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刘半农侦探小说集
[book_author]刘半农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52554
[book_dec]刘半农(1891—1934),原名寿彭,后名复,初字半侬,后改半农,号曲庵,江苏江阴人。文学家、语言学家和教育家。刘半农是中国新文化运动的先驱,但在其文学生涯早期,曾以“半侬”等为笔名,创作了一定数量的白话和文言侦探小说,并参与翻译不少国外侦探作品。《刘半农侦探小说集》收录了刘半农创作的“捕快老王”系列文言短篇侦探小说《匕首》《淡娥》、根据其早年在新剧社经历加工改编的白话侦探小说《假发》,以及“福尔摩斯探案”仿作《福尔摩斯大失败》(共五案),展现了清末民初时期中国侦探小说的特色。后参与《新青年》杂志的编辑工作,积极投身文学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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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匕首
侦探小说,来自西洋,类皆勾心斗角、奇巧惊人。惟中西社会之状态不同,故阅者每多隔阂。
数年前,见某书局出版之《中国侦探谈》,搜集中国古今类于侦探之故实,以及父老之传闻,汇为一编,都百数十则,则仅一二百言,长者亦不过千言。虽其间不无可取,而浮泛者太多。事涉迷信者,更不一而足,未足与言侦探也。【1】
后又见阳湖吕侠所著之《中国女侦探》【2】,内容三案均怪诞离奇,得未曾有。顾吕本书生,于社会之真相,初不甚了了。故其书奇诚奇矣,而实与社会之实况左。用供文人学士之赏玩,未尝不可。若言侦探,则犹未也。
故谓中国无侦探小说,不可谓过当语。半不学,小说尚不足言,遑论侦探!特天性好奇,举凡西洋各侦探小说,每思所以涉猎之,无事恒手一编。而对于我国中流以下之社会之心理及举动,考察尤力,即通人达士之斥为三教九流而不屑与交者,亦无不待之以礼,惟不为其同化而已。
故知我者谓为入虎穴以探其子,不知我者且斥我为自侪于下流。我固莫之或恤也。
癸丑之夏,日长无事。因就数年来之所知,笔而出之。其中或属耳闻,或为目睹。其有躬自尝试者,故实事居其大半。即略加点缀,亦以不背我国之社会为旨。研究侦探者,其亦引为同调乎!
江浙间,有所谓航船者,恒往来于数十里或百余里之市集,载货、载客,取值绝廉。通常舱位,行百里者,仅取钱百二十。故图省钱者,恒乐就之。顾其船狭窄殊甚,长约三四丈,宽半丈许。下舱颇大,可容货数百石;上舱低平,高不满三尺,搭客可卧可坐而不可立。客多时,甚且坐卧不安。
客夏,余自北旋,道出无锡。锡距吾家可百里,有小轮为之交通,日往返一次。余抵锡时,小轮已开。因思家心切,不耐迟至明日,不得已,附航船以行。
船例,体面客可坐房舱,值较通舱为倍。余意房舱必宽敞安适,乃入舱后,大出意表。房舱与客舱,相隔仅一栏,栏内之面积,仅二十平方尺,计空气之容积,至多不过六十立方尺。舱有六客,均计之,人得空气十尺。故呼吸促迫、身体之不自由,直较死为尤甚。
余倚舱壁而坐,足不能直伸,伸则他客之诟噧声立至。故止能蜷曲其体,双手抱膝,全身作N字形。且舱内幽暗异常,壁虱时出啮人,啮则肌肤隆然而起,有类新焙之面包。他客身藏之虮虱,恒往来飞舞于空气中,旋乃一一过渡于余身,痒不可耐。阴念彼肮脏客既怀此异宝,胡不自享而享他人,斯诚愚矣。
舱无空隙,客之吐痰者,恒向舱壁,壁际淋淋然。偶触以手,黏腻令人作三日恶。而人既众多,则纸烟臭、汗酸臭、脚臭、腋臭,霉腐臭、鱼腥臭、食物之发酵臭、舱下货物之陈宿臭,以及种种不可名状之怪臭,咸氤氲混杂于空气中。试思船小如许,既载如干人与货,复载如干臭,小而多容,诚不可思议也。
斯时余作何状,余不自知。冀或不闷毙于船,已属大幸。惟有默祷上帝,佑我归家作养病计耳。然余本无病,所以病者,此船之赐也。
船行以夜,日入,燃牛油烛一支,烛尽启船。以物质文明之二十世纪,以四千年古国之中国人,以江苏开化最早之无锡,而犹舍钟表而不用,用此野蛮时代之记时法,中国人好古之特性,岂世界各国所能及?
是日,烛垂尽矣,舟子正准备启椗,忽岸上有高呼者曰:“少待,少待!”其音松而粗,似是老者。
舟子曰:“汝老王耶?趣登,趣登。今晚钉头顺(船家谓:逆风为钉头顺,顺风为钉梢顺),舟行迟,不能久待。”
曰:“余尚未晚餐,去去即来。”遂寂然。
舟中各客,闻老王名,咸欣欣然有喜色,谓:老王来,则岑寂可破。
老王者,王其姓,佚名。人以其老,佥称之曰“老王”。幼即以缉捕名,县官遇巨案,莫不老王是赖。王以是起家,家与余同里,故余幼即耳其名。特以历年奔走,丐食四方,未尝识面。然每闻父老言,老王不知书,而思索力绝强,其脑筋之细,虽质学家亦自叹弗如。王貌寝,长不满四尺,行于市,耸耸然如猴,儿童恒称之为黄猴。顾其两臂之力绝巨,能辟易壮夫五六人,且能猱木,以是得出入于盗窟而无害。
未几,老王登舟,亦挤入房舱中。舱益觉狭窄,余厌恶特甚,然以其为老王也,亦安之。审其貌,诚令人失笑。彼剧场中之饰孙行者者,自以为肖猴矣。脱有老王在,则彼之肖,将一变而为不肖。
未几,舟启行,水声潺然,杂以船家之推梢、扳梢声(两舟相遇,必先远远招呼,以防抵触。推梢者,谓各走左首也;板梢则各走右首),声颇喧闹,而舟中人多不之审。目有所视,视老王;耳有所听,听老王。老王持烟斗,舞手画足,口滔滔如悬河。余之灵魂,早随老王之言以俱去。余本好洁,今则老王之唾液溅吾脸,亦不觉矣。
老王之言曰:“余业捕快久,破获以百数。今为诸君说捕快,正如一部十七史,不知从何处说起。今日乘舟,即讲舟中事,可乎?”
佥曰:“善!”
(以下均老王之言。)
老王曰:
五年前,余以事之锡,雇一底子(底子者,船也。此系捕快家及下流社会之切语。研究侦探者,不可不知。下同),时洋机子(切语谓:轮船)尚未有也。
天甫破晓,船出河口,见岸上有一人,以门闩挑两包裹,匆促前行。因思乡人赶早市,每以四五时起,此固无足怪。惟入市必与货俱,或为柴,或为米,或为菜蔬。若入市买物,则不必如此早,至八九时犹为未迟。
然乡人赴城省其戚串时,亦往往挈包裹。城距此凡十八里,以四五时往,六七时至,则其戚串必已起床,亦未为太早。顾赴城必向北行,今转而向南,南仅有一小市曰玉镇,距此一里有奇,若以此时往,早甚。由玉镇而南,三十里间无市集,且有大河横亘之。脱不赴玉镇,更向何处去耶?
且乡人担物,恒以扁担。今不用扁担而用门闩,宁非大异?以意度之,知必为窃贼无疑。顾窃贼见人必狂奔,今乃徐徐以行,速度仅与船埒,岂迟迟以待追捕者之至耶?故又似不得以窃贼目之。
然余好事,姑往盘诘之。因命船仍向前行,而已则一跃登岸,蹑足于其人之后。迨行半里许,始就询之。聆其音,盖一驴子也(下流社会呼湘人之服军役者曰“湖南驴子”,或简曰“驴子”),自言:“姓李,名得胜,服务于火药局,为驻防卒,局在玉镇之北三里。今晨以三时半起,蓐食就道,故仅行至此耳。”
余曰:“将何之?”
曰:“赴锡。”
曰:“何所事?”
曰:“今日太夫人之戚串寿,老爷命我将礼物去耳。”
余曰:“贵上老爷之令亲在锡乎?”
曰:“然。”
余复谛视其包,曰:“此去锡远,步行讵勿惫,思船乎?”
李曰:“固所愿也,特老爷待余曹至刻,未予舟资,故不得不苦吾两腿。”
余曰:“余亦赴锡,正苦无侣。”因指河中,曰:“是即吾舟,脱君不鄙余,则此舟正可便道载君以去,不劳破费分文也。”
李曰:“谢君高谊,敢不谨遵。”
余曰:“我辈同是个中人,讵足云谢!”
李聆是言,面露惊惶色。余不禁窃喜曰:“得之矣。”
顾李色顷刻万变,旋乃由惊惶一变而为自喜之态。余遂转觉如在五里雾中,然既得之,讵可失之,即呼船伙曰:“泊!”船伙即架跳板,渡余及李登舟。就舱中坐,仍促舟前行。
时余徒郑七已起,方就盥。郑饶有力,余捕盗必需之。至是,余既有所恃,心乃弥决,即以眼色授郑,嘱为戒备。
逮郑整饬讫,余乃厉声叱李曰:“若识我老王其人否?”
李战栗曰:“亦尝闻之。”
余曰:“既闻之,则速告我,老娘(切语言:包裹也)中何所有?否则不尔贷!”
李曰:“寿礼耳!宁有他!”
余嗤曰:“哼!使为寿礼,可割我头!郑七,为我解之!”
郑解包,则其中固累累然之皮子(切语谓:衣服也)也。综计约十五六袭,新旧不一。且制作绝拙,类乡人所服用者。
余乃一一为之检点,则除一宽大之蓑衣大蓬子(切语谓:皮袍)、一花缎四脚子(四脚子谓马褂)、一妇人所用之穿心子(背心)外,几无值钱者。甲包之底,有火烧宝塔(切语谓:烛台)一对;乙包之底,则有满天星(脚炉)一启,炉中有古式之叫机子(表)一。余皆败絮,估其全值,不满十元。
余因谓李曰:“如何?此岂寿礼耶?”
然李之态度,殊出人意表。余初意湘人性刚劲,当解包时,必起与郑斗,乃不出此而惟涕泣向余,抑若为余“老王”二字所摄者。然其表面虽涕泣,而窥其隐衷,又若深以为幸。此诚余百思不得其所以然也。
无已,姑问之曰:“若仍狡赖乎?”
曰:“何敢?但求宽恕耳!”
余曰:“实告我,若贤良(切语谓:贼之师)何人?”彼茫然不之解。
已而若有所晤,嗫嚅答曰:“无之。”
余曰:“毋狡!天下宁有无师自通窃术者!”
李曰:“诚无!我本吃粮(下流社会谓,从军为吃粮),特为穷所窘,负债累累,不得已而为此。思作卷逃计,初不料欲为君识破也。”
余曰:“是亦在理。特窃自何时?昨晚之灯花把乎?抑今晨之露水把乎?(切语谓:傍晚行窃曰‘灯花把’,清晨行窃曰‘露水把’。)”
李曰:“皆非也,得自午夜。”
余曰:“在何处?”
曰:“闸口某乡人家。”
余思闸口距城十里,距玉镇亦十里。午夜行窃,破晓而至此,是亦近情,可不深究,即曰:“若囊中尚何有?有则速畀我,毋劳若翁洗山头(洗山头,搜查身畔也)。”
李乃罄其衣囊向余曰:“无矣!”
余审视之,果无矣。因命郑七带线(切语谓,以黑索羁人曰“带线”)。
李亦弗忤,涕泣求免,且言系初次作窃,后当永以为戒。
余颔之,时舟已抵玉镇。
老王言至此,掀其蟹爪状之短髯而微笑。舟中人咸鼓掌曰:“老王能!老王能!”
老王殊自喜,力吸其烟斗,嘘气如云。特余(作者自称)颇不了了,因就询之曰:“叟!恕无先容。小子欲有所询,可乎?”
王以其冷俊之目睨余,曰:“奚不可!”
余曰:“叟初以李为乡人,度彼为贼,所料诚是,小子亦闻命矣。顾料乡人者,必不可以料湘人。叟既知李为湘人,又何从知其为贼?又何从知其必为贼?是必有说,盍教我?”
王笑曰:“君书生,奚解事!然所问亦有理,可明言之。余阅湘人多,知其性绝狡,设官长命卒弁负重行远,物重三五十斤者,必用两人扛之,且沿途呼叫不已,藉显其重,以博官长欢,冀领厚赏。设物在六七十斤外,必用四人。此湘人通性也。今李之物重可六七十斤,一人担之,可决其必非寿礼,更可决其必非官长之物。然则开小差(下流社会谓,兵卒私逃曰‘开小差’)乎?则世际承平,非其时也。且开小差必自所部出发,军中扛物,恒用竹杠。使果为开小差,胡不用竹杠而用门闩?此非大有可疑耶?吾侪业缉捕者,他种能力诚非所有,而面貌之观察力,万非通人所能及。喜怒哀乐之情,发乎中而形于外,此通人之所知,然泛论也。若细辨之,则喜之一种,已可分为二十余类,若怒、若哀、若乐,亦莫不如之。故一面之大,不足方尺,而辗转变化,竟不知其有若干种。毫厘千里,非积有经验者,不足以窥其秘。若欲竟吾之说,非编一部教科书不可。余观李之行色,匆促如是,其所负之物,又不伦如是。更加以面目上之观察,知其必为窃贼无疑。故先诱彼登舟,以防其逸,更用‘老王’二字以慑之,孰知果不出所料也。”
王语竟,余恍然悟,因问曰:“案止此乎?殊简单也。”
王曰:“宁止是?勿急!请续吾言!”
时余犹未早餐,既抵玉镇,急欲谋一饱,因命郑七守船。船本无所守,今以李在,不得不防范,苦郑七矣。
余登岸,入一素稔之汉朝阳子(点心店),店主欣欣然命其伙曰:“老王来矣。速为之红脸(切语谓,饮酒曰‘红脸’。然常借作他用,如流氓向人敲诈,亦曰:‘若为我红脸,则释汝’。盖所诈无多,仅供酒资足矣)。”
盖余每年往来玉镇,至少亦五六十起,且每遇必就此店食。以是店主人颇识余胃,而杯中物尤为余所嗜。故不待余命,彼即举以奉飨也。
时朝曦微上,乡下老农,咸麇集于对街之茶肆,手各宜兴紫砂茶壶一,间有携四尺许之长旱烟管者,笑谈农事,怡然自得。若我之终岁奔波与盗贼奸徒为伍者,纵多金,而苦乐霄壤矣。
余食未半,余徒蒋升喘息至,谓余曰:“归休,归休,业料师固在是也。”语既,就桌旁坐,额际汗犹涔涔下。
余曰:“胡急至此?早食也未?”
蒋曰:“归耳!奚暇早食?”
余曰:“若自何来?究何所事?”
蒋曰:“来自城。昨晚张绅家盗,云可劫去二千金。兹盗已远飏,县令追捕急。脱师不归,余侪屁股且打烂矣。”
余曰:“追捕纵急,亦未必急至此。去锡而归,未为晚也。”
蒋情急曰:“是恶可!师不云乎将去锡十日耶?张绅之权势绝大,可左右县令如老爷之使小的。今晨县令闻命,已惶急如疯,恐此案不破,则彼之七品头衔,亦将随之以去。张绅之权,诚足以畏县令;县令之威,更足以吓我辈。师如不归,盗可逍遥法外。为盗计则诚得,其如我辈父母所遗之屁股何!”
余曰:“归矣,毋多言。小子遇一案,便不知所措,将来何堪独力任缉捕耶?”遂解缆返城。
舟行十里,抵闸口,计已十时。乃命稍泊,俾郑、蒋登岸就食,且命彼等携烧饼来船以享李。语有之,杀罪、枷罪,无饿罪。余今捕李,分文无所得,转乃令我挖腰包,余诚愚甚。然余此时之心绪,已不在李而悉注于盗。顾蒋升所述盗况,又复不详,余虽假设种种方面之冥想,竟不得端绪,亦姑置之而已。
无何,郑、蒋至,并偕一乡老来。郑欣然曰:“案有着矣。”
余曰:“若已捕得盗来耶?彼伧岂盗耶?殊不类。”
郑哑然笑曰:“师误会矣。余所谓案,乃指李之窃案。此老特来领赃耳。”
余即谓乡老曰:“若失窃者耶?”
曰:“然。”
曰:“以何时窃?”
曰:“晨间。”
曰:“所窃为何?”乡人一一背诵,与包中物丝毫无误。
余曰:“赃在是,可将去。”
乡老欣然,亟称余能,且谓:“异日来城,当以雄鸡、竹笋为余寿。”
余笑谢之。乡老又问曰:“捕得窃贼未?”
余指李曰:“彼朝珠(切语谓,铁索也)琅珰者非耶?”
曰:“将何以处之?”
余曰:“薄惩耳,岂必欲定杀头罪耶?”乡老诺,遂挈其两包,登岸而去。
既抵城,余先往见典史。典史之司在贼,固有贼头(俗称贼头典史)名。是任典史为浙江陈公,人颇无能。余虽执役贱,彼以仰仗于余力者正多,故恒不敢拂吾意。人谓陈典史以翁礼事老王,其言虽谑而虐,然非过当也。
既见,余即以李交之。彼乃衣冠升堂,略诘李数语,即斥其虎狼之吏……
言至此止,余哑然笑曰:“其吏诚虎狼,然则叟亦虎狼之流亚欤!”
老王亦笑曰:“宁止此。使天下之为捕快者,尽如我老王,则举凡狡如鼠、毒如蛇、饥如鹰、残如豺者,可无噍类矣!余之毒,讵虎狼所能及?”
余曰:“叟诚可谓善辩矣!虽然,彼斥吏又胡为?”
王曰:“宁有他,充其权之所及,不过笞李二百,判荷木枷一月,即此了案。”
余曰:“案即此了乎?殊未能餍我之望!”
王曰:“勿急勿急!虽然,我渴矣,君能饮我茶乎?”
