难保,他就赶忙去给你说情,我也就赶忙地去救你,我还没想到你跟韩金刚的这个小娘们,原来还有这些个事!”刘得飞横剑正色的说“你可别胡说!”卢宝娥又微微一笑,说:“我也都知道了,大概你是受过她的好处,所以你把她当亲姊姊一样的事奉着,别管她是有什么心,你倒是傻乎乎,只知道救她离开韩家,却没想跟她作夫妇,这一点情景,我要是没看出来,我?还能够救她,我恐怕连你也犯不上救了!我明白你,你真是好人,要不然今晚我也不再来。现在我来了,第一就是跟你说,你别忘了,你已把我订上了,这也不是我不识羞,是谁叫有张家口的那回事呢!你能忘了我,我忘不了你。第二我是来跟你的这个姊姊说说,她是你的姊姊,也就是我的姊姊.她不象你那么傻,我这一来,她就明白啦,她不能占我的份儿。第二件现顶要紧,我来告诉你们吧!韩金刚现在并不是就完了,他已告到了外城御史衙门和北衙门的正堂。说是你杀伤人命、抢去了他家的女人。你现在藏在这儿,他们哪能够不知道?今天是天晚了,大概明儿一清早,你们就是想走也走不开,趁早儿快想主意吧!在这儿还瞎麻烦什么?难道你们还真把这儿当你们的新房?韩金刚一来到,连你带她,全都得没有活命!”刘得飞一听,心里的确为难,气恼倒全都没有了。把宝剑往桌上一拍,忿忿地说:“我不怕!我在这里等候着韩金刚!”小芳却惊恐万分,泪落纷纷的说:“这是干吗呀!要是有地方躲,还是躲一躲吧!”刘得飞问说:“往哪里去躲?再说我于心无愧,韩金刚要说我杀伤了人,那我抵命。要说我抢妇女,那可不行。她,小芳是自愿跟我出来的。”他一说这话,连卢宝娥都着急了,跺着脚说:“那行吗?你跟人家分辩人家也不能信,天一明,韩金刚带着南北衙门的班头捕役们就一定来,那时能容你分说?”刘得飞慷慨地笑说:“没有什么,或是我跟着他们去打官司,或是我跟韩金刚拚个死活。我刘得飞若是俱怕,就不是玉面哪叱彭二的徒弟!顶好是,卢宝娥你既是一位侠女,你就应该把小芳跟那个小丫鬟都带走,你们作姊妹去,她们有了办法了,你也就有了伴儿了,我一人留在这儿跟韩金刚拚,命我不要了!”他这样一说,连卢宝娥也伤起心来了,又急急跺脚说:“这是图什么?都死也不能叫你死!”转脸就向小芳说:“你劝一劝他,他还许能听你的话!”小芳紧咬着唇,沉思了一会,就站起来,向刘得飞说:“你不用生气,也不必为难,现在的事情,我也都看明白啦,刚才我跟你说的那些话,那都是我错了,全算我没有说,我知道你只能把我当作姊姊,这,其实我更喜欢,因为我还没有个弟弟,姊姊跟弟弟是一奶同胞,比夫妻近得多,可是,弟弟,你还得听姊姊的话,我叫你走,你就还得走!” 刘得飞眼泪一对一对地往下流,低着头,又弯着身,说:“你说什么我听什么!”小芳说:“我是绝不能让韩金刚来了,再把我抢回去!”卢宝娥说:“你们现在要走,我就保护着你们都到张家口,我们家里去.韩金刚他天大的胆子,他绝对不敢去找。”小芳摇头说:“那么远,我可不能去!”又向刘得飞吩咐:“你还把我送到罗天寺庙里去,虽说那庙内的和尚都跟韩金刚认识,可是无论是谁,大概还不能由那佛门净地里去抢人。虽说我一个女人住在庙里不方便,可是因为我亲娘的灵牌还在那儿供着,我还想放一场焰口呢,再说,至少我也得去辞一辞那灵牌,以后才能再向别处去走。我还有两位干姊姊我也要把她们请到那庙里去见面,并且给我想法子,保护找……” 刘得飞听了,就点头说:“既是这样,倒容易!那么现在就走吧!”他对于小芳的话,真是百依百从。小芳又笑了笑,说:“你愿意当我的弟弟,以后可就得听我的管,不像作夫妻,我得听你的!”她说的这话,宛转面凄惨,她的美丽的脸儿,这时又挂满了泪。刘得飞也不再问什么,更不说什么,就去到院中,把赶车的唤醒,说明白了现在还要动身,并去隔窗叫醒了胡 大哥与胡 大嫂,他把实话也都说了,并说还得赶快躲一躲,不然,到了天明,就能够连累你们。那胡 大哥与胡 大嫂,本来对今天刘得飞,忽然带着个小娘们还有个小丫鬟,回来成家的事,就有些猜疑,向那小丫鬟问了问,那小丫鬟也是不肯说,弄得他们睡不安觉,仿佛有什么大祸要临头似的。现在,刘得飞隔着窗,把真情实话尽皆告诉了他们,把这夫妻可真吓得不得了,继而听刘得飞又说是现在就要走,他们那敢怠慢?当时就把那正在熟睡的小丫鬟叫醒了,说:“你快起来吧!又要带着你走啦!” 弄得那小丫鬟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幸亏她睡觉不脱衣 服,所以一咕碌身就起来了,她出了屋,那赶车的已在门前把车套好了。从屋里出来了小芳和另外一个年轻的女人,这小丫鬟她不知道这是卢宝娥,就非常诧异。月光模糊,照着这女子的黑而俊俏的脸儿,仿佛带着紧张,小芳是悲惨惨地对她说:“你去向人家道一道谢吧,咱们打搅了人家半天,现在忽然就要走,真是对不起人!”这时候那胡 大哥出来说:“得啦!得啦!你们就不必再客气啦!快点走要紧,反正明天无论是谁来打听,我一定说你们全都没回来,也不知道你们是上哪儿去啦,可是盼着你们得多保重,事情若没弄清楚,可千万别再回来了!”正在说着,蓦然他看见了面生的,背着刀,挂着镖囊的卢宝娥,也不禁吓了一跳。 卢宝娥是在门外有一头小驴,她上了驴,小芳跟小丫鬟依旧坐在车里,刘得飞是手提着宝剑跨着车辕,那赶车的也看了看卢宝娥,不禁吐了吐舌头,又打哈欠,暗叫着“倒霉!”详情也不敢细问,只问说:“刘爷!这半夜深更的,还上哪儿呀?”刘得飞说:“罗天寺你认识不认识?现在就上那儿去。”赶车的说:“刚娶了媳妇又要上和尚庙,可干什么呀?”卢宝娥举着皮鞭子说:“你不用多费话,你就赶着车快去吧!”这时,那胡 大哥已经把那门关闭上了。赶车的不敢多说话,只得赶着车就出了这村子,月光惨黯,大地茫茫,车后的卢宝娥小驴得得,车里的小芳却又呜咽着痛哭起来。 [book_title]第二回 忍泪忏情重栖古寺 携剑入市巧遇恩师 在这时候,女人的哭声,真叫人听了心酸,刘得飞就问说:“你还哭什么呀?”小丫鬟也劝说:“您就别哭啦!现在大家不是还在一块了吗?”小芳的哭声却仍不停止。 车摇动得太利害,她的哭声也忽断忽续,使人愈觉得凄惨。卢宝娥催驴赶到车旁说:“大姊!你就不用再伤心了!我告诉你,只要你能脱开韩金刚的手,叫得飞也不去跟韩金刚拚死命,就什么事情都好办!”小芳的哭声仍然不止,卢宝娥也仍不住的追着车劝解,越劝她的话说得可越急躁,现在她的驴,离着刘得飞跨着的车辕很近,几乎擦在一起了,刘得飞就说:“你何必跟着我们,你自己回去办你的事好了,我的事你已帮了不少的忙,将来我一定报答你,现在没有你的事儿啦,你走吧!”这话把卢宝娥惹恼怒了,她厉声的问说:“什么!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刘得飞说:“我说的这是我心里的话.你跟着我们干吗?已经没有你的事啦,她就是在罗天寺待不往,我会再把她送到别处去,反正决送不到你那张家口,还有,也许有人愿意在张家口给你们家当养老女婿,可是你另找别人,我刘得飞,今天把话都说开了,我一辈子决不娶妻!”气得卢宝娥当时从背后刷的一声拔出刀来,盖头向着刘得飞就砍,刘得飞本能的将宝剑去迎,可是不用迎,卢宝娥的刀,根本就没砍下来,她的手先软了,她长长地吁气,说:“真气死我!天下还有这样没良心的?这样给人没面子的!”他们这样的一打架,车立时就停住了,赶车的赶紧跳下车去,说“可真悬!你们怎么说话就动刀呀?索性等你们打完了咱们再走吧!别出了误伤,那,我这买卖应得可真够了本钱啦!”刘得飞一手拿着宝剑,也要下车,但他的另一只手,却被小芳由车里将他紧紧拉住,说:“你这是干什么呀!人家对我也是好意,才想也跟着送我到那庙里!” 她的悲哽之声 未止,又加上苦苦的哀求,刘得飞真又听了她的话,也不下车了,只口里念叨着说:“我也不管她是好意不是,她的武艺跟镖法我佩服,可是她不该拿着那两个小如意,就讹上了我,缠上了我没完,这我不能依她!”小芳说:“算了吧!现在我也什么都不说了,你只把我送到那庙里.就完了!”刘得飞这才不言语了,卢宝娥将刀收起,依然插在背后带子上,她仍不住地冷笑。那赶车的又上车来,赶起了车,车仍在前走,驴仍在后面跟随。小芳在车里虽然忍住了悲声,可还不住地抽搐着,刘得飞听了,心里更是难受,他简直烦得很,心说:女人真是不好惹,小芳跟我好,原来是想嫁我,我一摇头说不行,她就这样哭起来,可是无论她怎么哭,我也不能改变心肠,不然我一定就成了万人唾骂的一个贪色的无赖汉了。卢宝娥是真脸厚,讹上了我啦,可是我虽然爱她的武艺,却决不能娶她为妻,不然也对不起小芳,得把小芳气坏了,我两个全都不娶,将来剃光了头当和尚,那时她们还能够去找我吗?我只有这一个法子,这个法子最妙。所以,差不多他的心里就算把主意拿定了,并且仿佛到了罗天寺,一下就在那里当了和尚最好,那就完了,她们也都死了心了,也就不能再麻烦我啦。这样麻烦,我可真受不了!他此时简直不忍听车里小芳的咽哽声,尤其不敢回头,怕看卢宝娥那含愁带怨的俊俏黑脸。车走得很快,赶车的对于路径是非常之熟,同时也是恨不得快把这趟子买卖做完了,明天好回家去睡觉,可再也不应这个买卖了。当时只是加紧的赶路,由这里往那罗天寺去,本非近路,所以一直走到月向西坠,天色黑了一阵,东方有点发白,已经望见了潺潺流淌的长河。 刘得飞出了这个地方,这里已经离着罗天寺不远了。他想起了前夜间的事,那晚,小芳原来就是有意,我竟没觉出来,想到这里,脸上还觉得发烧,觉着这件事,还是不大好办,就是作姊弟也不行,年轻的小伙子忽然认了个年轻的小媳妇作姊姊,也是不大像话!他正在想着,车已越过了河湾,由庙后转到庙前,就停住了。这时天光已经大亮,这座庙的两面全是汪洋的水,小燕子已醒来了,成双的在水面上飞翔,鸟儿也在柳枝上乱唱。小丫鬟先下车去敲庙门,那卢宝娥并没下驴,她只扬着脸儿把庙门看了看,遂就又斜瞪了刘得飞一眼,她就一句话也没说,策着驴向东走去了。及至和尚将庙门开了,小丫鬟手搀扶着小芳下了车,小芳现在已用手把头发大致的梳好了,脸上的泪迹也多半擦去了,所以下了车时,态度依然十分尊贵而雍容。她是这庙里的“大施主”,当时和尚很客气地让她进内,到那特为女施主休息设备的禅堂里献茶,还问:“胡 三太太跟祁二太太那两位女施主,今天也来吗?还做焰口不做了?那灵牌前,我们倒是不断的给上香。”小芳点了点头,说:“她们不一定来不来,焰口也先不做了,我是因为昨晚在家里生了点气,所以现在才来到这儿躲一躲气,因为知道这里清静。”和尚点点头,大概这庙里是时常有些好佛的,又曾写过很多布施香资的太太们,来到这里“躲气”,不足为奇,所以和尚也不细问。小芳又嘱咐了一句:“无论是谁找我来,可都说我没在这儿!”和尚又点点头,就走出去了。这里屋里只剩小芳,小丫鬟和刘得飞,小芳又使了一个眼色,把丫鬟也给支出去了,她就用泪眼望着刘得飞,低声又问说:“你现在打算的是什么主意?”刘得飞说:“我还是那个主意。”小芳说:“据我看着那卢宝娥很不错,再说她会武艺,你也会武艺,你们两人正配得过。” 刘得飞又摇头,却不说一句话。小芳又说:“我也知道我是配不过你了,因为我跟过韩金刚,你不会再娶我了,以前我还痴心妄想,现在我灰了心了。我也觉着你说得对,一个男人,尤其是在外面要名声的人,是应当这样的……”刘得飞说:“我怕受万人唾骂,我才不能答应你。”小芳说:“现在你就再答应了我,我也不能,因为我,就坏了你的一辈子名声,我已经明白了!我也不能再哭了,你放心!”刘得飞仍然不言语。小芳擦了擦眼泪,又说:“我在这儿住着,也不是个长局,韩金刚还能够不来吗?要说再往别处去?可还有什么地方可去?再说我老累着你,也不像话,咱们两人又没有名份,老在一块儿,还是能叫人说闲话的。何况那卢宝娥也不能不再找你,她跟你那么好,她又没嫁过人,长得也很不错,只有我不清不白地在中间阻碍着,我也自觉着不对!”刘得飞说:“咱们的名份还是姐弟……”小芳说:“算了吧!说这话可真羞人,谁给咱们认的?我实在不愿意听,好在昨天晚上我到了你家,无论是真是假,你家里的人跟邻居,都已经知道咱们俩是夫妻了,那,我就不冤!”说到这里,她的眼泪愈发如雨点一般,簌簌地向下不住地落。刘得飞又为难了半天,小芳这样娇媚的哭实在是动人,可是他又真不愿意为这种哭泣所软化,那样一来,一辈子的名声可就完了。他依然咬着牙,停了半晌,他叫着:“姐姐!你还有什么事情叫我给办吗?因为今天我无论如何也得到城里去一趟,我还得见见唐金虎,我给他当镖头,不能就这样不辞而别呀!叫他倒以为我是偷着跑了似的。” 小芳又说:“徜若你进城碰见了韩金刚可怎么好?” 刘得飞微微笑笑,摇头:“绝碰不见他,万一要碰见了,我也叫他抓不着,因为昨天是有你……” 小芳点头长叹说:“我知道,我就是跟着你,不但能够坏了你的名声,还总是你的一个大累赘!” 