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凤凰池 [book_author]刘璋 [book_date]清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95592 [book_dec]清代白话才子佳人小说。全称《新编凤凰池续四才子书》,十六回。题“烟霞散人编”,作者姓名与生平不详,除本书外,还写有《幻中真》。 日本亨保十三年《舶载书目》著录,当创作于雍正十年(1732)前。北大所藏刊本版式与耕书屋刊本同,均不分卷,而多“华茵主人序”,鼎翰楼刊本分四卷。书叙明代河南洛阳才子云剑,乃兵部侍郎子。父母早亡,才学出众。因被诬通盗,避祸苏州,被致仕总兵文斌延请至家,因与文斌女若霞相爱。文斌被兵部尚书诬谄,诛其族。若霞改男装,化名云湘夫投章太仆为幕宾。章见湘夫文采出众,以独生女湘兰妻之。婚后知原委,结为姊妹。云剑辞文斌家后,结识江西吉安府才子水湄,两人赴考,文剑中状元,水湄中传胪。若霞得云剑、水湄消息甚喜,以章太仆婿之便会水湄,为湘兰作伐,水湄欣然应允。后又经各种磨难,云、水二生与若霞、湘兰终成眷属。 [book_img]Z_13770.jpg [book_title]第一回 赏梅花侠概诗才并见 舞宝剑鬼谋蝎计前来 词云: 肝胆两相成,管鲍交情,诗囊剑匣酒瓢倾。不道山魈多伎俩,白昼公行。总有价连城,肯把他轻,风波转眼使人惊,微服当年曾过宋,何况书生。 右调《浪淘沙》 话说前朝河南府洛阳县有一才子,姓云名剑,表字锷颖,父名睹青,官拜兵部左侍郎,母山氏。云生才五岁,其母山氏忽已去世。因他诞生之辰,有个同年送一口宝剑来,所以取名云剑。那侍郎为其年四川峨嵋山有个女寇,名唤峨嵋大王,侵扰地方,朝廷差一员总兵官,叫做文斌,提兵剿灭。不料那文总兵孤军深入,粮草不支,反被他杀得大败。此时兵部尚书詹有威勒他纳贿。那文总兵向来原是忠勇著名的,他道:“粮草不继以致取败,原非本职的罪。”坚意不肯,情愿待罪。詹尚书大怒,就把误国丧师的题目动了疏,稳稳的道是个斩罪,不可逃了。亏了云侍郎一来爱惜人才,二来怜他无辜被陷,再三疏辩申救,因此文总兵方得削职回籍。詹尚书从此就怪了云侍郎,屡欲寻事中伤。云公晓得不免,只得上了乞骸告老一疏,圣上准了回家惟以课儿为事。才过年余,得一患病,也就弃世了。此时云生方十二岁,哀毁尽礼,自不必说。亏了一个老仆。名唤赤心,尽力扶持幼主,长成十七岁。且喜生得美如冠王,望若神仙;神凝秋水,气蔼春风,聪敏不凡,过目成诵。满服后,正值宗师岁试,应童子科,高高入了泮。 云侍郎在日,就有人要与他联姻,因侍郎生性刚方,不去问那女儿好歹,先要拣择亲家,不是嫌他卑污苟贱,就是怪他作威作福,所以磋跎不就。那云生全不在心,一味用功上进。虽则宦平常,幸亏用度有限。父亲亡后,即将家人仆妇打发开去,单留一个小厮,叫做松风,与那赤心老仆三口儿度日,不致十分艰楚。云生素工临池,虽不追踪张芝、右军,却也下笔有些神雅;善丹青,虽不足比肩虎头、道子,却也能开生面。只是生性耿介,不肯与俗士为伍。随你宦家子弟,若不通文墨的,他便见之呕秽,去之唯恐不速,所以落落寡合。他尝说道:“与其对那凡夫俗子,不若对那好鸟名花。”所往来者,单有一个年伯的儿子,姓万,名人唯,字颀公,最为相知莫逆。颀公为人志气轩昂,言谈慷慨,颇有国士之风。不事毛锥,单喜长枪大剑,生平慕封侯的定远,喜破浪的参军。见那诗云子曰、者也之乎的人,他就摇首闭目,只与云锷颖臭味相投。为什么他两个这等相好?只因那云生傲骨如铁,自是诗书中的英雄;那万生侠气如云,亦是剑戟中的豪杰,所以意气相孚,情如胶漆,正是: 交谊原非口耳寻,知交到此是知心。 孙吴孔孟心相契,方许他人说断金。 且说那洛阳县乃天下最繁华的去处,出得有名的花卉,东门外尤有生胜。离城数里,有个小村,叫做苏家坞,相传是当初苏秦读书之处。后来六国拜相,城中造起大第,就把这个所在改作花园。凡值春秋两季,万花竞秀,百卉争妍。历代相传,有人守护。后面苏氏又发了一个大卿宦,因此这个花园一发修饰得轮奂。周太有数里宽阔,打起绝高的粉墙,墙外四面都栽植桃柳,参差相间。园门向南,第一层进去,先是一个庵,妆塑花神在内,上有一扁,题曰:似锦坊。庵后面两扇竹扉,启扉数步,有一小亭,名曰聚香亭,四面都是竹屏风。那屏风架上是些木香、荼藦、蔷薇。每到开时,红白相杂,馥郁之气袭人衣帽。由亭而进,又是别一洞天:宽敞里许,都是牡丹。那牡丹五色俱备,中建有一大殿,殿上设有神像,单造一个香亭,中间六个金大字:百花朝会之所。两边两个大楼:东曰醉春,西曰生花。这是为那看花的,或要饮酒或要赋诗,俱在这楼上作乐。那醉春楼东南隅又一小轩,曰花庙厅,惟有这个去处都是芍药。那殿后一带尽是有名花卉,不能悉载。迤逦走进中间,有一小沼,沼中也有一小亭,傍亭一林木兰,亭上扁名六郎居。沼中有一画舫,棹桨中流,系这画舫在木兰上,而此身如与六郎偎傍矣。沼中俱种莲花、芙蓉。莲花止后,芙蓉又开。那画舫浮沼而过,隐隐有一小山,山下一洞,玲珑通窍,不下武陵桃源。洞口一碑,刻曰小庾岭。四围梅花之盛,其有若简文《广平赋》中所称者,其他不暇尽数。到了春日,这些游人仕女杂沓而来。惟二月十二日是花神诞日,尤其热闹。是日叫做百花竞会,不论贵贱长幼,百戏竞作。有一首《洛阳城东歌》道得好,歌曰: 洛阳城东似锦庵,花飞城北复城南; 洛阳城东庵似锦,香风吹远还吹近。 香车宝马如云屯,芳菲烟霭何氤氲。 绿叶参差争绿鬓,红英妖艳荡红裙。 绿鬓红裙多绮丽,笑入百花最深处。 仿佛如游春明池,脂粉与花交旖旎。 谁家公子服翩翩,花(马总)金勒珊瑚鞭。 十五女儿金钗坠,笑拾回看美少年。 少年载酒花前醉,手按花枝心欲碎。 夕阳西下百花舍,醒来犹抱花枝睡。 却说那云生自从入泮之后,敛迹一头,也不晓得外边有什么景致。这年却值二月初旬,云生正在那里看书,只见松风手中拿了一枝梅花,笑嘻嘻走进来,双手递与云生。原来云生素**梅,随手接来,嗅了几嗅,便问道:“这花是哪里来的?”松风答道:“方才外面有人拿过,与他折这一枝,说是小庾岭折来的。”云生微笑道:“吾闻大庾岭梅花最多,怎么又有个小庾岭?这人分明取笑你。”松风道:“原来相公还不晓得!这里东门外苏家花园里,有个小瘐岭,如今梅花不知怎么样开得多哩!”原来云生足不出门,从来不晓得那苏园胜景,便问道:“哪里可走得通的么?”松风道:“怎么走不通!只怕还挨挤不开。” 松风正在那里夸说苏家坞的景致,要打动云生的兴致,以便因公带私,好跟随去受用,忽听得卧房内(勹言)然一声,主仆二人都吃了一惊,你道是什么响: 恰似南山猛虎啸,犹如北海老龙吟。 原来是匣中的剑啸。云生同松风走到卧房内,寂寂无声,只见床边剑匣恰象在那里动的一般。云生就晓得了,忙叫松风抬了剑匣出来,开了匣,取出来一看,只见光芒四射,神色如飞。云生忙整衣拜了四拜,便道:“宝剑宝剑,想是你跟了我贫儒,不能够有出头日子,故此长鸣么?”话犹未了,只见万颀公走到,便叫道:“锷颖兄,你在那里说什么?”云生道:“万兄,小弟说来也大奇!”就把看梅讲话,与那剑啸的缘故说了一遍:“你道奇也不奇?”万生道:“真个奇!真个奇!”低头一想,道:“是了,是了。我想兄的真讳在剑上得来的,今日宝剑长鸣,兄翁不日也要长鸣了!”大家笑了一笑,万生又道:“云兄你方才说什么观梅?小弟正为此而来。闻得十二日苏园游人如蚁,弟与兄掛了杖头,到彼一乐,何如?” 云生正被松风说那苏园梅花繁盛,心里巴巴得就去看看,此话正搔着他痒处,便道:“小弟也有此兴,与兄同去,最妙的了!只咱这一日须要早去,尽一日的兴便好!” 万生道:“这个自然。但是兄善于诗,少不得带了纸笔做首梅花诗。小弟下酒无物,甚是寂寞,方才剑鸣,敢是要我带去做个梅花舞也不可知。” 云生道:“兄若有舞剑的兴,极妙的了。那时做诗的做诗,舞剑的舞剑,诗人侠客,吾与兄两人占尽。”大家又说笑了一回,万生道:“小弟告别,临期造府相邀。” 云生道:“不要爽约了。” 万生道:“只怕吾兄为蠹鱼缚住,小弟哪有爽约的理!”两人一笑而别。正是: 今朝引出罗浮梦,他日方调鼎鼐羹。 到了那日,万生果然早至。云生正在那里望他,见他到,即便笑脸相迎,道:“小弟在这里做那桥下尾生,兄竟不作失期的女子么?” 万生也笑道:“小弟正恐桥下水至,故此不敢迟来耳。” 云生道:“小弟已叫小价买下酒肴,可速往那里去吧。” 万生道:“云兄可谓精细之极矣!” 即命松风把一条担子,一头放了酒肴,一头放下纸笔剑匣,又带了一条鲜红毡单,吩咐赤心看了家,赤心道:“相公可早些回来。”云生点首,三人竟往东门而出。 一路行来,真个游人士女不计其数。一路说说笑笑,早已到似锦坊了。三人挨挤进去,略略把这些楼阁领略一番,即便下了画舫。渡过小庾岭来,远远的早已香风扑鼻。一望去,万树梅花,荡人心目。上了崖,云生不觉喜极狂生,对万生道:“小弟株守斗室,不知有此大观,还是我负梅花,还是梅花负我?”万生道:“小弟不早相邀,负兄的是我,负梅花的也是我。”云生大笑道:“今日之行,两不相负矣!”说说笑笑上了岭,拣一株最兴的梅花树下,叫松风铺下毡单,摆上酒肴,两个对饮。饮了几杯,万生笑道:“以兄之才,他日盐梅之寄自不必说。但纸帐独眠,将来能无动念!”云生道:“万兄不要提起这话。譬如小弟素**梅,其余纵是艳若夭桃,秾如红杏,富贵若牡丹,久已不入眼中。至于夫妇,人之大伦,必是那绝世的姿容,超出桃杏牡丹之外,与这梅花相似的,方肯入目,不然,仍甘独眠,决不敢轻赋好逑也。至如吾兄,又不知作何意想?”万生道:“小弟不敢预期,且留此身以有待耳。” 两个正在谈笑畅饮,只见画舫中又来了几个看梅的人。一个方巾阔服、满脸都是酒色之气,同了两个帮闲,后面跟了几个仆从,一同上岭上。也在一株梅树下摆了东西,大哺大饮。万生问云生道:“兄的诗兴可发作么?”云生道:“对梅花而不做诗,真是辜负花神。被兄一言,使小弟诗兴勃勃。”于是就叫松风取出笔砚,磨起墨来,铺下一幅小笺。云生略略沉吟,提起笔来,一挥而就,双手递与万生,道:“请教,请教。”万生接过手,即吟道: 百花头上占春魁,仙质疑从瑶岛来。 水骨肯容蜂蝶伴,遐心偏向雪霜开。 片寒谁不多君侠,调鼎还须仗尔才。 相对莫忘今日意,纵拚痛饮酒千杯。 吟罢,连赞道:“好诗!可惜小弟俗士,不能与兄唱和。”说罢,满满的斟一大杯,递与云生道:“兄既不负梅花,梅花岂肯负兄乎?千杯不多,一杯非少,小弟竟代梅花做主人了!”云生大笑道:“非兄不能为梅花做主人,非梅花不能使小弟开怀快饮。”说罢,举杯一饮而尽。也就斟一大杯,递与万生道:“请兄代梅花饮了。”两个大笑一回。此时万生已有酒意,立起身来,道:“吾兄诗兴既阑,小弟久已技痒了。”云生也就立起身来,道:“也该轮着兄了。”便叫松风收拾过了酒肴。万生脱去外面衣服,轻轻把宝剑提在手,从从容容的舞将起来。那些看梅花的,见有人舞剑,都走拢来观看。是方才这伙饮酒的也来挤在一处。 此时万生渐渐的舞出手段来了,但见那: 光飞耀眼,神色摇空,剑助人威,人随剑转。慢一回,紧一回,仿佛似神龙出海;横一架,直一架,依稀的猛虎奔林。耳根边只听得呼飕飕,如万里风涛从天下;眼睛里看见一闪一闪,如千条电影盖地来。纷纷乱舞梨花,点点横飘瑞雪。左盘右旋,一步一步紧一步,分明手掣金蛇;前开后合,去来去来复去来,端的身翻银海。人撒手,瀑布飞泉,一片天衣无缝,猛回身,催云急雨,千林紫雾消痕。真个丰城宝剑冲霄汉,飞入延津水底神。 那万生舞罢了,轻轻放在匣里,神色自若。那些看的人没一个不喝采。云生也大叫道:“神乎技矣!”万生答道:“未能免俗,聊复尔尔。” 这些看完的人也都去了。偏是那方巾阔服同了两个人的,站着不去,一眼注定这把宝剑,欲得讨来看看,又不好开口。转是万生见得他意思,举手与他拱一拱,道:“尊兄可是要看这把宝剑么?”这人道:“不敢。”万生道:“要看何妨?”遂向匣中取出来,递与他看。他就拿在手中,看了两看,也不则声,还了万生,手也不拱,去了。云生便道:“这个人分明是纨裤子弟,一定是目不识丁的。不然,怎么这等不韵?”万生道:“不要睬他。小弟舞的渴了,与兄再饮一杯,何如?”云生道:“小弟亦有此意。”忙叫松风摆列起来,直饮到傍晚方回。 你道那方巾阔服的是哪个?原来是洛阳县有名的泼皮公子,姓白名贲,号无文,父亲现任都宪。他专一使势作威,奸淫不法。且喜腹无墨汁,目无只字。那两个帮闲,一个叫做符良星,一个叫做尤其显。两个在外招风生事,助纣为虐,衙门蠹役个个串通。那白公子自从看了剑回来,对尤其显道:“老尤,那把剑真个好得紧,你可替我打听,看是什么人家的,弄得到手方妙。”尤其显道:“小人已打听在肚里。那一个做诗的,是已故云侍郎的乃郎;这个舞剑的,是万教官之子,这把剑倒是那小云的,大爷要他也不难,明日拚得个名帖,拜他一拜,他少不得要来答拜。大爷留他便饭一顿,慢慢的待我去问他,肯卖不肯卖,大爷这样威势,况他又是已故穷乡宦的儿子,自然一力奉承,不要说用价买他,或者竟送来也不可知。”公子道:“有理、有理。” 次日,叫小厮拿了名帖,就叫尤其显陪去。这日云生正在那里揩抹这宝剑,忽见赤心手里拿着帖子,气喘喘的走来报道:“外面有个什么白公子来拜相公。”云生叫松风一边把剑收了,一边接过帖子来看,上写道: 年家眷弟白贲拜 云生只得出来接见,已晓得是那日看舞剑的人。相见叙坐,那人问了姓名,云生未及开谈,先是尤其显打一拱道:“此位是现任都宪白爷的大公子。久慕云相公高才,今日特地拜望。”云生道:“未获识荆,何劳枉顾。”白公子说道:“正要慢慢请教,幸勿见外。”尤其显道:“我们白大爷虽然富贵,倒是肯虚心的。记得前日看梅花时,云相公做得好诗,大爷至今称赞。”话犹未了,松风送上茶来。说些闲话,并不提起剑事。茶罢,即便告别。 云生思想道:“他与吾从不认识,那一日看梅,又不曾交谈,为何今日特来拜我?看他并无斯文气象,想是个为名不为实的。”正在猜疑之际,恰好万颀公走到,早已看见桌上帖儿,便问道:“云兄几时有这姓白的贵相知?”云生道:“你道是谁?原来就是前日看剑的那人,却是都宪白公的乃郎,小弟从不认识,不知为何特来望我。”正在这里解说不出,万生道:“毕竟是慕吾兄才学而来的了。”云生道:“我看那人全无斯文气象,怎好与他往来?”万生道:“古云礼无不答,兄的意思无非不欲亲近他威势,然而他既先来,不去答他,是因噎而废餐了,怎么使得?”云生道:“所见有理。” 于是隔了两日,也写着一个年家单帖,叫松风跟去回拜。 且说那白公子正叫那尤其显在门外舒头探脑张望,一见云生,连忙进报白公子。不等传帖,早已整衣出迎。相见寒暄,不消说了。此时符良星见在坐,通了名姓,饮罢茶,云生就要告别,白公子道:“难得云兄赐顾,且请宽坐,还要请教。”尤、符两个也说道:“白大爷最是好客,他志同道合的就是刎颈之交。今日是慕云相公高才,特地虚心求教,云相公怎么匆匆的要去?”云生只得又坐下了。 不一时,只见里面掇出肴馔来。云生看见,坚意要别,怎当他三个人拖住,死也不放。白公子道:“相知便饭,何必这等作色,想是嫌小弟愚陋,不足与谈的了。”云生见他抵死相留,只得勉强坐下。逊谢几句,然后坐席。