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冷眼观 [book_author]王濬卿 [book_date]清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228384 [book_dec]章回小说。近代王濬卿著。六卷三十回。书以第一人称历叙主人公王小雅萍踪浪迹于大江南北十余年的见闻,展现了一幅晚清社会的众生相,侧重暴露官场黑暗。宝应知县贪赃枉法,江宁藩台瑞某卖官鬻爵,江苏制台周福纵子官商勾结,酿成民变。更有甚者,权势熏天的合肥巨室(影射李鸿章)肆虐乡里,公子奸占民妇犯命案,知县为民伸冤,立时被革职,巡抚受牵连被降调。一些史实也言之凿凿,如戊戌维新变法的内幕,唐才常死难经过,庚子事变中京津两地情状。另外对上海翻戏党、青红理三帮会内幕的描写,也具有史料价值。但作者吹捧西太后,诋毁维新派和革命党,格调低下。有光绪三十三年(1907)至三十四年小说林社初版本、1961年中华书局《晚清文学丛钞·小说四卷》本、1984年台北广雅出版有限公司《晚清小说大系》本。 [book_img]Z_13769.jpg [book_title]第一回 读奇书旧事觉新民 游宦海燃萁空煮豆 看官,现今我们中国四万万同胞欲内免专制、外杜瓜分的一个绝大转机、绝大遭际,不是那预备立宪一事么?但那立宪上加了这么预备两个字的活动考语,我就深恐将来这瘟宪立不成,必定嫁祸到我们同胞程度不齐上,以为卸罪地步。唉!说也可怜,却难怪政府这般设想,中国人却也真没得立宪国民的资格。语云:“物必自腐而后虫生,人必自侮而后人侮之。”所以无论强弱荣辱,皆是自己做出来的,切莫要去错怨别人。看官,你们如果不信我们中国社会腐败没有立宪国文明的气象,我曾经得着一部社会小说,其中类皆近世实人实事,怪怪奇奇,莫可名状,足能做一本立宪难成的保证书。我若不从头至尾的细细说明,不独看官们装在一个大闷葫芦里头疑团莫释,连我也未免辜负那赠书的人一番苦心孤诣。 我记得那年从东洋毕业回国,一径就往北京去赴部考验。因路上风波劳顿,觉脑气筋里异常困倦,听人说琉璃厂是个人文荟萃之区,我独自一人逛到那里去醒一醒渴睡。忽从一家书坊店门首经过,见有一部手抄的书稿,表面上标着《冷眼观》,我拿过翻开一望,见那书中记载的人名事实,倒有一大半是我夹袋里的东西,那著者竟是先得我心了。当下就问那书肆主人:“要几何代价?”不意他不慌不忙说出几句料想不到的话来。 看官,你们想他说甚么?原来他说:“我这部书,却有两等卖法。”我忙请问他哪两等?他道:“若是顽固党守旧派来买我的这部书稿,我非要英金三百镑不可;倘有热心公益中国前途新学界一般种子情愿要,我就分文不取,双手奉赠他也可以使得。”我见他吐属慷慨,就对他唱了一个大喏,先致谢了他赠书的美意,然后向他说道:“我虽不是新前途,却也异乎旧党派。我大概看了看你那书上的宗旨目的,不过形容着几个旧社会的怪人怪事,哪里就值得许多的金镑?”他听我驳诘他,不由的把鼻子哼了一声,说道:“不旧何新?不铁何金?我这旧社会的怪事,正是那新前途的阻力,不可不叫大家知道知道,好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你如果能担任我这印行的义务,我尚有后三十年的怪世界,正在调查预备立宪时代的各界魑魅魍魉一般变相,候我成了稿,索性赠与你做个圆满的功德!”我方欲再同他周旋两句,忽见空际墨云四合。哦,不好了!将近要落下大雨来了。我就急忙袖好书稿,匆匆与书肆主人作别回寓,将那本《冷眼观》取出来,从头看去,及至看到那书上的人种种腐败,我那立宪绝望的心又不觉油然而生,只得洒了几点热泪!再看那上面写道:“唉!半生辛苦无人问,留得温峤一部书。”我姓王,名字叫王小雅。曾记得我那十七岁上,我父亲子雅公在南京上元外翰任所,一病不起。看官,我父亲本来不是老教,曾由咸丰壬子科举人,誊录议叙知县,就选了一个福建光泽县的缺分。正欲打点赴任,不意我伯父文勤公适由粤藩擢升闽抚,这光泽县正是他属下,在别人也不过照例回避罢了!但我伯父的为人,外宽内刻,他自经历的宦途,也就危险得很。当他中了翰林,留京供职的时候,正值粤匪扰乱之际。又因禁这唠什子鸦片烟,激成圆明园一炬之祸,咸丰帝挟两宫出狩。彼时京中对逃官禁令森严,凡私离职守的人,政府里都记了一个底册,以为将来勒令休致地步。可巧我伯父的大名,亦在其内。当日幸遇晏侍郎端书奉旨回籍团练,他同姓晏的本有世谊,就隐在他的名下,改名凯泰(原名敦敏)。事后保了一个四品卿衔,加捐浙江补用道。 适当金陵尚未克复,朝旨命合肥李文忠在苏沪一带剿办粤匪,同我伯父正是优贡同年。那时非比目下科举绝命的时代,这“同年”两个字,读书人是最重的,一见面就委他办淮军营务处,又委他创办苏省牙厘总局。杭州一经肃清,我伯父即署了浙江督粮道,转运漕粮,顺便就赴部引见。其时西佛爷亦甚疑惑他是逃官里头的人。怎奈他官名已改,又加上有一位最有势力的亲王从中缓颊,说他是奉旨随晏某回籍团练奏保有案的人员,又说了一声:“从前在翰林馆的时候,先皇帝很常识他!”也该他官星发达,这一句话刚巧打动了西佛爷爱屋及乌的念头,不到一二年,就把他开臯陈藩,转瞬放了福建巡抚。这是我伯父一生的历史。 当我父亲选授光泽县缺,正是我伯父到闽抚任的时候。因我家四代同居,及至我父亲,与手足更相友爱。讵料我伯父不但存了一个越人肥瘠的思想,而且恐我父亲做州县官,设有亏空,不无累及,于是想出破坏的法子来,对我父亲说:“大凡做州县官的,第一要有一副假慈悲的面貌;第二要有一种刽子手的心肠;第三还要有一肚皮做妓女的米汤。你如今自问这三种里头,有哪一样?所学非所用,岂不是白白地去自家吃苦么?你若不听从我改了知县,凭你飞到天上去,我也有神通叫人参掉你为止!”一阵连劝带吓,我父亲就改就了这上元的教谕。在任十六年之久,并未革过一名秀才,报过一个劣生,所以我父亲故后,灵柩回籍的那日,学校中人不约而同的白衣送葬。再加其时江宁太守李筱轩是我父亲壬子乡榜同年,上江两县仰承首府的意旨,加派了得力的家丁,带领许多民夫在码头照料,我就同我母亲一径回籍。 其时我伯父早在闽抚任上积劳病故,几位哥哥虽蒙圣恩隆厚,分别荫了郎中主事,只是各人都拥着十几万铜臭,醉生梦死的过活。我回籍次年,就将我父亲入祖茔安葬。转瞬已是三年,我业经交到十九岁上。本年正该除孝,我母亲就替我赶忙娶媳妇儿。这门亲却是我母亲的姨侄女,在南京时就早经定下来的。我当时也欢欢喜喜的去迎娶。不意过门之后,未及三朝,我的妻子就想争权揽利,着实的探听我家里有多少存款,有多少田地房产,便怂慂我同我母亲分居。我因此大不为然,夫妻就不甚恩爱,遇事龃龉。大约人家娶了不贤孝的妇女,犹如国家出了不忠的臣子一般,总是为着权利二字的病根做了主动力,往往闹出许多亡国亡家的乱子来。 当时我因他是我母亲的姨侄女,又不便同他时常吵闹,只好想出一趟门,回避一年半载。彼时我不在家中,或者他们婆媳渐生和睦,把这权利化归乌有,亦未可知。我主意已定,便屡次求我母亲放我出门谋事。我母亲不但不肯让我出外,而且以大义申饬了我一顿,说我燕尔新婚,理应同新妇在家朝夕侍奉,倘得一男半女,也不枉他老人家养育一场。说罢,就嚎啕痛哭,倒把我己吓了开口不得,只得候了好一会,等我母亲怒气稍平静些儿,因轻轻的禀道:“不是我做儿子的放着现成福不享,一定要抛妻撇母,背井离乡,只因家中素来和睦,设或将来自我发难,弄得骨肉参商,岂不要被人唾骂?所以还是暂离膝下的好!”我母亲听了我一番话,摸不着头脑,只好带怒叫人将我的媳妇儿喊来,就把我说的话去告给他,问他知道不知道。他起先也是一窍不通,两只眼睛望着我发怔,后来忽然回味,不由的脸泛桃花,一言不发,只管朝着我敢怒而不敢言。又像似含着一包眼泪,欲申诉又无可申诉的样子。我此时终觉英雄气短,儿女情长,想起他离慈荫太早,失人教育,以致做女孩儿家的义务多有缺憾,反动了个矜怜他的念头,也就不欲当着母亲深追同他过不去。于是低了头,长叹了一声,不辞而出。 刚刚的退到天井里,忽见家人们传进一封马递文书来,我急忙接过一看,并非别人,正是我那李筱轩年伯由南京府署发来的信。我当时不知底细,心中疑惑不定。及至拆开一看,原来是我年伯替我将我父亲在日兼办的几宗差事,统留一年。又代我荐了个句容县张大令的书启兼杂务馆地,每月束◆是英洋二十四番,连关约附在信内寄来,嘱我见信即刻动身,慎勿延误。我自思此番可巧师出有名,遂拿了来信去禀知我母亲,商议第二日就动身前往。我母亲虽是不愿意我远出,然见我有了馆地,也不便十分拦阻,只好勉作欢颜,嘱咐我遇事谦和,不可恃才傲物,我一一的答应了。只有我媳妇儿见我飘然远举,毫不以室家为念,便误会我是一种薄幸人物。虽经我再三的抚慰,终觉有点不好过的意思。我也只得明知故昧,同他胡混了一夜,托他安心侍奉婆婆。且家中统共只有亲丁三口,我如今再出外,只余婆媳两人,切不可稍存私念,自寻苦恼。 到了次日,雇了一只长行的邵伯划子船,辞别了母亲,将行李搬上。时值初春天气,寒威较重,适东北风大作,正是一帆饱挂,不到两三日,早望见两点金焦,长江如疋练一般,舟子打起锣来,乘着顺风,那只船如弩箭离弦,顷刻间已至石头城下。我就算还了船钱,将行李雇了两匹马,驼至城内状元境一丬集贤客栈内住下。 明日就去江宁府衙门禀到禀见。我的那位李年伯见了我,甚为欢迎,对我说是:“你来的甚好!如今我荐你的这位张大令,却是与你父亲同我皆是同年,而且与现任制军张香帅又是会榜同年。目下不知因着一桩甚么事,急得发了疯症。前天藩台瑞方伯意欲将他撤任,是我回明了制军,说张令半世青灯,一行作吏,到任后吏治过于勤劳,偶染痰疾,刻已稍愈,若把他平白撤任,不独张令性命将有不保,亦且将来地方官将无人肯尽心办事。当下制军沉吟半晌,对我说道:【此事昨日藩司已经回过我,我因为同张令是老同年,却未曾答应,看他那副神情,似乎还未知道我同张令是有年谊的样子。好在张令同你也是同年,此事就烦你转致藩司,请他替张令设个法子,只要公私两益就得了!;我只得答应了下来。刚巧翻卷那边已经有了消息,派了传事号房在院上候我出来,对我说是:【翻卷有要事待商,立等传见。】我下了院,不及回到自己衙门,就一径去上翻卷衙门。我下了轿,刚要上官厅,不意翻卷的执帖家人走来回我说是:【翻卷吩咐过的,李大人早到早见,晚到晚见,叫家人们伺候着,一到请不必落官厅,就请到内签押房里坐。】我当时就随着那名执帖家人进去,谁知翻卷已经在花厅前面,笑容满面的拱着手迎了上来,不容分说,一把携了我的手,一直的扯到签押房里面坐下。也不容我行礼,口中对我嚷道:“句容张令,兄弟实在不知道同大帅及老兄有年谊,兄弟一时胡涂,误听敝署钱幕潘静斋的话,说张令痰迷心窍,恐怕贻误公事,所以回明了大帅,要想派个人去代代劳。如今既知道是老兄同大帅的老同年,这撤换的事,兄弟是万不敢做到。但是须想个妙法,要地方上公事既不搁误,张令又可在任安心调理,兄弟方大帅及老兄面上交代得过去,所以请老兄过来,彼此商议商议!】一时那位钱谷师爷也过来了,又说了许多不知得罪的套话。于是大家公议,想出了一个法子来,当时是我说:【不如由卑府委一名发审委员去,代张令襄理庶务;再写一封信,将大人成全他的意思,知照张令,嘱他赶紧医治如何?】翻卷听见我的话,用手拈住八字胡子,点着脑袋说:【甚好,咱们就这样办!老兄回了衙门,费心在候补知县里头委一名去就是了。】彼时我答应了一个【是】,翻卷一端了茶碗,我就辞了出去。 谁知翻卷送我到宅门口,回身进去。我刚转过脸来,忽听得后面一声怪叫,我再掉转头去一瞧,却是翻卷唱京调二簧的声音,我只好装着聋子没有听见。此事前日已委了一位姓吕的去,也是山东人,与张令同乡,他们又一向交好,此番去当他的发审,是无有不合适的。这吕委员到差第二日,我就接着张令的禀函,他甚为感激,并同我要位知医的朋友去诊病,带办书启,这是明明投桃报李的意思。我所以想到你身上,就把你荐了去。再者,从前老年兄在任兼办的文庙乐舞同各书院监院点名的差事,我早回明了制军,委你们的后任接办。其中统留一年薪水,候你来领,你明日即具一张墨领来,将此项银子领去,虽然不多,也可以寄回去稍微贴补家用!” 我听见我年伯一番话,感激无地,简直差一点儿哭了出来,只有听一句,答应了一个“是”字,直至听完,我方住口。我年伯还要留我便饭,是我立意不肯;又将我母亲替年伯母年伯请安的腐套说了一遍,我年伯也问了问家乡近况,一路辛苦以及来省现寓何处,我又一一的告给他听。 见日已过午,恰好有人来拜会,接着又是督院传见,我就乘势辞了下来。从府署回寓,略一转弯即到。才走至我住的第八号门口,猛抬头看见一人,黑胖四方脸,两撇黄八字胡子,戴了一顶暖帽,水晶顶花翎,身上穿了一身灰鼠袍套,跟班的倒有六七个。那人仰着脸朝天,鼻上架了一副又黑又大的墨晶玳瑁边眼镜,从第九号房间里一掀门帘,踱着官步出来。跟班的狐假虎威,口中吆喝着叫我让开,便一迭连声嚷叫“伺候呀!伺候呀!”我再留神一看,见他那门楞上贴了一纸梅红片子,上面写着“正任宝应县杜寓”七个字,此时才明白是我们老公祖杜法孟,不久我因案吊省察看的。我心中想着:这班狗奴,主人业已闹出乱子来的时候了,功名保得住保不住尚不可知,住在一个客寓里,尚且如许吆五喝六,眼下无人的式样,若是印把在手的时节,还不知要怎么鱼肉乡民,涂炭地方呢!怪不得一个好端端的实缺知县,弄得撤任调省。 我正在那里对着房门楞上红纸条子出神,不提防从房里忽地钻出一个妇人来,一阵香风,正在我的肋下撞了过去。接着房里又跑出一个未着长衣的男子来,赶上前一手揪住这妇人,连推带抱的两人嘻嘻呵呵拉进房去。只听见那妇人口中带着笑嚷道:“我不来了,黄师爷真的这么闹,老爷一下子回来看见,成个甚么体统?我不来了!”说着,又是一阵嘻嘻呵呵笑个不住。我再一留心,见那男子不过三十上下,倒是个小白脸儿。那妇人也不过二三十岁,虽是徐娘半老,却也风韵犹存,再加一双媚眼,两道秀眉,对着人有意无意的低眸一盼,也觉得有一二分骚态撩人。我心中认着是杜老公祖带来的随身侍妾,颇怪他帷薄不修。转念既是姨太太,自必有仆妇跟随,如今这房里并无别项女眷,其非姨太太可知。或者是个私娼,叫了来伺寝的,亦未可知。再朝着房里一听,却是放着房门帘,银蒜低垂,玉人无语,静悄悄的一点儿声音都没有。 我正欲转身回房,忽然听见客寓门外一阵嘈杂,接着那两扇中门呀然开放,一把红伞,一顶蓝呢四轿,抬了进来。及至下了轿一看,原来就是适才出去的那位杜老公祖拜客回来。又猛听得九号房中咯喳一声,只听那女人埋怨那男子道:“你看,你这个人心倒有多粗!连帐子都被你弄掉了下来。”那男子回道:“这才叫做戏台上出大恭,大家唱不成哩!”两人说了,又是笑将起来。我其时正吸着一口吕宋烟,听了这句话,也不由的要笑,几乎被那口烟呛出眼泪来。 及至回过头去一望,那位杜老公祖下了轿并不回房,还衣冠齐楚的立在那客寓里一间会客厅旁边,不住的用手去拈他那朝珠上的纪念。几名跟班的却是川流不息在栈门口,张头探脑的向街上望。又听见那杜老公祖扯着滴溜滚圆的地道京腔嗓子,对着他的用人问道:“到了么?”有个年轻的跟班见问,垂着手先答应了一声“是”,又回道:“还没有到。”我看了看此种神情,想必是专诚候一位尊客来拜会的光景,所以有这种出门如见大宾的现象。