刘得飞又皱了皱眉,说:“我又想起了一个主意,进城去到那庙里,把常九老头儿找来,叫他也不必再卖老豆腐了,我给你们找一个地方,你们爷儿两个,就带着香儿去过日子,柴米跟零花的钱全由我供给。” 小芳瞪着眼睛问说:“这是干什么呀?” 刘得飞说:“这你也用不着客气,反正常九是你的爸爸,也就跟我的爸爸是一样,他没有儿子,我当他的儿子……” 小芳又问说:“那么他想要儿媳,可怎么办?” 刘得飞怔了一征,说:“他要儿媳干吗?有了儿媳倒能使家里不和……”小芳又瞪了他一眼,说:“你这个人,可真糊涂到了万分!” 刘得飞说:“哦!我明白了。”说到这里,他的脸不禁红了一红,接着就决然的说:“我决不娶媳妇,更决不能……”叹了口气说:“咱们两人这一辈子是完了!只有缘当姐弟,却无缘作夫妻,以后我只好多挣些钱,孝敬常九跟你吧!尽我的心!” 小芳却说:“这,用不着你!”她此时的语声忽然变为严厉,脸色也更形惨白,眼泪倒少了,似乎她已经完全断绝了希望,知道跟刘得飞不能够再说什么话了,刘得飞是个死心眼,是个硬性的人,是根木头,是一块冰,便说:“得了吧!你爱进城去,你就去吧!我看你也不必去找我的爸爸,他一个苦老头子,以后你要是能够可怜可怜他的就行了,倒是你得去找我的干姐姐胡 三太太去送一个信,就说我在这庙里住着啦,叫她明天千万来这儿看我……” 说到这里,她又不住地哽咽,接着就把那胡 三太太所住的详细地点告诉了刘得飞,并嘱咐着说:“那胡 三太太的老爷,就是外城御史胡 大人,不是听说韩金刚正在托那外城御史捉拿你了吗?你可千万别去自投罗网,你可托镖店的人把这信儿送了去,其实……”说到这里,小芳几乎是哭得痛不成声,一边哭着又一边说:“信送得到送不到,她来不来,其实全不要紧,我只是为把香儿,跟我几年的那小丫鬟,求她给带了去照应照应!”刘得飞见小芳这么哭,他的心里更不住地难受,只点头说:“好啦!这些事我都能够给你办,可是我今天进城,大概当日不能回来。”小芳说:“你今儿不必回来了!明天你可千万再来这儿看看我!”刘得飞点头说:“明天我一定能够回来,好啦!事情都说开了,我进城去看看,大概也没什么事,以后我也不在城里混了,我还得上海角天涯去寻找我的师父去呢,好啦!你就在这儿也不必净哭了,哭肿了眼睛也不好!”小芳却哭得更厉害了。刘得飞急于要回城里,当时又看了小芳一眼,拿上他的宝剑就往外走,小芳却仿佛要往外送他,他也没回头,就急急地走出了庙门,这时那辆骡车还没有走,赶车的说:“刘爷!车钱是现在就开发呀?还是我进城见了陈麻子再说呀?”刘得飞说:“我现在也回城里,还得坐你的车。”当下,他就坐在车里,把宝剑放在身旁,前边放下了车帘,就由着赶车的将车赶走。他的心里时时难受,回想着昨晚在自己的家里,几乎被那些邻居们弄假成真,叫我进了一回洞房,这真是对不起小芳,幸亏刚才把话都跟小芳说开了,叫她断了想头,那事作不得;但是我心里有多么难受呀!她长得多好看呀,跟我多有缘呀?假若她不是韩金刚的姨太太,我要不娶,不跟她一辈子老好,我不是人! 不觉车就进了西直门,他隔着车上的蓝纱小窗,向外偷看,就见街上还是那么热闹,各干各的,可见昨夜闹韩金刚的家救走小芳,和卢宝娥在芦沟桥镖伤众镖头的事情,并没有什么人知道,车越往南走,他见街上一如平常,他就更放了心,可是还没有走到前门,忽然这辆车在路旁停住了,赶车的遇见了个熟人,谈起话来了,他的心里很着急,就掀起来一角窗帘,向外一看,看见正是赶车的表兄,烧饼铺的伙计陈麻子,也没揹着他向日作买卖的那个筐,神情颓废,额角还有血迹,跟他表弟赶车的说话,还是害怕的样子。刘得飞不由得生疑,就探出头来问说:“陈大哥!你在这儿有什么事?”陈麻子慌张摆手说:“你快钻到车里去吧!事情弄糟啦!昨天晚上韩金刚就带着人搜查烧饼铺,没把你跟那小媳妇搜着,烧饼铺的人可就都遭了瘟啦!把张歪子,冯大,全都打成残废啦,幸亏老掌柜的没在铺子里,不然一定得送老命,把面案子、油锅、烧饼炉子,全都砸了个稀烂,我也吃了亏,你看……”指着他的额角,说:“差一点就是太陽穴,我这条命也是拣来的,韩金刚可真不讲理……”刘得飞此时已气得紫涨了脸,刚要说话,陈麻子却又接着说:“他们砸完了烧饼铺就去砸悦远镖店,幸亏唐金虎早就溜了,不然也得吃一顿饱打;他们还不服气,又到关帝庙,听说把卖老豆腐的常九那老头也给打了,因为常九是你那小媳妇的爸爸,他可因为女儿的事受了苦,打得大概要进棺材……”刘得飞实在忍不住怒气,就催着说:“快走!咱们先到关帝庙去看看常老头!”赶车的却犹豫,陈麻子吓得了不得,说:老爷!你还敢出南城哩!要叫韩金刚那些人看见你,你还能有命,连我也不敢回去啦,我昨晚上睡了一夜 小店,今儿还没地方去,我也卖不成烧饼啦,吃饭的地方也没有啦!” 刘得飞说:“不要紧!你先上车来,咱们一同到关帝庙去看看常九,然后再去看张歪子,看完张歪子,咱们一同到悦远镖店去吃饭……”陈麻子说:“还去吃饭哪!连唐金虎家里的吃锅大概都碎啦!”刘得飞说:“唐金虎斗不了韩金刚,但我要回去,韩金刚他们绝不敢去找我,今天晚上咱们就在镖店里住。”陈麻子说:“我可也真没有地方住,我这表弟他家里又有老婆,又没有闲地方。”刘得飞忿然说:“有我,你就不必再怕韩金刚,你看……”他把车中的宝剑拿出来给陈麻子一看,说:“我有这口宝剑,韩金刚绝不敢来碰我。”又把衣裳拍一拍,说:“现在我身上带着金银,我不但出钱给常九治伤,还能赔你的烧饼铺,凡是帮助我的,我都有重谢,事情都办完了,半年之后,我再跟韩金刚去拚,一点也连累你们不着!”陈麻子想了一想,就说:“好啦!我也豁出去啦,你要跟韩金刚拚,我也得帮助,因为他也打了我。”当下他也爬到车上,并且爬到尽里边,将车帘放下,有他催着,他的表弟可就又把车赶起来了,而且赶得还飞决,车出了南城天气还早,到了那破烂的关帝庙前,刘得飞跟陈麻子一同下车进去,陈麻子在这儿很熟.可是这时候,在这儿住着的一些卖吃食的,还都没回来,他们就一同进到老常九的屋里,这屋里根本就没有什么东西,所以倒没有被砸毁,可是老常九卧在炕上,不住的呻吟,头上身上虽倒尚无血迹,可是内伤一定不轻,他已经显出来生命危殆的样子。 刘得飞叫他:“常老叔!常老叔!”他睁开了两眼,已经不认识刘得飞了,但他倒还认识陈麻子,这也许因为陈麻子的模样儿太容易认,他喘着气说:“喂!陈麻子!你说这是那儿的事?我女儿叫韩金刚逼着当了他的小老婆,我连他的门也没登过一次,我不沾他的,女儿我也不要了。谁叫他有钱又有势力呢,可是他还找我来,带着一大群恶奴,硬说我把女儿藏起来了,还不容我分说,就打我,把我的老豆腐担子都砸了,我跟他撞头,他就冲我一脚……”刘得飞紧握着拳头说:“他妈的韩金刚真是不讲理!”老常九这才看出他来。就说:“哎呀!你不是刘得飞吗?你在这庙里住过,你打过天泰镖店,你是英雄好汉呀!听说我的女儿跟了你去啦?这很好,你是我的小姑爷啦,你回去告诉我的女儿,别管我,她只要好好跟你过日子就得啦,我在这儿等死哪!死了我好到阎王爷 那儿去告韩金刚!”刘得飞又气又悲,悲的是他觉得自己对不起老常九,他的女儿倒是想嫁我,并且昨晚入过洞房,可是我没答应,有缘变成了无缘,他们父女为人都是这么好,我虽是出于无奈,可是我也太狠心! 这话他不愿对常九说明,只说:“老大叔!你老人家就不用生气了,我一定给你们报仇!”他又转脸,皱着眉向陈麻子说:“他这么大年纪了,爬不起来,又没有人服侍他,可怎么办?”陈麻子想了大半天,就说:“干脆!我也不用跟你上悦远镖店去啦!我看你回到镖店里更悬,韩金刚非再去找你不可,这儿他倒许不能来啦,你现在不是带着银子啦吗?你就给我点银子,我买吃的,代给他买药,我就住在这儿服侍你这个老丈人,反正我这几天也不能作买卖,又没个地方住。”刘得飞说:“好!”当时由怀里掏出银子包,给了陈麻子几块银子,一锭金子,陈麻子喜欢得闭不上嘴了,说:“够啦!够啦!我卖了一辈子烧饼,那见过这个呀,两年我也花不完啊!你放心,这连你老丈人的棺材本儿都够啦!咳!你可别怪我说话丧气。我把你老丈人的伤服侍好了,将来还得送到你们那儿,叫他跟姑爷闺女享几年的福呢!”刘得飞又向陈麻子拱手拜托,他就走了,出了庙门,就也用银子将赶车的打发走,他只拿着宝剑,呆呆的站了一会,便迈步昂然的走去。 走到大街,他毫无恐惧,来到天泰镖店的门前,看见两扇大门依然紧闭,对门的烧饼铺那扇小门关得更是结实,他就上前去推了推,推不开,他又把门捶了捶,里面才有个小孩的声音问说:“是谁呀?”他答道:“是我,我是刘得飞,里边现在还有谁?”现在里边的小孩,原来就是这烧饼铺的那个小徒弟,说:“这儿就是我一个啦!”刘得飞说:“那么,你就不用开门啦!给你这个。”他急忙的向里边投了几块银子,并隔着门上的窟窿,向里边说:“张歪子回来,你就把这银子给他,叫他们先养伤,然后开门做买卖,不要怕,韩金刚再来,有我去跟他斗!”说着,转身走开,气更往胸头直顶,大摇大摆,他恨不得对面来了韩金刚,然而他一直走到了悦远镖店的门前,竟连一个熟人也没遇见,这镖店也闭着双门,他叫了半天,才有人把门开开,原来这里也只剩了一个伙计,就是那“秃尾巴鹰’,刘得飞怒冲冲的叫着:“把门大开着,今天来了买卖,咱们还应,怕谁?”秃尾巴鹰说:“刘爷你要早在这儿也没有事呀!掌柜的一吓跑了,他们全都溜啦,连做饭都没有人啦。掌柜子的孩子老婆也全都走啦,现在这儿是一出空城计,就是我一个人儿在这儿啦!”刘得飞说:“你去把他们都找回来,祸事是我一个人惹的,我就个人当!”秃尾巴鹰说:“好!我就去把他们都找回来,您可看着门!”说着,他趁此时候,他就也溜走啦。刘得飞走进镖店,双门大敞,他进了柜房,就把宝剑亮出来,坐着等待,他等了半天,一个人也没有回来,秃尾巴鹰更飞得不知去向了。刘得飞就手持着宝剑到了门外,东张西望,没看见一个熟人,他恨不得即时就去找韩金刚拚,为京城剪除一害,然而又没有人来给这儿看门,他离不开身,急得更生气,只得回身又走进门来。 到厨房里去看了看,一点吃的东西都没有,里院唐金虎的家眷住着,他向来是不去的,如今虽明知那院里也没有人,他可是仍不愿进去。俄得他的肚子直响,他蓦然想起来:我的屋里有从张家口带回来的一盒子奶酥,大概还可以吃吃,谁管它好吃不好吃?先来治一治饿是真的。于是他走到他住的那屋里,看见什么东西都没有动,上次由张家口带来的狼皮褥子,牛毛毯、口蘑,奶酥四样礼物还都放在这里,他很伤心,这些东西原是为送小芳的礼,可是也没送成,有缘反倒变成无缘了,咳!我将来一定得设法报答她,我虽不能跟她作夫妇,可是得更对她好!一边这样想着,一边打开了奶酥的盒子,只见这东西纯粹是牛油做的,没有面,是点心又不像点心,不但已经干了,还长了许多的白毛,这真没法子吃,那口蘑是为做汤的,当然更没法吃了,他叹气,又到柜房去找锁头,想把大门锁上,到外边去吃饭,可是连一把锁头也没有,他可真急了,饿得更难受,秃尾巴鹰也不回来,唐金虎等人更都是“跷种”!胆小如鼠,竟全不敢回来了,他又提剑走出大门,东张西望,连一个卖吃食的也没有,来来往往倒是不少的车跟人,他想:大概白天也不会有贼,于是他就抛下了这座空镖店,往南去走,想找一家卖吃食的铺子,买些东西拿回镖店去吃,他随走随回头,恐怕有什么人溜进那镖店去,可是倒没有,他走几步,仍不放心,又回头去看,可是就在这时候,猛然地就被人用力抓住了他的后背,他惊得赶紧回身,却见原来是个满脸的胡 子,穿的衣裳很破烂,好像是个叫花子,抓的他还真不轻,他不由得大怒说:“你抓我作什么?难道你是韩金刚的……”蓦然见这人一瞪跟,他看出来了,“啊呀!”他不由得喊叫出来了,说:“师父啊!原来是你老人家呀!”彭二却说:“快跟着我走!”这个人正是玉面哪叱彭二,他的师父,他不由的眼泪流下来了。 心说:师父怎么落得这么穷呀!……他有无数的话都要对师父说,然而这时彭二哪里容他说话,只说:“快走!快走!你快跟我走!”他哪敢怠慢,紧紧地跟随着彭二,就进了一条小巷,这小巷里可也有不少的人家,不少的人,人还都很注意他手提着的宝剑,所以彭二仍是脚步不停,曲曲折折地走过了许多条小巷,彭二才回首说了一句:“你好大的胆,你不怕韩金刚,难道还不怕官人吗?幸亏……”话不待说完,就又带着刘得飞走,走,走,刘得飞都有点跟不上了,又转过了一条巷,就看见了一条不大繁华的街,这里有几家店房,但他的师父不带他进店房,却进了一家小小的命馆,这命馆像一座小小的神龛似的,挂着牌子,上写“赛洞宾”,“奇门遁甲”“六壬神课”,临街悬着绿色的竹帘,彭二一掀帘子就走进去了,刘得飞随着进去,只见室中的光线很低,摆着一张方桌,上面陈列着很大的铜签筒,筒里放着一尺多长的竹签许多只,另外有黄铜的摇钱卜课的盒子,还摆着许多巨大的棋子,上面刻着字,一位白发白髯的老道,见刘得飞进来,就“吧”的把棋子一拍说:“你这个人为何面带凶煞?”