只见那尤、符两个满口之乎者也,不是奉承白公子,就来假恭敬云生。饮了数巡,符良星便问道:“那日小庾岭梅花树下舞剑这位必定贵相知了!”云生答道:“正是敝相知。”符良星道:“一发舞得洒脱得紧,真正是一剑才人。”那老尤就接口道:“莫要说剑舞得好,只这把剑,洛阳县也寻不出,就是白大爷这样人家,怕也不能够有。闻说倒是云相公的,可是真么?”云生道:“是家父手泽,是所珍爱的。”符良星道:“这样宝剑,不知价值多少?”云生见他两个只管剑长剑短,早已会意,便正色道:“肯卖的一金也易,不肯卖的万金也难,哪里定得什么价钱?”说罢,立起身来就要告别。白公子见此话不投机,也不十分相留,送出门,一拱而别。 白公子转来对两个说道:“才听小云口气,不象个肯卖的,怎么处?”尤、符两个本意要帮衬买他的,讨公子之好,被云生一句截住,一场扫兴。尤其显道:“我倒有一计在此,只要拼得二百金,便弄得到手。”白公子忙问道:“你有什么好计?”老尤道:“目下因四川峨嵋妖妇作乱,各府州县严行保甲,只消趁此机会,动一张匿名状子,说他窝藏主剑,与妖妇通谋;公子再叮嘱县官,衙门使些银子,结果小云的性命,有何难哉?那时斩草除根,这宝剑怕不到手?”公子连称:“好计!好计!”随即捏写一状,拿出二百两银子,付与老尤,叫他快去行事。正是: 此风顿起千层浪,迷雾俄遮万里天。 老尤出来,对符良星道:“老符,你衙门惯熟,把这张状子托一个人,与他一百两银子,要包成这件事。“这一百两,我和你分。”符良星满脸堆笑道:“妙不可言。既如此,快拿银子来,我有一个相知,叫做利士图,是衙门积蠹,去央他,自然妥当的。”老尤便把银兑起来,交付了一百两,其余一百两又分四十两与他。老符道:“这二十两呢?”尤其显道:“且听出或要杂项使用,难道又分出来不成?”老符道:“有理有理。”即便拿了银子,去寻利士图,与他说了这事。衙门里人见了雪白的银子,似苍蝇见血,满口应承,只说事成之后,要在公子面前帮衬帮衬。老符道:“这个自然,只是就要见功为妙。”各去行事不题。 且说云生自从来拜之后,便与万生说如此事,以为可笑。万生道:“小弟打听此人,原是一个刻薄子弟,此后还要提防他几分。”云生深以为然。 万生是个有心的人,时时代云生打听。一日从县前走过,只见背后一人叫道:“万表弟,这几时怎不到愚表兄家里走走?”万生回头一看,不是别人,却是利士图。原来两个是姑表亲,利士图为人不端,所以不大往来。这日偶然相会,只得叙了几句久别的话。一定要留万生到家,万生被他强不过,只得随他到了家中。忙叫小厮沽酒买菜。不一时安排齐整,两个对酌,万生问道表兄向来生意好么?”士图道:“承表弟垂问,能托赖洪福,粗足度日,只是财来财去,一向不济,今日有一桩事,倒也有些滋味,只是害了一个好人。”万生便问何等样人并何等样事,士图哪里肯说,被万生盘问不过,只得做个哑谜,道:“为头的都是乡宦子弟,一个是父亲现任宪司,一个是故宦的儿子,闻他是个穷秀才,为一件没要紧东西,把泼天大事要他承当,只怕这个穷秀才这两日在那里头痛哩!”万生一闻此言,明知是白公子陷害云生,便道:“表弟方才约一朋友说话,这时候在那里等了。”坚意要别。 出得门,急忙到云生家里。云生见万生走来,举止失常,忙问道:“万兄今日为何这等慌张?”万生道:“云兄,不好了,你的祸事到了!”云生也吃一惊,道:“小弟因守□羹,闭门久矣,有何祸事?”万生便把撞见利士图,所说的话述了一遍。此时赤心,松风都听见了,无不骇愕。转是云生道:“小弟暗室无亏,衾影不愧,纵有青蝇,恐难玷无瑕之璧。惟道捕风捉影可以屈陷平人头上,此公岂无报应!”万生道:“兄所言未为不是。但此人爪牙颇多,更兼炎炎之势,谁不逢迎?欲加兄罪,何患无辞?弟为兄计,莫若更姓改名,游学他方,令先尊门生故吏,未尝乏人,偶或邀天之幸,获拔泥途,则大屈必成大伸。你若执意迟疑,祸患临身,噬脐何及?还要三思。” 云生尚犹豫不决,到是赤心含泪道:“先老爷弃世之后,只有相公一点骨血,倘或遭人陷害,先老爷、先太夫人也不能瞑目了。万相公所言句句有理,只当游学他方,异日东归故乡,出这口气,未为不可。相公不要执迷。”云生被他两个说得厉害,也着了急,道:“非是小弟执迷,只是抛离先人坟墓,于心未忍。”万生道:“事已急迫,须从权为妙。”赤心道:“先老爷坟墓老奴自会看管,不要相公掛心。今日速办行装,省得临时不及。” 万生连忙叫赤心备办行装,自己往家中收入几两银子,送与云生。云生就将剑匣递与万生道:“这剑原是英雄一物,岂肯为恶人点污?今送与兄,聊表一时分袂之情。”言罢,呜呜哭将起来。万生也不觉泪如雨下,道:“行不宜迟,倘被奸人得知,忽生不测。”云生只得拜别父灵,又与万生拜别,吩咐了赤心几句。赤心也叮咛了云生路上风霜保重话,并他日荣归故里之情。松风背了行李,主仆二人一齐出门。此一去,有分教: 山头日月,楼上生风。 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二回 榻悬香积谁怜迁客是仙人 诗和齐纨不惜改妆寻吉士 词曰: 一味胡诌,髭须撚尽,那管调乖韵谬。洛阳有客实多能,始信道无盐貌丑。诗思如流,丹青远擅,云水成文非偶。何缘纨扇两怜才,默默地心知对手。 右调《鹊桥仙》 话说利士图将银五十两送与洛阳知县,说此事必要锻炼成狱。那县官姓庄名佩,受了白公子嘱托,即便签了硃票,着两个捕人去拿云生。 到了门时,打进去,早已空空如也。遂着落四邻,就叫赤心老仆,问他相公那里去了,他道:“我相公不做什么不法的勾当,问他怎的?”那捕人道:“还要嘴硬!你家相公现今交通蜀寇,有人出首,县里大爷着我们来拿他。”赤心道:“皇天有眼,哪一个天杀的诬害好人,我家相公久已在外游学。”捕人问道:“往哪里游学?”赤心道:“两只脚生在他肚底下,怎知他天南地北去了。” 那捕人把赤心带到县里来回话。庄佩审问一番,赤心装聋作哑,胡乱答了几句。见他年纪已老,不好十分难为,只得吩咐收监。差人回复白公子,白公子又要把万生出气。谁知万生别了云生,也向他州外府去了。白无文空费一百两头,一些事不曾做得。尤、符二人不敢再帮白贲,连这赤心也慢慢的放了。 再说云生同松风出了城,一头走一头想道:出便出门,还是走往那里去好?思量天下文风莫如浙江,而江南尤为人文渊薮,不若到彼,再作去处。遂一路过江而来,到了金陵。心里想道:吾闻姑苏乃人烟辐辖之地,且山水佳胜不下洛阳,况当初梅福也曾避迹吴门。万兄曾教我更姓改名,我这祸从看梅起的,就叫做梅再福吧。就叫松风以后只称梅相公,筹计已定,搭船竟到苏州,船从虎丘山过,还了船钱,上了岸。 这时节已日落西山,月升东岭,主仆二人欲寻旅店歇宿,怎奈路生不熟。只见山脚下人家窗上映出火光,里面如有吟哦之声。云生对松风道:“只得要往这人家去借宿了,明日再处。”松风依言去敲那人家门,只见里面一人开门出来,云生看那人:秃了头,赤着脚,一部落腮胡,身上穿一领不白不黑的单海青。云生忙拱手道:“晚间不该惊动老丈的,因小弟客游贵府,今晚没处借宿,敢求指路,不知此间可有旅店么?”那人见云生青年美貌,言词和雅,知是斯文一脉,忙答道:“这里近山乡墅,没有旅店,只是台兄远来,没处歇息,小弟敝馆虽陋,将就可以容足。不识尊意若何?”云生拱手谢道:“若得老丈见留,真是感出望外了。” 那人连忙引云生进门,相见过,那人到卧房中叫道:“有客在此,狗儿快些起来烧些晚饭。”只见床上爬起一个孩子,口中嚷道:“正要睡睡,只管乱叫。”那人又吩咐几句,只得起来煮饭,松风就去烧火。那人方才出来陪云生坐。云生见那人书案上摆下一本《注释千家诗》,四下里摆下几只破台凳,便晓得他是个处馆先生了,便问道:“尊姓大名?”那人答道:“在下秋人趋,向来某某老先生家,与在下相知,因两年俱已弃世,无处安身;更兼贱内已亡,豚儿年幼,没奈何,只得教几个蒙童度日。论起在下,也会吹弹歌唱,就是四句头律诗,八句头绝句,也将就凑得来。怎奈时运不对,这些乡人不晓得敬重斯文,真正是对牛而弹琴者也。”云生听他说话假作在行,晓得是吃白食一流人物了,便道:“如此多才多艺,可惜大绳小用了。”秋人趋道:“请问相公高姓大名?”云生便把所改的姓名对他说了。 这边说话未完,那边饭已煮熟,和盘托出。此时四月中旬,醋炒芥辣一碗,白酒一壶,忙来相陪,便道:“其实不是请相公的,因天色晚了,没处买物,幸亏今早顽徒送来的芥辣,聊当生萏待贤之意。况且菜重芥姜,料相公决不是一齐不取诸人的了。”云生忍住笑,只得致谢几声。饭毕,就叫儿子背了两捆稻草铺在地上,松风将被褥铺起,人趋道:“相公行路辛苦,早些困而知之吧!”云生谢了他,他也进去竟睡了,各自安息。 那云生心中有事,辗转反侧,再睡不着。因想道:“我如今一身作客,四海无家,虽则遨游至此,身边盘费有限,倘或用尽将如之何?必得一个资身之策,一则使衣食无虞,二则使读书有地。倘侥幸得了功名,则婚姻之事慢慢访求便了。”越思量越睡不着,左思右想,忽然想出一计道:“我的书画虽不称为超凡入圣,却也颇可看得过的。吾看秋人趋虽文理欠通,做人倒有雅致,莫若明早央他此间借个书画之所,暂作资生之计。况姑苏山水佳胜,游人不少,或可借此以物色知己,邂逅旧游,效那君平卖卜的故事,夜间焚膏苦读,闲来览胜探奇,有何不可?”筹计已定,到才睡去。 不觉已是天明。起来,秋人趋早来问候。云生道:“偶尔相逢,蒙老丈这等用情,叫小弟如何报答?”人趋道:“只是怠慢,何足介意。昨晚匆匆,不及问得梅相公贵处那里,不知敝所有何贵相知,望乞明示,以便在下好来问候。”云生道:“小弟河南洛阳县人氏,慕贵处人文佳丽,山水幽奇,故此跋涉而来。先人虽曾薄宦,因小弟幼年早孤,纵有相知,未皇认识,正要浼老丈寻个清幽栖息之所,小居于此。常常晤对,不识可否?”人趋忙答道:“原来是一位公子,小弟失瞻得罪了。清幽之所,此间倒也不乏,但不知相公作何勾当,仍望明示,以便在下好去寻觅。”云生道:“小弟略知书画,意欲即借此为遨游资斧,解为延访相知之策,得遂鄙怀,图报有日。”人趋道:“原来相公有此妙技!美好求善贾而沽之也,岂可韫匮而藏之乎?在下吃了饭,即便出去一觅。”云生叫松风称了几钱银子,送与他作支持,人趋半推半就的接了,与云生同吃了饭,忙忙出去了。 云生独坐无聊,看见他案上有几本乱书,因随手去取一本来看。只见面上写着:《皮里诗稿》,云生就晓得是他所做的诗了,只是解说不出“皮里”二字之义,仔细思量,便会意着了:毕竟是看见褚季野“皮里春秋”一句话,故此就取了这号,以押那“秋”字意思耳,不觉笑将起来。再揭他的诗来一看,只见第一首题目是:清明前新柳诗,上写: 清明时节百花香,一带沿河种柳杨。 软枝风弄常忧折,新叶鸦栖尽饱尝。 攀来真可鞭牛背,拽去犹堪系马缰。 家家祭扫将来近,乱插坟明与塚傍。 云生暗想道:“这样笑话儿倒可以医闲醒倦。”后面看去,无非物以类聚,不是马鸣,便是驴叫了。 正看得有趣,那人趋已回来。云生即忙掩过,问道:“烦劳了,可曾觅得否?”人趋道:“小弟与相公虽只乍交,受人之托,必当终人之事。此去里许,有一小庵,倒也幽雅,有卧房,有厨灶,外边又有店面,正好作书画之所,租价甚廉。”云生道:“老丈作是当行,不消说是妙的。但不知可有僧人住否?”人趋摇手道:“没有没有。里面自有绝大的寺院,这庵不过是借游客安寓的,小弟便把相公高才绝技与那住持说了。那住持向与小弟有一面,他说道:‘秋相公指引来的,必然不差。’故此一口应承。相公可就去那。” 云生依言即便随了人趋迤逦而行,不一时到了。云生抬头一看,门桁上有一扁曰:栖云庵。云生心中大喜,道:“事有凑巧,庵名与吾姓相同,这是预定的数了。”进去看时,果然幽雅精洁,并无佛像,诸般器皿毕备。人趋安慰一番而别。云生即命松风买了些要用的东西,不一时便把书画的店开起来。壁间粘起一联云: 坐对好山开光景,门无俗士壮诗怀 且喜那云生书法遒劲,画更传神,所以不多几时远近闻名,只是醉翁之意原不在酒,云生看得淡然,全无书画家一点邀名射利的俗套。暇时即便埋头居志。松风但供扫地焚香,烹茶洗墨。闲时即去钓鱼,倒也快活。人趋时常到庵,做几首歪诗请教云生。云生感他殷殷之意,替他笔削改窜,虽不能脱胎换骨,比那新柳诗已不同了。云生也时常到他馆中,就把自己的诗稿借他为指南车,两人遂渐相知不提。 且说那总兵文斌,表字武兼,原是文信公后裔。少年曾向志诗书,只因功名蹭蹬,弃文就武,谋略勇敢,所向有功,故就超迁总兵之职。夫人莫氏早已去世,竟无子嗣,所生一女,名叫若霞,总戎自从侍郎疏救回家,便不住在城中,徙居虎丘别墅。构一所洁净房屋,中有一楼,取名避贤楼,朝夕与若霞小姐谈论古今,不与一毫外事。且喜若霞小姐才驱道韫,姿胜毛嫱,喜好的是裁诗染翰,吟月哦风,把一个避贤楼四壁粘满词翰诗笺,却将总戎的图书记龟铃印上面。若计他咏絮才情、辨讼智慧,是一个佳人中才子;又天生贞静幽闲,阅见古来文人才士,无不羡慕,所以怜才一念,平生至切,竟是一个佳人中君子;且寸许柔肠,偏多理智,随你意想不到,一经巧算,竟有鬼神不测之机,又是个佳人中智士;至于舍经从权,而权不离经,以正为奇,而奇不失正,更是佳人中一个英雄。所以总戎虽有伯道之嗟,幸有中郎之庆,爱之如掌上珠玉,立志要择一个郄家快婿。总戎一来是个废宦,二来避居虎丘,那些富家子弟落得不来混扰。那小姐身旁侍女名曰红萼,善调鹦鹉,亦解簪花。又有一个乳母何妪伏侍。总戎志存淡泊,不蓄仆从,只有奶公何老官朝夕跟随。唯其敛势潜踪,所以无人来往。 且说何老官有个孩儿一郎,年尚数龄,也在秋人趋馆中念书。这时交五月中,天气渐热。一郎见这些学生都有扇子,归家也与何妪要扇子啼哭。何妪没奈何,叫他揩干泪痕:“跟我进去与小姐讨一把。”此时小姐正在避贤楼上学字,乳母领了一郎一径上楼,小姐便问一郎怎么不读书,来此则甚。乳母便笑说道:“这短命的看见别人有扇子用,回来定要我的,一时没有,只管啼哭,因此来问小姐,可有用过旧扇,讨一把儿。”小姐便随手拿一把与他。一郎道:“我不要这旧金扇,要一把有字的白扇子。”小姐笑道:“此小孩子晓得什么,也要有字扇子。”便在扇匣中拣一柄白的,趁此时学字,便将自己《晓起听莺诗》写在上面,付与一郎道:“有人问你,不可说是我写的。”一郎笑嘻嘻的点头,跑到学中。 那云生正在馆中与秋人趋谈话,停了一会,人趋往里面去了。一郎便伸手扯云生衣服,道:“梅相公,你看我扇子上的诗写得好么?”云生初然还认是人趋写的,仔细一看,只见那笔力秀媚,体格停匀,早已吃了一惊,及至念起诗来,不觉拍案大叫道:“仙笔也!仙才也!天地间有这等才韵,我梅再福甘拜下风矣!”秋人趋听得了,忙走出来接看,虽不识十分滋味,却见字儿写得端楷,也混赞了几句,忙问一郎这是那个写的,一郎捣儿道:“不知谁人掉在路旁,我方才走来抬得的。”两人信以为然,遂不复问。云生道:“我在此多时,不曾遇着个有才的人,不意无心中获此仙笔。可惜姓字不留,无从访问。若有踪迹可寻,我就走遍天涯,也要寻他出来,与之握手谈心了。”你道这首诗怎么样好,云生这等赞叹,原来那扇上写的是: 鸡塞迢迢梦正迷,好音忽送小窗西。 飞来不啄花间露,偏向愁人宛转啼。 云生念了又念,人趋道:“梅相公为何迂阔?如此钟情爱慕,何不也和一道,写在上面,做个楚汉争锋,何如?”