不多一刻,听见远远的锣响,只见一个跟班的气喘呼呼的跑进来喊说:“到了!”杜老公祖便忙将一双马蹄袖子放了下来,然后举起右手无名指,对准暧帽的中缝,同他那鼻准一丝一毫都不歪,必恭必敬的站在那客寓的二道门里边,宁神息虑的静候。跟班的个个都带头红缨大帽,站在天井里伺候。 少停一会,那锣声更近,红黑帽子,一递一声的哼呵,轿子已经在门口打住。忽见一个像号房的人跑进栈房,手里举着一副红全简大帖,口中不住的嚷道:“宝应王少爷住在第几号房间呀?我们是府大人亲自来拜会谢步的呀!”我一听,才明白是我年伯来同我闹官场虚套。当下栈中茶房将那人领到我面前,他就冲着我请了一个安,笑嘻嘻的说道:“我们大人来替少爷请安谢步,还有要紧公事要当面谈呢!”我将帖子接过来一望,上面写道:“世愚弟李延萧顿首拜。”我便赶忙的对那号房说道:“这称呼是万不敢当!我此番未曾带有用人,就烦你替我说我不在寓里,挡你们大人驾。如有话吩咐,少停到衙门里去领教就是!”那号房领了我的话,转脸出去,对他们本官说了,接着又听见锣声,我知道我年伯已是回去,但是我心中甚不放心,不知要与我有甚么要紧话说。我本来秉性急燥,随即进了房,就想穿件马褂,立刻前去禀见。谁知我才跨进房门,又是一个戴红缨帽执帖的家人跟着我进来,倒把我吓了一惊。及至接过帖子来一看,却是一行官衔小字的手本,我心中已猜到八九分是那位杜老公祖,我便不去看那手本上是写的甚么,当时装着不认识,沉着脸对他说道:“你们老爷是谁?这帖子恐是拿错了的罢!你回去问一问,明白了再来。”我说完这几句话便不去理会他,我自去开箱找寻衣服。刚巧府里二少爷有封信来给我,拆开一看,却是已经封备楼船一只,停泊桃叶渡,替我接风带饯行。这位二少君表字云卿,早已中过翰林,为人风流倜傥。我去见年伯的时候,在签押房里会过一次。如今他既高兴来交结我,又何能装着假道学的模样不去应酬他呢?当下就给了他一给回片,说是即刻就过来奉陪。 我等府里送信的人去后,再看看那杜老祖的跟班,已不知是何时溜了出去。我心中本来有点瞧不起这一班人,他既知难而退,正合我的意思。我便一边穿好了衣服,将房门锁起,一面就寻找茶房来交代他的锁钥。刚要朝外走,忽听间壁房里,王八兔崽子的乱骂,又说:“这点儿小事统不会办,要你们一班混账行子干甚么的?明天替我一起撵了出去!有个跟班的立在房门口,说是:“老爷在府里的时候,小的去院上探听,是李大人的号房对我讲,说他们大人一下院,就要到集贤栈去拜个宝应老爷。小的听到这里,就赶紧的来回老爷了,做梦也想不到这栈里会有两房宝应客人!”我听到这里,才明白适间那位杜老先生一番恭而有礼,却是误会所致。我再瞧一瞧时表,已是六点一刻,急急的来至淮清桥桃叶渡口,远见一只头号灯舫停泊在钓鱼巷官妓韩延发家河房后门,船上已是珠围翠绕的一片笙哥。 云卿望见我来,便招呼将船解了缆,拢近岸来,搭了扶手。我上了船,看见舱里已有三位生客,却都不甚相熟。我就先向主人行了礼,云卿便一位一位的为我介绍。原来一位是云卿胞弟葆生;一位是本署的钱席钱晋甫;一位有胡须的四房舍孔,却是翻卷的少爷文大爷。我次第通了名号,那只船已是容与中流,向东水关而去。 时正三月中旬,轻寒未退,盈盈一水中,拥出一丸凉月,与东关头城圈里面丐户两三灯火互相明灭。再转面一看,却是一带丁字帘栊,灯烛点得如同白昼。原来这东关头有一连二十几座城洞,都是伙食乞丐居住。一般有领袖管束,名曰丐头。遇有官府过境,丐头就率领了群丐去挽舟牵缆,却好与钓鱼巷官妓河房遥遥相对。本是前明朱太祖创设的,所以警戒后人,倘要在钓鱼巷乐而忘返,则必有入东关头身为乞丐之一日。我当时见此情景,又想起旧地重游,不觉凄然浩叹。正是:多情惟有秦淮月,不照兴亡照美人。 欲知后事如何,下回再记。 [book_title]第二回 丧天良逆子累严亲 逃国法刁奴衅贤宰 当时我独自伏在船窗上,对着那河心里拥出来的一丸凉月太息出神,眉目间不觉露出愁惨之色。云卿走过来,不提防在我肩背上一拍,问道:“小雅,你为着何事望洋而叹?”我猛然被他一问,急忙的应道:“我心中没得甚事,不过看这钓鱼巷就可巧紧对着东关头,一边画栋连云,笙歌达旦;一边就芦帘草榻,冷炙残羹。相形之下,实在感慨前人创意之深,令当局者视之,未免有转眼沧桑之叹。加之兄弟随侍此间,十有余载,此番承尊大人格外提携,得以旧地重来,叨陪游宴,但相隔不过三易寒暑,而秦淮河一带楼台已非昔比,一时触景伤情,不意致劳下问,死罪死罪!” 云卿听见我说,亦伤感不已。文爷笑道:“今夕只准谈风月,不许说那前朝后汉来扰人清兴。大抵天下事如同做戏一般,得意的做了一出封候拜相的戏;那不得意的,不过是做了一出《吹箫》、《叹窑》之类。及至锣鼓停声,下场各散,一切贵贱穷通,皆归乌有,所以咱们说不如及时行乐。倘遇事伤起心来,那又何必呢!”云卿接口道:“文爷话虽如此,倘全无心肝,把天下事看得同唱戏一般,打着锣鼓,闹上前去,那胆是一天闹得大是一天,偶不经心,弄出乱子来,岂不要株连父兄受累,连自身的生命都牺牲了?像去年那位强盗少爷,好端端的一个白面书生,一朝缧绁锒铛,全家星散。到了堂讯的时候,先时我们家父顾全同寅的面目,不肯加刑,后来被制台申饬了一顿,说:【一个七八品的官儿,儿子杀了人,问官就不敢刑讯,倘要是监司大员的子弟犯了罪,那还有人敢办吗?这还成个甚王法?】就立刻札饬下来,叫严刑讯供,详拟察夺。家父接到这件公事,才不得已而会同上江两县刑讯。谁知那位少爷十分熬刑,任你夹棍梭拷,跪火铁链,还上了两起脑箍,他都咬定了“不知情”三个字做救命王菩萨,一直到至今,还未定案,岂不可惜哩!” 一时伺候的人已将酒席排齐,云卿便闹了要我带局。他自己先拿起笔横七竖八写上了五六张局票,又问我意中可有熟人,好替我写条子。我沉思了半晌,忽然想起了一个妓女叫小安子,三年前头曾经识面,是在六八子家的,不知目下还在这里没有?我就接过笔来,写了一个“六八子家小安子,王代。”晋甫走过来一望,问我道:“这小安子可是扬州人?他是自家的身体,是没有父兄的。”我应道:“不错。”他道:“然则此人已到了韩延发家去矣!”我忙问他:“何以知道?莫非是与阁下有旧?”他道:“我们应酬多,一年三百六十日,差不多三大宪上司衙门里的幕友,倒有三百五十天在钓鱼巷做议政厅。去年六八子去世以后,群花无主,当时从良的从良,换码头的换码头,还有几个跳到别的堂子里去,这小安子就改到韩延发家。我有个朋友,是他身上的客,所以知道。但是那六八子虽然是只乌龜,临死还传了一宗韵事呢!”我听了,便将条子上六八子改了韩延发,交与云卿的当差。同着云卿的局票发了出去。再看文大爷同晋甫,已是群花满座,琵琶月琴,叮叮当当,大小曲子唱了一条声。我因要听那六八子的韵事,所以无心再去顾曲,急着向晋甫追问。他一面斜睡在炕上烧鸦片烟,一面告给我听。 原来六八子本是扬州一位鹾商公子,自幼不务实业,专喜哥舞。及粤匪南下,扬州失守,他弄得只手空拳,半筹莫展。却好曾老头子克复金陵之后,看见南京城里满目荒凉,疮痍未复,他就想步管夷吾设女闾三百以安行旅的成法,欲借繁华一洗干股之气。其时兵燹之余,所有从前处官妓的地方如南市、北市、朝云、暮雨、淡粉、轻烟等十四楼,业已片瓦无存,只有钓鱼巷一带楼台,滨临泮水,可为游宴之地。他就招人开设妓馆,以兴商务。他又自己带了妓女,在秦淮河夕阳箫鼓,开通风气。那时可巧又有薛慰农一班人赞成迎合,做了好些诗词去颂扬他。那《劫余竹枝词》上:“空留一水尚澄鲜,小劫红羊话往年。两岸笙歌荒草遍,那寻淡粉与轻烟?”又:“白头元老多情甚,也泛烟波荡小舟双。”就是指的这宗事。当日六八子正投其所好,就领着许多小女孩子,都是有姿色会弹唱的应召而至,曾老头子就派他做了钓鱼巷督办官妓,乱后开山的大祖师。后来才陆陆续续的有了刘琴子、韩延发、金得功、李三白子。目今又添了甚么新刘琴子、三和堂、黑牡丹三家。这六八子做了一世的风流总董,却是至死人都摸不着他的真面目。有人说他同仪征卞宝第本家,他本姓卞。又有人说他同鹾商李小蚌子是叔侄,他真姓李。还有人说他虽是扬州府管辖,却是宝应县的人,与朱文定世淹算起来,还是嫡派的祖孙呢!因此莫衷一是,到底不明白他姓甚么。去年他临终的那日,自己还扶病做了一付挽联才死的呢! 我问晋甫道:“他做的可好么?”他道:“岂止好呢!真是个悟澈三昧的文章老手。不然,何以能称做韵事呢?”晋甫说完这几句话,放下烟枪,立起身在表袋里掏出一张红纸条子来给我看,说道:“我当时爱他词句清新,恐一时忘却,所以抄下来。小翁,你一看便知名下无虚了。”我接过来一望,见上面写道:七十有二春,糊胡涂涂,官界耶?商界耶?流水无情,随他去罢!九月初一日,清清楚楚,醉醒了!拈花微笑,待我归来。 我看了,也暗暗称奇。忽听晋甫又说道:“六八子的挽联,还不算出色。听说六八子的老婆,是随园老人的女弟子,他在六八子前头死,也是自家留了一副挽联,语句才达沉痛的极点呢!”我听了,急忙问道:“你可也有底稿么?”他道:“底稿却没有,但辞句我还记得。”又闭着眼想了一想,便说道:“上联是【我别良人去矣,大丈夫何患无妻?他年重续丝萝,莫对生妻谈死妇】;下联是【汝从严父哀哉!小妮子终当有母。异日得蒙教育,须知继母即亲娘。】”说着,大家都拍着手叫绝,我实在感叹不已。那两副挽联,不但练字练句,亦且确合身分,各尽其妙。这才叫做才子佳人信有之呢! 其时各人代的局业已到齐,大家入席,小安子也坐了舢板到来。彼此见面,不免问了问别后的景况。我见他咳嗽得很,就不准他照例唱曲子。彼时南京风气,虽比不上沪渎繁华,然妓女们打扮,却也不甚寒俭相。三月里天气尚冷,一个个都是身上穿着银鼠珠皮,髻上堆着满头珠翠。只有内中晋甫代的一名局,花标叫做季湘兰,上身穿了一领半旧的二蓝花缎棉袄,下面套了一件元色皱纱的夹裤,头上手上,都是光另另的一丝首饰没有。唱了一支《牧羊卷》,声泪俱下。我听了,不由的酸楚欲绝。细看他那一寸眉心里,号志是藏着无数的忧愁。我想晋甫赏识的人,绝不会是背时货,其中必定另有缘故,就私下去悄悄的问小安子。 谁知被晋甫早一眼看见,便对我笑道:“这件事,你贵相知未必知道,还是我来告给你罢!云翁起先不是说那强盗少爷吗?”说着,便又指着湘兰道:“这位少爷与湘翁却有点关系,说起来,连你也似曾相识的呢!”我听着不胜诧异,私念我意中并没有朋友做过贼。忽听晋甫又接道:“不但同你相熟,还怕是朝夕共处十余年,而且有世谊呢!” 我听了,心中说,这就更奇了。又不便同他强辩,只好忍耐着听他说道:“这江宁府属的教官,兵燹以后,资格最深的要算你们尊大人,其余即系那江宁县学教谕季礼斋。可巧你们尊大人故去的次日,江宁府教授同时出缺,就被那姓季的提升了。谁知他到任之后,前任姓查的官眷尚未迁让。好在府学是乱后朝天宫道士庙,因科场舞弊改的。其中房屋有一百多间,那姓季的就随便打扫了一进空屋,权为衙署,两眷属,不免时常来往。那姓季的少爷就去向查太太借贷,起先三十、二十两,查太太还肯应酬;后来屡次有借无还,又加姓季的着人过去知照,以后不准再借钱与他儿子私下嫖赌,因此查太太任你说得太阳从西边出,也是一毛不拔。这天合当有事,季少爷又逛过去闲谈,刚巧银号里送了一笔汇款来,是整整的四千两,堆着一桌子的元宝。这季少爷看在眼里,恨不能抢他过来,明知同他借必然托故不肯,他遂欺他是个孤孀老妪,突起狠心,当晚就约了两个兄弟,又带了一名厨子,一家拿了一柄切菜刀,跟过去撞开宅门,不由分说,把那查太太一连杀了七八刀,再去搜他银子,已是一两都没有,单单的剩了几吊铜钱,十余两鸦片烟膏,还有这零星金银首饰,统共不值百金,于是大失所望。他们三主一仆,知已肇祸,就撇下了杀死的死尸,各人携赃回署。第二日,查太太有个亲侄儿子,在本城开查义兴烟店,是很有名的,走来探望伯母,不意遇着这宗奇事,当下惊动了地方,一同报县请验。顷刻间,那南京城早一时传遍,惹得人山人海,都去看异事。 其时上元县王令是浙江人,为人倒还明白,不过柔懦些。接着了这件命案,又是在本城府学衙署,着实吃了一惊,立刻带了刑仵,莅场相验。无奈那尸身已是分着七八块,好容易东一段,西一段配拢来,仵作喝报了委系乱刀身死,照例填明尸格。要想传个把邻舍问问情形,不意这朝天宫地段莫说那位季少爷高兴杀了一个查太太,就是杀上百十个人,充足量在里面做一做伯理玺天德顽子,外边固属不知,内里亦无人去问。加之这位查太太连仆妇一名都没用,直把个王令急得白脸涨成紫猪肝颜色,只得派人去请那本署的现任老教季大老爷来会商此事。谁知手下人去了一会,来说:【那边季老爷住的衙署,宅门关得水泄不通,连一个人都看不见,号志是搬空了的样子。】王令听了,更为骇异,随即亲自过去拜会,叫人翻墙头进内将门开了,那位季大老爷无法,只好出来相见。他这么一躲,倒把王令生起疑心来,立意要搜检搜检,就喝令随来的差役,从讲堂上搜起,一直搜到厨房里。只有上房,究属同寅,又是现任的职官,没有窝匪的真凭实据,不便造次动手。后来,可巧在厨房里搜出一对齐眉铁棍来,王令就追问这件东西的来历。不意那厨子心虚胆怯,脸上现了了惊慌的样儿,不由的身子发战,被王令看见了,着人将他带来问话。未曾开口,他已经吓得同小鬼一般,一口供道:【这件事不……关我的账,是……少爷们做的,那棍子也是少爷们每日习武的兵器。我……一月只拿着一吊子钱,一天摊了三十三个三不尽,你大人去问少爷们便知道了!】王令听了厨子的一番胡话,便明白此案与姓季的儿子有密切的关系,于是带了厨子回到前厅,便叫把三位世兄请出来相见。 季老教起先还想回护,后来看见乱子闹大了,厨子又一口证定是少他杀的,与他不相干,只好将儿子交了出来,让王令带去归案讯办。次日,这姓季的来禀见我们老东,老东还劝他自行检举,无奈他说:【卑职的劣子,此案是否正凶,卑职实在不知道。卑职任可自裁,决不能自行检举,反替儿子证实了杀人的罪名。但是卑职失察失教,一死本不足惜,总要求大人的恩典,设法成全了卑职的幼子性命,以存季氏一脉,就感激万分了!】说着,就对了老东嚎啕痛哭起来。老东被他哭软了,反去安慰他,许他将此案坐到那厨子身上去。好在他帮凶得赃,又在场一齐动手,照律本可无分首从拟斩的,嘱他回去赶紧向厨子家属关说,许他点好处。谁知这姓季的主意已定,回道:【大人的恩典,生死人而肉白骨,卑职惟有来世报答。但卑职只求不至斩祀,就于愿已足;至于其余的希望,我躬不阅,遑恤我后呢?】他回署当夜,就果然自尽了。 因为这位季湘翁,平日曾受过那位季老先生的青盼,又是他的女弟子,而且还说甚么通过谱的,听见他先生一家遭此巨祸,死者无以收殓,生者还不定死活,遗下来的衣服银钱都被他家人们瓜分了,四散逃走,所以这湘翁就典卖衣饰,又同平时几个要好的客人募化了些银两,去替他老师入殓;又派人到狱里照料衣食零用。如今一年余了,不由的把几文缠头用得罄尽。小翁你看,妓女里报儿女私情的尽有,哪个能如这痊季湘兰校书能始终担任师生死生义务的?你想可敬不可敬?” 我听了这一番话,才知道季礼斋家一家星散。忽然想起从前随侍我父亲在任的时候,那位季世兄同住在一起文庙里(江宁上元两学署同在文庙内,东西相向),他到每年清明前后,就剪了好些人头风筝,或三颗头,或五颗头,随风直上,看起来累累下垂,就犹如枭首示众的一般。还做许多赤身露体,活动的春宫,男女生殖器俱全放上去,有风鼓荡起来,曲尽纵送偎抱之态,使人不堪入目。