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前夕
[book_author]靳以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409881
[book_dec]现代长篇小说。靳以著。重庆文化生活出版社1942年9月初版。全书分为4部。这是一部80余万字的长篇小说,作品以日本帝国主义侵入中国后一系列重大的历史事件为背景,通过一个没落大家庭中20多个成员不同的经历遭遇,反映了当时动荡的社会生活。作者在《序》中说:“在这一个长篇里我企图描写的并不只是琐细的家事,男女的私情,和在日趋没落的一个大城市的家庭中一些哀感。我希望我的笔是一个放大镜,先把那些腐烂处直接地呈现出来,或是间接地衬托出来。”作品着重描写了女青年黄静玲终于走出旧家庭朝气蓬勃地投身于抗日救亡运动,迅速成长起来的经历。她的父亲黄伶之思想偏于保守,但在民族存亡的关键时刻,保持了民族气节。他们代表了现实生活中的积极力量。作品也刻画了众多的时代落伍者,较有意义的是在唯心论哲学严重影响下的个人主义者静纯,游戏人间的享乐主义者静珠。虽然作品缺少经过精心构思而提炼的典型情节,人物性格的刻画也欠深刻,在表现抗战前夕社会各阶级的变化和动态上也显得较散漫,但作品表现了一部分旧中国知识分子走上新生道路的矛盾和心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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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一
§ 第一部
春日第一回的雨落了一夜,轻轻的,疏疏的,才适宜地均匀地洒遍地上;从天边钻出来的阳光,洗荡着浓黑的夜色——覆盖着的天顶先显出灰蓝的颜色,其次是高大的树梢和屋顶,终于达到了每间房屋,每个角落。万物都象是喘了一口气,从夜的侵迫下苏醒过来,脱去阴黯的袍子,显出原有美好的姿容和色彩。
天晴了,昨晚还为人忧虑的连绵雨已经停止,那碧蓝的天色,很难使人想得到昨夜是落过雨的。空中却吹着一点风,夹了一些春日不应有的寒冷,激荡着这里和那里,随风送过来的是被这一番春雨引发起来的野草和潮湿的土壤的香气。
鸽群愉快地在空中翻飞,驮了太阳,轻滑地在空中转着身子,温煦的阳光象是为它们穿碎了,也许显得更柔和了,嗡嗡地响着的是挂在它们身上的鸽铃。
一朵白云浮在天上,几乎象是透明的,在蓝天上飘着,自如地舒展和卷缩,随了风向在缓缓移动。从哪里来的呢,将要飘到何处去呢,没有主宰,没有动向,它自己也许就是茫茫的吧?也没有人能知道,象那些终日活在梦里的人,莫知所来莫知所从地活在这地上……
才从土中钻出来的草的嫩芽上,顶了灿烂的珠子。夜雨留下了珍贵的遗赠,阳光加上了一闪一闪的光辉。它们炫耀地占满庭径和原野,充分地展现着,使人们十足敏锐地感觉着春天是来了。
傍了那条有庞大河身而只有细流的河,有一座两层楼的建筑。(其实那不止是两层,近屋顶象天窗一样的两扇窗,说明那还有一两间低矮的顶楼,想来那是堆积什物的所在)。前面就是秋景街的尽头,这段路很少有行人,显得很静僻。可是只要再朝西走两条街,那就有一副繁华的街景。
这座建筑的四周围了五尺高的短墙,那上面覆满了植物的蔓藤,象无数尾的蛇交缠着,偃伏着。在夏日一定有繁茂的枝叶包满了墙头,在冬天和初春,只看到裸露的枝干,引起一些人的荒凉之感,那座面南的绿漆门,为阳光和风雨蚀褪了颜色,快要变成灰白了。挂在上面的一方“武进黄寓”的铜牌也黯然无光。原就是深灰色的建筑,也显得荒芜了,至少也看得出它的主人已经不能把精力分到它的上面,任它败坏衰残下去。
进门的右边十几步,有一个乾涸了的花池。看到那四周太湖石堆砌的形状,知道它也曾耗费过巧匠的一番心血;可是已经没有一滴水,那不平的池心,扫除要费些手脚的,积了很厚的尘土。去年秋天落下来的黄叶,也都堆在那里,它们必是由一季的风的吹动,终于都落到这低下的所在。和了积雪,在春日里起始溶化了,那些叶子转成乌黑的颜色,腐烂着,发出难闻的气味。