云生道:“只怕做出来时,珠玉在前,自惭形秽耳。也罢,既是秋兄这等说,只得要效颦了。”即援笔写出一首在那一面。人趋吟哦一遍,不免赞好几声。 云生别了人趋回庵,早见一个人坐在那里等候。见了云生忙问道:“尊相何处流连?小子等得好不耐烦。粗扇数柄,乞求大笔。”云生便问他来历姓名,那人道:“小子水有源,江西吉水县人,因有贱业到此,闻得相公大才,求做几首好诗,写在扇上。小子有个侄儿,名唤伊人,年未及冠,才调惊人,江西一省颇颇著名。他也自负才高,未免轻世傲物。常说不但江西无才,便道天下怕没有个对手,如有与他并驱中原,不惜输心服气。因此叫小子在外搜罗当今的有名诗画。前日也曾重价买些与他,谁想他眼也不入,倒埋怨我枉费钱钞,买了糊窗覆甕的东西。今见相公青年多技,远近著名,必然可与相敌。望乞写几首绝妙诗词,待小子带回,折服舍侄的傲气,使我心也快活一场。”云生暗想道:“此人既口出大言,必有抱负,我便用心做几首,有何不可?”便一口应承,约定日期来取。 再说那一郎拿了扇子回去,一径跑到小姐那里来。小姐便问道:“一郎,今日可有人看见扇子么?”一郎接口便回道:“有一个梅相公看了扇子,只管拍那桌子,叫道:好,他后面也写了些字,小姐你看看,可好么?”小姐接来一看,只见铁画银钩,烟飞云涌,上面写道: 卧绿穿红似醉迷,娇声东啭复流西。 可知衣锦心应锦,绣口今朝让尔啼。 小姐念完,私心惊骇道:“何物书生,有此风情雅致。看他诗中之意明明称赏,而又自屈,但不知何等品第,是那里人氏。”忙问道:“他是何等样人?与你先生相知。”一郎道:“他是远处人,不知什么缘故,搬在栖云庵,开书画店哩!”小姐又问道:“你看见还是后生,还是老人家呢?”一郎道:“他是一个后生相公,与小姐面儿一般样标致的哩!”说罢,来讨扇子。小姐道:“他写得不好,换一把与你吧!”一郎便笑嘻嘻接了去。小姐仔细看那诗,想道:“我看此诗丰神淡远,态度横生,定非俗士,为何堕入尘俗中?或是遁迹埋名的人也不可知。”将诗只管沉吟,遂起怜才之念,便要思量计策,去见他一面。 不觉时逢七夕,文总戎被虎丘寺僧请去。小姐便叫何妪进来,说道:“我今日要去望一位朋友,要你装个家人作伴,千万不要相辞。”乳娘笑道:“小姐痴话了,深闺绣阁,又不是男子,有什么朋友!”连红萼也掩口笑起来。小姐即便把扇上和诗之事说与他,道:“我自从看了诗后,怜才之念忽忽于心,闻这人是个少年秀士,我一向要会他一面,幸得今日老爷不在。不免将衣服头巾穿戴起来,扮作秀才模样;你便穿戴了何老官衣帽,权为老仆,同去望他。倘是尘俗之士,一拱而别;如果是真正才子,我便与他订为兄弟,日后就有托了。你也快去妆扮起来,包你没有破绽。”何妪笑了又笑,道:“小姐当真要去,我也难以阻挡。没奈何,只得把老奴衣帽穿戴好了。”小姐早已打扮得齐齐整整,问红萼道:“你看我两个像也不像?”红萼道:“乳娘杂在管家中倒也不差,只是小姐杂于这些歪秀才中,却是千中选一。”三个说说笑笑,小姐对乳娘道:“你只称我做石相公吧!”写了名帖,两个悄悄的从后门面出,一路同去。 早到了栖云庵,何妪早把名帖递进,松风接来与云生一看,只见上面写道: 眷弟石霞文拜 云生忙忙整衣,接了进去。见毕,云生看那若霞,如出水芙蓉,亭亭独立。若霞看那云生,似临风玉树,矫矫出群。瞻顾之间已知必定多才了。先是若霞问道:“久慕梅兄大名,未获识韩,今瞻芝宇,大慰饥渴。敢问台号?”云生道:“小弟袜线短材,敢劳仁兄枉驾,贱宇再福。请教石兄大号。”若霞道:“贱字葭雯。”说罢,松风献上茶来。茶罢,若霞道:“小弟今日一来拜候,二来因敝友葭文若,有祖扇两柄,要烦大笔,又道是今日七夕佳期,闻梅兄诗词双妙,敢斗胆请教大方。”云生道:“不才鄙句,但恐遗笑台兄。奈何,奈何。”即命松风磨起墨来,那边何妪早已把扇放在桌子。云生不假思索,一挥而就,双手递过,道:“草草塞责,早希郢政。”若霞见其敏捷,光已惊奇;再仔细看时,恰是那《鹊桥仙》调二首,念道: 梧桐一叶,凉风微发,为探鹊桥消息。 经年才得一相逢,不做美,数声促织。隔河咫尺,迢遥千里,一日三秋思忆,明朝依旧各西东,怕添上眉头秋色。其一 经年相别,一宵才晤,谁说为云为雨。凉风淡月恰逢秋,何必起,悲秋情绪。良缘不偶,佳期常隔,何必双双牛女。佳人才子 各天涯,料今夕凄凉无数。其二 若霞看完,啧啧称之不置,道:“小弟性耽诗赋,不过信笔涂鸦,怎如梅兄思入云成,笔生风下。小弟当朝夕顶戴瑶章以为模楷矣!”云生大喜道:“石兄既善诗词,必须也要请教。拙作即作碔砆,以引荆山之璞。”若霞道:“小巫见大巫,气已久索,还敢布鼓雷门以致抚堂胡卢也。”云生只是不住催促,若霞道:“小弟家父在船等候,兄毕竟要小弟献丑,只得把一旧作应命了。”云生只要看他笔气,那里管什么新旧,便道:“最妙。”若霞便轻舒蚕茧,慢展兔毫,就把《晓起听莺》这首绝句写出来,递与云生。云生大惊道:“小弟曾经扇头看过,原来就是台兄佳章,小弟多多得罪才人了。”说罢,连忙重新施礼,道:“如此仙才,而小弟鱼目混珠,深可愧赧。今日邂逅之遇,诚非偶然,待小弟北面负芨,朝夕请益,不识台兄允否?”若霞道:“梅兄舍苏合而羡蛣蜣,使小弟颜厚十重钛甲矣!既蒙相爱,敢缔范、张之谊何如?”云生大喜,道:“承兄不弃朽材,俯垂青眼,真正是万幸的事了。”两人遂拜盟为兄弟,若霞便要辞别,云生道:“今既为异姓骨肉,敢留作平原之游,何如?”若霞道:“恐老父在舟久等,就此告别。”云生问:“尊舟何处?好便明日拜望尊公。”若霞道:“不烦掛念,明日当同老父造寓尽欢可也。”云生信以为然,就不相强,遂依依而别。正是: 自古才高人罕知,怜情谁复似蛾眉。 从兹云树潇湘隔,两地空劳明月思。 到了明日,云生等候多时,竟不见到。忙叫松风各处寻访,杳无踪迹。又不曾问得籍贯,心中怏怏不已。此一会,有分教: 未坦东床,先登东阁;甫逢西子,只泛西湖。 要知后事,且待下回。 [book_title]第三回 奇女子因奇梦得遇奇缘 傲书生逢傲才全消傲骨 词云: 向道蛾眉能耗世,一笑倾城,祸水真难制。况加虎翼助他威,移山撼岳成何事。惟有才人能屈志,拜倒辕门,恨少双飞翼。凝眸遥望受降城,从今不敢称才士。 右调《蝶恋花》 话说四川峨嵋山妖妇僭称峨嵋大王,本姓雷氏,年二十岁,有万夫不当之勇,使一口浑铁降魔杵,手下有数十员骁将,那些喽罗约有数万。朝廷连年征讨,屡次损兵折将,势头比前越发猖狂,四方智谋勇力亡命之人都去依他。他嫌峨嵋山狭小,屯扎人马不下,遂渐杀过成都府、灌县来。那灌县有座青城山,连峰接岫,千里不绝,就名此山为第五洞天。又有七十二小洞,应七十二候;又有八大洞,按着八节。他占住此山,一发根深蒂固,把七十二小洞就分拨七十二个有些本领的为洞主,那八大洞,有八员骁将守把。且又号令严明,纪律整肃,官军望风而靡,哪个敢来惹他?因此便蚕食诸县,时时出来惊扰,不消说了。 却是那峨嵋大王,年已及期,颇存择配之念,只见帐外将领都不是他对手,不屑屈身。忽然一夜睡在帐中,梦见一个虎面将军与他对敌,看看抵敌不过,那八员将佐都来相助,方把虎面将军擒下。八员将禀道:“砍了罢!”正待杀他,只见一阵乌云漫山塞野而来,云下又有滚滚大水,汹涌掩至。那虎面将军把剑一挥,云水俱退。正在惊慌之际,忽听得外面传鼓之声,醒来却是一梦,哪里晓得梦中吉凶。 天色已明,忙传令点起三千人马,今日亲要下山巡哨。登时聚集将领,八员将俱要跟随,其余不许擅离山塞。你道他怎样结束,但见: 头上带一顶玲珑束发珠嵌紫金冠,冠侧插两根半红半绿雉鸡毛;身上披一领鲜丽护体蛤缝皂貂裘,裘外加一重似银似铁鱼麟铠;脚下穿一双小小鹿皮靴。座下骑一匹大大龙驹马,左边带一张坚硬宝雕弓,右边插几枝□眼狼牙箭;手中使一根浑铁降魔杵,背后领三千如虎杀人兵。一时性起,人人怕见母夜叉;顷刻怒平,个个喜看生菩萨。正是:饶君纵有无情剑,不敢**阵里游。 他领兵马下山巡哨不提。且说那万颀公自从出门之后,身边单带云生所赠之剑,一路傲游。闻说峨嵋大王英雄无比,即想道:“何物妖魔横行如此,我不若到那里去游玩一番,便好察其动静,倘或可以乘机立功,倒是个出头的机会。”筹计已定,即便忙忙过了福建,到了广东,不几时方到了四川。逢人便问峨嵋消息,无一个不声扬威势,且晓得他迁了青城山,即便一路访来。 到了青城山下,不期那日恰好遇着他巡哨,不提防被那八员将一拥至前,措手不及,被他拿去,献与峨嵋大王。峨嵋大王见万生人才俊伟,志气轩昂,早已留心。左右喝声:“跪了!”万生骂道:“我堂堂男子,怎肯跪!你这贼妇,我因不曾提防,误遭罗网。假使我与你见个高下,只怕你这伙鼠贼,不足当我宝剑一餐耳!”八员将都要上前杀那万生,雷氏止住道:“你这狂夫,有多大本领,敢如此夸口?我今放了,与你见个高下,只怕少不得死在我手中,难道怕你飞上天去不成?这叫做死而无怨!”那八员将齐道:“大王所见不差。”登时放了绑,还了他剑,先差一员将与他战,不上三合,那将败走。又换一员来,也是如此。连换八员,一个也抵敌不住。峨嵋大王大怒,道:“我用兵几年,并无对手,岂料今日遭你这厮,挫我锐气,你敢与我峨嵋大王战三合么?”万生道:“你们不过是乌合之众,都是那些懒兵情卒长成你的志气。经我万爷爷的手段,可惜你半世虚名,一朝扫地耳!”两个就在山脚下大战起来。战了五十余合,不分胜负。那八员将看看要来助战,雷氏见他本事高强,忽然忆起夜间之梦,便道:“且住!我的本事你也晓得,你的本事我也尽知。我有一言对你说:你孤身无助,我人马众多,自然不敌,可惜你这条性命轻轻断送,莫若到我寨中,同享欢乐。我本女流,原无大志,手下将士,才力有限,情愿让这把交椅与你坐,你今意下何如?”万生道:“大丈夫要死便死,怎肯陷身不义!”雷氏道:“人谁不死,只要死得有名。你今日就死在此,谁称你的忠?又谁敬你的义?还是朝廷封赠?还是名著将来?与其徒死无益,莫若全生有待,须要三思。”万生心下想道:“看他虽是女子,倒也智勇兼全,说来甚是有理,今日死得无名,日后谁人晓得?承他这般殷勤,莫若暂时栖身,强似东西落魄。”便道:“要我入伙,这也何难。只是曰下权奸当路,故致如此。倘异日天恩下颁,须要随我投顺,方依你言。”雷氏道:“这个依得。”彼此俱各收了兵器,喽罗牵上马来,万生骑了一同上山。 八员将心中虽然不服,看见主帅有心,万生又有本事,没奈何,只得同了七十二洞头,都来参见。雷氏遂将梦中之事说明,就称万生为虎面大王。八员将就与雷氏为媒,招赘万生。万生此时已在毅中,只得勉强应命。重新号令三六九演武堂操练人马,把一坐青城山变作梁山伯一般,自此愈加兴旺。万生号令不许掳掠农民,专要杀那贪官污吏。因此,百姓比前倒觉安宁了些。直待云、水二生招安才平静,此是后话不题。正是: 草莽英雄偏有眼,更于巾帼见须眉。 且说那江西吉安府吉水县有一个积祖富贵人家子孙,姓水名湄,表字伊人,他父母双亡,年方一十八岁。那水氏累代簪缨,家资巨万。伊人十二岁上进学,已走了两科,因他才调太高,做的文章太奇,所以常落孙山之外。他倒也不在心上,单单怨恨天地间没有第二个才子,只生得我水伊人一个,时常一阵大哭起来,惊得这些家人仆妇都来慰问。你道他哭什么,他道:“四海之大,九州之广,为何不再生一个才人,做个对手,可为痛哭流涕耳?”因此挥金如土,最好交游,但有一才一技的人,就相留款待,他说:“千羊之皮虽可成裘,究竟不如一时之腋,但恨日前无肘腋,故聊集羊皮以慰寂寥之况。”闻说那里有个诗人,他近便驾车,远即举棹,急图会面。及至一见,则又大笑而还。人人道他是狂是傲,伊人抚掌道:“非我狂也,乃人让我不得不狂;非我傲也,乃人使我不得不傲。我若不狂,更有谁人敢狂?我若不傲,更有谁人敢傲?天下无才,故见有才者,反以为狂;小有才者,及见大才,竟说是傲。如果以才遇才,我狂亦不狂,傲亦不做矣!然傲正是才人本色,狂乃才人雅趣。人人道我是狂是傲,我正叹天下没人敢狂敢傲也!”从此不以功名为念,终日饮酒赋诗,以解胸中抑郁牢骚、感慨不平之气。年虽弱冠,未绊红丝。若论他貌比潘安,才同子建,富拟石崇,岂没有人家来说亲?只因伊人立意必要那有才有色又有情的佳人方肯蓝田纳璧,所以这些说婚的不敢轻易上门。就有人打听得张门、李宅有个小姐虚神捏鬼,说是真正佳人,那伊人大笑道:“你道怎样的叫做佳人?大凡佳人必配才子,才子既是难逢,佳人岂复易得?才子不可无佳人之貌,佳人不可无才子之才,有才子佳人之才与貌矣,又不可无佳人才子之情,合拢来方可谓之真正才子、真正佳人。譬如圣人必居凡山,成佛必是如来,作祖必须达摩,登峰造极,然后足为一世良缘、千秋佳话,此乃天地之瑞气、人物之钟灵。古往今来,屈指数起,有得几个;你道是易得不易得,逢不难逢。最可恨的,才写得出几句烂时文、做得出几句打油歌、讲得出几句糟粕书,他便傲然自得,略无忌惮,而以才子自居。那些昏眼庸夫,自己腹中不足空空无物,便是满满的填着一腔真粪,哄然都称为才子,不惟把才子名色坏了,却把那真正的才子面目反如茫茫大水,沓不可见。我水相公所以常常痛哭,也自为此。若那些闺阁中的女子,施朱抹粉,系绿穿红,做出许多妖娆的模样,露出那些袅娜的行藏,装出无数冶容的腔调,目能辨字,手可涂鸦,比那些浓眉巨目、粗手肥脚的村姑田妇自然比善于此,偏是这些轻浮子弟、蠢欲愚夫饿眼一看,便把燕石视为至宝,轻浮的都目之为佳人,不惟将那佳人名色坏了,连这佳人的真面目也如海底捞针,无从寻觅。所以我水相公不轻择配,情愿终身不娶,正为此耳!怎肯把佳人二字轻轻掷送,以负那真正佳人,使天下真正才子笑耳!你何必妄谈妍好,来骗我水相公么?”只这一番话说得那人哑口无言而退。自此没有一人来说起姻事。 他有个人叔水有源,时常在外经商,每到出去日子,即便叮一至嘱,要他留心打听,凡遇当今才子的诗文词赋,搜罗到家,偿还重价。那水有源这种买卖倒有几分利息,所以每到一处,即访问有名诗话,买了带归与伊人。他从没有中意的,不是说要他糊纸窗,便是说将他覆酒甕。又笑道:“不是老叔眼力不济、胸中平常,只恨天下无才子耳!”水有源经了几番埋怨,心里也觉冷了好些。那伊人偏又作怪,若是没有买得,归家便又十分哀恳,下礼赔情。有源又觉过意不去,只得依旧受他埋怨。这一时适值在苏买货,听得虎丘山有个姓梅的,做得好诗,便买了扇子来求云生写尽,先把那伊人的小影向云生面前描画一番,要求云生用心做那出色的诗词,压服伊人。云生得了这话,竟做呕出心肝的妙句、敲金戛玉的元音,好象树了旗帜要与大将对垒的一般,诗中也带些牢骚不平、眼空一世、独占才名的意思。 不过两日,有源来讨扇子,云生说道:“老丈回去对令侄说,向来傍若无人,平视侪俗,今番可以拜倒辕门、献纳降书矣!”有源道:“若得如此,在下也好出向来许多埋怨的恶气。”云生道:“只怕令侄有才之名,无才之实耳!假使真正有才,这番必然把老丈做个功臣,只是一件:我的诗虽看得过,倘或令侄又高出于我,这也不可不虑。”水老道:“这又怎么样讲?”云生道:“我有一个妙计,你回去时,把这诗不要就说是我做的,只说苏州有一个才子,四方求教者甚多,我恐是个虚名,又受你的埋怨,不去求他。令侄见你这样说,必然十分羡慕,必竟要你再来;你然后又说在虎丘山书画寓中求那人做得几首诗在此,送与你看。他道是书画店的,自然不以为意,倘看了顿然屈服,不消说了;倘视为平平,不表称赏,老丈下次来,晚小弟再做几首,毕竟要他心服才罢。”