当时人都赞美他奇巧,独有我父亲说:“巧则巧矣,其如不克令终何?”暗中禁止我,不许同他来往,我当时还怪我父亲过于拘迂。至今思之,可知刘先生之识马谡,诸葛忠武之知魏延,实有至理存焉,奈粗心人自不察耳! 我当下见那季湘兰以一个妓女,居然有特别的公德,使那士大夫受恩忘报的遇之,岂不愧死!不觉纳罕得很。晋甫又一把在湘兰手中,拿过一柄小牙骨扇子来,递给我道:“他不但道德完全,亦且才情出众,你看这是他近日作的好诗。”我便接过,顺手扯开一看,一面是画的文派“秦淮画舫图”,一面是蝇头小楷,写的却不多,只有一段,题目是“哭先师季礼斋广文”,我再朝后看去,七律一首,诗是:斗沈坏痛难伸,补救无谋梦不成。十载廉能贤木铎,一言契合女门生。执经无复东山调,入室何来北海樽?有子丹朱伤底事,暗弹枯泪送归魂。 我看了,不禁暗暗称奇。古来薛涛、苏小一班才妓之说,我一向疑为诗人借境,不图我亲眼见之,可证我们中国女界学问,何尝不能发达?无奈大家都把女子们当作特别的玩物看待,除却梳头裹脚,当家侍寝之外,一丝儿不准他乱走一步。又道甚么“女子无才便是德”,若是有了才,便要偷香窃玉,待月迎风,殊不知都是不学无术的人捏造出来的!他可知道,人生无论男女,廉耻皆出于有家,更要紧是学术。所以我常说,中国女子一大半因贫贱而不能保其操守。即不贫贱的,又有一大半因未受普通教育,以致饱暖思淫,其一种不能保守道德上的贞性,比那贫贱人更加一等。盖贫贱者,每有身不自主之叹,而不能畅所欲为。若富贵者,则可权自我操,而无所顾忌也。谓予不信,即以目今上海一隅而论,那晚间四马路一带的雉妓,打扮的同花蛱蝶一般成群结队的站在街沿石上,其中实不少旧家显宦的妻女,都是为着一个穷字,弄得沿街叫卖。还有那花园戏馆最热闹的地方,每每有许多珠翠盈头,罗绮称体,或是乘着双套马车,或是坐着自制人力车,于夕阳西下,一个个招摇过市,问起来不是某督办的姨太太,就是某尚书的少奶奶。遇在一处,你谈有几处小房子,我说有几个好姘头。最可异的,明明是个女人家,他偏要穿着男装,打了一条油光水滑的徜三花辫子,鼻子上还架着一副十六开金丝的目镜,俨然自己要实行嫖客的意思。由此看起来,这贫寒同不教,最是我们中国女界低人格、弱人种的两大原因。如今照这一首诗上看起来,更相信廉耻是从教育里出来的。不然一个妓女何能知道师生大义呢! 只见湘兰走过来,附在晋甫耳朵上说了几句,晋甫便对我说道:“湘翁要求你大笔代他将扇子上的画题一题,央我问你可肯赏个脸?”我笑道:“只恐狗尾续貂罢了!”说着已是酒残烛跋,那只船早回泊到玉河坊韩延发家后门口,正在季湘兰住的河房栏外。晋甫便拉了众人,同到湘兰房中一坐。我走进一望,却是两间内外房,陈设精雅,笔牀墨架,位置可人;墙上还挂着一口宝剑,一张囊琴。一眼看去,好似一位贵公子的书室。侍女们烹上了几盏苦茗,湘兰亲自磨了墨,将笔蘸饱,央我替他那扇子上题那“秦淮国舫图”。我当时已插足应酬界,这笔墨生涯,若教我去评定别人优劣,做一个文字的骨董,还可迁就。如今强迫我把那久经不弹之调,来重整旗枪,只好不计工拙,信笔直书上去,是七言古风一首:昔年随侍青溪曲,歌舞朝朝看不足。 一自孤帆出石城,天涯愁见烟鬟绿。 回首当时猿鹤群,平台樽酒怅斜曛。 那堪重展秦淮画,撩乱相思入白云。 这首诗一做可不好了,惹得这个要写对联,那个又要写屏幅,我只得一概婉辞谢绝。内中单有小安子,既在本堂,又系旧识,不好过于推却,当下随手撰了一副长联,替他勉强写了起:小住且为佳,看十二栏杆,我忆秦淮旧风景。 安居聊免俗,数三千粉黛,卿真香国老云英。 云卿、昆仲及晋甫都拍着棹子向小安子笑道:“一经品题,小安公身价从此顿高十倍矣”我被他们这一抬,实在觉得惶恐。文大爷因有友人来请他吃酒,辞了众人自去。我又转到小安子房间,略坐了一坐,他问我一个姊妹,名字叫张素兰,是个盐城人,你可认得不认得?我猛被他这一问,倒把我四年前头一件海枯石烂、地老天荒都忘不了的一个人、一宗事,兜心底下翻了上来,不禁一阵酸心,眼圈儿一红,几乎落下泪来。我又恐被他嘲笑,赶忙的忍了上去,向他答道:“这个人是我开通世务以来,第一个知心的爱友。我同他的爱情,祗有天知地知,他知我知,余外并未对人言过。如今正要访他,只因公务倥偬,未遑探听。你既来问我,应该知道他的踪迹。好姐姐,你可以告给我么?省得把人急得不死不活的!”他道:“你今日可走不走?”我说:“走怎么?不走怎么?他道:“你如若不走,我就慢慢的将他托我的话告给你听。你如有正事要走,我也不敢留你,因为我们年纪老了。但是素妹妹的话不是一言半句可以说完的,随你高兴那日来,我可彻底澄清的告给你听。”我一时想不出头尾,及仔细寻思,才明白是对联上老云英三个字他多了心。 却好云卿来约我同走,我就借着这个机会,别了小安子,一同出外。我因不愿从文庙前经过,恐怕触起旧日相思,约了云卿弟兄,打算从齐王街穿过状元境,先送他回署,然后我再归栈。不意走到贡院后墙一家门首,忽见远远的有几团黑影子,围着五六个半明半灭破旧了连字都不完全的灯笼,蹬在那墙根底下。我同云卿弟兄吃了一惊,走近看时,却是六七个穿号衣的局勇,在那墙根挖了一个大窟笼,地上还堆着几包散碎衣服,另外放着几件锡烛台茶壶之类。他们见我同云卿弟兄走来,并不立起,仍然在那里干他们的勾当。我留神在他们脸上望了一眼,见一个是麻脸一只眼,两个是秃子,还有一个没有耳朵的人,却都是黄肿面皮,鸦片烟瘾吃成了精的样子。他们见我对他们望,有一个猴子脸的人,口中自言自语道:“朋友,敲锣卖糖,各执一行!”说着,就举起手对天放了一响空枪。云卿怕我惹祸,急忙轻轻的用手拉了我小衿角一把。我心中明白,低下头紧走一走,再不言语。 我们尚未走了三四家门面,抬头看见前面来了一簇轿马,灯火枪刀,倒有二十多人。及至走到面前,才知他是保甲总局的灯台,出来查夜会哨的。我老大代那班局勇捏一把汗,约了云卿弟兄,吹熄了灯笼,站在一小转弯角子上暗中偷看。见那起做小贼的局勇,候保甲总办轿子到近,一个个慢腾腾的立起身来,排着班,口中一律的在鼻孔里哼了一声,总办跟随的护勇也彷佛哼了一声,接着听那轿班喊道:“着,脚下滑,左起,水。”那顶轿子便如飞的过去。刚巧有人挑了一副卖油炸腐干的担子走来,那起局勇便围上去。正是:刚行穴逾墙技,又作强赊硬欠人。 毕竟这起局勇,围到油炸干子的担上如何,且看下回交代。 [book_title]第三回 说韬钤英雄伤往事 亲宵小知县误前程 我当时见那起局勇,围拢到油炸干子担前,不问生熟,吃个罄尽,却一文不付,立起身就走。那挑担的人抢行几步,扭住人人要他会钞,任凭你如何威吓他,总不放手。有一个局勇近前骂道:“瞎眼的忘八!现今已有三更多天了,你还在外间乱闯。看见你是卖东西,不看见你就去干你那没本钱的买卖。这种油拳,快些不要在教师爷面前来卖弄!”又有一人走来说:“弟兄们,不必同这初出茅庐的东西多讲,权且把他裤子褪下验一验,看可有板花,再拖他进局去!”那人真个要去捋他小衣,被挑担的人一手一个,摔了有一二丈远,都伏在那街心石上,哎嗳哎嗳的喊没命。那人怒森森的喊道:“反了!反了!清平世界,吃了老子干子不把钱,还要拿我作贼,我把你这一班民蠹,把老子当作甚样人?”说着,伸手在腰中搭连袋内掏出一物有荸荠大小,托在手中高高的举起,大声嚷道:“老子这大红顶子提督军门毅勇巴图鲁,可不是假的,不过因为天下太平,皇上家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我没有余着钱,又有老娘受累,不得已做些小本钱生意,骗碗饭吃。当老子得意的辰光,照你们这起印度人的干儿子,替我抬枪、备马、提夜壶还不配呢!”那些局勇起先还想借犯夜去敲诈他,后来听得他是个提督,知道同他缠不出甚么好处来,都一溜烟的跑了。那人叹口气,回到担子面前,忽然又怪叫起来。 我忙约住了云卿弟兄,走上前一问,方知那起混账局勇,乘同他揪扭的时候,将他担上钱筒连钱都偷了去。我就取出一块子洋元,曾与他权为资本。谁知他不但不肯收,反有点不如意的样子,说:“呼而与之,乞人有所不受世也,这句书你先生岂未曾读过?”我当下觉得这个人很古怪的,不觉请教他高姓大名。原来那人是合肥籍,名字叫做张树本,是个不得时的名将。他从前在淮军的时候,平捻匪,打长毛,也积功升到提督军门。因为同一位书生掌兵权的统帅意见不合,有一天,出全队去打捻匪,那书生说:“今日是黄道吉日,出军的方向又是背孤击虚,一定是胜仗!”他说:“不然。凡天时不如地利,地利又不如人和。现在我军老幼不齐,新旧杂处,加以将无戒心,军无斗志,非大加淘汰训练不可;然后申以军法,动以私恩,明赏罚以励其心,崇爵禄以鼓其气,徐察敌情之强弱,俟懈而击,此兵法所谓以逸待劳,万全之策也!”无奈谏之不听。他又请出五成队,留一半以备不测,那书生又不听,反说他怠慢军心,要同他过不去。哪知这一仗果然不战即溃,若不是他预备船只在黄河渡口,几乎有全军覆没之势。及至回到老营,那书生便迁怒几个营官哨长,打的打,杀的杀,闹了一个一团糟。又一日,军中正缺粮饷,忽接到谍报说:“大股捻匪头目赖文洸,兵败由清江一路南下,政府派我军合力迎剿。”那书生又说;“困兽犹斗,况我军正在缺粮,军心惶惑,决不可战,战恐不利。”他其时又忍不住建议说:“今非昔比,兵法云:三军有死之心,乃可以不死。三军无生之气,乃可以必生。今我军正在缺粮,不若佯言饷在北军,为匪隔断,匪败粮道即通,使全军有恨匪之心。我乃利用共机,分伏要隘,俟其半过而要击之。其所掳子女、玉帛、粮草、器械,必在中军,败衄之余,必无斗力,此行不独可获全胜,且可尽得其辎重,充我糇粮。苟不如是,听其安然而去,不独我军因无饷将溃而随匪,设使政府以纵匪责我烦言,君将何以善其后乎?”统帅恐于功名有碍,勉强听从他话,竟成了大功。后来克复苏州一带,平定粤匪,名振一时,勋乘百世,未尝非此一战之功有以基之也!岂知那统帅不但不佩服他,不保举他,倒说此次侥幸成功,不足为法,以后再不可梗令妄动。他见此情形,知道已成孙、庞之局,不若洁身自退,免遭不测,当夜他就封还经手公件,不辞而去。由是忍气埋头,奉母度日。 这是那挑担的人小小历史。我听了十分佩服,知他既有将才,又是孝子,只可惜生虽逢时,未得其主,不克大展所学,益叹古人说:“求忠臣于孝子之门”一语,良非虚妄。我当时又对那人道:“刻下两江张督,礼贤下士,为国为民,阁下何不投之?”他冷笑了一声道:“君以张香涛为何如人乎?”我道:“张公亦人杰也!”他说:“人则人矣,杰则未焉。张公少年科第,当十四岁时,即中顺天壬子解元。曾几何时,风驰电掣,位至极品,固无论其肉食日久,已成尸居余气。即禀质强厚,精神尚可有为,亦不过一文学侍从之臣,而非所谓行贤拔萃,扶危定乱之才也!且勘其脑气筋中,已早无天下人在内。或有一二人受其提挈,亦必非同年故旧,即狎昵群小。我辈百战余生,当天下扰攘之际,虽贤如曾、左诸公,及与曾、左诸公同时之人,尚未能知我用我,自今四方平靖,且我老矣,诚不屑再仰鼻息于言大而夸之人,而求其不可知、不可必之富贵也。”他说完了这一席话,拱拱手挑起担自去。 我心中着实敬服他廉洁高尚,路间同云卿弟兄感叹不已。直送他昆仲回了府署,我方转到我住的客寓。只是那集贤栈门口,一顺停了七八顶小轿,都明晃晃的点着官衔灯笼。我近前一看,不是南洋大臣、两江督院、文巡厅,即是江宁布政使司,还有几家三和四喜堂名的轿灯,站了许多轿班跟役,在那栈门口出出进进。我料想是有人在内请客,分开众人,走了进去,才转了一个弯儿,早听见叮咚弦索之声,杂着豁拳唱曲,一片嘈杂,送到我耳轮里来。茶房见我回栈,忙走来开了房门,送进灯火。看那第九号客房,钗光人影,甚为热闹,我方知是杜老先生在寓请酒。悄悄的用眼就着板壁缝里一望,见那翻卷少爷、文大爷,同前日被那姓黄的拉到房里去的中年女人,与杜大令皆坐一桌。还有几个形容枯槁,似人似鬼的人,都一家旁边坐着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粉脸夜叉,内中最是文大爷高兴,酒吃得面上如同桃花一般,再映着两撇油乌八字胡须,拉着京调胡琴,口里唱的是《吊金龜》“母女们得了无价宝,从今后,只愁富贵不愁贫”那一段戏,拉了又唱,唱了又拉,引得一屋的妓女,都团团的围住他,要他教板眼,较诸适才在云卿船中同席时那副默默无言的神情,大是不同。 我别事并不在意,只有那半老佳人,究竟是姓杜的甚么人,心中疑惑不定。只得缩转身体,吹熄了灯,摸上牀去,蒙头而卧。哪晓得一夜吆吆喝喝,越要睡越莫想睡得着,一直到扶桑日出,才渐入困乡。一眨眼却被一阵哭声惊醒。我坐起仔细一听,那哭的甚为哀切,号志似妇人声音,且近在咫尺。我忙下了牀,披上衣服,出外一望,见有一起四五个家人,还有两名戴缨帽的人,号志似差役模样,那哭声却是从此房中而出。我当时疑惑,一想这不是姓杜的住的九号房间吗?如何代局吃酒,闹了一夜,闹了哭起来呢?莫非是女眷们吃醋么?或是接到家信亡故了甚么人,亦未可知。刚巧茶房走来送脸水,我就将隔壁哭声的缘故问他,谁知他也不知底细,单说昨夜还请客吃酒代局,闹到天亮七句锺方散,不知从哪里发来一封电报,接着就是检校厅丁大老爷来拜会,杜老爷送过客,走进房就嚎啕痛哭起来。我们老板奶奶,更哭得利害,闹了大半天,究竟不知为那一宗甚么天大的祸事,值得如许伤心?我听那茶房称呼那妇人做老板奶奶,更为诧异,要想再探听几句,环顾栈中,却无人可问。此时倒反懊悔前日过于拒绝,不然,今天也可以直接去问,岂不省却若干脑力? 我转念一想,尚要到府里问明何日动身到句容去,不必为他人闲事在此搁误。我就吃了午饭,匆匆到府里来见了云卿,等不及谈别的话,就一五一十将昨夜回栈后所闻所见的事告给他听。不意云卿拍着手道:“妙啊!妙啊!我被他这一妙,格外妙到葫芦套里去了,赶快的问道:“你为着甚么事这样的喜欢?到底你这一大阵妙,究竟同我告给你的事有点影响没有?”他说:“岂但影响而已,直是你无意中做了一名私家侦探了。话长呢,我慢慢的告给你。你那同栈的杜肃秋杜大令,不是做你们的宝应县知县吗?”我说:“不错呀!正是兄弟的大公祖。但是我年纪轻,在家乡不大同地方官往来,所以未尝谋面。前日这里老年伯枉顾的那天,他忽然叫了跟人拿着官衔手本,上头还黏着禀安禀见的耳签,突如其来的来拜我,是我鄙薄他恭维的不当行,有意说他拜错了人了。后来刚巧你派人来约我去游河,一岔,那跟人自知无谓,也就去了。”云卿道:“他们是从娘胎里就带出来这一副钻门打洞的本领,无论在甚么地方,遇见了甚么人,只要同他该管上司有点儿情面,莫说上司还去顶门拜会,就是有人能在上司面前多见面几次,能多说几句话,他已经奴颜婢膝的去拍马屁了!就是把姨太太送给人家,也是情愿的。区区一个手本请安磕头,更值甚么要紧的事!” 他又说道:“你的这位大公祖却是个正途出身,由举人教习挑选出来的。无奈穷得要命不得,一到省就没有一个钱,住在那集贤客栈里,房钱饭钱欠了一个不亦乐乎,天天拿着:“要快上任了”这一句话去做挡债牌。那客栈里的老板,本是个流娼,名字叫做兴化二子,因为有了几个钱,就厌倦风尘,到省城里来开一个客寓,暗中好物色个把人,以为托身之托。那位杜大令初来的时候,他见是个滚热的实缺知县,又听见说没有太太,他已经存了一个主意在心里了。又恐怕姓杜的是做官的人,眼界高,未必看得中他。