余曰:“茶将安得?幸余携有水果来,差可报命。”即以香蕉数枚予之。
王喜极称谢,立啖其三,且曰:“余齿脱落矣,使为别种果物,余且无福消受也。”
余颔之,因请赓其说。
老王曰:
李案既了,余乃悉心从事以探盗,先遣郑、蒋二人去,嘱为探听,期以有警来报。顾余明知二人为傀儡,此去必无成,其所以遣去之者,非欲借以为助也。特以往来相从,徒瞀心神,抑且惹人注目,故毅然去之。
既去,余先往谒张绅,张降阶相迎,欣欣然为余述盗事。此辈平日,气焰不可逼近,“混账”“该死”“拿片子送办”等俚语,几无一刻不出诸口,其视我辈,诚奴婢犬彘之不若。今乃一易其往常之面目口吻者,无他,有所求也。顾所求于余者良细,而业已如是,则所求之较大者,不将吮痈舐痔耶?我辈之业,彼辈辄斥为贱业而不屑为。彼辈之吮痈舐痔,我辈操业纵贱,亦将斥为更贱而不屑为。我之所屑,人不屑之;我所不屑,而人转乃屑之。可见人情好恶,各有不同也。
时余问张绅曰:“案失究若干?闻系二千,确乎?”
张曰:“讵止是?综计约可万余金。”其言“万”字也,声尤高大,一若加一英文中之“阿克生脱”者,守财虏之丑态,诚可哂也。
余(作者自谓)曰:“叟亦知英文乎?”
曰:“非所知也。特闻诸街头之时髦学生,彼辈读西文甫三月,也司奥儿来之声浪,便滔滔不绝。我乃得乘间窃得数语耳,诚所谓西瓜大的字,不足一担也。虽然,彼被余窃之学生,其量亦仅斗筲。使余窃较多,恐充其所学,犹不能餍余之贼心。”
余曰:“叟语殊俊谑,羞煞学生矣。特张绅又如何?”
王曰:
张绅曰:“盗以昨夜来,计其时约一点许。时家人均已熟睡,故不知其何以入室。两点时,余便急,提饮器就溺。忽闻余次媳房中有厉响,心知有异,急呼夫,而底下人乃均熟睡如死鼠,莫之或应。余胆素怯,而又无力。故除号呼外,几手足无所措。旋闻屋际瓦声轧轧然,而盗去矣。”
余曰:“时尔媳在室不?”
曰:“余媳以昨晨归宁,傍晚未返。”
余曰:“往常亦如是乎?”
曰:“常事耳。彼归宁时,从无当日即归者,或一宿,或二宿,时且勾留十余日不等。”
余曰:“然则尔子何往?”
曰:“彼终岁旅宁。归家时,年不兼旬【3】也。”
余曰:“尔以何时检查房中?”
曰:“盗去后余方敢督率婢仆进房检查房中各物,并次依然,一若未被盗者。”
余曰:“然则尔何以知其所失为巨万?”
曰:“方检查时,钟已三点。余即一面遣人召县令,一面饬轿役请余媳归。媳至,知盗去小皮箱一,中有珍珠、头面【4】及钻石、戒指若干,其值约在万金外,其细目余不得而知。脱君欲知之,余媳当能为君言之凿凿也。”
余曰:“此非余所急欲知者。特尔媳归时,究作何状?”
曰:“惶急耳,悲怨耳,愤恨耳,宁有他!”
余曰:“然。然彼平时安分乎?”
张忽变色向余曰:“余延汝探盗,非延汝探媳。媳之如何,岂而所当问?”
余曰:“请君平气!余突为此问,诚属失当,然天下事往往出人意表。故业捕探者,苟心有所疑,必直言细问,不事讳饰。今君既不愿我发此问,取消之可已。”
张无言。余又曰:“案情余已闻命矣。然此不过一寻常之窃案耳,胡足云盗?”
张曰:“彼尚杀一人,讵非盗?”
余愕然曰:“杀人耶?曷不早言?所杀为谁?”
张曰:“婢子耳!现尚委尸后门之外。”
余曰:“县官知也未?”
张曰:“四点半时,县官闻令来,已命仵作相验,证明确系伤死无误。县官云:‘无任尸身易地,裨留供老王之探察。’今尸尚在原处,尔欲一见之乎?”
余曰:“善。”因由厅事而进,曲折历门十余重,乃至后门。门外草丛中,一女尸横卧,距门约可五六丈。
余检尸,知系腰间一刀致命,伤痕宽寸许而略圆,深可三寸。因知所用之刀,必系一种小包(切语,谓匪类随身所带之匕首,曰小包;又手枪,曰喷筒),刀既入肉,行凶者复用力旋转之,乃成此惨象。尸之面部,有指爪之伤痕甚多,全身复有青肿之拳伤、脚伤,可知未死之前,格斗必极猛烈。去尸约十余步,草均折断倒地,似被践踏者,想必夜来格斗场也。
张绅谓余曰:“此女名玉桂,即死于此处,未移咫尺。”
余曰:“信乎,则案有着矣。”
张曰:“尔已知盗之所在乎?”
余笑曰:“尚未尚未,特知其涯略耳。此时尚不必明言。”
张亦不固诘,余复检查尸之衣服等,均了无他异,遂偕张绅返其厅事。
行经一厢房,张曰:“此即余之卧室。”更指其东首之一室曰:“此余媳所居。”
余亦一一探察之,均无可使侦缉之价值。
既抵厅事,余复问张曰:“尔知盗数约几何?”
曰:“朦胧间,余不能辨。然屋上瓦声,殊不复杂。以意度之,必仅一盗。设有多盗,亦必在屋外为外应。尔意云何?”
余曰:“诚然。特尔对于此案,有无见地?”
曰:“有之。行凶者必系往来我家之熟人。否则何以能知余媳房中有贵重品?且他物均井井,独携皮箱去,尤非熟人不办!”
余曰:“所见殊不谬。顾尔有可疑之人不?”
曰:“有之,阿升是。”
余曰:“阿升为谁?”
曰:“余仆。”
曰:“今何往?”
曰:“逸矣。”
曰:“以何时逸?”
曰:“阿升事余久,计已可八年,恒终岁不假,假亦不盈日。昨晨,忽向余乞假,期以越宿即归。余许之,而盗案即发现于是夜。因知阿升必为盗无疑。即未必躬自越屋杀人,亦必为是案之主谋。”
余曰:“或然,然亦未必尽然。抑更有问者,尔何以知玉桂被杀?”
张曰:“盗去,余率婢仆检查全宅。室人均起,独不见玉桂,转辗寻觅,乃得之于门外,时体犹温也,然已无救矣。”
余曰:“时后门辟乎?抑阖耶?”
曰:“由玉桂之室,以达后门,各门洞启矣。”
余曰:“尔意玉桂为何如人?”
曰:“忠实可怜之柔弱女子也。”
余曰:“何以知之?”
曰:“彼幼即来余家,服务已十二年有半,所事悉能惬人意。即加以呵斥,亦笑受无忤容。”
余曰:“可怜哉!杀好人矣。虽然,尔料彼如何被杀?”
张曰:“余料彼必以爱主故,奋身追盗,故为盗所害。”
余曰:“是亦近情。特彼以一柔弱之女子,追盗时,余料必呼唤以自壮其胆。尔闻呼声不?”
曰:“未之闻。”
曰:“闻启门声否?”
曰:“亦未。”
余曰:“然则彼在逃之阿升,与玉桂有嫌乎?”
曰:“非特无嫌,且交好颇笃。上月稍,阿升嘱人向余言,欲娶玉桂为妻。余以阿升诚,且婢长必嫁,否则转多暧昧事,因许之,且约以二月后合卺。时阿升喜极而跃,玉桂亦喜形于面。孰意阿升不良,竟杀玉桂。人心险诈百出,诚非余所逆料也。”
余曰:“既有此层关系,则全案转觉茫然矣。”
张曰:“诚然。特无论如何,阿升必为此案中之一人。尔信乎?”
余曰:“余暂不作如是想,且愿尔亦不作如是想。”
张曰:“尔意如何?”
余曰:“毫无梗概,特杀玉桂者,未必即阿升。余侪查缉案件时,于未得证据之前,不宜以盗名加诸人。逮证据既得,则杀之剐之,其权固操在我也,故使阿升而归……”
张不候余语毕,即曰:“尔太憨矣!阿升既杀人,岂复再归?”
余曰:“勿言杀人,勿言杀人,阿升未必即杀人者。尔果自信阿升为杀人人,此案即由尔自办,余请告辞。以尔之权,未尝不可嗾使县令,备种种酷刑于阿升之一身,死一阿升,讵复足惜?脱尔果欲余置身于此案之间,则人也赃也,迟早当有以报命,此非余为阿升庇护也。良以草菅人命者,乃寻常劣等缉捕之所为,老王不为也。今与尔约,万一阿升归来,万勿以盗目之。私刑拷问,尤非余所愿。”
张曰:“当何以处置之?”
余曰:“遣密使唤我可耳!”
张曰:“如约。”
余曰:“脱破此约,余莫能为力矣。”遂出。
谒县令,令正闷坐上房,至余至,殷勤以探盗事相嘱,且言设此案而不能水落石出,张绅必不利于彼,因出五十元,畀余作车马资。
余直受之归。抵家,日已午,腹饥甚,命余妻治食。
食时,郑、蒋二人亦相继至,余曰:“得盗未?”
佥曰:“师莫谑我,我固不能得盗,而盗亦未必若是易得也。”
余笑曰:“然。”旋以张绅之所语,及张绅家之所见,一一备述之。
且询其所度,郑曰:“此甚易耳!凶犯除阿升外,岂复有他人?阿升余素谂,鼻赤而操甬音,我能捕之。哈哈!首功当为我得矣!”
蒋曰:“此或未必。以余所见,彼张氏之媳,颇涉嫌疑。即已死之玉桂,亦不能令人无疑也。”
郑曰:“咄!汝好为怪想,天下岂有不就事理之相近者着想,而反致力于虚无缥缈间者耶?设据汝之推测以探案,恐百年亦难得案之真相。”
蒋笑曰:“狂者以不狂者为狂,汝脑筋粗如牛鼻之绳,雇汝挑水拖车,斯诚可矣。若云缉捕,吾见其地老天荒,不能破得一案也。”
二人始而口舌互争,继且汹汹然欲老拳相向矣。
余食饭而笑,饭喷满桌。彼不学无术,而刚愎自用者,洵不值半文钱也。
余斥之曰:“若毋噪,速果而腹!饭后,可各就己之所知,分途察探。有警则来报,余将因此以考若曹之所业。然无论如何,不得拘人。拘则以违教论,责无贷。”
二人唯唯,饭罢,扪腹而去,均欣欣然自得。抑若其探务已告终者,斯亦可笑也已。
两点时,余方昼寝。郑鼓噪入余室,高声呼曰:“师师,醒醒!余获得凶犯来矣。”
余曰:“安在?”
曰:“在外室。”
余即拭其惺忪之眼,倒履而出,则见一赤鼻者,以麻绳穿其发辫,系于门栏之上。
余怒极,连披郑颊曰:“余命汝不拘人,汝匪特不遵,且拘一良民来,是何说?”
郑心虽愤懑而不敢忤,抱头去。余乃解赤鼻者之缚,而叩以姓氏,则阿升也。
诸君当知,余之责郑,非逞威也,良以对于是案,不得不然。盖余意想所及,阿升必非凶犯。然亦或者与案有关,故不宜慑之以威,宜循循开导,以罄其说。不然,彼纵有所知,亦必畏罪不言,于案情转觉茫然矣。
余谓阿升曰:“适才贱徒冒犯,幸勿介介!”
阿升曰:“承释羁绁,感且不尽。”
余曰:“尔自何处来?何以被捕?”
阿升曰:“余自华镇归,进北门,即遇高足,彼即出其麻绳以绁我,云系奉君之命。我胆素怯,谨受莫敢违,然亦不自知所犯何罪也。”
余曰:“谬哉!小子也。虽然,尔在途间,有所闻否?”
曰:“得非张绅家盗事乎?今晨余在华,即有所闻,因兼程归来,急欲回家一探消息,不意又为令高足所逮,心中焦急如油煎矣。老王乎,此事果信不?”
余曰:“焉得不信?玉桂且死矣。”
阿升曰:“玉桂乎?非张绅之婢名玉桂者乎?”
余曰:“然。”
阿升骤聆此“然”字,面色立变,白如剧场中之加官【5】,中央映一赤若树稍苹果之高鼻,乃成异观。然际彼忧愤惶急之时,而我犹作此诙谐之怪想,亦殊伤忠厚。特余之伤忠厚者犹不止此。
余厉声曰:“余闻张绅曰,杀玉桂者即汝,汝罪当抵。”
阿升曰:“天乎!余岂杀玉桂者?余以昨日去华,临行时,玉桂依然也。玉桂死于何时,余不得知。度其情,必夜来也。是夜余宿华镇某饭店,饭店主人,可为余证。杀玉与否,余固不难申辩。第玉桂既死,余生何为?设诸君欲以余抵玉,余亦甚愿,请即就缚。惟彼奸人,既杀玉,复杀余,而已则仍得逍遥于法网之外。窃恐名高如老王,于良心上亦未必说得过去也。”语毕,伏案而号。
余乃霁色曰:“毋恐!有我老王在,则子冤不难雪。然尔能罄尔所知,以答我之所问乎?”
阿升拭泪曰:“能如是,敢不如命?”
余曰:“余今问汝,玉桂死,汝胡悲?”
曰:“实告君,玉桂者,余之未婚妻,主人且许我于二月后合卺矣。”
余曰:“然则玉桂爱汝乎?”
曰:“玉桂爱我,我亦爱玉桂。”
余曰:“玉桂何以爱汝?”
曰:“彼爱我诚实。”
余曰:“尔何以爱玉桂?”
曰:“余爱其勤俭,整饬家事,均有条理。成婚后,谅非素餐【6】者!”
余曰:“曾暗渡陈仓乎?”
阿升曰:“否!余素性老实,纵主人督率极宽,而桑间濮上【7】之事,我阿升不屑为!如君不信,可偕至城隍庙,赌咒于一殿秦广王前。”
余曰:“余与子戏,可勿惶急!”又曰:“尔知玉桂果爱汝乎?”
曰:“语有之,知人知面不知心。玉桂之心,我无从知之,然观其表面,固甚爱我也。”
余曰:“尔知玉桂有外遇否?”
曰:“此非余所知。使彼而果有,岂肯告我?抑且掩饰我者,必更甚于他人。”
余曰:“尔能信其必无否?”
曰:“幸恕余,此问余不能答。”
余曰:“余固料尔不能答也。昨日尔去华何事?”
曰:“近日华镇有节场,集各村之旧物于一处,廉价发卖。余以婚期在迩,拟往购一床,及什物若干事。”
余曰:“购得未?”
曰:“看定矣,正欲回家与玉桂商榷。因我尚嫌其价略贵,然使玉桂而心爱之,我固不惜此区区也。”
余曰:“节场之期凡若干日?”
曰:“约可一月。”
曰:“以何时始?”
曰:“昨日始。”
余曰:“一月中,尔无日不可去,何必急急于昨日?”
曰:“玉桂谓余,设去之过迟,物之佳而廉者,必已购尽,故促余昨日往。余信其说,而又欲得其欢心,故毅然去耳。”
余曰:“余问止于此,尔可归矣。”
阿升曰:“君言主人尚以我为杀玉桂之凶手,我今胡可归?”
余曰:“不妨!脱有危险,余当负责。归家后,可拭而目,看余获得凶手来也。”阿升遂归。
余聆阿升言,于全案关节,已大致了了,因即就我之所思,四出探察。自以为彼奸人之计虽工,亦断难并我老王而受其愚。孰知自午及暮,足不停趾,举凡可以供侦察之地,无不遍及,而彼奸人之影踪,仍属杳然。意其远飏乎?然尔时交通阻塞,行百里者,需一日劳。彼奸人纵至愚极笨,亦决不愿负此巨万之财物,仆仆道途,以启人疑。故余决其必在城,而城则无何有也。
天既黑,余沮丧归家。郑、蒋均已先至。
蒋言彼初意此案易破,乃一经着手,便纷如乱丝。故探访终日,迄无头绪;郑则仍以其傲愎之态向余,谓余老而怪,释其已获之盗。
余亦一笑置之,然辗转终夜,自思所见,谅不至有误,而彼凶犯者,竟杳如黄鹤,岂计中复有他计乎?
明晨,甫破晓,即披衣出,预计尽一日之力,必得之而后而已。
明星灿烂,皓月东升。天既夜矣,而我老王之失败又如故。时余之愤懑如何,余亦不能复忆,而诸君反不难以意想得之也。
如是者又三日。此三日中,余无日不竭余之苦心,欲得盗而甘心,而盗乃终不可得。余怒几不可得复耐。
彼郑七之向余晓晓訾詈,县官、张绅之向余催迫,余固漠然处之。无奈世人悠悠之口,佥谓“老王失败,老王失败”。诸君思之,“失败”二字加诸我老王,我老王岂能忍受?然虽欲不受,亦不得不受,此我之所以惶急也。特人当失败之际,每作退一步想。余思天下事,往往有求之愈急,而去之愈远者。今我急欲得盗,盗乃益不可得。不如姑往他处,俟盗之防备稍疏,乃潜归后以谋之,必易于为力。或且于途中得有意外之遭遇,亦未可知。
计既决,亦不与郑、蒋谋,只身赴河干,见前日所乘之舟,犹未接有他客,即唤舟子曰:“余欲赴锡,可载我去?”
舟子诺,余即登舟。既启椗,余闷坐无聊,亦不知所行几许。
约一饭时,舟子进舱,欣然谓余曰:“老王前日雇我舟,曾遗漏物件否?”
余曰:“未也。余行李尽为郑七搬去,检查均无误。”
舟子曰:“曾遗漏小物否?”
余曰:“亦未。”
舟子作惊异色,继乃由腰间掏出一物,畀余曰:“此非君之物耶?”
余视之,乃一利匕首,血渍斑斓,似系新杀人者。余曰:“此何来?”
舟子曰:“尔等登岸后,遗于舱中耳。”
余喜极而跃曰:“得之矣!得之矣!”继乃自思曰:“此案诚幻。若非有证人,则凶手不肯自认。”
有间,舟已抵闸口。余命暂泊,登岸事所事。傍晚,偕二人归船,即所谓证人也,乃命舟子回城。
舟子曰:“汝两次欲赴锡,一至玉镇而折回,今至闸口即折回,何也?”
