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刘二和与王继圣 [book_author]赵树理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37217 [book_dec]《刘二和与王继圣》是赵树理一篇没有写完的小说。他计划写三部分,每部分三章。但实际上只发表了前三章,后来又在他家属保存的遗稿中找到了第四章第五章。本篇前三章初刊于1947年太行华北新华书店编辑的《新大众》杂志。曾编入1958年版《赵树理选集》;但删去了每章前原有的小标题。本集在收辑这篇作品时,参考了工人出版社1980年版的《赵树理文集》,增收了作者遗稿中的四、五两章,并恢复了每章前的小标题。 [book_img]Z_13775.jpg [book_title]一 学校与山坡 一九三四年秋天,有一天后晌,黄沙沟的放牛孩子们——二和、满囤、小囤、小胖、小管、铁则、鱼则——七个人赶了大小二十四个牛到后沟的三角坪去放。 这三角坪离村差不多有二里路,是一块两顷来大的荒草坪。因为离村远,土头也不厚,多年也没有人种它,事隔远年了,村长王光祖就说是他家的祖业,别人也没有谁敢说不是。就算是他的吧他也不开,荒草坪仍是荒草坪。放牛孩子们都喜欢到这里来放牛——虽说远一点,可是只要把牛赶上坪去,永不怕吃了谁的庄稼。这几年也有点不同;逃荒的老刘[2]问过了王光祖,在这坪上开了几亩地,因此谁再到坪上来放牛,就应该小心点。话虽是这么说,小心还得老刘自己加,因为他是外来户,谁老牛吃了他的庄稼也不赔他。 平常来这里放牛的孩子们本来要比这天多,因为这一天村子里给关老爷唱戏,给自己放牛的孩子们都跟他们的爹娘商量好了,要在家里等着看戏,只有他们七个人是给别人放,东家不放话,白天的戏他们是看不上的。他们每次把牛赶到坪上,先要商量玩什么。往常玩的样数很多——掏野雀、放垒石、摘酸枣、捏泥人、抓子、跳鞋、成方……这一天,商量了一下,小囤提出个新玩意。他说:“咱们唱戏吧?兔子们都在家里等看戏啦。咱们看不上,咱们也会自己唱!” “对!可以!”七嘴八舌都答应着。 小管问:“咱们唱什么戏?” 小胖说:“咱们唱打仗戏!” 大家都赞成了,就唱打仗戏。他们各人都去找自己的打扮和家伙[3],大家都找了些有蔓的草,这些草上面有的长着黄花花,有的长着红蛋蛋,盘起来戴在头上,连起来披在身上当盔甲;又在坡上削了些野桃条,在老刘地里也削了些被牛吃了穗的高粱秆当枪刀。二和管分拨人:自己算罗成,叫小囤算张飞,小胖、小管算罗成的兵,铁则、鱼则算张飞的兵。 满囤说:“我算谁?” 二和看了一下,两方面都给他补不上名,便向他说:“你打家伙吧!” 戏开了,满囤用两根放牛棍在地下乱打,嘴念着:“冬锵冬锵……”六个人在一腿深的青草上打开了。他们起先还划了个方圈子算戏台,后来乱打起来,就占了二三亩大一块,把脚底下的草踏得横三竖四满地乱倒。 满囤在开戏时候还给他们打家伙,赶到他们乱打起来就只顾看,顾不上打,后来小胖打了鱼则一桃条,回头就跑,鱼则挺着一根高粱秆随后追赶,张飞和罗成两个主将也叫不住,他们一直跑往坪后的林里去了。满囤见他们越唱越不像戏,连看也不看他们了,背过脸来朝着坪下面,看沟里的水。 一会,沟里的转弯处又进来四个孩子。满囤先看见了,便叫道:“那是谁呀?”又回头向二和他们道:“不用唱了!你们看沟里又来了些谁?”二和、小囤、小管、铁则也都停了打,跑到坪边站成一排看沟里来的人。小胖和鱼则,远远听说有人来了,也都跑回来挤到排里。 下边来的人喊:“二和!小囤!你们头上戴的是什么?你们玩什么?” 二和也喊:“我们唱戏。那是谁?是喜宝?是满土?后面那两个是谁?” 喜宝和满土都说:“那是宿根和小记!” 小胖又问:“你们不上学了吗?为什么来放牛坡玩?”满土说:“庙里一唱戏就没地方念书了,先生说就放了秋学吧!” 提起唱戏,他们七个人又齐声问:“戏来了没有?” 满土说:“没有啦!听说天黑了才能来!” 小囤悄悄说:“该!叫狗×们看吧!” 喜宝、满土、宿根、小记四个人正跑到坡根还没有上坡,又听着沟前边哗啦哗啦银铃响,一个穿着红花夹袄带着联锁绳[4]的孩子随后赶来。这黑子,论岁数和前边来的那四个差不多,都是十一二岁。他一转过弯来便喊道:“叫你们等等你们听见没有?×你妈的!不等老子,再上了学叫先生打不死你狗×们?”前边走的那四个也奇怪,果然不敢不等他,都在坡下停着步。 上边,小管指给大家说:“看那是个谁?” 小囤说:“还不是继圣?” 小管说:“到底是村长的孩子!看人家多么阔气!” 二和悄悄说:“害人精!可真是他爹的种!” 小管摆摆手说:“人家听见了你又该吃打啦!给人家做活还敢惹人家?” 二和说:“他不是驴耳朵[5]!” 说着他们这五个人也上了坪。前边的四个上来了,继圣仍然落在后面。前面的四个,一见这毛茸茸的大草坪,都喜得又叫又跳,打滚的打滚,翻筋斗的翻筋斗,只有这继圣一个,气喘吁吁赶上了大家,就坐在草地上喘气。 喜宝翻了个筋斗起来向继圣说:“继圣哥你会?” 继圣说:“×你娘,那还算个本事啦。”说着也翻了一个。 小记指着继圣说:“看你把联锁绳上的铃铃压扁了!” 继圣提起项上联锁绳一看:“呀!坏了!”说着捏了一捏,仍是扁的,就向那四个人骂道:“×你娘!我回去告先生说,就说喜宝、满土、宿根、小记,把我引到放牛坡,把我的铃铃打扁了!” 四个人也不打滚了,也不翻筋斗了,谁也不敢分辩,谁也不敢回话,只有七个放牛的不受先生管,看见继圣当面扯谎,就挤眉弄眼笑个不止。继圣见他们笑自己,正没法抵挡,忽然看见里面也有二和,就骂道:“×你娘二和!你笑什么?我回去告老领[6]说,就说二和不好好放牛,戴着满头花花光说玩啦!”别的放牛孩子们看见他这样,都哈哈大笑起来。 五个学生和七个放牛孩合了伙,重新讨论玩法。小胖提出“到沟里耍水去”,大家差不多都赞成,只有二和不愿参加。二和说:“把牛放在坪上大家都去沟里玩,俺怕牛跑到俺地里去。”可是一个人扭不过大家,大家都说:“那你就在坪上吧!俺们都到沟里玩玩!”说着就都走了,把二和一个人留在坪上。 二和不是不愿玩,只是不能随便离开坪上。他一家四口人(他爹、他娘、他哥哥和他)只种了这一块块荒地,离村又远,土头又薄,除了给村长缴租、贴粮、贴社,余下的粮食本来就不够吃,哪还经得起糟蹋?就是天天加着小心,放牲口的多了,也年年是地边一耙宽没有穗。有一年,老刘两天没到地里去,不知道谁的牛就给吃了半块谷,到了秋天,粮钱社钱租子都还是照样出,只是苦了自己。那时候,二和就给村长王光祖放牛,老刘就跟他说:“迟早到放牛坡,都要留心看一看,不要叫谁的牲口到咱地里糟蹋。”二和这孩子很精干,自从听了他爹的话,每天赶上牛总在这三角坪左右放。在忙时候,有他爹跟他哥哥在地里做活,他还可以玩玩,这几天已是秋收时候,三角坪地势高,庄稼成得晚,收割不得,他爹跟他哥哥趁空子在村里打忙工,好几天没有到这块地里来,因此他更不敢离开这里让几十头牛随便乱跑。别的放牛孩子们,觉着有二和给他们看牛,玩着更放心些,因此也不再拉他,就把他一个人丢在坪上,自己都往沟里玩水去了。 他们下了坪,走到水边,多数人主张玩“水汪冲旱汪”。学生们中间,只有喜宝会玩这个,其余四个不知道,便问“啥叫个水汪冲旱汪”,小囤给他们解释道:“把人分成二伙,一伙在上水[7]堵个汪,满满堵一汪水,叫水汪。另一伙在下水堵个没水的汪,叫旱汪。上水的水汪堵成了猛一放,要是把下水的旱汪一下冲破,就算旱汪堵得不好,堵旱汪的就算输了;要是一下冲不破,那就是水汪堵得太小,堵水汪的就算输了。这就叫水汪冲旱汪。”他这么一解释,继圣、满土、宿根、小记觉得这种玩法很新鲜,也都同意了。 继圣说:“我们学生们算一伙,你们放牛的算一伙!” 喜宝说:“不行不行!他们六个咱们五个,那怎么能不输?” 小囤说:“再给你们一个人!你们六个我们五个行不行?不是跟你吹啦!再给你们两个人你们也赢不了!” 继圣说:“不不不!我不跟你们这些放牛孩子算一伙!” 小囤狠狠翻了继圣一眼道:“放牛孩子×过你娘?不跟老子们合伙,谁去你家叫你来?” 继圣跳到小囤身边,挺起胸对小囤骂道:“×你娘小囤!你怎么敢骂老子?”撑开手学着他爹打人的架子,劈头向小囤打去:“×你娘!” 继圣这一回可是找错了对象:他自从跟他爹学会打耳光,说打谁就要打谁——从三岁上他爹抱着他,就常笑着叫他娘道:“过来!过来叫孩打你一耳光!”——可是不论打谁,谁也没有敢回过手,直长到十一岁还是这样。像满土、喜宝、宿根、小记他们在学校里,虽说那个半吊子先生好打人,挨先生打还没有挨继圣的多。继圣在学校衣裳穿得好,手脸也洗得白,小嘴又会说,先生跟他爹又是好几辈以前的老姨亲(听说先生的曾祖奶奶是村长他奶奶的姑姑),因此继圣说一句,先生就听一句——比方他告先生说满土踢了他一脚,满土就得挨十板;说喜宝骂了先生一句,喜宝就得挨十五板。再往下像宿根、小记那些比他小一两岁的,更不在话下,说叫谁早上挨,谁就等不到晌午。先生是本村人,在家伺候老婆的时候多,到学校的时候少。先生不在学校的时候,就该继圣为王,谁敢不顺他,小巴掌就打到谁脸上去。他这小巴掌打到脸上虽说也很痛,可总比先生那块干巴巴的木头板打在手心上轻得多,同学们想少挨木头板,就得忍点气挨他的小巴掌。他从前在家打顺了手,后来在学校又打顺了手,就以为到处都可以一样打,不想这一下打到放牛孩子小囤头上,没有那么顺当——小囤不像喜宝他们那样怕他,没等他打到脸上,就扭住胳膊把他按倒,随口又骂他道:“×你娘!不服气再起来试试!” 继圣从出世以来就没有碰过这一手,哪里肯服?他爬起来就向小囤身上扑,又被小囤推得跌出三步以外。这一下他已经知道自己不是小囤的对手,就不敢再起来向小囤进攻。只躺在地上大哭大骂:“×你娘,老子不跟你们玩了!×你娘小囤!老子回去告你掌柜说,打不死你舅子!咦咦咦……” 小囤不只不挨他的打,连骂也不让他一句:“老子尿你?不玩不玩吧,离了你这王八鼓也要响啦,离了你这马尿河也要涨啦!”又向别的孩子们说:“他不玩咱们玩!” 继圣这躺到地上大哭大骂,也是一种厉害——在家里他娘怕这个,在学校先生怕这个,每逢他这样一闹,总得劝半天。这一次这种厉害也使不上了——起先不止没人劝,还有小囤还口相骂;停了一会,不止没人来劝,连骂也没人骂了,只好越哭越松,最后连他自己也觉得哭着没味了,才停住了哭,一个人孤零零地爬起来。 他爬起来向沟心一看,人家大家都已经玩起来了:喜宝、满土、宿根、小记、铁则、鱼则六个人在上水堵水汪,小囤、满囤、小胖、小管四个人在下水堵旱汪。他虽不愿跟人家放牛的算一伙,可也想去看看人家怎样玩。小囤在下水,他不往下水去,就慢慢凑到上水来。这沟心[8]不过有两丈宽,水在中间只占尺把宽一条条地方,其余的是平平的黄沙夹着稀稀几块乱石块,两边是二三尺高的沙石岸,岸上有薄薄一层土,长着毛茸茸的细草。他走到喜宝他们堵汪的地方,并不下岸,就在岸上看他们堵。 喜宝们一心要和小囤们赌胜,生怕六个人输给人家四个人,因此忙得连气也喘不过来,并没有看见岸上的继圣。这六个人,每两个管一样事:宿根、小记搬石头,铁则、鱼则垒堰,喜宝、满土捞沙涂堰。他们正忙乱着,忽听得继圣在岸上喊:“中间为什么还要留口?”