彭二赶紧说:“这是我的徒弟。”看这样子,彭二跟这位老道人很熟,里面还有一间小屋,彭二又带他走进去,就说:“再迟一步,御史衙门的官人们,就要进那镖店里拿你去了,他们都知道你已回到了镖店,只是看见你手携宝剑,未敢惹你,可是绝不能放你跑,他们一面有人回御史衙门去叫来班头捕快,一面早有人盯着你了,无论你有理没有理,前天你也不该去騷扰御前侍卫韩金刚的家!” 刘得飞听了这话,倒不由得一怔,觉得师父怎竟变成一个小心谨慎的人,于是他就忍不住的说:“师父!你老人家难道不知前天我在韩金刚家里的事?不是我去找他,是他叫周大财把我骗去的,他不但把我锁在一间屋里要害我,他还把他的老婆名叫小芳的,绑起来用鞭子抽,我才抱打不平,因他太作恶多端……” 他师父玉面哪叱彭二微微笑着,摆手说:“你都不用说了,我全知道!我为什么要跟你分别?就是因为那天在西直门外长河河边,我跟吴宝那些人拚斗,忽然你跑上前去帮我,我一看,想不到你的武艺和勇力竟是那么好,我不能跟你在一块了,在一块你决没有发展,你永远想依靠着我,所以我才离开你,叫你受点折磨,好自立!”刘得飞滚着跟泪,说:“师父!自从你老人家走后,我时时在想念你老人家!”彭二摆手说:“这不是好小子说的话,好小子得自立为人,遇有磕碰,得自己去受,不过你还好!我是自从与你分手,当时并没离开北京,可是追魂槍吴宝时时逼着我,他是受韩金刚的主使,因为早先为你的事我就跟韩金刚结了仇,他在面上,好像不敢惹我,又似不愿和我一般见识,见了面的时候还跟我假客气,其实他是怀里揣着刀,他主使吴宝要我的命,我不得不避出京城,在外面飘流了些日子,前一个月我就回来了,就住在这命馆,因为这位算命的赛洞宾,是我的老朋友,别人都不知道。我在街上也遇见过你,你可没看见我,你跟韩金刚小老婆的那些事,我也都知道了。”刘得飞不由得脸红,说:“那我……我可……我可没……”彭二微微笑说:“你不用辩解,我知道你们不会有什么苟且之事,可是那小媳妇很好,她又很可怜,既是被你带走了,我也愿意她当我徒弟的媳妇。”刘得飞不由得发怔了。心说:师父怎么会愿意呢?把人家的媳妇作自己的媳妇,这岂不招人耻笑?怎么师父倒说是对呢?他遂就连连摇头说:“没有!我虽跟她有缘,她也跟我好,昨晚回到我家里,老亲旧邻们,都要叫我跟她入洞房……” 他就把昨夜的情形略略说了一遍,又说:“我没有,我不能干那事。”彭二问说:“你为什么不能干?”刘得飞说:“因为她本来是嫁了韩金刚。”彭二问:“哪里是她愿意嫁的?是韩金刚硬给抢去的,韩金刚有妻又有妾,哪能够由他抢去一个女子,就得算是他的老婆?那小芳不过一个可怜的柔弱女子,她不能算韩金刚的妻,她幸喜有眼力,看上你可靠,你就应当救她,救她的终身,不应当嫌弃她!”刘得飞说:“我倒没有嫌弃她,我也喜欢她,可是又觉得那样办太不光明了!”彭二说:“浑蛋!什么不光明?救出来一个受难多年的女子,并没什么不光明,你要是已经娶了妻,或订了亲事,那你自然不应当娶她,可是你还是个光棍,如果娶了她,人家既有了依靠,你也成了家。韩金刚的事,由我办,我跟他去拚一生死,没有你的事,你们自管好好的去过日子。”刘得飞一听,心里喜欢极了,暗道:“原来是对的,我为什么昨晚上跟今天早晨就全没想开,对呀!她不能算是韩金刚的老婆,她只是个可怜的女子,我救了她,就应当娶她,对呀!这就好办了,我再见着她就劝她,叫她也别再哭了,我还是跟她有缘,我得拿钱大办喜事,用花轿娶她,跟她再入一回洞房,那时候可就下能叫她为“姊姊”啦,得叫她为“媳妇儿”啦,好!……乐得简直要笑出来,可是蓦又想起来那卢宝娥,她还拿着我们的小如意呢?她脸厚,硬赖我订下过她,以后要娶了小芳,说不定她还得大闹,那可怎么办呀?这也应当问问我师父,子是他就又说:‘还有那个卢宝娥”彭二又不等他说完,就又笑了笑,说:“那丫头我也知道,本来我跟卢天雄、卢天侠早先都是好朋友,我也没看得起他家竟出了这么一个武艺超群,镖法出众的厉害丫头,那丫头也不错!实同你说,昨天佟老太岁,老罗龙,大罗岱,那些人追你们到芦沟桥,我原也跟着下去了,本想你要是打他们不过,我就去上手,可是没容我去帮助,卢宝娥那黑丫头就去了,凭她的几只飞镖,竟把那凶猛的镖头和恶汉全都打伤,我真佩服她!她的叔父逢人就说他的侄女已经是许配了你。前三天,卢宝娥那天大概是才从张家口来吧?跟她的叔父,还来这儿算过卦,问她的婚姻能成不能成,可是那时我就躲在这屋里,没叫他看见我,他要见着我,一定得拉住我,叫我做媒。”刘得飞摇头说:“我不能要她,我看她没有小芳顺眼,我跟她没缘!”彭二说:“我倒觉着她也配得过你,更因为她会武艺,若是作了你的媳妇,是你的一个膀臂,不过既然有小芳那事,你不能娶两个媳妇,再说还是救人要紧,你使一个可怜的女子有了着落,比你自己娶个厉害媳妇应当,咱们好汉子作事不能只为自已方便。卢宝娥的事就不用提了,只当没这回事,将来!等我叫韩金刚完了,那时我就可出头了,我一定去见卢天雄!他想把侄女配你,可也是他喜爱你是一位少年英雄,原是一番好意,可是我劝他把那意思打消了吧!”刘得飞又说:“师父!我还得赶紧回悦远镖店,因为我出来的时候,那镖店里一个人也没有,大门又开着。”彭二说:“你现在回去是自投罗网,御史衙门的官人,一定在那儿了。”刘得飞说:“不要紧!我还要找他们御史的太太去呢,御史的太太跟小芳是干姊妹,今天临走的时候,小芳嘱咐我给她的千姊姊去送信。”彭二说“这些都不是要紧的事,回头再办不迟,告诉你,今晚我得跟韩金刚去拚,你可不许跟了我去。”刘得飞着急的问说:“这是为什么?”彭二却说:“因为我不能叫你杀伤了人命永远作一个黑人,你年轻,你还有前程,将来你还要娶妻生子,成一份儿家业,立一番事业。我原想也跟韩金刚合不着,可是韩金刚他不该欺凌软弱的人,他打伤了烧饼铺里那些人,还打伤年迈的老常九,这我真不能忍,真看不下去,我非得跟他去较量较量不可,你千万别帮助我,你要再不听我的话,我可不但真跟你割断师徒之情,我可还得跟你翻脸成仇,算是你轻视我,看我一个人斗不了韩金刚!”彭二说着这话,又生起气来,他那两只带有威严的双目,吓得刘得飞真胆颤。 彭二又说:“我不愿意你惹韩金刚,就是怕你因此断绝了一辈子的前程,我早先躲避着他,不是怕他,还是怕因我连累了你,今天若不看见你傻哈哈的还在镖店等着叫人捉,还在街上大摇大摆,我真不叫你,你看我这样子!”刘得飞擦眼泪说:“师父你老人家没有钱花吗?”彭二摇头说:“钱我用不着!我只是不愿叫你认出来,好徒弟!你我虽系师徒,但却有如兄弟,更因为你的武艺好,行为正,给我争光不小,我早先不过是个泼皮,以后却也要作一名义侠。得飞你千万听我的话,第一你犯不上跟韩金刚拚,第二你暂在这里躲一躲,你要到御史家里给小芳送信也行,可是你等着天晚再去,到他们的门上说一句话就行,他们不至于认识你,第三件事最要紧,就是你快娶那什么小芳——就是那跟你有缘的女子,作你的媳妇……”末了又问了一句说:“都听明白了没有?”刘得飞嚅嚅的答应着:“都听明白了!可是我还没有吃饭,师父你老人家吃过了吗?”彭二说:“你在这儿坐着等会儿,我出去给你买些吃食来,顺便我再到悦远镖店的门口去看看,反正我这样儿,就是遇见熟人,他们也不能够认识我,我绝不会出事,你就在这儿等着我好了!”刘得飞点头答应着,望着他师父满脸的胡 子,破衣褴褛.走出了这间屋子,他才缓了口气,心里倒十分欢喜,因为既遇见了师父,又把小芳的事说成啦,小芳的事可真叫他高兴,恨不得当时就跑到罗天寺,把话跟她说明,可是怎么跟她说呢?说是:行啦!我就娶你当媳妇吧!这话仿佛说不出口,因此他的脸不禁觉着发烧,心里可真乐。这时,这里的那位道士装束的老先生——赛洞宾,也走进来,刘得飞急忙恭恭敬敬的打躬,赛洞宾掀着白髯笑说:“不用客气!不用客气!你是彭二的徒弟,就跟我的徒弟是一样!”这位道士装束的老先生,是一个“老江湖”,真能说会道,他跟彭二的交 情很厚,彭二大概早就跟他说过刘得飞,尤其是跟刘得飞正在接近的那一两个女人的事情,刚才他又隐隐约约地听他们师徒,说了好些个什么“媳妇”、“女子”,这老先生虽没听清楚,可也早就猜出是怎么一件事了,他就掀动着白髯,大笑说:“你快把女方的生辰,跟你的八字告诉我吧,我好给你们合一合婚。”又说:“小伙子!你不用脸红,这是一件好事,年轻人得趁早娶媳妇,千万别像我,这么大的年纪了,净给人写龙凤吉帖,自己可没有娶过一天媳妇,你的师父也是打了一辈子鳏过儿,陰陽相生,缺陰少陽,都不是正理,我盼你快把媳妇娶了吧,拿着宝剑干吗?这凶东西,最能闯祸生灾,千万放下吧!”刘得飞却一心惦记着师父,并急盼着师父给他买来食物,好治饿,不想等了半天,外面都黄昏了,这命馆里,赛洞宾也点上了一盏香油灯,灯光非常昏黯,又烧草煮饭,饭味极香,馋得刘得飞的口水增多,肚子是更不住的“咕碌碌”地直响,又待了一些时忽见外面走进来一个人,正是彭二,刘得飞就问说:“师父!怎么样了,为什么去了这大半天?”彭二却摆了摆手,说:“说话小一点声!我看外面有几个人,大概不是御史衙门的官人,就还是韩金刚的手下,他们大概知道你在这儿了,只是还不敢贸然下手!”刘得飞就说:“哪里,师父!咱们两人一同出去吧!该怎样怎样,别连累了人家这里算命的老头儿!”彭二摆手说:“你先不要慌张!先吃!”遂由怀里掏出来几块大饼,另外还有两条薰鱼,彭二自己就先吃,那赛洞宾也把黄米饭烧好了,还给刘得飞盛了一碗,但是刘得飞这时反倒都吃不下,咽不下了,心中又气忿,又紧张,听他的师父又说:“老常九已经因伤而死了。我刚才帮助陈麻子给他买了一口棺材,拉出城外义地里埋了,因为他的女儿没在跟前,你是他的女婿,可还没有成亲,谁能老看守着他的尸首?只好先埋了就算了,以后你们再给他开吊设祭吧!” [book_title]第三回 探酒楼师徒逞豪雄 失芳踪深夜滋悲痛 刘得飞不禁鼻子发酸,热泪早就流下来了。彭二又望空抡拳,说:“好一个作恶多端的韩金刚!”赛洞宾老先生在旁边也端着一碗黄米饭,听得都发怔了。彭二又说:“得飞!你吃点东西就快些走!那小芳不是住在罗天寺吗?你就赶快去找她,在那庙里可也不应多待,赶快再走,张家口你不是去过吗,可以到卢天侠那里暂时些日,这里的事情你全都不要管!”刘得飞还在犹疑着,却见赛洞宾也直催他,说:“你快点走吧!你师父既叫你快走,你就快走吧!先去告诉你那媳妇,就说你的丈人死了,可是也已经埋了,叫你媳妇别难过,好好跟你过日子去吧!”刘得飞站起身来,凄然地说:“师父!我走了!可是咱们几时才能再见面?”彭二却微微地笑着,说:“你找我很难,我想找你可容易,你不用再在这儿麻烦,快些走!等到你娶了媳妇成了家,就是住在海角天涯,不定那一天,我也就找你们去啦!”刘得飞又问:“悦远镖店现在怎么样了?我今天从那里出来就没再回去,也不大对!”彭二说:“唐金虎你倒放心,他虽然躲了,可是他没闲着,一方托朋友,求人情,花钱打点,还给他自己洗刷得干干净净,说他跟你本无交 情,不过因为看你飘流着可怜,才把你收容在他的镖店,给你一碗饭,也没想到你屡次给他惹事,闯祸,所以从此以后,他是绝不用你啦,并且若见着了你,还要把你揪住,大概今天晚上他就在一壶春酒楼请客,听说有很多的人,有卢天雄,有御史衙门的,有别的镖店里的,总之,他们都说得开,卢天雄的侄女用镖打死打伤的那些人,也就都推在你一人的身上了,现在这时候,一壶春酒楼一定很热闹,唐金虎还不得给韩金刚当众叩头认罪吗?只怕韩金刚未必去,卢天雄也得替他的侄女求人家宽容,同时一定又得想法儿捉你,找那小芳,他们是不知道我在这儿了,知道有我,也一定不饶!” 刘得飞忍不住突然又抄起他的宝剑,不料当时就被他的师父夺了过去,说:“我绝不叫你去胡 来,因为你还得顾你的前程,我只有你这一个徒弟!”刘得飞急得跺脚说:“师父!你老人家净叫我顾前程,但这口气可怎么忍?”彭二忿然说:“气我去替你出,我连这点事都不能办么?你这是小瞧了我,现在你就趁早儿空手去走,遇见有人揪你打你,只许你躲避,却不准你还手,你若不听,我拿着这口宝剑或是杀了你,或是我自刎!”刘得飞流泪说:“师父!你老人家真叫我难死啦!”彭二一边嚼着大饼一边说:“我要叫我的徒弟将来作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前程广大,流芳百世,那才是我彭二的好徒弟,你难?我可也不容易!”赛洞宾在旁直推刘得飞,说:“你就快走吧!过两天你再来,你师父在这里住了这些日子,我看他的脾气比早先更怪,简直跟疯子一样,若不因为是老朋友,我早也跟他打架了,你别理他!他是又犯了糊涂,明天就许好了!”刘得飞只好走出了这家命馆,只见天渐黑,因为天气热,外面倒还有不少乘凉的人,他往北走了几步,回头看了看,倒也看不出来有没有人在背后跟着他,他不觉着又走到了一条繁华的市街,这里的人很多,灯也密密的,这边叫卖着“酸梅汤”,那边摆设着许多水果,还有年轻的妇女出来逛街,更有狂欢的人在酒楼上聚宴。