余曰:“余自有故,汝可勿问,厚给而值可也。”
抵城,款二客于家,时已可二鼓,余即往见县令,言:“犯已就获,可于明晨提讯。讯时,堂上宜置刑具,阶下可列城守兵若干,以防其逸。”又言:“如见余举左手搔头,即斥皂隶用刑。”吏均唯唯。
余复遣蒋升赴张绅家,嘱绅及阿升听讯,均喜极。郑、蒋又叩余盗之所在,余笑而不言。是晚,二客即下榻余家。
明晨,县吏传集事主证人,及案中有关系者听审,凶犯则由余提解。余惧盗逸,偕郑、蒋二人为助。途次,市民奔走相告曰:“老王获得剧盗矣!盍往县署观讯去?”
余于获盗时,惧盗有备,初未声张。特市民对于我之期望颇切,而对于张绅家之被盗尤,尤为注意。故一闻获盗,即欲一知底蕴也。最可异者,盗既为余所得,郑、蒋二人,犹复窃窃私议,谓余“昏瞀无能,冤人为盗,直以人命为儿戏”。
余对于是辈,深怜其愚,然除付之一笑外,亦无他法以医其愚也。
既抵县署,观审者几塞途,大堂前后,无可插足地,举千百人之眼光,咸炯炯向余,作惊异色。余亦都不之顾。
无何,县官升堂矣。前导者二人,后随者亦如之,且必伛偻其背,墨晶其眼镜,自以为非如是,遂不能像官。设一思及其在上房向余求助时,必噗嗤而笑。
我闻西洋侦探,能变易容貌,自以未能谙此为恨。若官者,时而倨,时而恭,面具一日数十易,变化不出,辗转不穷。试问彼西洋侦探,能乎不能?是则中国之官,固贤于西洋侦探多矣。
官既坐,摇其首,成圈形之轨道。又徐徐举其如椽之红笔,饱浸朱汁,在案卷上作巨大之红点。旁立之小胥,即高声唱盗名。
诸君思之,此盗果何人也?盖即窃贼李得胜也。
凡县官判案,其案上必详列受审者之姓名、籍贯,而县官之眼珠,大于日球,故视若勿睹,必一一转问诸受审者,虽烦勿厌。至是,县官亦循例质李,均详答无误,又质以在闸口所行之窃案,亦直任不讳。
县官乃曰:“张绅家杀人窃箧之案,汝知乎?”
曰:“不知。”
曰:“今据老王言,汝实为此案之凶手。汝能承认否?”
李笑曰:“大老爷明鉴,匪特无此事,抑且无此理!张绅家之案,出于五日前之夜。是夜,即余在闸口行窃之时。同日同时,我岂有分身术耶?此其一。且张绅家所失,为数巨万,使我而果为此案之凶手,则既有巨万之宝物,亦不愿再至闸口,窃彼乡人之破衣败絮。此其二。况为盗者之心思,在于得财物而已。财物既到手,即以逃走为第一要事。岂复有留连当地,不从速远飏,又从而偷窃他物,以冀追捕之至者耶?此其三。有此三不近理,余不辩自明。而况语有之,捉贼捉赃,今赃果何在?”
县官语塞,以目视余,余曰:“李!汝之狡谋,已尽为余识破,今犹哓哓置辩,纵堂上或为汝瞒过,岂我老王亦能为汝瞒过耶?余知汝之罪,非一一证明之,则决不肯自认。今有证人在,汝其谛听。”
堂上即传两证人至,一为火药局之守卒,一为被窃之乡老农。
县官问姓名讫,余谓李曰:“今先证汝第一罪:汝言汝为火药局之守卒。今有火药局之守卒在,可对质之。”
李熟视守卒而不语。
令谓守卒曰:“试言之。”
曰:“余守试造局,已有三年,局中同事二十人,虽年有调换,然从未见有此人也。”言时,以手指李,李面赤。
余曰:“如何?汝第一罪已证明矣。今再证汝第二罪。汝言在闸门行窃,时方夜半。今被窃之老农在此,果为夜半与否,彼必知之。”
老农曰:“彼来窃物,天已黎明。时余已起,因便急就厕而出,虚掩室门,彼乃得乘间卷物而去。”
余曰:“汝第二罪又证明矣。尚有他说否?”
李曰:“此二罪甚细,纵余承认,亦与盗案无关。”
余曰:“举此即可以例其余,且余更有第三证在。”
李曰:“愿闻。”
余即以目环视阶下之列卒,卒会意。余乃出李之不意而厉声曰:“此第三证者,即汝所用以致玉桂之命,亦即余今用以致汝命者也。”言时,以舟中所得之匕首,掷地锵然作声。
李视之,失色。
余曰:“汝尚可狡赖乎?”
曰:“此区区一匕首,又焉足以证余罪。”
余亦不与多辩,即略举左手搔头,堂上大声喝“打”。五六皂吏,即蜂拥而上,欲褫其衣,李僵跪不为所动。偶一用力,五六人披靡,较之在典史署中安然就笞者,迥乎不同。
因知李固膂力过人,其先前之所以安然就笞,盖别有用意也。旋乃遽然起立,思欲向外而逃。幸阶下列卒及郑、蒋二人,相助为理,乃能就缚。
当李逃时,县官骇极而噤,连呼“这这这……”不止。既缚,其威乃大震,举其案上之三寸断命木,连拍十数响,狂呼:“打!打!”
阶下应命,而一五一十之声乃起,中更杂以“鞑鞑”之皮鞭声,及“冤枉!冤枉!”之呼号声,未片刻而李之血淋满背矣。
呜呼!“刑讯”二字,世人诟病久矣。然使遇此等黠犯,设不借刑以示威,则举凡劫盗奸杀之案,必无有澄清之日。死者之冤不得雪,抑且适足以率人而入于奸盗之途。故刑之一事,但求其行之适当而已。若欲完全消灭,窃恐福尔摩斯再生于中国,亦将无往而不见其失败也。
李既受刑,乃据情供曰:
客岁春,余即通于玉桂。因旅费不资,时向彼告贷,彼初不之吝,继因其所入甚微,恒苦不给。余乃与彼谋,使能在张绅家窃得财物若干,因以远飏,则双宿双飞,一生可吃着不尽。特因老王之探术甚工,而张绅家亦无隙可乘,即亦置之。五日前,余知老王将去锡,玉桂亦告余以张绅之媳,欲作归宁计,自思机会之佳,无有过于此。因与玉桂约,入夜行事。
阿升,伧父【8】也。彼不自量,欲与玉桂订婚。玉桂遂益饵之以色,时时向彼有所求。阿升奉命惟谨,玉桂以爱我故,即以其所求者供我之挥霍,而阿升不知也。且犹自以为此一块天鹅肉,固已为我盘中餐矣。阿升诚伧父也。
至是,余等乃利用之。先嘱其往华镇购物。逆料余与玉桂偕遁后,张绅必欲得玉桂而甘心,且更必疑及阿升与玉桂同谋,而万不至疑及我。我既与玉桂遁,则罪尽在阿升之一身。迄阿升由华镇归,张绅必执阿升为盗,而送之有司,余侪乃得逍遥法外。此接木移花之计,及今思之,固犹以为甚完备也。
漏三下,张绅家人,均已酣睡如死鼠。余潜登其屋,四向瞭望,脱有惊警,则我固多力,且携有匕首在,不难与之格斗。玉桂则潜将室门尽启,更破扉而入张媳之室,挈其小皮箱出。逮张绅呼号,玉即疾趋后门之外,余亦由屋际遁去。此张绅之所以闻瓦声轧轧也。幸张绅不起逐,余辈乃得安然而出后门。
时玉桂谓余曰:“罄小皮箱中所有,可值万金。”余骤聆此语,心乃忽变,自思挟此巨金而与一女子俱,匪特易使人疑,抑且秘密恐难卒守。即不然,日后玉桂,可以此挟制我,我之自由,必将尽为彼剥夺。思至此,即突出玉桂之不意,以老拳猛击之。玉桂虽弱,腕力亦甚可,往返格斗,余卒得出匕首手刃之。此玉桂之所以死也。
至是而余之心乃又一变。盖张绅家既出此巨案,追捕必急,不如用逆来顺受之法,而更益以接木移花之故智。
城之东隅,有义塚焉,纵横可半里许,终岁人迹罕至。余即埋赃于彼处,日后事平掘藏,决不至不翼而飞。堂上乎,今赃在第五塚老树之下,可饬差掘之,当知余言之不谬。
余既埋赃,乃缒城而下,力疾行至闸口,天已微明。入老农家,窃其破衣败絮。冀乡人必群起捉我,顾乃不如是,我遂大失望。
行近玉镇,果为老王察破为贼,即系我于船,自鸣得意。不知我此时之得意,乃百倍于彼。因彼已坠我计中也。且余初愿未尝冀及老王来捕我,今竟于无意中得之,其欣忭为何如!
我之所以欲就捕者,亦仅为掩饰捕快之耳目计。盖闸口距城十里,同日同时,既在闸口行窃,决不能更在城内杀人。且余既被老王所得,则老王探察,只知尽其力以捕未获之凶犯,焉能转变其心之方向,疑及我已获之窃贼?此老王之所以五六日来,奔走终日,而竟莫得头绪也。
今我事败矣。所以败者,此匕首也。然以老王视之,固其胜利品也。我既杀玉,悔未将匕首弃于尸畔。此为我第一失着。既出城,拟弃之于途,又恐不幸而为乡人或捕快所得,是直明示以逃逸之方向,故不果。及既过闸口,大河在旁,行人稀少,而我犹未将匕首掷于河中以灭迹。此为余之第二失着。盖人当恐慌忙乱之际,恒忘其所急。今我正坐此病也。老王既捕余,余自危特甚。幸老王不检余身而仅检余包,余乃得乘间置匕首于船中。然余初意犹拟投之水中,因余所坐之处无船窗,且投水有声,必启老王之疑。及登岸,老王犹未觉船中有匕首。即郑、蒋二人,亦多不之察。余心乃大慰,阴念从此“赃”“证”二者,均已消灭于无形。纵有十老王,亦难得此案之真相。孰知今果败耶?天乎!
谳既毕,乃断李如律。即彼价值万金之小皮箱,亦由髑髅畔中掘得。珠还合浦,而我老王之职尽矣(以上均老王语)。
忽闻舟子呼曰:“抵岸矣。”
先生等终夜未寐,乃犹讲《山海经》(江南一带,俗称说故事曰“讲《山海经》”)不已也。
余遂整饬行装登岸,与老王珍重而别。
当余初上船时,自分必病,今竟不病亦不疲,侦探诚足疗我疾也。
注释:
【1】此处《中国侦探谈》疑为《中国侦探案》之误。《中国侦探案》,南海吴趼人述,广智书局印行,光绪三十二年(1906)二月三十印刷,三月初十发行。
【2】吕侠,即吕思勉,《中国女侦探》系其创作的文言短篇侦探小说集,收录《血帕》《白玉环》《枯井石》三篇。详见张耕华、李永圻《〈中国女侦探〉的作者吕侠就是吕思勉》(原载《博览群书》2009年第11期,92-96页)
[book_title]淡娥
读者尚忆本《小说界》第一年第三期《匕首》小说中之老王乎?今者余与老王之爱情日益密矣。我之爱老王,非爱其人,实爱其探。既爱其探,遂不得不心仪其人。“爱情”二字之广义,固不仅专指男女之互相悦慕,而我自航船识老王后,日日踵其门而叩其术,亦未始非一种爱情也?明乎此,则余之小说乃开篇矣。
余家与老王家近,自相识后,初则每三四日过彼一次,继则日必一次,终且日或二三次,使老王家而蓄一印度阿三为司阍,则必睁其可怖之怒目以向余,或且举其粗重之手腕,以讨饭棒搁余之首。顾老王非特不厌余,抑且甚器重余,纤屑之案,恒就商于余,时或有效。
余之自喜不必言,即老王亦曰:“汝,孺子可教,彼郑若蒋者,直豚犬耳!”
噫!使以此孺子之名而加诸诸君,诸君必怫然怒,而我转乃乐之。非特乐之,抑且感激涕零,几类奉九天之丹诏。脱是时老王欲余叩首谢恩,余亦不吝一屈膝也。
故侦探家之名,余万不敢当,设有人焉,谓余为“探迷”,余敢勉强谨应曰:“岂敢!”
特庸俗者流,恒斥探事为细故而不肩言,故每当余之就老王也,途之乡父老,必窃窃私语曰:“此子无赖,读书不成,今竟学作捕快矣!不知彼之祖若宗,生前作甚孽耶?”
呜呼!我以爱探故竟至辱及先人,死罪死罪!然而我不顾也。
老王嗜饮,日非斗酒则寡欢;余则恶酒若蝎,涓滴不能下咽。特既日与老王近,老王遂劝余习饮,谓“酒可以长精神”,且时出家藏陈绍享余。余不忍拂其意,亦辄姑饮一半杯。老王乃大喜,以为又得一酒友。
彼嗜饮者欲强人同饮,千人一律,究不知其心理何若。特老王之饮,与普通之酒鬼醉后胡闹者不同,彼当酒酣耳热之际,心地弥清,精神弥健,为余谈探事,益较平时生色。且每遇异案,必用酒助脑以构思,余亦因此不惮牺牲精神上一部分之自由,而伴彼饮酒。
一日,天将晚,彤云密布。余在老王家,老王命酒,对酌谈案事甚乐。忽其徒郑七,以一函入。启之,则曰:
“老王听者,余耳子名久矣。子之探术,诚可以压倒侪辈,余亦甚佩之。特今与子约,此十日中,余将有所事。子若明哲保身,当必有以奉报;若不自量力,欲逞其才以发余之覆,则余非易与者。利害如此,惟子熟思之。若果欲以垂老之头颈,衅吾杀人如草之腰刀,亦唯命!”
江湖大盗上。
老王阅竟,默不一语,旋乃突然问余曰:“子畏死乎?”
余曰:“死何所畏?特死必有其道,无谓之死,余所不死也。”
王曰:“怯者畏死,故死前即有若干死;勇者不计死,死一而已。子既不畏死,可以助我探此案矣。”言已,以其手中之函畀余,且曰:“试细审之,当自知其案情何若。”
余反复检阅,复沉思半响,茫无端绪,因曰:“此仅一恫吓信耳,彼自署江湖大盗者,未必即是大盗。余意彼欲犯之案,非奸即杀,或且兼奸杀而一之。脱彼果为盗,则此信不啻自述供状。盗纵愚,亦决不愚至此也。”
老王曰:“然哉!特子言‘欲犯’二字殊不妥,盖彼之案,早已犯矣,又何言乎欲犯?子之以彼为犹未犯者,得毋由于‘此十日中,余将所有事’一语乎?然此适所以坠入其奸计之中。凡奸徒之欲行凶也,事前必严守秘密,岂肯先事告人者乎?果使其所谋之事,必待十日内方能行之,则我得此信后,不劳用侦探之手术,只需将原信印刷一纸,粘诸街头,使家喻户晓,则彼且无行凶之地。奸而狡者,固如是耶?抑又闻盗者言,凡入人室,室中咳嗽私语者,怯也,可入;开门叫骂者,怯而自壮其胆也,可乘;阒焉无声,寂若无闻,是乃劲敌,宜去之。今此信所言,一则曰‘余非易与者’,再则曰‘杀人如草’,终且自署为‘江湖大盗’,一若余老王一闻此言,即畏死不敢闻问,不知正所以显其怯而自壮其胆耳,与彼开门骂盗者,固无以异也。且信中之疑点甚多,已不啻具一完全之供状。吾侪苟一一研究之,则按图索骥,得凶徒如反掌耳!然个中疑点,余暂不明言,子盍先费一番脑力而推求之,不问其所推测者有当与否,于子之探术,必有相当之进益也。”
余曰:“然!”即收原信反复展视,迄无所得。
老王笑曰:“余以子为黠,今乃并此而不知耶?盍先干一杯,余当尽举以告汝。”
余惭不能语,老王曰:“苏常一带,舍盐枭及帮匪外,无有能当‘江湖大盗’之名者。然盐枭之首领为某,帮匪之首领为某。此某与某者,余所素识,均不能文。其部下间有知书识字者,然行文尚不能如此信之通畅,可知此案必非若辈所为。此其一。”
“既非若辈所为,则为之者必为一文士。何以知之?试观信中字迹,笔画颇挺秀,手腕亦甚纯熟,此非文士不办。且首数字颇工整,自第二行以下,即潦草异常,添改甚夥,可知作此信时,心中必甚惶急,手忙脚乱而为之,故呈此象。可知犯此案者,必系作信者之本人,使另有一人犯案,而倩此文士捉笔,则彼文士固不必如此惶急。更可知此信必作于犯案之后,若在案前,固不必预计及此,即计及之,亦未必忙乱至此。盖人当行凶之后,反诸天良,未有不自悔者,且国法俱在,缉捕难逃,既内疚而重以畏罪,心遂怒焉如焚,于是不得不自求开脱之法。讵知愈欲自求开脱,愈自坠于法网之中。此此信之所由来,亦即吾侪假以为侦探之门径者也。此其二。”
“且此案必出于昨晚。彼信笺之左上端,非渍有烛油一滴乎?可知作信时,必在灯右。使作信而在深夜,则行凶必在黄昏;使作信而在黄昏,则行凶必在傍晚。其距离之时间,必甚短促,使为时过长,或在前夕,或在两日前,则地方既有巨案,越一二日之久,吾辈必早已知此,固不必待此信之至也。此其三。”
“不宁唯是,此案必出于乡镇。若在城厢,则昨晚有案,今日不终朝,即可遍传全市,岂有此刻而我辈犹不知者?按吾县乡镇,为数二十有五,均已设有邮局。此信邮花上所盖油印,系城内‘总局’字样,可见凶犯之心思,亦甚周密。盖彼以为若在本乡邮局直接寄送,则吾侪可按油印之字样,推其案之所由出,是不啻直示吾辈追捕之方向,此智者之所不为,故余料此信必缄于昨夜。今晨,凶犯怀信来城,投入邮箱(内地城镇恒有小杂货店兼营邮事,悬箱于门口,并发卖邮票者),由邮箱而转入总局,更由总局辗转至此。以收信之时间证之,理或不误,且信袋上尚有一长方形之印,其文曰‘西段第六箱’(此即司邮箱者所用之印,例不印在邮花上)噫!彼凶犯纵狡,亦露破绽矣!西段第六箱,余知设在元大粮食店内,店与西门相近,想凶犯必自西门外来。既入城,不暇细择,遂投信于箱。投信后,或潜伏于城中,或旋即返乡,均不可知。特以意测之,彼凶犯既自命为智,则决不肯稽留城中,以启人疑。特西门之外,除花镇外,类皆穷乡僻地,无百户以上市集,既无富绅大贾以供凶犯之劫,更无浣纱西子以供凶犯之奸。且以生计上之关系,地方所出人物,均挑柴卖菜者流,近十年来,未闻有读书人出世。此读书人之名称,彼辈视之至贵,设有人入泮,乡农必奔走相告,敲锣打鼓以贺之,而东村伯伯、西村叔叔,亦莫不欣欣然有喜色。甚矣,三家村之秀才,固荣于万户侯也。然而西门外各乡镇无有也,非特秀才无有,即劣于秀才而略吃黑墨水者,亦无有也。故各乡中,虽亦间有贩大麦之私塾先生,或心肝漆黑之乡董先生,平时操其如橡之笔,为乡人理讼事:‘禀为:伏乞公祖耆民,某也田产若干,某田坐落何处,生衔死结,没齿沾仁……’然而均羯鼓三通者也。然则此信胡为乎来?则舍花镇莫属,即此案亦舍花镇莫属。此其四。”
“尤可异者,此信字迹、笔画虽挺秀,而殊不整齐,可见运笔时,其位置必不甚自由,又每行之上半截,与下半截工拙不同。想系凶犯作书时,无凳可坐,挺笔立书,桌低人高,乃成此象。且桌面必凹凸不平,不然,字迹尚不至歪欹至此。”
余聆至此,不禁笑曰:“君真想入非非矣。天下宁有凹凸不平之桌面耶?”