说完,有源大喜,即向腰间探取银子,表谢云生。云生大笑道:“我的诗原为令侄而作,是与凡人不同,若以俗情相待,便轻视小弟了,使小弟也轻视令侄了。若得令侄一番鉴赏,胜似锡我百朋。”有源听了这些说话,只得收回,笑欣欣别过云生。 过了几时,方到家中。水伊人即忙便问此番消息,有源便将云生教道他的话一一述与他听,伊人果然顿足道:“叔叔作事这等颠倒!前日没才的偏胡乱收回,污我双目;今番既遇真才,自然该求他些诗文回来,以慰我渴慕的心肠。反说怕我埋怨,岂不可笑?侄儿于今如此坎坷,要见一个才子的影儿,竟不能够。”说罢,竟大哭起来。有源道:“且慢哭,我在虎丘经过,有个人在那里开书画店,颇有诗名,我便求得几首新诗送与侄儿看看。”就向匣中取出来递与水生。水生也不来接诗,反转哭为笑,道:“可见叔叔一发是个钝货了!那书画店中不过是些邀名射利的俗子,抄袭几句旧诗,写几幅山不成山、水不成水的画,赚那些不识字的盲夫几贯钱钞,哪里恁么有名?真正与痴人说梦矣!”有源道:“侄儿休要小觑了他。那人写完诗时,就对我说:不要把我这诗看轻了,随你天下有名才子、傲然自恃者,见了我诗,自然拜倒辕门,献纳降书,可惜天下没有才子,不能鉴识耳。他是这等说,难道是浪向人前夸六口么?”说罢,又将扇子递过来,道:“你且看一看,或者无心插柳反成荫,也未可知。”水生强他不过,只得接在手中道:“要我看不打紧,少不得又要供我笑具耳!”且展开一看,只见: 龙飞凤舞钟王字,玉润珠圆李杜诗, 向道高才无处觅,不期今日慰相思。 水生不看犹可,一看不觉大惊,狂叫道:“不料天地间原有这等才子!我水湄何量之不广也!叔叔请上,受侄儿几拜。”有源笑得眼睛没缝,说:“贤侄何前倨而后恭也?”伊人道:“叔叔为侄儿收寻这样至宝回来,真是侄儿救命的寻符也!情愿拜倒辕门,献纳降书,从今后再不敢狂,再不敢傲矣!方才出口唐突叔叔,并唐突才子之诗,俱乞恕罪。”说罢,纳头便拜,惊得有源搀扶不迭,想道:“梅再福怎样好诗,我侄儿这等虚心屈服。”又道:“你若见了他人品,一发不知作何服哩!”伊人道:“我看他诗句就如见其人一般,看他温厚和平,性情毕露。见风流超逸处,其人必少年俊雅;见天矫不群处,其人必志气轩昂;见感慨淋漓处,其人必精神激发;见缜密整齐处,其人必情深义重,从今不敢复轻天下士矣!然以如此才情,而犹寄身尘俗,此必不得志于时所为,断非邀名射利之徒。叔叔你道,我为侄儿的说的是么?”有源大笑道:“侄儿与他未曾见,而竟像深交,正是惟才知才,亦惟才怜才耳!”伊人道:“天下才情到此亦至矣!尽矣!蔑以加矣!叔叔还说另有个才子,四方求教者不绝,侄儿倒也不敢深信,料叔叔又决不肯狂言,毕竟是那才子惟恐一时不能压服侄儿,故说此句留余地说话,以俟后偶么?”有源见被他猜着,不觉摇头吐舌道:“侄儿何料事之通神也!非梅生不能使侄儿心折,非侄儿亦不能透梅生肺腑,大抵才人意见毕竟相同。”伊人道:“梅兄如此用心,叫我水湄如何当得起?叔叔快些完了公事,领了侄儿同去,细细请教,以遂平生之愿。”有源果然耽搁不勾一月,即与伊人同往苏州,来访云生。这一去,有分教: 千里神交,谈□握手,一朝意气,并辔连镳。 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四回 醉公子何来月下惊人 忆多娇只为楼中断句 词曰: 山头明月散秋光,谁家不韵子,恼人肠。王孙爱客泛霞觞。无端里诉出旧行藏。佳句费思量。忽传佳客至,步匆忙。珠联璧合字流香,消息唱和又何妨。 右调《小重山》 再表云锷颖自会假石生之后,第二日即望重来,不料几日不见影响,不觉追悔起来,道:“失之毫厘,差以千里,我原该坚意留住,促膝谈心,凭今吊古,为何没了主意,凭他去了?至今徒有蒹葭白露之思,不知还有相逢的日子否?”常在秋人趋面前懊悔不已。 看看八月半边,那姑苏人常年中秋节日都到虎丘山上看月。富贵的备了佳肴美酒,携妓傲游,弹丝品竹,直要闹到月落西山,方才人影散乱。就是贫贱的也少不得一壶一榼,猜枚掷色,欢呼快饮,定以为常。秋人趋忙将此意对云生说,云生即叫松风买办酒肴,临期邀了人趋,登山玩月。 且喜那一夜纤云不留,皓月如雪,游人触目,聒耳笙歌。人趋同云生到了千人石上,排下酒肴,闲谈快饮。只见一个醉汉头戴软翅唐巾,身披花绣道袍,两个家人扶住,两脚歪斜,一步一颠,扶到千人石上,口中含糊道:“我晏大爷到此,为何这些狗头不立起身来?可恶!可恶!左右与我拿去,锁在马坊里。”那些赏月的人渐渐的移到别处去了,云生不作难他,只管饮酒谈笑。人趋也觉有些不稳,欲叫松风移开,云生道:“中秋的月,大家可玩之月,千人石,大家可坐之石;醉者是醉,醒者是醒,不要管他。”那醉汉听了,大骂道:“放肆放肆!这是何处来的野畜生,敢冲撞我晏大爷么?”就走近前来,擎起拳头,望云生劈面就打。云生也骂道:“放狗屁!我梅相公在此饮酒,干你甚事?”忙尽力把手一搪,那醉汉立脚不定,望后便倒,这些众仆看见家主跌倒,都要来打云生,幸得云生口舌澜翻,转骂道:“你这些奴才谁敢动手,叫你一个个都死!”那些人见云生说话硬挣,欲前不前。四下里人看的也多,只见一个老者分开人众,吊然而入,劝道:“今晚良宵,雅俗共赏之时,如此喧闹,辜负明月矣!列位大家,不要罗唣。”一头说,一头拖了云生就走。秋人趋见势头欠佳,已是一溜烟走了。 原来那醉汉不是别人,却是苏州第一个有势头的公子,叫做晏之魁,父亲位居冢宰,专一使势行凶。这日因醉得不省人事,众家人见云生口出大言,所以一时不敢动手。这老者原来就是文总兵,其时也独自在山头赏月,听得这边沸腾,走来观看,忽见云生人物秀丽,出语不群,决非寻常人物。况一个又对那几个狼奴,全无怯惧,恐他后来吃亏,故此拖了云生出来,挽着手,一边走一边说道:“老夫一人独酌,甚觉寂寥,故敢屈兄同席一谈,不知可否?”云生道:“晚生一时不谨,误撄狂狙之怒,几遭毒手,幸遇老先生解救,不致受辱,又蒙挈饮,何感如之!”说完,已到老者席处,揖谢就席。 云生道:“请问老先生高姓大名,尊居何所,以便明日拜谢。”总兵道:“老夫文武兼,敝居即在山前。老夫看足下声音不是我江南人,如此青春,正该锐志青灯,留心黄卷,为何贪饮山间,致受小人之侮?幸勿韬晦,请道其详。”云生道:“晚生梅再福,洛下人氏,先人曾拜左司马之职,因与当道不合,乞骸而归,不幸遂尔奄逝。晚生又遭奸凶谋陷,故尔客游贵地,以避无妄之祸。因囊底萧然,权在山下栖云庵中卖画。日则借寸管而资生,夜则焚膏而自励。今夜因数友见挈,故携壶觞共乐,得遇老先生,正言规训,敢述来踪,以祈将来教益。”总兵暗想:“在职之日,从无姓梅的兵部,事有可疑。”忙问道:“令先尊当日与当道何人不合?且去世几何年矣?并乞细述。”云生道:“一言难尽。先人当日,因蜀寇造乱,有一位总镇,与老先生同姓,征剿无功,兵部詹有威挟仇作对,几遭不测。先人知败非其罪,再三申救,方准削职回家。詹兵部切齿先人,所以见机致仕,今去世已五年矣。蒙老先生垂问,敢以实告。”文总戎大惊道:“如此说来,足下不是姓梅,敢是云睹青老先生令郎么?”云生也大惊,立起身来道:“晚生果是云剑,老先生何从知之?”文总兵也立起身来道:“老夫就是文斌,令先尊是老夫的大恩人。老夫恩未及报,中夜在心,不料令先尊早已辞世,可伤!可伤!今公子遨游至此而失所依,狼狈若是,老夫不及拯救,真正罪如山积了。今于无意中邂逅相逢,此正天意使然,老夫不胜欣快。”云生也觉有些得意,答道:“当日先人也是秉公仗义,原非有私于老先生,以期今日之报,老先生何必如此费心。”总兵道:“老夫若非令先尊疏救,此身已不知死所,焉有今日与公子周旋月下乎?令先尊虽未遑亲近,今日见公子如见令先尊矣!”说罢,便叫何老儿同松风收拾了盘盏,携了同下山来,又对云生说道:“方才这个醉儿,父掌铨印,最为无赖,倘或明日这些悍仆撞见,必起风波,不若趁此月光,即将行李搬在蜗居下榻,深为便利。”云生初意不肯,被文总兵苦劝不已,只得相从,寺僧也不通知,竟将行囊迁到文总兵家里来。正是: 书剑飘零异地春,无心邂逅意中人。 今朝孤鸟虽三匝,聊借枝头栖汝身。 是夜,月耀空天,万籁俱寂,露飞平野,四照生寒。将有二更天气,若霞小姐还在避贤楼上玩月,叫红萼安排那一幅琅玕,整顿中秋佳句,博山烟霭,竹炉火红,预待总兵回来。叫何妪不时在外探望。方做得一联诗,只见何妪匆匆来报道:“老爷不知哪里同了一个秀才回来,已进门了,小姐快些进去罢。”小姐闻言,移步下楼,听得人声已近,因此桌上诗笺都不及收拾。总兵同云生登楼作揖,云生致谢毕,但见香飞茶热,逸致遄生,楼上风光别有不同,且又图书满案,翰墨生香。瓶内供几枝丹桂,壁间粘无数霞笺。云生初道是武职之家,不过是弓矢斧钺之具陈列于前,哪里晓得总兵一尘不染,俗气全无。只因避贤楼是总兵坐卧之处,小姐吟咏之场,人迹罕到,所以清幽可爱。但总兵虽则文武兼擅,而诗翰风流非其所长,那壁上粘的诗笺都是小姐代作的。云生初至,不暇致详,但觉顾盼生风,神情怡旷。总兵又欲呼酒再饮,云生辞以酒力不胜。总兵忙叫何老官卷起自己卧具,与梅相公叠被铺床讫,方才下楼。 这时乳娘已于暗中窥见,正是云生,即忙报知小姐。小姐暗暗欢喜,但不知何缘得至。及总兵与小姐细述前受他父亲大恩,今宵得晤之由,小姐叹为神奇,而两足红丝已有心系于此日矣。 云生叫松风睡去,自己携灯,将四壁词意细细观看,大惊道:“不意此老有如此大才,吾云剑何幸,把身于此,将来时时请教,唱和有人矣!”乃携灯向桌,忽见地上言人笺纸,忙取一看,只见上面有两句诗,道: 今宵若道赏心多,若个含愁对月歌。 云生连连拍案道:“好警句!分明是今宵即事,为何不曾赋完?可惜,可惜!不免待我续了貂罢!”便援笔挥道: 何事吹愁言定准,醉来我欲问姮娥。 写罢,又想道:“此老今夜在山玩月,家中更有何人作此妙诗?毕竟是他令郎了。想是夜深不便相见,故走了去,遗落在此的。少不得明日定当细细请教。” 次日天明,文总兵先上楼问候。云生道:“晚生昨晚灯下细读佳章,真可泣鬼神、惊风雨,足为后学祭酒。此后务多指教为幸,恳请公郎一见。”总兵掀髯大笑道:“这诗词有什么好处?敢劳如此称赏。”云生道:“这诗人胸有慧剑,笔有智珠,即仙骨珊珊,纤尘不染,全无张皇轩冕之怀,自有一种佳人才子风流逸趣,晚生辈岂不俯首拜服!老先生何必过谦。就是令郎风情才思,晚生已见一斑,乞赐一会,以慰鄙情。”总兵道:“老夫何曾有儿,公子何曾见得?这又奇了。”云生便将所联之诗递过,道:“老先生不必相瞒,令郎咏月新联,晚生不揣鄙俚,已有狗尾之续了!”文总兵细细一看,方认得是若霞之笔,便大笑道:“实不相瞒,老夫年近六旬,从无子嗣。单生一女,年已及笄,性耽翰墨,虽无道韫才高,不亚中郎有女,这咏月一联就是小女所作。老夫少年虽曾摘句寻章,推敲一道,从未谙之,这些壁间之作都是小女代为,不过初学涂鸦,有何好处;于公子谬誉若此!至在利知,故不妨直告。”云生大惊道:“老先生令爱有如此高才,胜似生男十倍矣!蛾眉彤管顿夺吾辈一席,可谓旷古奇闻!” 正在那里谈论,只见何老官气吁吁走进来报道:“新任巡按远远的吆喝而来,说是老爷相知,特来拜望。”总兵连忙迎接。那巡按早已到门了,你道巡按一个钦差御史,怎肯来望坏任的武职乡绅?原来这巡按姓章,名著,号正纶,初任广东新安知县。其年广蛮作乱,攻打新安,城中又无守备,看看垂破。亏了文总兵提兵征蜀,便道经过,攻破洞蛮,救了章知县。后来闻知总兵削职,也曾愤愤不平,只为官卑不能申救,深为扼腕。章公清廉著绩,行取进京,即升江南巡按。先临苏州,闻知总兵避居虎丘,因此记忆前情,特来拜候。 当时总兵接了进来。相见后,备叙当年之事。章公道:“老总台精忠贯日,盖世功勋,被豺狼当道,几遭不白。今恐柱石之才,邦家多难,必不久于林下矣!”文总兵道:“治生壮年,立志裹尸马革,报效朝廷。不料一跌堕地,几丧余生。亏了左司马云老先生违众力援,幸蒙圣眷,得见祖垅。今日自分枯朽之余,不复作冯妇之想矣!”巡按道:“晚弟当日亦闻老总台罢职之举,亏云老先生之力,后来又闻云老先生为老总台之疏有忤当道,乞骸归里,谅不日荣迁亦可知也。”文总兵道:“云老先生乞骸之举实力治生所累,然亦见机明决,高风凛然。可惜已作故人了。”巡按失惊道:“原来弃世了,今其后嗣若何?”总兵道:“今有一位令郎,讳剑者,英资卓荦,才志惊人,因他令尊弃世,遭人谋陷,客游敝土,近日于无意中与之相遇,已欵留到舍,令彼朝夕芸编,以续箕裘之业,庶有以尽治生一点私心。但治生年衰力迈,倘有不测,异日相投老宪台,乞推乌屋之爱,则不特此生啣结无穷,治生亦死有余荣矣!不识老宪台肯为季布之诺否?”巡按道:“老总台既专取仁义,晚弟岂不独耻为君子乎?如此生果作缝掖之潜夫,晚弟自应倒展而迎之矣。”说罢,总兵要留侍饭,章公因有公事,力辞而别。 他两个讲论云侍郎时,云公子早在屏后听见,甚是感激总戎垂念之殷。总戎送客转来,云生谢之不迭。文老进去,即将此事对小姐说了,小姐道:“既如此,何不就请此生出去一见?”总兵道:“因他从未相知,况代巡职甚尊严,恐此生亦未必肯去见他,所以不曾说起。”又把云生赞咏诗才,并疑有公子之话说了一遍,又将咏月诗递与小姐道:“这可是你做的,他已续成一首,你看何如?”小姐看罢,称赞不已。文总兵见他两人交相称赏,必然才调相同,便道:“我儿,为父的只生你一个,向来欲择佳婿,罕见其俦。我观此生器度不群,将来必然发达,意欲招作东床,因他初到,相知不深,不便启齿,且待他再住几时,然后面说,料彼自然应允,我儿心下何如?”小姐不好回答,只把头低。总兵已喻其意,便往外边去了。小姐私心自喜,况且见过云生,自然得意。 只有云生却不知小姐就是石霞文,朝暮之间,吟哦想慕,时常叹息道:“我只道世间只有我云锷颖,哪里晓得又有一个石兄。这也罢了,犹谓是我辈中人,诗书本色。哪里晓得闺阁中又有一个文小姐,真是愈出愈奇,后来居上。只是那石兄甫得一面,即便如冥冥之鸿,使弋者无所慕矣。那小姐又深居绣阁,巫山咫尺,阔若楚天,其室则迩,其人则远。我云剑何幸而得睹此一才子,又复睹此一佳人!亦何不幸而才子空思,佳人徒慕也!”想罢,不觉凄然。自此,朝思暮想,恹恹的染成一病。文总兵初然只道是感冒风寒,叫松风小心服侍,后来见日甚一日,方才着急,忙请医生诊脉,医生说是积思之病,三焦火旺,沉郁难消,虽服几剂药饵,全然不济。文总兵还只说是读书太过,功名念切,或是思忆故乡,时时宽慰。岂料云生思不在远而在近,思不在彼而在此也,这等说话,如以水投石,哪里宽解得来? 那小姐心中也着急了,想道:“他若思乡念切,则来此多时,不应至今日而始病;至于功名一事,尤属荒谬,何不锐志上进,而反为无益之忧?这两件事必然不是他所思的,或者别有隐情,故此不肯告人耳。”便悄悄对乳娘何妪说了,叫何老官问松风相公病症因何起的。松风便把朝夕吟哦四壁诗词,时时想念石相公的话说了一遍。何老官与何妪说了,何妪回复小姐,小姐便知病是怀人所致。即忙写书一封,付与何妪,叫何老官拿去,如此如此说,不可有误。何妪依计与何老官说了。 何老官果然拿了书,一径走到楼上,叫松风引至床前。但见云生气如一丝,骨如柴瘦,使人可怜,便低低叫道:“梅相公,我何老儿在此。”云生掇转头来,开眼又复闭了。