大家向他看了一眼,却没人答话——铁则、鱼则只顾一股劲垒,四个学生就有三个不懂,只有个喜宝懂得,又被铁则、鱼则催着只顾捞沙顾不上答他。他又问了一遍,喜宝才简单答了他一句:“等做成了才堵口。”他又问:“为什么?”喜宝又说:“里边水深了不好垒。”当喜宝说这两句话的时候,自己虽没有停工,满土、宿根、小记三个人却站住看他,铁则就催他们道:“快,快!不敢说闲话!”继圣便骂道:“用你管啦?×你娘草灰羔子!”铁则和鱼则看了他一眼,也没有说什么。他两个是从河南逃荒来的,跟二和一样,他们的爹娘惹不起本地的大人,他们也惹不起本地的小孩,只得吃一点亏。 继圣骂过铁则,铁则没有敢还口,算是完全胜利了。这次胜利,好像补了补刚才跟小囤那次失败,又长了点精神。不过他觉着这还不够!他刚才哭的时间太长了点,眼也哭痴了,嘴也哭麻了,直到最后也没有一个人来慰问,也没有一个人重来请他入伙,仍是自己孤零零爬起来,无精打采凑过来,慢慢搭讪着跟人家说话:这是多么丢脸的事!刚才骂铁则,本来就是想换一换神气,可是一骂出来,嗓子不止不亮,末尾还带一点哭声,他觉着这神气仍没有换过来,还得再找个空子换一换。他想刚才既然说到汪中间留的那个口,最好还是依着那个口说,主意一定,就先咳嗽了一下打扫打扫喉咙,然后用手指着道:“我看有口不好!先把口堵住!”这么一说,他觉着很成功——声音又圆又亮,口气又像个命令,他总算把刚才那哭丧神气换过来了。 铁则、鱼则不知道他这种心事,只顾垒;四个学生按习惯不敢不理他,都停了工向他看。喜宝仍给他解释:“你不知道!堵住可难垒啦!” “只有你知道得多!叫你堵住你堵住好了!多嘴!”继圣的声音更大了。喜宝明知堵住不好做,又不便不听他,正在踌躇,恰巧宿根又搬过石头来,继圣就命令宿根:“堵到口上!” 宿根托着石头看看喜宝他们,他们都不说话;又看看继圣,继圣又说了一遍“堵到口上”,也只得堵到口上。 继圣又向喜宝、满土两个说:“怎么不堵上沙?堵!” 喜宝和满土没有说话,捞起沙来往口上填了几把。 事情就这样弄糟了:口一堵上,汪里的水慢慢聚起来。宿根、小记两个虽然照样搬石头,铁则、鱼则两个却无心再垒,喜宝也无心再捞沙,都只站着看汪里的水往上涨。满土看见水快满了,赶紧捞起沙来往堰上堆,可是他一动手脚,搅起水波来把堰上的沙又洗回去,才捞了一两把,就把一条堰洗成了光石头堰,水从石头缝里漏出来,不大一会,缝又变成窟窿,窟窿越冲越多,越冲越大,最后把石头堰也冲塌了。 在这时候,继圣指手画脚大声嚷着这个骂着那个——“快堵快堵”,“那边那边”,“×你娘小记怎么不下水”,“×你娘都是些吃材”……嚷着嚷着,直嚷到堰塌了,他才赶着大水头往下水跑,嘴里又喊道:“河涨下来了!河涨下来了!” 下水的四个人比他们上水的六个人本领大,垒起来的堰又粗又高。当他们垒到半路,忽然发现水不下去了,不知道是继圣捣乱,还只当是上边的水汪垒成了,就堵起口来,赶快把堰加高。等到水下去了,还不够半汪,小囤喊道:“你们来看看!你们六个人才堵了这一点点水!” 这时继圣也已经走到旱汪边的岸上。他看见小囤他们四个人还没有离开汪边,就想顺便报一报仇,双手抱起一颗石头向汪里一扔,扑通一声打得一片水花,满满溅了那四个人一身,还溅到他自己脸上两滴。他扭回头就往上水跑。 “×你娘作死脸!”四个人一齐跳起来赶他。小胖力量最大,赶上他拦腰把他抱住。四个人拖的拖推的推把他仍然抓到汪边来。他虽使劲挣扎,也没有用处,小胖仍是死抱着他的腰,小管抡起放牛棍砰——砰——把汪里的水往他身上打,把他的小白脸和红花夹袄都涂成一色,活像破庙里被雨淋过的泥胎像。起先他还骂,后来一张开嘴,泥水就溅进嘴里去,这才不骂了。 上水的六个人,正因为汪塌了在那里生气,忽听着下水吵起架来,就一齐跑来看热闹。他们一见是把继圣制住了,心里都很高兴。铁则对住小囤的耳朵说了句话,小囤便喊道:“不要放了他,给他做一个老牛看瓜!” 继圣虽没有见过什么叫“老牛看瓜”,总知道不是好事,不过既然被大家制住了,就只得由大家摆布。他一点也不由自主地被大家又抬到岸上,解裤带的解裤带,捆手的捆手——用他自己的裤带把他自己的两手捆到一处,叫他两条胳膊抱住两个膝盖,又从膝盖下边胳膊上边穿了一根核桃粗三四尺长的木棍,然后把他一推叫他睡倒。这样捆起来的人,除了脊梁骨,头脚都不能着地,因为胳膊和腿连在一起,棍子又长,坐也坐不起来,横也横不过来,只有仰面睡着,好像朝天一张弓:这就叫“老牛看瓜”。继圣被捆成老牛看瓜,起初仍是不服,总还以为这放牛孩子们生的办法,只能制放牛孩子,一定制不住自己这样聪明的人。他用尽气力,像陀螺一样在地上乱滚,直到滚得没有劲了,还仍和原来的睡法一样。自己破不了,就不得不找别人,他又下了命令:“宿根!解开!”宿根还没有赶上答应,他就又骂道:“×你娘你给老子解不解?”宿根惹不起他只得去给他解。可是宿根才去动手,小囤指着他道:“谁敢去给他解就再给谁捆一个!”宿根本来就想叫他多睡一会,见小囤不叫解也就算了。 也有人跟小囤说:“给他解开吧,省得他回去到咱们家里找麻烦!”小囤说:“你就这会给他放开,谁能保他回去不找麻烦?刨一镢头也是动了一回土,仍是惹他一回,就叫他睡到天黑吧!” 学生们里边,都怕这事连累着自己。满土说:“俺不玩了,俺要回去啦!”喜宝也说:“俺也要回去啦!”宿根、小记也都说要回去啦,四个人相跟着溜走了。 小囤向其余五个放牛孩子说:“叫他睡着吧!咱们也都去看看咱们的牲口!”五个人都同意,也相跟着上了坪。 这两伙人一走,沟里只丢下一个继圣。这会他也不哭了,也不骂了,也不再妄想自己能弄开了,也不得命令别人给他解开了。他只能照老样躺着,脊梁骨困了就转动转动,然而仍只能转成原来的老样;每转动一次,听着自己联锁绳上的银铃哗啦哗啦响几声,却也没法看看压扁了几颗。他想来想去又想起个二和来,他又觉着有救了,可是叫了几声没有听着答应,山沟里的回声应回来,还跟他叫的一样。 这坪太大了,边上可以听得沟里说话,后面便不行。二和家开的那块地在很后面,二和在那附近看着牛吃草。小囤他们后来上去的这六个人,见二和看着牛,也就不再往二和那里走,溜到林边吃酸枣去了:因此二和就不知道继圣在下边“看瓜”,又听不到他喊叫。直到山沟里看不见太阳,他们把牛赶到坪边来,继圣听得牛铃响,又喊叫二和,二和才听见。二和问过了小囤他们,知道他的少东家在下边“看瓜”,才跑下来照顾他。 二和是他骂熟了的,见了面自然非骂不行。“×你娘二和!你的耳朵聋实了?” 事情偏有点不凑巧:二和走得离他只有两三步了,忽然听得小管在上边喊道:“二和!看你的老红犍去哪里了?”二和扭回头一看,看见老红犍从坪的半坡上又返回一层窄崖上[9],用舌头探吃一根长在半崖上的黄萝条。很危险。他也顾不上去解继圣的绑,喊了一声“唔嗷……”扭头就向坪坡上跑,继圣骂着“×你娘先给老子解开”,他连答应也没有顾上答应。这层崖太窄,牛大了不容易翻回头来,一不小心就能把牛跌死。他们七个人都来招呼这只牛——他们都很着急,可是又怕把牛惊了,不敢一齐上手,只好在远处帮忙,有的在坡上叫,有的爬到半崖上截,结果总还算没有出了事,平平安安赶了下来。这时候,二和才又听见继圣在下边骂(原来就一直骂着,只是二和没有顾上听),这才跑下去给他解开。 可是这时候天已快黑了,继圣一个人不敢回家去,还只好跟放牛孩子们算一伙,跟着大家往回走。 [book_title]二 说什么理 从半后晌[10]小囤他们才给继圣做老牛看瓜时候,喜宝、满土、宿根、小记四个学生,因为怕连累他们自己,不是就离开后沟了吗?当他们走到前沟,看见南面岭上下来许多骑驴媳妇。这些女人们有的是本村娘家,有的在本村有亲戚,有的是自己找来的,有的是村里人接来的,都来村里看戏。这些人,喜宝他们差不多都认得。他们四个一边走一边看,远远指着说那个是谁的姑姑,那个是谁的姐姐。不过这些人们,男的都戴着大草帽,女的也只穿些红裤子蓝布衫,都是些平常打扮。一会岭上又转过一个人来,穿着件白大衫,戴着一顶小白草帽,打着一柄洋布伞;跟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穿着一身毛蓝布学生制服;后边又有个媳妇,骑着马,穿的衣服,上身是鱼白的,下身是黑的,一只手拿个团扇,一只手也拿着一柄洋布伞,不过这时候的太阳已经斜了,伞只遮着她一颗头,身上的衣服,仍被太阳照得一晃一晃打闪,一看就知道是不平常的绸缎;马后跟着个人,却是个戴草帽的普通人。喜宝指着这几个人向宿根、小记、满土三人说:“你们猜那是谁吧!”大家想也想不起来。一会,他们又走近了些,小记认出来了,便抢着说: “我认得了:那穿大衫的是继圣他姨夫!” 宿根也抢着说:“对了!就是西坡马先生——继圣他姨夫!那个骑马的是他姨姨!那个小孩叫天命,是他姨姨的孩子!” 满土说:“谁认不得天命?今年正月咱村闹轰火[11],他不是在继圣家住了好几天吗?” 喜宝说:“听说人家上高小念书了!” 满土说:“人家爹是校长啦!人家该不上啦?” 喜宝说:“他那狗×校长还不跟咱的先生一样?听说人家一年只去学校走一两趟。” 小记问:“他那学生们就不用教?” 宿根说:“人家的学生们都大了还用教?咱的先生前几年不就是人家的学生吗?” 喜宝说:“宿根也是假在行!学生大了就不用教了吗?你没听咱先生说,人家的学校有五个先生,校长是个先生头,在不在学校都不要紧。” 小记问:“先生头是管先生的不是?” 喜宝说:“问个啥问到底!咱没有上过人家学校,怎么会知道那些事?” 满土说:“咱们不说那些吧!”又指着那匹马后边那个人道:“你们猜那个赶马的是谁?” 喜宝说:“谁?还不是老驴?” 大家都说:“对!就是老驴!”说着他们就走近了,小记故意把头一歪喊道:“老驴!”那个赶马的举起鞭杆向他们喝道:“捶你们呀!这些孩子们实在掉蛋!” 这人也不姓驴(自然也没有姓驴的),也不名驴,老驴不过是个外号。他姓李,名叫安生,有五十上下年纪。他原来也是个逃荒的,没有家口,只他一个人,当初来到黄沙沟也不过才二十来岁。那时候,继圣他爹还只有这时候的继圣大,继圣的爷爷就把他留在家里当长工。老东家高兴时候常说:“安生!只要你好好干,回头给你娶个媳妇!”安生也没追究过他说这“回头”是什么时候才回。后来到底没见回头,老东家也就死了,所以安生到底还是没有老婆。安生在他家做了三十年长工。前十几年,一年还结算一回账,剩下的工钱都给他存在账上;后来熬成领工的了,家里人连继圣他爹王光祖在内,都再不叫他的名字,叫他时候,称呼他“老领”。这个称号,他觉着很光荣,觉着这是自己的功劳换来的,因此对东家越亲近了——别人使用东家的牲口,他要看一看使得轻重;别人借用东家的家具,他也要看看坏了没有;工钱账也不结算了,一年一顶草帽一条手巾也改成二三年才换一次了。他手下的长工们,邻居们,受了他的气都恨他,看见他的破手巾烂草帽又都可怜他,有个长工说他生活像个老驴,大家都觉着像,就背地慢慢叫开这个外号,不过当面却都还称呼他“老领”。 他自从知道了自己的外号叫“老驴”,十分丧气,可是爱和他闹着玩的人偏好叫他,淘气的孩子们见了他也偏好远远喊他“老驴”,等他发了脾气赶来就又跑了。这一次也跟往常一样,小记他们四个人见他赶来,三脚两步就跑过他前面去了,跑到十几步以外,又回过头来大喊了三声“老驴”,算是完全胜利,都笑着跑回去了。 