及至没有钱付房饭账,正中他的下怀,就想拿着这件事去做买官太太的机关。每日不但不去逼他要钱,而且茶儿饭儿格外的恭维。早晚怕杜大令无钱使用,还自己装扮得同狐狸精一般,去问那杜大令要长要短,体贴入微。大家闹熟了,他就乘势学那《西游记》上金鼻白毛老鼠手段,使一个小挫跌法,轻轻儿将杜大令的灵魂抓了过去。姓杜的此时,如鱼失水,得了这样一位带肚子的太太,(官场无钱任,借家丁资财,名曰带肚子。此等借项,有三还之例:一坏官不还,二丁忧不还,三本官亡故不还。)如何不要?那兴化二子因为杜大令年已花甲,恐怕将来到任,精神或有不济,又荐了一位旧识,替他办账房兼理杂务,叫做甚么黄炳南。那姓黄的进门之后,万事引为己任,就设法借贷,替他上下布置。翻卷里面有了人招呼,就即日挂了饬赴新任的牌。可怜那杜大令奉着一张饬知,犹如得了一道十八层阿鼻地狱的赦诏,马上钱漕也有了,稿案也有了,上至刑钱诸席,下至跟班执贴,一窝风都已齐备,顷刻那集贤栈俨然成了一座宝应县衙门的局面。 那知你们那处贵地父母官,实在是不好做,地方虽小,三鼎甲以及督抚藩臬都是齐全的,随便一个小孩子,父母官得罪了他,他也会写张八行,通知本省督抚,说父母官的坏话。倘是所说的没有甚么大关碍,不过闹点风潮罢了。如若是说得有凭有据的,再遇着一位喜事的上司,或者本来就同这位州县不要好,乐得借沟出水,认真的查办起来。你想如今做地方官,有几个弊绝风清,经得起查办的呢?所以这位杜大令到任之后,未及一载,就有人写信给前任梁方伯,说他同账房黄炳南共小婆子。又说他借查夜为名,时常离署,在土娼胡小莲子家通宵奸宿。并侵吞积谷,重用家丁等事,罗列了二十余款。梁方伯因为自己功名业经被议,不欲再去结怨于他,然而又不便却写信人的情面,遂照来信誉了一份,发贴在藩署州县官厅上,使他知道警惧,庶可痛改前非。后来这位瑞方伯到了任,他们从前在京都的时候是有交情的,因此有恃不恐,就格外的放肆。至于黄炳南、兴化二子以及各带肚子的家丁,他们本来喊明白了,是将本求利的,把本官当作娼家卖女孩子学唱接客的勾当同一宗旨,要想靠着三年一任里头,一本万利,你如何能阻止他不去作弊卖法呢?因此笑话越闹越大。 索性有人写了信到京里去,找了一个掰不倒的都老爷,弄出看家的老本领来,就将那杜大令的劣迹上了一本参折,其中最制命的两宗事就是:私宿黄炳南家,被地方上痞棍侦知,在奸所剪去发辫;一件是前任已革海州知州沈国翰、已革清江运河同知王兰生,均拜做老师,各人送给图记两联单薄子一本,其格式略如厘局捐票,遇有包揽词讼,将得赃银数并案情人名,要若何判断,载明单内,截半函送县署,立时照单提讯,每到月终,两人持簿核算,以为均利之据。可巧也被这位写信的觅了一本,寄与那个都老爷,就随折呈了上去。奉旨交两江总督破除情面,彻底查究。制军接到这道严旨,又有这么两件铁据,你想那簿子还可以抵赖,这头顶上欠了一条万人,发何赖得过去?再者,制军本同他无情面,也不用得破除,就将他调省察看,扎饬扬州府就近委一员候补知县曾大令去替他代理。那位姓曾的,因为是五日京兆,不便更换前任的旧人,所以一概原班不动,单身去赴任。不意杜大令在省里的奏参钦件,还未见着制军一面,这宝应县不知做得成做不成。谁料他的侄儿子同带肚子的家人,在本任上却又闹出了一件天崩地裂的祸来。小翁,你素来深谋远虑,你试猜一猜看,他们那一班狐群狗党,究竟是顽出个甚么乱子来?我说:“恐是诈赃逼出人命案子来了吗?”云卿只是摇头,我又说:“哦!我知道了,定是他的子侄同家人们见本官大事将去,乘间挪借了地方公款,学那三十六着内走为上着,串同逃之夭夭了。” 云卿笑道:“他做的事出乎情理之外,不怪你猜不着,我爽直告给你罢!那位代理委员到任之后,遇着有命盗出人重案,杜前令的侄少同那稿门大爷,依旧表里为奸,把持作弊。每到坐党的时候,那位稿门送了卷宗并点名单上去,直捷把此案要如何责押、如何发落说出来,要求那代理的官照样葫芦,替他行事。不意那委员起先几件案卷,真是一丝一毫,都不敢改那位稿门的指示,后来觉得所断的官司,颇有不实不尽,再私下在外间访一访舆论,竟是没有一事不是冤枉的。当下又有一个童谣是:【去了一个杜奶奶,换来一个胡涂虫,瞎子变成聋。可怜宝应好百姓,一半做比干,一半作龙逄。】那委员听了童谣,就翻然变计,要想振作几件事,来做清除积弊的起点。可巧一日,又有一起弟兄析产不公的家务案件,姓杜的侄儿家人,上下共得被告二千两银子,允准人家押令原告,具永不借故滋扰的甘结销案。那委员心中已有成见,就含糊答应了。及至坐上堂去,他却奇想天开,饬令原被告对面跪在堂上,要两人一递一声的叫哥哥兄弟,至少要叫五千声,本县再替你们判断。那人无奈,只好遵谕行事,如同大猫唤小猫的一般,【哥哥呀】、【兄弟呀】对喊起来。不意未喊完一百声,忽然天良发现,唤起了骨肉上的感情,两人都喊得泪如雨下,自愿息讼,带领兄弟回家过活,不再告状,就立时当堂取了两造悔过止争的切结了案。 又有一天,接到一宗斗殴抬验的血案,人已经伤得十分沉重,人事不知。那凶手幸被弋获,一同扭案。稿门上去回说:【这件案子是误伤,而且被获的不是正凶,家人业已答应了外面,准其取保另缉,原告饬令亲族自行调治,求老爷务必要照这样办!】那委员又含含糊糊的答应了。到了讯供的时候,突然翻转面皮,喝令刑仵验明了伤痕,照例填格备案,就当场将那凶手重责了二千板子,打得皮开血绽,钉镣收禁。那稿门在后面听本官变卦,直急得抓耳挠腮,恨不能一手将他拖了进去。好容易候他退了堂,刚走到签押房门口,那稿门也顾不得尊卑体统,走上前揪着委员的袍袖问道:【喂!我交代你是甚么话?你你你你怎样忘记了,叫我如何回复人家?此时那委员实在不能再忍了,不禁大声喝道:【唗!官可不是你们做的,无论长短,须得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锺。你们一班混账东西,连累了自家主人,还想来累我么?可知我不能做胡涂虫,受你们的挟制!】说着,便喊值堂的家人道:【来吓!招呼外面站班的军牢同值堂书差不要散,我今日定要把这个混账东西讯他一讯,看他下次还敢胡闹呢!】说完了这几句话,就踱进刑名老夫子的房间去。 这分明是要那刑幕做个人情,警戒他下次的意思。万想不到那稿门见本官真反了脸,怕他一经坐上公案,那就是他狠了,不如先下手为强,立时号召合署的家丁,都众口同声说:【老爷得了疯症了,倘自伤性命,将来大家担任不起!】又是那稿门献策说:【最好将他捆起来,权时寄库,候禀了上宪,等署事的官到来再放。】不由分说的七手八脚将那委员四马攒蹄,犹如捆角黍一式,锁在本署的内库房。再等捕厅得知堂翁被捆,又不敢自己去放,忙碌了一夜,候约会了同城的前后营城守及本城几个绅董,进去打开库门,放了他出来,已是饿了一天一夜,捆得半死的人了,再去查拿那闹事的家丁,早已鸿飞冥冥,跑得无影无踪,只得大家公议,一面签差踩缉,一面电禀督抚请示。姓杜的侄儿也发了电知照他叔父,把这一场天大的祸事轻轻儿推到那已走的稿门身上。”我说;“此事到底如何结局呢?”云卿道:“有甚么结局不结局呢?好歹参掉官回家抱孩子为止。听见今早制台接着了宝应县的公电,十分震怒,立时通饬各处严密查拿恶奴叛主的逸犯。随即传落翻卷上院,当面吩咐说,宝应杜令本是要紧的钦犯,如今又闹出这样乱子来,叫翻卷立刻着检校厅丁丞看管起来,听候参办!你想:前日杀太太的案子尚未定谳,倒又闹出捆老爷的笑话来。如今这班官场,还成个体统吗?” 我听了大半日,方知道那杜老公祖一家人哭的缘故,同那妇人前后怪现象的内容。我心中暗想:那做州县的这种结局,幸而我父亲从前改就教职,免得许多烦恼,怪不得我伯父说是做地方官如下火坑孽海呢!大家闲谈了一回,那衙门里人都乱哄哄的戴着帽子朝签押房里跑。我方欲向云卿探问何事,只见葆生笑嘻嘻的手里拿着一张电报走来,向他哥子道:“老头子得了安庐道,已经见了上谕了,这是京里吏部稿书发来的。”我手快接过一看,见上面写着:某月日,奉上谕:安徽安庐滁和道着李廷箫补授,所遗江宁府知府员缺,着该省督抚于通省知府内拣员请补,即行迅赴新任,毋庸来京陛见。钦此。 我看毕,就先对云卿昆仲道了喜,又到签押房里去贺喜,便中请示我何日动身往句容去。我年伯被我这一问,他忙向我道:“我正要有几句话告给你,今日事多,不是你来问,我几乎一时忘记了,那句容县的馆地,你是不必去了!”我猛听着这一句,老大吃了一惊,再宁神听了下去,却是说的:“束◆已由张令送了一年,今早接到吕委员一封密禀,说张令去年将个活鲜鲜的翰林儿子,在京里糟蹋死了,而且还死的不明白,不干净。听说尚有一张亲笔供状,同五万两银票的笔据,落在一位大好老手里,因此张令既痛子夭亡,又惧祸不测,忧愤交迫,遂成癫痫。这几日病势转剧,命在垂危,来禀请我转嘱前日所荐医生不必前往。诚恐你既到彼,则不能不用药,用药而张令之死适当其时,外人不知虚实,转与你名誉有损。”我听完了,方才放心。因回道:“小侄不去倒也省事,但是无功受禄,白白地用他一年束◆,未免惭愧!”我年伯说:“你是寒士,这件倒不必谦让。听说张令任内亏空得很多,也不在此区区。候他真故了下来,我再回明了制台,看谁愿替张令弥补欠项,就委谁去署理。至于你的身上事,好在我快要到安徽去,你好歹再候几日,就先同我帮几天忙也好。你如果情愿,那就不必再住客寓了,明日叫人把行李搬进来住。” 我当下:“是!是!是!”,答应了下来,退到云卿的书房里面,就把适才同我年伯所谈的话,告给他听。便问他那张大令的少君,为着一件甚么事,在京里不明不白的糟蹋死了?而且人已死了,甚么张把笔据也值得将张大令吓出疯病来,以至于死呢?云卿笑道:“姓张的还算是经得起吓的人,他们这一起闹天宫的乱子,还有个堂堂的三品大员,员消一张电信,就请他呜呼哀哉,伏维尚飨了!”我听了越加不懂。正是:只说修文归地府,谁知奇祸闹天宫。 欲知后事如何,且俟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四回 太史公冶游遭奇辱 观察使惧内败官箴 我当时听了,格外胡涂,分毫不解所谓,只听云卿又说道:“那位三品大员就是前任两淮盐运司江人镜都转,不清楚是他第几个儿子,却同我们这位张年丈的大世兄甲榜同年,而且出在同门。他们两人因同年同门的因,就结了一个同赌同嫖的果。泥金报后,凡金台有名的男女窑子,没有一处没得他们的足迹。最坏的一分是无有恒心,任你上品,任你娇花嫩叶,只要他眼帘上映过一遭,便味同嚼蜡,弃而不顾。一日,姓江的同姓张的道:【这京城里的相公同窑姐儿,我们哥儿俩没有一处没曾尝过滋味,这几天都跑厌了。你是山东人,离京城较近,可有哪里寻得出一处出类拔萃的地方去逛逛,也不枉你我春风及第一场!】姓张的便随口应道:【照你这样眼界高,人人都当不起你一盼,除非到天宫里去才好呢!】这句谈话,不提防被一名用的车夫听见了,笑道:【爷们要到天宫里去,恐怕天上也未必有许多标致人。】他们两听了,齐声问道:【你说天上没有标致人,难不成你是上过天的么?】那车夫又笑道:【天上小人是并未去过,但是时常听那小说上有甚么秦穆公的女儿秦弄玉,被一个天上的神僊萧史娶了去。小人这么想,如果天上人都是标致的,那天僊又何必到下界来娶人呢?】他二人听了,又都齐声赞道:【妙!这议论不错不错!但你既懂得标致人不在天上,那究竟在甚么地方?你不妨说出来听听。】那车夫便从从容容的说道:【爷们如果真要寻点地方逛逛,小人倒有一处,却是上不在天,下不在田,要是摸不着门径,是很难去的。】他二人又笑道:【照你说,岂不是成了《列子》上的海上三神山,可望而不可及么?】车夫正色道:【这个去处虽非僊境,亦异人间,但是要预约三事,方可去得,否则只好作罢!】他二人便叫车夫坐下谈判是那三件事。 只见车夫不慌不忙的伸出四只指头,口中说道:【要破费四十串京。】(京钱四十串合外省制钱四千,盖说大话用小钱之俗谚,本基于此。)他二人连连应道:【有!有!有】就朝下问第二第三,车夫闭着眼睛,掩着耳朵,装学那活死人的模样说道:【要二要跨上咱家车,就得做哑子不可言语。】他们二人商议着又应道:【也使得!也使得!】车夫道:【那最后一层不过是件例行的公事罢了,要你二位赏两张给五城都老爷的名片,上面须填写“车夫某人,误差不面,乞提案责押,以儆效尤”这么几个字。】他二人听了第三层办法,都惊异起来,不约而同的回道:【这个却使不得!假如那位都老爷接着我们的嘱托,认真的将你办下来,我们怎样对得起你呢?这件事碍难照办。】姓张的又道:【掌车儿的,你再想想看,可有得换一层办法,让我同江大少磋商着何如?】那车夫道:【这都是上代传下代的照例行事,你老既不肯,却叫小人们无力去干这场买卖。】姓江的对着姓张的抛了个眼色;复附耳道:【打是打的他的狗腿,又不是我们有意冤枉他的,有甚么相干?不如索性答应了他罢!】再看那车夫,已挺着大肚子,步履蹒跚,一蹬一蹬的走出房去。姓江的便高声喊道:【赶车儿的来!来!来!三件事我都依了你,你可要好好儿的替我伺候差事!】说着,就伸手拣了四十千京钱的票纸,又在护书里抽了两人的新翰林片子,上面便照着车夫所说依样写了,连钱票交给那车夫,又叮咛了一句说:【这是你自愿的,倘五城上当真的难为你,却休来怨我!】那车夫慢腾腾的应道:【此事不须爷们费心,小人自去理会得!】便约定了黄昏时候驾车来接。说罢自去。 他二人胡乱饱餐了一顿,各人换上华服,眼巴巴望日落嵫山,月升沧海,挨至定更时分,却不见车夫来寓。姓江的性情素来躁急,对着姓张的道:【这时候不来,恐怕是个京骗子罢?】姓张的道:【未必,他是咱们早晚见面的车夫,不见得会因四吊大钱说谎。】又掏出表来一看,刚交六点多种。彼此正在徘徊眺望,遥见一辆轿车,吹着胡哨,迎风驰骤而至。亟视之,正是他二人心中盼望的车夫,不胜大喜。草草的锁了房门跳上车,那车夫鞭梢一指,耳旁只听得车辚辚,马萧萧,如飞而去。二人在车内谨遵车夫条约,连浊气都不敢放一个,彷佛那车越进两重城门,来在一家后门停下。他二人下车一望,但见玉宇连云,琼楼近日,远远有钟鼓之音,映着谯楼更柝,断续鸣和。四顾苍莽,连一个人影儿都莫想得见,眼前只有自家同着车夫三个人,立在星月之下。方欲向车夫诘问,忽听车夫道:【爷们进内,可不要同人通名道姓,只管尽着精神去耍就得了。】说着,跳上车整辔欲行,他二人见车人将他们抛在这么一种荒凉所在,正深惶惑,忽听车夫向空际又呜呜的打了一声胡哨,那扇后门便豁然开朗,从门内闪出一人,星月朦胧,急切看不出男女。车夫用手将他二人指点与来人看了自去。 来人点点头,就在前引路,一径行行去去,去去行行,其时微风不动,鸦雀无声,但见两边树木长得一字平阳,无甚高下,心中颇以为异。再看那引路的人,行步纡缓,大有踟蹰不前之势。他二人此时静中生慧,心头顷刻万念;如游丝行空,忽起忽落,正不知己身现处何境。冷悄悄又绕过几座楼台,渐见灯火,猛抬头现出红楼一角,高插云霄。他二人紧随来人历阶而上,进了几重阀阅,此刻大地光明,非同先时如在黑暗世界。始见那引路的人,确是一位娇好的女子,长眉掩鬓,笑靥承欢,身上披了一领大红斗峭,里面装束同下部都望不清楚。姓江的骤然见此尤物当前,私念适间同行许久,未能稍沾香泽,实深懊丧。一时狂态复萌,遽前握手,那人却立四顾,辗然笑曰:【否否,奴辈贱质,何当贵人青盼?且君已入禁脔之地,奴实不能学上官婉儿替人受过也!】