只得又叫道:“相公,今早我在路中遇着一个老人家,问我前日有位梅相公在栖云庵寓,今不知哪里去了。我问他寻相公有什么说话,那老儿道家主石相公有书寄与梅相公,我要领他来见相公,他说既在你家,烦你与我寄去,我不及见相公了,偶有便船,速要回家,”说罢便将书付我道:“石相公多致意梅相公,不久要来相会的。那老儿竟忙忙去了。故此特地拿书与相公看。”云生听说石生有书,心中已去了一番思慕,精神便觉旺了些。松风将书拆开,扶起云生来看。只见书上写道: 自昔鹊桥初驾,漫晤芝颜,继而捧诵琳瑯,中心如醉,虽郑生之佩,初解江皋;然伯牙之琴,徒思山水。满拟把臂于来朝,何意负盟乎此日。诚以家严有解维之命,遂令小弟无再见之欢,中心怅怅,恨也如何!从此秋水蒹葭,徒切伊人之慕;暮云红树,实深樽酒之思。弟之念兄,固已如此;兄之念弟,谅亦无殊。然而参商虽有不见之悲,牛女必无终睽之会,他日握手谈心,始信有心而睹面;连床话阔,幸无弃旧而怜新。九曲回肠,三秋思忆,聊申尺鲤。珍重加餐,临楮依依,易胜翘首。再福盟兄大人 文史 辱盟弟石霞文拜 云生念了一遍,恰象眼前清爽了许多,想道:“石兄之情,何其依依若是,前则可以怨,后则可以兴,可惜那寄书已去了,不问得他近来况味,谅他写这书时,必然精神倍旺,决不是我这般有丝无气的了。虽然如此,那见面的相思倒也消释;这里不见面的相思不知何时解去。”想罢,依然睡倒,比前虽觉略有起色,只是小姐那一丸药儿未到,究竟沉疴难愈遂。 何妪已把送书的事回复小姐,小姐仍叫他打听病势比前何如,何妪道:“看书后两日少有痊可意思,这两日照旧如此,怎么是好?”小姐道:“这一枝救兵我不得不发了。我若坐视不救,连那前日这封书也是枉费心思了。”忙把那中秋的诗和韵一首,又换一番笔迹,写完念道: 云霞相映足情多,何况骊驹未唱歌。 请向广寒先折桂,此时应许见姮娥。 这诗第一句暗将云霞二字串合,后两句要他用心求取功名,方许赤绳系足的意思。小姐把诗封好,叫何妪领了红萼,乘松风去请医生,总兵又去问卜,悄悄的拿了诗,同上楼来。何妪忙揭起帐子,连叫两声:“梅相公,小姐差红萼姐在此问候。”云生梦中听见了“小姐”两字,如一丸仙丹透入泥丸宫,直坐起来,忙道:“多谢小姐,不知有何指教,以疗小生沉疴?”红萼上前接应道:“家小姐因相公贵恙未痊,心甚不安,因为礼法所制,难通问候。今见相公病势如此,只得从权径窦,特遣贱婢问候,并为传语,祈相公吾爱吾珍,勿致轻生,以贻莫大之忧。”说罢,即将袖中之诗送与云生道:“内中有绝妙药方,乞相公细细味之,勿负家小姐一片苦心。贱婢即此告辞,恐怕老爷回来。”临别又再四叮咛称重自爱的话。 红萼去后,云生拆开诗看,晓得诗中之意,要他功名成就、得托丝萝之意,心中大喜,把从前干害相思一旦都勾,从此日轻一日,不够几日,病体霍然了。也就做诗一首,央那何妪致谢小姐。小姐拆开看时,只见那诗云: 何事新来集感多,从此不敢发悲歌。 彩霞能令云生色,有日朝天谢素娥。 自此,小姐也不复通问矣。云生也一意埋头苦读,出人心意暗暗打照。谁知好事多磨,泰中生否。有分教: 白发将军,绿林遁迹;红颜智士,莲幕藏身。 要知后事,且看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五回 忠臣陷虎坑愿作刀头鬼 淑女投豸史暂为幕府之宾 词曰: 奸□真狼虎,羽檄如星火,死生久已视鸿毛,我我我,宁愧睢阳,遗羞段笏,抱惭苏武。巧计离乡土,忽入男儿伍,奇哉六出女陈平。躲躲躲,效颦书生,乌台投刺,嘉宾入幕 右调《醉春风》 话说云生自从文小姐赠诗之后,苦志青藜,奋心黄卷,文老见他如此用功,心中甚是喜欢,渐有谁坐此席之想。意欲与他纳监南场,以图秋闱一捷,然后为红丝牵幕之举。正欲打点行事,忽有官报到来,报他复任总兵。文老心下大惊,想道:“又是权奸主意了。”忙看报条道: 兵部一本:为缺官事,前任总兵官文斌征蜀失机,削职闲住。今仍复还旧职,即日起程,带罪进剿蜀寇。有功之日,另行升擢。钦此。 文总兵没奈何,只得端整起程。那小姐闻知,心如刀割。总兵对小姐说道:“权奸作对,必欲置我死地,我自分捐躯报国,死生已置度外了。只是心中牵掛,惟汝未曾得所。意欲许配云公子,完聚了去,又奈王命紧急,事已无及。且此行凶多吉少,倘有不测,反或遗累于他,所以犹豫不决,然汝虽是女子,幸得胆智有余,诸事不须细嘱,我今吩咐何老官在家小心出入。如有急事,须见机商议。倘邀天之幸,灭寇有日,得以生还,那时与汝配合云生,这是喜出望外了。事已如此,汝今不须悲苦。”小姐此时因父亲宽慰,且出师吉事,不好露出离别悲伤之态,便答道:“爹爹吉人天相,灭寇有期。孩儿年虽幼小,家中之事颇能料理,万勿因孩儿扰乱方寸。况且何老官老实有余,外事可托,便愿爹爹尅日成功,专听捷音早至,以慰孩儿之愿。”说罢,何老官正走进来,总兵吩咐几句话,出去见那云生。 云生已吩咐松风打叠行装矣,云生见了总兵,称贺过了,便道:“晚生蒙者先生垂青,正拟朝夕谈心,今闻老先生荣行在即,晚生只得告辞了。异日老先生功成奏凯,晚生尚容踵门拜贺。”总兵道:“老夫正卜公子高才,将来必定飞鸣,故敢屈留第舍,不意朝廷又有征蜀之命,俾私心尚未尽展,深为恨事。今公子整束行装,去意决矣,老夫也不敢强留了,但有一言相托,望乞留神。”便将许配之说细细叮咛,又将后日或有不测,要云生践约的意思,再四致恳。云生感之不胜,矢心领命。总兵赠了些盘费,洒泪而别。临行又托何妪致意小姐,小姐亦转托何妪嘱别云生,并有所赠。云生怅怅出门而去,正是: 有所因而来,有所因而去。 别后两相思,相思渺无际。 云生去后,总兵即便收拾起程,父子之情依依不舍,不消说了。 且说那青城山自从添了万生之后,兵马愈多,攻州劫府,这些贪污不法的官吏不知杀了多少,因此羽檄飞驰告急,詹兵部尚衔旧恨,竟将总兵荐举,预先调拨五千疲弱人马在途等候。此时总兵一到,请了一道勅,便促他进兵,不许入京。总兵没奈何,只得往川进发。 那虎面大王已知朝兵出师命将,一路差细作打听。晓得是文总兵了,峨嵋大王道:“这个老儿前番被我杀得片甲不回,今番又来送死。”虎面大王道:“此老智勇兼全,今来必非前日之比。国有奸臣,大将焉能立功于外?然须提防准备,不可把前日之胜自骄了。”正说间,一骑探马飞到,报道:“总兵人马已到灌县,离山二十里下寨。”那虎面大王调拨人马,杀奔下山来。两阵对圆。这里万生出马,那边总兵亲自督战。战了半日,不分胜负,各自鸣金收军。总兵聚集众将商议道:“吾见此寇十分强勇,难以力取,当用智擒。闻得此山只通一路,不若屯兵于此,截住劫掠粮草咽喉。那时,他没了粮草,彼必仓皇,一举可擒也。诸将以为然否?”那些将领都道:“将军所见还差。”只见一个参赞军机的,是詹尚书的侄儿,挺身而出,道:“不可,朝廷养兵千日,用在一朝,老将军何其怯也?那些草寇不过乌合之众,若如此怕他,分明是玩寇了。老将军不欲征战,小将明日别立一寨,另与贼人相持了。”文总兵晓得他是詹尚书的心腹,差他阻挠军机的,便道:“老夫出师之日,此身纵拼一死,以报国恩。既是参军要战,老夫决不是阻挠军机的。”说罢,俱各愤愤不言。 次日又复出战,峨嵋大王出马交锋,却被文总兵败了一阵,损折了些兵马。虎面大王聚集许多将领商议道:“吾看此人年纪虽老,本事甚强,倘或扎寨在此,截我粮草咽喉,那时即不战自败了。明日必须如此设计,方可取胜,擒住此老,其余不消费力矣。”诸将拱手道:“大王妙计,悉听指挥。”那虎面大王登时分拨:第一迎风洞大将莫可当领兵五百,埋伏八里岗侧,待总兵进了岗,即便把住岗口;第二拨飞狐洞大将何其勇领兵五百,埋伏清流谷口,待总兵进了谷口,即便把住谷口;第三排山洞大将越无赛、第四鬼惊洞大将单于遗嗣,备领五百人马,埋伏乱石坡,待总兵退走时,即便夹攻;第五虎啸洞大将闻人不让、第六豹齿洞大将包必胜,各领五百挠钩手,埋伏鸦儿林里,待总兵进林,即下挠钩擒拿;只有第七麦宝洞大将留智、第八倒海洞大将汝常先为左右翼。分拨已定,第一队峨嵋大王,第二队自己居中,吩咐只要输,不要赢,引他入来。 到了明日,果然出战。此番文总兵不欲出战,怎当詹参军必要迎敌,也不来禀问,竟领了一千兵马与峨嵋大王对阵。不三合间,被峨嵋大王卖个破绽,轻轻一刀,砍为两段。即有探子报知总兵,总兵大惊,疾忙披掛上马出战。大怒骂道:“泼妖妇!你杀我参军,今日定要偿他性命!”峨嵋大王道:“老将军年纪高大,何不自爱,也来纳命?”总兵更不打话,直取峨嵋。不数合,峨嵋诈败,拖枪而走。虎面大王即来接战,战到数合之外,也便拨马便走,左右一洞将领即来双战。总兵全无惧怯,四个且战且走,轮流接战文总兵,后面催动人马一路赶来。看看赶进八里岗,五千人马方进一半,一棒锣声,一彪人马从岗后杀出,占住岗口。总兵向前赶去,只是不舍。又进清流谷,二千人马进得四、五百,一声炮响,一彪军从谷中杀出,截住去路。看看赶入乱石坡,一径望去,到青城山已不多远了,方才大惊。退走时,一军从左边杀出,一军从右边杀出,背后又有四员将赶来。即见旁有一路可通,策马进去,两边都是林木,身边不下二、三十骑。正欲寻路出林,两边一个挠钩手把人马绊倒,捆缚了,一齐解上山来,见那虎面大王。总兵怒目圆睁,大骂道:“你这伙鼠贼,暂游釜中,不知大义。吾文武兼今日误为你陷,自分损驱,以报国恩耳!”言罢,即欲自投阶下。慌得万生连忙下阶扶住,亲解其缚,扯他到堂上来,按住椅里,纳头泣拜道:“某等诚知老将军忠义自矢,误犯虎威。今日某等占住此山,非不知釜底游鱼,暂时偷活,但权奸当路,不务抚绥,惟思剿杀,某等岂遂甘心就戮?所以不得不相抗敌,况闻老将军前被詹有威谋陷,幸亏云年伯疏救得免。今日意欲送归,小将恐虑今番没有云年伯,老将军必遭他毒手了。莫若权住荒寨,俟天朝有招安之意,那时投顺,重见天日,老将军以为何如?”总兵听见说云年伯三字,便晓得他是宦门子弟,故开口道:“听你说来,也是诗书之裔,为何作此不义勾当,以遗祖父之羞?何不今日束身待罪,而必俟他年之抚乎?”万生便把与云生相知、白公子谋害的事,头尾备述,因说道:“今日束身待罪,未为不可,而势有不能。当此权奸盈朝,若白左都、晏吏部、詹兵部一辈,必然勒贿不已。少怫其意,性命不保,求生而送死,万万无是理也。若使我云兄当路,知我在此,必然另是有说,那时归顺,未为晚也。”总兵听见说了云生,未免动了爱女心肠,只得从他说话,权住山上,但以忠义勉励这伙喽罗,以俟后日区处,不题。 却说这些败兵逃回,报知詹尚书说参军战死、总兵降贼之事,詹尚书大惊,即时上疏。圣上大怒,遂差缇骑来拿文总兵家族。正是: 血泪千行何处洒,君门万里有谁通。 话说文小姐自从总兵去后,心下十分忧闷,一来虑父亲年老力衰,二来闻贼势汹涌,时时叫何老官在外探问消息。这日适在城中,闻得人说有圣旨到,忙去访问,方晓得是缇骑,问一个府中出来的人,才得知总兵被陷、来拿家族之事。吓得魂不附体,飞也跑回家去,报知小姐。小姐一闻此言,心中哀痛,因事出仓卒,忙问何老官道:“此事果真么?”老儿道:“亲眼见的,怎么不真?”红萼、乳娘泪如雨下,转是小姐道:“有我在此,不妨事,但缇骑今夜必然至此。”想出一个巧计,一边忙叫何老官去叫一只小舡,一边忙叫红萼收拾些细软金银等物,自己穿戴总兵衣巾,又把两件与红萼穿了,乳娘也穿了何老官的旧衣服。等得何老官寻了舡,闭了前门,四人悄悄的拿了行李,从后门出去。从隐僻处下了舡,叫梢子一路问巡按按临所在,不拘远近,要去相见。 舟人果然一路访问,方知巡按即在常州。不一日,早到了常州府,即叫何老官上岸寻察院的所在,移舡泊在近处,因将些银子付与乳娘,对他说道:“你老夫妇伏侍了我半生,我意原欲终身养老,奈大事当前,各自逃命。前日老爷曾将云公子相托巡按,今我假冒云公子去投巡按,巡按必定相留。你夫妇两人将些银子,去做些小经纪度日。况一郎已死,无所掛绊,千万远远存身,切不可在近处出入,被人认识,为祸不小。”言讫,止不住泪如雨下。乳娘也两泪如泉,道:“我两个老人家,是一郎死后也不在心上,将谓有小姐在,指望终身靠托,岂期今日分离?然事已至此,无可奈何。今蒙小姐吩咐,自然远处度活。但后来老爷有日归乡,我两个原是要靠老小姐。”小姐道:“但愿如此。尚有一句要紧说话:倘或你两个撞见前日云相公,不可说我今日行藏。但说有个石相公,见了小姐,小姐已嫁他去,省得他牵肠掛肚。”细细吩咐完了,便写了一个晚生帖子。红萼也改名叫做松风,拿了帖子,叫何老官领到察院前,对门上人说:“有个云侍郎公子要见。”门上人将帖子进禀,巡按便着人迎接。假云生进见,忙道:“老大人风霜宪犯,鲰生愚昧,轻造相渎,客先拜见,然后请罪。”巡按道:“向日文总戎极道令先尊盛德,贤契高才,老夫不胜想慕,今蒙枉驾,获睹光仪,有荣多矣!何罪之有?”一把搀住,定以宾礼相见。 见毕坐定,假云生道:“向日晚生正遭歧路之泣,得遇总戎,云天高谊,解衣推食,有踰骨肉。自分寸进,以一报效,正尔缱绻之时,不料即有征蜀之命,晚生此日即便告辞。蒙总戎道及大人义胆侠肠,古古难觏,倘有缓急,可以相投大人。因为未经拜谒,何敢于渎?不料迩闻总戎又遭倾陷,闻缇骑到苏,妻孥被逮。窃恐余波及于晚生,因此靦颜,仰祈帡覆。惟老大人怜尼收之。”巡按道:“总戎忠义素矢,向为当道所忌,昔日赖令先尊老大人仗义辩救,不致陷于大辟。今日哲人既萎,白昼昏霾,魍魅用事,肆行无忌,虽以莫须有之事鱼肉总戎,而总戎一片丹心赤胆,人人共见,但恨众毁铄金之日,难请上方之剑耳。即总戎令子见投,老夫不惜破家相容,何况贤契?所隔天渊,岂得漫为株引?今既不弃远来,使老夫朝夕之间得瞻胜范,亦一快也!但勿以署中仓卒,简亵名贤为罪,则厚幸矣!”假云生又打一恭道:“世路险巇,人心岩穴,相知按剑,对面九嶷者比比皆然,而老大人不以盛衰改节,不以存仁易心,求之古人,恐无俦侣,不惟晚生感大恩于今日,即先上人于九泉,当亦慕义无穷耳!”巡按见假云生仪容俊雅,词气通明,知非尘俗之士,自然刮目相待,因问起号来。假云生倒不及措备,只得暂时抵塞,连忙答应道:“贱字湘夫。”因见巡按手中一柄湘扇,触目生情,岂意巡按有女,名曰湘兰,巡按遂留心假云生,后日有坦腹奇闻,此是后话,休提。 是夜设宴款待,礼甚隆厚。真正是分外加意。饮酒之间,巡按要试假云生才学,问道:“久闻贤契善于推敲,不识可请教一二否?”假云生即便应允,恐吟出旧诗,他便不信,即将巡按手中湘扇朗吟一绝云: 苍梧遥望泣途穷,泪染琅玕怨不逢。 今日幸君时拂拭,顿令枯骨戴仁风。 巡按听罢诗中之意,晓得假云生望他庇荫之情,心中大喜,道:“贤契何才思敏捷如此耶?将来定作玉堂人物,老夫且拭目以俟之矣!”假云生道:“晚生谫劣菲才,不过勉强应命,将来正望老大人少施雨露之恩,重沐栽培之德,反如此过褒,使晚生何以克当?”巡按笑道:“非老夫过褒,乃是贤契过谦耳!老夫还有不识进退之言相请,不识贤契可以见诺否?”假云生道:“铅刀有一割之用,如不见鄙葑菲而有所委,敢不唯命?”巡按道:“老夫年及半百,发毕齿动,思致苦于艰涩,因向来宦橐不充,为贫所累,故尔幕中乏人,事事惟老夫一人,妄自独断,以致诸务纷繁,苦无暇判,今幸贤契垂盼,肯为老夫作幕中之客,则老夫当九顿以谢矣!”假云生道:“泛绿水而依芙蓉,晚生岂不羡瘦景之丽?