池边是一座小亭,亭子的栏杆原是排了卐字不到头的花样,可是有的断了,有的缺残了。正衬合着在它左边蒙尘的小竹林。从那里建筑到这座小亭有一条碎石铺成的径路,仿佛比没有路的地上更不平整;通到大门的那一条因为时常有人走象是好些,可是中间的那座藤萝架的横木倒下来,也没有修理,就放在一旁。包了树干的稻草,被风吹散了,就是那么零乱地挂着。
一条灰黄色的狗懒惰地睡在门后,把鼻子藏在腹下;但是它的耳朵仍然竖在那里,时不时地张开眼睛,什么也没有看见,就又闭上了。
一群觅食的麻雀在院中落了下来,细碎地鸣叫,朝地上啄着。这次它张开眼睛就不再闭上,缓缓地把鼻子从腹下缩出来,轻轻地站起,把脚爪缩得很妥当,悄悄地移着脚步。它笔直地望着。然后猛然蹿跳过去;可是那群麻雀还没有等到它扑上来,就惊恐地嘈杂地叫着飞开了。
它失望地立在那里,两只耳朵垂着,懒散地踱回去。正在这时候突然有一个轻细的女人的声音在呼唤它,它就停住了,仰起头极力地晃着身躯,摇动着尾巴。
“费利……费利……”
一个纤瘦的女人的身形在二楼的平台上显出来,她俯着上半身,低低地叫唤。她的声音并不大,因为她知道这时候别人还都睡在那里。可是那只被叫着的狗,得意的跑着,跳着,在地上滚一回。(这是很不幸的,因为它这样一做,它的毛就粘了不少泥土。)平台上的人,摇着手,低低地叫着它,好象要它不要那样做;可是它却高兴地吠叫起来:
“汪——汪——汪汪汪汪……”
它先还是一声一声的,随着就连下去;她有点急了,不去理它,迳自又走进房里去。
[book_title]二
静宜兀自站在那里,已经有很久很久的时候了。虽然昨夜睡得很早(那就是说还不曾到十二点钟),可是她睡得并不安恬,她总在牵记着一件事似的,时时醒了来;真是再也睡不下去的时候,天还没有十分亮。她觉得很疲乏,可是再也不能睡,就躺在那里用手掌揉着眼睛。
这时候天光才从没有拉紧的窗帘那里显出灰白的影子,一切都很安静,雨也象停了。她听到座钟走着的声音,就坐起望过去,在暗中涂了磷光的钟针,指出还有一刻就是六点。突然那座钟喧闹地响起来,她才要跳下床去止住它,就看到一只手的影子迅速地把它取下去,只一拨它就停止了。好象很熟练,拨过的人又继续睡下去。她微微地笑了,她记起来昨晚静玲睡到床上的时节还和她说:
“大姊,明天可不要忘记叫起我来,至迟六点钟总要爬起身,我不该睡得太多,我要练习吃苦!——其实不要紧,你看,我的闹钟也开好了,你要是睡忘了,它会把我们两个都吵起来。”
她悄悄地披了衣服,溜下床来,把窗帘轻轻地拉开一半,这样她看清了还香甜地睡着的静玲,在她那圆圆的红润的脸上还带了一点笑容,枕旁堆着昨天才从学校里抱回来的几本书,可是和她睡在枕上的还有那个每晚不离开她的洋囡囡,才被她抓下去的闹钟也挤在那里。静宜在心中笑着,走过去把落在地上的棉被替她盖好,把钟拿起来放到小桌上,再轻轻地把那个洋囡囡也为她移开。这时候她张开两只大眼睛,望了望,什么也不说,闭上眼又睡下去。忽然她觉到有一阵呛嗽来了,怕惊起还在睡着的静玲,就急急地用手绢掩了嘴。她那苍白的脸涨红了,眼睛里也满了泪。她就赶忙把衣服穿好,扣好,推开门站到平台上去。
她已经有二十七岁了,虽然青春曾一番驻足之后又远远地离开,可是她那美好的脸型仍是一点也没有变迁。她披了快要到两肩的乌黑长发,显得她的脸更瘦了些;纤白些:因为脸的颜色,就衬得她的一双眼睛更大更黑。那双眼睛一点也不使人感到恐怖,当她注视着的时候,随着她的眼光投上去的是温柔,同情,好象要来洗涤别人的灵魂似的。一颗不良的心会在那下面战抖,和善人却会觉得她是更可敬爱些。在眼眶的周遭明显地露出了青晕。在青晕的下面,看出一些散布着的灰黑的斑点。并不十分多,若不是和她极近地面对着是不会看出来的。她有不高不低的身材,只是瘦了些,显得象是高了些。她的嘴十分秀美,却没有红润的颜色,她的手是瘦长的,垂着的时候,看得出青色的筋络。
她站到平台上,清新的空气象水一样地洗着她的全身,她微微地打了一个冷战,她把两只交叉的手放到腋下,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就凭了栏杆伫立。朝左边望去,那条河南北地躺在那里,河身中狭小的水流缓缓地淌着,只是一夜微雨,就显得那水流更大了些。她还记得当她只有十几岁的时候,那河流是很宽广的,到晚上她最欢喜一个人坐在平台上细数来往船上的灯火和听清澈的船夫的歌声。可是这许多年来这河就干了,只空有一个河的名字。每年她都盼望夏雨会使那条河重复象一条河,但是只有失望每年等了她。生在河心傍了流水的一排垂柳,虽然还没有生出叶子来,却伸着渐渐柔弱的枝条,在空中轻轻地拂动着。有的已经垂到水面,扫着漾在上面的丝丝波纹。