他二人不解所谓,引得那人掩口胡卢,益形妩媚。当下又随了那人,弯弯曲曲来在一间敞厅厢屋门首,不防被那人转在后面,用手轻轻一推将他二推进门去。只见内中有六七位长袍广袖的妇人,在那里围棋赌胜。见他们进来,立即放下棋局,殷懃让坐。此时如入众香国中,反觉异常局促,坐立不安。那起妇人见了,相顾私语,拍手大笑。内中有个年齿稍长的妇人,指着炕边靠的一路椅子道:【好孩子坐下来,有话慢慢讲,尽着腼覥做甚么?】说着,那起先引路的女子,已卸去外面斗峭,里面露出一身银白绣金凤的小衣,往来躞蹀,逾觉娇小玲珑。他们二人坐了一刻,见那起妇人,类皆举止大方,语言轻脆。那个年齿稍长的妇人,就留他们夜饭。立时钗光灯影,裙履翩翩的围了一桌。姓江的起先尚故为拘谨,后来三杯下咽,万虑皆空,渐渐的放纵起来,用筷子敲着碗碟,不知不觉的口中将那平时窗课中题是《可使制梃一节》的后段高声朗诵出来:【昔太公分封之始,六韬伟略,久已标炳于环区,故夙尚武功,人皆轻生而乐战。迨田氏代兴,治国之规模号令,又为之一振,浸浸乎有囊括天下之势焉,故莫不奉令承教而愿拜下风。】 他正在那里念得津津有味,摆尾摇头,不意乐极悲生,远远听吆喝之声,由远而近。接着壁上的警铃,连连的响了数叩。同席妇女一齐面如灰死,众人手忙脚乱,将桌上杯盘收拾干净。转瞬间,狼奔兔脱,如鸟兽散去,屋里登时黑暗下来,只剩他二人暗中互相捉摸。还是姓江的伶俐,进来时节,曾记得上面有一座炕牀,意欲权时进内躲避。谁料北边的炕系用砖木砌实,四面无门可入。正在那里鞠躬如也,急于从事,致将额上撞起好几处疙疸。忽然一阵靴声,早踱进一位花白胡须的老者来,面团团似富家翁,身上穿着一件四开气的袍子,脚登粉底乌靴,光着头,鼻上架了一副又大又黑的墨晶眼镜,走着四方步,摇摇摆摆的进来。后面一连串跟随二十多名家人,一个个都是秃襟仄袖,头上戴着许多红红绿绿的颜色顶子。只听见前面提灯笼的两人喊道:【房里有刺客!】姓江的再一回头,已被那起人拥至面前,将自己同姓张的捉对儿拿下。老者便盘了膝,高坐在炕上,手中拿着一枚鼻烟壶,在那里一面吸鼻烟,一面讯他们道:【你是谁家的孩子?为甚来到咱们府里?你还是要行刺,还是作贼?好好儿供,免得受苦!】此时姓张的吓得目瞪耳聋,一句话都说不出。 姓江的知道事已如此,尽装着哑子也是无益,还想拿着太史公的旗号去同他抵一抵,便忸怩说道:【我姓江,同这位姓张的都是新科翰林。昨到北京,街道不甚熟悉,一时日暮驱车,误入贵宅,不意有犯威严,致失回避,死罪!死罪!】那老者听他言辞风雅,不折个匪盗,忙将墨晶眼镜卸下,亲自离了炕牀,两旁伺候的人早掌上手照,在他二人脸上如同相面看气色一般,着实的赏识了一番,重复坐下,口中自言自语道:【倒是一对小白脸儿!】说了,又把鼻烟嗅了好一会,沉吟了半晌,猝然向姓江的问道:【老夫记得今科翰林姓江的,是卖盐的官儿江某家的孩子,你是不是?】他叩了一个头应道:【正是!】那老者登时换了一副和颜悦色的面孔,对他道:【你即是江某人的孩子,须知律载夤夜入室,非盗即奸。况老夫所居逼近宫掖,当与平民有别。今姑念尔年幼无知,从轻发落。尔究竟是愿办呢,还是愿罚呢?】他那时只求免祸,就一迭连声应道:【愿罚!愿罚!】老者又道:【愿罚几何?】他道:【惟命是听。】老者乃徐举其二指曰:【尔老子是盐商的领袖,非他人可比,二十万可也。盍速立亲供,老夫为尔电达尔堂上,汇寄此间。】姓张的又说艰难,道苦楚,也罚了五万。早有人写就认罪亲供,同那二十万、五万两张票据,呈上去与那老者过了目,然后送与他二人签字。发了两家电报,将他二人圈禁起来,以作质押。 一日,江老先生接到他儿子的电信,要二十万银子赎身,正在骇异摸不着头脑。后来连接京中亲友来电,知他那位少爷误入重地,闹出这么一个大乱子出来。他要想拿银子出去,又恐银子虽用,事仍不了。若要不拿出银子,眼见一个活跳跳翰林儿子,陷于不测之地,未免可惜。因此进退两难,游移不决,筹思了一夜,全无主意。第二日,署中人见本官过午不起,相约打开签押房一看,见他已经不知何时就没气了。那张要银子的电报,还拿在手中,紧执不放。顿时传进内宅,上至太太姨太太,下至少奶奶小姐,哭了一个天翻地覆,日月无光。 还有张年伯那里,接到他世兄的急电,一见面就拿定主见,连回电都不发,却另托京友侦探肇祸实情。他们二人在京一连候了数日,不见银子汇到,两人暗中商议,与其葡匐公堂,连累两家父母损名败誉,不若一人做事一人当,一死结局。当日皆畏法自尽了。张年丈接着京友复电,备知颠末,并他世兄已死的消息,不禁愤极伤肝,致成失智之症。小雅君,你想想张年丈虽是痛子情深,现已病势危急,大抵终不免于一死。然而较诸那位江人镜江老先生,只有六点钟的工夫就送了终,岂不尚胜一筹么?” 我说:“这就奇了,怎样这么一宗混账事,会出在这样一处规矩地方呢?”云卿向我笑道:“你总是大惊小怪的,不知道天下最是规矩地方,最会出混账事。如适才我所说北京城里那个老者,妻女见他来,都吓得立时避开,还算官场龜界里面特别有体面的一份子。如我听见的一位监司大员太太偷汉子,他还希奇古怪的想出法子来提倡保护,去迎合他老婆的意旨呢”我彼时正因为一肚皮抑郁牢骚,已胚胎了一个要着小说的性质在脑气筋里,索性央他说出来,好将来预备着做研究的资料。 云卿正要往下讲,忽见执帖家人进来对他说:“蒋春华蒋大人过来拜会,老爷看公事不得空闲,叫请少爷出去会会,看有甚么心谈!”我向执帖的问道:“这蒋大人可是本地绅缙开设春申栈缎号的吗?”他道:“不错!”当时有一位书启老夫子问我道:“你不认识那个姓蒋的么?”我说:“我有甚么不认得他!他家破天荒进学,就在我先父手里。他家祖上混名叫蒋驴子,通天下无有不知。相传是蒋春华的祖父在粤匪里面,替石达开转运军饷。那一起有二十多万,走到半路上,得到了克复南京的信,他就将这批银子尽数倾在一处池塘里。及至粤匪平定之后,他从从容容的起了回来,遂成南京乱后第一巨富。人说这蒋春华还是石达开转世的呢!他那春华的华字,用拆字法拆开,确是个达字去了走傍,上面加了一个草头。总而言之,是取草头王石达开的意思。虽是后人附会,却也说得未尝无理。为他一个人进学,连累着一府两县、两老师认派保,都替他背声名。当时有起好事的人,还编了许多回目,我不大记得清楚,有甚么:【王老虎一手遮天】(指派保王金淼),【孙大人四爪落地】(指孙云锦太守)前后很费了十几万银子呢!后来那年上海新闻报馆里一位主笔,就是那自称【沧山旧主杨柳楼台】的袁祥甫,写一封信,问他借一千两银子。他不但不肯借,还说了许多望着烟囱狠的话,将那位袁先生弄恼了,就替他画了一幅尊容,穿着补褂朝珠,在那里赶驴子上桥。又题了四句竹枝词是:【水晶顶子绿朝珠,曾记当年作脚夫。最是灞桥风雪夜,一鞭高唱大都都。】一天一张画,一首诗,逐日排印在报上,层出不穷的去形容他,到底被他敲了整整一千两的竹杠,连扣个九五扣都不行。” 那位书启老夫子听了笑道:“倒是一幅绝妙的特别翻新灞桥风雪图,究是未免太刻薄些。”我道:“这倒算是刻薄了吗?我们宝应县从前有位姓季的,名叫季二猴子,一日故了,纪小南先生赠他一副挽联是:【虽然归地府,还怕闹天宫。】那才刻薄到地呢!而且做报馆主笔的,笔墨越刻薄一分,那竹杠权利就越扩张一分。这位袁祥甫先生,还是上等敲法。如今愈敲愈下,即权利愈敲愈狭,甚之粉墨班头,烟花贱质,一元、五角的竹杠,他也要去敲呢!” 我们正谈得高兴,云卿已经送客进来,匆匆的脱去衣帽。他的耳朵尖利,早已听清我们所说,于是笑道:“刻下他们诌了几首歪诗,去做升降花丛,名誉的机关已到了绝命时代了,殊不知那最进化完全的日子,唐人早已开了风气,占了头筹了!”我说:“你何以见得?”他道:“你不信,去买部《唐人说荟》看就知道了!那时候你们扬州有一个名妓,叫做白牡丹,一名端端,色艺双绝,名重一时,文人学士都把他视若拱璧。那知一个人到了一颦一笑足关荣辱的程度,就未免易于开罪社会于不知不觉中。当日无意得罪了一班酸秀才,那起酸秀才就摇唇鼓舌,大起文字风潮,编了四句口号:【杨梅花发怨青天,沦落风尘又十年。面似琵琶多七窍,祗差安上四条弦!】”我道:“妙!妙!虽然是句戏言,然于恰合身份这中,又十年的【又】字,用得很有意味,可知沦落风尘。至于又十年,其从前一十年二十年,迄至于三四十年,皆在意料之中。而且面似琵琶,其为既老且丑,可想而知。但不知与那位妓女的名誉,可有点影响么?”他道:“自从这首诗出现,那名妓的实业界上大为震动,居然不数日闹得门前冷落,车马稀疏。后来无法,只好遣派龜奴鳖腿,四路邀请那些酸秀才到家,再三的谢过,又办了好些酒席,请他们开怀畅饮。第二日,那起酸秀才又掉转话头,做了一首七绝是:【觅得骅骝披绣鞍,永和坊里取端端。扬州近日浑相诧,一朵能行白牡丹。】你看异怪不异怪!这首诗一起,那起嫖友,犹如倒树猴狲,重寻旧果;倾梁乳燕,再访前巢。由此又是枕上客常满,房中人不空了,转瞬就复了前日气象。”我道:“当时的人爱情厚薄,何以被一首诗就能驱策而进退之?这却令人可疑。恐怕又是文人游戏,无奇不有罢了!”他道:“不然,古今风气不同,试想从前那些书呆子,做首把诗去雌黄人,不过争些虚名,或是闹点酒食而已。现今上海租界里那起场馆主笔,良莠不齐,五方杂处,倚着那【言论自由,有闻必录】这八个字为护身法宝。且租界洋商,又是华官势力范围所不到的地方。他那一枝笔,就同姜夔打神鞭一般随意祭起来乱打,今日打一千,明日打八百。官商优妓,没有一界不灵。于是利之所在,人急趋之,报馆越开越多,主笔打神鞭的生意即越做越小。现在也成了尾大不掉之势,闹得人数见不鲜,所以有人无论你若何调侃他,讥讽他,他总是拿出一种铁公鸡的方法来对付你。将来那些借笔墨讹诈的人,要想如古人闹点饮食徒哺啜,也还怕不能达其目的呢!” 我听了他以上一番言语,内中那两首诗,前一首我在《唐代丛书》上似乎未曾见过,有点疑惑是他杜撰,然而也不便当面去考据他。但是他所说的那监司大员,甘心提倡他夫人男女交接自由,这倒是一件出乎人情的事,急于要他说出来听听,因向他道:“你先时说那怕老婆的笑话,究竟是个甚玩意儿?被那长耳公来一岔,又闹了大半日的竹杠历史。如今可以言归正传了。”云卿笑道:“这件事上的人,刚巧又是你们贵同乡。他姓无,名字叫无影生,父亲是个拔贡,在红羊劫前故了。彼时他只有七八岁,随着母亲东飘西荡,去到你们宝应南乡甚么乌阳庄上,在个姓居的绅缙家雇工。谁知他母亲年华虽老,姿色未衰。那妖娆妩媚,又是扬州女界的特质,所以身经兵燹,几度穷愁,尚未十分憔悴。被他没灵魂的主人翁看中了。要想调戏他,无奈他一向贞静寡言,无从入手。辗转筹思,想出一条计策来。好在这无影生每日他儿子伴读,他就仿作《毛诗》赋孤舟三章以寄兴,教影生读熟了,晚间散学时,背诵与他母亲听。 诗是:泛彼孤舟,与子偕游,中夜不寐,何以解忧?(兴也) 泛彼孤舟,与子偕止,中夜不寐,灰心如死。(兴也) 泛彼孤舟,与子偕老,中夜不寐,忧思若捣。(兴也) 他母亲听了,勃然大怒,继又叹曰:【冶容诲淫,我之过也。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毁伤,盍去诸!】翌日,他就收拾来时破碎,带着儿子不辞而去。临行在卧房墙上,也写了几句《毛诗》:我心如冰,不可温兮;我心如铁,不可掇兮。彼匪一人,不可以永夕兮。(赋也) 彼时江北一带,已次第克复,他母亲将影生携回扬州,送入义学读书,被一位盐商看见了,说此子相貌不凡,必非久于贫贱者,由此不时存恤其家。后来竟将爱女招致为婿,又复竭力揄扬,自释褐以至于入词林,得小军机打拉密,莫非泰山运动之功。当他未经腾达以先,那位夫人每日青灯伴读,红袖添香,十分的贤德。不意一入仕途,忽然改变方针,从前的性情,竟如隔世。在京里候补的时候,就已经闹出许多笑话。一日,有个门生来见老师,久候不出,忽听内室喊叫【救命】。那门生跑进去从窗眼里一望,见他师母骑在老师背上,杏眼圆睁,柳眉倒竖,一只手揪住辫,一只手提了一把便壶,在那里作醍醐灌顶之势。他老师闭着眼,两只手紧护住口鼻,任凭那便液从颈项齿颊间泛滥而下,弄得秽气磅礡,令人欲呕。门生忙大声疾呼:【师母快松手,门生同老师有要紧话讲!】谁知他夫人如春风之过马耳,佯为不知,索性把那便壶内余沥,涓滴不留,倾倒罄尽。门生恐他老师有性命之忧,当下不顾礼法,一脚揎开房门,犹如那《三国演义》上赵子龙截江夺阿斗彷佛,一把将老师在他师母胯下抢了出来。他还责备门生不应干预他内政,说是让他闹足性,就可以有好几时太平。如今用了强硬手段,只恐又要起右传之二章的交涉问题了,还不止于喝回龙汤呢!你说这种凉血动物,一旦出去临民,叫他如何能够利国利民呢?” 我道:【我们同乡,尚没有你知得透切,你要算是留心社会的了!”云卿道:“说起来多呢!那位夫人,后来随他丈夫外放浙江宁绍台道,他就格外的闹得不折样了。说自己有病,那些女仆都不善奔走,凡上房里的用人,一律改用【烟袋括子】。”云卿说到此句,那位书启老夫子听了,甚为骇异,忙问道:“甚么?一个烟袋括子,能当伺候的人用的吗?”云卿道:“非也!那扬州人的土风,凡年轻的家人,别名就叫做【烟袋括子】。而且都选得绝标致的面孔,皮肤同春笋一般的嫩。但是经不起夫人几番风雨,把些如花似朵的孩子,统变成乌焦巴弓,又黄又瘦,号志有鸦片烟瘾的模样。”正是: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要知后事如何,下回再叙。 [book_title]第五回 绘旗人薇垣聚□ 说讼棍花封射影 再说无灯台的宪太太因得了一起不喜近用女仆的怪症,遂立意改良,实行更换男价。但他所换的几名纪纲之仆,类皆年轻质弱,且大半未受过秘密教育,不到半月之间,都已达腐败极点,不堪驱策。那日无灯台有个家乡的农友来见,就请到内签押房相会。正值宪太太发放那起不中用的家人出来,犹如斗败公鸡,一个个垂头铩羽,打从签押房门外经过。忽被那老农一眼看见有几个人腊从面前过去,他就忍不住冒冒失失的向道台问道:【乡亲大人哪!你们此处,今年并未曾有荒年,怎么有许多饥民跑到你乡亲大人的内室里来的呢?我小老倒要请教你乡亲大人,是一件甚么缘故?】无灯台被问,一时没得甚么回答的话,只好徐徐的应道:【岂有饥民能进我的内室?他们统是贱内的药渣子!】那老农又问一句道:【太太是得的甚么病?】无灯台见他问这宗事,心中已不耐烦,再听他连追一句,又不好不答他,只得一扭转头去应道:【医家说是调理症。】一边就端起茶碗请茶,那签押房外面伺候的跟班,就照例传呼送客。 无灯台又怕他不懂官场规矩,赖着不走,于是立起身在前引路。自己先走出签押房来,一直将他送至花厅角门上,把腰一弯对他道:【明日没有事再请进来闲谈,兄弟少停就过去谢步。】那老农也不懂得谢步二字,正张了嘴在那里想甚么借布不借布,还要站着再问他一句,不意无灯台说完了这句话,翻转身就进去了。他只好走出回寓。一路上想道:怪不得人说“人参比黄金还贵”,又说甚么“何首乌三千年就成人形,会说话,都是补药里上品”。如今无太太得的是调理症,想是用得着补药的了。方才看见的那起药渣子,不是人参准是何首乌。这两味里头总有一味是的。他又自言自语的道:【地道是值钱的东西,与众不同,虽已成了药渣子,还是活动的。但不知这二水货档有人家要买?价值与头一次相去几何?】” 