但恐才非郄生,不堪作八幕之嘉宾耳!老大人勿以珠玉而轻掷之瓦石也。”巡按道:“昔黄崇嘏以一女子而为周府君幕士,今贤契才高班马,反不及崇嘏,而如此见辞耶?”假云生见巡按有不悦之意,忙道:“非敢过辞,恐才识不及,胃负重托耳!今既不弃溲渤,而收之药笼中,敢不效一臂以图报乎?”巡按见假云生允了,即便大喜。正是: 木兰从戎真奇事,崇嘏为宾亦异闻。 羞杀男儿无用处,却将才智让红裙。 自此文小姐竟为幕客了,亏他笔如刀,舌如环,胆如斗,全不露一毫破绽。惟假松风不当在行,小姐时时教他,后来他习惯自成了。 那章公原是顺天府人,任满回京后即带了假云生回去。有分教: 一对佳人,权为夫妇;半簾明月,共说姻缘。 要知端的,且看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六回 有心一见倾心认真成假 睹面几曾识面因旧逢新 词曰: 人无烦恼,只为面皮最老。笑骂由他,好官自我,此辈由来不少。颠颠倒倒,假和真,一见分明了了。前番错认,今日逢君,机关绝巧。 右调《柳梢青》 且表秋人趋中秋夜因见晏公子势头不好,乘一个空,先走回家来睡次日绝早到云生寓所来,只见门开人去,一无所存。心中大疑,道:“主仆两个夤夜中竟往哪里去了?”及至走去问那寺僧,一个个都言不晓得。人趋因言夜来之事,说道:“这小梅真正少年,不达时务。常言道:恶龙不敌地头蛇。孤身作客,自然要让了些,一个没来头的穷书呆,竟要与绝有势的贵公子做起对来,眼见得是泰山压却,昨晚必定被那晏公子扛抬回去,这遭性命不知怎么样哩!”寺僧道:“既然如此,怎么这松风小厮也不回来?难道都拿了去不成?”人趋道:“师父们这样懵懂。小厮看见家主拿去,难以救取,况且如今人怎的乖滑,他乘机竟将家主行囊席倦,逃之夭夭去了!我老秋料事一定不差的。”这些和尚们听他说得有理,都以为真。 人趋别了寺僧,走回家中,想道:“我如今且做个闭门不管窗前月罢。”过了几时,竟无信息。岂知云生径坐在文家,杜门不出,从无一人晓得。人趋过了岁竟不处馆,心生一计,道:“我看这小梅书画这椿买卖,倒也有些利息,可惜他一味呆气,不会赚钱。左右他的诗稿存在我处,不免读熟了,记得我向日在乡宦人家做篾客时,也曾学描几朵兰花,就是山水也是易事,何不冒了小梅名姓,搬往别处去,照他开张起来,倒是绝妙的计策也!强如开那子曰店。”筹计已定,竟领了儿子,离了此处,一径想到杭州,道:“西湖里游人最多,不免到那里去浑帐浑帐罢!” 果然,不几时到了西湖,赁得一所好房子,把儿子充做松风,竟掛着书画招牌起来。那些往来游人曾到虎丘山的,也曾闻过梅再福的名姓,今见开店西湖,慕名而来的,日日不绝。况且云生意不在此,未免有些傲气,那人趋掇臀捧屁,足恭的套子又是惯家,那些人倒觉他活动,反有厚赠。人趋出则摇摇摆摆,入则逍遥自在,好不快活。正是: 一幅顽皮不觉羞,桃僵李代马为牛。 劝君莫笑秋人趋,书画家家人趋流。 按下人趋不题,话说水伊人同着水有源为慕云生之才,急欲到虎丘山来。路次无心停泊,纵有名山胜地,都不去游玩。看看到了虎丘,忙上岸,走到庵时,云生已不在了。及问寺僧,方知为晏公子的缘故。跌脚懊恨不迭,道:“吾水伊人何福薄也!千里访寻知己,竟值了来时不遇春。但梅兄以不世之才,竟遭浅水鱼虾之戏,奈何!奈何!”急下船,到府中去访问晏家,探人消息。如果遭那厮毒手,少不得拔刀相助了。 及至访问时,都说没有此事。伊人急得没法,对有源道:“姪思为见梅兄至此,竟不一见,我如今也不顾家了,走遍天涯,必要寻一个梅兄出来,方才罢手。如若寻不见,誓不回家!”有源宽慰他几句。伊人另雇小船,又到虎丘去访他住居履历。晓得是洛阳人,因想道:“他游学到此,或是因见此地无才可取,回乡去了,也未可知。我不免到河南访问一番,倘然相遇,岂不万幸!”主意已定,身边带一个家僮,名唤青峰,主仆二人一路催赶,到了河南洛阳县,逢人便问姓梅的才子。寻了几日,不惟没有才子,连这姓梅也没有,就有姓梅的不是村夫,便是俗士,水生没做理会处。 一日,在云生门首走过,见一个老儿在日中捉虱。水生近前问道:“老人家,这里可有一位梅相公么?”那老儿就是赤心,耳聋听错了,答道:“我家相公被人谋陷,出去年把多了。”因流下泪来。水生便立住脚,问他始末根由。老儿忙引他到里面,水生举目一看,只见荒苔多草,庭树无枝,古砚尘生,芸窗颓落,凄凉之状,莫可名言。老儿便把白公子谋陷一事说了,水生方才晓得是姓云,兴又索然。老儿又道:“我听相公声音,不是这里人氏,倘会着我相公,可说我老奴赤心请早些进取功名,还乡争气。”水生道:“我方才是问梅相公,哪里认得你家相公?叫我如何会得着?”老儿方知听错,忙道:“我老人耳聋听差,兜搭相公不是了。”又道:“我相公若在家中,今日虽不相识,见了相公这样俊雅人才,相定必留,还要做诗做对哩!”水生忙问道:“你家相公也会做诗么?”老儿道:“做诗是他本事,这里没人不称他是个才子。”因指着壁间,道:“你看这些残幅虫蛀的锦笺,都是他的笔迹。”水生走近前一看,呀的失声道:“何做此人才思笔迹与梅兄毫厘不差?莫非梅兄就是他避祸改姓的?不然,天下何多才人,一向竟无一个,如今就有两个,大是可疑。”转问赤心老儿道:“你家相公出去时,可曾更改姓名么?”老儿道:“改,是我听得万相公教他改换姓名,但老奴不知改了什么姓。这等说,相公真正会他不着了。”说罢,水生便出了门。一路走,想道:“大抵姓梅的,倒有八分是姓云的意思。且梅兄号叫再福,分明是效梅福避迹吴门的故事了。况且诗才无异,笔气无分,而洛阳又无姓梅的才子,大奇大奇。” 从此一路逢人,不是问姓梅的,就是问姓云的,打从旧路转向姑苏,再访一番,杳无消息。因想道:“杭州自古繁华之处,骚人游客,往往慕西湖遗事,杂沓而至,不免到那里去访问,或者相逢也未可知。”正是: 不是好男甘跋涉,却因一片慕才心。 到了西湖,逢人便问,就有人说他在西湖开书画店,水生心中大喜,道:“早知灯是火,饭熟已多时了。”忙写单柬,叫青峰拿了,一路有人指引,远远的望见一道招牌,上面写着: 洛阳梅再福书画寓 水生此时犹如唐三藏取经到了西天,见如来佛祖一般,欢喜之极,巴不得一步跨进槛内。青峰传进帖去,那假梅生只道是求书画的,忙来迎接。水生进门一看,但见此人浓眉大目,满口蓬松,便暗想道:“何其貌之不扬若是?我只道三河年少,必有张绪风流,岂意貌不称才。然以貌取人,失之子羽,不要这等意见。” 相见毕,水生道:“小弟为兄不世惊才几乎踏破铁鞋,苦无觅处,不料今日始得识韩。前日家叔持扇头珠玉见示,此心久已仰止高山,速诣虎阜图晤。又闻台兄遭纨裤之辱,此时小弟即欲代作鹰鹯,细访方知子虚之事。后又知尊籍洛中,驰驱造访,无踪迹可寻,岂台兄高天鸿雁,为避地之谋,而不欲以皜皜之句,蒙尘世之垢,故尔混迹埋名苦此耶?幸乞明示,以开茅塞。”水生这几句话分明要他将自己行藏说出来。这假梅生听见此话,方知是慕云生而来的。他但只晓得梅再福,哪里晓得云生来历,便含糊答应,并不还他明白。水生大疑,想道:“据他说起来,姓云、姓梅,原是两人了。”假梅生心里鹘鹘突突,只恐露出本来面目,欲言不言,不敢开口。水生又问道:“小弟与兄虽未月下联吟,风前把臂,然而神交已久,心契多时。今不惮间关匍匐,亲炙容光,而台兄竟无一言赐教,岂不负小弟一片羡慕诚心耶?”假梅生看见帖上是姓水名湄,但不知什么号,又不晓得他的来历,正如羚羊触藩,难进难退。今见水生发急,只得满面堆笑,道:“小弟庸愚,未曾与水相公识面,而水相公谆谆若此,不识尊号尊居,可赐教否?”水生又笑道:“原来梅兄已忘却前事了。”便把水有源恁般骗他,自己恁般羡慕一番话说得彻头彻底。假梅生方知这个缘故,便大着胆,傲然道:“向日小弟在虎丘时,果然有个姓水的来求书画,说他有个侄儿才高得紧,要小弟做首妙诗,赌赛赌赛。小弟也不十分用心,随意写两首去,后来小弟薄技颇颇驰名,登门相求者日日盈千,哪里有闲心肠记得许多姓名,所以忘了此事。原来就是我兄,可喜可喜!我兄此来,莫非又要小弟做几首诗?小弟当得奉承。”水生见他言语之间,大有俗气,而傲忽之态俱于口角露出,但他说又要做诗,即便应承,看得易了,又转一念道:“狂傲之态,大约有才者所不能无,况我又未曾有什么制作请教他,他自然不晓得同类相求的意思。待我明日做首新诗请教,并求属和,那时节自然声气相投了。”想罢,即便告别。人趋时时恐怕露出马脚,今见告别,心中想道:“他是慕名而来,谅他未必有才。”一发做出名人腔调道:“小弟本当见留的,但小寓往来颇多,应接不暇,甚是厌烦。且来者多是尘俗不通之人,使小弟贱名愈重,求教愈多,应接愈烦,正是受累。些须一两五钱,小弟哪里希罕,无如辞得坚,送得勤,无可奈何。我兄少年清俊,看来倒也不俗,如会做诗,做几首来,小弟看看,以破寂寥,不知可做得来么?”水生笑道:“小弟诗道,略知一二,明日容我以诗请教。”说罢,一拱而别。人趋自言自语道:“好燥脾一顿话,被我吓去。无才小子,恁么来寻梅相公请教。幸得我文才虽无,口才倒有,要以骗过这些不识字的人。”遂自扬扬得意不题。 再说云生自别了文总兵之后,一径去寻人趋,岂知人趋已去了。想道:“我如今避了年余,家中之事自然冷了,但一事无成,回去倒觉没兴。不免再往别处游玩一番,倘或幸遇相知若文总兵者,又好为将来居停。不然全无巴鼻,何以扬名异乡,荣归故土?”因想去年水有源求诗之事,他说是吉水县人,还记得他侄儿号为伊人,才甚不凡,不知归去作何形状,又不知曾来访问否。左右我今日遨游无定,何不就往江西访问一番?如果有才,将来又有一个石霞文矣!岂不快哉!忙叫松风雇了船只,竟往杭州进发,于路无心恋景。过了杭州,匆匆的竟往江西。 到了吉水县,来寻访伊人。恰好方到进城,劈面撞见水有源。有源大惊道:“这是梅相公,怎么到此?却不苦了我的侄儿。”云生也惊问道:“小弟苦令侄什么?”有源道:“请到草舍告诉。”忙领到家,遂将如此如彼、至今未归的说话,一一的说知。云生心中甚是不安。又闻得他说若不寻着、定不还家的话,一发感慕,嗟叹不已,因道:“小弟未见伊人之才,而已先见伊人之情,既见伊人之情,足以悉见伊人之才矣!伊人之才,才生于情也,伊人之情,情生于才也。有如此之情,而我竟未知,我负伊人之情,即负伊人之才了,可谓得罪多多矣!”言罢,即便起身。有源道:“天色将晚,梅相公往哪里去?”云生道:“去寻伊人。”有源道:“梅相公想是痴了,舍侄东西南北,不知所向,梅相公从哪一方寻起?总要去待明日。”云生道:“小弟迟一刻,即负一刻之罪。令侄即在东西南北之中,小弟也即在东西财北之中寻问。”有源坚意相留,云生坚意要去。没奈何,留他不住,只得任他去了。连夜下了夜船,想道:“他必然在东南一带寻我,我亦在东南一带寻他。” 到了杭州,对松风说道:“我闻天竺西湖游人最多,我先去游玩、探访一番。”即便去游了天竺,转到林坡,访那小青墓,随题词一首吊他,写在近侧林公祠内,即和小青《天仙子》一词云: 青青冢草单于塞,今生不遇前生债。痴心不但小青娘,鸟飞疾,鹰擒快。英雄多少年浮界。千古风情非一派,章台柳色难相概。我虽怜影影怜谁?名尚在,魂尚在,孤山岂但埋裙带。 梅先云题 题完,到处寻访,未能即见,不消说了。 那水生别了人趋,那日也是向孤山游玩。但见林坡梅花香气袭人,有兴也做了一首梅花律诗。进了林公祠内,去看那曾来游人题咏,也有好的,也有不成诗的,都看遍了。临末忽见了《小青词》,不胜赞叹,因见又是梅再福所题,心中愈加爱慕,想道:“如此运笔,出神入化,不要怪他装模作样。但如此不看人眼中,怎得与他金兰结谊,尔我忘形,此时我愿始慰了。” 水生到了明日果然带了梅花诗,又来访假梅生。假梅生见了,即使意思拱拱手,绝不象昨日初见的礼貌。转是水生愈加殷勤,道:“适才读台兄小青一调,真可谓笔有化工矣!使小弟只字俱无奈何。”假梅生忙想道:“小梅前日又做什么《小青词》了?”他连小青也不晓得什么出处,慌忙答道:“信笔所题,何劳过奖。”水生道:“不必太谦,小弟昨咏梅花一律,望乞郢政,并祈属和。”假梅生接来一看,看见字如流水行云,不觉心中突突里跳起来。将诗细细一看,只见写道: 横斜水骨暗流香,早向春风试靓妆。 傲意无过凌俗艳,淡姿不欲见文章。 相知惟有南枝月,自信常欺午夜霜。 莫道今无林处士,思君几欲九迥肠。 教弟水湄具草 假梅生看完诗中之意,未必尽解,而出口顺溜,大与云生无异,却与自己佶屈聱牙声口不同,方知他也是一个有来历的了,遂把傲慢先景忽变了奉承恐后的形状了,口中啧啧赞道:“小弟不料相公台兄有此大才,方才得罪,幸恕幸恕!”水生又道:“小弟抛砖引玉,望乞赐和请教。”假梅生急得没法,因将读过的诗暗暗思量一遍,却喜得小庾岭梅花之诗,恰好也有一道,心中大喜,因答道:“小弟平生最不喜和韵。一个妙意思,反被韵脚缚住了。今尊作小弟竟和意不和韵了,幸勿见罪。”水生道:“听兄尊意。” 假梅生便作吟哦得意之状,忙写出来,自己点头点脑念了一遍,递与水生。水生看了第二联,大叫道:“英雄自命,笔端俱露。”假梅生正自居然认为己作,岂料那云生一路访问伊人,忽然看见招牌,心中惊讶,早已窥见是秋人趋了。他请和韵时,云生已站在门首,听见人趋一派胡言,暗暗好笑。因他两个正在出神之际,并不看见云生,云生也未即进去看他恁么和韵诗出来。及至水生吟咏起来,方知是自己做的,遂大声进门道:“梅先生好诗!”人趋抬头一看,见是云生,一霎时就如冷汗淋身,又如空天霹雳,无处躲闪。没奈何,只得老着脸来作揖,轻轻说道:“久别相公,心常掛念,些须丑事望乞包荒。”云生又与水生见过。水生见云生韵度翩跹,人物娟楚,眼下心中,早已窥见一斑。因问道:“原来兄翁与梅兄相知,请问台兄尊姓大名?”秋人趋见水生问起名姓,汗流浃背,如坐针毡,面孔红了又白,白了又红,恨不得云生霎时间变作哑子,又无计掩住他口。云生倒不好当场出他之丑,想道:“不如我说了我名姓,成全他的体面罢。”便道:“小弟云剑,贱字锷颖,与梅兄相知久了。”人趋满肚鬼胎方才放下。水生失惊道:“听兄语音,自是中州人物,莫非赤心老仆的旧主么?”云生也大惊道:“赤心正是老奴,敢问兄翁何从知之?快赐一言,以慰寸肠。”水生抚掌大笑道:“真正奇事!小弟久仰梅兄大才,奔驰道左,迟久相遇,已为万幸。而云兄今日于无意中遇着,快极快极!”便将寻梅生直到洛阳,遇见赤心,赤心所托说话倾倒说尽。云生仔细将水生一看,道:“吾兄莫非水有源令侄,台号伊人么?”水生忙点首道:“然也,然也。云兄何处得知小弟?尤为奇了。”云生不觉喜之欲狂,道:“水兄寻梅兄,若是之难;小弟遇水兄,若是之易,这都亏梅兄介绍。然水兄寻梅兄,不惮千里之遥,而直走敝县;小弟寻水兄,虽不曾费了十分跋涉,而贵县山川人物,目中略睹,少可以报水兄洛阳之役也。”水生又道:“小弟洛阳之役,为梅也,非为云也,而因梅得云,足称巧于相值。至若兄以慕不相知之人而反有敝县之行,必甚不解。”云生道:“小弟贵县之行,非为水兄之慕云,正为水兄之慕梅也。因梅兄而得遇小弟,因小弟更可以得梅兄矣!前日水兄意中,但知梅兄,不知有小弟。岂料今日梅兄也在此,小弟也在此。”水生又道:“向在贵第得咏壁间佳制,小弟大疑,手笔才思与梅兄无异,后闻有改姓避祸之说,意谓梅兄即是云兄,岂意今梅兄另有梅兄,云兄另有云兄,两手笔之无异,才思之相同,始信梅兄真是云兄相知,而云兄真是梅兄相知也。”