他恨不得到“一壶春”去找韩金刚拚,即使韩金刚没去,自己也应当在众人的眼前露一露头,那才算得英雄好汉。又想得快些去告诉小芳:“你爸爸已经死了,你别再生气!”更想那御史家里是应当去一趟,并不是去求她的人情,却是小芳既托付了我,难道进城一次,连这么一点事也没给她办?所以,刘得飞就照着小芳告诉他的那地址,急忙地走了去。 走了半天,方才找到,只见这是一家很显赫的大宅门,门前挂着大灯笼,还停着几辆大鞍子的,油得发亮的骡子车,刘得飞就走到一辆车前,问说:“这里就是外城御史的宅子吗?”他问的这人是个赶车的,不想这人当时没有答话,却借着那边门灯射来的灯光,不住仔细的看他的脸,把他看的心里倒很发毛,又生气,半天,这赶车的才说:“你不是那天在罗天寺的门口儿,你骑着马去了……”刘得飞点头说:“对了!我来是有一件事,因为那小芳,你知道吗?”这赶车的惊讶着说:“小芳不是韩家的五太太吗?前天夜里丢的,我们这宅里的三太太因为跟她是干姐妹她正不放心呢,现在刚从祁侍郎的宅里回来,也没有打听出来她的干妹妹一点下落,正着急啦!”刘得飞就说:“小芳现在住在罗天寺,叫她的干姐妹明天千万去。”赶车的说:“你是干吗的呀?是她托付你的吗?”刘得飞却回身就走,赶车的还在后面叫他,他却连头也不回。他现在已经把小芳所托的事情办了,走过了一条胡 同,无目的地又慢慢的走,心想:明天御史的姨太太一定要去看小芳,我既娶了小芳,跟她也算是干亲了,她必定叫她的老爷保护着我,这才真是羞耻!不如我今天夜间就出城回罗天寺,把话告诉了小芳,可是我当时就走,娶她,那是以后的事,现在我还得去找韩金刚,杀了他,我偿命,闯了祸,我自己当,用不着媳妇的干姐妹,也不必把事情交 给师父去办!当下他决定了去往一壶春酒楼,忿忿的往前走去,将走到前门大街,忽听有人叫着“刘……”他赶紧一回头,借着旁边铺户里的灯光,看出是陈麻子,他赶紧走过去,陈麻子却一拉他,靠着墙根,悄声对他说:“老常九死了,你知道不知道?”刘得飞点头说:“我听我师父说了!”陈麻子惊讶的说:“原来那个穷汉真是玉面哪叱彭二呀!他怎么变成那么老啦,我简直都有点不认识他啦!今天自从你走后我算是倒了霉啦!老常九,就直翻白眼儿,后来幸亏彭二去啦,要不然我一个人还真没法儿啦。常九临死的时候还直叫他的女儿给他报仇,伸直了两条腿,眼睛可还没闭,我倒成了他的送终的孝子啦,多亏彭二给出主意,还有庙里的江 四帮忙,买了棺材找了地,就把你的老丈人给埋啦。我可又没地方去住,住他那间房子我又怕闹鬼,我正在这儿找店呢,你给我的那钱,除了埋了你的老丈人,还剩下点,我想拿着先用一用吧!明天或后天我就得回家啦!北京城我不能混啦!”刘得飞却一声也不语,他此时怒气更是将胸塞满,他仰面看着天,天上乌云密布,星光模糊,地下车来人往,前门大街仿佛比白天还热闹。他发着呆,向陈麻子说:“好好!那钱你拿去用吧!后会有期!我还去有事!”他抛开了陈麻子,又往南走,走几步就是悦远镖店,大门关了半扇,里面的柜房还有灯光,大概秃尾巴鹰那些人都又回来了,这镖店当然不致有什么事了,因为,唐金虎能给人磕头,可是千万不要去替我给人磕头,我是还要去找韩金刚,于是就连镖店也不进去,紧握双拳,又往南走,走了约有一箭远,到了一壶春酒楼的门前,他突又将脚步止住了。这时他又怕起来他的师父,因为他师父是不叫他来的,他也忘了,他是怎么就走到这里来的,这酒楼,前天也就在这门前遇见了卷毛狮子周大财,周大财骗他到了韩金刚的家,几乎上当送命,又想起韩金刚的口蜜腹剑,和他鞭打小芳又打死了常九的种种无法无天的手段。他实在是北京城第一个恶霸,跟我刘得飞的仇恨还是小事,我不能再叫他在这里高兴的欢乐,不能再叫他在北京城欺人作恶,于是,他收束不住他自己的脚步,当时就又气昂昂的走进了酒楼。 一壶春酒楼里,晚上更加倍的热闹,楼下的大酒缸旁,全都坐满了人,横着的板凳,竖着的凳子,三个一群,五个一伙,有的高谈阔论,有的捋袖豁拳,有的脱光了膀子,还往嘴里灌酒,大声嚷嚷,胡说八道,有的还拉着女人,女人多半是妓女。灯光之下,奇形怪状,灯又不大亮,气味很是难闻,热哄哄,乱腾腾,简直再也找不着一点空隙坐下,刘得飞这时的心里倒不禁非常迟疑,心说:唐金虎给韩金刚赔罪,一定是在楼上。我现在是不是应当就上楼呢?若是上楼,他们若已经来了,当时我可就得跟他们拚命;我若是不上楼,那么现在我来这里,又为的什么?他心里寻思,两眼就不住的东瞧西望,觉着倒没有什么人来注意他,他想:也许是因为我没拿着宝剑,究竟在镖行中,在街面上,认识我的人还少,所以没人注意我?可是他却很注意这些人,看出眼前这些酒客,差不多没有干别的,都像是保镖的,并且有的在腰带插着装在皮囊里的匕首,有的干脆就把雪亮的刀放在酒杯旁边,还有在凳子旁竖着什么护刀钩,梢子棍,等等的家伙,并听有人说:“怎么一个也不来了啊?难道真是给那姓刘的小子给吓回去了吗?”又有一个人说:“卢天雄已经来了,我想再待会一定就全都来到,究竟刘得飞那小子有什么可怕!今天虽听说他回到悦远镖店去了,可是后来忽又悄悄地溜走了,扔下了一个空镖店,他也不管啦,可见他也是胆小,怕人找他去,这叫作:蓬椒杆儿打狼,两头害怕。”这人对面的那个喝了口酒又说:“我看闹来闹去,是咱镖行的人脸上无光,昨天在芦沟桥受伤的,死了的,都是咱镖行的人,可是用镖打人的,也不是外人,是咱镖行人家的丫头,今天在这给人赔罪的还是咱镖行的,只有刘得飞他虽也吃镖行饭,可是他没拜访过谁,咱不认识,韩金刚也是虽跟咱们镖行有交 情,可是他不吃咱镖行的饭,应当叫他们两个人去斗,咱们别管!” 刚才说话的人又说:“细说,刘得飞也是咱们的同行呀!咱怎能不认识他呀!他的武艺是彭二教出来的,彭二不是保镖的吗?他上悦远镖店是唐金虎请的他,虽然只保镖上过一趟张家口,可也不能说他不是一个保镖的呀!”那人又拍案子,说:“坏就坏在彭二的身上了,他竟收了这么一个徒弟!唐金虎现在栽跟斗也不屈。他不该请上一个无名小辈,也不拜客,就硬走镖,仗着武艺好,就欺负同行,卢家的丫头也没脸,弄的这是什么事呀?天下只有男追女,哪有女追男,再说刘得飞那小子不但是个好色之徒,还没有良心,他并不要卢宝娥,却硬抢走人家姨太太,这真丢脸!咱镖行虽绝不认识他!”刘得飞一听,这是别人对他的批评,他虽然生气,可又想:也难怪人家,我对小芳的光明磊落,小芳的情景可怜,谁能够像我师父知道得那么透彻?谁能像他老人家,不但不疑,不怪,还说是应当。我今天,别的不说,非得叫大家全都知道了我才行,打架拚命在其次,讲理,说明了事情是最要紧。当下他忿忿地,却又强按着气,又不敢多抬头去看人。就在楼梯旁,一个不为人注意的地方,他将身一靠,连坐的地方都没有,灯光也照不着他,可是,虽然人这么多,堂倌却看得很清楚,当时就过来问他要什么酒,还要给他搬凳儿来,他却摆手说:“等一会,等一会!”又听旁边都谈着金三爷长,金三爷短,刘得飞知道“金三爷”就是韩金刚的尊称,看这些人有的是给韩金刚助威来的,有的却是为看热闹来的,不过都骂“刘得飞”,像刚才那两人敢谈论卢宝娥的,还真没再看见,就好像大家都不敢,或是不好意思提卢宝娥,不知是为什么,只是都恨刘得飞,这几天,闹韩宅,抢小芳,芦沟桥死伤多人,所有的事情都推在他一人身上了,他成了大家的仇敌,假定这时他被发现在这里了,真许大家一齐上手,来抱以老拳,或是把这些匕首,钢刀,护手钩,梢子棍,都向他的身上来“光顾”,他此时真仿佛是四面楚歌,可是他毫无畏惧,只躲避着别人的目光,他却时时向着那楼梯去看。 有妓女的座位旁,唱起来“四季相思”,真难听,这些镖头喝酒还要女人陪着,可见都不是好镖头,这都是受过韩金刚的“恩惠”者,其实他们的本事一定都不强,比追魂槍吴宝、双锏灵官、赛黄忠那几个,一定更差得多。这一定都是无名镖行里的一些无名小辈,他们给韩金刚来助威,又能够到哪里去?他蓦然一回头,见后面有一个门,大概是通着后院,也许是通着厨房,那里的灯光也很低暗,好像是有一个女的,见他这么一回头,当时又退回去了,他想着也许是这里掌柜的家眷,他既没看清那女子的模样,也没有怎么注意,他又看那唱“四季相思”的妓女,唱得还是很难听,但是那字句仿佛有点摇撼着他的心,令他想起什么来了,他开始知道了男女之间似乎是一种“情”,那就是小芳对他的那种情。外面陆续的来了人,个个全是衣服阔绰,挺胸腆肚,气派十足,这些人不是镖店的大掌柜,就是跟韩金刚差不多的,有身份,有财势的人,刘得飞只认得其中的一个是利合镖店的铁天王薛五,唐金虎也来了,虽然换的也是很新的衣裳,像给谁来拜年似的,可是他的样子极为狼狈。这时妓女不再唱曲了,一些喝酒的人,差不多都站起来,争着挤着的去看,这么一来,可把刘得飞的视线挡住了,他企着脚,伸着脖子,也看不见什么,忽听大家都紧张地,彼此俏悄地说:“来了!来了!”大概就是韩金刚来了,可是刘得飞却看不见,他只听得楼梯不断的“咚咚”乱响,都往楼上去了。这里许多的人都争着往楼梯上去挤,都是要看看唐金虎今天怎样给韩金刚磕头赔罪。刘得飞的胸中怒气越发忍不住,他也要往楼上去看看,因为他想,唐金虎丢人,也就是我丢人。他恨不得拆了这个楼梯,但在这时候,忽然就觉着身后有人直揪他,他吃了一惊,急忙回首,借着微弱的灯光一看,却是一个小伙计,系着油裙,年纪也就有十二三岁,刘得飞就问说:“你揪我干什么?”心说:我又不认识你?然而这个小伙计却不住的还直揪他,并且还很有点力气,脸上也表现出来是有事,非得叫刘得飞跟着走,刘得飞就心说:这可真怪! 刘得飞遂就转身跟着他走开,这时因为人挤着人,想要往外走是绝不可能了,小伙计拉着他不放手,就出了后面的门,原来这里是一个小院,厨房也不在这儿,倒有三间矮屋,屋里有小孩在“哇哇”地哭,刘得飞就惊诧的问说:“你叫我来这儿干吗呀?”这小伙计说:“不是我让来的,是别人叫我去揪你,来这儿躲躲。”刘得飞赶紧问:“谁叫你去揪我?”小伙计却不答话,又往前边去了。刘得飞真不由得发怔,心说:这小伙计大概是一个小跑堂的,或者是这个酒楼的厨房里学徒的,可是怎么会有人叫我躲一躲,还倒算好意,可是他们怎会认得我呀?越想越觉得奇隆,又见这小院,黑忽忽的,一个人也没有,屋里当然是女眷跟小孩,也没有一个出来的。他可仰面就看见这座高高的酒楼,酒楼上有后窗,可是开得很小,而且很高,一共是四个,就从这四个后窗,把楼里的喧哗之声 ,隐隐地散出来,也听不清那是谁在说话,是说的什么,但刘得飞气往上涌,心说:我非要看看不可,他于是就“飕”的一声窜上了房,由房上又一窜,就上了一个后窗,这后窗本来不大,钻进去倒是可以,然而在这儿趴着却真难受,可是窗洞开着,毫无遮挡,能够把酒楼的情形看得逼真,只见临街的楼窗也都大开,那窗户可都比这后窗大,楼里现在也不分什么雅座不雅座了,摆着两大桌酒席,还都没有动筷子,灯光照耀,如同白昼一般,人很多,然而下面的那些人可只能在楼梯口儿,伸着脖子来看,却没有一个敢上来的,当中坐的是韩金刚,他那样子简直象个皇上,又像“阎罗天于”,旁边有两个小厮给他搧扇子,他面带煞气,两眼凶恶可怕,只听他说:“我没遇见过这样的事,我自从在皇上跟前当了差,更不爱生闲气,可是刘得飞欺我太甚。他又是唐金虎给架起来的。”旁边是那薛五说:“算了!算了!大人不见小人过,三爷你老人家宰相的肚里能撑船,金虎他绝不是敢跟你老人家过不去,我知道,他跟刘得飞小子本来也素无交 情!”唐金虎站在韩金刚的眼前,连头也不敢抬,只嚅嚅地说:“对啦,我也不是跟他有交 情,我是因为早先认识彭二,他是彭二的徒弟。”韩金刚说:“我知道啊!我的头一个仇人还是彭二,他早就跟我作对,我只想我是有官职的人,犯不上理他……”薛五又说:“听说彭二去年跑到外省,害了一场大病,浑身是毒疮,死在店里了,连棺材都没有。”韩金刚却说:“我从来不与小人一般见识,可是想不到刘得飞前夜竟到我的家里杀人,还抢去了我的小女人,跟一个丫鬟,昨天更在芦沟桥……”这时卢天雄在旁边了,却不禁满面通红,连连给韩金刚拱手,说:“我今天先当着诸位,给韩三哥赔罪,那个卢宝娥确实是我的侄女,我的哥哥家教不严,不知怎么,叫她一个人竟自张家口来到北京,她好玩,时常骑着个驴出城去玩,我拦也拦她不住,她跟刘得飞也不认识,前天的事情大概是凑巧,她走在芦沟桥,只看见一群人在桥上打架,她也没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就拿她的飞镖上前去帮忙,不想救的倒是刘得飞,伤的倒全是我的老朋友!我已经把她着实的管教了一番,将来我还要带着她,一位一位的去给伯伯叔叔们磕头赔罪!”韩金刚却摆手,说:“既是你的侄女,我还有什么话说?我还跟她一般见识吗!