我同那位书启老夫子听了,都忍不住要笑,却因我所坐的书房与我年伯的签押房邻近,又不便笑出声来。再看云卿,却是一味的板着面孔,往下说道:“那位无灯台,有一天无意走到上房里去,正值宪太太同一个书启老夫子在上房里秘密交涉。他又不敢进房,却也不肯出去,只管在外间打鸡骂狗的发膘劲。把那位宪太太闹动了气,搭着一双拖鞋,背着手踱出房来,向无灯台问道:【你不在外面办公事,却来里间胡闹做甚么?】无灯台正在那里发作的高兴,忽听宪太太说他胡闹甚么,他忙平心定气的答道:【不相干!今日宁波府请看戏,内中有一出《游十殿》,那一名大头鬼实在作得像。我我我恐怕太太在内署一人寂寞,所以想进来演与你看,同那莱衣戏彩的故事一般,你我乐一乐,岂不好么?】说着,就顺手在廊下有一个柳斗,拿将起来,戴在头上,乱舞了一阵。还问他太太可装得好?” 我说道:“他又不是疯,忽然的拿个柳斗磕在脑袋上做甚么?”云卿道:“你这个人真是没有心窍。他不过是借这句话遮子面孔,好让那奸夫离开奸所的意思。”我又问道:“后来那奸夫走没走呢?”云卿道:“他到度是没有走。那位宪太太捧着一支水烟袋,用一张杌椅坐在上房门口,尽他顶着柳斗舞了好一会,喝道:【看见了,不用再舞了,快点儿出去好好的办公事去!】他答应了一声【是】,噘着猪八戒似的长嘴,忍气吞声的退了出去,一个人坐在签押房,唧唧哝哝的叹气。那起伺候签押房的家丁没有一人不掩口匿笑。他就是看在眼中,也明知故昧,不去深究。”我说道:“这种人度量倒是特别的宏大,可惜只是用在惧内的一房舍,若是用到处世上,岂非极有容人之过的君子么?但是这样卑鄙小人也会做到道员,而且还是科甲出身,真是政界上的污点!”云卿道:“他同一位极知己的朋友谈起他所以能飞黄腾达,忽而军机,忽而关道,都是那惧内的能力效果出得来的利益。你笑他惧内不好,他还当作极有荣耀的一宗正经事业做呢!”云卿说了此句,也不禁自己好笑起来。 我方欲辞了回栈,忽见一个家人带着一名府署的护勇,走进来回道:“王少爷的行李,已经起进来了,老爷吩咐铺在小花厅的后面,叫过来知照一声。”我听见,就同那人道了劳,又向云卿致谢,并请他转禀他老人家,说我改一日再亲自道歉。云卿道:“彼此通家至好,点把粥饭主人,说甚么谢的话?只是用的人多,恐有得罪你的地方,尽管替我责罚他们,却不可忍在肚里受屈!”我又说了几句世务话,抽身想过去将行李检点一过,不意云卿一个最幼的兄弟,手里擎着一本花纸,口中乱嚷道:“哥哥看新闻呀!”云卿拿来一看,说道:“如今上海报馆里的消息真快,这件事还未出一礼拜,就已经印起画报来了!”我忙问他:“是件甚么事?可是你知道的吗?怎么总未见你提起呢?”云卿就在桌上将那一张画报展开来指与我看。我见上面画了一进极大的衙署,东西辕门、鼓乐亭、旗杆各式俱备,那仪门上的竖额,同旗布上写的官衔差不多,却是“钦命二品顶戴赏戴花翎江宁等处地方承宣布政使司布政使瑞”一行大字。我惊道:“这不是瑞方伯的翻卷衙门么?如何画到这张画报上面来呢?”云卿道:“你再朝下一张张的看去,自会明白。报馆里人最喜捕风捉影,但是这件事支不比无影画西厢的!”我于是又揭过一张,见上面画了三间敞厅,悬灯挂彩,铺设得十分富丽。中间摆列了几桌酒席,类皆杯盘狼藉,是个残席的局面。内中只有两男一女,在那里厮打,扯碎了一地的茉莉花朵。再细看那男子面貌,两人大致相同,总是团猫脸,黑八字胡须,号志是弟兄一式。再去看那女子,倒还满头珠翠,遍体绫罗,容貌也很过得去。就是那裙拖八幅潇湘下,弄得男不男兮女不女。一只脚小如莲瓣,一只脚又硕大无朋。我看了莫名其妙。云卿笑道:“你看见了懂么?”我道:“大致儿懂一点,但是他那上面的批注,字迹过小,我一向有点近视,以致不过了了!”云卿又道:“这件事就是文大爷他们父子的笑话,我因是老头子的本省上司,不便张扬他的丑事,所以一向都没对你讲。如今已经堂而皇之的刻上画报了,我就是说出来,料也无甚要紧。” 说着,用手指着那张画报第二页上图的那个妇人问我道:“你可认得他么?”我回答,怎么一个妇人两样的脚?”我正要请教是句甚么话,云卿不慌不忙的道:“这就是此案的祸水中心点,他名字叫做【佛动心】,是新从北京来的一名花旦。他们戏园里的规矩,花旦不是一律可以陪酒出局的。其中却有个分别,我也不甚清晰他们的内容。但是听得人说,花旦未进班子之前,班头就得要问明他是清旦还是浑旦,那唱清旦的却没有人作伴,也不能出局陪酒。就是有人随了来,不过父兄师保而已。浑的却都姘有唱小生的同来。据他们说,大凡唱浑戏,必定用得着浑旦,同小生捉对儿演起来,才觉得有情趣呢!现在这个佛动心大约是个浑旦,所以翻卷借传戏为名,就叫他侑酒。及至酒醉了,又要同他胡闹。他拿一个优人,蒙翻卷大人下顾,岂有不千肯万肯?但他却未曾学会《西游记》上孙行者的分身法,一只鼓不能敲两家戏,未免左支右绌,闹得连脚上假跷都弄松下来,这还成个道理么?”我此时才心中明白,怪不得他本来是个小旦,所以一只男脚,一只女脚。便对云卿道:“他倒合着一句《孟子》是:【间于两大国之间,事齐乎?事楚乎?】”云卿道:“月里嫦娥爱少年。他既是兔子,自然同嫦娥是一般目的,几个花胡闹,半推半就的,到底还是被文大爷拖了去。”我道:“就是文大爷不惧他父亲,难不成佛动心也不怕翻卷动怒的么?”云卿道:“君子不重则不威,自己弄成父不父,何能再责备他人子不子呢?至于佛动心本来更是个小人中之小人,见他们父子已成势均力敌之势,他还怕甚么呢?再说句笑话,左右是肉烂在汤锅里,天掉下来有文大爷长人去挡。到了第二天上,翻卷酒也醒了,他走过去大大方方的请上一个安,扯上一个谎,说:【昨晚本不情愿随大爷去的,经不起他力大如牛,硬拉了就走,一夜到天亮同他赌气,连话都没有讲一句。】”我说:“翻卷回他甚么呢?”云卿道:“那种冷血东西有甚么说得?纵是有点不舒服,当不起那佛动心一阵的假殷懃,只要低眸一盼,又复回瞋作喜,万事皆休。” 我道:“这喜同戏子来往,是他们满洲人的特性,大约十个内中不过半个不染此种恶习。你可知道,同治年间,为一个极有势力的旗人,同一个唱花旦的戏子交好,还几乎闹出大乱子来呢!那戏子生日是二月花朝前一天,刚刚死在三月底,当时京中有个好游戏笔墨的一位汉尚书,就赠了那戏子一副挽闻是:【生在百花前,万紫千红齐俯首。春归三月暮,人间天上总销魂。】后来被那位极有势力的旗人知道了,这个汉尚书就由此黑了下来,终身不克大用。幸而那个极有势力的旗人自己天不假年,不然,这位汉尚书还怕不止于如此结果呢!这不是他们旗人喜交接戏子的铁据么?”云卿道:“古今以来,因笔墨贾祸的不一而足,就是本朝那【可怜一曲《长生殿》,断送功名到白头。】的一件事,也不是为着喜欢唱戏出的祸吗?但是别的旗人总没有像这位瑞方伯,闹得一衙门的兔子,好似开兔子会一般。除却稿门解大、解二,号房黄胖子钱谷潘静斋这几只彰彰在人耳目的有名兔子不计外,还有许多时来时去捉摸不定的。最奇的是大兔子名下还收了好些小兔子,名为传艺。小兔子称呼大兔子名曰先生,或曰干爷。翻卷去年,忽然又奇想天开,在藩署里花园开设一座酒馆,无论何人,皆可以进去游玩。他衙门里有起无耻的书办,将女眷打扮的同娼妓一样,带进去吃酒,听说很有好几家清白的家小,被翻卷赏识了,就实时补了正卯呢!”我道:“他们虽是不惜名誉,然要不干预公事,只在声色上闹点乱子,还算风流罪过,无足重轻!” 云卿听了,作色对我道:“小雅,你是个聪明人,怎样也会说出这句胡涂话来?那起小人,你替他设身处地的想想,为着甚么事甘心拿着父母遗体来奉敬他?你不要误会了他们的目的。他们不是趋附他瑞璋,他们是趋附的那江宁布政司一颗冷铜。犹如从前年羹尧年大将军征西藏回京,皇上郊迎,百官跪道,他忽然在马上对着百官问道:【列公是接年羹尧,还是接年大将军?】百官齐声回他:【等接的大将军。】他听了,便傲不为礼,以为你们是恭维的朝廷爵秩,并非是敬重我年某。你想康熙年分,当时世风何等古朴!士习何等纯正!一班济济雍雍的士大夫尚不免慑于势利,只有大将军三字在眼,并无一人是器重他年羹尧。如今世风日薄,人心不古,那起无耻小人,若非贪图狐假虎威,窃权舞弊,这贪图甚么来呢?再者,这位翻卷大人,更是明目张胆的卖缺,居然将那江宁藩司辖下的各府州县开了手折,注明某缺若干,某缺若干,后面还写着【诚信无欺,不误主顾】八个大字,派了亲信家丁,出去四方兜售。前日,有个人到藩署里去寻朋友谈天,打从翻卷的签押房窗前经过,听他在里面高声嚷叫说:【这个缺要算冲烦难三字上中的缺分,兄弟照定价打了八五折,已是格外克己了,万难再让。你老兄回公馆商量了看,如果合算,不妨明日再谈!”】圣人说:【上有好之者,下必有甚焉者也!】他们那起人要不为想影射在他名下弄钱,我怕叫老瑞反转身送与他们开心,还怕嫌他年纪老,有胡须搠嘴呢!所以早几天,那号房黄胖子为着撞一个响木锺,要不是他时运好,差一点儿被他撞翻了呢!”我说:“兔子俗说只会捣药,居然他又会撞起锺来,而且还会把木锺撞响,岂不是那世界上的兔子比较天上的兔子更文明多了!”引得大家都笑了起来。 我便问云卿:“那黄胖子的木锺如何撞法?”云卿道:“黄胖子本同翻卷一日到夜在签押房里鬼混,一天,有一起请补铜山县的详稿被他看见了,独巧这起公事不是买卖来了。铜山县是徐州府属著名的优缺,俗说金铜山银如臯,每年稳有十万的进款。这位请补铜山的知县姓陶,本是做过上元县的,制台因上元是个苦缺,所以当面吩咐翻卷,补他一任铜山,去调剂他的意思。黄胖子得了这个消息,就连夜的跑到那陶知县的公馆里,先替他道喜,后来又密传翻卷的意旨如此这般。大凡做官的人,听见得缺,无一个不喜欢的,何况又是优缺?当时不问叫他许甚么,他都肯应承,就言明了一万两,先付五千,余五千出了一张钱店上条子,约定接到部覆,挂了饬赴新任的牌示,就立刻照付。这是去年年底下的话。一弄到前几天,那请补铜山的咨文已奉吏部核准,照例就挂牌下札,饬赴新任。这位陶知县大老爷接到这起公事,感恩无地,一面赶办这五千两银子的欠款,同那上任的各项使费;一面就预备了履历,赴各宪衙门禀谢。谁知见了翻卷,行了礼起来。他又重复请了一个安,口中说道:【卑职此次蒙大人的栽培,感激不尽。前日所约的五……】他方说得半句,就被翻卷接口说道:【某人,你补了这个优缺,是我在制帅面前极力的保举下来的,你转瞬就可以捐升道府,同我辈是平行的人了,很可以不必这样卑职大人的称呼。但是老兄补了这样一个江北有名的美缺,你到了任,却如何谢我?】那位陶知县正在疑惑,又听翻卷说道:【向来别人总须先说定了,才可以照办。如今你老兄这件喜事,可是我兄弟特别的情面,将来都要知道才好!】陶知县听到此处,才明白去年五千银子是遇骗了。但是他也深知那黄胖子是翻卷的嬖人,他们神手通天,作出来的弊都是可真可假的,因此不便当面揭出,只好回说了几句感恩戴德的套话,含糊着退了出来。却立意翻转脸皮,立刻就知照钱店,将五千银票止付。黄胖子跑了几次,付不到银子。往陶知县公馆里去,门上人又总回不在家。黄胖子心中已经猜着是撞木锺的机关败露了,要待发作几句,又恐闹出来,大家要分肥。不得已,走去同一个讼师姓吴的名唤吴鸣麒商议,要想设出法来去对付他。” 我问:“这吴鸣麒可即是吴麟伯么?”云卿道:“然也。”我道:“别人的历史我还有不过清楚的,惟有这吴孝廉的事迹,连他娘胎里的事我都知道。这个人要算极没有天良的,他所行所为,都出乎道德上的范围。他在七八岁的时候上书房,就同塾师做对,遇事不服教训,塾师责了他数下,他就怀恨在心,暗中寻了一枚空鸡蛋壳,轻轻的填在那塾师的便壶口内,其时又是冰冻的天气,半夜里那塾师将便壶拖上牀去,一泡尿还未撒到十分之一,已经闹得同黄河决口一般,满被窝又自又湿,只好穿起来,坐以待旦。后来他到十几岁上,即不务正业,专以嫖赌为事,而且喜拣良户人家嫖。所以一经入了学,就弄出那奸占孀妇的案子来。前任本府孙海臣太守很说他士习不端,要同他过不去,当时将他衣领详革了,发到学里来看管。我们先君怜才爱士,白白地供应他一的年膳宿,分文未取,又替他设法详复了功名,刚巧就是那一科中了举,及至先君故了,他连一陌纸钱都未致送,我并非责备他报德。即此一事,已可得悉其人的心术了。”云卿道:“一个人做了讼棍,还谈甚么心术?但是他现在已经捐了新海防的知县,听说还加了大八成遇缺先的花样,指省江西,不日即可得缺。但不知那赣省的百姓,种了若何福果,才获修得到做这位大公祖的部民?”我笑道:“任凭他若何刁狡,只要预祝他到了任,恭喜他多遇几起闹教的案子,包管他张天师被娘打,有法无处使!”云卿道:“有甚么没有法使?出进是抱的儿子当兵不心疼,拼着国民的生命财产、脑袋屁股去同外国人做交情,如今那些外交的能手,谁不是守着这般宗旨呢?” 我说:“你说了许久,到底那黄胖子的五千银子,姓吴的出了甚么主意替他取得来?”云卿道:“主意倒是很毒,就是未免龌龊一点,稍惜名誉的人,是决不肯干的。”我惊道:“难不成教黄胖子也拿着老本领向那陶大令去作毛遂自荐么?”云卿道:“不是!不是!那日黄胖子寻见姓吴的,就将此中情节一字不留告给他听。他沉吟了半晌忽然对着黄胖子问道:【你可有老婆么?如若没有,赶紧儿去租一个来。】黄胖子回他道:【老婆是有的,你先生问他作甚?】他又说:【既有老婆,此事就容易办了。但不知你的老婆程度可合得上办这件事?可肯亲自走一遭?你问明了他,将他领了来见我,我要当面试验。还有几句六耳不传的秘决须秘密交代,才可以去得呢】那黄胖子只要能拿回五千银子,就叫他将老婆留在钱庄上,他也没得话说。听了,就飞奔的回去,传了两名差轿,即刻抬到姓吴的家里来。那姓吴的把他老婆上下周身打量了一番,见他穿了一件白灰漳绒的外盖,下面配了一条元色皱绸的大脚裤,没有穿裙,倒是一身小打扮。细看过去,虽说徐娘半老,却也风韵犹存。黄胖子见姓事故的瞇着一双近视眼,尽管凑在他老婆身上慢慢的赏识,不觉发急问道:【先儿,唔贱内的相貌,可能配得上拿这个五千银子?】(此句是南京人方言)姓吴的被他这一句,方才惶恐过来,自己也觉着太看得出神了,忙回道:【去得过!去得过!但是我要交代你嫂子三件事:一、要忍辱负重,老着面皮过这两三点钟工夫。二、要照我吩咐的命令,不可前后倒置。三、银子付到手,彼此须要四六对拆。】黄胖子三件事都应允了。姓吴的道:【嫂子还要请到后面去,叫贱内替他变变样儿,改一改妆。这种安静的神情还够不上拿银子的资格呢!另外,更有几声最要紧的话,不能当着人面前传授,要秘密交涉方可拿稳呢!】于是姓吴的叫他妻子将黄胖子的老婆领到上房里去。 约有一小时的光景,重复走出。黄胖子抬头看去,只见他老婆云鬓蓬松,花容暗淡,不觉吃了一惊!忙问道:【你这是一副甚么怪现状?】姓吴的走上来拦道:【你不要问,正要这副怪现状,才能够去拿银子呢!你赶紧陪他去,切不要再延误了。】当时黄胖子随同他老婆来到钱庄上,站在门外远远的守候。约有一个时辰,见他老婆笑嘻嘻的提了一大包洋钱庄票,急急走出。黄胖子便迎了上去,替他老婆拎过银包,一面问他到里面去作何形状?怎么你们一个女人家倒反比我们男子汉有用呢?真是异事!你可将内中一点儿机关,快点告给我,免我心中烦闷。】他老婆就一头走,一头向他说道:【你让我定一定神,我慢慢的告给你。这件事连我都不知道是个甚么花样,那位吴先生教我几句淡话,就会鬼混把银子混了来。我到此时还同做梦呢!】黄胖子发急道:【你不要再多说废话,快一点儿讲了罢!】