云生大笑道:“大抵有小弟即有梅兄,有梅兄便有小弟,假使非梅兄,不知小弟在哪里,使水兄遇梅兄究竟不遇梅兄,今日遇小弟,可谓真正遇梅兄了。”说罢,大笑不置。 这一番说话,云生分明暗暗打着那秋人趋。水生虽是听得,但说话牵枝带叶,哪里晓得姓梅的是假冒!只见秋人趋看他两个舌底澜翻,自己一句话也没有得说。水生道:“梅兄今日得遇相知,正好具道契阔之肠,何竟默默若此?”云生道:“小弟与梅兄虽有两人之分,实无尔我之隔。小弟有说话,梅兄既可以代得,则梅兄之言即是小弟之言;梅兄有说话,小弟亦可以代得,则小弟之言即是梅兄之言了。何烦这个梅兄置喙于其间,而无尔我之隔者,竟分作两人耶?”人趋方开口道:“云相公所言真正相知。小弟底里云相公尽知,叫小弟有恁么说话说出来?”水生便也不言,忙把桌上自做的梅花诗双手递过,道:“白雪之章,小弟于贵第领教;而巴里之吟,云兄未必于敝县得闻。今特以请教梅兄者请教云兄,并祈属和,勿吝可也。”云生接过手,读了一遍,大叫道:“神妙至此!梅兄不能赞一词,小弟亦无一词可赞了。若谓小弟未获领教,则又万万不然。”水生道:“小弟从无片言请教,云兄何以知得?”云生道:“小弟见兄之情,即已见兄之才矣!如必请教,而始云见兄之才,岂不先负兄之情乎?”水生道:“云兄不特于梅兄知心,即于小弟亦久已知心了。”因促和韵。云生道:“方才蒙兄见赏梅兄之作,即如见赏小弟之作了,何必又要另起炉灶?如必要小弟出丑,小弟曾有旧作,只得录出请教了。”秋人趋听得要录出旧作,又急得目瞪口呆,没法摆饰,忙道:“云相公高才,新作立成,何必录哪旧作?”云生道:“小弟即将旧作为新咏,决不敢蹈袭梅兄的。”因援笔,即于水生笺后一挥写完,递过水生,水生朗吟道: 东风催促旧时香,肯许凡葩借尔妆。 逢驿向曾传信息,思君几度费平章。 争春偏欲凌江雪,违众尤能傲晓霜。 自是相逢疏影下,一番赏鉴付诗肠。 水生看完,方知原是和韵,而其中相知欣慰之意一一钩出,遂极口称赞不住。 此时夕阳西下,云生向水生道:“可以行矣。”水生唯唯,兼欲假梅生同往,以尽一宵抵足剧谈之况。假梅生坚不肯去,云生便道:“梅兄不肯去,不必相强。且小弟去,即如梅兄去。”两生于是一拱而别。 是夜,纵饮寓中,云生方说出自己即是梅生,所会者是假梅生与假诗一事。水生方晓得云生许多浑话句句有因,笑个不了。正是: 多才自是多情者,非假何由得见真。 且说那人趋开店不及三个月,倒有了一二百金。不料此番决撒了,立脚不住,连夜往别处,心中恋恋不舍这椿好买卖。想想东南一路,他们时常出入,决开不得,不若远走开些,难道又撞着不成?从此直到燕京,依先照旧行事。有分教: 假中遇假,雌伏雄飞;真里淘真,水落石出。 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七回 东床坦腹愿天速变男儿 西阁谈心对月宜联姊妹 词曰: 奇闻尽有,从无两女成婚媾,同衾共枕虚消受。快得乘龙,谁信都荒谬。风流担搁眉应皱,一番剖破消疑窦。泰山犹自称佳偶,明作夫妻,姊妹私相授。 右调《醉落丑》 按下云、水二生相遇不题。再表文小姐自从男装改名云湘夫入幕之后,与章巡按相得之甚。巡按待之如嫡亲子弟,湘夫事之如嫡亲父叔。前来犹称先生、晚生,以后巡按嫌他不脱略,问了侍郎故时年纪,自己小几年,叫湘夫但以叔侄相称,从此日亲一日。凡四方往来书札,以至案犊谳语,都出自湘夫之手,无不件件如意,色色可人。至于疑难之事,必要湘夫划策定计,偏是俏胆之中具十分见识、十分谋略,每发一言,巡按无不信服,因此到处有德明之号。兼之巡按向来清廉自矢,秉公不欺,奸顽屏气,豪强敛迹。一年任满回京复命,湘夫假意告辞,巡按道:“久烦贤侄赞助,老夫所以不致旷官之诮,今得始终全职,皆贤侄之赐也。老夫还要细细谈心,使贤侄免流离琐尾,而安于磐石,然后遂愿。况贤侄辞去,不过翱翔四海,究非自安之策,不若随老夫到京。老夫虽宦橐空虚,而朝夕儃米菜羹,犹可以供贤侄,万勿因简亵多端,而遂不我留,使老夫一则负贤侄向来之教,二则遗令先尊地下之憾,三则何以答文总兵一片委托之心也。鄙情如此,幸祈炤亮。”湘夫感谢不已,遂不复辞,一同到京。 巡按复命后,圣上喜其廉能勤职,超迁太仆卿之职。此时车马填门,庆贺不绝。湘夫预先对巡按说道:“凡一应宾客,概不相见。”独自与假松风敛迹内厢,人罕得见。惟心中时时暗想父亲,不知生死若何,泪常偷弹;又想云郎不知何时配合,心常不乐。然而对花饮酒,玩月吟诗,究竟无一毫内家之态,所以使人莫窥其际。 岂知太仆有女湘兰,年貌与湘夫齐美,才思与湘夫并驱。因太仆品行端严,那些势炎威赫的,怪其为人,不来与他缠扰。即这些曳白子弟,太仆见之,犹如眼中看屑,不胜拒绝。必要拣那才惊屈、宋,品若琏瑚者,虽家徒四壁,室无斗筲,亦许之纳璧蓝田,牵系红幕也。不意轻肥得意者,车载斗量,挥之不去;而鹤立鸡群者,穴居野处,招之不来,所以湘兰尚在待字之秋,未有结褵之举。就是那湘兰小姐立志不肯轻嫁凡夫,此意虽未尝对那双亲面前明言,太仆尝命作《梧桐诗》有云: 高岗独立叶萋萋,琴瑟良材品不低。 莫把高枝轻折去,将来好许凤凰栖。 太仆看他诗中之意,惟恐父母不慎择婿,所以暗寓于此。然太仆访寻有年,竟无中意之选。及遇见了云湘夫,心中即已属意。况字曰湘夫,分明是湘兰之夫了,而诗又成湘扇,件件凑合,逐信为天缘非偶也,所以前日不容辞去。及归京之日,待诸务俱毕,即对夫人明氏说道:“我为女儿终身未有所托,心中时刻掛念,又欲选择快婿,不谓人才难得,竟无合意之士。今幸巡按江南,是于无意之中得一佳儿,无论其才智不同于流俗,即其貌胜潘安,姿同卫玠,使其易男扮为女装,置之燕姬、赵女之中,恐胜寻常万倍也。吾意欲招为婿,夫人意下不知如何?”夫人道:“相公所见自然不差。但他家世何如?”太仆道:“家世固我所勿论,然此子先人曾为司马,亡未三载,将来接迹簪缨,指日可待,又何虑其长贫贱乎?”夫人道:“相公既是中选,只该带他回来,待女儿亲试一试才学,那时即便成亲,岂非妙事?今彼此异地,倘此子另作他氏乘龙,奈何?”太仆道:“夫人这倒不消虑得,此子已久作下官幕中之客了。前日回京,他要辞去,下官因有此心,所以不从他意。今现在中堂左厢,待下官明日引来一见夫人,只怕夫人喜出望外了。”夫人道:“何物书生,相公得意若是?”太仆道:“得意不得意,且到明日便知。” 到了次日,太仆到湘夫室中说道:“老朽夫妇,暮年无子,心如悬旌。昨日偶与贱荆道及贤侄丰姿仪表,贱荆不胜羡慕,亦欲一见,不识可否?”湘夫道:“尘垢之姿,何劳过誉?而使叔母重念若此。小侄向欲进拜,恐惊动起居,不敢遽请,今蒙见召,敢不趋谒?”太仆大喜,即便在前,领他进拜夫人。 此时小姐侍婢白蘋正在庭中采茉莉花,见了湘夫,心中大惊,忙报夫人。夫人出来一见,看他举动是男,窈窕似女。夫人笑容可掬道:“老身因相公极道贤侄妙才,私心想慕,反劳光降,使老身何以克当?”湘夫道:“小侄蒙叔翁骨肉相待,铭刻难忘。复承叔母垂情怜念,感愧尤甚,拜迟之罪,尚祈涵恕。”见毕,即便辞出,太仆送了出去。转来对夫人道:“下官眼力何如?”夫人笑道:“只怕美如冠玉,其中未必有也。”太仆道:“若论腹中,真是一个行秘书橱,而下笔又倚马可待。我两人若得此快婿,何忧终身无靠乎?”夫人道:“虽如此说,未知我儿意下若何。如此生或有所作,待我拿去,与孩儿一看,看他中意否。”太仆道:“这也有理。”即将湘扇诗写来,付与夫人。夫人拿上楼去。 此时白蘋正在那里形容湘夫如美人一般标致,小姐微笑道:“痴丫头,他自美,与你何干?只管这般胡乱。”正说间,听得楼梯上脚步响,白蘋忙来一张,笑嘻嘻道:“小姐,夫人来了。”小姐忙移莲步来迎夫人。万福过了,夫人道:“今朝你爹爹有个相知年侄,特来拜望。你爹爹见他人物济楚,仪貌可观,欲试他才学,就把湘扇为头,要他吟诗一首。他便信口就吟,你爹爹欢喜之极,特领进来我看,果然是个青年俊士,又有如此之才,真是才子中佳人也!你看他诗可好么?”小姐接在手中看完,但见喜容满颊,并不开口。夫人会其意思,便道:“我下楼去了,你仔细看看好不好,叫白蘋拿了来。”说罢,果然去了。 你道小姐为何不开口?他一点灵心已窥破为他择婿之意,所以不敢赞好,非不爱那书生之貌,服那书生之诗,怎么就肯老着脸,露出要夫的光景来?然而佳人舍不得才子,千古同情,若无一句许允的意思,就当面错过,岂不可惜?那小姐偏会巧计,也便和成一首,叫白蘋送到夫人处。夫人便与太仆看了,太仆即念与夫人听道: 九嶷虽是路终穷,□降当年志已逢。 莫道斑斑多泪点,至今犹被有虞风。 太仆念完,连声大赞道:“云生配我儿,即当是才子配才子;我儿嫁云生,即当是佳人嫁佳人,快事!快事!”说罢,忙忙的袖了诗,走到湘夫那里去。 那湘夫已晓得他有个女儿,太仆连日殷殷勤勤,早已窥破有纳婿之意。意中亦欲借此潜居闺阁,好将许多心事说破,故此亦全无忧虑。这日太仆走到,忙将袖中诗拿出来,递与湘夫,道:“贤侄前日湘扇佳作,老夫今日已情了一个才子和就,请教请教,不知可与贤侄做得对否?”湘夫已晓得是小姐所作,赞不绝口,心中亦极屈服,暗想道:“诗思清新之极,与我不相上下。可惜我不是个真男子,只好虚应故事,但不知天下那里又有如云生之才者,与之配合耳!”笑答道:“如此妙才,还该与天下真正才子作对,如小侄有才子之名,无才子之实,何敢与之作对?就与之作对,即恐后来露出本非才子面目,不惟老叔翁笑,倒为天下以为奇闻也。”太仆道:“贤侄何必过谦,你道这诗是谁人做的?”湘夫道:“小侄哪里晓得?”太仆道:“老夫只得实说了。小女湘兰,颇工吟咏。老夫终身,藉此半子之奉。常恐所托非人,所以待字不苟许人。今见贤侄才迈古今,况是王谢旧家人物,意欲将小女下奉箕帚,共挽鹿车,使老夫有得人之庆,我以无失所之忧,志愿足矣!今早曾将佳章试小女识力,小女不露一言,即尔奉和。细观诗意,已许伯鸾。故敢不借衔玉之耻,面为陈恳,望乞俯缔。不鄙寒微,幸甚幸甚!”湘夫少不得故意辞谢,道:“令爱瑶岛琼姿,小侄蓬门寒士,何敢仰结丝萝,自贻伊丑。况小侄向蒙老叔翁厚恩,视如犹子,不胜顶戴,今又欲谬厕射雕之选,使后来有负大德,遗笑将来,尚祈老叔翁图之。”太仆道:“老夫以才子难逢,佳人易失,贤侄乐得小女,小女幸逢贤侄,足敢相强。将来老夫以贤侄为长城,何负之有?小女与贤侄琴瑟相调,何笑之有?还祈早诺金允,无俟图维。”湘夫道:“蒙老叔翁天高地厚之德,小侄或未能报答,容交天下真正才子,以报万一。但目前蹇修无人,镜台未下,何敢即以沉渊之小鲜,而遽欲登之大罗天?恐无是理也。”太仆呵呵笑道:“原来贤侄虑着无媒之聘。小女名湘兰,而贤侄一见,即以湘扇见题,则湘扇即奏修也,湘扇之诗即镜台也,舍此又何处求蹇修、镜台哉?”湘夫亦笑而不言,暗想:“我如今说破,立下此老之心便如见日消矣。莫若将计就计,游戏一番,为千秋作一佳话,有何不可?”太仆见他不言而笑,已知允了。即便择了吉日,鼓乐喧天,庆贺填巷。人人都道章太仆招了美人一般的女婿,无不喝采。洞房花烛,合卺成亲,有诗为证: 借问今宵乐也无,两般一样莫相拖。 当年谁道雌男子,后日方知女丈夫。 成亲之后,人人都道是郎才女貌,自然恩爱非常,岂知湘夫穿了贴身衣服而睡上床来,小姐肉也未沾。那小姐心里全然不解,又不好问他,又不好对人言,心中闷闷,又可煞作怪,夜间却不象夫妻,日间仍相亲相爱,口中“小姐”恁长,“小姐”恁短,哪一个看得他出,惟有假松风得知就里,常自暗笑。 却说那白蘋,年已过期,此中情窦已开,时时来勾搭假松风。假松风时刻遮遮掩掩,惟恐露出本相。那太仆夫妻自配合两人之后,心中自以为靠托有人,欢喜无尽。岂知小姐一腔怨意,满肚愁肠,无处可诉。湘夫已逆知其心,又无便处可以说破此情。正要乘机讲明心事,不料这假松风卧房去小姐卧房不远,白蘋屡屡勾搭他,他只是不瞅不睬。那白蘋心中欲火如炽,按捺不住起来。 其夜二更天气,乘小姐夫妻睡去,悄悄从里开了房门,一径跑到松风房门口来,轻轻推门,门又拴紧。没奈何,从外边天井里走转来,去推那两扇窗时,一扇窗拴的不紧,被他拨开,忙将身一纵而入,轻轻走到床边,听得鼻息之声,想道:“且不要惊醒他,不免先去摸那有趣的东西,那时精赤条条扒上身去,不怕他不动火。”于是,揭起帐来,轻轻将手伸进被中,将假松风下身一摸,全无一物,平平的与己一般,吓得伸手不迭,身子倒抖将起来。又想道:“难道摸差了,摸了后面不成?”左右不着,再将手伸进去,从上身一步步摸下去,先摸着两只乳儿已高高突起,摸到下面时,竟是我有亦有,我无亦无的了。吓得慌了手脚,倒将他一揿,松风翻起身来,白蘋急得两腿主张不定,“扑”的一交,头倒地上了。松风吃一大惊,惊醒了认是鬼出,以被蒙头而卧。白蘋方才从地上扒到窗边,再扒也扒不出窗,个把时辰,方才出窗来,依先悄悄进了门睡着,把一腔之火化作冰消。正是: 情到浓时不自由,要从黑夜把郎偷。 谁知彼此皆如此,好把相思一笔勾。 白蘋自去睡着,又好笑,又好恼,是夜倒做了一夜乱颠乱倒的梦。明日起来,只管对了假松风笑。松风还认是来引诱他,只是不睬,谁知夜间已被盗了。 过了一日,因湘夫被太仆有事请他去,假松风也跟了去。白蘋就悄悄对小姐说道:“有一件好笑事要对小姐说。”小姐正在凄凉无诉,忙问道:“有何好笑?”白蘋道:“说便说,小姐不要恼。那松风原来是一个假的。”小姐忙问道:“怎么是假的?”白蘋道:“前日,小婢从他房门首经过,见他在那灯下捉虱,两乳高高,是一个女松风。后来再三存心看他,上毛坑小解,蹲倒身子,一些不差,是个女松风。”小姐道:“原来如此,所以云郎属意于他,不属意于我。今晚待他进来,不免把几句话儿参破了,看他怎么样回答。” 是夜湘夫进来,小姐便仔细把松风一相,果然象个女的,心中着实不快。湘夫满面堆笑走近前来与小姐并肩坐下,说道:“小生自从与小姐成亲之后,浑如陌路,未曾一夜谈心。今夜须细谈衰曲,负荆请罪。”小姐道:“贱妾无心可谈,公子若要谈心,与那松风小厮谈谈罢了。”松风远远站着,听了这话,脸上有些红起来。湘夫想道:“这几句说话甚是有因,或者红萼有些破绽被人看出了。总之,今夜少不得要说明。”便道:“小生虽有男子之容,实无丈夫之气,无益于小姐,又何益于松风?纵然有句知心话对那松风谈,亦无可用情之处,所以小生心事,我自知之,松风也知之,但是小姐不知,与那白蘋不知耳!今夜必要将此心倒露,大家悉知,恐小姐不以为怨,反或见怜也未可知。”小姐道:“知心自向知心说,贱妾何必知得?使公子见怜贱妾,这是万幸,贱妾又何怜公子?公子亦何可怜之有?”说罢,天色已晚,原来小姐房西有一小楼,名为留霞阁。湘夫叫白蘋今夜摆酒阁上,与小姐作知心话。 少顷,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矣。白蘋报说酒已摆在阁上,请公子小姐登楼。小姐故意不肯去,湘夫一把拖了便走。坐下,湘夫叫松风走近前来,跪在小姐面前,敬小姐一杯酒。小姐尤不悦,起来道:“纵然公子不看贱妾在眼,何至使小厮劝酒?”说罢,又要起身避席。湘夫又一把拖住,道:“松风不是小厮,原是小生知心,就敬杯酒也不妨事的。”说罢,只管嘻嘻而笑,连松风跪在地上,也忍不住笑起来。这边好笑,那小姐好不恼!