他们还没有跑到村边,就听庙里的锣鼓响,都说“戏来了戏来了”,大家越跑越快,谁也不回家,一直跑到庙里去。 他们到庙里一看,还不十分热闹——台上除了打锣鼓的只有两三个人出场,穿的衣裳也不好,呜哩呜啦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台下看戏的没有一个大人,也没有一个女人,只是一伙孩子们打打闹闹,比台上说得还响;拜亭上虽然烧着香,可是还没有摆设停当,二和他爹,铁则他爹,鱼则他爹,还有几个穷人们,抬桌子的抬桌子、挂灯的挂灯,都在那里打杂。他们四个上下看了一会,见没有什么看头,就和别的孩子们说起继圣“看瓜”的事来。这些孩子们不是跟他们在一起念书的,就是跟二和、小囤他们在一起放牛的,一听说继圣“看了瓜”,没有一个不痛快,连戏也看不下去,想先去打听一下这事的结果,就跟喜宝他们一同跑出来了。 一大伙孩子们跑到村南头的打谷场子上向沟里看,除了骑驴媳妇看不见别的人,放牛的一个也没有往回走,继圣也没有影踪。 这一块场子就是继圣家的场子,场东边就紧靠着他家后院的院墙。场上已经有打过了的黍秆,还放着一垛子新割起来的谷子。孩子们打听不着继圣“看瓜”的结果,就在场上玩起来。大家问继圣“看瓜”的情形,喜宝就躺在黍秆堆上,两手抱住膝盖学继圣打滚的样子,惹得大家哈哈大笑,都觉着比看戏还有趣。正笑得起劲,忽听东墙根有人喊道:“捶你们呀!把黍秆踩得实塌塌地!”看也不用看,一听就知道是老驴的腔调。孩子们跟一群麻雀被人惊了一样,轰隆一下跑了个干净。 不过他们还不想算拉倒,跑了一段,又都站住,回过头来看老驴的动静,只见老驴拿起杈子来收拾他们刚才打过滚的黍秆。 这时候,天命拉着继圣他娘的手,也到场边来。继圣他娘向老驴问道:“老领!你见继圣来没有?天命急着要找他玩啦!”老驴说:“没看见。”孩子们沉不住气,有一个远远向场里喊道:“继圣在后沟看瓜啦!”继圣他娘远远向他们一看,又问他们道:“在哪里呀?”有几个抢着答应:“在后沟”,“三角坪底”,“老牛看瓜”,“干着急起不来”…… 继圣他娘听不懂什么是老牛看瓜,老驴却听懂了。老驴吃了一惊,停住了手里的杈也喊着问:“怎么呀?谁给他做老牛看瓜?”又向他们点手道:“来!来给我细细说一说!”可是他这命令在小孩们面前行不通——小孩们经他一叫就都吓跑了。继圣他娘见他这样惊慌,便也急着问:“怎么呀!什么看瓜呀?”老驴道:“小杂种们刻薄他啦!把他捆起来了!” 继圣他娘一听这话,大声叫起来了:“这是哪些小‘烧灰’[12]们干的?老领!快去看看吧!小爹呀!谁叫你跑到后沟去啦呀?……”老驴答应着,丢下杈子去了。 王光祖跟马先生也摆着方步出来蹓跶,见继圣他娘大呼小叫,也来问讯,经她唧唧喳喳说明了以后,王光祖骂道:“下流东西!谁叫他到放牛坡去玩?回来给我好好捶他一顿!”他看看天命,又看看马先生,觉着自己的孩子到放牛坡去玩是一件很大的丢脸事,暗暗怪他老婆不该对着客人把这事说出来,便翻了她一眼道:“回去吧!这也值得大惊小怪?”他老婆没有说什么,却也没有回去,仍然看老驴往沟里走。 马先生怕他们两个再往下吵,便插嘴道:“小孩们离开了学校就不好管!天命放了假到家还不是一样的!我早就说继圣可以上高小去了,你也没有当成个事。” 王光祖用嘴指着他老婆向马先生道:“他娘不让么!” 继圣他娘道:“他姨夫!不是我不叫去!他没有出过门,自己照料不了自己……” 马先生道:“可以!这孩子很有出息!叫他跟上我,你还不放心吗?” 继圣他娘道:“怎么不放心!跟上你还不跟在我家一样?我也是怕累着你!你也不常到学校去……” 王光祖怕马先生多心,赶快截断她的话道:“那怕啥!他是校长。只要他说句话,谁敢不招呼?”又向马先生道:“我看村里的学校也学不了个什么。今年招生时候可惜误了,就叫他明年夏天去吧!” 马先生道:“不过这会去也行!今年的新生还没有备案,名额也不足,还报得上去!” 王光祖又问:“也不用考吗?” 马先生说:“那不过是个样子!” 他们两个说说话话在场上蹓着,继圣他娘和天命向沟里望着,等候着老驴去找继圣的消息。 老驴一进沟,太阳就落了,远远听得牛铃子叮咚叮咚响,喊叫了几声,果然听得继圣答应。 继圣一听着老驴叫他,可算遇着了救命恩人,一面答应着,一股劲赶过牛群前面。他早就不想跟放牛的在一起了,只是一个人不敢走路,不得不借放牛孩子的光,这会有老驴来保他的驾,自然又给他长了精神。可是他这一高兴,却没有想想见了老驴说不说“看瓜”的事,因此老驴远远问了他一句,问得他低下头来。老驴问:“看你那一身脏成个啥样子了?”他低头向胸前一看,小嘴一嘟噜,脚步也慢了许多。这时候他才计划怎样来对答老驴。他想“看瓜”这事千万说不得,叫别人知道了以后没法见面。可是他又想到这事瞒也瞒不住:七个放牛的知道,四个学生知道,他们怎能不跟人说?有这些破绽,就得想法糊补。他想喜宝他们四个有法对付,一吓唬他们就不敢向人说了;小囤他们六个人没法对付,因为他们不怕先生打,不过他们是放牛的,说他们也只能跟放牛的说,随他们说去也没有大关系;只有二和不好对付,得马上想法子。他想二和虽然也是个放牛的,可是在自己家住着,晚上跟自己家里的长工们在一块睡觉,怎么能叫他不说今天“看瓜”这事?……他正这么胡思乱想,老驴催他道:“快走吧!你天命哥哥来了,在家等你啦!”一说天命来了,他又高兴了一点,放快了脚步走到老驴跟前,老驴便返回头来领着他往家里走。不过他对二和仍放心不下。他想“看瓜”这事本来就不可叫家里知道了,现在家里又住了个天命,更走不得风,一定不能叫二和胡说。他摸得着二和的脾气是好说话——吃着饭也说,做着活也说,只有受了老驴的气才能不说。有一回,老驴打了二和一顿,二和三天就没有说话。他以为想叫二和不说话,总得叫老驴打他一顿。他又觉着二和也就该挨一顿打才对:“×你娘!别人笑我你也笑我!别人给我做老牛看瓜你故意躲到坪上不下来!喊叫你半天你故意不答应!先去赶牛不先给我解开绑!×你娘!非叫你挨一顿不行!”他打定了这个主意,就牵着老驴的衣裳,一边走一边说二和的坏话——说二和“光顾戴着满头花玩”,说二和“光顾给他爹看庄稼”,说二和“把牛赶到窄崖上差一点跌坏了”。老驴起先只是哼哼答应,却也没有当成一回事。以后听他说把牛赶到窄崖上了,才打动了他的心。他平常爱惜牲口,牲口毛上有点粪他也要擦得净净的。他听说牛上了窄崖上,就马上反问他怎样上去的怎样下来的,受了伤没有。继圣见他注意了,就半真半假说得十分危险,末了又加了一句话说:“他说‘你回去千万不要告老驴说’!”老驴听完了他这一段报告,着实起了脾气。他觉着二和犯了两宗大罪:第一是不该不操心把牛赶到窄崖上,第二是不该没大没小说自己是“老驴”。特别是第二宗,他以为越发饶不得。他觉着自己是“老领”,凭这功劳东家也得尊敬,一个放牛孩子,是自己直接领导的部下,为什么敢这样随便骂起来?他想这孩子非教训一下不可了。他想到这里恰巧也走近场边,便指了一下王光祖他们向继圣道:“快回去吧!你爹你娘他们都还在那里等着你啦!”说了便扭头返回去找二和算账。 王光祖只顾跟马先生说话,他老婆和天命却早就看见老驴领着继圣从沟里出来了。赶走到近处,老驴又返回向沟里走去,天命却就迎上来。天命第一句先问继圣谁给他做老牛看瓜,问得他红了脸答不出话来,暗暗骂道:“×你娘!这是谁给露了气?” 王光祖听得他们说话,抬头一看,看见继圣一身涂得像一只落水狗,跟天命那一身干干净净的蓝制服一比,实在无脸。他恨不得跑过去踢他两脚,可是当着马先生,又不好对自己的孩子发那么大的脾气,就狠狠咬牙骂道:“下流东西!给老子滚得远远的!天生那种奴才架子,明天就叫你去放牛啦!”他老婆看见自己的孩子被糟蹋成那样,自然也又是骂又是疼。马先生劝了他们一会,才算都不吵了。 他们静下来,才听得远处有人哭起来。老驴返回去见了二和,一句话也没有说就先打了两个耳光,把二和打哭了。二和还只当是继圣把“看瓜”的事推到自己的头上了,他就一边哭一边分辩道:“是我来?你问清楚是我来?”不分辩还好,一分辩又加了一耳光。二和早就知道继圣不是好东西,可是这一回却没有想到他要害自己。他觉着这一次实在没有对不起继圣的地方,可偏又被他害得挨了一顿没名姓的打,真是冤枉极了。老驴打罢了二和,一边走一边说:“你干的是什么事?再敢不小心我揭你的皮!”说着就走远了。二和挨了打,一边哭一边赶着牛慢慢走到场边,还见继圣站在他娘跟前。仇人见面,分外眼明,二和就看着继圣赌着誓分辩道:“要是我叫死我全家,妄嘴说人也叫死他全家了!” 王光祖正在气头上,听了他这么说,更是火上加油。他觉着这真不成个规矩,哪有这放牛孩子敢在东家面前骂人的道理?他又觉着这应该和对付自己的孩子不同——他以为对着客人打自己的孩子是丢人事,可是对着客人不教训一个没规矩的下人更是丢脸事,况且自己还在气头上,也正好借这来出出气,因此他就叫道:“二和你来!”二和只当他要问刚才老驴打自己的事,心想“我非把这事说个清楚不行”,就走到他跟前,那知道正要张开嘴去说话,被他劈嘴打了重重一巴掌,打得仰面朝天倒在场里。二和哇地哭了一声,爬起来唾了唾嘴里的血,仍哭着辩道:“放个牛就这么下贱?想打就打?打也得说个理吧?”王光祖一瞪眼道:“你还要跟‘我’说理呀?”说着又一耳光打去,二和却跑开了。 二和这一回下了决心,就一边跑一边顶他道:“伙计、伙计不说理,东家、东家不说理,我任凭再跟我爹去讨饭也不敢给你放牛了!我还怕你们打死我啦!”说着头也不回,牛也不圈,饭也不吃,一股劲跑回自己家里去了。 王光祖原来是想争个脸,没打划结果这么糟,气得他两眼死盯着二和的脊背发作道:“作死脸!我看你造得了什么反?——老领!”老驴听得东家喊叫,赶紧跑出来,他便向老驴道:“叫得老刘来算一算账把二和打发了!”老驴答应着,叫别的长工圈了牛,就去找老刘去了。就在这时候,庙里打发人来请王光祖,说是庙里的席已经摆好了。王光祖辞过马先生上庙里去,马先生、天命、继圣和继圣他娘也都回王家吃饭去。 二和哭着跑回家,家里他哥哥大和打忙工还没有回来,他爹被人家派在庙里打杂也没有回来,只有他娘一个人在家。他娘听见他哭,赶紧跑出院里来看他,见他的嘴也破了,耳朵也红了,半个脸也肿了,倒吓了一跳,三脚两步跑到他跟前扳住他的头一边看一边问道:“小爹呀!谁又跟你闹气?”二和一肚冤枉要说,可是一见了娘又恸得很,哭得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铁则他娘、鱼则他娘几家邻居们也出来看,也帮着问,可也问不清楚。 当二和挨打时候,小囤他们六个人都亲眼看见,喜宝他们一伙人,虽然没有敢到场子上去看,却也躲在一边看得清楚。他们这些人,见二和哭着回了家,有的回去圈了牛,端了一碗饭,有的连饭也没有端,就跑来看望二和。这时候,二和的哥哥大和也回来了,大家都在院里站了一大圈,把二和跟二和他娘围在中间。孩子们见二和哭得说不清楚话,知道的就替他抢着说,总算把继圣看瓜跟二和挨打的经过,给他娘跟他哥哥说明了。话完以后,大家都替二和抱不平,有的主张去找王光祖说个清楚;有的主张到庙里去叫大家评一评这个理。二和他娘唉声叹气道:“咱能跟人家说个什么理?趁咱的什么啦?”说着眼里也流下泪来,拉着二和回屋里去了。 天黑透了,院里的孩子们也散了,大和也回屋了。二和的娘给二和舀上饭二和也吃不下去,仍哭着道:“我是不敢给他放牛了!