不过我将来倒要见见她,看她个女孩子家,镖到底打的怎么?”卢天雄说:“过两天我必定要带着她到您的府上去赔罪!”韩金刚微微点了点头。这时唐金虎又连连直打躬说:“我也在这儿给三老爷赔罪了!求三老爷玉手高抬,我再也不敢用刘得飞了!”韩金刚却沉着脸说:“你光不用他,也是不行,你还得给我去找他!”唐金虎哭丧着脸说:“三老爷!我找不着他呀!他大概又回他家里去啦!”韩金刚说:“今天早晨,御史衙门的众差官到西山门头沟去拿他,可是听说他并没回家。”唐金虎说:“我也不知道他上哪儿去啦!”韩金刚嘿嘿地冷笑,说:“你不知道?你怎能够不知道呀?今天明明有人看见他回你的镖店里去了,后来可又不知上哪儿去啦,他现在决没离开北京,他有几个去处,你一定全都晓得,你就快说出来吧!”唐金虎都要哭了,说:“三老爷!我真是不知道呀!我跟他本来没交 情,他除了那烧饼铺和常九那儿,还有什么别处可去?”韩金刚恨恨的说:“烧饼铺已被我砸了,常九老头子也被我打得半死,但是还出不了我的气,我生平也没受过这样的气!”唐金虎又说:“我实在不知道刘得飞在哪儿了,今天他回到镖店的事,我是后来知道的,因为我连老婆孩子都早就躲出去了,我怕三老爷你带着人去砸呀!”韩金刚傲然地说:“我是堂堂的御前侍卫,岂肯去砸你那么一个破镖店!”唐金虎说:“我是不知道三老爷这样的宽宏大量!”韩金刚说:“今天当着这许多朋友,我也不愿十分的逼你,可是你既是刘得飞的掌柜的,没有你,他早就饿死了,也出不了名。这样吧!你再帮一个忙。”唐金虎说:“三老爷你叫我变鸡变猫,我也干,别说帮忙,你老人家叫我帮忙,是瞧得起我……”韩金刚大声说:“好!”他遂就站起身来,拱手说:“诸位朋友!今天的事都已说开了,可是我捉不到刘得飞我不甘心,我寻不回来我那五小妾我不能出气,这个脸我要不挣回来,我难再见人,因此,我要请唐金虎受点委屈,我要把他捆绑起来,高高地吊在他的悦远镖店门上……”这话一说出来,唐金虎简直吓得要趴下,旁边的人像卢天雄也觉着不好意思,铁天王薛五却说:“这没有什么,叫老唐受点屈也不要紧,捆他由我捆,吊他由我吊,我绝不能叫他难受,可是三老爷打算把他吊多大时候呢?”这时,趴在后窗上的刘得飞简直把肺都要气炸了,觉着韩金刚是太欺负人了:唐金虎也太可怜了……他瞪大了两眼,就要钻窗去跟韩金刚拚,却又见韩金刚微微冷笑,说:“无论如何我要把他吊在他镖店的门前,几时把刘得飞那小子激出来,几时才把他放下,我不是跟姓唐的过不去,我是用看看刘得飞到底出头不出头救他的掌柜子?那小子气傲,我想他不能不出头,他只要出了头,我就先得叫他送出我的五小妾,然后我把他跟我那小妾都在那镖店的门前砍成肉泥!”他这话一说出,刺激得刘得飞义愤难忍,然而刘得飞还没有钻进后窗,却见由那临街的前窗忽然跳进来一个人,手抡寒光宝剑,大喊着说:“韩金刚!你太凶横了,今天我要叫你恶贯满盈,死在眼前!”韩金刚大惊,急忙的站起,这人却手抡宝剑向他就砍,他的旁边幸亏有两个保护着他的,一齐举刀将宝剑拦住,韩金刚看这个人,衣服破旧,满脸胡 须,长得很是削瘦,面目却是很熟,就急问说:“你是谁?”这人却说:“你连我全都不认识,你忘了彭二太爷爷!”韩金刚说:“啊!你是玉面哪叱彭二?你竟还活着……”说到这里,他见他手下的一些人,虽然都举棍抡刀,气势汹汹,在楼下的也都挤上楼来了,都大喊着说:“打他!打他!哪儿来的这小子!”但韩金刚估量着这些人也未必就能抵得过彭二,因为玉面哪叱,在早先就名震镖行,何况他又是刘得飞之师?遂退后两步,用一把大椅子将身挡住,他连连的说:“彭老二,咱们是老朋友啊!很多日没见,见了面,你别这样儿呢?我找的是你的徒弟,没找你,找着刘得飞,我们好说也行!”彭二却抽回来宝剑向他又刺,怒说:“你不用再说这些甜话,肚子里揣着刀,只为你无故打死老常九的事,我就得叫你给他偿命!”剑闪寒光,毒蛇钻心,向着韩金刚刺去,韩金刚举起那把椅子向彭二就砸,楼梯边的人一齐拥上,大喊着,刀槍钩棒,来打彭二,铁天王薛五说:“彭二不对!你得罪了金三爷,你可是找死!”唐金虎趁势躲远了,卢天雄在当中却给劝解说:“不可!有话好商量!”然而此时谁还听得见他说话,早就喊嚷嘈杂,纷纷乱打,椅飞桌翻,没下筷子的菜,连盘子带碗.全都飞了,碎了。此时刘得飞早已钻进了后窗,他师父现在使的就是他的那口宝剑,所以他手无寸铁,这倒不要紧,最难的不敢上前帮助,怕他的师父生气,可是不帮助也不行,彭二现在一人虽能抵得过众手,可是他摸不着韩金刚,他不迅速的得手,不但来帮助韩金刚的是蜂拥而至,并听有人高声喊着:“去找官人!去找御史衙门!”刘得飞手举着一条板凳,正在着急和犹豫,突然身后的后窗,又有一个人跳下来了,用力推了他一把,说:“你在这儿干什么啦?为什么不快去帮助帮助?”他赶紧回头,一看,原来是个女的,是卢宝娥,他也没跟卢宝娥说一句话,当时就向他眼前站着的手抡宝剑,高声喊叫:“你们快努点力,杀了他不要紧,他是彭二,是著名的强盗,地痞,……千万别叫他伤着金三爷!”这是铁天王薛五,这个小子,全不顾他早先也是彭二的朋友了,他正在逞能,不提防刘得飞就把高举着的大板凳往他的头上“吧”的一声砸了个昏,连喊叫也没得喊叫出,一些人更慌了,回身前来救他,刘得飞却一弯腰,就将他的剑夺到了手中,飞舞了起来,东杀西刺,旁边的人怪喊急嚎,有的受伤,有的丧命,有的人挤着人往楼梯下去跑,去滚,乱成一团 ,比刚才更乱了,同时卢宝娥也挥动了刀,这时她叔父卢天雄却藏躲了起来,彭二已用剑将韩金刚砍倒,然后向刘得飞怒喊说:“谁叫你来?你快些走!不听我的话我就杀死你!”刘得飞又急又怕的问说:“那么,师父你呢?”彭二冷笑着说:“你不用管我!”并向卢宝娥说:“卢姑娘!我托付你,你快将得飞救走!你们去找那小芳,一同远走!快!”当时卢宝娥就伸手去拉刘得飞,刘得飞着急得眼泪直流,当时只得跟卢宝娥一同钻出了后窗,翻身扒到房顶上,卢宝娥还揪了他一下,笑着说:“你简直是个傻瓜,刚才我要不叫那小伙计去揪你,你大概还在楼下呢,——得啦!您可站稳了一点,别因为着急发慌,再摔下去!”这时刘得飞却身躯极为灵便,他在楼顶上站了起来,上面是黑天、黯月,脚下却都是不平的瓦,他向前急急的走,是想要看他师父怎样走去,一低头,看见下面就是前门大街,看见人可多极了,有许多只圆形的大灯笼在飘着,人头在滚动着,不知有多少人。 这大概都是外城御史衙门来的官人。刀光闪闪,人声嚷嚷,并有冷箭“嗖嗖”之声 向酒楼上射来,刘得飞急得跺脚说:“我师父可怎么办?”卢宝娥却在他的身旁拉住他,娇媚的声音说:“你先别着急呀!等一会儿,再看!”但就在这时,却见由酒楼的前窗飞跃出来一个人,刘得飞说:“哎呀!……”跳下楼去的当然就是他的师父彭二,街上立时更乱了,人都拥挤在一块了,刘得飞奋不顾身,也要向下去跳,卢宝娥却在后急急的用双手拉住他,急说:“你下去干吗?你师父那么大的本事,他还能够吃亏吗?咱们不用管了,咱们若一管,他一定要生气,他不是叫咱们去找小芳吗?咱们就快走吧……”然而刘得飞就像是一匹牛似的身子努力地向前去拽,两脚登空,连楼檐的瓦也带下了很多,卢宝娥依然还揪着他,二人手中还拿着刀剑,就像是平空飞落下一对鹰鹞,落到了大街上,当时四下的人都惊慌闪避,只听彭二昂然的大声喊说:“杀死韩金刚,杀死别的人,都是我彭二一个干的,与别的人全无干……”一眼看见了刘得飞,他就怒斥着说:“你快走!”刘得飞还要奋身前去救他的师父,但卢宝娥却用力揪他,并且来了一个男子也用力揪他,那边的一些御史衙门的官人倒都没理他,却全把彭二团 团 的围住了,全在说:“把他绑起来!绑起来!……”又有彭二的笑声说:“好!好!我去打官司,杀人者偿命,欠债者还钱,我彭二跟诸位走!”刘得飞隐隐听了,不禁心如刀绞,但禁不住卢宝娥和那个男子全用很大的力,把他揪住拖拽,就给劝到一条僻静的小巷里,刘得飞定了定神,拿手背擦擦眼泪,才借着黯淡的月光,隐隐看出帮助卢宝娥来拉他劝他的人,这正是卢天雄。大街上嘈杂之声 ,这时己渐渐稀少了,卢天雄说:“他们一定拉着彭二爷上御史衙门打官司去了,这不要紧,谁不钦佩彭二爷是好朋友,他到了衙门绝不能吃一点亏,官司也不要紧,不能判死罪,也不能给韩金刚抵命,衙门的人我又都认识,慢慢我给他去托点人情,不到两个月,他就一准出来。”刘得飞依然是哭。卢天雄又说:“老贤侄你也不用哭了,男子汉大丈夫,不应当净流泪,你看你的师父有多么硬,那才是好汉。” 刘得飞急得跺脚忿忿地说:“我是好汉,我就得去救我的师父!”说着,他手挺宝剑就要去追,卢天雄跟他的侄女宝娥又一齐用力将他拉住,卢宝娥说:“有话不会慢慢说吗?救你师父明天再去救也不晚!”卢天雄也说“你师父是上衙门去了,衙门是有王法的地方,难道你连王法都不怕了吗?”卢宝峨又宛转的哀求着似的,对刘得飞说:“你师父不是叫咱们先走吗?”卢天雄也说:“对啦!先回到我的镖店里去歇歇吧!总有办法,我担保你。”刘得飞发了半天怔,然后长叹口气,说:“我师父是叫我去找小芳,现在我就去找她,跟她还有话说,说完了,我还进城来,打官司我去打,叫他们得把我师父放了,不放不行!”卢天雄笑着说:“你这都像小孩说的话!”卢宝娥向她的叔摆着手说:“叔父不用管他啦!他的这脾气,反正咱拗他不过,你回去吧!我跟他出城一块儿去找小芳,那是他的心上人,那小娘们把他迷住啦,我也得去跟那小娘们去说一说。”于是他们就都把刘得飞放了手,刘得飞当时提剑就走,连头也不回,卢天雄也没办法,只得回自己的镖店,卢宝娥却在后紧紧地跟着他。 刘得飞并不回头,他只是穿街越巷,直奔到西便门与广安门之间的城桥,这就是北京的外城,西边的界限,他将宝剑挂在背后,那腰系着的绣带上,他就像猿猴一般,敏捷的直向城墙之上爬去,这就是玉面哪叱彭二特别传授出来的绝技,顷刻之间,他就爬上了城,城上有很宽的道路,名叫“马道”,过了马道,就是临着城外的垛口,向下一看黯月模栩,一片原野,真似一片深深的大海,这时忽又有人自背后一揪他,娇声地说:“你可小心着一点!”原来卢宝娥也上城来了,刘得飞不由得暗暗敬佩,心说:这女子的武艺可真不在我之下,并且她还会打镖呢?回了回头,卢宝娥的脸色黑不黑也看不出来,只见她的影子十分的俏媚,跟她又这么近,高城深夜,四下里又没有人,实在叫刘得飞的脸上有些发烧,然而,他顾不得想这些,他的心里有万分着急的事情,他就说:“你跟着我干吗?你屡次帮我的忙,我永远不能忘,可是你别再跟着我,因为你是女的,咱们在一块不方便。” 卢宝娥笑声问说:“那么你跟小芳在一块,就方便吗?”刘得飞正色地说:“小芳,她是我家里的人啦!”卢宝娥急问说:“她算你家里的什么人?你说得这么近?”刘得飞说:“实在,今天早晨我还觉着我不该娶她,但下午听我师父说,我实在应该娶她,现在我去找她,好叫她放心。”卢宝娥更急了,厉声问说:“叫她放心什么?”刘得飞说:“叫她放心我娶了她啦,本来昨天晚上,我已经算是娶过她了,可是以后还得再娶一回,得叫她坐轿子,那才算是明媒正娶。”卢宝娥问:“媒人是谁。”刘得飞说:“媒人就是我的师父。”卢宝娥又问:“有什么订礼?”刘得飞说:“我没给她,她可给了我绣的一条带子……”拍拍腰说:“这就算订礼,还有被你拿去的那小如意。”卢宝娥说:“哼!没听说还有女的给男的下订礼的,你好汉刘得飞的脸可真算不薄……真气死我了!”刘得飞说“我也对不起你,可是没有法子,现在我得先去告诉小芳,明天我还得来救我师父,或替我师父去打官司,咱们后会有期吧!”说毕一越身就跳下了城墙,这城墙比那一壶春酒楼的楼高得不止有十几倍,他跳下来却依然身体丝毫无伤,他想着卢宝娥是绝没有这本事的,所以他放了心,急急地走去,夜间的野风吹来十分凉爽,这郊外却连犬吠的声音也听不到,他一边走,心里为师父的事依然很是焦急、悲痛,不过又想师父到御史衙门里,也许受不了什么苦,叫小芳托一托她的干姊妹,再转托那外城御史大人,大概就不致判师父的死罪,这办法虽是不光明的,叫师父晓得了,他一定要大怒,可是为救他的命,也就没法子。因此,脚下更加快,走了约近二十里地,方才到了长河河边的罗天寺。 这时大概已将三更,在这里是听不见更鼓的,可是庙里的木鱼声还“梆梆梆”,不住地响,必是和尚在半夜还要念一场经,这也是日常的功课。庙外月色愈黯,河水和池水全在暗暗地动荡着,也无水声,杨柳垂着的长丝却被风吹得直动。刘得飞跳进了庙墙,他赶紧先将宝剑放在一个墙角,心里倒为难了,小芳一定睡下了,她虽已是我的媳妇。可是我也不好意思去叫她呀?那小丫环一定更早睡了,真不好,夜晚进庙,寻找媳妇,岂不太不光明?先去问问和尚吧!于是他顺着木鱼声,直走到大殿,就见这里点着昏暗的佛灯,有四五名和尚正在低声地诵经,他把脚步放重,走进殿去,就把和尚们都吓了一跳,有个和尚到佛灯前点了一根火纸拈儿,微微的火照明着,过来细看刘得飞的脸,说:“你不是今天一早跟韩五太太来的吗?”