他老婆道:【吴先生嘱咐我,一到钱店里柜台上,先将那银票拿出来,与他们店里人看,叫我问他们是真的还是假的,却千万不要松手。他们必定问你,这张银票是谁给你的?叫我就说那天下雨,有一位甚么新任铜山县的老爷,在我家避雨,他一定要借我牀铺睡一觉,是我万不肯。他说道,婆子你的意思,我老爷知道了,你不过怕你丈夫回来,怪你同人居处自由,将你休了,无人养活。如果为这点事,我老爷倒有个绝妙的妙法在这里,包你没有一点风潮。正是:货悖而入亦悖出,循环天道自无差。 要知那知县说出甚么妙法,且看下回再记。 [book_title]第六回 一榻茶烟畅谈怪事 百年眷属误种情根 “【当下那位新任铜山县大老爷对我说,你如果怕丈夫知道了,说你同人居处自由,不肯养活你,我老爷倒有一个绝妙的法子。我问他有甚么妙法?他就在靴筒里抽出这么一张纸条子来递与我说,是甚么五千两银子的票据,指点我在某街某钱铺里去取。我恐怕是他同我闹了玩,我决意不肯接他的。他又对我说,婆子,你不要尽着发呆,财神菩萨遮住眼睛。我们做官的人,是不会打诳语的。我当时心中着实有点观世音看见红孩儿,见财难舍,就将信将疑的收下了。及至雨住,那位老爷走后,我丈夫也转来家了。不知是那个嚼老婆舌头的人,告给我丈夫,说我青天白日,将不生不熟的骗子留在家里。我丈夫本来就古怪,会三礼拜六点钟,听不得半句话,就放量同我吵闹。如今赌气出去了,他说一辈子都不回来呢!我有作无儿的乘空来照一照,到底那个人是骗子不是骗子。他如要拿着假纸条儿来哄我,无端的搅揽我们夫妻拆散,我拼着小命不要。俗语说得好:拼得一身剐,皇帝拖下马。我候制台出来,就上去拦舆喊控,不问他铜山也罢,铁山也罢,包管我骑着琉磺马追他到火焰山,看看可是那一天躲雨的那个老头子?我就源源本本,一字不差的,照上项话对钱庄上人说了一遍。他们听了我的说话,甚为恭维,请我在柜台外面坐下,又叫学徒的倒茶拿水烟袋出来。停了好一会,不晓得怎么糊胡涂涂的会一五一十兑了大包银子,又是一卷银票与我,我走出来;。到这个时候,心头还像有几十人捶的呢!】” 我听了云卿说那姓吴的讼师教黄胖子的才能婆影射诈赃一段奇谈,我当下向他道:“原来如此,但不知黄胖子可同姓吴的照四六拆股么?】云卿道:“这层却未曾听见人说,大约光棍难逃滑吏手,他既有本领教导别人去拿钱,岂得没有计策替自己办事?你到底同他有点世谊,猪爪煮了一千滚,总是朝里弯。他早已将你家的恩师抛入九霄云外,你还要替他金钱主意上关心呢!”我正要同他分辩两句,不意对房钱晋甫将一副玳瑁边眼镜推到脑壳上架着,手里捧了一支水烟袋,踱将过来笑道:“你们谈的甚么好话,可能告给我听听么?】云卿便把铜山县新任姓陶的遇骗的话约略说了一遍,晋甫道:“他归总一句,不过欺姓陶的舍不得一年十万银子,他算是预先同他打了一个九五扣。”云卿道:“还不止呢!连去年付的五千算起来,整整的是个九折了。”大家说了,又笑了起来。晋甫道:“讼师的伎俩真是层出不究,我从前听的两件案子,那才令人可爱呢!云卿道:“虽是可爱,却也可畏得很。但你所要说的,可是那起弄个乡老做见证告地方官的事?”晋甫道:“你既知道,我可不必说了!”云卿道:“我知道不大清楚,你不妨再说一遍,与大家听听。” 晋甫道:“这宗事本是个极没要紧的勾当,只因地方上有了仇人,就借事生端,闹了起来。康熙年间,有一个秀才告知县过文庙不下轿。看见是件极轻的事,办起来却很有处分的。因为这条例是钦奉上谕,满汉大小文武一体遵行的。倘要不照这规矩做,就是违背圣旨。你想,一个知县,背得起个违旨二字的考成吗?省宪也明知他是挟嫌诬陷,就有意同他要见证。他道:【有!有!有!只求发两名天差跟我去拿见证!】那承审的上司无奈,就当堂签了两名护勇,交给他带去。他领了这两名护勇,就飞跑到市上,把个卖柴草的乡下老儿,迎头大撞拿了,翻身进来,当堂复命道:【文生奉大人钧旨,现在证人业已拿到,只要求大人提同被告与他质认,此案就立见真伪了!】两旁的军牢皂役吆喝着,叫那乡老儿跪下。谁知他两耳异常重听,身体又十分龙钟,闹得他跪又不好,立又不好。后来,直算整个儿连爬带睡的躺在堂上。问官便向他问道:【某生员说,你看见某大老爷过文庙不下轿,你可是亲眼瞧见的吗?】那乡老儿闹了半日,还未闹得明白,他对着那站堂的一个带缨帽差役说道:“你老爷大人听清了,我家里没有甚么大人小子的,只有一个八十岁的娘同我过活。我们乡下人,一日到夜苦了几个钱,还不够两口儿吃一顿饭呢!今年收成又不好,那起催钱粮的先生们下了乡如狼似虎,闹得十室九空。他们跑得动的都早跑完了,只剩下我老头儿跑不动,又有个老娘坠腿,才拾点干柴卖卖度日的,我也是差不多快要死得的人了。】那站役见他对着他胡供,便拿手指着公座,对他说道:【你朝上供,大人是问你可看见某大老爷过文届不下轿的事,谁叫你说一大篇子乱话!】那老头儿听了,叹一口气说道:【咳!是哪里说起?我们乡下人去替人家抬轿牵马还不要哩!哪里有福气去坐马骑轿呢?这件事我一辈子都没做过,快些儿不要说,不当人了的,罪过!罪过!】那问官及满堂书差,都忍不住要笑,又不便笑出声来,一个个忙拿着小手巾儿推住口,假装抹胡子,边有掉转脸去假咳嗽的。 后来问官见他闹得太不折样了,不得已,沉下脸喝道:【休要胡说!照正案供!】此时那位秀才候他闹够了,才走上来,同他拱拱手,蹲在他旁边说道:【老兄久违了!那一日你的柴担子被那起瘟强盗摔翻了不是?还有我替你拾起来的吗?就是那宗事,你有一得一的对堂上那位坐着的大人从头至尾讲一遍,就没得你的事了。】那乡老儿笑道:【哦唷!我说是一件甚么事,老爷太太的闹不清楚?你早告给我是那天看出会一件的事就好了!】秀才道:【正是!你快点儿说了罢!】他便指手画脚的对着那位问官供道:【我有一天,刚挑了一担柴进城叫卖,走到那一带红的庙宇左近,忽然遇见出会,我就放下担子,斯斯文文的在那里站着,想让会过去再走。不意那起会上拿旗打伞的人异常凶恶,不由分说,将我的柴担子摔散了满地。我再留神一看,见他们后面抬的,不是庙里那种泥塑木雕的神像,是抬的个活菩萨。他那种打扮,犹如我们乡下痘神庙里的老爷一模一样。等我将柴担扶正了,刚要同他们争论,那起人已拥着那个活菩萨从那红墙的庙宇栅栏内穿了过去。我当时还余几捆柴散在地下,多谢这位先生不错,是帮同我拾起来的。余外我一概不知。家里还有八十岁老娘,等着我卖了柴换米回去呢!】说完这几句,他就立起身来要朝外跑。问官被他这一番话,说得无言可驳,只得将他喊回来问道:【你看出会的这一天日期可记得清楚么?】他沉吟了半晌回道:【别的日期我却记不得,惟独那天可巧是我爷爷过冥寿,是三月十八日,我可记得明明白白的,万不会错一点。】问官再查一查卷宗,那位秀才告不下轿的日期,确是这个日子,只得先将那老儿发放回去,暂时退堂。知照那知县,叫他赶紧央人处理,被他很讹了几千两银子,才肯含糊着过去的呢!” 大家听了,都拍手道:“好!好!这一证才证得实实在在的呢!”晋甫笑道:“本来那会做讼师的千缺一色,都是题外擒题;不善于做讼师的,才想一笔搠破千张纸,在字面上同我们拼死活呢!诸如此类,我有个手记,明日没有事寻出来,与你们看看就知道了。那手记上,照这种案子多着呢!我道:“那种人亏他会想得出,若是拿着这样的灵心妙手去做地方上公益的事,岂不是个绝妙的热心志士么?” 众人正在闲谈,忽听府署头门口通的一声炮响,连着那大堂上更鼓,便咚咚咚敲将起来。各人回房吃了晚饭,打点安睡。我怕睡早了不能成梦,就将行李中零星各件逐一点查,还有许多记下的新闻,是预备将来做社会怪历史的资料,也汇做一处。猛听得脚步声音,我再看时,那位书启老夫子笑嘻嘻的,手里捧着一张白纸,早立在我面前,向我说道:“小翁,我们今天谈的兔子实在不少,这是我从前在淮安清河县办账房的时候一件笑话,今日无意中检了出来,倒是个绝好的满洲人喜欢交接兔子的一张纪念品。”我接过在灯下一看,见是一张旧谕条,上面还盖着内号戳记。日期底下又印着一方小长方的图章,是“漕臣过目”四个篆书。我心中要想说那漕臣不就是漕台吗?这不过是一张上司衙门发下来的便条罢了,有何稀罕,也值得如许大惊小怪的?再看那条上写的是:谕清河办差家丁知悉:着即立刻封备头号三道舱官船一只,人夫四十名,限来日黎明齐集大码头伺候,本部堂官眷南下公干,勿延!着即将此谕由三百里排递下站,沿途经过各州县,一体备接,切速毋违!特谕。某月日漕署发。 我看完了,对那书启道:“这是一张漕帅要差的例条罢了!与我们说的兔子有何影响?你将他当作宝货般的古董收着,是个甚么意思?还说是一张满洲人喜欢交接兔子的纪念品,就更属令人费解了!”那书启笑道:“上司要差是一件常行的事,本不足为异。但是我胡须过白了,从未见有照这样龌龊差办过第二次。一个堂堂督抚的女公子跟着戏子逃跑,要首县办供给,已是破题儿头一遭;还要倚着老子的威势,把国家设的驿马不心疼,替他排递奸夫淫妇沿途卷地皮的先声,这种不顾体面,敢作敢为,除却他们煌煌华冑做得出,我们汉人家的子弟,莫说是个未出闺门的幼女,就是中举中翰林的公子们,也未必敢于如此哩!” 我说:“你说了一大起没头没脑的话,囫囵吞枣,我一句都听不懂。你要说就得说明白了,也让我见识见识外面的怪现象。”那位书启道:“我晚瘾尚未过足,我房里有的是好茶,是预备寒夜客来用的,你何不锁了房门,同我过去,作长夜之谈何如?”我道:“这是最合我的宗旨,我时常一个人看书,还看到天亮呢!何况有人陪着,又有笑话听,省得我新搬移的地方睡不着,倒反惹出一肚皮愁闷,令人难受。房门也用不着锁,我也没有多银钱,怕甚么呢!”当时就带好了门,随那书启老夫子两人走了过去。 原来就在西花厅戏台旁边一间小耳房,地方虽不宽大,却也裱糊得雪白干净,房里位置楚楚。那牀上陈设了一副鸦片烟具,桌上放着一个红泥火炉,烧了一炉活泼泼的火,煎得那壶茶,犹如翻江搅海的一般滚透。再朝书案上一看,乱七八糟的堆着一大堆信札,我就随手抽了一张看去,原来是致山东绅缙的一件书信稿,上面有一行添在旁边的字,我认得是我年伯的笔迹:闻贵省有起义民,习拳讲武,一经降神,则锋镝不能伤其身,枪炮不足致其命。昔黄帝征蚩尤,大禹锁水怪,均以神道济人力之不足,载在史书,似非虚妄可比。目今异族为害,屡肆凭凌,正赖此等义民。驱孽除妖,在斯一举。某当致函东抚,嘱其保护,乞足下将其神异处略示一二,以新鄙人耳目为祷。 我当下对那书启问道:“这封信稿上所说山东习拳的义民,究竟是起甚么人?据他信上的语意看起来,总不离乎妖邪惑世。年伯这么一位道学君子怎么也信起异端来呢?依我的愚见,这起人是断断靠不住的。你何不谏阻他,莫要发这封信,致被有识者所笑呢!”那位书启道:“小翁,你没有看见那一段话是老东亲笔添在上面的吗?这件事我虽未亲眼所见,然而从前北省早经就有此等匪徒,自称神拳太保大师兄,听见人说,无论八十岁的老头儿,十二三岁的小孩子,拳神一附上身,就不避锋火,勇敢直前,那些炮子打在他身上,犹如落下水一般。但亦有验有不验的,而且念的咒语,更属不值一笑。”我忙问他:“是个甚样的咒语,你可记得么?”他道:“天门开,地门开,释迦古佛下凡来,左手搀着孙行者,右手又抱李红孩子,关公骑下赤兔马,祝融摇旗把火催,不问耶稣并天主,管教顷刻尽成灰!”我听了,几乎笑出泪来:“这成个甚么咒语!直是几句秧歌罢了!至于那孙行得更是无稽之谈,显见是不逞之徒,借故附和,即此已可知他的其余本领了。我们不必去说他,还是谈谈我们兔子历史,比较听这种野蛮话有点趣味呢!” 那书启便斜卧下去,手里烧着鸦片烟,口中向我说道:“我上年在清河县葛冰如那里办账房,有一天已经睡下了,忽然老东叫签押房的家人送了这么一件东西来,交代我叫连夜派人去伺候,莫要误了差,碰上头的钉子。我接来看了,见上面有漕台内号同那押行的信章,知是件要紧的差事,不敢怠慢,只好重新穿起衣服,喊了差门进来,叫他赶紧着值日头传河快封船;一面又招呼厨房备办酒席;又叫人到上房里,去请老东的示,送多少程敬同夫马价;又把稿案爷们喊进来,叫他传了值日书办,即刻发了知照下站办差的排递。刚忙完了,天已大亮。我闹了一夜,实在辛苦了,放下头一直睡到下午三点钟才醒。听外面人传说,甚么漕台衙门里出了一起奸拐的案子,老爷院上传见,到此时还未下来呢!我正要查问这句话,忽地听见头门外锣响,只见老东气吁吁的怒容满面,身上公服尚未脱去,走进账房门,还未等得及伺候的家人上来换衣帽,他就对我嚷说:【岂有此理!岂有此理!自家庭训不严,平时纵容女孩子同一班京兔子来往,及至闹出祸来,拐了人跑,反要来责成我替他追捕!我代皇上家办事,不能替他做保姆,教训女孩子。这种帷薄不修,亏他有面孔还对着我跺脚呢!】我听了,赶忙问老东是件甚么事,说明白了,大家商议着办,何必如此发急呢?” 老东又说道:【这件事就是昨天夜里发下来那个要差的条子,今早天一亮,码头上办差的家人,派了报马回来,说是漕帅的大小姐进省,来请我的示,可要自己去送一送?我就忙着叫外边传伺候。等我再赶到码头上,他的坐船已经开了。办差的家人对我回,已经拿我的官衔手本差送过了。漕帅的大小姐传话出来,一概不见客。一起有五六顶轿子,都是放着轿帘,抬到舱里去下轿的。才上了船,就吩咐起碇。还有前天南边送学院来的那只一壶小火轮,预先停泊在码头上拖带的,听见船上人说,要一天一夜赶到镇江,搭大火轮往上海去呢!据家人们回我,看他船上人那副慌张的样子,号志船上有病重的人急需送往南边去就医。不然定是漕河的缺分有甚么调动的信,要赶至省里去探听消息的。我听了也不甚留意,乃回到署中。外面送进一起戏子打死人的命案,我正要出去坐堂,刚巧漕院一连三四发差官来传见,我只得将这起案留到午堂再讯,就先到院上去走一趟。那文巡捕接着我说:“大帅气得很哩!立等你说话。”我不觉吓了一跳,不知道是地方上又出了甚么大案子。问那巡捕为着甚事,他又不肯说明,单说,“贵县少停一刻,就明白了!”他不便告给我,我听他这样藏头露尾的话,心中越觉不得主意,号志有个小鹿在胸前乱撞似的。 当下走一步怕一步,好容易挨到花厅里面,看见漕台早已一个人坐在那炕上,两只脚不住的在炕面前脚踏上乱踏乱跳。见我走进去,他立起来,张着两只手对我嚷道:“这件乱子闹得怎么了?怎么了?”我一点头绪都摸不着,只好照例行了礼,站起身问道:“请大帅息怒,卑职有甚么过失,求大帅当面吩咐,好让卑职领罪!”漕台听见我的话,格外发急嚷道:“咱老湖涂有了罪,你有甚么罪?咱们屋子里走掉了女孩子,怎么老兄还不知道吗?”这一句话,撞进我的耳门,我才将拎在手里的心放了下来。定了定神,假装着一点都不懂的样子说;“卑职实在没有知道,这是大帅的家政,卑职本不应冒昧干预,但是走掉的究竟是大帅甚么人?其中有无别故?可否求大帅略示一二,以便卑职放心!”他摸着胡须叹了一口气道:“咳!这都是兄弟的不是了。咱们通家至好,又在一省做官,所以请你来商议商议!我说:“承大帅的恩典,遇事栽培,卑职如有可以效力之处,定当不避艰险,尽力图报的。”他说:“你咱不要客气,兄弟来慢慢告诉你。咱们家里没有男孩子,虽然娶了几房妾,多是不会生育的,因此老妻生的这个女孩子,就当作男孩子养,所以穿的带的同他们伺候的家人,都是一律的爷们称呼。从前随兄弟在北京城里头,自小儿就爱瞧戏。及至咱们外放这个穷官,他又随咱们到清江来。外面又没有甚么好逛的地方,去年有起在北京认识的几名戏子,求咱们的女孩子向兄弟说,要想在此地城里开座园子,赏他们一碗子苦饭吃。