我还怕他打死我啦!”大和也说:“咱惹不起他吧也怕不起他?不给他放就不给他放吧,不论到哪里还愁寻不上个主儿!” 二和这时候哭也止住些了,他娘把他的头放在自己膝盖上,用一只手给他揉耳朵,觉着他半个小脸热烫烫的。就在这时候,老刘回来了,一进门就问:“二和啦?”二和他娘说:“在这里!”老刘喘了几口气就骂:“×你娘!老子不捶死你算你武艺高!”说着就往炕上摸二和,吓得二和他娘把二和往炕后一推用脊背堵住,大和也挡着老刘说:“爹!一点也不怨二和的过!你听谁说什么来?”说着把他招呼到小板凳上坐下,他还是喘着气说:“他算是给我闯下乱子了!” 大和给他点上灯,慢慢跟他说二和这打怎样挨得冤枉。二和的娘也指着二和,哭着向他说:“不用打了,人家早就快把他打死了!”老刘半天也没有说一句话,等到大家都不说了,他才说:“人家不叫咱活了!人家村长打发老驴到庙里找我,说咱这闯事的二和跟人家村长顶嘴!人家不要他给人家放牛了,要叫我跟人家去算账啦!” 大和说:“不放就不放吧!只有他一家雇人的?”他娘也说:“什么好主家?吃的饭还没有吃的打多!” 老刘说:“都是傻瓜!咱凭什么跟人家算账啦?大前年的庄稼叫牲口吃了一半,前年又遭了旱灾,光欠租就是三石多。今年春天又借人家的一石谷,到这时候连本带利又是一石五。光这四五石粮食,咱指什么给人家呀?还有咱种的那几亩山地是人家的,住这座破房也是人家的,人家扭一扭脸,咱还怎么在这地方站呀?” 二和他娘说:“咱这一家活得算个啥?还不如死了清静些!” 老刘叫着二和道:“爹跟你好好说:你以后少给咱闯点事好不好?” 二和发急道:“爹呀!我真正是没有闯过什么事呀!” 老刘道:“你还哭啦!你为什么跟人家顶嘴?” 二和道:“我白白挨了两顿打,连话也不叫我说一句吗?他说我不该顶他,他为什么好好就该打我?” 老刘道:“唉!孩子呀!打就是打了吧,还能问人家该不该?人家是什么人?咱是什么人?” 二和他娘道:“你那么说咱那孩子还有命啦?” 老刘说:“说什么理?咱没有找人家说理人家就找咱算账啦!有理没理且不论,这账怎么敢跟人家算呀?” 正说话间,外面有人喊道:“老刘伯伯!庙里叫你去点灯啦!”老刘舀了一碗饭,端着走了。 [book_title]三 关帝庙挤不挤 叫老刘是鱼则去叫的。鱼则是老黄的孩子。老黄跟老刘一样,都是外来户。原来庙里有了神社事,要叫谁都是社首打发看庙的去——叫桌面上的人物说是“请”,叫村里老百姓就说是“叫”,要说叫外来的逃荒的人,那就连“叫”也说不上,只是派个条子叫他来支差就算了。像唱戏的时候派老刘他们打杂,自然是只用通知一回,就把这三天戏唱完才能算销差,半路上再没人去叫他们,谁误了是谁的事。老刘因为二和得罪了村长的事,回去一大会没有来,这时候拜殿上要挂灯,老黄怕他误了再受社首们的气,因此才打发自己的孩子去叫他一声。 他跟着鱼则离开了家,外面果然黑得看不见路了,快到庙门口,才看见有两家卖油糕的点着两盏麻油灯。他只当误了什么事,赶忙三脚两步走进庙里,看了看情形,时候还早,这才放了心。原来庙院里还是黑的,只有四五个去处有点火光:社房楼上正划拳喝酒,窗上照得亮亮的;戏台上两个小门黄黄的有点灯光,后台里似乎有一盏灯;拜亭上有老黄、老张他们在那里挂灯,可是才点着了一枝蜡烛;两廊靠近台阶的地方有几个纸灯笼,是几个卖果子的。人也不多:除了做菜的,托盘的,和几个打杂的以外,就只有一伙孩子们跑上跑下乱喊叫。 老刘见拜亭上有了人,就也一径走到拜亭上来。负责挂灯的是三个人——老黄、老张和老刘。挂的灯是各色各样的宫灯,都是用木头做成了格子,上边张着纱,用的时候才十片八片往一处拼对。老黄是小木匠出身,懂得这个。老黄还有个怪劲,手巧嘴拙,能做不能说,急了干张嘴,张十来次嘴才能说出一句话来。老张自小就是个打莲花落讨饭的,和自己地位高低不差什么的人在一块做活,只要他张开嘴就没有旁人说话的地方。他跟老黄到一处,总好故意挑着老黄说话——看见老黄张几次嘴说不出来,他就再跟着说几句;等到老黄快又要说了他就再说几句,然后哈哈一笑,就笑得老黄把话闷回去。 负责的虽然只有他们三个,帮忙的却是七手八脚人数不少,就是白天在山上放牛那伙孩子们。他们这帮忙是为了自己:原来每一枝蜡烛的把子都长得很,往灯里插的时候总要折下多半截来,像一根筷子。唱戏的时候,这庙里要挂六七十个灯,这半截烛把子要折两大把,他们都爱抢这个,不过也不一定真是做筷子,只是玩一玩。 老黄管拼灯,老张管插蜡烛,老刘管往上挂,孩子们除了抢烛把子还管提上灯给老刘递一递。插蜡烛自然比拼灯容易,因此老张一直催老黄,顺口就低低地唱起莲花落:“叫老黄,快快干,误了开戏不好看。”“黄师父,你快作,误了开戏吃家伙。”老黄急了一大会才急出一句话来说:“我,我,我只有两只手呀?”老张连停也不停又唱:“不管你有几只手,吃了家伙难开口。”小孩们都嘻嘻哈哈笑他唱得有趣。 铁则是老张的孩子,见他爹管往灯里插蜡烛,他一点也不放松,把烛把子一根一根都弄到他手。鱼则向他要,他举得高高的不给。小胖仗凭力大,从背后把他抱住叫“鱼则!快抢!”还没有等鱼则下手,小囤手快,一把就夺过去了。大家见烛把子都到了小囤手里,一轰就把小囤围起来。小囤见走不了,就说:“咱们分吧!一个人先分两对!”大家说“行!”小囤一手把东西举得高高的,叫一个名,发出四根,叫一个名,发出四根。这里也有别的孩子们等着领,可是小囤仰着脸不看他们,只是念放牛坡上的那一伙人的名字。他顺口念到二和名下没有人答应。别的孩子们都说:“他没有来,先给我们发。”放牛孩子们说:“你不知道二和怎么啦?”小囤没有等他们说也想起来了,把举着的东西放下来说:“二和还在家哭啦!咱们先去叫他吧!”小胖说:“分了再去!”小囤说:“可以。”小囤这会也不再举起手,也不细数,放牛的孩子们也愿意叫他快快发,伸了一圈子手来接。小囤哗啦哗啦发了个差不多,便说:“这算我跟二和的吧?”他们也都不再计较,都说“走吧!走吧!”说着就去找二和去了。 放牛的都走了,别的孩子们仍然围着老张抢烛把子。这时候社首王海从社房楼上的窗口伸出头来叫道:“上菜吧!”往上端菜的是小管的爹。他听王海一喊叫,接着就在庙院里喊叫小管,老刘答应他“小管到我家去了”,他就不喊了。老张仍然是一枝一枝插着蜡烛,口里仍唱着莲花落:“叫老黄,快快快,社房楼上上了菜。”……小管他爹见小管不在,自己便拉过木盘,端着第一碗海参上了楼。 楼上,一桌坐着六个人:王光祖坐在中间一把圈椅上,左边一条凳子,坐着两个社首——一个叫王海,是王光祖的本家弟弟,另一个叫赵起;右边一条凳子也坐的是两个社首——一个叫赵永福,一个叫李恒盛;下位偏左放了个方凳,坐的是学校先生,右边留了个口叫上菜。 小管他爹把吃光了的酒菜盘向四边一推,摆上海参碗又退下去。李恒盛便先举起筷来在碗上点了几下,笑嘻嘻向王光祖打着招呼说:“来吧来吧!趁热!”大家也都举起筷来等着王光祖。王光祖也不谦让,懒懒地拾起筷来,先夹了一片,大家也就跟着夹下去。王海才把第一片送到嘴里,觉着很烫,吸了几口气,然后嚼着说:“好!又热又烂!”他觉着坐在离王光祖最近的座位上,随便评论一两句菜的好坏,才能算比别人高贵些。赵起觉着能跟王光祖坐在一个桌上吃一碗菜,已经够不错了,再要扳着说个什么那是不知趣,因此不预备开口。赵永福接着王海的下音说:“好是好,可是不敢算账!这一碗菜至少值一斗小米!”王光祖轻轻看了赵永福一眼,微微有点发笑。王海顺着王光祖的意思向赵永福开玩笑说:“你也算枉当了多半辈子财主,连半片肉也没有买过。”李恒盛是小户人家,跟人家三个人凑到一处,本来不相称,可是时时总想跟人家往一处凑;见人家说得很热闹,早就想凑几句,只是一时想不起说句什么话合适——顺着王海说吧,怕赵永福不满意;奉承赵永福几句吧,又不合王光祖和王海的意思;不说这个另说个别的什么吧,又跟人家两个人的话连不起来。他猛一下想起一句合适的话来正要去说,可是已经冷了场,人家都又吃起菜来,话误了菜可不敢误了,他赶紧也跟着去夹了一块海参送进嘴里。吃了一口菜之后,他又觉着费很大劲想好的那句合适话,不说一说实在可惜,就拿了一拿劲说:“永福老哥虽说没多吃过好东西,可也没有……”他正说着“可也没有枉花过钱”,可巧遇着王光祖开了口,把这句得意的“合适话”碰散了。原来王光祖没有心事听李恒盛说什么,只看见学校先生因为是个晚辈有点拘束——话也不说,菜也吃得很客气,便叫着他的名字向他说:“宝三!你吃你的!不要拘束!”就是这句话把李恒盛的话碰散了的,李恒盛直到吃了几碗菜以后还觉着可惜。 吃了几碗菜,王光祖想起继圣要上高小的事来,顺便向大家道:“继圣他姨夫说叫继圣秋后上高小念书啦。你们哪家的孩子愿意去的话,这倒有个做伴的。”在黄沙沟村,王光祖和别人坐在一处,总是别人先跟他说话,很不多见他先跟别人开口;要是他先开口,那一定说的是和他自己有利的事。这一次也不特别,表面上好像说情愿用我的孩子给你们的孩子做伴,实际上想在人家的孩子们当中给自己的孩子找个做伴的。他这样一开口,在座的人都觉得人家愿意把人家自己的孩子跟咱的孩子算成一类,实在是件光荣的事。特别是李恒盛:他听了这两句话,高兴得两只手就在头上乱搔,嘴里的菜也顾不得往下咽就来接王光祖的下音。他说:“世界上什么也没有念书好。我这一辈不识个字,心里实在闷得慌,实在想叫我宿根多念几天书,可惜是供不起。我宿根跟你继圣……”他一股兴头正往下说,见王光祖把头转向赵起那边去说话,也就只好半路停住。其实王光祖向大家说孩子上学的事,并没有把他算在数里;见他先插嘴已经觉着够讨厌了,哪还能一直听他说那样长,因此便把头一转去问赵起。他也不是特别看得起赵起,只是觉着赵起的孩子满土老实,又比继圣大一点,早晚从学校回来跑跑,到路上能招呼招呼继圣,这才向赵起说:“你啦!叫你满土去吧?”赵起是个小疙瘩户,无心爬高,只觉着孩子能守着原盘日月就好,因此就说:“我趁啥啦?还供得起那个?”不等王光祖再来劝,王海就替他来劝赵起说:“去吧!你这小疙瘩户怕啥啦?咱们也叫孩子们赚几个轻巧钱吧,难道就只能辈辈当山里的老土?你要能叫满土去,我也能叫我喜宝去。”就这么几句话,已经把赵起的心说动了一点,不过一时还拿不定主意,就含含糊糊说:“我怎么敢跟你比?不过这会念书听说也不花什么钱,回头想想看吧!”王光祖见赵起有这心事,又接着淡淡地劝了他几句:“没什么花销,只是管自己孩子一点吃。在家不吃了吗?”说到这里,馍上来了,大家都取了馍。李恒盛见王光祖不理他的话,一大会了总觉着脸上灰灰的,早想找几句话解一解,只是插不上嘴,这会见大家不说了,就又想补个空子。不过他这会不敢再去王光祖名下找丢人,就避开王光祖向赵永福说:“老哥!叫你小记也去吧?”赵永福笑了一笑说:“咱还挖咱的土吧!”王海说:“你跟他说那干啥?人家有一斗谷,春天放出去秋天就能成一斗半;一块钱放出去,一年能多三毛,怎么舍得弄这个?”赵永福正想分辩,排戏的来请点戏,把他的话打断了。 四个社首都不懂戏,村长王光祖又不好看戏,就把这事推给学校先生。王光祖向先生道:“宝三!你到楼下跟他挑戏去吧!要是不知道什么好,可以问一问聚宝!”先生便和排戏的一同下去。王海见排戏的已经来了,庙院里的人也轰隆轰隆的了,只是庙院还黑黑的,就向窗口喊叫:“聚宝!怎么还不点着老灯?”这时候,小管他爹也端上漱口水来了,大家也都吃足了,便都离开了座。