刘得飞听和尚叫小芳仍为“韩五太太”,他又不大高兴,可是又想:本来这里的和尚只认得小芳是韩金刚的妾,哪里晓与我的事?遂就点点头,问说:“她们在那边禅堂住着,大概都已睡了吧?烦你去给我点个灯笼,我去叫她,因为有事……”他的话还没有说完,这和尚就惊讶的,又很神秘的,拉他一下,叫他跟出了这座大殿,再谈话,省得扰了别的和尚作功课。刘得飞觉出这事情有点可疑了,因为这和尚的态度很慌张,出了殿,就急急地问他说:“你怎么还不知道吗?白天你上哪儿去啦?”刘得飞发着怔说:“白天我进城去啦,怎么?莫非有什么事?”这和尚却着急地说:“韩五太太,不知上哪儿去啦,找不着她啦!”这好像在刘得飞的头上劈了一剑,他觉着有些发晕,急问说:“是怎么一回事?你快告诉我!”和尚说:“这是后来听那小丫鬟说的,她在禅堂里哭了整整的一天,到傍晚时就自己开了便门走出了庙,到现在不知踪影!”刘得飞惊问着说:“到底上哪儿去啦?”和尚回答着说:“不知道么!我们在庙的四周围,找了半天,可也没有找着一点影儿,她莫非是回往城里去了吗?”刘得飞摇头说:“天晚,城门早就关了,这庙离着城又这么远,她怎能够一个人走回去?”和尚也没有话说。刘得飞又急急地说:“劳你驾!你快去给我找一只灯笼点上,我去找她,我想她绝不能够走远。”和尚皱着眉说:“我们现在也没有功夫呀!今天晚上我们有功课,还没作完呢!”刘得飞急急地说:“你告诉我地方,我自己去取灯笼,自己去点蜡。”和尚说:“我给你去点一只灯笼去吧!这深更半夜,附近又只是河,只是水,没有人家,能够上哪儿找她去呀?恐怕灯笼是白点,你还是找她不着。” 虽是这样说着,这和尚可领着刘得飞到了一间僧房里,给他找了一只白纸糊成的灯笼,里面有半截蜡,点上了,刘得飞拿着,手不住地发抖,因为他感觉着这件事不妙,多半又是叫韩金刚手下的人抢去了,可是,和尚明明说的是“她在禅堂里哭了整整一天,到傍晚时就自己开了便门走出了庙。”可又不像是叫人抢去了,难道……刘得飞现在简直的不敢细想,他手提着灯笼,急急的先去到今日白天,小芳来到庙里时,所住的那间禅堂,他希望小芳没有走,或是自己回来了,灯光一摇一摇的,他走进这间屋,却见一张木榻上,堆着一份被窝,里边直摇动,他蓦地上前把那被窝一掀,看见原来是那小丫鬟,连鞋也没脱,在被窝里蜷着,她一见了刘得飞就大哭,说:“我害怕!我也睡不着……你上哪儿去啦?五太太也没有啦!”刘得飞大声问说:“临走的时候她没告诉你什么话吗?小丫鬟哭着又说:“我哪儿知道她是什么时候走的呀?吃晚饭的时候,我们在一块儿啦,她就只是哭,一点什么东西也没吃,我劝她,她也不听,后来她自己出屋,就不回来啦,我等了半天,不见她回屋,我才害怕,我才去叫和尚,叫他跟我去找,黑忽忽的可是哪儿找得着呀,我们也不敢到河边儿去,怕掉在水里!”刘得飞的双眼也不禁潮湿,凄然地问说:“今天,我走后,她没再提说我吗?”小丫鬟哽咽着说:“她,她猜着你今晚一定不回来了……她嘱咐我,说明天你要是回来,叫你把我带到城里去,把我交 给胡 三太太,或是祁二太太……她又哭着说,你现在系着她的那条带子,叫我嘱咐你:可千万系好了,别丢了,永远系着,一辈子也系着!系着了那带子就算是记住了她……”刘得飞一手摸着腰间的绣带,几乎要痛哭失声,谁能够听不明白,他就是心眼发痴,可现在已经有点明白了,他急忙的说:“咱们快出去,再找一找她!”小丫鬟急忙的下了木榻,就跟着他走出了屋,并说:“大庙门锁上了,那小旁门刚才我看见是开着啦,咱们还是走那个门吧!”于是她带着刘得飞,借着灯笼的光照着,找到了那个小旁门,可是一看,这个门也锁上了,小丫鬟要找和尚去要钥匙,刘得飞却摆手说:“不必了,你就在这里等着我好不好?”小丫鬟却又哭了,说:“我害怕!”刘得飞只得用牙咬住了灯笼,把小丫鬟用胳臂一挟,就轻轻地上了墙头,然后轻轻的跳下去,再把小丫鬟放下,他手提着灯笼向各处去照,只见柳丝拂着黑影,塘水撩动着愁波,风还不小,几次都要将灯笼吹灭,小丫鬟紧紧拉着他的衣襟,悲惨地叫着:“五太太!五太太!五太太……”刘得飞也大声喊着:“小芳!小芳!小芳……’一声比一声喊叫得急,喊得他的嗓子都发哑了。 此时月愈晦,风愈凉,柳丝摇摆得也更乱,他并且将脚踏入水里,水深没胫,旁边还有很多的芦苇,他手里的灯笼也灭了,更什么也照不着了,四下里更觉昏黑,岸上的小丫鬟又直叫着:“得飞!得飞……你在水里干什么啦?我们五太太还能在水里吗?她不能够投河呀……”刘得飞的两脚都陷在深泥之中,芦苇的根儿还直扎脚,一听了这话,却不由得泪汪然地流下来了。 在刘得飞的心里想:小芳必定是已经投了这水塘,然而现在连尸首也找不着,也许是因为天黑看不见,不能找到。他的心,悲痛极了,气似乎都喘不出。小丫鬟在那里着急的叫他,他只得又一步一步走到岸上,小丫鬟是害怕,说:“我们回去吧!”刘得飞却依然是不甘心,然而夜色沉沉,星微月隐,小芳到底是死是生呢?他擦了擦眼泪,将腰间系着的板儿带子松了一松,长吁了一口气,又想起这条带子是小芳亲手做的,她待我可有多么好呀?难道,就因为我没答应娶她,现在我可也答应了,她就心窄而自尽了?因此,又瞪着大眼看那黑沉沉的塘水,又连声叫着“小芳”,小芳可仍然是踪迹杳然。韩金刚虽然大概是死掉了,可是师父彭二已坐了牢,小芳又这么不明生死,他的心里真难过,并且十分急躁,恨不得拿来宝剑划破这天空,叫天当时就亮,好看看水中到底有没有小芳的尸体,他并且想:假如是没有,他就往天涯海角去寻;不幸若是有了,他真不敢想像小芳的尸体是多么凄凉,那时他的心是如何的悲痛,然而他已决定,必要横剑刎颈,以报小芳,跟她在来世里作夫妻去。 小丫鬟真是胆小害怕,紧紧地拉住他的胳臂,求他回庙里去。他却摇头,索性坐在地下了,小丫鬟也就坐在他的旁边,待了一会,就直打盹儿,刘得飞是越想越心烦,不禁地一声一声长叹,可是忽听得背后似乎有人笑了一声。 [book_title]第四回 干姊妹古刹训痴人 情姑娘钢刀敲宝剑 刘得飞听了这一笑声,当时非常惊讶,急忙站起身,小丫鬟可也差点没有躺在地下,刘得飞问说:“是谁?是小芳吗?是你在笑了吗?”可是看了看,身前身后全都没有人.并且笑声也没有了,回忆着刚才那一声笑,还似是女人的笑声,他就纳闷的想:小芳不能够跟我开玩笑呀?而且也不能跟着就看不见呀?这莫非是她的鬼魂? 这样一想,不由得毛发悚然,又连声叫着:“小芳!小芳!我娶你了……”可是依然没有人回答,小丫鬟此时也站起来了,说:“咳!我才倒了媚啦!五太太是没有影儿啦,你又快成了疯子啦,你是跟谁说话啦?哎哟你简直是见了鬼啦!这可怎么办呀?明儿我可上哪儿去呀……”小丫鬟也哭了。 幸而,天色渐渐地发白,四周围看得有些清楚了,柳丝一条条的都显在眼前,庙西边的泥洼,就是刘得飞夜间步入的那座池塘,水汪洋的,倒是没看见躺着什么死人,更寻不出一点小芳自杀的痕迹。然而,这座池塘可就接着那横在庙前的长河.河里的水,流得虽然不甚急,可是相当深,他就又到河边去查看,随看随走,往东走出了很远.太陽已升起来了,却仍然不见小芳的踪影,他就站在河边,不住的发呆。 呆了半天,他仍然回身往罗天寺走去,又在那池塘旁边细细的寻找,虽然找不着小芳,他可还是不死心,这时那小丫鬟坐在庙门前石阶上,发着愁,两只手托着脸,又不住的打盹,东边可就有骡子车来了,来的一共是三辆,两辆在前,一辆在后,那后边的一辆很有点奇怪,还没到庙前,就停住不走了。前边的两辆车却一直赶到了庙门,才停住,由车上先下来的是两个仆妇,跟着就下来了两位太太。这时,那小丫鬟站起来迎着一看,她就大声的哭了,说:“胡 三太太!祁二太太!您来啦?您瞧,我们五太太昨天晚上一个人儿出去的,就,找不着了……” 来的这两位中年的富贵之家的姬妾,她们当然是因为刘得飞昨天晚上送去了那个信息,她们料定她们的干妹妹是在这里有了不幸的事,因为小芳前夜在韩家,被人连小丫鬟全都抢走的事,她们已经知道了,所以现在天色才亮,两个人就会在一起,谁也没跟别人说,就急急地来了,将出西直门的时候,后边才又来了那辆车,至于那辆车上坐的是什么人,她们可也没有注意,现在,先看见的这小丫鬟,又听小丫鬟哭着,详述了一大遍话,并且指了指那边,不远,背着身站立,两脚都是泥的刘得飞。这两位姨太太都先是沉默不语,遂后就由胡 三太太吩咐说:“叫他过来吧!”小丫鬟就跑过去拉刘得飞,说:“人家叫你呢!”刘得飞倒不是惧怕,却是真觉得惭愧,忏悔,而且见不起人。 但是不得不转身,就上前走了几步,向两位姨太太深深地打了一躬,这两位姨太太全都像看新郎似的,那么不住地向刘得飞头上,脸上,身上,脚下细看,看得刘得飞的脸直发热,不禁低下了头去。然而,待了一会,忽听其中的胡 三太太说:“你可真好!你把小芳从她的家里抢出来,可又把她气走了,你可知道你犯的是什么罪吗?”到底是“官儿太太”的口吻,问的这谁非常的严厉,刘得飞略抬抬头,见这位高身的胡 三太太,瞪着威严可畏的两只眼睛。刘得飞本来可以用话辩白,可是现在对着女人,他说不出,更不能发急使气,他只是又低下失去,胡 三太太又说:“你知道小芳是我们的干妹妹吗?她要是有点什么好歹,可是得叫你抵命!”那有点胖的祁二太太倒真心软,直拉胡 三太太,说:“这事也不能怨他,总是,咱们那干妹妹糊涂,弄的这事,事先一点儿也不叫我们知道,她可真行!”胡 三太太又向刘得飞说:“你可在这儿不准走!你跑了也能抓的住你,你就在这儿等着发落吧!”说着,这时赶车的已经把庙门叫开了,里面的和尚恭敬地把这两位官儿太太让了进去,小丫鬟倒可怜似的,看了刘得飞一眼,就也跟着进去了,两名仆妇也都狠狠地瞪了刘得飞一下,她们也进庙里去了。两个赶车的却把刘得飞监视住了。刘得飞沉闷不语,微微抬起头来,但见那边远处停着的骡车.车上的一人,也下来了,身穿绸子的短衣裤,青缎双脸鞋,像一位大掌柜的,然而刘得飞看了,却不由得更是纳闷,他认识此人,是卢宝娥的叔父,卢天雄。 卢天雄往近走,面带着笑,向刘得飞点一点头,问说;“卢宝娥昨夜跟了你来,她大概也出城来了,你可看见她了吗?”刘得飞更是惊讶,同时也生气,就把头摇一摇,说:“没有,不知道!”卢天雄倒是不着急,只像纳闷似地说:“她可上哪儿去啦,莫非跑啦?”又看看泥糖,看看那长河的水,自言自语的说:“难道她是投水死了?”刘得飞把心中的气一齐向他发作,因为,太可恼了,这简直是欺负人,小芳已失了踪,偏偏他家的卢宝娥也失踪了,也来找我;小芳或许是投水自尽了,他家的那无耻的黑丫头还能够也投水?这不是成心来捣乱吗?但究竟卢天雄是镖行里有名的人,在张家口还有过一点交 情,所以刘得飞不愿太伤了脸面。 卢天雄从容不迫,在河边看了一看,然后就招手,叫刘得飞,说:“老贤侄!你来!我跟你有话说!”两个赶车的都不禁直着眼睛去看,刘得飞往那边走了几步,卢天雄就低声说:“我来特意告诉你,韩金刚是已经见阎王去啦,现在,城里头闹得也够瞧,虽说你师父已经挺身去打官司,可是人家还在捉你,追魂槍吴宝他们又出了头,联上衙门的官人,全要捉你归案。韩金刚死了不就算完,他还有不少亲戚故友,北京城的镖头也不是全叫你打服了,外省的好汉听说都要赴京来会你,现都在路上。老贤侄!你真没看见我们宝娥吗?你快些找着她,你们一同往张家口,躲在我们大哥那儿,方保无事。”看见刘得飞已经瞪起眼来,他就又笑笑,悄声说:“老贤侄你年轻的人当然气傲,可是你得明白,你不能再进城去了,刚才到庙里去的那两个官太太,她们也护庇不住你,你还是应当赶紧跑,还放心你的师父.我跟他是老朋友啦,他的官司由我打点,不但不能叫他受一点罪,还得叫他过几天就出来,没有一点的事,然后我陪着他到张家口去找你,你要不信,你就看看我的手面,这可不是吹!” 刘得飞的气倒是有些消散了,心中却又不禁掠过一阵辛酸,他落着泪说:“卢镖头!我们不错,你要救我的师父,我谢谢你,将来我必定报答,可是你叫我走,跟着你的侄女上张家口,那件事办不到,她跟我没缘!”卢天雄仍是笑着,说:“你说这话,我就不明白,也不是我有个侄女没处去嫁,非嫁你不行,你要是这么想,可就错了!”刘得飞叹息,摇头说:“我也没这么想。”卢天雄说:“这就好说了。自古言,郎才对女貌,我那侄女虽说长得黑一点,可是不寒蠢,并且那刀,不在你那口剑之下,夜行工夫,满行,拳脚刨去你,谁也打她不过,算盘,写账,全都能,飞镖更敢说江湖第一,保起镖来比你强得多,人也精明强干,更懂得三从四德,在张家口的时候,我怎样跟你求亲你也不答应,其实你不答应也就算了,这事情还能够强求吗?不过,恰巧我的侄女偏也看中了你,她来到北京,也不是专为来巴结你,可是看见你受韩金刚,吴宝,那些人的欺负,她就有点不服,她就拔刀相助,你想一想,前天夜里,你被困在韩金刚的家中,若没有她相助,你纵使能够独自脱身,岂还能背出来人家的姨太太?