老王曰:“此何足异?余此时虽不能预断桌之状态如何,异日水落石出,君亲见此桌,当知余言之不谬。”
余颌之,而心殊弗信。
老王又曰:“今更有可疑之点二:其一,信封之制作极精,非乡村市间物,而信笺乃绝粗劣,为一种包裹杂物之裱心纸,二者不能相称;其二,信笺之上半幅,有一曲线形之黄纹,反面之色,较正面为深,似系有火从下方来,熏炙此纸,而成黄色,又细察此曲线形,实为圆周之一部分,其径当可尺许,不知何以致此。此二疑点者,余百思不得其故,若能了然于胸,则全案不难迎刃而解矣。虽然,此案头绪纷繁,倘得君为助,则破获较易,君愿乎?”
余曰:“唯命,然……”
忽郑七入报曰:“一乡媪欲见吾师,可乎?”
王曰:“可速之入!”
既入,余审其貌,年可四十五六,衣服虽不华,亦不旧敝,类非窭人妇,顾神色仓皇,若有重忧。坐甫定,即启口问曰:“二位孰为老王?”
王曰:“是我!媪何姓?”
媪迟迟言曰:“姓乎,余、余……余姓王。”
老王曰:“善哉善哉!然则媪来自花镇耶?”
曰:“然。”
曰:“媪家其遭有不幸之事耶?”
曰:“然!非然者,余固不必来。非特余如此,即凡登君之门者,亦几莫不遭有不幸之事者也。”
老王曰:“诚然!”然然然……迟迟者久之,旋乃正色曰:“媪幸恕余!然则媪之所谓不幸事,其有关于令爱耶?抑媪之姓,果姓王耶?余意未必姓王也……”
媪忽愕然曰:“君岂神人耶?余片言未发,而君即已探我之隐。南无阿弥陀佛!余家不幸事,非君莫解矣。虽然,君又何以神至此耶?”
老王曰:“余非神而亦神,特余之神,非鬼神之神,乃神明之神。事必有理,既明其理,神而通之,斯诚得矣,盍为媪详言之。我国言语不一,乡镇各异,吾聆媪音,故知来自花镇,又视媪神色,故知必有不幸事,然此无足异也。我国有普通之姓三:曰张、曰王、曰李,而尤以‘王’字为最普通。凡捏造假姓名者,百人中,王姓者可得四五十人。余今叩媪姓,媪迟迟言曰‘王’,余非强媪不姓王也,特以自已之姓,至为纯熟,宜可脱口而出,乃必迟迟言之,且全部《百家姓》中,可姓者甚多,不择他姓,而偏姓王,此余之所以决媪必不姓王也。又因此‘王’字之连带关系,余遂决媪之所谓不幸事,必与令爱有关。盖人之所以欲假托姓名者,必自有其故:或凶犯犯案,借此混淆逃脱;或家庭间有难言之隐,借此掩饰外人。今媪来此,是欲央余探案者也,既欲央余探案,则决非犯案之凶犯,既非犯案之凶犯,则家庭必有难言之隐也明矣。夫所谓难言之隐者,岂有他哉?特‘奸淫’二字之代名字耳!或妇女与人通,或婢妾随人奔,即不然,亦大率类乎此者。媪体面人也,今之欲托姓王者,亦正为是。然使其事出于媪之媳,或媪之婢,或媪夫之妾,媪之神色,当不至如此仓皇。盖媳疏婢贱,夫妾尤非在系念,此妇女之常情,独母女则情关骨肉,纵其女或有不可告人之事,或有隐秘之苦衷,为之母者,必思隐忍而保全之。今日寒风凛冽,雪花乱飞,媪自花镇来,长途三十里,使非情关至戚,则一介之使,即可招我老王而有余,又何必躬自跋涉?此我之所以决媪之事,必与令爱有关也。”
老王言至此,双眸注媪不少动,默然者久之,既而曰:“事已至此,盍言其所隐?苟我老王可以效力者,当无不如命。”
媪聆此言,态颇不安,若有所言,而讷讷不出诸口。
老王曰:“第言之,老王当以良心为保证,决不宣泄于外人。”
媪曰:“坐中有客在,奈何?”
老王笑指余曰:“媪毋恐,此君为余之密友,恒助余理探务。媪之案,恐亦需此君之助。”
媪曰:“老王君,余今言矣,君其听者。”
王曰:“谨洗耳!”
媪曰:“君亦闻沈静盒其人乎?”
老王曰:“亦尝闻之,花镇之名孝廉也,物故可三年矣。”媪曰:“然哉,彼即亡夫也。”
老王讶曰:“今日何幸得夫人来,失敬多矣,勿罪!”
媪沮然曰:“伤哉!幸君勿复以‘夫人’称余,直呼之为‘媪’可也。忆三年前,藁砧在世,乡之士大夫,以迄于贩夫隶卒,莫不称余为‘夫人’,余亦习闻之而不觉其贵。乃自为未亡人后,向之称我为夫人者,佥乃一变其平日之口吻,嗾而呼之曰:‘老媪,老媪!’呜呼!‘夫人’二字,果值得半文钱耶?然亦饱阅沧桑者矣。”
“自吾夫见弃后,膝下仅遗一女,小字‘淡娥’虽无闭月羞花之貌,一乡之中,固亦尝推为翘楚者也。彼今年年十七,尚未字(许配)人,幼受乃父之训,略解诗书,刺绣之余,辄以吟咏自遣,惜余不文,不知其所道何事。惟天性至孝,所事都能顺吾意,故余虽处于困苦伶仃之境,亦恒以此自慰,正不虞桑榆暮景之寂寞也。去年,乡有‘毓秀女学’开办,淡娥就学肄业,每试辄冠其曹,芳名鼎藉于一时,乡之旧家子弟,以及大腹贾之儿,争相委禽。”
“三年来,余家门前冷落,至是,乃有所谓媒婆者,日夕进出于吾之门矣。顾余爱女甚,事无巨细,恒不忍拂其意,字人为终身大事,岂可以已意强断之?因谋之女,女怫然曰:‘此辈饫膏粱、披文绣者,醉生梦死,年耗白米三石六斗,此外别无他长,直猪耳!儿宁作乞儿妇,不愿为母猪也。’时余以其言虽太过,亦不无至理,允之,遂谢绝媒婆。久之,求婚者亦无矣。噫!老王君,君意淡娥,必一高尚修洁之女子也,孰知今竟背人潜遁,弃我老母于不顾也。”
老王曰:“潜遁乎?其偕其所欢而私奔乎?”
媪曰:“理或如此。”
老王曰:“殊不类,余不信也。”
媪曰:“语有之,知子莫若父,即‘知女莫若母’。淡娥事余至孝,平时无疾言遽色,非特君不信其潜遁,即余为母者,初亦万不信之。特今者,欲不信不可矣。”
老王曰:“何以故?”
媼曰:“自彼失踪后,余即遍访旧时戚族,均无有见之者,此岂非潜遁耶?”
老王曰:“媪于事前,有所闻否?”
媪曰:“不特未之闻,抑且无可疑之举动,惟彼以昨晚遁,昨日为十二月初六日。初四之夜,彼忽谓我曰:‘母乎,儿今有一事,不得不告母矣。’余曰:‘何事耶?其明言。’彼迟之再三,又曰:‘今尚不必告汝,彼无能为也。’旋又乱以他语。余以其娇小无知,所言未必有关紧要,亦置不深诘。越二日,彼竟潜逃矣,则所言岂非无因也?”
老王曰:“彼言‘彼无能为也’,彼之所谓‘彼’,不知究何所指?此‘彼’者,盖一极有关系之人,媪知之乎?”
媪曰:“余虽不知究为谁氏子,然意必其所欢也。”
老王摇其首曰:“未必未必。以‘彼无能为’之语气察之,恐未必也。虽然,媪盍详言失踪时之状况?”
媪曰:“失踪时之状况乎?颇简单而亦颇滋疑窦也。昨日终日雪,饭罢,雪犹纷纷下。淡娥频推窗而望,起立不安,且时时细语曰:‘天公作难,恼死人也。’至四时许,雪霁,夕阳一角,倒烛林梢,回映中天作绛色。淡娥色然喜,谓余曰:‘阿母,余将去学校,饮时即返也。’余曰:‘寒风似剪,雪深四寸许,纵不畏风,独不虑绣鞋儿冰透耶?且今日星期,校中罢课,儿之师若友者,必深居家中,汝又何必去?’淡娥曰:‘否否,不然。母亦知学校年考,即在眉睫乎?明日,星期一,例当考算术,儿于命分之叠分,殊不了了。昨晚归家匆促,又忘未携得课本来,今儿将赴校取课本,庶归来埋头一夕,明日临场,不至无可对付。儿尝见嬉惰之同学,平日随班上课,及试题一下,则有双峰锁翠,亦有两颊潮红者。天性灵敏者,则秋波四射,偷看隔座同学之试卷,以免曳白;天性滞鲁者,则双眸不瞬,目光与黑板成直角形。若此辈者,儿平时尝非笑之,使我明日而不能作算题,则易地以观,羞乎不羞?’时余以其言之成理,即漫应之曰:‘去即去矣,可早早归,毋令我倚门而望也。’彼一诺即振衣去,其时可四点半也。校距吾家约一里而强,纵行之极迟,一点钟必可往返一次,孰知至五点半,犹未见其回家。然余犹意其校中或与他友值,谈晤需时,迟归一半点钟,亦意中事。”
“乃未几而青山衔日矣,未几而月照天空矣。壁间时计,铮铮已鸣八下,远山鸺鹠一声,余毛发悚然,肌肤起粟,阴念吾家淡儿,其归途过晚,岂遇有强暴耶?又推窗远望,见远近各村灯火,已渐次熄灭,而野田中之星星磷焰,转乃往来如织。呜呼!孰谓人胜于鬼,此盖兼一鬼世界矣。然余以爱女心切,殊勿之惧,急呼老妪为余持灯,而命婢子守户,乘夜亲赴学校探听。中途狂风怒吼,余蹶者再,幸赖老妪挟持,否则长眠雪中矣。既抵校,则双扉紧阖,余力叩之,不应,更叩之,则闻一粗蠢之叱声。余审其音,知为司阍之老叟,此人惯出恶言,余虽恶之,亦莫可奈何,即在门外高声述来意,且乞其启门。彼应曰:‘去去,无混乃公。今日大雪,岂有人来?自晨至晚,余并人影儿未见一个也。’余后问:‘果未有人来否?’彼不答,余怒其无礼,遂归。”
“噫!老王君乎!至是而余知果有变故矣,至是而余之心亦寸碎矣,然而余心犹未死也。是夜,余辗侧不能成寐。甫破晓,即复往学校,见司阍之叟方起,余叩以淡娥踪迹,且责以夜来无礼状。彼乃悔谢,且言昨日未见淡娥。噫!淡娥果杳矣。余犹不信淡娥竟肯背我而去也,乃转辗询诸戚族,均以未见告,而于是淡娥之私奔,乃成信谳。此淡娥失踪之详情也。”
语竟,老王默不一语。时天已昏黑,郑七持灯来,老王即取桌上烟管,就灯吸烟,继乃巡行室中,往返可四五匝,即徐徐问余曰:“今晨晴乎?”
余曰:“然。”
曰:“积雪消也未?”
余曰:“否。”
有间,复开窗瞭望,旋即闭窗就坐,问媪曰:“媪来此何为?”媪曰:“欲得女耳。”
老王曰:“得女果如何?”
媪曰:“脱果能得女者,余决不罪之。盖余仅此一女,使欲从严究诘,固未尝不可取快一时,特骨肉之间,情有不忍,且身受者,其又何以堪耶?况且语有之,家丑不可外扬,设一经传布,我负失于检束之名,固不足惜,独不思彼地下老父之朽骨,犹必蒙以不洁之名,此岂余之本意耶?故今为之计,使能珠还合浦,不如将错就错,使有情人成了眷属。此计之上者。故余对于此事,既未呈控于法庭,亦未宣布于戚族,即家中之老妪、小婢,亦尚被余瞒住。君长者也,此中秘密,亦能代我守之乎?”
老王曰:“媪勿虑!余已言以良心为保证矣。虽然,媪乎,余今将发一无礼之问,媪许之乎?”
媪曰:“既承金诺,苟有所询,敢不奉告?”
老王曰:“然则若女天足乎?抑小足乎?”
媪曰:“此问诚奇。虽然,彼固天然足也。”
老王曰:“昨日出门,所着何鞋?”
媪曰:“似是高底革履。”
老王曰:“携伞乎?”
媪曰:“携西式女伞一。”
老王曰:“余所问于媪者已毕,媪今可以归矣。此案极易,明晨……”言时,以目顾余,“即烦此君往花镇一探,当不难了事。余因事冗,恐未必能来,惟此君或有所询,媪必详告之,否则恐无效。然以余意度之,一二日间,必能得淡娥也。特……噫!此语余暂不言,言则恐伤媪心也。今夜矣,此去花镇三十里,媪可雇一舟,由水道行,则抵家,至迟不过漏三下也。”
媪曰:“然,去矣。”
媪出,老王谓余曰:“此案情节,汝已听明否?”
余曰:“然。当彼言时,余固只字未许轻易放过也。”
老王曰:“既如此,汝能独力权任探此乎?”
余犹豫未及答,老王曰:“汝平时爱探,今即以此案验汝之成绩,果能独力探得其隐,果佳;脱不能者,余犹可助汝。特此非助汝之时,既至其时,余必自至。”余唯唯。
有间,酒罢而饭,食际,余即举案中疑点,商榷于老王,王笑而不答。余知老王之试我,亦不复问。
当傍晚时,冻云密布,天如欲雪。逾时飞雪花片刻,即复晴霁。
余饭罢回家,见一勾冷月,已出没云表,因默念昨日此时,彼如花如玉之淡娥,不知究作何状。盖怜爱美人,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而余此时之心理,以为淡娥必遭横暴,纵其母言之凿凿,而余犹未敢信其为私奔也。
明晨,余以八时起,见天色晴霁,乃大慰。顾冷甚,寒暑表已降华氏二十八度,已在冰点下,檐际玉箸可尺许。
早食讫,跨马出西门,马行甚疾,特仍不能解寒。寒气侵马鼻,马气噎而嚏,嚏则喷水汽如烟,汽遇冷成冰,凝聚于马须之端。马须短而少,缀此累累然之冰珠,其状酷似妇女头上之茉莉花,亦异观也。
既抵花镇,余先诣旧识某君处,问无恙毕,即曰:“此间日来有无异闻?”
曰:“乡下小民,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一年收得十担稻,不欠钱粮,不打官司,便可安然度日,讵有异闻之可言?”
余曰:“善哉!此诚世外桃源也。”旋乱以他语,盖余之发此问,欲借以探听沈媪之果守秘密与否,脱不守秘密,友必知之,既知之,余遂可叩其个中详情,以为探事之一助。今友既不知,可知沈媪必严守秘密也。
且余知乡村无马,设有某家门外系一马,必群诧为异事,奔走相告,曰:“某家贵宾至矣!”村姑、父老,乃必聚而围观之。故余虽未携马夫,亦不敢系马沈氏之门,以惹人注目,因寄马于友人园中,只身诣沈媪室。
媪方戚,见余至,拭泪欢迎。
余慰之曰:“兹事余已得端绪,愿媼勿戚,且戚亦无益。一二日间,当有以报命。”
媪曰:“果能得余女者,虽倾余家以寿君,余不吝也。”
余笑曰:“余此行非为发财计,特怜媪之寡而丧女耳。虽然,令爱卧室中,能容余一检查乎?”
媪曰:“燕去巢空,是亦何害?若在他日,固不容他人一涉足也。”
余称谢,媪导余行。既入,余见窗明几净,书籍什物,井然不紊,凡所陈列,均教育用具,不知者几疑为名士之精舍,初不料其为处女之闺闼也。
余曰:“美哉此室!脱尽金银气与花粉香矣。”
问此室有贵重物品乎?媪曰:“无也。”
余曰:“有秘密信札乎?”