四个社首都戴起帽子来去烧香。 这聚宝原来是个锻磨子的石匠,可是很懂戏——也会看也会唱。他锻起磨来也是手里锻着嘴里唱着,锤就是他的梆子,锻得慢了唱流水,锻得快了唱垛板。附近几个戏班子里都有他的熟人,哪一班唱什么戏得手他也都知道,因此本村每逢唱戏,大家都愿意请他来挑。他拨戏台上的大油灯拨得很有把握,因此社里每年总是派他管老灯。不过他有一股别扭劲,只会说一股老直理,人送外号“锻磨锤”,理说顺了怎么说怎么应,要是惹起他的脾气来,什么难听他就说什么。这一回他才去点灯就弄了个别扭:王海喊叫他点灯,他正提了个油罐上到台上,先生又叫他点戏。先生见他上了台,就挤到台跟前仰起脸向他说:“聚宝!你给咱点戏吧!”他说:“可以!等我点上灯着!”先生站在台下等,等了一会,见他才点着了一盏,就催他说:“就且点着一盏吧,村长说叫你去点戏啦!”先生就只多说了个“村长说”就惹起他的脾气来了。他说:“我不管!点灯能派差,点戏可不能派差!”台下另有人劝他说:“去吧聚宝!这不是派你的差,是我们大家请你去!请你给大家点几出好戏看看!”他说:“你叫先生说清楚,看究竟是大家请我去呀还是村长派我去?”说罢仍然点他的灯。先生知道他素日的脾气,因为怕耽误时间,也只好说:“去吧去吧,是大家请你,不是村长派你!”他也没有再说什么,仍然是先把灯点好,才跟先生去点戏。不大一会,戏点出来了,戏牌挂在台口柱子上,正本戏是《天河配》,搭戏是《铡美》《下南唐》《杀狗》,大家都很满意。 拜亭上烧着香,戏台上排着场,庙门口进着人,眼看快到开戏的时候。这时候,忽然从庙门口闪进一道亮光来,正往庙里走的人们往两边一裂,那亮光好像更大了些,从中间的人缝中穿到庙院里。大家向门口一看,老驴点着村长的马灯在前边领着路,继圣他娘、他姨姨、天命、继圣、马先生,都挨走进来,后边跟了两个长工给扛着两把圈椅。 王光祖在楼上看见马灯一晃,就知道是马先生他们来了——因为村里再没有第二盏马灯——急忙下楼来迎接。老驴见他接着马先生往拜亭上走,天命和继圣也跟着到拜亭上去,就不去管他们,点着马灯把继圣他娘和他姨姨送上社房楼上对面的东敞棚楼上。这座楼是专叫妇女们看戏用的,前边也只有栏杆没有墙。她们两个来得迟了一点,靠栏杆的一列已经排满了板凳坐满了人,按常理她们只好坐在后边,可是她们这两个人就不能以常理论了:上年纪的老婆们见人家这些贵人们来了,不用等人家开口就先给人家躲开;年轻的媳妇们舍不得让开前边的座位,婆婆们就怪她们不懂礼体,催着她们快搬了板凳;十来八岁的小孩们,就更简单——他们连凳子都没有,只是靠栏杆站着,老驴只向他们喊了一声“往后”,他们便跑过后边去了。逼过了大人,撵过了孩子,长工把椅子排好,打发她们两个坐下,老驴这才提着马灯领着长工们下去。椅子本来就要比板凳占的地方大许多,再加上是圈椅,逼得后面的板凳离她们至少也有五尺远。 王光祖领着马先生往拜亭上走,拜亭上才烧过香的社首们也笑脸相迎。可是拜亭上也不是个清净客厅:喜宝、满土他们一伙学生们才在这里抢完了烛把子;小囤他们去叫二和回来,见蜡烛已经插完了,扑了个空,可是也没有马上跑下拜亭,只是跟喜宝他们合了伙,来比谁得的烛把子多;大人们,不论是本村的、外村的、男的、女的,也有好多都在上边游来游去看灯。先生见王光祖和马先生上来了,一边跟马先生打着招呼,一边横起两条胳膊撵着拜亭上的大人们往下走:“闲人都下去!下去叫客坐!”本村人不是客,自然都下去了;外村人虽然是客,可也知道先生说的那客不是说他们全体,除了几个穿长衫的跟王光祖和马先生打过招呼留在上边以外,其余的也都把自己算成“闲人”走下来了。“闲人”下来以后,社首们叫打杂的增加了些椅子板凳,让王光祖他们这几位更“闲”的人坐。这时候,拜亭上的人物只是有数的几个了:王光祖、马先生、本村学校的先生任宝三、四个社首、外村几个穿长衫的和天命、继圣两个小孩。他们有的蹓跶着,有的坐着,有的摇着扇,有的背着手,在他们看来,拜亭上只留这几个人才能算有秩序。继圣又换了一套花衣服,把联锁绳换成了银项圈,和天命两个人半通不通地念着宫灯上写的诗句,引得别的穿长衫的夸奖他们的聪明。别的孩子们见他两个也是小孩,能在拜亭上玩,又凑上去试试,可是没有上到台阶上,又被社首李恒盛赶下来。马先生在黄沙沟附近这一带好像是圣人,扳得着他的人见了总是问长问短。这次王海问起他宣统皇帝复位的事来,他便谈了一顿国家大事,给大家讲了讲出了个“满洲国”,出了个“北平政务委员会”,还有什么“塘沽协定”,不过他只是说明有了这些东西,一字也没有说这有什么利害关系;听的人就连这个也还没有完全听懂。 戏开了,他们嫌拜亭上离得太远听不清,叫打杂的又在庙院上半院排了些桌椅,摆了些梨儿桃儿,然后从拜亭上移下来坐在新座位上。他们仍然谈他们的,两个孩子先把桌子的梨桃装满了自己的口袋,然后跑到东北楼上找他们的娘去了。 戏开了他们就谈戏。从这戏的东家到有名的角色,马先生都知道。提起这戏的东家来,马先生说是城北关三益堂的戏,说这三益堂从明朝时候就是财主,从家里起程往周家口走,一路上都有自己的生意,可以不住别人的店,说得赵永福吐了吐舌头说:“妈呀!我常想戏上穿那些绸缎衣裳,贵巴巴的谁买得起,不想人家那财主就那么大!哪来那么多的钱来?”说得大家都笑了。马先生说:“出一班戏能花人家几个钱?人家家里七八十口,子弟们也有做官的也有念书的,有在省里的,有在各县的,还有在北平和南京的。县里出北门五十里哪村没有人家的地?一亩地七八分粮银,人家名下就有一百多两。要说外边那些大地方,哪家银行有多少存款,哪家大公司有多少股本,除了人家自己那就谁也不知道了。”他这么一说,不说赵永福,就连王光祖也叫他吓住了。 《天河配》是老熟戏,又是文戏,唱起来大半天不动锣鼓。他们虽然坐了个好地方,可是也不细看也不细听,只是大声谈他们的话,谈话的声音把台上的戏都压住了。谈到了这本戏,马先生说是老俗戏,也是单边戏,使不着大角色。王光祖说:“要不你点一回吧?”还没有等马先生答话,他就随着向台上喊:“喂!叫你们的排戏的来一趟,马先生要点戏啦!”有人要点戏,戏班里自然愿意,打发了个唱旦的拿了个写着戏本名目的笏板来了。马先生接过来看了一下,点了一出昆曲《游湖》,那人便接住打了个千儿去了。 不大一会,《天河配》半路停住,就开了《游湖》。不过一台下的看戏的,差不多都没有马先生那样风雅,都急着要看牛郎织女成亲,不愿听那呜呜哇的昆曲,就哼哼唧唧地议论起来。王海看见前边站着的人头乱动,恐怕扰乱了王光祖和马先生的兴头,就高声大喊:“不要乱!好好听!”大家又稍稍安静了一点。可是聚宝偏不服劲:他见把他挑的《天河配》停了又开了《游湖》,早就有点不耐烦;赶到听见王海说“不要乱”,他就接着说:“不要乱?姓马的有钱,雇上一班戏回他家里唱去,管保一点也不乱!”他说得不高不低,近处的人听得很清楚,都觉得这话很得劲;王海和马先生他们也听见了,可惜没有听出是谁说的,也无法追究。凑巧的是人越来越多,戏虽是开了一会了,路远一点的人才赶到,王光祖他们的桌子前面,起先还有空子,后来越挤越近,挤得他们一点也看不见。王海虽然屡次喊叫“往前一点”,可是人多了,挤得都由不了自己,一点效果也没有,他们只好站起来。聚宝听王海喊了几遍,又自言自语说:“往前?这会可使不上你们那威风了!”这一回王海可听出这话是聚宝说的,有心骂他几句,又怕丢了自己的身份,想了一想,就变了一个样子来发作。他像发紧急命令一样,喊叫一声:“聚宝!把灯拨亮!”聚宝看见灯着得好好的,知道他是故意发脾气,就顶了他两句说:“挑刺也要看看眼对不对,这灯还不亮?”王海丢不下人来,提高了嗓子大声嚷着说:“叫你拨你就得拨!有什么说的?”他这么一说,惹起聚宝的火来。聚宝起了脾气,谁的账也不认,听了他的话,扭回头来对着他喊:“我不拨你把我怎么样?我早就破出来了!看你能把我的手剁了不能?”王海虽然也跟他对吵,可是没有他的声音高,被他的声音压住。他越嚷越起劲:“只叫你们活吧!东西楼上、拜亭上、台上、台下,满庙里都成了你们的世界,哪还有别人活的地方?”王光祖早就忍不下去,但发作起来又怕顾不住自己的身份,因此只让王海去压服,自己没有亲自动神色。赶听到这里,觉着非亲自开口就再压不下去,便跳起来喊:“把他捆起来!没有见过这么野的东西!”可是没有等他的话落了音,前边的人一动,后边的人抗不住,哗啦一声往后一倒,跟河涨了一样,把他们连桌椅带人,一齐都挤倒了。聚宝还在人群里喊:“捆吗?我犯了什么罪?”说着就从人群里闯了一条胡同走出庙去。王光祖手下虽然有几个小喽啰,可是自己都知道不是聚宝的对手,谁也不敢去拦挡。这么一闹,人都乱起来,戏也停了,有些怕事的都挤出去走了,庙里才算又松动一点。 老驴把王光祖跟马先生扶起来,王海他们也都爬起来。王光祖听说聚宝走了,就下命令说:“去捉去捉!这还了得?”王海和李恒盛带了几个人去捉聚宝,王光祖和马先生回社房楼上休息。戏又照样唱起来。一会,王海他们回来了,说聚宝早就背着他的锤钻走了,家里只留下了煤锨火柱,一口砂锅,一只碗,还有一口破水缸,一条破席子。 王光祖觉着对着马先生,本村就敢有人这样不给自己顾面子,说是非办不可。还是马先生说:“算了,张扬出去跟着他丢人。”这才算把一场风波平息过去。老刘瞅了个空子找老驴,请老驴到庙门外吃了几个油糕,托他到王光祖面前替二和讲情,叫把二和再收回去。老驴说:“这不算啥!小孩们能不吵架!不过二和的嘴太强,你以后要劝说着他些!”老刘一边连声答应,一边把大和打了一天忙工赚的工钱开了油糕钱。 继圣他娘和他姨姨,自从庙里吵过架以后,就没有再看戏,挤过这边社房楼上来看王光祖和马先生受了伤没有。继圣和天命也跟过来。他们早就想回去了,只是嫌人多不好往外挤,赶到唱完了《游湖》,老驴把二和叫来,当着王光祖的面骂了二和几句,算是做了开解;然后叫二和提上马灯,仍叫长工搬上圈椅,自己拉着继圣的手。二和在前领着路,马先生、王光祖、继圣他娘、他姨姨、天命、老驴、继圣八个人摆成一串走在中间,两个长工搬着椅跟在后面,一同走出庙去。庙里的人们见他们去了,觉着庙院猛一下就宽大了许多。 [book_title]四 也算翻身 聚宝自那次跑出来,十来年没有回黄沙沟去:抗战以前,怕王光祖,不敢回去;抗战时期,被日本人修的正太铁路把他隔住,不能回去;日本投降后,他已经在路东找下个落脚处,又在斗争恶霸时候分得些果实,村里群众又对他很好,因此又觉着不必回去。 又隔了十来个月,他忽然又想回去看看。因为有一次路西来了一个人,说那边也到处有群众运动,把那些吃人咬人的先生们都斗倒了。他问了一下被斗的人们都是谁,那人数了一大串名字,他只知道两个——一个是那年在黄沙沟唱的那戏的东家三益堂,一个就是王继圣的姨父马先生。他问起王光祖,那人不知道,没有听说。这一问引得他想回去看看这王光祖究竟落了个什么结果,因此就回去了。 走了十来天,这天半后晌,就到了他的老家黄沙沟。 当他走到离村半里的地方,早看见好多人在河滩一块地里割麦,数了一数,共是七个人,除了一个穿土色衣服的,其余的六个,都穿的是雪亮的白小衫,戴的是崭新的大草帽。这些人都割得飞快,好像在地里跳舞,嘴里还不知道唱些什么,割着唱着,一会就打起来了,一会就又笑起来了。这是黄沙沟的好地,麦子长得有胸脯高,大约有五六亩。