连执壶把盏的白蘋也帮着恼。湘夫道:“今夜月光如水,万户无声,但少闲人如我两人耳!不可无佳句,以负此良宵也。请小姐开怀首唱,小生效颦。”小姐见他殷勤劝笑,浑非真正薄情举动;听他口角,如莺声历历而啭,心肠又不禁软起来。没奈何,只得唤白蘋取诗具来,叫了松风起去,要乘机发挥湘夫,便于每联之首暗藏一字,作个哑谜与他猜。便一笔写完,递过湘夫,湘夫念道: 既睹多才乐未央,有心歧路岂亡羊? 松前舒啸非无意,风里怡情别有肠。 何处云飞终自薄,须知湘怨不能忘。 恋枝怪杀闻蜂蝶,我欲时烧一瓣香。 湘夫看完,会出诗中之意,是“既有松风,何须恋我”,句句含讥带讽也。即照他意思,和韵一首,道: 我有深情话未央,亦知多雨怨商羊。 松前醉笑浑无意,风外谈心共断肠。 终向湘流将自洗,须知云意岂相忘? 说来只恐添愁泪,破出疑团拜炷香。 诗中暗藏“我亦松风,终须说破”八字,递与小姐一看,小姐大惊道:“你是云公子,难道是云小姐不成?”湘夫忙起身跪在小姐面前,惊得小姐也跪在地,道:“请起,请起。”湘夫方才起来,泣下道:“贱妾文若霞,蒙岳丈覆庇多时,以致有误小姐,罪不胜言,望小姐宥之。”小姐道:“姐姐尊公何人?因何事投于家父,且改姓为云?乞一一说明,以破疑团。”文小姐便将总兵被陷、向与巡按有旧、致托云生、又与云生订缘,并假冒缘故〔一一告之〕。小姐笑起来,道:“怪道如此,我亦疑天下无是薄情郎也!”文小姐道:“妾惟松风知心,小姐今后不须吃醋也!”说罢,四个人笑个不了。章小姐道:“既是尊公与家父有旧,便诉出真情,访那真正姓云的人,与之成就好事,何必隐忍至于今日,方始说破,使贱妾空抱多时愁怨?”文小姐道:“小姐有所不知,当日风波忽起,不测之祸几及于身,所以不惜羞赫,为李代桃僵之举。既已作姓云人投尊公,此时说明了,在尊公自然视如犹女,倘或风闻于外,不惟二身难免,亦且贻累尊公,此所以不敢说明也。”章小姐道:“此时既不可以说明,回京之日亦可说明矣,而又不言,何也?”文小姐道:“到了京师,尤不可说明了。京师耳目较近,向闻太仆止有小姐一位,今又有一个,是开人疑窦了。况权奸窥伺之秋,倘穷根究末,又是一件大事,哪里可以说明?”章小姐道:“小姐这等才智,怪道爹爹十分爱敬。但坦腹之事直任不辞,又是怎么说?”文小姐说:“这□是贱妾一片苦心,贱妾已与云郎有约,更闻小姐闺阁仙才,贱妾若不承任此事,恐才子难逢小姐,倘或所托匪人,岂非缺陷?异日贱妾得遇云郎,谅天下之大,岂无更有〔如〕云郎其人。而与云郎交者?那时妾既有归,小姐亦必有托,此所谓将计就计,为妾自计,即为小姐计也。”一番话说得章小姐点头叹羡不绝,便道:“小姐用心若此,真可为妾之师友也。今夜乘姮娥见照,我二人何不可以假夫妻联为真姊妹乎?”文小姐大喜道:“但恐岳丈大人添了一个爱女,失却一个快婿耳?”于是叫白蘋点起炉香,对月结为姊妹。文小姐年长二岁,定为次序。文小姐道:“姊妹既联,夫妻尚宜做去,不可就与岳丈岳母说知,以为访问云郎之机。”章小姐便吩咐白蘋、松风不可泄漏此事。从此两人暗为姊妹,明作夫妻。此后,有分教: 风波既静,魑魅旋消;云水相逢,文章自合。 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八回 假偏遇假一首诗窥破机关 痴复逢痴三杯酒旋成奸计 词曰: 复蹈前车,依然覆辙,无非觅到心肠热。传来喜是旧相知,一番见面殊悬别。鬼蜮成群,杯中计设,思量狭路倾贤哲。无端空受恶人名,笑他弄巧终成拙。 右调《踏莎行》 话说秋人趋西湖上既遇着真梅生,便不好意思,逃往他处。只因这桩买卖倒是养生妙策,所以不肯放。他思量云、水二生只在江湘遨游,未必远游他处,心里打点,要往燕京,照旧开起书画店来。倘或遇了往来贵客,不惟可以肥橐,或者小小功名可以图得到手,岂非大幸?遂同了儿子,一路往北。 到了京师,即便央人借两间房子,开在马头兴处。这房子恰好赁着章太仆家的,依先掛起招牌。那京都最重斯文,不几时,便把梅再福的名藉藉人口。这且不题。 且说水公子得遇云生之后,两个真正如胶似漆,金兰结谊。水生一日对云生说道:“小弟与兄虽则良朋契合,朝夕琢磨,一生慕才之心,彼此俱相慰矣!但一来琴瑟未谐,则宗桃尚尔无望,何以免不孝无后之讥?二来金印未掛于肘后,则书香尚尔未继,何以为扬名显亲之举?将来作何计策以图二事?若局局作辕下驹,老死牗下,一抔黄土,徒葬空名无益也。”云生道:“吾兄所虑,弟亦虑之。但奉倩有难得之悲,安仁作悼亡之赋,诚以闺阁佳人非易睹也。如吾与兄怀抱既高,自负不小而室中之友,不解朝月吟风,徒事偎红倚翠,不善调琴和瑟,唯如抹粉涂脂,则眼中安乎?心中忍乎?此婚姻之事,非可轻议也!至于功名,则又吾辈意中所不能去者耳!青年积学,白首无名,使祖若父之簪缨,一朝坠失,无论抱惭于己,亦且遗笑于人;不特无益于时,亦且无闻于后。中心藏之,何日忘之?但以我两人之才,功名唾手,自问可期。但当今之时,则又甚难:文帝好老,而臣又少;景帝好武,而臣又文;武帝好少,而臣又老。颜驷之叹,千古向嗟;至于刘蒉之策,见黜于时;张兴之才,得到于第。有心共慨,斯世咸悲。然而公道在人,才难终弃。弟与兄岂终沦落,而长为农夫,以没后世者耶?今当与兄直探月窟,夺吴刚斧,砍却桂树一枝,然后登广寒宫,看霓裳舞袖,而姮娥亦使我见面也。则是功名乃婚姻关头,假使功名无路,虽深闺有艳质名姝,琼楼有仙姿淑媛,终不容青毡寒士,得亲其笑语耳!故弟之意当进取功名,然后徐图淑女,吾兄以为何如?”水生道:“此论大妙!弟薄有家资,莫若同兄纳了北监,既可以潜心简编,更可以看花上苑,真两全之策也!”云生道:“吾兄之论果妙矣,但弟行橐萧然,恐不能以附骥尾,奈何?”水生道:“大丈夫作事贵达,当与兄共之,弟岂是吝钱虏乎?些须小物何必过虑!”云生感激不已,即便同水生到家,办了行资,流连数日,遂叫了船,一路望帝都进发。逢山登眺,遇水流连,云生与水生唱和颇多,松风与青峰轮流负笈携橐,亦不十分费力。 行不几时,到了帝都。托了相知,两人都纳了监。云生料白公子之事必然不提起来,即将真姓名去掛号。两人安心在监中读书,只乐得青峰、松风时常在外游玩,把一座北京城无处不走到。一日,两个约了到兴马头上去顽耍。忽然又见了秋人趋。松风也识几个字,看见招牌上依然是他家主梅再福姓名,忙对青峰说了。青峰道:“我和你两个进去羞他一羞,可妙么?”松风道:“且慢,我同你且回去,对相公说了,待相公自来,看他怎么样说。”青峰道:“有理,有理。” 两个果然忙忙跑回,将所见之事一一对二生说了,二生也不觉好笑。笑了一回,云生道:“小人趋利情深,何知羞耻?前在临安被小弟冲破,不料又到此处,意谓我二人只在东南一带娱情,再不想远行至此,岂知我们恰恰又到此间,他也可谓数奇了!但他既为射利之心,不远数千里奔波,今若又去冲破,使彼又要远避,倒是一件大阴隲。左右小弟已改了真名姓,听他罢了!况书画之业不比他事,兄以为然否?”水生道:“所见最是。”遂不许两僮在外间走,恐他私去羞辱人趋,此是二生厚道处。 再表人趋,书虽不妙,画即不佳,亏了云生许多诗,又兼说春方、卖假药这利嘴,所以这些半通的人倒要去求教他,诗不通的人也要去求些歪诗歪画,门头倒觉热闹。 一日,章太仆拜客回来,看见人趋门前喧嚷,太仆问了左右是什么生意,左右说知是卖书画的梅再福,方才晓得。晚间同湘夫饮酒,偶然谈及此人,岂知正是他交契的盟兄,未曾配合的夫婿姓氏,心中暗暗欢喜。夜来对章小姐说了,章小姐道:“姐姐恭喜,姐夫有着落了。”文小姐道:“我究竟舍不得妹妹好娇妻哩!”两人说说笑笑,谈了一夜。 明日,太仆又出门去了。文小姐对湘兰说知,要去探望。章小姐道:“你去望姐夫么?怎么不与岳父说知?”湘夫一头笑一头写了一个名帖,此番不写姓石的,倒写云剑名字,要他问起,然后细把这件事说明。写完,叫假松风拿了帖子出门。 不多时,即到了,传帖进去道:“云姑爷拜访。”人趋看见帖上“云剑”名字,心上见跳起来,又不得不出来接见。及至那湘夫见了人趋,心中大惊;人趋见了湘夫,心中大喜。一边惊的不是故人,一连喜的不是冤业。见罢,湘夫即问人趋居止,云是洛阳,人趋问湘夫居止,也是洛阳。那湘夫早已知是冒名的了,只是人趋摸不着头路,不知前日的是假,不知今日会的是假,心中暗暗好笑,想道:“我只道天下冒名顶替的惟我老秋一个,谁知又有两个云剑。”因而问起湘夫家世起来。哪里晓得云生履历,湘夫一一尽知,便将侍郎致仕、白公子谋陷,逐件说出。人趋竟道前日真的是假,今日假的倒是真了,道他是太仆之婿,必不假人名姓耳。 湘夫便道:“小弟前日曾往姑苏临虎丘,在栖云庵过,遇着一个开书画店的,也叫梅再福,为何姓氏与兄相同,所业又与兄无异?昨闻台号,疑以为虎丘之梅再福,而不谓又有梅兄。难道前日之梅兄是假吾兄之名姓以射利么?”人趋听他所说,一发疑真云生是假的了,忙答道:“小弟贱业,虽云不佳,然四方颇颇流传。那姑苏这姓梅的,原是假小弟名以射利,所以前日小弟亦曾遇见西湖又假小弟之名以邀誉,被小弟面叱,几送官究治,苦苦哀求,小弟只得涵恕,立逐出境。彼时叩其真姓氏,尤其可笑,竟与姑爷尊姓、尊讳、并尊居世系,件件相同,可谓真正无耻游棍!小弟贱名便假也无妨,至于姑爷一姓氏,又被他假,太是可恨!” 湘夫暗暗好笑,问道:“此人才具何如?”人趋道:“此人略略会做几句不通的歪诗,还有一个姓水名湄的,与他相为首尾,至今不知又在何方假小弟的贱名、假姑爷的尊姓以邀名射利了!”湘夫听他说又有个姓水的相知,毕竟是个才子了,心中又为湘兰欢喜,便道:“小弟此来非为别事,正要请教佳作一二,以慰想慕。”人趋道:“拙作不堪之极,既是姑爷特地枉顾,只得献丑了。”因想道:“若将云生之诗写出,彼云已曾见过,倘看过的,奈何?”想来想去,想着《晓起听莺》的那一首必不曾见,况且不知那个作的,后来西湖上那两首梅花诗,尤是新作,妙不可言。忙忙的写来,双手递过。湘夫看了第一绝句,是自己做的,假冒不必言可知矣。看了后二首新诗,反复细玩,不绝口的大赞。那人趋恰像真正赞他,竟居然受赞而不辞了。正是: 识破行藏尚不知,受人恩惠几曾思? 无情背后全凭口,到底难瞒见面时。 湘夫看完,即便辞别,到底不说破他。归来一路笑进湘兰房中去,湘兰忙笑道:“姐姐有了着落,这等快活。”湘夫大笑道:“快活多端,不特愚姊有了着落,连妹妹都有着落了。”便将假梅生许多说话说完,湘兰亦大笑起来。又将云生相知水湄说了,便道:“这姓水的必定是云郎对手,故尔相知,岂非妹妹亦有着落了?”湘兰反皱眉道:“姐姐自与云生有订,着落必稳,至如小妹,空中楼市,焉知萧史尚未有弄玉,其人而必俟小妹乎?所谓有着落者,姐姐特慰我耳。”湘夫道:“妹妹何痴如此!但才子不轻于娶,犹尔我之不轻于嫁也。云郎既未娶,然水生岂已娶之?日后包管在愚姊身上还妹妹着落。不然,妹妹若无着落,愚姊决不肯独有着落也,情愿陪妹妹作一世干夫妻,何如?”说得湘兰变愁为喜。又将梅花二诗与湘兰看,道:“二诗用意各殊,必是二生相唱和的,不知什么缘故落在此人之手。今日得归我手,可见是后日着落的预兆了。”说罢,大家欢喜不题。 且说那白无文恃父亲官势,终日在家游荡。白都宪闻知,心中也不安稳,忙写书叫他到京,也纳了监。云、水二生是要用功上进,足不出户,那白无文徒以坐监为名,有甚心情看书?不是穿花街,便是走柳巷;不是赌博,便是醉酒,故此云生也不曾见面。后来又添了一个臭味相投的晏之魁,也纳了监,与白无文一见如故。这样豪富子弟聚在一堆,就如那粪蛆一般,越多越好,今日我到某胡同婊子家作乐,明日就是你在某胡同私窠家备酒,真正乃马牛襟裾,行尸走肉。 一日,云、水二生同望客回,恰好在街上与白无文、晏之魁对面撞着。云生连忙避过,白无文早已看见,对晏之魁道:“此人名唤云剑,与小弟向有口角,不期他逃避于此,如今躲过,慢慢里再撞着了,与他算账。”那晏之魁中秋之夜也在醉乡,不曾认得,倒劝道:“我们哪有闲工夫与这般小人算账,待今秋拚几千两银子〔惜〕父亲宦力做了举人,不怕这等小人不是我网中鱼肉,何用这等时节妨了花酒工夫,与他淘闲气。”方说得完,转一条街,又撞见了云生。那白无文听了晏之魁说话也就罢了,偏是晏之魁一个家人也有些认得云生,思量着了,便道:“大爷,这个人我方才看见有些面善,如今想起来,曾在虎丘山上把大爷打倒,又要打小的一干人,正是他。”晏之魁跌脚懊悔不已,道:“既是这等,何不早说?打他个不亦乐乎,以泄我旧时恶气,可惜当面错过。”白无文倒道:“晏兄方才劝小弟,小弟思量句句都是好说话。假使要打他,未免要动气,倘或到婊子家取乐,感了些气,生起病来,倒是一件大祸了。况且有打他的工夫,我们又到婊子家里了,岂不是无益害有益?”晏三魁大笑道:“白兄之言,可谓至极,而无加绝妙的了!”说罢,勾了肩,搭了背,嘻嘻哈哈,得意之极,从此不把云生放在心上。而云生自遇见他两个之后,对水生说了,时时堤防,绝迹不出门户,以避小人之祸。 看看秋闱将近,二生临期抖擞精神,把七篇文字如镂金刻玉,真是抡元夺魁。三场已毕,揭晓之日,云生高高中了第一名解元,水生中了第六名经魁。报捷后,各各欢喜。 章太仆看见榜首又是一个云剑,心中大惊道:“如何名姓与吾婿相同?”大以为异,即便抄了试录,报知湘夫。湘夫已明明晓得是云生,欢喜无尽,说道:“洛阳云姓也多,名同也无足异。”只太仆自此亦罢了。湘夫又与湘兰看,指着第六名水泥道:“眼见此人是妹妹着落处了。”湘兰亦笑而不言。 太仆正欲访问云生踪迹,岂知云生鹿鸣晏后,即对水生道:“小弟与兄前日曾说,功名得手,即访婚姻,吾兄且在都中寻问,小弟昔年曾与文总戎相交。承总戎征蜀之时,临行将女所托,小弟矢心面订。不期总戎蹈没贼营,此女必然在家,待弟前约,今欲辞兄一往,访彼消息。冬初即当入京,以俟春闱,何如?”水生道:“兄有佳期,自行践约。但春闱伊选,一访后,如有消息,幸即入京。俟宫袍挂体,然后撒金莲以入洞房,岂非快事?勿使小弟悬望。”云生唯唯别去。 且说晏、白两个也进场中,去应应故事,一来骗骗父母,二来掩塞耳目。出场指望钱神有灵,摇摇摆摆毕竟是个赊举人了。岂知揭晓那日,纷纷报事,只见报别人,再不见报他。心中甚是痒痒,对那父母亲戚面前偏会嗟叹,骂那主司瞎眼,取士不公,遗落了真正才子一般。还有那虚帮衬呵□脬一辈人道:“是大爷这样大才,遭了点额,若使小人们做了主司,把大爷必定做个解元。”岂知科场之事,虽或有些关头,然也要写完七篇,就是笑话、山歌、曲子填些上面,才好把誉录生誉去。何曾见一幅白卷,中了举人,进士? 那白无文过了几日,渐渐晓得北监解元是云剑了,大惊道:“这个畜生!倒被他夺了我解元去,这口气怎么出得!寻一个妙计策摆布他才好。然已中了,没奈何矣!莫若再举前事,又停了两年,又无证见。”左思右想,再想不出,因思量道:“何不备一杯酒,请那晏兄过来商议商议。”遂叫家人请过晏之魁来。少不得见了面,理神摸鬼,大家称屈一番。晏之魁道:“白兄今日见招,有何台谕?”白无文道:“聊备杯酒以相慰耳!” 坐了席,三杯酒后,之魁开口道:“不料今科主司这等不公,白兄大才,自然应该高掇;就是小弟,三场颇颇见赏于亲友,亦可以附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