媪曰:“自先夫见背后,三年来罕与戚族通信,彼绿衣之邮卒,久未至蓬门光顾,余家亦未曾买过一分邮票也。”
余曰:“既如是,请媪暂出。余将凭此室中之物,一究此案之真相。”
媪遂退,余乃就室中所有,一一加以研究,均无可异,最后在枕边得日记一册,乃大喜过望,即从头读起,择其耐人寻味者,录之如下:
三月二十五日……今日乃于无意之间得人一信,此盖我生平第一次得人书信也。乡僻女子,鄙陋如是,宁不可笑?然中国女子,例不许与外人通信,今欧风东渐,此禁稍开,特来信所言,虽属仰暮,亦似越于礼教范围,使老父在世,睹此一书,打煞矣!今幸阿母不文,犹不妨事,然此不祥物也,留之有害无益,不如毁之。
二十六日……来书已于今日毁却,观其文字,亦颇不俗,姑裁笺报之,以观其后。
……今日一游甚快,彼诚我之知已也,然事关重大,彼之要求,我不能轻易允许,故颔之而已。四月二十日记。
急景催长夏,不旬日而暑假考试蒇事,余幸不落人后,闻彼于校中,课试亦冠其曹,果所事而成,则一对小□□,宁不羡煞村中小儿女也?今晚月色甚佳,推窗远望,转辗思之,犹有余忭。五月既望泚笔。
七月四日……今日在校中又得彼一书,坚以彼事为请,情辞恳切,诚不容再拒。然此事非我能擅主,会当与阿母谋之,特羞答答不易启口也。
……圣哉怪哉!彼竟以恫吓之信畀我,岂有所恃也?我非不敬彼爱彼也,所以迟迟不决者,盖正欲借此以观其行检,今者本相毕露矣!余岂惧吓者耶?然为彼计,毋乃太愚,余亦险些儿堕其彀中也。呜呼!知人难,择人尤不易,一失足成千古恨,余几失足者也。幸自相识以来,别无暧昧之举动,否则不堪设想矣。十月二十五日记。
噫!异已。自前月二十五日以来,余与彼未尝通信,从前种种,想已一笔勾销。讵料日来又连得可怪之恐吓书,我诚百思不得其故。且措辞激烈,酷类要挟,岂□□□□□之事,彼竞知之,而欲发其覆也。然事隔经年,且远在百里外,谁复知之者?特除此事外,别无可有受其要挟者。余愈思而脑筋愈乱,不知彼果何心也,亦姑听之而已。十二月朔夜八时呵冻。
呜呼!事急矣,奈之何!今日为十二月初四,校中预备考试正忙,而彼乃日事吓恫以撄余心,余不禁为之切齿。且来信语气,已露端倪,似于□□□□之事有关,设再置之不理,祸且立至。然此事彼何由知之,实为余此生梦想不到。呜呼!□□□□,□□为之受累,为之受惊,怨□□亦无益,直不如怨命而已。今晚,余屡思以此事告之阿母,特恐一经发表,母必悲愤无地,为儿女者,转乃难堪。故不如暂时隐忍,不欲以我心中之所踌躇者,再移赠于我母也。且彼约我于初六日在□□一面,此非可以规避者。避则祸至,故不如只身而往,与彼谈判,或且有转圜之余地。呜呼!我心碎矣。
以上之“……”均系不关紧要之辞,为余节去者;□□□则为原文之所缺,盖既写之后,而复以墨汁涂去者,实为案中之重要关键。据理以推,□□□□必另系一事,虽非淡娥所为,实与彼有密切之关系,所谓“案中案”也。
使此案而水落石出,必可双案并发,而今之所急欲知者,共有四事:“彼”为何人?一也;“□□□□之事”为何事?二也;“怨□□亦无益”之□□为谁?三也;“在□□一面”之□□为何处?四也。而可借以为侦探之门径者,仅有一语,即“闻彼于校中……村中小儿女也”是也。
余阅毕,潜纳日记于怀,出问沈媪曰:“此间有学校若干所?”
媪曰:“女学一,即淡娥所肄业者;又高等小学一,在镇之东隅;外此则有初等小学三所、私塾若干家,均黄口稚子习‘天地玄黄’者也。”
余曰:“然!余于令爱室中,检查已遍,虽于此案不无所得,然尚不能告媪。余去去来。”
即辞出,径趋所谓高等小学校者,投刺谒校长,托言系城中某校教授,因事道出花镇,欲参观校务,藉资考鉴。校长欣然为余导,历观各校室,均井井有条。乡学得此,良非易易。综计学生可百余人,长者年二十余,幼者亦十三五。区为五室,余最后至甲班教室,时诸生方试国文,交卷者已大半,不顷刻而毕事。
余谓校长曰:“考卷可赐一读否?”
校长首肯,余曰:“阁下事冗,请便!”
校长退,余遂于教室中细观各卷,有署名“许子美”者,文理殊通畅,各卷中允推第一。细玩字迹,乃大骇,余四顾无人,即纳卷于怀。余来本为探案计,今竟到处作偷儿,讵不可笑?
余复向校长索观学生履历册,校长唯唯。余略一展视,即辞出。
行未数武(脚步),见有一乞儿迎面来,面目黧黑,衣服尤敝。既近,忽以竹棒叩余胫。余怒其妄,厉声叱之。
丐忽大笑曰:“噫!汝饭桶也。汝欲探人,乃终日被人尾随而不自觉耶?”
余谛审之,盖老王也,因曰:“将何之?”
王以竹棒东指曰:“盍向彼森林中谈话去?”又曰:“汝先往,余随后即来。”
余曰:“诺!”遂东行入森林中。
未几,老王由他道至,诘余以侦探所得,余具告之,王鼓掌曰:“得矣得矣!”
余曰:“岂汝已得凶犯耶?”
老王曰:“然。”
余曰:“囚系何处?”
王曰:“虽已得之,尚未拘也。”
余曰:“独不虑其逸耶?”
王笑曰:“若汝之高车驷马而探案,非探案也,实驱犯耳,犯又若之何而不逸?若我者,纵欲逸而不能也。”
余曰:“汝何异想天开,而效西洋侦探之化妆?”
王曰:“此案非化妆不办。特西洋侦探,能为学士为美人,余貌既陋而又拙于艺,唯此乞儿者,不难一学而就也。”
余曰:“彼犯何名?”
王曰:“不知,特知其住所耳。”
余曰:“得勿误耶?”
王曰:“岂有老王而误者耶?”
余曰:“然则子以何时来?”
王曰:“昨晚耳。”
余曰:“胡急至此?”
王曰:“余逆料子未必能成,故不得不阴为汝助。凡为侦探者,最宜利用时间,往往有五分钟之先后,而成败各异者。故每遇一案,时间之审定,亦为一重要问题,使遇必须及早办理之案,则虽有迅雷疾雨,亦不可因身体上之痛苦,遽尔裹足。昨夜寒甚,君膏粱子,岂肯辜负香衾,为人作嫁?即君有此心,君夫人亦未必许也。”
余笑曰:“毋打诨!盍告我夜来探案之详情?”
老王曰:“此案之得以水落石出者,幸赖天公之助,否则尚无如此易于发觉也。据沈媪言,淡娥以雪后失踪,时为初六日下午。夫雪中探案,有足迹可寻,较天气晴朗之日略易,然既有此时机,万不宜以懈惰失之。使大雪不已,则积雪渐高,越三四小时,足迹必全泯;使雪后天气骤晴,积雪渐消,足迹亦必随之消灭。幸自淡娥失踪后,天色阴霾,既未有大雪继续下降,亦未有猛烈之日光。昨日下午,我辈聚谈时,虽略有雪珠,亦无妨于足迹。既晚,余见天色老晴,深惧今日日出,雪为消去,故乘夜来此。甫破晓,即乘熹微之曙光,着手从事,转辗步行可十余里,费时约三点钟,而探事竣矣。”
余曰:“所论足迹,理诚不谬,特今日虽晴,气候极冷,积雪不易骤消。君乘夜而来,未免劳而过虑。”
老王曰:“即此一念,已足败事而有余。今日之气候,岂昨日所能预知?今幸而发寒,汝遂有强辩之余地,万一旭日高升,积雪全消,则坐失时机,岂徒徒呼负负而已耶?且足迹最易淆乱,凡凶徒所践之足迹,难保不有他人复经其地,若时日迟延既久,则足迹淆杂,真假莫辨,虽有若无,亦何取乎足迹也?故凡关于足迹之案,不容迟延顷刻。”
余曰:“善哉,闻命矣。特子平时探案,未尝化妆,今假作乞儿何也?”
老王曰:“亦有不得不然之故。彼凶犯既以吓恫之信加诸余,则谅必识我之面,使余以本相来,不几驱之使遁耶?且审查足迹必以日,不可以夜,尤必细细检查,不可草率。盖足之面积,不过纵七八寸、横二三寸,其间形式之异同,毫厘千里,故当审查之际,首当凝聚精祌,合眼力、脑力而一之,乃能有效。若走马看花,鲁莽灭裂,几何而不误人自误耶?余既知凶犯之识余,故伪为乞者,一路拾取枯枝朽叶,借以俯察足迹形式之若何。丐者每当冬季,恒拾取枯枝朽叶以取暖,纵有黠者,恐亦未易识破我老王也。”
余曰:“君既知凶犯,必已知淡娥之所在矣。”
老王曰:“伤哉淡娥,已遇害矣。”
余曰:“余亦预料及此,特不知彼行凶者,为何许人?暴徒欤?抑所欢欤?羡其色欤?抑劫其财欤?”
老王曰:“暴徒也,亦即其所欢也,羡其色,而亦劫其财者也。四恶具而淡娥死矣。”
余曰:“然哉,与我所探,诚所谓若合符节矣。”
老王曰:“我今再将所探各点,与汝互证如何?”
余曰:“善。”
老王曰:“昨夜汝回家后,余默思案中情形,既得一二,即命郑七雇船。船户不肯夜行,许以厚酬方可,余乃襆被登舟,且携有破衣、饭篮若干事。既抵花镇,泊于大桥之码头下,时正四鼓。稍息,天色微明,余改装登岸。舟子大异,给以墨西哥一,相戒勿声,舟子首肯,余乃敢放心做去。特寒风凛冽,余敝衣赤足,几不能行动,想君此时正晓窗鸳枕,饱看红腮也。”
余曰:“君又打诨矣,趣言趣言。”
老王曰:“余入手第一着,乃先查察沈氏门口。时人尚未起,左右十余丈内,足迹模糊,无可认辨。阴念据沈媪言,淡娥出门时,自言欲往学校,今姑不论其果往学校与否,初出门时,必先向学校一方面行走,否则其母必不信,脱果欲他往,亦宁由半途转折,此理之易明者也。且所谓学校,系‘毓秀女学’之简称,而毓秀女学,位在沈家之西,故料淡娥必西行。余亦因之西行,约可三十余武,雪中隐隐有高底革靴之足迹。余思乡村女子,履革履者绝少,此必淡娥无疑。且尤有一证:每越二三步,足迹之旁必有一细孔,其径较笔管略大,入雪较足迹为深。沈媪曾言淡娥出门时,曾携西式女伞一,想尔时雪已晴霁,伞无所用,淡娥携此,仅以备不虞,故步行时即以之代杖,每二三步抵地一次,即此可知此路必为淡娥经过。经五十余步,已由小路而入大路(乡村间有大路、小路二种:大路系通道,小路乃由大路通入各村庄者。盖沈氏并不傍大路而居,乃由小路而通入大路者),足迹杂乱,不可复认。余循此大路,直抵女校,均无可辨识,复行抵大桥,亦无复有淡娥之足迹。大桥为余船停泊处,行人往来甚众,虽有足迹,必已践去,探亦无益。且淡娥既未抵学校,必于中途折往他处无疑,故不如循原路而返,细察所通各小路,或能得其究竟,遂折回。过女校三四十步,路旁有茅屋一,屋旁曲径蜿然。噫!此曲径之上,淡娥之足迹,固历历如画也。”
余曰:“此曲径通至何处?”
老王乃挽余至森林之南端,遥指西南曰:“此非曲径耶?彼高底革履之足迹,固犹无恙也。”
余愕然曰:“淡娥至此胡为?岂作桑中约耶?然观其日记,品格甚高,殊不类此。且老王乎,君试观之,彼非偕一男子同来耶?何曲径中另有一男子之足迹耶?”
老王哑然失笑曰:“聆君此言,余敢特授以一等愚字章。”
余曰:“何耶?”
王曰:“彼男人之足迹,非赤足者耶?岂有淡娥而与一赤足男子同行者乎?”
余曰:“既无男子,焉有足迹?”
老王忽附余耳而大叫曰:“呸!汝试观之。”即举其泥垢之足向余,余乃大惭。
老王又曰:“全案尽在此森林中,汝可循淡娥之足迹以求之,余不复为尔言矣。”
余曰:“然!然仍须与君偕行,盖恐所见或有不周,需君指示也。”
老王曰:“余阅西洋小说,有所谓‘傀儡侦探’者,若汝则直为‘孩提侦探’矣,岂竟一步不可离我耶?”
余颁之,即携手循足迹之方向,在林中东行十余步,至一老树下,见有足迹一行,自东南来。
余曰:“此即凶犯之来路也。其迹阔,必系男子,足底弯曲而不正,必系西履。且足尖入雪较深,则此男子必先抵林中,见淡娥来,遂疾趋而欢迎之。然乎?”
老王曰:“然。”
复循此男子之足迹,东南行三十余步,见一石,石旁十数步间,足迹混杂,特均轻清而不重。石高可尺许,其上亦有足迹一,且有焦头之火柴心五六枝。
余曰:“凶徒必先抵此处,静候多时,徘徊以自遣。又复燃火吸烟,因风势太利,火柴易灭,乃架一足于石上,低首擦火柴,借以避风。特风力殊猛,历擦火柴五六枝,终不能成燃,即纳烟于囊,不复再吸,故石际无烟灰。老王乎,尔意云何?”
曰:“然哉!汝诚可谓明察矣。”
余等复依足迹之方向,向东南行,则见足迹虽同出一辙,而状态已殊,无前后深浅之可分。特左足略重于右足,且两足所开之角,约可一百二十余度,较通人所行之八字式略宽。
余曰:“老王乎,余意凶徒来时,未必蓄意杀人。”
老王曰:“何以知之?”
余曰:“凡蓄意杀人者,心中惶急,除疾行外,步武必甚杂乱,时轻时重,不可捉摸。今足迹之距离轻重,均整齐不逾常轨,可见彼中心平稳,徐徐以行也。”
老王曰:“然,更有他异否?”
余曰:“有之。彼股际必生一小疮,故足迹成钝角形,且必生于右足,故右足之足迹较轻。”
老王曰:“然。”由是复相偕,东南行五十余步,遂出森林。
此一带足迹,乃隐隐由一小路而通于高等小学校,与余入森林时所经之路,略成平行线。噫!余之所探,果不诬矣。特淡娥何以致死,尚不了了,乃复偕老王至老树下。此二老者,案中之大老也。
既至,见有平行状之男女足迹两行,曲屈向东北行,相接甚近,步武之距离亦甚短,平均不满一尺。
余曰:“信矣!杀淡娥者,必其所欢也。此非二人携手偕行之明证乎?”
行数武,见地上足迹成◇形,余曰:“噫!异已。此非用爱情之所,接吻又胡为者,岂淡娥亦浪妇之流亚耶?”
老王曰:“子误矣!接吻诚有之,谓淡娥为浪妇则未必。试观彼足跟入雪极深,非向后仰拒之证耶?”
由此复转向正北,见两行足迹,虽仍为平行线,而其距离已远在三尺外,且步武极乱,轻重长短,均绝无次序。
余谓老王曰:“果不出君所料,此一接吻者,实为二人争执之由。今试证以余之所探,则淡娥既为凶徒所迫,自有不得不来之故。特二人情愫素殷,晤面后,虽各有不满意处,犹不遽以白眼相向。且凶徒之所以屡次作书要挟者,非果欲其决裂,特至无可如何之际,乃以‘决裂’二字,为最后之解决。至淡娥之心理,虽深恨凶徒,然苟有可以转圜之余地,犹无不乐从。盖淡娥之所以要挟于暴徒者,利害必至戚,故始则置之不复,终乃冒雪来此,不敢爽约。脱此事为平淡无足奇者,淡娥亦未必肯轻其千金之体,而入此林中也。故余料淡娥见凶徒后,初则携手偕行,各道契阔,继则互相讨论其所要挟之事。淡娥少不更事,被其甘言所惑,遂允之,曩(以前)之所不满意于凶徒者,兹已消灭。特凶徒轻薄殊甚,以为淡娥虽允其所请,则此一块肉者,固已为其盘中馔,胡不一试香腮以定情?而淡娥性高洁,殊不肩为此暖昧事,力拒之,而二人之衅端开矣。故淡娥实一可怜之好女子也。开衅后,二人遂以恶言相向,淡娥以其轻薄故,食言悔约,特以其有所要挟,又不敢遽尔逃回,仍随之前行。第初来时携手,今则避去三尺耳。且此时凶徒必已怒甚,试观此一行足迹中,每越六七步,即有一极深极重之右足纹,是乃怒极跳足,而通人习惯,跳足必以右也。”
老王曰:“然哉,汝已尽得吾术矣,诚吾入室弟子也。盍再前行?”越二十余武,已抵河滨,盖森林北临大河,河东西流,东通城厢,即老王之来路。余察阅河滨情形,不禁大骇,盖即淡娥之临命处也!河岸极高,去水可二丈许,且水面与岸坎,几成直角形,设一失足,鲜有不葬身鱼腹者。
余谓老王曰:“汝试观之,各处岸坎之边缘,均有积雪遮护,形如榻边所覆之白绒毯。此处独有缺陷,阔可三尺许,由岸顶以及水面为止,此非淡娥落水处耶?又距水面二尺许,有一树根,其上血迹犹殷,试思此人迹不到之地,苟非淡娥遇害,焉有血迹?更证之岸上,自距缺陷八九尺起,男女两行足迹,遂渐渐接近,继乃混杂模糊,不可复认。特细察之,男迹恒向外(即向河滨),而足尖入雪深;女迹恒向内(即背河滨),而足跟入雪深。可知彼等自接吻地点以来,一路互相诟骂,至是,乃均不可复耐,遂起而用武。淡娥力不敌,屡屡向北退却,不意退至河边,失足倒坠水中而死。”
老王曰:“何以知其为倒坠?”