他把这一片地,一块一块数算了一下,数算着这一块是王光祖的。他想这一定是归了翻身户,却不知道是归谁了。 赶到他走近了,割麦的人也都看见了他,停住了手望着他仔细端详着。有个白胡须老汉(就是那个穿土色衣服的)先认出他来,叫了一声“聚宝”,年轻人们也有叫大爷的,也有叫大叔的,都跟着老汉笑眯眯地来招呼他。 这老汉就是老刘,他认得;其余的年轻人看起来有些还没有大变了样子,可是一时叫不来他们的名字,只觉着和他们上一辈的人们年轻时候有点一样。他一边说话一边想着,慢慢又认出一个大和来。那些青年人们都故意和他闹,这个说“大叔你认得我是谁”,那个说“大爷你猜猜我叫啥”。他觉着这伙人蹦蹦跳跳实在可爱,引得他哈哈大笑。一个粗大个子青年说:“大爷!放下歇歇!”说着就从他的肩膀上替他卸下行李。他坐下了,大家也跟着他坐下。老刘说:“你还背着你的锻磨锤?”他说:“凭什么敢把这个丢了?” 经过老刘介绍,才知道这几个青年的名字:给他接行李的那个是小胖,跟大和面目差不多的那个是二和,其余的三个是铁则、鱼则和宿根。他看着他们的新衣帽,笑着问:“大家都翻了身了吧?” “翻了!”好几个人齐声答应。 “咱村都斗了谁?” “斗了谁?老光祖!”“王海!”“赵永福!”七嘴八舌答应着。 小胖用嘴指着宿根说:“还有他家!他给人家通风报信就捎带了他一家伙!”宿根看了一眼,什么也没有说。 聚宝的心落实了,心里暗暗得意,好像对王光祖他们说:“试试!你狗×们再厉害?”他又故意问二和说:“二和!再不用给王光祖放牛了吧?” 没等二和答应,小胖插嘴说:“人家二和早就升了,从继圣升中学那一年,人家就从放牛孩升成长工了!” 聚宝笑了一笑说:“如今总不干了吧?” 小胖说:“不?还吃人家的饭,还给人家干!” 聚宝说:“奇怪呀!不是翻了身了吗?” 小胖说:“也算翻吧,只展了展腿!” 聚宝说:“为什么不翻个透彻?” 小胖说:“为什么?”又指着老刘、大和、二和、铁则、鱼则说:“这几个人?算了吧!教着曲也唱不响!背地里不论给他们打多少气,一上了正场就都成了闷葫芦了。自己不想翻,别人有什么法?” 大和向聚宝说:“老叔你不摸内情:人不能跟人比,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本事。小胖人家是武委会主任,嘴一份手一份,能说能打;像我们这些人,平常只在黑处钻着,上了大场面能说个啥?谁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说出去谁知道是啦不是啦?” 老刘说:“我看也翻得可以。就说我家吧:咱是一筐一担逃荒来的,黄沙沟没有咱一砖一瓦一垄田地,如今咱住的那座房也算咱的了,咱在三角坪开的那块荒地,这几年展到七八亩,也算咱的了;这还不够好?就是不该把老婆饿死了来!……” 聚宝问:“怎么?老嫂不在了?” 老刘说:“唉!不提她了!灾荒年饿死了!怨她没有命,要活到这时候来死了也放心些!” 宿根半天插不上话,见说起这来了,他也趁空开开口:“老叔你还不知道啦:咱村过灾荒年饿死了好几十口——小囤他爹、小管他娘……” 小胖说:“数那些做甚啦?数到天黑也数不完,我看还是说说别的吧:你这十来年都在哪里来?” 聚宝说:“在路东,太行山里,也没有一定的地方,哪里有磨就到哪里锻,近二年来才算有个落脚处。这些说起来话长,咱们回去再谈吧,你们先告我说斗王光祖斗得怎么样?” 老刘说:“斗得也不轻,如今只留下三十来亩地了。” 小胖说:“不轻?可算是没有斗好,只把些远地给了群众,还给人家丢下三十多亩好地近地。这不是?这些地还是人家的,你看这麦长得多高?” 聚宝愣了一会说:“怎么还能把这么好的地给他丢下?那你们翻了个什么身?” 二和半天没开口,这会也说话了。他说:“说起来咱也算翻了身了,可是咱还是人家的伙计,人家还是咱的东家!” 小胖说:“那怨谁?没有叫你们多提意见?” 老刘看了二和一眼说:“算了吧!不要太不知足了!给人家当伙计还不是咱愿意?咱三角坪那点地,用得着咱父子三个人种吗?咱给他当长工他给咱工钱,我还找不上个主儿啦,人家每月愿意花八十斤米,还不给人家住?” 小胖笑着向老刘说:“你这老人家不会打算!你的地不够种不能多要他几块?一定要给人家留那么多,回头再去给人家当长工?” 老刘说:“你们如今说那理我就听不过去!人家就只有那么多的问题,也不能给人家没有窟窿去钻眼呀!咱一辈子虽说穷可穷得干净,不会说那些讹人话。” 小胖说:“那能算讹他?你父子们给人家受,人家睡着吃;人家吃胖了,把你们吃干了;过灾荒年,人家关住门吃饺子,却饿死了你的老婆;你好好想想这账该跟谁去算?” 二和说:“俺可知道俺爹又要说啥啦!‘那还不是咱的命穷?’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大家都跟着笑起来。 笑得老刘不好意思了,老刘翻了二和一眼说:“你笑啥!那是正经话!”他这么一说,大家更笑得厉害了。 “就斗了个这?”聚宝觉着很泄气。他又问大家说:“王光祖总不能还是村长了吧?” 小胖说:“那倒不是了。如今的干部没有一个旧的,也没有一个老的:满土是村长,小囤是政治主任,满囤是农会主任,小管是副主任。” 聚宝问:“都在家吗?” 小胖说:“村长在家,政治主任跟农会正副主任都到区上受训,明天就回来了。” 聚宝又问:“王光祖那颗种(就是继圣)成了个什么器?” 小胖说:“上了半年中学日本就打进来了,后来当了几年小学教员,如今在村里合作社管账。” 二和指着路上的一个人说:“老驴来了!”大家随着他看了一看都拿起镰来。小胖说:“怕他做甚啦?不许歇歇?” 聚宝问:“你们是给他打短工吗?” 大家说:“我们是个互助组。” 聚宝站起来,一面背他的行李一面说:“咱们晚上再谈吧!我先回去了!” 大家也都说:“好!你先回去歇歇吧!”大家送他走了,又都割起麦来。 小胖忽然又想起个问题来,远远叫着聚宝说:“聚宝大爷!你的房子坏了!你可以先到我家吃顿饭,叫村长给你找个房子住!”别的人,也都喊着“到我家吃饭吧”。聚宝远远地点头招手,向大家道谢说:“好好好!” 聚宝回到村里,在街上没有碰到一个人。他没有先去找村长,却仍回到他那破房子里。他进去一看,哪里还像个房子?席子大个房顶就塌了箩头大三四个透天窟窿,门窗上早已没有一片木头,地上早成了泥堆。他看了独自一个人发笑,心想:“像这房子,就是不坏了吧,能算个什么东西?费了十来天工夫回家,就回了这样一个家?”看了一会,觉着没甚意思,仍然背着行李去找村长。 他走到满土家,见有个年轻媳妇在院子里做饭。他虽然认不得她,猜也可以猜着是满土老婆,就问:“村长在家吗?”那媳妇先告他说不在家,接着又盘查了他半天,才又告他说村长在合作社。他又问了合作社的地点,就往合作社来! 快到合作社门口,见个小孩子拿了个小口袋,里边不知装了些什么东西也往合作社走,和他同时进了合作社门。 合作社里柜后坐着四个人,是王继圣、满土、喜宝和宝三(就是从前的学校先生)。他们见了聚宝,都觉得有点奇怪,差一点要问“你怎么还在!”可是谁也没有这样说出来,都只说了声“回来了大爷?”聚宝和他们点过头,他们又都问些“从哪里回来”、“这几年都在什么地方”,聚宝一张嘴只好慢慢答应。 就在这时,那个小孩把他手里的小口袋向柜台上一搁说:“换盐!”他们只顾和聚宝谈话,没有理。那小孩又催了几遍,把个继圣催烦了,便教训他说:“等一等!你就没有看见有客?一点眼色也没有!”小孩说:“家里急着吃!”继圣说:“就等一会吧!”聚宝看见不像话,就向继圣说:“你先做生意!这又不是生客!”他虽是这样说,继圣仍是先让他坐了然后才给小孩换盐。 继圣这会对聚宝似乎很好,他一边量着小孩的麦子,一边向聚宝说:“大爷!放下行李先进来歇歇!”喜宝和宝三也好像很亲热地让着,只有满土却真是实心实意地让着,一边说话,一边便从柜后来接他的行李。聚宝看了继圣和喜宝两个青年的面貌,就想起王光祖和王海来,心上实在有些不痛快,因此也就不想跟他们两个人的后代坐在一处。可是满土对自己无仇无冤,自己又要找人家谈房子的事,人家又是一番好意让自己到里边坐坐,怎么好意思推诿呢?两种心事一比较,还是进去对,他便把自己的行李向柜台上“咚”地一丢,一跃身进到柜台里边,回手又把行李抓起来丢在里边的地上。满土说:“大爷还是这么大精神!背的还是锻磨锤吗?”聚宝笑了笑说:“那是吃饭家伙,还敢不背?”说着就和喜宝、满土一同坐下。 他两个仍向聚宝说了一些见面话——无非仍是“这几年在哪里来”,“回来走了几天”,“那里的麦子好不好”……一类的话。继圣打发走换盐的孩子,宝三记了账,也就凑来打招呼。 继圣、喜宝、宝三和满土四个人同时欢迎聚宝这位稀客,可是心事不同;满土只是觉着奇怪,觉着这十几年没有音信,不论谁都忘记了的一个人,现在忽然又回来了,真是想不到的事。宝三虽然和王光祖他们接近一些,可是向来也没有对不起聚宝的地方,心里也平平的。继圣和喜宝两个人的心情就不那么简单——聚宝是怎样走的,他们那时候虽然是小孩子,却还记得个影儿。年头腊月黄沙沟搞群众翻身运动,他们俩家虽然也挨过斗争,可是并没有人替聚宝提出问题。如今聚宝这人已经是回来了,他们觉着在这种年头,再加上聚宝的“锻磨锤”脾气,很难保不生事,因此一见面心里先有几分不自在,不过他们两个也和他们的老子们一样,一上场都有一套,并不像一般老实人们,有什么心事都带在脸上。他们连商量也不用商量,一见聚宝这个老冤家,就知道用什么法子对付,因为在年头腊月他们就是用这种法子对付过好多对他们有意见的人,结果取得很大的胜利。他们的法子,就是灌米汤,说软话,叫几声“大爷”“大叔”“大哥”,送一些小礼物小人情,把人弄得不好跟他们当面破脸皮,把一场斗争弄成了个“水过地皮湿”,有那么一回来就算了。这次一见聚宝,自然无须商量,就拿出那一套老法子。 继圣打发走了换盐的孩子,掉过头来笑嘻嘻向聚宝说:“大爷!真想不到还能见上你!”说着站起来把脸凑近聚宝的脸,好像说什么秘密话一样,低低地说:“大爷!先喝一壶吧!”又转向喜宝说:“喜宝哥!先去炒一盘鸡蛋!”喜宝答应着去了,继圣不等聚宝答话,就拿起酒壶来到酒坛边灌酒。 聚宝赶紧起来按住他的手说:“不不不!这几年闹咳嗽,一盅也不能喝!”继圣仍是要灌,聚宝坚决不让,也只好罢了。喜宝拿了个炒锅进来舀油,继圣说:“算了!人家大爷不喝!”喜宝又让了一会,结果仍是不喝。 其实聚宝很好喝盅酒,虽然老了还没有断过,只是人不对劲不喝,勉强喝起来一喝就醉,醉了马上就要闹起来。他才回到村里,不想先闹这一手,因此坚决不喝。他两人见他实意不喝,也就不再让下去,四个人又重新坐好。 继圣说:“大爷呀!你这十几年算是运气好,没有在家,咱村里可真是遭了大难了!敌人又扰乱,又闹灾荒,实在死了些人了呀!像你们这老一辈的人,真没有几个了!”接着把五十岁以上的人,死的活的都数了一遍,末了又夸赞了一遍聚宝的运气好。他说这一大段话的用意是叫聚宝再不要把那次离开家乡的事放在心上,好像说:“幸亏那年我爹把你赶走,你才免了这场大难,要不一定是已经死了。”他一边说一边看喜宝,喜宝早就觉着他这段话说得很得劲,笑着向他点头,又把这十来年的灾难更详细地补充了好多。他们两个虽然有一番用意,聚宝却只当做平常话来听,因为聚宝在这十几年来经过的灾难并不比他们小。