再说那小丫鬟又是谁给救出来的?你不应当装傻胡 涂。次日,芦沟桥上那些人都想劫小芳,想要你的命,然而,您并没费一刀一槍,全仗着我侄女给你解围,昨晚在一壶春,要不是宝娥帮助你,大概你也跑不了那么快?”刘得飞点头说:“是!我将来也一定报答她。”卢天雄冷笑,说:“什么叫报答?我们的姑娘跟你这样,屡次三番的救你,帮助你,你又是一个年轻的小子,我们的姑娘还能再给别人吗?”刘得飞皱着眉问说:“那么?你说应当怎么办?”卢天雄说:“怎么办,你不能够一点主意没有,现在,谁全知道你跟韩金刚的姨太太弄的是怎么一回事,那事情我们也不笑话你,只怪你年轻阅历浅,上了一个水性杨花妇人的当。”刘得飞摇头说:“不是!你说错了,是我们有缘。我师父也叫我娶她……”卢天雄说:“彭二哥他不明白,他大概见了你这么一个好徒弟,不知要说什么才好啦,再说你不是他的儿子,你娶了坏媳妇与他有什么相干?”刘得飞说:“小芳不坏,可是她也走啦,不知上那儿去啦!”说着又不住地流眼泪。 卢天雄一看他这种情形,不是假的,他是真被那个叫小芳的娘儿们给迷了心,遂就向他详细地问。刘得飞就把最早先的时候,他送煤,小芳扔给他一个苹果,以后种种,直到昨晚小芳失踪,全都说了,随之,不住的流出他的英雄眼泪。卢天雄倒为了难啦,想了半天,才又问说:“那么要是从此就找不着她啦,可怎么办呢?”刘得飞只是流眼泪,不言语;卢天雄又说:“要是找着她呢?她也没死呢?”说到这里,又先解释着说:“你可弄明白了,我们现在可不知道她是在什么地方,你别疑惑是我们把她给藏起来啦,我们犯不上用那卑劣的手段。再说她是昨天没黑天的时候从这庙里走的。那时我同我侄女才预备要上一壶春,给唐金虎去解围,并防备你去闹出事来吃亏。她丢了,与我们不相干,我侄女还救过她跟她那小丫鬟呢!可是,我又不是吹,你要是托我给去找,因为我认识的人多,地面熟,手底下又有伙计,信息来得快。即使她跑到天涯海角,我要想寻回来她,包管不费吹灰之力。”又补充了一句说:“她要是寻了死,我只能够把死尸给你抬回,救活我可没法子,因为我没炼过仙丹。”刘得飞对卢天雄说的这话很是相信。 于是就不假思索地说:“只要把小芳找着,我就娶你的侄女为妻!”卢天雄说:“丈夫说话,如白染皂?”刘得飞又犹豫了一下,然后就点头,说:“我只要知道她是活是死,就是我师父还叫我娶她,我也不娶她啦,因为事情这么麻烦,大概是没缘!”卢天雄又说:“其实要是这么把我的侄女配了你,也真不光耀,可是没有法子,谁叫我的侄女跟你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好!就这么办吧!我回去就叫伙计来,给你找那小芳。”说着话,他点了点头,也没显出怎么高兴的样子,走了几步,又站住向四下晾望,似乎是观察这一带的地势。然后,又大声向刘得飞说:“你要看见了宝娥,就叫她先回城里去好了!”说毕,即上了他那辆骡车,往东回去了。这时,那小丫鬟又从庙里跑出来,急急地叫刘得飞进去,刘得飞也不知是又有什么事,虽然他对那两个官儿太太有点发怯,可是又不能够不进去,遂就跟着小丫鬟到了里面,又是那禅堂里,他又见了祁二太太和胡 三太太,这两位官儿太太,大概是把小芳跟刘得飞的一往的情义,和刘得飞的为人,全又听小丫鬟说了一番,她们了解了这二人之间的一段深情,并感到作姨太太的命运,而自伤不已,现在也是才都拭干了眼泪,见了刘得飞,不像刚才那样严厉了,胡 三太太就说:“你跟我们那个干妹妹的事,我们现在也明白啦,总算是她的命苦,你这个人倒是个老实人.可是有点糊涂,现在,最要紧就是把她找着,她也许是还在这一带,不然就是一个人儿进城去了,什么尼姑庵,或是她爸爸早先认得的人家,都应当去找找,你赶紧找,我们回到城里也派人去找,我们知道她的脾气,很软弱,还许不至于寻短见,你也放心,只要把她找着,她愿意跟你,我们也都喜欢,将来你们办喜事的时候,我们还都要送礼去呢,我们也是亲戚!”刘得飞一听了这话,更不由得感激得落眼泪,两位官儿太太,就把那小丫鬟带走,一同离了庙,回城里去了。 这里,刘得飞倒更烦了,因为一方面已经答应了,只要卢天雄找着小芳,自己就娶卢宝娥,一方面小芳这两个干姊姊,还要是把她嫁我,我到底是怎么办呢?咳!女人,真麻烦,两个女人,更麻烦,男子汉,大英雄,真是千万也别跟女人接近,我现在只有两条路,第一是快去找,别叫卢天雄先找着小芳。不是他们给找着的,我说的那话就不能算;第二条路就是如果证明小芳已死,我就拔剑自刎,对了,还找那口宝剑去。昨夜,他进到庙里的时候,曾把那口宝剑放在一处墙根,现在他就去找,宝剑仍在原处,他手提着钢锋宝剑,无精打采地又走出了庙门。 两三夜都没有睡觉,又加以心中无时不在思虑、悲痛,着急,精神真不行了,两耳“嗡嗡”发响,脑袋不住地发晕,恨不得,躺在地下就睡一个大觉才好,但是,他不能够睡,他还得赶紧去找小芳。这时,陽光高升,天又热起来,沿着长河,寂静无人,只听见鸟儿叫,长河里的水,弄得他两眼昏花,哪里有小芳的踪影?再往北去,就是大道,晒得他的头沉,往来的车马也不多,热风刮得尘土滚滚,天地漠漠,哪里可寻得到伊人的足痕?他叹气,又回到河边,把宝剑扔在地下,倒下身就跟死了一般的睡着了。这场觉,睡得不短,醒来已是下午四点多钟,他还没吃午饭呢,真觉着饿,又想,小芳如果没寻死,这时也一定饿了,她可在哪里吃饭呢?咳!她真是可怜!起来,把宝剑向地下敲了一下,心中又一阵悲痛,就振起来精神再顺着河边去找小芳,走了不远,忽听见“梆楞梆楞”的一阵砧杵之声 ,原是河边有几个妇女正在洗衣裳,他本想过去问一问有人看见了小芳没有?可是他不行,他见这些人里没有一个男人,倒有大姑娘,他不能去跟女人说话,女人真是别拗的,她们并不少,可都像跟男子隔着一堵墙,但是,若要把那堵墙一推倒,可又麻烦啦,麻烦一出来还真没法儿办。他又往前走,向着斜陽,他要高声叫着“小芳”!因为昨天小芳离开庙的时候,天还没有太黑,这夕陽,它也许知道她的去向的。 手提宝剑,慢慢地向西走去,又走了一会,忽然,他觉着这一带地方很熟,想起来,那天,初次来到罗天寺与小芳相会,曾因为去得早了些,等得饥饿了,经人指示,来到这西边的一个小村,名叫“北坞村”,在那里的一家野茶馆,吃过一顿油盐饼,对了,想起来了,那家野茶馆,很干净,卖面卖饭,掌柜的是个老头儿,还有个老婆儿,跟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那姑娘长得没有小芳好看,脸可也不像卢宝娥那么黑,说话的声儿很好听,会烙饼,烙的油盐饼那么香,还会烙葱花饼……对了,想起来了。现在再去一趟。反正我也不多看那姑娘一眼,我也不忍得在这时候,叫别的女人烙饼给我吃,我宁可饿!我只是得到那里去打听打听小芳的下落。于是他就向前走到北坞村,这风景优美的小小村庄,十分的清静,家家屋顶炊烟缕缕,所以门外倒都没有什么人,那家野茶馆,门外的凉棚下也没有客人,会烙饼的姑娘,提着一只木捅,正要往外倾倒脏水,这茶馆的窗里边,黑忽忽的,矮房有几间,还有后院,有个光脊梁的小孩,拿着一根竹竿赶出两只猪来,喝外边的刚才倒的脏水。 提着空桶的姑娘,看了刘得飞一眼,半跑着就要回去,刘得飞到了凉棚下,想要找那掌柜的老头儿。他于是注意的,向窗里边一看,见屋里一张桌子旁,有一个女客人,正在手里捧着碗吃面,他一看,不由得惊讶了,可是赶紧就退回身来,屋里的女客人却当时就放下了面碗,跑了出来,瞪着眼向他尖声的问说:“喂!刘得飞!你也上这儿干什么来啦?” 刘得飞不言语,因为这女人正是卢宝娥,他不愿意理她,同时心里可又觉得诧异,因想:她怎么也到这儿来啦?真倒霉!我没找着小芳,倒找着了她,于是转身就走。卢宝娥却追上来“喂喂”叫着,并且说:“你是特为找小芳来的不是?告诉你,她现在这儿啦!”刘得飞止步惊问着说:“是吗?”然而用眼去看,见卢宝娥斜瞪着眼睛只是笑,刘得飞就知道她是信口瞎说,她现在穿的是青色瘦袖的衣裳,青色紧裤腿的裤子,花鞋上沾着不少的土,头发也象没得功夫梳,腰系着一条青绸子,插着一把短刀,旁边还有一个烟袋荷包似的,大概是她的镖囊!这个打扮儿可真古怪,更不明白她为什么跑到这儿来吃面,于是就问说:“你上这里来干什么?”卢宝娥笑着说:“我也是找小芳来了,因为我知道昨晚上你在那庙门前跟那小丫鬟叫喊了半夜啦!”刘得飞忽然明白了,怪不得天还没亮的时候,我在那庙门前,似乎听见身后有人笑了一声,可是我却没看见人,那一定就是她了。昨夜,我越墙出城时,她必定是时时在暗中跟着我,这丫头的本事可也太大了,叹了口气,就说:“你既都知道,那也很好!你把她找着,我就谢谢你!”卢宝娥却“哼哼”冷笑着说:“你谢谢?哼!我帮了你多少次的忙?救了你多少回?你竟是铁面铁心,走江湖像你这样儿也交 不着朋友。何况你,你又是给过我订礼?……”刘得飞瞪着眼说:“什么?你再说?”卢宝娥绷着脸儿说:“就是那小如意,现在我还带着呢,你拿不回去,你就永远不能不认账说你没订过亲……”刘得飞真气得要抡起剑来。卢宝娥一拍胸脯,说:“你别拿宝剑来吓人!我卢宝娥知道你有多大的本事,我不怕你,我只是还不愿意用镖打你就是啦!”刘得飞却又叹气,说:“你不要这样厉害!你要能够找着小芳,无论她是死是活,你就替我找一找,我也好放了心,不然,你的叔父叫你回城里去了,你就快回去吧!”卢宝娥又冷笑着说:“要找小芳容易,可是活的已经没有了,只剩下死尸啦,死尸这时候也许……”刘得飞不禁大吃一惊,说:“怎么?她真是已经死了?”卢宝娥说:“昨晚她要投河没有投成,被我看见啦,我不但没去拉她,反倒远远地给了她一镖……”刘得飞举起宝剑,厉声问说:“是真的?”卢宝娥微微笑说:“可不是真的吗?我自己还能往我自己身上揽人命官司吗?所以我今儿很痛快,在这地方玩了半天,玩饿了,我就去吃饭,吃完饭我还想走回罗天寺.因为那小丫鬟是我救出来的,我还得把她送回去……”刘得飞还有点不敢信她的话,又问说:“小芳的死尸在哪里呢?”卢宝娥指着说:“在河里了,你自已去找吧,我没那么大的功夫给你去找,你要是不服气,可以到城里上衙门告我去,我承着;不然你就到敬武镖店我叔父卢天雄的家,你剑来我剑挡,刀来刀迎,使镖还不算女好汉!……”此时,刘得飞的宝剑“刷”地就向她砍来,她却立刻就抽短刀相迎,“当”的一声,惊人的响亮,刘得飞又将剑对准了她的胸膛,厉声问说:“你快说真话!小芳是真死了没有……”这时候茶馆里的老掌柜,老婆儿.全都跑出来了,那个会烙饼的姑娘更显出十分惊惶,卢宝娥却依然笑着,用手中的短刀“当当”敲着刘得飞的宝剑,说:“我们在这儿打架,多么叫人笑话,你要有本事,可以跟我来!”说着她也不再吃她那碗面了,却转身往村外就跑,刘得飞手提宝剑的追出了村子,只见卢宝娥在前,两只小脚几乎不沾地,身子就像被风吹着似的,跑得快极,随跑随还回头,扬起她的短刀,冷笑着。刘得飞一面提防着她的暗器,一面还在后紧追,眼看就要追到罗天寺了。刘得飞见前面跑着的卢宝娥,就像是向他开玩笑似的,还直叫着说:“来!来!你有本事吗……” 刘得飞反倒止住脚步,心说:我别上了她的当,她说她用镖打死了小芳,那话也未必靠得住,这丫头说什么话都是假的,她也许故意气我,叫我着急,因为,拿她的本事来说,她要是想害死小芳,何必等到昨天,昨天晚也不能这么巧,她跟我全是半夜里出的城,怎么小芳就单叫她遇见了?她说的话不大对,我本来够傻的了,论起心眼来,我真斗不过女人,我别再上她的这个当啦!” 此时,前面跑的卢宝娥,已没有了踪影,刘得飞也不想再去追她,就暗暗地叹气,心说:完了!小芳的下落是没法子再找啦,卢宝娥即使就是杀害小芳的凶犯,我也用不着去找她报仇,总怪我,没有我,小芳还在韩金刚的家里,卢宝娥也还在张家口,我不但把她们都害了,还害了我的师父,现在我应当自刎,才算对得起这些人。可是那也无用,我应当现在就进城,到衙门投案,给韩金刚抵命,救我师父出来,对的!还是师父要紧,我岂能叫师父他老人家去替我坐牢?给人抵命? [book_title]第五回 投官衙被指疯魔汉 允婚事堪怜老实人 当下,刘得飞万念俱灰,倒也不再怎么生气,很悲痛了。他提着宝剑也不避人,顺着长河就走到西直门关厢,因为太饿了,就先找了个小酒馆,喝了几杯酒,吃的炸酱面,饱了,天可还没有黑,他就进了城,雇了一辆车一直往前门去。他就打听外城御史衙门的所在,外城御史又名“五城御史”,是专管京师外城的五门,负一切治安的责任,权柄很大,常往前门外跑的人谁不晓得,所以这个赶车的听说他要到外城御史衙门去,就把车一直赶到了那衙门前,可是还不知道刘得飞来到这儿,是要干什么,刘得飞却下了车,给过了车钱,手提宝剑就往衙门里怔走,衙门的班房里出来了两个官人,都大声地问说:“喂!喂!你是干什么的?手里干吗拿着宝剑?”刘得飞却皱着眉说:“我是来投案的,因为我杀了人。”