余曰:“是有二理:人体上部重而下部轻,岸又甚高,淡娥坠水时,出于不意,无把持之力,故坠至半途,必受地心吸力之感应而倒转,此其一;彼石上之血乃倒坠时碎首之证,盖时方隆冬,衣服极厚,而淡娥下坠时,与此石接触之时间又至短,使他部受伤,则一刹那间,虽有无量血,亦不易湿透重衣而染于石上,必也头部与石相撞,脑碎血流,此斑斑者,乃得留为永远之表记,以供吾侪侦探之资料,而欲头部与石撞,尤非倒坠不能,此其二也。”
老王曰:“然!然则淡娥坠水后又复如何?”
余曰:“昨日为十二月初,按之潮汐之理,属于小汛期中。据沈媪言淡娥以四时许出门,由家门以至森林,约计需一句钟。入森林后,辩论与争斗之时间,虽不能妄断,然至少亦需一句钟,则坠水之时间,当在六点以后。此时潮水退落,可怜之淡娥,本一纤纤弱质,又遭破脑之奇祸,岂复能抗此东去之潮流?想必已由河而江(此河本通江),由江而海矣。且尔时天已昏黑,自其坠水处以达城厢,三十里间,人烟寥落,纵竭声呼救,亦无有应之者。然使易落潮为涨潮,则漂流至大桥两旁,犹有一线生路。无如天欲妒杀淡娥,非人力所能挽也。”
老王曰:“彼凶犯杀淡娥后又复如何?”
余曰:“此殊难说,容再探之。”即自缺陷处起,探寻踪迹。
见有足迹二行,由缺陷处起,分道沿岸东西行:其向东之一行,为往返之复叠式;向西之一行,则为往而不返之单行式。
余曰:“此往而不返之单行足迹,即系凶犯之归途;而此往返之复叠足迹,实有研究之价值。”乃复相偕以探其迹之所极。
东行二十余步,其迹顿止,即在所止之处,向东北方之八字式足迹一对,足尖入雪极深,且迹边不整齐,作叠瓦式。
余曰:“淡娥入水,本非凶徒意想所及。入水后,凶徒惶急无所措,而水流极速,倏忽已将淡娥东去。凶徒至此,既无法可以救淡娥,又深恐为他人救去,而已身乃陷于谋杀之罪,故即沿岸追随至此,企足引领而望之。脱见有人援手,即可高呼‘速救’,以冀自免于咎;若无人援救,或既救而淡娥已死,其罪亦可消灭于无形。故此时凶犯脑中踌躇之态,殆非言语可以形容。其足迹之所以成叠瓦式者,盖淡娥渐漂渐远,凶犯之足迹,亦不觉渐渐向前移动,殆至人影已杳,乃废然而返。此叠瓦式足迹之旁,所以又有一极深之右足印也,且人当杀人以后,脑筋必瞀乱,试观彼归途之足迹,颠蹶跛欹,有类疯者,可见心头小鹿儿,正撞个不休也。今者,森林中之探务已毕,吾侪仅须循其归途足迹之方向,不难得其匿迹之所。即彼以后之种种态度、种种计划,如何掩饰其奸计,如何寄恐吓之信于君,按图索骥,亦不难一一了如指掌。综之,三数小时间,吾侪必能得凶犯也。”
老王曰:“诚如所言,特余知之已久,不容再探,探则转或误事。”言时,即从破饭篓中取出一纸,盖即凶犯致彼之恐吓信,且曰:“试与若所携之考卷两验之,以证其字迹之果相似与否?”
余验讫曰:“虽正草不同,而笔致则丝毫无异。”
老王曰:“然则彼名许子美否?”
余曰:“然。”
老王曰:“是矣。彼居于河北,离此可二里许。其父名成仁,为一药商,有长者名,往岁曾行贾皖赣间,得资颇厚。兹已辍业,自营田产,将课儿以终老。孰知豚儿竟不肖如是耶!且彼仅此一子,一月前,又抱悼亡之痛,使吾辈以官厅之名义,往拘其子,固未尝不可,特恐此老难堪。且沈媪殷殷以谨守秘密相嘱,脱吾侪张扬之,恐非沈媪信仰吾辈之本意。”
“且业侦探者,当诈德并用:在探案时,固无往而不利用其诈;然在平时,又无时不当以德存心。我老王之所以得享大名者,虽半由于术,而德实有以玉成之,否则术虽工,亦一下流之捕快耳!今使自食其谨守秘密之言,我老王诚一钱不值矣。故对于此案之办法,于沈媪则当谨守秘密,于许生亦当向转圜处做去。虽曰‘国法难逃,杀人者死’,特我国法界,黑幕千重,彼如虎如狼之官吏,强食弱肉,其敲诈之手段,有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使此案而经官,则许翁非至破产不已。沈媪丧女之痛,亦无所取偿,而许生亦仍不免于死,此岂我辈之本意耶?”
“且据日记中言,□□□□必系另一疑案,且必与此案同时并发,若经官办理,则辗转牵连,必成大狱。彼狗官之欲壑,终古难填,又何苦竭吾民之膏血,以供其大嚼也?当知吾辈执业,乃保护良民,非为虎作伥,我自少而壮而老,未尝须臾离此旨。特狗官爱钱,我亦爱钱;狗官之钱取诸民,我老王之钱乃取诸官。凡有重要之案,于狗官之顶子有关者,我辄需索不已,狗官心虽恶之,而以我之术工,亦不敢不奉命惟谨。我诚可谓取精用宏者矣。然使遇有民委之案,则未尝妄取一钱。其有案之可以自了者,余必竭力斡旋,以‘不讼’二字,为无上法门。盖余之主张不讼,非弁髦法律也,实不愿以老百姓之血汗钱,膏虎而冠者之馋吻。故余虽执役于官,实为官之大敌,此余之所以由探业起家,而乡党中未尝有一不直语。今沈、许两家之案,既秘密于前,亦不宜声张于后。吾侪禀诸天良,自当尔尔,尔意云何?”
余曰:“然!聆君一席话,不啻听牧师之宣道也,特许生之家世及住址,君何以知之?”
老王曰:“余自有术以知之,尔今姑不问。今之急待磋商者,将用何术以破案耳。”
余曰:“然。”
曰:“今何时矣?”
余出怀间时计观之,曰:“二点三十五分。”
老王曰:“逆料此时许生必已就学,散学约在五时后。余自日出至此,奔走于风雪中者已九小时,未尝就食,饥火中烧,将归船谋一饱,汝可仍诣若友人家。若友为一乡望族,成仁亦乡中长者,二人必相识。汝可恳汝友折简招其子,云系有要事相商,余料许生散课后,得其父执之柬,必欣然来。然后汝可以相宜之法,使之自承。至必需我之处,我当自来,特此事慎勿任若友知之。”
余曰:“唯命!”遂各西东。
余友睹余至,笑拍吾肩曰:“君诚恶作剧哉!”
余愕然,阴念得非吾辈之事,已为彼所知耶?果尔,其将何以对老王?因佯笑曰:“是何说?”
友笑曰:“试猜之。”
余惑弥甚,不敢置答。
友曰:“然则余恶作剧矣。今告君,请勿疑。今晨见君来,余命稚子杀鸡享客,鸡熟矣,而君犹不来。余不敢先食,忍饥以待,彼馋口之稚子,冀欲食其余者,亦且垂涎满地矣。是非君恶作剧耶?”言已,又复大笑。
盖余友为纯粹的乐天派人物,以“谈笑滑稽”四字为养生之资,曾言二十年来,未尝一病,其功效即在一“笑”字。故余闻其说,即不复疑,因自谢无状,欢然入食室。
食讫,余从容问曰:“君亦识许成仁其人乎?”
曰:“识之。余日日上街吃茶,彼亦一茶客也。”
余曰:“亦识其少君,名子美者乎?”
曰:“亦识之,乃后起之秀也。”
余曰:“然。余耳其名已久,今欲一面,烦君为介绍可乎?”
曰:“胡不可?”
曰:“既承允可,请即折简招之,约于散学后移玉至此一谈。”
曰:“可。”即由稚子持函而去。
钟五下,许生果来,年可十七八,美风姿,谈吐亦颇不俗。
余念如此美少年,无怪淡娥为之倾倒,使予而为女,亦不禁枰然心动。特观其玉立亭亭,有弱不胜衣之态,谓为杀人之凶犯,非特通人之所不信,即余躬自侦探者,亦几疑所侦之误矣。
时彼以余友介绍故,称余以父执,余自谢不敢,且曰:“余长君不五稔(年),使以余父执自居,折福多矣。”
逮互道仰慕毕,余谓余友曰:“敢有所请,君其允我乎?”
友曰:“第言之。”
余曰:“余与许君有密事互商,请君离此室耳。”
友笑曰:“怪哉!尝闻一见如旧者矣,未闻一见即有秘密者也。虽然,君既有所请,敢不如命?”即离室而去。
时天已渐暝,余擦火柴燃桌上之石油灯,更将室门紧闭,加闩焉。许生睹此状,不解所以,问余曰:“先生果何为者?”
余曰:“无他,与君密语耳,请就桌旁坐,当徐语汝。”
既坐,余曰:“有老王其人者,君识之乎?”
许神色骤变,徐徐言曰:“亦尝闻之,知为有名之缉捕,特未觌面耳!”
余曰:“此或未必,君虽不识彼,而彼乃于昨日得君一信,宁非怪事?”
许曰:“是是是……何说?余固未尝以只字贻彼,且天下岂有不相识之人,而贸然通信者?余非病狂,讵能有此?”
余曰:“此即余之所以引为怪事也。足下纵不狂,亦或时而为不狂之狂,其将何以解之?”
许不语,目眈眈视余,良久曰:“先生岂即老王耶?殊不类!”
余曰:“君诚可谓不狂而狂者矣。余虽非老王,特君既自言不识老王,又何以知余之不类?自相矛盾,君其有心病乎?”
许曰:“连日为校中课试忙迫,脑筋瞀乱,语无伦次,幸先生见恕!”
余曰:“尊作已于贵校中拜读,洵不可多得,窃恐于课事之外,君另有心病耳。抑尤有奉询者彼沈氏之女郎名淡娥者,于君有关系不?”
许大骇,放声言曰:“君岂侦探耶?余……”
余急以手掩其口曰:“君毋自误!脱一声张,君命休矣!余虽为侦探,特此来非欲损君,实欲全君,设君误会其意,是君之自杀也。当知我国缉捕,拘捕犯人,恒以黑索从事,以我之力,非不足以致此,特爱君之才,怜君之幼,不欲陷君于大辟,故特招君于密室,会商善后之法。君解事人,谅不自误也。”
许垂首不语,泪泫然下,久之,忽自叹曰:“冤哉,冤哉!”
余大异,曰:“君一举一动,已无不为余侦悉,谅无冤屈事,而君犹呼冤何也?岂君堂堂男子,亦欲效彼穿窬小窃之抵赖耶?抑余侦探之力,尚有所未尽耶?”
许曰:“感君高义,允为援手,余纵极冥顽,亦当没齿不忘,然余非敢抵赖,亦不敢怪君侦探之不尽力。君等既转辗探寻而及于我,手腕之灵敏,诚可谓不可思议。淡娥见杀,事诚有之,且我虽不杀淡娥,淡娥实由我而死。然使竟谓余为手刃淡娥之凶犯,余虽处于不得不承认之地,亦不得不暗暗呼冤。虽然,事已至止,夫复何言?入狱杀头,听诸天命而已!”言已,伏案痛泣。
余乃大疑,因慰之曰:“余非敢妄以凶犯之名加诸君,特就侦探所及,君适处于嫌疑之地。今君既言杀人者非君,则凶犯为谁,君必知之,若能尽举以告我,君固无罪也。”
许曰:“告君以凶犯之姓名乎?此殊非余所愿,盖此中有不可说者在,然为君手续上之简便计,即以我为凶犯可也。况杀人者抵,以我抵淡娥,似亦可以偿矣,君又何必过事苛求耶?矧余曾言淡娥由我而死,则我虽非真犯,实亦真犯也。余乐于死,请不复根究!”
余曰:“请勿复言死!当知余本学界中人,非官厅之缉捕,兹以好奇心切,受沈媪之委任而探此,初非有捕人、死人之权,抑且无捕人、死人之必要。”
许生曰:“得勿虑沈媪讼之官乎?”
余曰:“此殊不足虑。沈媪虽欲诉诸官,我辈独无法以钳制之乎?”
许曰:“是何说?”
余曰:“无他,发其覆耳。”
许讶曰:“岂君已窥沈氏之隐耶?”
曰:“知其涯略耳。”
许曰:“沈媪告汝耶?”
余曰:“君诚愚矣,沈媪岂肯以兹事告我?”
曰:“然则何由知之?”
余曰:“余自有术,特不甚详耳。余谅君必知其底蕴,若能告我,感且不圬。”
许摇首曰:“此大难,此大难!许氏之隐,除淡娥母女外,知之者仅三人:一先母,今已物化(死亡);一家君,纵地老天荒,亦不肯告人;一即余也。余素慎言,亦以谨守秘密为誓,盖事隔经年,彼躬行而实践者,已长眠地下。使我辈骤发其覆,作弄孤儿寡妇,以取快一时,此岂仁者之所为?故余秉父母之教,绝口不说,生死以之。今春,余醉后无状,略泄其事于……”
“噫!此人余不能告君,盖即所为真凶犯也。逮酒力既醒,乃大悔,然已无可挽回,自是刻刻不忘,深惧肇祸,孰知淡娥竟因此致命。夫淡娥何仇于我,我独何心,而肯使之死于非命耶?且我不独不能对淡娥,彼高堂之老父,泉下之老母,屡屡叮咛,言犹在耳,我虽幼稚无知,然以父母十余年来所守之秘密而宣于人,罪不在赦。即所谓凶犯也者,其贪财恋色、作奸犯科,虽非余所指使,然推究原因,祸根实自我所肇,故谓余为主谋犯,亦未尝不可。且余与凶犯善,情好如兄弟,雅不欲以嫁彼之祸,而置之于死地,故愿以身代之。必如是,余方可以对淡娥,而对于父若母,亦可告无罪矣。”言已,复大哭不止。
余为之凄然,二人默对者久之。
余曰:“以无罪而陷君于罪,吾侪为侦探者,反之天良,实所不忍。且君纵乐死,独不虑令尊大人之伤心耶?脱君愿以个中详情见告,余当谨守秘密,且决不令凶犯入狱,或且有一完美之解决。君如不信,可誓之于上帝。”盖余固耶稣教徒,觉无时不有上帝照临者也。
许闻是言,色略霁,目注视余,有间,曰:“余非不信君,特与君初觌面,于理不能遽信,使有老王在,余当信之。盖余虽不与老王谂,亦尝于城中见其人,老成持重,谅不余欺。且其侦探之名望,更足以增长其信用也。”
余曰:“君言诚当,欲致老王,亦非难事,盖彼固在此村中也。”
许曰:“然则君辈偕来耶?”
余曰:“然。”
曰:“无怪侦探之易于收效矣。”
语未竟,突有人自后拍余之肩,视之老王也。余骇异不置,许更愕然,反视室门,闩闭依旧,诚所谓飞将军从天而降。
特时有许生在座,余不便细诘其术,姑延之坐,且曰:“君既来,可以使许君信任矣。”
老王曰:“此即所谓‘必需我之处,我当自来’也。顾子粗忽殊甚,许君之非为凶犯,至可辨认,乃必转辗诘问,且必许君自言后,方始知之,其罪余不尔恕。”
余曰:“何谓耶?”
老王曰:“何谓耶?岂汝健忘耶?汝不尝言凶犯罹足疾耶?许君步履,固依然完好也。”
余大悟而惭,许不俟余置答,即欣然曰:“果不误!彼近日股际固患一疮也。岂老王君已见之耶?抑何神耶?”
老王曰:“非神也,据所探耳。老夫无状,几累君于危,今虽将昭雪,已饱受虚惊。君诚不幸,抑亦诚幸耶?”
许曰:“幸赖君辈耳,否则祸且不测。然君长者也,谅不食言背约!”
老王曰:“何约?”
许曰:“即不罪凶犯,不宣布沈氏之秘密耳。”
老王曰:“幸官人勿过虑,君既信余,余岂肯自失其信?且老夫耄矣,生平未有失德事,今岂愿诱骗官人,留一污点于世界,使后人吐骂骸骨耶?纵不以物议为怀,诉之天君,其能自已耶?故关于凶犯之生命问题,于沈媪一面,余可独力担承,勿任兴讼。而沈氏之秘密,则出诸君口,入乎吾二人之耳,使更有第四人知之者,亦唯吾老王是问!”
许曰:“既如是,余亦何吝于言。然君等侦事之程序,可得而先闻之乎?”
老王曰:“是何难?”即顾谓余曰:“若为彼言之。”
余乃举所探者,一一详告弗隐,至凶犯出森林而止。
许曰:“出森林后又何如?”
老王曰:“是非彼所知矣,吾为君续言之。凶犯既出森林,遂西趋大桥,过桥,折而东北行,循小路以抵君家。时天已昏黑,虽有新月而光线殊弱,不足以照行人,且雪地泥泞,步履至困,故足迹欹斜不可名状。今晨,余循迹抵君家门首,见哀状(又名门状,俗名丧牌)高悬,知太夫人于月前仙逝,而状中下文列名者仅二人:一为杖期夫成仁,即令尊大人;一为哀子子美,即君也。余念犯此案者,必非仆役,而凶犯又入于君家,则非君即君父耳。然君父不惑矣,且有长者名,在理不至为此。君春秋正富,且为新学界中之新人物,万一羡欧美之自由而与淡娥恋,则杀淡娥者非君莫属。后又于学校中得君课卷,字迹与余所得之恐吓信,似出一手,故余遂妄断君为凶犯也。”
许曰:“君虽误断,然技亦神矣,使为他人者,恐尚不能疑及我,抑且转害无关系之良民也。君知凶犯入余家后,又复如何?”
老王曰:“既入君家,室内之举动,余无从着手侦探,唯知其深夜又出耳。”
许曰:“何以知之?”