他们满以为聚宝听了他们的话,一定很吃惊,一定要再向他们细问端的,不想聚宝听了,只说了一声“到处都一样”,把他们原来的用意弄得落了空。 继圣要跟谁故意亲热起来,有一套大本领,就是话头拉不断,一点也不至于叫人看出空子来。他见聚宝说了个“到处都一样”,也就把话头一转说:“是吗?那边也是这样吗?那么咱们都是死里逃生的人了。唉!在这些年头,咱们这些逃过劫来的人,能碰到一处,真是难得呀!” 他正预备再往下说,轰隆轰隆走进许多人来,老的也有,小的也有,七嘴八舌,一齐向聚宝打招呼,聚宝答应不过来,只好站在柜台后点着头向大家打“啊啊”。原来这时候天快黑了,有个互助组从地里回来经过合作社门口,听说聚宝回来了,就都来看望。接着别的人们也陆续跟进来,把个合作社柜台前边挤得满满的,门里门外都是人。原来这聚宝是个好拉好唱的老孩子头儿,听说他回来了自然都要来看看他。 后来进来个老太婆——是老张老婆,铁则他娘——端了一升麦子,大家给她让开路。她慢慢走到柜台边,把升往柜台上一放说:“要一条鞋沿口,买五寸白布,买点麻,买点盐,买点……”继圣截住她的话说:“算了算了!一升麦早就不够了!你光说买点这个买点那个,你就不知道一升麦价多少钱,你要买的那些东西值多少钱?”老张老婆说:“我不知道,凭你算吧!”继圣向大家说:“你们都看看这生意怎么做?拿了一升麦,就念了那么一大堆东西!凭我算怎么能算得够呀?”又捏起一颗麦来咬了一咬说:“麦子又这么湿!”又向老张老婆说:“这只够买白布跟鞋沿口,余也余不下几个!”老张老婆说:“够什么就买什么吧!”宝三用柜上的升去量麦,聚宝问:“这是老张嫂吗?”老张老婆自进了合作社门半天还没有抬头,听得有人跟她说话,这才抬起头来。她一看见聚宝,认了一大会也认不准,慢腾腾地冒叫声“聚宝?”她虽是这样叫了,却还不知道确实是不是,等到聚宝答了话,她才知道没有认错,就接着说:“唉!你还在?”聚宝说:“在!你也还在?老张哥也还在?”老张老婆说:“在!唉!可不是还在吧,死了谁受啦?”聚宝说:“不是翻了身了吗?”老张老婆说:“唉!翻不翻吧!我看都不差什么,反正咱这命还不是活到老受到老?”继圣本来才把五寸布给她撕下来,还没有给她拿出鞋沿口,听她说到翻身的事,不愿意再听她说下去,就打断了她的话,问她:“余下的钱还是要盐,还是要别的?”她听了这一问,就把与聚宝说的话截住,向继圣说:“还能买多少麻?”继圣说:“能买一两?”她说:“一两麻也不济事,那就买成盐吧!”继圣也没有再说什么,叫宝三给她称了盐,她又与聚宝应酬了几句就去了。 打发走老张老婆,宝三拔开笔去记账,继圣向大家说:“你们看这生意怎么做?一升麦就得出好几笔账:又要入卖货钱,又要出买麦钱,麦价又不能一样,干啦、湿啦、好啦、坏啦,看麻烦不麻烦?”他这样议论着,大家着起耳朵听,不知道是谁也跟着说:“可也真是麻烦事。”他见他的话大家注了意,又有人同意,就索性丢开聚宝扭过头来又向大家说下去。他说:“不干什么不知道什么难干:拿一升麦,换好几样东西,你说不给换吧,三厘两毫都是个东家,给换吧,赚的钱不够记账的纸钱。到每期结账时候,大家都嫌赚的钱少,不想一天尽做这种生意,怎么会赚了钱?”听话的人,跟在台下听讲一样,都只是瞪着眼睛听,都觉着人家比自己想得透彻。 聚宝对继圣的话不同意:他在别的合作社入过股,见人家柜上的生意并不比这个不麻烦,可是每期结账以后分的红并不少。在继圣说话时候,他预备插几句话,因为不了解村里过去的情形,也就算了。 他本来是来找满土给他找房子,可是一进来就被继圣他们几个人麻烦住,听了半天虚情假意的亲热话。他早就觉着没味,可也走不脱,最后见继圣对老张老婆的态度那样坏,还要强造出一大段高明的道理来,跟给村里人上课一样吹了半天,实在是越看越不顺眼,好在村里人也都来看自己,才把这些闷气解了些。他觉着这会是走的时候了,再迟了怕继圣再说起什么亲热话来,因此便向满土说:“看我这记性多么坏!我来找你说甚啦,就扯起闲话来忘了!我那房子塌了,请你给找个住处暂且住几天。我到你家里去了,家里说你在这里。……” 还没有等满土张口,继圣的亲热就又出口了。他说:“那容易!房子有的是,村里人死的死了逃的逃了,哪个院子里也有闲房子!依我说呀!你也不用找房子了;咱合作社后院那西楼上闲闲的只放了几包棉花,你就在那上边住也不用起火,合作社里给你带做点饭,不省得每天麻烦吗?”聚宝对这一套已经听够了,赶紧向他摇着手说:“不不不!我一个人清静惯了,还是找个地方好!”接着赶紧向满土说:“怎么样?村长?”满土说:“行!你想清静一点,就住我那后院吧,那里边只有小管他们父子两个。”聚宝说:“好!我就去吧,住哪个房子?”满土说:“我也要回去了,让我跟你去!”聚宝说:“那也好!”说着就从地上提起他的行李。有个青年人说:“我给你送去!”说着就从聚宝手里抢过行李背在自己膀上。聚宝和满土跨出柜台,跟着送行李的青年去了,别的人们也有跟着去问长问短的,也有回家吃晚饭的,陆陆续续都走了,合作社只留下继圣、喜宝和宝三。继圣说:“看那劲儿恐怕还想找麻烦吗?”喜宝说:“你说得对!这人可真难接近,不论说什么他也不理咱的茬,越赶越远!我看你回去还得问一问大爷怎么办好!”继圣说:“走着看吧,对这种人,我爹他能有什么主意?唉!到这种年头见什么王八吹鼓手都得磕头!”宝三只是顺着他们哼哼了几句。 聚宝到了满土的后院,铁则父子们已经吃起饭来了,又跟他们应酬了一会,满土说:“你也不用做饭了,先在我那里吃上一顿,明天我好给你借些锅碗家具你再起火!”聚宝见他是实意,也就不客气跟他到前院来。在吃饭以前,聚宝问起村里的斗争情形,满土说:“咱村做得很平和,比邻近各村都好!”接着就数了一下哪村打了谁,哪村封了谁的门,然后又说:“咱村一点岔子也没有出,虽然也斗了几户,都是自动拿出些地来,拿出些粮食来就算了。” 聚宝觉着满土这个青年人也很好,只是不赞成他说这“平和”。他想王光祖他们作了一辈子恶,大家对他们这样平和,还算什么“翻身”?只是他跑了多半天路,又应酬了半后晌,有点累了,也顾不得多想这事,胡乱吃了两碗饭,就去睡觉去。 [book_title]五 打麦场上 满土给聚宝找的这座房子,也不热也不咬,聚宝一觉睡到明,还是小管他爹起来担水才把他惊醒。他起来正准备去找满土借锅碗,小胖就来找他。小胖说:“聚宝大爷!有点要紧活不知道你能给我们做做不能?”聚宝问:“做甚啦?”小胖说:“我们这互助组用的是继圣和宿根两家的场子打麦。继圣家场里的辘轴坏了,宿根家的辘轴有点不正,想请你给洗一洗。”(就是再锻得圆一点)聚宝说:“那怎么不能?咱是个干啥的?”小胖说:“我是说你才回来该歇几天再做,可是今天就要用,我才来跟你商量。”聚宝说:“可以可以!”他这样一答应,小胖便替他背起锤钻,引他到家里吃饭去。 吃过饭,小胖扛着杈子扫帚,聚宝背着锤钻,拿了一截高粱秆,相跟着往场里来。这块场子,和继圣家的场子紧靠着,都在继圣院的西房背后(就是当年王光祖一耳光打倒二和的那块场子)。场子上早有宿根、铁则、鱼则在那里摊麦子,继圣家场里有大和、二和弟兄两个也在那里摊麦子。这一天摊的麦子共是四家的:宿根场里是宿根和小胖两家的,继圣场里是继圣和老刘两家的。大和是给自己摊,二和是继圣的长工,给继圣家摊。小胖见大和把他自己的麦子摊在靠场边的一角上,顺路跟他说:“你为什么那么客气?虽说是他家的场子吧,可是既在一个互助组,就有一份权利,不敢往中间摊一摊?”大和说:“我不过四五担,趁个边就行了!” 说着就走到宿根家场里,聚宝把辘轴拉得转了几个滚,看了一看说:“小头不差,大头差一点!”说罢,放下锤钻,把辘轴上的木框子打了,一脚蹬得滚到场边,双手掀住大头不慌不忙把它竖起来。年轻人们都夸他的力气大,他笑了一笑,打开皮包取出个锥子来贯在高粱秆上,用一个钻尖随着高粱秆的一头向周围一画,偏了一点,他指着这一边说:“就差这么多!”然后把小头翻上来又画了一画,小头果然不差。画罢了,就把它放倒,拿起锤钻,砰砰锻起来。大家见他比量好了,已经动开手,就都去摊麦子去了。 石匠锻起石头来,只是“砰!砰!……”一样声音响到底,可是就这样简单的声音,总能叫附近的人们听得有石匠。他才锻了一道线,就引逗出一个人来。这人也是他不愿意见的,却偏又是来找他扯淡。这人就是继圣的娘,虽然有五十以上年纪,看起来还只像三十来岁的人。近一年来王光祖吃过斗争以后,就不叫她穿新衣服了,可是她把旧衣服洗得很翠,捶得很平,衣服上折叠的痕儿,不论几时都不变样,都像是新从包袱里抖开的,好像她穿着衣服不只没有做过什么,就连坐也没有坐过,迟早是站着的,要是坐一下,一定会把裤子上的折缝弄得不那么周正。她是奉着王光祖的命令出来和聚宝联络联络的。头天晚上,继圣把聚宝回来的事报告给王光祖,王光祖觉着也不敢不理,可是也知道聚宝那干脾气很难说话,只好慢慢想法子。这一会,普通人家吃过了早饭,王光祖也正准备起床,忽然听得外边“砰”“砰”的锤钻响,知道一定是聚宝给谁锻什么,就跟继圣他娘说:“这不是聚宝给谁做活?你出去看一看吧!能说得他到咱家里来坐坐吃顿饭谈谈最好,不能的话,联络联络也有好处。”她就奉了这道命令出来了。场上自然没有她能坐的地方,靠着西南房的墙角站了一站,朝着聚宝,扯开她那细细的嗓子喊,“聚宝哥!你几时回来?”聚宝听见有个怪声怪气的女人叫自己“哥”,一时想不起是谁,停住家伙向这墙角上看,后来认出来是她,已有几分不高兴,故意装作没有听清她的话,侧转头装作聋子样反向她叫了声“啊?”她见聚宝这样,以为她的话没有传到聚宝耳朵里,就又向前走。聚宝见她走来,就又低下头锻起来,赶她走到离聚宝还有十来步远的地方,石头片就溅到她头上。她怕石头片溅到她眼里,赶紧倒退了两步,又把她前边说的那句话重说了一遍,聚宝连手也没有停,又向她看了一眼,故意装作才认出来的样子,仍然没有停手向她说:“是你?我是夜里才回来的。找我有什么事吗?”她笑嘻嘻地说:“也没什么事!继圣他爹痛得快不行了,听说你回来了,他想请你去坐坐!唉!自从你那次走了,继圣他爹可后悔死了!提起你来就说:‘可不该把人家吓唬走了来!到外边倘或遇着什么灾难,不是咱把人家害了吗?’十几年了,常常打听,也打听不着你个消息……”她一直是这样亲亲热热往下说,聚宝只是连手也不停“嗯嗯啊啊”装聋,摊麦子的那伙年轻人在一旁挤眉弄眼地笑。 就在这时候,老驴挟了个扫帚踉踉跄跄出来了。这老驴比从前老得多了;头发胡须都白了一半多,脚手也笨了,走几步平路也要咳嗽喘气。虽说老了可还是那种穿黑衣保黑主的驴劲,一到了场里就先指东话西批评人家做得不对。他见大和跟二和两个人摊的麦子中间空了一道空场,就说:“怎么不挨住摊?”大和说:“边上这是我的!”他仔细一看,才看出大和手里摊的麦比王光祖的麦低得多。他说:“大和!你不要摊了,你们明天打吧,俺这是头场(按这地方的迷信习惯,说第一场跟别人在一块打,就打少了)!”大和说:“俺这也是头场!”老驴说:“知道!可是俺这场是有东家的呀!你去跟东家商量好,我可以不说啥!不然的话,我就要担错啦!” 继圣他娘正在那里跟聚宝亲热着,忽然听得老驴说不问东家就要担错,虽没有听见说的是什么事,可总知道是件要紧事,就撇开聚宝一扭一扭走过来打听。老驴见她来了,早想在她面前夸一夸自己的主张,只等她问了一句,就“不得不得”告诉了一大篇。她听了果然觉得老驴虑得是,就向大和说:“大和!