兄弟想,承平世界,那演戏本是一件极盛旺事,可以开通风气的,而且也好让女孩子出去有个地方散散闷,当下就应允了他。不意数月以来,屡次肇祸。前日又有殴毙营勇的事,兄弟还想设法成全他,所以请老兄只把凶手管押讯办,那戏园子暂免发封。不料越闹越没有王法了,索性怂慂咱们的女孩子向兄弟硬要两万银子,到上海去搭甚么丹桂班的股份,兄弟因为名誉有碍,就没有肯答应他。谁知他昨天瞒着兄弟提了河工上大汛里预备抢险同漕标缉捕经费两项要款,共有二万多银子。今天一大早,就竟自不辞而别的去了。还把上房里的男女家人带了一大半跑去。现在兄弟的老妻向兄弟拼命要儿子。你瞧,这样乱子闹出来,叫咱们怎样了?” 我明知他舐犊情深,是决舍不得下毒手办的,我就故意拿他开开心说:“大帅如果发下来叫卑职办,想他们就是有小火轮拖带,今天晚上也不过在扬州一带过宿。卑职回衙门,派了全班,再求大帅加几名卫队,好歹连夜赶了回来,再请大帅示怎样办?”漕台听了我的话,尽着抹胡子不开口。我又追上顶一句说:“大帅如果发与卑职办,目下一刻千金,卑职就要告辞了!”说完这句,我就假意站起身要走,他望着我说:“慢!慢!慢!老兄请坐,此事如好这样办,兄弟早经办了多时了。那几个戏子咱们没有甚么护惜,但是有咱们的女孩子在内,被他们骗已是受了委屈了,若再半路上闹掉了性命,兄弟并不心疼,只是老妻要同兄弟大过不去,那时倒反难办了。刻下老兄来,务必替兄弟设个善法,只要将女孩子好好的寻了回来,那二万多银子同金珠衣饰,并几名唆使丫环兔崽子,都可以不必问。”我听了他的话,一肚皮不舒服,心中想回他不要卑职办则已,如果要卑职办,除却派差追捕,还要求大帅电饬镇江关道,请他那里先行截留,别无他法。后来转念一想,这又何必呢?好在是他一家的私事,又不是地方上公益,我同他碰个顶子,还有点名望。于是含糊着“是!是!是”,答应下来。“小翁,我们汉人做封疆大臣家的子女,可有听见这件事的么?” 那位书启老夫子说了许多的工夫,耽误着一口鸦片烟都没吃,后来说着说着,呵欠也来了,眼泪也出了。我当时并不会吸鸦片烟,所以不知其中苦况,还缠着他问道:“贵东后来这件事,到底怎样办法?同那漕台的女公子所欢的戏子究意是叫做甚么名字?”他此时任凭我再问,总不开口回答,一连吸了五六筒乌烟,又透了一口气,摸了个小手巾揩干了眼泪,才对我说道:“嗳唷!我实在是不能熬了!”我忙问他:“身上觉着甚么痛苦么?他道:“痛苦却没有,只是一时瘾发足了,不问你是个甚么要体面的铜头铁背人,站在个甚么极规矩的地方,他都不管。一到了时刻,比外国人还有信实,就得要你出丑,你还不敢同他强一强。”我笑道:“这一东西,本来是外国种,所以他同外国人是一般性质。那鸦片烟瘾是越久越有信实,可惜那些吃他的人,个个都越吃越变的没有信实了。”我说了这一句,自知失言,急忙的改说道:“这也看是个甚么人,假如本来是个君子言行不苟的,也不见得就会被几口轻飘飘的烟改移了性情。” 谁知他就像并未在意我说话,还在那里过瘾。吸了好一会,他才放下烟枪,说道:“后来我们老东也没有办,漕台也没有再问,那戏园子也由此无人庇护,因打死人的案子发了封。至于那位女公子所跟的个人,听见说是个唱花旦的兔子,名字倒还别致,叫做【玉生香】。过后在上海将二万多银子用完了,又跑转回来,还讹着漕台,替那戏子捐了个遇缺先花样的河南知县呢!”我道:“这倒还好,索性跑远点没有人知道他的根脚,好冒充漕河总督的姑少爷。”正是:须在假婿同真婿,本属官场即戏场。 要知后事,且俟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七回 去思碑过客忆甘棠 饯行酒同人争折柳 我们二人说说笑笑,不觉谯楼更鼓将近无声,空中一轮残月,将院阶几枝竹影,斜映到窗纱之上,射入眼帘,倒是绝妙的一辐天然潇湘疏影图。顿使俗虑烦襟,为之一涤。其时他的烟瘾已过饱了,我的肚皮也听饿了,转觉神经有点困倦起来,因辞了他回房安歇。我刚走出房外,仰视天际,月色渐渐无光,远近鸦雀之声,群相噪和。再候我走至房间,天已大亮。由此每日无事,坐食闲谈。又因循了一个多月,后任江宁府罗太守已下红谕(罗章号少哲),我年伯就即日交卸了江宁府篆务。彼都人士,公饯行旌,送万民牌伞,又忙碌了数日。他就约我一同先去赴任,派云卿等护送官眷继行。我即日屏挡一切,随伴先走。 谁知我年伯自由御史外放知府,从河南省开封府调授江宁太守以来,不觉又匆匆七八个年头,终日如囚犴狴,不克自由。今日旧任已交,新印未接,正好趁此闲游数日,欲一览皖省山水名胜,兼可调查地方上官吏廉否,民情冤抑,一切于政治上有密切之关系等事。嘱我随同他改装易服,带了一名亲兵,挑着一肩行李步出省城,尾着庐州一带进发。依他的意见,要想往皖北凤阳游玩第一山龙兴寺,瞻仰明太祖的遗迹。不料一者北路难走,二者又人地生疏,不识路径;再者,他又要到处停顿,不肯雇备骡轿,长驱大进。加以彼处骡马,都是没有鞍勒的,就雇了来,我们也不惯控御,只得三人慢慢的走。 说来真是可笑,走了六七日尚未出合肥县境。那路旁边的白杨青冢,一望累累,兼有许多孝子慈孙,同那中兴殉难诸人的巍巍华表,错杂着零骸碎骨,暴露于酸风淡日这下,越显得地方曾经兵燹,疮痍未复,令人大有无定河边思想。我们又走了一程,见那路旁边有一座品字式的簇新白石牌楼,上面雕刻着五爪云龙,十分活动,中间嵌了一座大碑,汉隶“去思碑”三字。那上下款识也被牧竖顽童销磨殆尽,上款只有大公祖德政,下款只有公建数字约略可辨。此时天色陡然黑暗,墨云四合,远远的看见有一所庄院,乌压压四围树木,遥见几楼炊烟,被旋风空气倒压下来,笼罩着那所村庄,如同在云雾之中,半隐半现。我年伯一眼看去,忙指与我看道:“小雅,你看那所人家,倒是个富贵的气象,候有过路的人来。你探问一声,看是个甚么去处,可有地名?”话言未了,空中的雨点已一星星飘将下来,顷刻间,雨仗风威,如天河倒泻一般。所幸那去思碑的牌楼,前后檐瓦飞出各有二三尺远,两旁东西辕门,正好避雨。我们主仆三人,抢着躲到那牌楼下面去。 不一刻,路上的行人,也因为雨大,都陆续挑的挑,驼的驼,一齐来到。当下有一个像南方口音说道:“我们前数年走此间路过,还没有见这件东西哩!不知又是哪家寡妇起的贞节坊?”内中有个五十余岁的本地人,一嘴的咬文嚼字,对那人说道:“你不认识字么?这是前任我们的大公祖真一清真大老爷的德政碑。”那人又问道:“怎么叫做德政碑?他道:“做父母官的能爱民如子,替百姓伸冤理屈,不避权贵,及至去任的一日,地方上绅民无以为报,就公众捐建这座去思碑,以为甘棠遗爱的纪念。”那人又道:“原来如此!但是做官的担任了政府的托付,为地方代表,他那穿的吃的、夜里搂着的、日间抬着的,无一件不是地方上的民脂民膏。既受了地方上的供养,就理应替地方上尽义务。照你说,做官的偶然做了一两件稍许对得起人,说得响嘴的事,就这样千奇百怪的歌功颂德,怪不得那起贪赃枉法,不肯替地方上尽一丝一毫的义务的官,反把那些肯尽义务的视同沽名钓誉不安本分的人呢?”他道:“不然!你老兄不闻乎?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十步之内,必有芳草。”说着,便拿一只手拈着几茎老鼠胡子,一只手挺直中指,在那空中号志道士画符捏诀的一般,不住手尽着画圈子,口里说道:“以此测度别人则可,以此比例这位真大老爷是万万不能的。因为他所做的事,有胆有识,为国为民。因要替一个死百姓伸冤,先得罪了一位阔公子,把自己从前十载青灯,半生黄卷,都随着乌鞭黑帽,犹如沧海一鳞,巫山片云,顷刻间风驰电掣,卷入无何有之乡。岂是那目下宦途中人的脑气筋所能梦想得到者乎?” 他直说到此句,那只手指头还在那里运动不休。我听他那满口的之乎者也,再看他那一身的酸气,不问而知是个旧学界中人。我就走上前向他拱拱手道:“先生请了。”他慌忙的答道:“岂敢岂敢!”我说:“请问阁下,此处可有地名?同阁下适才所说的那位贤令尹,到底是件甚么故事?我们天公做弄,因阻雨偶在一处,可知具有前缘。不识阁下表赐教一二否?”他又道:“岂敢岂敢!既辱承下问,但是鄙人知道的无不披肝露胆,尽情倾吐!”便用手指着那一带村庄说道:“此地名色多得很,我们足下名叫【十八孩儿洼】,前走几步就是【雁来岗】,那树木丛杂的地方叫做【墨子村】,又名【伯王府】。近日因为出了一宗冤狱,地方上好事的人又代他起了一个小地名,叫做【掩月堡】。这堡上的主人翁是个普中国无大不大,除掉皇帝就数他大的一个头号大好老,叫做赵四官,比那本朝的年大将军威权还重,福气又好。他们族大人多,未免良莠不齐,凡离此三四百里远近的民家,有了稍具姿色的妇女,都要恭恭敬敬的献与庄主的一班小庄主,去做上炕老妈子。” 我说:“人家不会莫要送与他去的么?难不成青天白日,他会像小说上领了打手来强抢的不成?”他道:“岂敢不送!如要爱情深重,割舍不开,就得远走高飞,莫要经他那几位小王爷的馋眼,只要他看见这妇人,夸赞一声好,包管你不出三天,就会有一班【昆仑奴第二】去仰承他的意旨,那怕你老婆收在铁柜里,也保不住,他也会软骗硬取弄了去。而且四境多是他的佃户,哪个敢同他抗拒呢”乐得送掉一个妇人,换上百十千钱,还可以永远承种他的田地,到了收租的日期,就是欠缴一担八斗也不甚要紧。因此合肥县里的人就分了两等性质。”我问他:“是哪两等?”他说;“有等爱体面知羞耻的上等人,娶着标致老婆,都视为不祥之物,破产的祸水。那等下流社会的人,得了个有二分姿首妻小,就拿着他做一件趋炎附势,欺压同侪的勘合。久而久之,闹成个无例不可兴,有例不可灭,上代传下代,不到二十年,竟成了本地特别土风,各家千方百计,甚至到外方去买了妓女来,充作发妻,争先恐后送去听选。只愁选不中,哪里还有不情愿的道理?即有一个半个不肯随乡入俗的,他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只须三个钱的本钱,一张红纸片,不问你是举监生员,也得请你吃官司。 个中有个外路秀才,三年前领了妻子来这合肥县城外居住。因家中贫寒,难以度日,央人将妻子荐到墨子村里去雇乳。不意一别三年,不但那秀才到府里去,妻子的面不能见一次,连那雇乳的薪工都分文无着。家中丢下五六岁的小孩,终日向他爹爹要母亲,啼啼哭哭,吵闹不休。一日,合当有事,那秀才又去府中找寻妻子,正值他妻子雇工的本房主人出堡拜客,他就走到轿前深深一揖,求将妻子放出会他一面。谁知两旁的豪奴拳打脚踢,不容他近前说话。还有一个刻薄嘴的家人喝道:【忘八羔子!一个臭乌龜也在老爷们面前放肆!要不是看你老婆分上,早已赏你三千毛竹笋煨肉了,还不快些儿缩进头滚了罢!”那秀才不听这句话犹可,单听了这“乌龜”二字,如同炮竹燃着火,劈劈拍拍炸将起来,当下按不住无明性发,便泼口骂道:【好一个燮理阴阳调和鼎鼐的侯门大族!光天化日之下强占有夫之妇,三年不令见一面。我来以礼相求,你这一班无毛的畜生,狐假虎威,助纣为虐,还要啰唣我是忘八乌龜,要请我吃竹笋煨肉。你须知国家有杀奸佞的刀,却没有打秀才的板子!你这班没毛的禽兽,替我仔细着,相公们别样穷得没得本钱,一枝笔两条腿,却是不要本钱的东西。滚钉板,告御状,拼命都要把你这一群畜生的角扳将下来,你们方晓得相公们的利害,不是好惹的呢!】那秀才正在那里三尸暴跳,七窍生烟,口里骂得一团白沫,跟着说话犹如微雨洒轻尘四射出来,喷得站在他面前看闲的人,都一身一脸。 不提防那起豪奴已经走远,不知因何又重复折回,七手八脚将那有才拖翻在地,一顿的攒殴乱打,顷刻死于非命,直挺挺趟在门前,要一分气息都没有!其时那位真大老爷正值午堂讯案,忽听头门外有人喊冤,及至那人来到案下,说是有个换帖的兄弟,如此如此,在某处被人打死,求恩昭雪。两旁的书役听见,都面面相觑,大有个互相骇怕的意思。真大老爷也不问长短,即刻轻车减从,带了刑仵,就用那喊冤的人引路,前往雁来岗相验。 我在下当时正由此路经过,看见知县下乡,必有事故,就跟上去看看热闹。谁知还未到那打死人的地方,就已经听见一片嘈杂的声浪,早撞到我的耳门里来,我就知道是出了大乱子。再候我同知县轿子走到,那尸场上人,已是千层万迭,围得水泄不通。我好在是跟随着那知县轿子走,一直进去,只见那引路的苦主指着地上的死尸,对知县说道:【这就是小人的谱弟!因为来要妻子,被他们攒殴死的,求大老爷伸冤。】说着,就望住死人哭将起来。我当时莫名其故,心中暗想:“就是打死个犯人,也不是件奇事,何以耸动这许多人来看?”我再垫着脚尖朝外面一望,只万头钻动,号志一片汪洋的海水上,扎了一排人头筏子相似。 忽听那知县传地保,喊了有一两个钟头,地保连个影子都没有。知县便发怒,对着跟去的刑仵皂役人等说道:【本县一向做官誓以清廉自守,只知有皇上有百姓。那其余的,都一个认不得。你们今日好好儿的替本县用心检验。本县回到衙门,按名赏银二十两;倘敢得贿讳报,亦当血比不贷。】说了这几话,便将两名仵作叫到公案面前,自己在手上将一个透水绿的翠玉搬指同一枚白羊脂的鼻烟壶除将下来,实时当场分赏了二枚。那两名仵作哪里敢收?知县又道:【你们尽管收,这是本县有功必赏的意思,只要破除情面,对得起皇上,对得起死者,本县还要详请上宪,赏你们的顶戴呢!这点玩物也算得甚么遣重东西?快下去办事!,那两名仵作不敢再说,只得各人谢了赏,一个人戴上搬指,一个人拿起鼻烟壶,走近尸身,如法高声喝报。那位真大老爷就听一句,亲自填一笔尸格,感动得四面看闲的百姓,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一时异口同声,拍着巴掌喊叫“青天万岁”。 此时人越聚越多,那嘈杂的声音,格外如潮水的一般汹涌。忽然从人丛里挤进一个人来,黑胖麻脸,有四十余岁,几根稀黄胡子,头上戴了一顶披肩羽缨大帽,腰中两旁还挂着许多佩件,手里举着一副大帖子,挺着胸脯,走进尸场来,冲着那位真大老爷公案前一站,口里说道:【呔!我们敝上替你老请请安。照这种路毙的案子,从前历任县官,再没有办过。不过由地主赏几吊子大钱,召人认领了去就得了。我们敝上传话出来,知照你老要小心了头上的二寸半。】我当时站得逼近公案,听那戴缨帽的人,说到甚么二寸半这一句,忽被真大老爷把惊堂木一拍,喝声:【左右与我拿下!】我不提防,险被他吓了一跳。” 我道:“拿下了又怎么呢?”他道:“彼时众人见那知县不顾情面,又是一阵拍手。那喊青天万岁的声音,比前更高更众,好似天崩地塌下来的。后来不多几日,那位真大老爷就调任别处去,换了一个官来。这案子就不听见提起了。听说此事还牵累一位本省的巡抚,为着批饬彻底根究,降调了顺天府尹呢!”我说:“那位真大老爷现在可好么?”他道:“不要提起,说来真是可怜!自从这地方上百姓替他树了这座去思碑,本想替他流芳千古的意思,不打算更动仇家的观念,不到半个月,先将那位抚军离了任,真大老爷也就跟着搜罗别的案子,连根都参掉了。白做了一场清官,终成画饼。你看中国官场的前途,还可以预料么?”我道:“据你说来,这位真一清真大令,倒是个名称其实的官呢!” 大家又候了一回,那雨已是住了,依旧云开见日,只是路上泥淖,甚难行走。我年伯头一件,就听见了这么一宗爱莫能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