老王曰:“余见有同样之足迹,由君家东侧门而出,曲折东南行,至一烧饼店而止。店距板桥可二十余武,桥与大桥相距里许而平行,为君每日入学校之所必经。然余察阅地势,知君等入校,以由大门直南而至河滨,再东折以达板桥为便,使非别有事故,不必由侧门出入。且此行足迹,仅至烧饼店而止,宁非可异?而足迹之中途,复有一人体颠蹶形,距此五步之外,有一已熄灭之鸭蛋灯(纸糊小灯笼)。故余料此时必为深夜,凶犯秉烛而出,半夜,失足仆地,烛灭,遂并灯而弃掷之。”
许生曰:“善哉!以君所探,证吾所知,诚不爽毫厘矣。不知彼烧饼店尚有异闻否?”
老王曰:“有之。当余探此时,余作丐装,不能向店主细询,询恐见斥,转乃败事。然使易常人妆,则店主亦必起疑,且又安知店主与凶犯非同谋者耶?果尔,则直警告凶犯而使之逸耳。故余计不出此,徐徐徊徘店之四周,伪为瞽(瞎)丐,随行随号,人莫之疑。店故冷寞,邻居亦仅四五家,类多窭人子。会有一童子自店中跳跃出,蓬首垢面,鞋而不袜,年约十五余,想系店主之馨儿。余四顾无人,以手招之,不来,乃自怀中出银币一,示以予意,果来矣。”
“余乃挽之至静僻处,谓之曰:‘汝欲得此一元乎?’曰:‘焉得不欲?特子行乞不易,未必肯予我耳。’余曰:‘余极愿予汝,余固非丐者也。’曰:‘然则汝为怪物耶?岂有既有一只羊,而犹穿此破衣服耶?’余曰:‘请弗问我为何人,即呼余为怪物可也。然使汝欲得此一元,当答我一问。’曰:‘何问耶?问道耶?请说来!’余曰:‘昨夜汝家有客至乎?’曰:‘有之。前村王妈妈,曾来余家为阿姊说亲事,将以阿姊配诸前村之李皮匠。余滋勿愿,阿姊亦勿愿,而我母乃力主之。今日尚须请算命先生占八字也。’余曰:‘有他客乎?’曰:‘无之。’余曰:‘有生客乎?有男客乎?试细思之。’童熟思良久,突然笑跃曰:‘得之矣。’余急止之曰:‘勿跃!勿哗!静言之!’童曰:‘昨日夜深矣,我已就寝,突有一体面男客来,叩门借笔墨。时余父甫脱衣,尚未……噫!余不言矣。’言次,目炯炯注视余手中之墨西哥,双瞳弗稍瞬。”
“余会其意,即举而畀之,且曰:‘使言而善,虽更畀汝一元,余吝不也。’童曰:‘信乎?’余曰:‘余岂谎汝者?可辄言之!’曰:‘时吾父犹未睡,即启纳之,盖一少爷也。’余曰:‘汝识之乎?’童曰:‘虽不识之,而容貌殊熟。余恒见其出入许氏之门,想或为许家少爷,亦未可知。特不可必耳,意吾父必知之也。’余曰:‘彼来为何?’童曰:‘彼随身出信纸、信封各一,向吾父借笔墨作书,吾父即出记账用之旧笔、破砚与之,且曰:“公子家有精美之文房四宝,何必借此?”客曰:“余有急事,不及回家也。”吾父颔之,顾吾家仅有一长方木桌,日间,工作在于是,饮食在于是,夜则加破絮一张,即为我之卧榻。而我家小阿二,亦辄附我骥尾,以共分此一条破絮之余荫。时小阿二已鼾声呼呼,余虽卧,犹未入梦,故听之殊了了。特以余兄弟二人已卧,室中遂无写字桌,余父乃移烛于桶炉(烧饼店用以焙饼者)之上,去其余物,一任客书之。客据炉立书,手腕运动至速,其挥笔乃有如戏台上张飞之舞矛,彼教我写上古大人之瘌痢李先生,必自叹勿如也。特天公不作美。往者,吾家例以夜膳后即熄炉,不复卖饼。昨日大雪,冷甚,而余二岁之小阿妹,又复屡屡便溺,衣裤濡湿,妈妈乃添炭于炉,借烘此肮脏物。客作书时,乃彻去之,时炉火尚炽,客作书毕,易书信封,不意书堕炉中,竟兆焚如。客大窘,索纸于余父,允以重酬,吾父无以应,继乃觅得一裱心纸与之,客又据炉立书。特此时炉火甚炽,纸幅又大,而炉面殊小,纸之上幅,遂半覆于炉口,炭火熏之,遂作黄色……’”
老王言至此,即顾谓余曰:“记取,所谓‘凹凸不平之桌面’,盖即炉面也;所谓‘尺径之圆’,即炉口也……”又曰:“童子曰:‘客书毕,即褶叠而纳诸怀,出银币一,畀吾父曰:“偿君纸资,且请勿以此事泄诸人。”余父不敢受,强而后可。客既去,余乃跃起,捉吾父之须,且曰:“阿父得此傥来物(意外得来之物),可为余置新衣,弗则明日买猪蹄一斤,烹享全家,亦策之上者。”阿父勿许,谓将返诸客,余固求之,则大怒,操杖挞余之股。噫!此岂即余所望之猪蹄耶?今既得君一元,可以偿矣。’余曰:‘今更畀汝一元,汝可将此事忘之。’童曰:‘君岂疯者耶?既有其事,焉能遽忘?且忘与不忘,岂人能自主?’余曰:‘所谓忘者,非欲汝自忘也,乃不告人之谓耳!’童曰:‘不以客来事告人耶?余业已告汝矣。君岂疯耶?不则何反复若是耶?’余曰:‘非也!不告人以我曾问汝耳!’童曰:‘然!然则并父母而亦不告耶?’余曰:‘然!’曰:‘脱父母诘以此钱来处,将何以置答?’余曰:‘谓拾诸途中可耳!’童曰:‘如约。’余曰:‘虽然,余怪物也,脱汝告人,余将于夜间摸汝之头,汝惧乎?’童曰:‘惧甚!特不告人,君固不来。我不告人者也,又何惧?’遂又取一元,欣然而去。”
老王谓许生曰:“余侦探之所得,已尽于此矣,请罄君之说,如何?”
许曰:“善哉!君等诚可谓神乎其技矣!此案头绪纷繁,不可宂诘,而我又适当疑窦之冲,君等纵疑及我,我实弗讟(怨恨),盖使我而探此案,固亦必疑及我也。然君等以凶犯目我,而我实亦一伺察凶犯之侦探。君等探于外,我乃探于内,不谋而合,自是异事。然必我所探者与君等所探者合,而后君等之探务,乃可完全无缺。今请言之。”
“沈父静愈,初以孝廉游幕于鄂,颇有所蓄。越数载,陡发异想,纠资为县令,倾其蓄之大半,始得签发江西。听鼓十年,上峰恶其陋,都不之用,乃大窘,黑貂之裘敝,动产尽入长生库中,而其官运乃愈不显,几至不坎。时余父亦设肆于赣,以同里故,时或周济之。”
“一夕,沈媪忽来肆购信石,余父大骇,疑其自尽也,辞弗有。媪固固哀求,谓生而日坐愁城,不如速死。余父得其情,即以麻醉药予之,冀其死而复生,则静盒乃有所防范,否则纵不与之,彼磷寸(火柴)、阿片(鸦片),亦何尝不可致死?此吾父之仁术也。”
“翌晨,乃突发现一异案。初有鄂商某,饶于赀,静盦客鄂时,与商往还颇驾。一月前,商以事去沪,道出江西,走访旧雨。时静盦状至不堪,且必日吸鸦片若干,商怜之,慨解青囊,赠以二百金,俾了宿负,且曰:‘宦海沉沉,胡效老马之恋栈?且鸦片丧财、伤身,尤宜力戒。今以一月为期,吾去沪而归,使君烟癖已除,当偕往鄂地,为君于商界中谋一席地,月亦可得数十金,将来脱有机缘,仍可干禄。’静盦允之。”
“至是,商自沪归,腰缠绝巨,见静盦烟癖未除,而瘾乃益大,则大愠,欲绝裾去。静盦强留之,且设肴洗尘,自谢无状,实则与乃妇谋,鸩以信石,弃其尸于野,而已则乘夜尽卷其资以逃。幸所用信石,即吾父售出之麻醉药,故客越数小时,即复清醒。鸣诸官,捕不得,商遂索然返。此十年前事,时余年仅七龄,淡娥亦相若,故虽有所闻,亦恍惚如在梦中。”
“越五年,余父挈眷属返里,则静盦已自营田产,面团团作富家翁矣,特恒深居简出,不闻世事,故乡中均以名孝廉目之,然使遇吾父,则又戚戚不自安。吾父固长者,置不复问,彼遂得保其首领以没。今虽事隔经年,而案卷尚在,脱一发表,则冤有头,债有主,沈氏一家,岂复能享此清福耶?此即淡娥家之秘密也。”
余及老王均鼓掌曰:“如此异案,诚可谓不可思议矣!”
许生曰:“至若淡娥,则实一聪慧娇小之可怜女子,非其父若母所可比拟。以余醉后失言,竟陷彼于杀身之祸,余罪诚不可赎。至彼凶犯果何人,实余之中表杨漱石也。杨长余一岁,少孤,吾父抚之如已出,幼即与余共笔砚,及长,复同校、同班。余以无昆季故,处之有过于骨肉,而杨亦爱余甚笃,且行检、学问,均胜余一着,故余弥敬之。今春,余醉后妄言,渐泄淡娥之秘密于彼,初不料其起而与淡娥恋,故其举动,均未着意。”
“近数日,行动乃大异,心神恍惚,辗转若有所思,虑其有病,诘之,则曰‘否’,且曰后当使我知之,余遂不复问。前日为星期,下午,雪尚未已,彼即拂衣径出。余曰:‘将何之?’曰:‘有要图。’时余方温课,心虽异之,亦未究诘。既夜,彼自外归,神色沮丧,步武颠跛类癫者。晚餐时,手执箸,抖动不已,额际汗涔涔下,食未半簋,即起坐去,兀坐室中,默不一语。”
“余食讫,就询之曰:‘若果病耶?抑患热病耶?今日寒甚,我辈围炉而不觉暖,独兄流汗,讵非病征?’答曰:‘吾非病,请勿诘!’余兴辞出,甫及门,忽又唤余曰:‘美弟来,余有所询。’余即退回,彼曰:‘汝亦闻老王其人耶?’余大异,念何以遽问及此,即曰:‘余尝闻之,盖有名之缉捕也。’曰:‘其术如何?’余曰:‘神甚!有“东方福尔摩斯”名,兄岂不知耶?’彼白:‘我固知之,特以问弟耳!’余曰:‘兄胡问及此?’曰:‘今日在校中,见案头有西洋侦探小说一册,读之饶有兴趣,故偶以老王问弟耳!请弟勿疑!’余曰:‘诺!’遂退出,仍入室中温课,而心乃滋惑弥甚。
“盖彼之所谓‘请弟勿疑’,岂非使我大疑耶?余知彼素性不喜阅小说,学校中亦取缔小说甚苛,岂有敢以小说公诸案头者?且彼外出时,固尝自言有要图矣,不要图之是务,乃入校中阅小说,纵黄口稚子,亦莫之或信。有间,彼入余室,向余索信笺、信封,云将作书贻友。余予之,意必入室作书,乃不片刻,又复持灯外出。其灯,即君等所谓鸭蛋灯也。越一时许,彼匆促归,手中不复携灯,归即就卧。其卧室与余仅隔一板,余闻其浩叹终夜,为之不怿者久之。”
“次晨,余盥漱甫毕,即邀彼早餐就学,而其室已阒然,乃大骇。十二时,余自校归午食,见彼犹未归,心知有异,即秘密搜索其室中各物,俾破疑窦,然均无所得,殆搜遍始图穷而匕首见矣。”
“噫!此何物?盖一幅蛮笺,满渍泪痕者,非淡娥初次损彼之书耶?然余犹未计及淡娥已死,或者漱石既与淡娥恋,而淡娥之母从中阻挠之,漱石不得如愿,遂情急而疯耳。一时,余复赴校试物理,四时返,则漱石已病卧榻上,其状至惫。余就慰之曰:‘兄之所事,弟已知之,请弗亟亟,会当禀诸老父,代为撮合,当不难成事。’漱石喟然曰:‘水流花落,往事皆空;地老天荒,此罪难赎。’余异而固诘之,乃尽吐其实,与君等所探者,一一若合符节,谓彼爱淡娥,乃爱其学,爱其色,而又羡其家产,唯淡娥落水,实出无心,且深悔当时鲁莽,欲自杀以谢淡娥。余力劝之,谓兹事诚不幸,然使幸而无人发其覆,诚属大佳,万一不幸而发觉,则误杀非故杀可拟,罪当末减,漱亦颇然之。此即淡娥见杀之详情,亦即我内部侦探之详情也。今事已发觉,尚望君等勿食前言,否则余以不守秘密而杀淡娥,更因此杀漱石,余罪滋大,义不容生也。”
老王曰:“吾辈岂食言者?请勿虑!”
许生曰:“至于余之见疑于君等,亦理所当然,然余亦有自为开脱者。其一,漱石股际患疮,而余实不患,此老王君已言之矣。其二,淡娥日记中所言‘闻彼于校中,课试亦冠其曹’,此指暑假考试而言。暑假时,漱石列第一,而余则因病未预考。此次年假考试,实始于昨日,而昨今二日,漱石均未到。君等不察,误暑假为年假,此疏忽处也。其三,余之最难自解者,则余课卷之字迹,与老王所得恐吓信之字迹同。殊不知漱石与余,自少即同习《砖塔铭》,日必临摹五六纸,数年来不少懈,故二人字迹,虽吾父、吾师,亦不能认辨。余家中有字稿甚多,君等固不难一证之也。”
许生言竟,目视老王,老王曰:“汝可归矣。请致意漱石,谓事已化为乌有,幸勿过戚。诘朝(明日),当有佳报。”
许生去,余等同诣沈媪,告以详情。
媪大号,欲讼诸官,余等力阻之,谓:“官心至酷,有甚于扑人之狗,讼则两败俱伤,而淡娥仍不得活。今媪老矣,漱石之杀淡娥,实出无意,且彼父母俱亡,依许氏以为活,然崭然头角,固非老死布褐者,不如婿而子之,以了淡娥之愿。使彼奉淡娥之木主为妻,长则置妾以续两家之嗣,计亦良得。使果欲讼诸官,则前事发表,其将何以自为计耶?”
媪意颇动,久之乃曰:“漱石果能事余如淡娥否耶?”
老王曰:“脱有忤逆情事,老王可独当之。”
媪首肯,案遂结。
归途,余问老王曰:“余与许生密谈时,君何由入室?”
老王曰:“此无足异。余本与君友谂,其家仆役,亦颇识余。君等就食时,余乃造其家,贿其仆役,自入室中之床下,谓将与主人恶作剧,以博一辨。且戒仆役勿声,故君与许生之谈话,余历历不爽。至需我时,突然而出,此不过自显其奇,以为解嘲。盖余侪执业至苦,非此不足以自娱也。”
[book_title]假发
去年春季,我从清江营里辞职回来,有一个朋友请我到上海某新剧社充当编辑,更请我的兄弟教授西乐。当时我以为研究新剧,倒是通俗教育的事业、改良社会的捷径,便一口应允了。
哪知我走了进去,却大大不对头寸(实际情况)。那社里头除了几个办事人之外,九流三教,无所不有,实在是个极芜杂的社会。初与他们相处,彼此便觉得性情不投。长久下来,却习惯成了自然。虽然不与他们同化,却也没有什么稀罕了。
春去秋来,时光迅速。不知不觉,我已在那社里混了一年。这一年中间,我却长得许多见识,将那下流社会的心理习惯,以及他们的交际,统通详细研求,做了我日记的材料。这都不在话下。
单说某天的下午,我坐在房间里写信,我兄弟却走进来与我闲话。
这房间很是宽大,前面半间,铺两张床,一张是我睡的,一张是社员唐某睡的。靠窗放一个桌子,就是我读书写字的座位。后面半间,储藏了许多社中公用的衣装,共有十多箱,估算起来,也很值几千块钱。这些行头,都是唐某经管的,所以他住在这里看守。
我因为这房间比别处安静,也就在里面下榻。因为这屋子,平时没有杂人进来,虽有许多衣装放在里面,却始终没有遗失一样东西,所以大家就不免大意。有时房门未锁,人已走出去了,竟有连衣箱都不锁的时候。
我们谈了一会,见没有什么要紧话说,我仍旧写信,我兄弟便走到后房去了。
忽然听他喊道:“呵哟,这假发哪里去了?”说着便捧了一个极精致的盒子,走了出来。
我认得这纸盒,是装假发的,四面都贴了美人跳舞的图画,委实好看。社员见了它,都是爱不释手,进这房子的人,都要拿在手里把玩。这假发,是花了五十元的重价,托人到法国买来的,制作十分精巧,不论男女,戴在头上,那一丝丝的金黄头发,竟与真的一般,所以是演剧化装的紧要东西。
当时我兄弟揭开纸盒的盖,对我道:“谁借去的?怎么这纸盒空了?”
我听了这话,随口说道:“你去问问吧,大概总有人借的。”说了,他就拿了空纸盒出去向大家问,我还是定心地写信。
不多一刻,社员统通来了,排头数去,足有二三十个,都说:“假发丢了!”七张八嘴,议论了一会,把房里的东西,样样翻到,就差没有拆屋,那假发却无影无踪。闹了一阵,一个个垂头丧气走出去了。
只见他们在外面交头接耳,唧唧哝哝,想来是说假发的事。我也没心去同他们在一块儿捣乱,还是写我的信。
没有多时信已写完,听得壁上的自鸣钟“当当”打了两下,我觉得有些疲倦,就和衣睡在床上。
刚是迷迷蒙的时候,我兄弟走进房来,推醒我道:“哥,你还在这儿安睡么?”
我道:“横竖没有事,不睡做甚?”
弟道:“现在全社的人,都说那头套是我们兄弟偷的。你想这个贼名担当得起么?”
我道:“岂有此理?别要去管他们!”
弟道:“不行!他们说得证据确凿。名誉要紧,你别糊涂了!总得要想法查究才好!”
我道:“说的什么证据?”
弟道:“他们众口同声,说有七条证据。就是:
一、这间屋子,杂人是不得进的,听差也不常来的。所以偷假发的人,一定是社员。
二、这间屋子,是你住的,别人来偷,你岂有不知之理?这一定是你自已偷的!