两个官人一听这话,当时就一个上前,把他持剑的这只胳臂揪住,另一个赶紧回到屋里去拿绳子,刘得飞知道这就要把他捆上了。 知道这就可以换出师父,不叫他老人家在监里受苦了,知道既是自认杀人,当然就得砍头,砍下头来倒舒服,省得这样找不着小芳,又忘不了小芳!他一点也没有抗拒,可是屋里的官人刚把绳子拿出来,还没给他上绑,突然由里边,又急急地走出来一个黄脸色的,仿佛是个“头儿”样子的官人,这个人大声说:“嗨!你们是要干吗呀?”两个官人都说:“他是来自首的,他说他把人杀啦。”头儿过来,直摇手,说:“哪有的事呢!你们会不认识他?他就是前门大街镖店住的,他缺少个心眼儿,又有点痰迷症,疯疯颠颇地平日除了打人.就是挨打,杀人他可没那胆子,你们就信他的话?好吗,大人升堂,带上他去,再来阵胡说,大人还不得生气?一个疯子你们也往衙门里收?你们还想当差事不当啦?再说也给我这当头儿的泄气呀?”说着过来用手推刘得飞说:“得啦!您请吧!干吗拿我们来开心,你吃了饭没有?没吃快回家吃去吧?这么大啦,原来是个傻瓜带疯病,怪不得没人肯给你说媳妇呀。”刘得飞倒弄的莫明其妙,赶紧争辩着说:“我不是来胡 闹,我是来换我的师父……”这头儿说:“你师父上西天取经去啦!你也快走吧!你这傻猪八戒!”说着连推带拉,又抡拳头打,刘得飞可真不敢向官人还手,就这样,被这头儿给推出了衙门,拉出了很远,然后这个头儿看两旁无人,就对他说:“你是怎么啦?你就能把你师父换出去吗?死一个韩金刚,还值得叫你们师徒两人抵命?你快走吧!你媳妇卢宝娥跟你叔丈人卢天雄,都在敬武镖店等着你啦,你不去认亲,可来到我们这儿胡 炒螺丝,真叫我生气!”又笑了笑,转身就回去了。刘得飞手提宝剑又发了半天怔,大失所望,知道遇着了这么个“头儿”,自己想打官司也不成啦!真奇怪,他怎会认识我?他为什么不愿意叫我打官司?咳!真难!处处是难!连打官司,求死,想不到也难!他烦恼已极,无目的的走,又进了一家酒馆,不会喝.他偏要勉强的喝,他愿意醉死,喝了几杯之后,醉意却是一点也没有,眼泪却又不住汪然地流出,他想着刚才的事,太令人莫明其妙,怎么会,那衙门的头儿,我并不认识,他就说我是疯子,是傻瓜,这是怎么回事儿呀?我真不明白,不明白的事儿太多了,早先我拉骆驼的时候,就没遇见过这些事。后来,自从我战败了追魂槍吴宝,渐渐有了大名,事儿可就多了起来,还多半是使我不明白,例如,小芳为什么偏要跟我呢?卢宝娥也是,她不会另去找婆婆家吗?真不明白!大概也许我实在有点儿傻,可是以后,我真别再傻了! 打了一个嗝儿,酒力这时才有些向上涌,宝剑在旁边冷冷地发光,他蓦然想起今天卢宝娥说的那话:小芳是被她用镖打死的。……妈的,说不定那也许是真的,早晨,卢天雄坐着车也找到罗天寺,逼着我说出来:只要他们能把小芳找着,我就跟他的侄女成亲……这也可疑,而又令人纳闷,说不定小芳失了踪影的事,真是他们捣的鬼,刚才,衙门那头儿也说是:“你的媳妇卢宝娥跟你的叔大人卢天雄,都在敬武镖店等着你啦!”这话,简直就是明告诉了我,是他们干的事,拿我当作傻瓜,我要不去找他们,是太便宜了他们,他们还必在暗地里笑我!……一想到这里,当时他就推开了酒杯,扔了几个酒钱,手提宝剑就出了酒店,这时候,原来天色黄昏了,又快到了傍晚,他要到一壶春去斗韩金刚的那个时候。 街上华灯四起,月色微茫,车往人来,十分热闹,天气更热,一壶春那酒楼的灯光依旧照到大街,并不因为昨晚死一个韩金刚,而显出什么冷落,可是回身走几步,再到悦远镖店的门前,见双门已然紧闭,里边大概还是没有人,可见唐金虎那个人跟这个买卖,在昨天全都算是就栽了,完了,他可真不行!因此又仿佛觉得这镖店的名声跟他有关系,他还得想给挣回来似的,可是结果,想到自已现在还能顾得什么呢?不由就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他的身子徘徊在这灯光所照不到的地方,忽见对面就有一个人走来了,他赶紧将手中宝剑藏在背后,对面来的原是一个闲逛街的人,这人也好多说话,就说:“你是要找这镖店的人吗?这里边是倒锁门,一个人也没有了。”刘得飞摇了摇头,又心说:我得学着机灵一点了!他就问说:“这里就是敬武镖店吗?”对面的人说:“不对!你找错啦,这是悦远镖店,敬武镖店还得往南,是在鲤鱼胡 同,你看!”用手一指说:“往南,再往东,是路北的大门。”这样一来.就把敬武镖店的地点,详细地告诉了他,刘得飞遂就道了一声:“劳驾!”便往南走去,心里却又想:我还得学着点机灵,别去怔找他们,因为找着他们,他们一定还是不说真话,卢宝娥又得跟我撒泼,我又能将她奈何?不如等到半夜,我再去到他们那镖店,探出实情,如果,断定小芳确实是卢宝娥用镖打死的,那我就必定杀了那黑丫头,如果根本那是瞎话,就算了,我从此也不再理他们,还是往天涯海角去找小芳。 于是他就在街上闲走,走得街上的人跟车都稀少了,一壶春的酒楼也灭了灯,他又觉着饿了,远远地看见有个卖老豆腐的担子,放在那里,他却不敢往前走去,因为恐怕是关帝庙里的熟人,可是,又真想吃一碗老豆腐,不由得直流口涎,他就慢慢地走到近前,借着这担子上挂着的一支昏黯的小灯,先注意卖老豆腐人的面孔,倒是很面生,不是那庙里的,他就买了一碗,用小调羹,一口一口地吃这极嫩的带有点汤的,调着酱油、香油、芝麻酱、豆腐乳汁、韭菜花、虾酱、辣椒油、五味俱全的“老豆腐”,他不由得又想起早先在庙里吃老常九的老豆腐,老常九那人有多么好!死得有多么惨,他父女二人的一生又是多么可怜?咳!恶霸韩金刚还是我师父给剪除的,我竟没替他父女作一点事,并且还把他的女儿弄丢,我可真是傻,真是无用,这事一定有卢宝娥跟她那叔父捣鬼,好,我岂能就饶了她? 一连吃了三碗老豆腐,差不多又是半饱了,这才给了钱,就手提宝剑一直进了那鲤鱼胡 同,走了不远,见路北一家大门,招牌早已摘去,门已经闭了,粉墙上墨笔写的大字,在微茫的月光下,还能看得清晰,刘得飞认得那个“镖”字,心里就说:一定是这里了。他就一耸身上了墙,向下面一看,外面很宽敞,房屋却都很低小,屋里没有灯光,院子里可是横躺竖卧的睡满了人,这大概都是这里的伙计们,有的还没有睡,正在仰巴脚地看着星星,说:“喂!你们看!牛郎星跟织女都快到了天河边儿了……”刘得飞却又跳下墙来,幸亏还没有人看见他,他心说:不行!时候还太早,可是这些人都在院里,知道什么时候他们才睡着?又见这里后边的房屋,倒都较高,而整齐,大概卢天雄的家眷就都住在那里,他遂向旁走了几步,先跳到别的人家房上,由那里,轻如飞鹤似的,就绕过镖店的前院,一直到了后院,这里房屋显着确是整齐,前面那院子都是土地,这院里都满铺着平砖。并有砖砌的花池子,里面种着各种花草开放得很茂盛,因为天气很热,所以院中支着木头框儿,绷着帆布的一把躺椅,躺在那里一个身躯相当胖的,大老爷似的人,就是卢天雄,旁边放着一张小圆桌还摆着茶具,水烟袋,另外又有方凳,坐着一个妇人,这多半就是卢天雄的妻子,有仆妇提着开水过来沏茶。卢天雄倒没脱光脊背,扇着一柄蒲扇,很着急的样子,直叹气,跟他的妻子悄声说了半天,说的是什么,藏在房上屋脊后的刘得飞,可是没有听清,又待了半天,才听清卢天雄向屋里说:“你出屋来凉快凉快好不好?院里又没有别人,在屋里你又不睡觉,只是哭,哭坏了眼睛可没人管了……咳!这孩子怎么这么不听话?真叫我着急!干脆,明天你回张家口去吧!或是叫你爸爸来接你。”他的太太向屋里说:“乖孩子!你听我的话,出屋来凉快凉快吧,要不然我让方妈给你在院子里支上铺,你在院子里睡,干吗闷热的天,要在屋里呢?连哭带热,要把身子骨儿毁坏了,那你以后可就什么福也享不着啦,好孩子千万听我跟你叔父的话吧!”卢天雄又似乎气了,说:“宝娥!你要这样儿,可就不是我卢家的女儿啦!我们卢家女儿跟男子一样养活,讲的是慷概豪侠,刀子扎在胸儿上都不皱眉头,打爬了跳起来再干,你也不是没阅历过,这算甚么?刘得飞那傻小子还能逃得开你跟我的手心?刚才御史衙门里张头儿来说的那事,你说刘得飞混蛋成什么样子啦!真是又可气又可笑,我们不用理他,早晚他会自己来,那时得叫他来求我们,反正,他要不来求,他一辈子也见不了韩金刚那小老婆!”这时候房上的刘得飞就吃了一惊似的,因为由这句话,可以断定小芳并没有死,但是提剑下去,向他们逼问……刘得飞才要这样去办,他才将直起腰来.却见那个仆妇方妈已经从东屋那挂着竹帘有灯光的屋内,连劝带挽的把卢宝娥请出来了,卢宝娥今天多半也是傍晚时候才进的城,现在可一点不象白天那样的泼辣和厉害了,哭哭啼啼的,一边往院中走,一边还顿脚,说:“谁也别管我!反正我就是出了这个屋子,我也不出这门儿啦!张家口我也不回去啦!本来,我还见得起谁?可是要不是叔父,我也不认识他混蛋,傻鬼,自以为不错的刘得飞,现在倒像是巴结他啦,谁不笑话我?” 卢天雄坐起身来,连气扇着他的蒲扇,说:“这你也不要埋怨我,当初,我要说提亲的时候,谁知道他那傻王八蛋竟会认识韩金刚的小老婆?”卢天雄的太太说:“早晚我倒得瞧瞧那小老婆,看是怎么样的一个狐狸精?拆散了人家的婚姻!”卢天雄摇头说:“也不怨人家,那娘们本来就是水性杨花,只是刘得飞,我混了半辈子镖行,还真没瞧见过他那样儿的,今天早晨,我在罗天寺前跟他说话,他还是架子顶大,我心里的气是忍了又忍,我料定他会自己去投案,所以我才托了衙门的张头儿,刚才张头儿来送信,果然不出我的所料,我又料定他今晚不来,明夜也一定得来,等不到大刀王来到北京,他就得先来求我们!”此时,在房上的刘得飞一听了“大刀王”三个字,又不由觉得有些奇怪,暗自想:大刀王又是什么人?来到北京是干什么?难道是为来找我?……而房下院中的卢宝娥这时又哭着说:“我想去杀了小芳!留着她还干吗?杀了她,刘得飞找我来.我也杀了刘得飞……”卢天雄又赶紧摆手说:“不必!不必!事情我们还慢慢办,要是倒退二十年的话,我也没这涵养,用不着你去杀那娘儿们,我也不能叫欺负我侄女的人活,现在我们可不能那么办了,我们叫他刘得飞亲自来……”这时刘得飞听卢宝娥说是要去杀小芳,他就忍不住心头冒火,同时却又慨叹,觉着:何必为我这一个人,叫两个女人争,于是就在房上站起身来!下面那方妈先看见了,就大声嚷喊说:“哎哟!房上有人!”卢天雄却赶紧拦住,说:“不要嚷嚷!前院有那么些个人都在睡觉了!”他的太太也惊慌.卢宝娥却抄起一只茶碗向房上就打,这只碗正向刘得飞的脸上打来,可是刘得飞一伸手就接住了,同时,卢宝娥如狸猫似的一耸身就上了房,她正要扬拳来打,可是她看出来是刘得飞,当时拳就打不出去了,只是嘿嘿笑着说:“是你呀?哼!你来偷听 贼话儿也不要紧,告诉你吧,小芳是活着啦,可是今夜我就去要她的命,我有本事我去杀她,你有本事你就去救她吧!”刘得飞摆手说:“用不着这样,她已经够命苦的啦。我也不是非娶她不可,可是我们得把话说明!”卢宝娥瞪眼说:“有什么话你就下去说吧!”用力伸手一推,可是她没有把刘得飞的身子推动,刘得飞依然直立在屋瓦上。 下面的卢天雄先叫他的太太进屋里去,然后他向房上招手:“得飞!我早料定你今夜要来,我正等着你哩!请下来吧!别闹得叫前院我那些伙计都知道了,那就不好看了,有话请下来讲,扳个大说,你是我的老贤侄,再往近点说,我们是江湖朋友,你是我的老兄弟,用不着玩这高来高去的,请下来!我这儿有酽茶,院子也凉快!”刘得飞却仿佛还在想什么,卢宝娥又用手推他,并拿小脚儿踢他,说:“你下去跟我叔父说去吧!你怕什么?你就放心吧!我们这儿没有埋伏!”刘得飞身子依然不动,待了一会,方才将身向下去跳,卢宝娥也随之飞下了房,只见刘得飞先把他刚才接到手里的那茶碗放在桌上,提剑向卢天雄拱拱手。卢天雄说:“请坐吧!在椅子这边坐吧!这几天你也很累了,歇一歇,不要客气,慢说我们还有交 情,就是没交 情,素不相识,有人在这时跳下房来拜访我,我也是竭诚的接待。我这侄女,你们也都见过面,更不必拘束了,来!给你扇子你用着,坐下!坐下!”说着他亲手给刘得飞倒茶,卢宝娥叉着手儿又羞又气又喜欢似的,站在他叔父的身旁边,这时她倒不再哭了。 刘得飞在那方凳上落座,剑至今不离手,叹了口气说:“我半夜里来,自知也很不对,可是有话,我得跟你们说说!”卢天雄说:“请随便说,有什么话你自管说,我就是不爱听,我也绝不恼,因为我们是一家人!”刘得飞又叹气说:“我斗不过你们,因为我自己也知道,我是个傻子!”卢天雄说:“笑话啦!老贤侄你是如今京城第一有名的大镖头,虽然阅历还不多,可是独战天泰镖店众镖头,马脖子岭力敌判官笔,张家口走的那趟镖,多么漂亮;你自称为傻,那是你太谦虚,不过,你确实是一个老实人,干脆说,你要不老实,我也不这么敬爱你,因为江湖上,尤其是镖行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