不是我要故意得罪你!我如今地少了,实在是不敢大意!这场子里的五谷爷可灵啦!你们还是明天打吧,那么一点麦怕打不了它啦?”二和不等大和答话就抢着说:“哪有那些说处?该打多少只能打多少!”继圣她娘把嘴噘得长长的对着二和说:“这孩子越长越不如从前了!我还没有你知道得多?”二和自从参加了农会之后,却也比以前胆大得多了,遇上了吃不下去的话也敢顶敢碰了。他见继圣他娘这样大模大样来教训自己,也就冷冷地碰了她一句说:“你知道吃上了不饥!”这一下可真把她碰恼了。她翻起两只白眼睛说:“你说啥呀?再说说我听听?越长越不像样!我比你大一天来,也大着十二个时辰啦吧?”二和见她明明白白摆起老资格来,准备干脆把话说得更难听些,看她怎么样,就说:“那是你自己长老了吧!”这句话,在这地方是一句不很轻的骂人话,原来应是这样说:“那是你自己长老了吧,难道是谁把你×老了?”可是用的时候,都只说前半句,听的人自然就都知道是什么意思。继圣他娘听了这话如何受得了?她的脸一红,连耳朵脖子都成了红的,可是她反觉着没法应付了,因为她知道二和既能说出这话来,再摆什么老资格都不抵事,半天再没有说出句话来,看样子好像要哭。大和虽然也恨她,可是觉着二和这样骂也骂得重了些,就随口低低说了二和一句:“唉!还可那样说?”继圣他娘碰了这个钉子,只后悔自己不该来和一个不三不四的长工比大论小,本来已经准备吃了这次冷亏算拉倒了,赶听了大和这句话,觉着连大和也不赞成他弟弟这样说,可见自己理直气壮,就大声发作起来。她说:“我说你这孩子也不要得了一步进一步!我从你十来岁把你养活到这么大,不想把你养成龙了!……” 二和不等她往下说就插上话:“伺候你十七八年,还没有跟你好好算账啦!” “工钱不短你一个……”她仍然接着说下去。 “由你算还不是我倒欠你的啦!”二和也跟着顶。 “住我的房,种我的地……” “哪一年打的粮食够给你?” “欠下我的租不还,又亲自把你爹叫到我家把房和地白白地开明给你们……” “那不是你们怕在斗争会上吃家伙?” “我哪一条对不住你们?……” “你哪一条对得住我?” “……” “……” 她说一句二和顶一句,一点也不让,老驴跟大和两个人拦也挡不住,声音越来越高。 正吵嚷着,继圣他娘忽听背后有人气喘吁吁地说:“×你娘趁你的什么啦?”她一听见,知道是王光祖出来了,赶紧撇开二和回头来看他,只见他装作快要死的样子——弓着腰,伸着脖,两只鞋底拖着地,双手拄着一根棍,说一句话喘半天,走一步晃几晃,要不是他的皮色和平常一样,谁也看不出他的病是装的。只见他断断续续地说:“趁你的什么啦?你是嫌我死得慢啦!”继圣他娘才听他开口,正预备把事情交给他来处理,不想他除不先来问一问端的,就先说出埋怨的话来,不由得不跟他争辩着说:“我嫌你死得慢啦?是人家嫌我死得慢啦!人家快把我顶死啦,还说我趁什么!”王光祖说:“顶死你活该!这年头哪里是你的衙门?”继圣他娘说:“人家连问也不问一声,就把麦摊到场上……”王光祖说:“对着啦!这年头谁的是谁的?”继圣他娘说:“你还没有听听人家二和用什么话骂我。人家说:‘是你自己长老了吧!’”王光祖说:“人家骂得对!这年头么?” 王光祖一个“这年头”,两个“这年头”说下去,就逼起小胖的火来。小胖停住了摊麦,两只眼盯住了王光祖说:“老汉,这年头怎么样?”又向大和说:“大和哥把麦挑过咱这边场里来!我这头一场欢迎人多!这年头咱不跟他互助!” 小胖是武委会主任,他一说了话,王光祖生怕弄出事来,一句话也没敢回,继圣他娘赶紧解释着说:“主任!我不是说互助不好,我是说……” 小胖说:“这年头我们就不跟你互助了!谁管你说好不好?” 聚宝看见王光祖出来,已经够不顺眼了,又听他一个“这年头”两个“这年头”说了许多不满意世道的话,恨不得跑过来按住揍他一顿,只是插不进去,赶听到小胖说了话,才觉着“这还像个样子”,正预备帮几句,一时还想不到该从哪里插嘴。他打了个主意:“不说是不说,说就得给他个厉害叫他怕。”可是一时也找不到个适当的厉害,就又锻起他的石头来。 就在这时候,老刘也挟了个扫帚到场里来。继圣他娘正被小胖的话堵住嘴没有说的,见老刘来了,就转向老刘说:“老刘你把你二和叫回来吧,我也再不敢用他了!他恨不得一句骂死我啦!”老刘一听,摸不着是什么事,心里一怔就站住步说:“啊!”大和说:“不住就不住吧!东家伙计,放着场子还不让凑用一下啦!”继圣他娘接住大和的话向老刘说:“我不是不叫用,我说我今天打的是头场……”小胖接住继圣他娘的话也向老刘说:“大爷不用跟他说了,把麦摊过这边来打,我这头场不怕人多!”老驴接着小胖的话也向老刘说:“头场不头场吧,那都能商量,只是你二和骂得那个实在听不得!”二和接着老驴的话也向老刘说:“爹!你不要光听他们的,我为什么不骂别人?”大家都向老刘说,老刘一时也听不懂是什么事,只按着他那“有理没理,先管自己”的老规矩骂二和:“小杂种!你又跟人家掉什么蛋?”继圣他娘见老刘教训起二和来了,就又向老刘把“是你长老了吧”那句话念了一遍,老刘更认真地大声向二和骂:“小杂种!你在哪里学这些骂人本事?”二和听着老刘这样骂,知道他是不愿意跟人家讲是非,想就这样骂自己几句作为了事,心里有些不服,就想把事情索性弄大一点叫他想了事也不能,因此就顺口又说了一句:“哪里学的?放牛出身,骂牲口骂惯了!”继圣他娘说:“二和!你也不用骂了,你来把我杀了吧?”老刘狠狠看了二和一眼说:“你这小杂种反了!”说着就从大和的手中夺出杈来,来打二和,二和跑开了,小胖跑过来把老刘拦住。 小胖说:“大爷你真是个老顽固!你也不问问谁是谁非,为什么就先说自己没理?”老刘说:“这明明是他的不对么!他对着我还是这样骂人家,可见人家不是冤枉他了!”聚宝这时候再也撑不住气,也放下家伙跑过来向老刘说:“不差!骂是确实骂来,该骂就得骂啦么!又不是骂错了!”小胖也说:“对!哪种病就得吃哪种药!”…… 老驴趁老刘和小胖说话时候,就跑到王光祖跟前悄悄问王光祖:“怎么样?就叫他那么摊吧?”王光祖也悄悄说:“这年头,谁叫你管他们?一两场麦,完全不打一颗有什么关系?你们这些人呀!”说罢,摇了摇头,慢慢拄着他的棍子就回去了。 继圣他娘满以为有老刘在场,可以占个十分理,后来见小胖、聚宝都过来了,也就不敢再说什么。 老驴虽说在王光祖面前落了个多事,却也得了主意,就跑到老刘跟前来送人情:“孩子家,说他几句就是了,哪里值得真正跟他动气?算了吧!咱们该做啥做啥吧!” 小胖不接老驴的话,却仍说出自己原来的意见:“在一个互助组里连场也不叫用,还互助什么?我的意见是不要他们。大家这会就开个会研究研究!大家都来吧!二和!回来吧!开会啦开会啦!”铁则、鱼则、大和、二和、宿根都来了。小胖说:“关于今天这个用场问题,咱们先开个会。我先提出我的意见:‘互助’是互相帮助啦,不是光叫咱帮助人啦。咱们跟继圣家互助,大家想想咱是怎样帮助了人家,人家帮助了咱些什么?以地说他家的地最多,以人说他家只有二和一个劳力和老李(就是老驴)半个劳动力。在地里做的话,就算还有个等价交换;晌午打场,谁也没有给谁算过工。大家想想:咱们是几家才合起来打一场,人家一家就要打好几场;咱们一、二、三、四、五、六,出六个人,人家出一个半人;可是咱们给人家白白服了务,连人家一个场边也不能用一用,这还互助个什么?以我说咱们从今天起不要他们,把以前的工资结算一下找清楚,大家赞成不赞成?” 聚宝说:“对么!这不是个正经理了?” 聚宝虽然赞成了,可惜他不是组里的人,连谁也不能代表。组里的人啦?除二和痛痛快快喊了一声赞成以外,其余的人马上都没有开口。二和见大家都不说,自己就又补充了几句说:“我要是不给他住了,组里还要我不要?”小胖说:“你回了你家那当然要!”老刘看了二和一眼,预备说话,又看了小胖一眼,可又不说了,仍然又都是静悄悄的。 除了二和,其余的人,各有各的想法:老刘觉着“咱一辈子没有得罪过人,如今老了自然更不该多事。再者,咱二和给人家住着,‘吃人一碗,由人使唤’,如今除不由人家使唤,又骂得人家那么重,不向人家赔情已经是对不起了,哪里能再说什么?再者,人家打的是头场,咱连问也不问,就把麦子摊到人家场边,也实在不是个理!再者……”他越想越觉着自己理短,实在不能赞成小胖的意见,可是小胖是武委会主任,又不好直接说不赞成,因此一时没有话说。大和对小胖说的道理完全同意,知道自己跟继圣家来互助吃亏很大,可是真正要开除人家出组,他就又有些心软了。他觉着:“说话知了就是了吧,何必真正要给人家弄个过不去啦?”可是这话说出来恐怕小胖不赞成,因此没有开口。铁则主张“不关己事不开口”,鱼则主张“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因此也都没有开口。宿根本来是向着继圣家这一方面的,可是他爹李恒盛就是因为包庇王光祖吃过一次斗争,他如何还敢当着武委会主任的面再来包庇一下呢?因此也不敢开口。大家都不说话,自然就把个会场弄得静悄悄的。 老驴见是这样,便趁空子来做开解。他向小胖说:“主任!你不要计较俺掌柜老婆的话!她那老脑筋,跟我一样,已经换不过来了。依我看,咱们不要管她说什么,咱们的活还是该怎做就怎做。咱们也不用管他头场不头场,老刘的麦已经摊开了,就那么打吧!” 老刘说:“那我就沾光了!就那样吧?主任你看怎么样?” 小胖本来很起劲,见老刘自己这样松,也觉泄了点气,就问大家说:“你们都为什么不说话呀?”又指着问大和、宿根、铁则、鱼则四个人,四个人的答话都一样,都说:“大家看吧!” 聚宝看了半天,后来见大家这样,生了一口气说:“唉!照你们这样,一千年也翻不了身!”说了就又到场边锻他的石头去了。 小胖也很生气地说:“我也是想叫大家出口气,怎么听大家的口气,好像只有我一个人不愿意?你们既然愿意吃人家的家伙,我有什么话说?只是我要声明:不论你们怎么样,我是不能跟他家互助了!我不能再去伺候他这一家!大家要是不愿意不要他们,你们再选小组长,我马上出组!” 正说着,忽然来了三个人。他们听见脚步响,抬头一看,是小囤、满囤和小管三个人在区上开会回来了。大家点过了头,小囤说:“小胖!走!马上开干部会!”小胖回过头来又向组里人说:“你们要是不愿开除他家,把我的麦给我挑起,我今天不打了!”老刘他们齐说:“不不!你要是顾不得,我们情愿替你打!” 小胖没有听他们下边说是啥,就跟小囤他们走了。 * * * [1] 本篇前三章初刊于1947年太行华北新华书店编辑的《新大众》杂志。曾编入1958年版《赵树理选集》;但删去了每章前原有的小标题。本集在收辑这篇作品时,参考了工人出版社1980年版的《赵树理文集》,增收了作者遗稿中的四、五两章,并恢复了每章前的小标题。 [2] 就是刘二和的爹。 [3] 家伙:就是乐器。 [4] 联锁绳:就是一条银链系着四个银铃、一个银锁子。 [5] 俗话都说驴耳朵长,听得远。 [6] 老领:就是领工伙计。 [7] 上水:就是上流。 [8] 沟心:就是河床。 [9] 崖:俗话叫迪。 [10] 半后晌:指下午三四点钟。 [11] 闹轰火:过正月十五扮演各种玩意。 [12] “烧灰”是骂人话。原字为“骚货”,老百姓的口音转成“烧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