三、天天晚上,社员都聚在客堂里说笑话、讲故事,你总不去听的。偏偏昨天晚上,你也来听了。可疑!
四、我两个礼拜没有出门了,偏偏今天早晨出去修表。大家都说那时是我把假发带出去的时候。
五、假发的纸盒,好久没有人去动了。偏偏我今天去开看,而又发现了这粧窃案。大家都说我是有意开看,要借此掩饰。
六、当这事发现的时候,大家都十分惊异。你却定心写信,如无其事,也不来帮同搜查。可疑!
七、你我近来正处窘乡,全社都知道的。我们的家,又不在上海,并且偷家去也是没用,所以一定是卖与别个剧社的。而这个假发,未必一时卖得了,必定预先约明了,才能卖去。可巧你向来不出门的,前天晚上,你却又同了朋友出去看戏。因此大家都说那时是你出去招徕主顾的时候。”
弟又道:“你我二人在社里的信用,本来很好。因有这七条理论,大家也就有点疑惑,都说弟兄勾通做贼!虽然不敢直说,却是句句暗射我们。如果不剖白清楚,从此声名扫地。如今世界,要想做直不疑,可就大迂了。”
我道:“好好,你出去,我自有主意。”
我兄弟去后,接着唐君进来说道:“昨天晚上,我整理衣装,假发还好好的在纸盒里,怎么今天没有了?现在社长要我赔。我哪有这许多钱?”说着,气愤愤地似乎要与我为难,又未便似的,说道:“你想想法儿看。”
我道:“且不要闹,我自有破案的法子。请吧!不要搅我的心思!”说着,就把他推出门去。
他却一语不发,显出很不自在的样子去了。
我想了一刻,胸中已有些成竹,就叫我兄弟来,问道:“你身间还有钱么?我可一文都没有了。”
弟道:“只有一元了。够使用么?”
我道:“不够不够,一定要想法子。如今也顾不了东西了。”说着,就在手上脱下一个戒指,又道:“你的表呢?把这两样东西去当吧!”
兄弟似乎有些难色,我说:“赶快去,事不宜迟!我自有用处。”
我兄弟没法,只得去当。
我又叮嘱道:“自已去,不要叫听差去,并且要当得秘密,不可被第三个人知道。”
我兄弟就照法去办,不一刻,当了十五元来。
我道:“好了!”便自已取了八元,把七元给兄弟,附着耳朵说了一会,去了。
我整顿好了衣服,就锁了房门,下楼。经过客堂,客堂里正有十多个社员坐着,哜哜嘈嘈,还是议论假发的事,看见了我走过,都一个个停了口不说,把二十多只眼睛,不住地向我身上瞧,各人的面孔,都十分尴尬。
我同他们点头,他们也勉强把头动了一动,好像那头有三五十斤重的样子。平时同我说惯笑话的人,如今也板着脸。推他们的心理,简直没一个不把我当作贼,只是一个“贼”字,不便说出口罢了。
我出得大门,对面来了三四个社员,一路慢拖拖地闲逛,我就问道:“你们哪儿来?”
一个姓童的道:“城隍庙‘得意楼’喝茶来。”
这姓童的,是做音乐师,北京人,性质十分和气,身体极胖,大家都叫他“弥陀佛”。也有人叫他“壁虱”,也有人叫他“啤酒瓶”,这都是象形上的笑话。因为这姓童的喜欢喝茶喝酒,而又肯破钞,所以一般口馋的社员,每当没事的时候,便要拉他出去逛逛,怂恿他上酒楼喝酒,吃下三元五元。对不起,多是童老先生付账。这也是社中常事,不必细表。
且说今天假发案发现之前五六分钟,有一个姓方的社员,又约这位童先生到城里去吃茶。童先生允许了他,方某又去约了两三个人同去。等到假发案发现,他们多已准备出门,所以当时大家搜查胡闹,他们不过到房间里来瞧了一瞧,就匆匆地出去。
方某更是要紧,童某要耽搁一下,帮同搜查,方某道:“去去,不干我们事!”于是拉着童某就走。
现在童某、方某等吃了茶回来,我见方某头上,戴了一顶新呢帽,我便问道:“新买的么?”
方道:“是的。”
我道:“什么价钱?”
方道:“一元二角。”
我又问童道:“你们同去买的么?”
童道:“否,我们在茶楼上喝茶,他一个人去买的。”
我又把姓方的帽子取下一看,见得委实是顶新帽子,后来把帽子里的衬皮翻转一看,上面写着“陈记”两个字,我就把帽子还了方某,点一点头,他们进社去了。
我如今出了社门,便是我侦探的时期。而在我入手侦探之前,不得不先把我的理想和侦探的手续,仔细推想一番。不然,非但要耽误时刻,恐怕空费了心机,还是于事无济。当时我推想道:
一、一定是社员偷的。
二、据唐君说,昨天晚上,他还看见那假发在纸盒内。则行窃的时间,必在昨晚唐君检查之后,或在今日上午。
三、昨天晚上,唐君坐在房间里,并没有出房门。今早八时至九时,我扣上了房门,出去散步。房门没有上锁,房里没有留人。那一定是行窃时间。
四、赃物现在一定不在社中,不然贼太笨了。
五、运赃出门的时候,必在上午八时之后,下午假发案发现之前。
六、假发虽是一个宝贵东西,而普通人并不要收买的,典铺里也不要的。然而贼既要偷它,必定有人要收买。这收买的人,一定也是个新剧界里的人。
七、现在赃物,究竟在哪儿,这是最紧要的问题。
八、如何使得人赃并获,这是唯一的目的。
九、别种案件,只要获到赃物就了。这却不然,一定要人赃并获。破案的时候,又必须在社内众目昭彰之地,使得窃贼无所抵赖。那才能恢复我兄弟两人的名誉。这是最难着手之点。
如今我第一要探的,就是赃物的地点。然而茫茫上海,从何处落墨呢?依第六条的理想,收买假发的人,定是新剧界里的人。而上海的新剧家,也不知道多少,势不能一个一个去探问。就使去探问,也未必能得头绪。想到这儿,觉得这件事,竟是很难下手。
后来一想,事到如今,也顾不得劳苦了,不论有效无效,姑且到各新剧社去探听一番,就叫了一部黄包车,对车夫道:“到某处,快走!多给你钱。”
车夫听了这话,自然飞也似的走去。于是到宝昌路的某社、泥城桥的某社、大马路的某团、天津路的某会……东奔西走,足足问了七八家,差不多把上海的新剧社通通问到,还是一点头绪都没有。
我懊丧得了不得,就对车夫道:“拉我到四马路‘蕙芳楼’吃茶。”
因为“蕙芳楼”是一般新剧家的茶会,或者可以探听一点消息。然而这也是人当失败之际,自譬自慰的话。其实乱七八糟的茶馆里,哪能探听得出什么?
哪知天下的事情,竟有不期然而然的。我在“蕙芳楼”泡茶坐下之后,只听得隔座有甲乙两人,高谈阔论,说些尽是新剧界的事情。
我仔细听去,原来这两人多是从绍兴演剧回来的,大约是都赚了几个钱,所以十分得意。
后来我听得甲道:“今天晚上,我那东西,一定可以买成了!”
这句话到我耳朵里,不由得心头小鹿儿撞了几下。
那人接着说道:“要是买得成功,将来我在化妆上面,不是可以分外生色么?”
乙道:“是你昨天的那假发么?”
甲道:“可不是么!”
乙道:“那假发果然好,就是价值太贵些。”
甲笑道:“起旦角的,化妆最要紧。据我看来,一百二十元买一个法国假发,并不算贵。在你起丑儿的看起来,自然嫌贵了。”
乙道:“你看见那假发没有?”
甲道:“今晚十一点钟,在我家里看货。”
乙道:“谁来向你兜卖的?”
甲道:“那人我并不认识,说是姓金,是个又粗又黑、水牛似的大块头。嘴上已有了几根时式伟人须,那样子如同不倒翁一般,见他的人,没有一个不吃吃笑的。昨天早晨他来,说是有个朋友,新从法国带回一个假发,要卖一百二十元。我说只要货好,一百二十元也肯花的。当时我就向他要货看,他说看货的时期却说不定,大约总在三天之内。今天十二点钟,他又到我家里来,约我今天晚上十一点钟看货。”
乙道:“那么今晚十一点钟,我也要到你家来见识见识。”
甲道:“很好!”
以下又说些闲话,我也无心去听它。
哈哈!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然而且慢!我听了这番说话,虽然好像黑夜里得到一线光明,而据全案看来,还是茫茫大海,没有一个指南针。因为我仔细一想,全社社员里,没有姓金的,也没有这样又粗又黑、有须的大块头。如果要在偌大的上海找这大块头,恐怕找了十年,也找不出来。
如果要去会同了那两个吃茶的朋友侦探,或是同甲说明了,在他家里等,等到十一点钟,大块头来了,我就半腰里冲出来拍他的赃。这虽是个巧取法儿,然而我同他们一面不相识,未必肯帮忙。并且那大块头的假发,也未必就是社员里所偷掉的假发。如果冒昧地做去,不是更要闹笑话么?就使是了,又安见得他们不是勾通作窃呢?就使不勾通,而他们又肯助我,种种色色,都如愿以偿,也决不能在社里众目昭彰之地破案。如果我在外面破了案,把那假发携回去,社员仍要说我是偷了又还出来,我的名誉,仍是不能恢复。我想到这儿,觉得方才所听得的话,仍是一场空欢喜。
话虽这样说,然而我却可以下一个断语道:
除非那大块头与这案没有关系,如果有关系的,必有社员与他同谋!
这样一想,就要研究同社的人,有没有姓金的朋友,于是就取出我带的小册子检看,依着次序,一页页地看下去。
看到一半,忽觉得眼睛一亮,只见得上面写着几行小字道:
方某,住城内城隍庙。其父开一牙骨铺,店号某某。方有至友金某,住大马路某茶楼后小房子内。又会乐里第五家有雉妓(下等妓女)名阿凤者,为方与金所共昵。金性呆戆而薄有资,恒为方及凤所愚弄。方有所求,金奉命惟谨。故方与凤,恒以走狗目金,而金不自知。同事朱子祥说。
我看了这一段,心上又多了几条理想:
一、金某与方某是同谋。
二、方某早存了窃假发的心,又恐怕一时不能卖去,所以预先叫金某招徕主顾。
三、行窃的时间,一定是今早八点、九点之间。
四、方某既窃得假发到手,就即刻写信通知金某。
五、方某今天十二点钟以前,并没有出社,并且他也决不愿出门,以启群疑。所以他通知金某的方法,一定是写信。
六、当假发案发现的时候,方某急急要同了童某出去吃茶。这就是赃物出门的时候。
七、方某今天买一顶新帽子,大有可疑。因为既是新的,为何反面有“陈记”二字?既是三四个人同去吃茶,为何要一个人去买,不同了同伴去买?这帽子明明是借来的,不过是借了买帽的名头,脱卸身间的赃物,借此掩人耳目。
八、赃物既在城隍庙吃茶的时候脱却,那赃物现在必在城隍庙附近一带。据理推来,恐怕还在他家里。
有了这八条理想,我就该定我侦探的方针:
一、当在十一点钟以前破案,不可使赃物卖脱。如果一落到别人手里,便无从查究。
二、要到各方面去探听精确,证明我的理想,不可草率从事。
三、要用种种手段,使得人赃通通回到社里,当众破案。
我吃了一下茶,动了一番天君,取出怀中时计一看,已是四点一刻,急忙付了茶钱,走出“蕙芳楼”,坐上原来的黄包车,对车夫道:“大马路某茶楼!”
不一刻,已到了茶楼门口,便下车上楼。辗转寻到后面,看见那小房子是“铁将军把门”。
可巧旁面来了一个约莫五十多岁的老妇人,我便问道:“金某在家么?”
那老妇人好像理会的,可是呆呆地站着,不言不语。
我又问道:“金某在家么?”
连问了三声,她还是不作声,停了一停,掉头去了。
我想这老妇人也太奇怪了,忽然后面有种尖利的声音“哈哈”大笑道:“那人同聋子说话,有趣有趣!”
我急急回头一看,只见得一个十一二岁女小孩,倚门站着,我便道:“小姑娘,请问金某在家么?”
她道:“金某么?不是老五么?三五天没有到家了。”
我道:“哪里去的?”
她道:“不知道。”说着,便一溜烟地向后走去。
我正要问她金某的形状,已是来不及了,走了出来向车夫道:“胡家宅会乐里!”
车夫刚拉了三五步,我忙喝道:“否否,大马路广生洋行!”
车夫就拉到广生洋行,我走进去,买了两瓶“双妹牌”的香水,又买了两块香皂,跳上车子说道:“何瑞丰洋货店。”
车夫拉到何瑞丰,我又买了一打时式格子花丝巾,取出表来一看,已是五点缺十分,心中一想,如果迟一刻,野鸡要上茶会了,便对车夫道:“快快快!快到会乐里。”说着,一口气赶到会乐里。
这时已有许多野鸡立在门口拉客。我心中好不着急,便带了香水、肥皂、手巾,急急找那第五家。
走进门去,看见一个烟容满面、野鸡似的女人,站在窗口,年纪约有二十一二岁,我便问道:“这里有阿凤没有?哪一个是阿凤?”
那女人笑了一笑,操着上海白道:“侬啥人?唔末就是阿凤,阿凤末就是唔!”
我也就操着下流社会的口吻道:“原来侬就是阿凤姐,失敬失敬!”
阿凤道:“格位大少尊姓?”
我道:“姓贾,贾宝玉就是家兄的令弟。”
阿凤道:“哇唷!原来是贾大少!里面请坐!”
走进房间坐下,阿凤拿枝水烟袋来请我吃烟,我就胡乱吃了两口,便道:“我来有一件事的,因令相知方某,现在已到苏州去了,特地来招呼一声。”
阿凤抢着说道:“啥格?……阿是方阿三呀?……瞎三话四……哩今朝夜里还要来咧……”
我道:“不骗你。他真已上苏州去了。今天一点钟动身的。”
阿凤道:“为啥勿先来招呼唔?”
我道:“他因为事情紧急,要赶紧上火车,来不及招呼你,所以特地托我来的。”
阿凤道:“哩上苏州有啥事体?”
我道:“这可不知道,他单说有要紧事情。”
阿凤道:“啥时候回来?”
我道:“他临走时候说的,少则一礼拜,多则半个月。”
阿凤道:“杀千刀!插烂污!哩又放子唔格生哉……哩还说明朝搭唔同去买戒指……阿要热昏。”
我道:“阿凤姊,不忙!他说横竖那事做成了,现在货色已在家里了,还怕飞得了么?只要等苏州回来,把货色卖掉,便是一百二十元。那时不要说一个戒指,就是两个三个,只要你阿凤姐,向他卖刁,还怕不得到手么?横竖老三没有第二个心爱的人。”
阿凤道:“什么事?我不知道,什么货色不货色,什么一百二十元?”
我道:“阿凤姐,你也不用假痴假呆了。我们都是局内人,尽可心照不宜,聪明人不必细说。如果老三没有我,他这事也做不成功。”
阿凤道:“哇哇!原来是那事!不是约今晚十一点钟看货的么?”
我道:“可不是么?如今只好等一礼拜以后了。”
阿凤道:“前途恐怕要有变!”
我道:“不要紧,不要紧。有了货还怕销不了么?”说着,把我手里的东西,放在阿凤面前,说道:“这是手巾一打、香水两瓶、香皂两块,是老三托我买了送给你的。说是请你安着心,等他回来。又请你不要把那事告诉别人。”
阿凤看了那些东西,自然心花朵朵开,便道:“我自有数目。我又不是三岁的孩,怎么会把那事告诉别人呢?”
我在阿凤口里,探到了许多秘密,自然喜不自胜,便告别出来。哪知还没有走出门口,对面突然来了一个人,同我打个照面。
诸君,你道是谁?原来就是那又粗又黑、水牛似的大块头,那样子真同不倒翁一般。
我见了他,不禁“扑哧”地笑出来,心中一想,这正是我要找的人,万不可失此机会,便上前问道:“老兄是金五先生么?”
大块头道:“是!请教尊姓?”
我还没有回答,后面阿凤唤道:“来,贾大少、金大少,进来坐了说!”
于是我就一面向里走,一面顺水行舟地说道:“敝姓贾。”
金某道:“请教台甫!”
我道:“草字宝珍。请教台甫是……刚才老三对我说过,我一时忘了。”
金就在袋里摸出一张卡片给我,其实我早晓得他的名字,所以问他台甫的缘故,正要骗他这张片子,留作后用。不料竟被我骗出,这也是天幸!
金又接着问我道:“你认识老三么?是不是方老三?”
我道:“是的,他叫我找你。我找了半天,没有找到。”
金道:“什么事?”
我道:“他上苏州去了。”
金忙问道:“什么时候去的?”
我道:“一点钟去的。”
金道:“真的么?”
我道:“怎么不真?”
金顿足道:“岂有此理!笑话!这是他自已的事,我不过替他奔走奔走,又不要使他一个用钱,他为何这样愚弄我?笑话!”说着,口上的几根黄毛,跷得笔直。
阿凤掩了口,在旁面冷笑。
我道:“金君,这事你不用着急,横竖他一礼拜就要回来的。”
金大怒道:“一礼拜么?哪能等到一礼拜?我十一点钟接到他的信说,是晚上十点钟到这儿来,十一点钟去看货。我得了那信,饭也来不及吃,急急替他去招呼买主。这样待朋友也不算不尽心了。他如今又苏州去了,我怎么好对人呢?咳!好好一个主顾……这是他自已失掉的。将来就便他对我磕头,我也不管了。”一面说,一面拿桌子拍了几下。
我道:“他到苏州去,也是为了急事,你总得要原谅他。现在他已动身了,你急也没用。如今我还有些要事,失陪了!再会吧!”
看官,我听了阿凤和金某的话,我就知道我的见地不差。方某行窃的证据,已是十分确凿,所以侦探的事业已终。现在就要计划破案问题了。
我就对车夫道:“西门。”
不一刻,西门已到了。原来我那新剧社,就在西门外鑫顺里。
既到了西门,我就取出一元钞票给车夫,说道:“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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