她把右手缩出来,掠着自己的头发,觉着脸和手都是凉的。她把眼看到远处去,青紫色连接起来的天边,在地面上曳长着,无尽地伸展着。她极力看过去,那只是一片茫茫,什么也不曾望到,鸽铃正自象谜似地在头上响着。
她象呆了似的站在那里,不知道是想些什么或是什么也没有想。只是那忽远忽近的鸽铃带了她,那含一点迷惑性的声音抓住了她的心,她连自己也忘记了似地站着。那群惊飞起来的麻雀扰乱了她,她才象醒了似地望下去,正看到那条失望的狗懊丧地站着,她就轻轻地叫着它。
她看到它的欢跃,它的得意,她生怕会惊起了别人,就急急不再管它,走到房里去。
工厂的汽笛正自把那由细而粗的声音塞满了空中,整个天地都被它搅动了似的。
静玲还是纹丝不动地睡在那里,她心里想:“我是不是要把她叫起来呢?”她站在那里犹豫了一下,终于又提着脚步到间壁的小房里去梳洗。
“是的,七点钟……我七点钟一定得到了那边……谈半个钟头就够了……那么,那么至迟八点钟我又能赶回来……什么事情也不会耽误。”
她一面洗脸一面在心里计算着,自然而然地就快起来,很怕误了事情。她又回到自己的房里,换一件深青色的薄棉袍,穿好鞋子,还披上一件很大的毛披肩,才悄手悄脚地出来。她轻轻地溜进母亲的房里,用手摇醒了睡在小床上的阿梅。
“呵,呵,谁,谁?……”
阿梅惊恐似地叫着,可是她立刻就低低地说:
“不要怕,是我,是我。”
“大小姐么?真吓坏了我!”
阿梅这时候也把声音低下去,一面坐起身来。
“太太昨天晚上睡得好么?”
“好,好,安静极了……”
“是么?怕是你自己倒在床上就死睡,什么事也不知道。”
“不会的,大小姐,您这下把我说成什么了。”
她轻轻地,走向母亲的床边,因为紧闭的窗帘,她只看到母亲清瘦的脸的轮廓。她俯下身去听,听到那平匀的轻微的鼻息,她的心才放下来,又蹑手蹑脚地走出去。在房门那里,她正碰到那个粗眉粗脸的阿梅在扣衣服。
“阿梅,这时候我要出去一下——”
“这么早您就出去?”
“你不要多问,回头到七点钟不要忘记把五小姐叫起来,我大半八点钟就回来的。”
“是,小姐。”
“你不要东跑西跑,提防太太会叫你。”
“我知道,大小姐。”
阿梅傻里傻气地笑着,露出她那不齐整的牙齿来。她今年只有十五岁,是一个没有定性极容易受别人影响的女孩子,她看到别人好的就想模仿,可是到了她的身上连她自己也觉得不怎么好了。她虽然比静玲还小,她却早就喜欢装扮。
静宜走下一半楼梯又走上来向阿梅吩咐一次,很怕她没有安顿好或是她会忘了似的。
“您尽管去吧,这一点事我还能办不好?”
静宜才又轻轻地下了楼,拨开锁,拉开门走出去,才把门顺手带上,费利就一面跳着一面跑了来。
“不要叫……费利……不要叫……”
她朝着大门走去,费利就在她的左右旋转,时时在地上滚一遭,又扑到她的身上来。她走到门房那里叫着:
“老王,老王——”
没有人回应,她就一面敲着窗上的玻璃,一面还在叫着。
“哦,哦,大小姐,您等一下,我就出来了。”
不久门拉开了,老王披着他那皮毛朝外的老羊皮袍子,糊里糊涂地走出来。费利看见老王走出来,跳上去在他那堆满皱纹的脸上舐了一下。老王一面推下它来,一面叫着:“畜生,畜生。”
“汽笛都叫过了,你还不起,这怎么成呢?”
“唉,大小姐,您不知道,您不知道……”
老王并没有说出他的理由来,赶着就转了话头:
“您这么早就出去呵!”
静宜没有回答他,他就赶着把大门的锁开了,拉开铁门拴,照例恭敬地问着:
“您什么时候回来?”
“过一会就回来,去,你把费利拉住,我不要它跟着我。”
“是,大小姐。”
老王一面应着,一面拉住费利,让她走出去,正在这时候,顶楼上的小窗推开了,一张象猫一样的小圆头颅显出来张望着。等到大门关上了,那小窗也随着关上了。
[book_title]三
自从十多年前这房子造成的时候,有着猫脸的她就随同了一些不应用不应时的衣物填满了这顶楼。那些衣物有的更破烂了,被检出来丢去,有的在阴暗的角落里发着霉败的气味;可是她却越活越硬朗,越有趣味,而且那两只眼睛,真象背地里别人说的一样,冒着象鬼火一般的绿光。
她今年只有三十九岁,是父亲的最小的一个妹妹。她在二十岁那一年出嫁的,她的丈夫那时候正害着很重的病,本打算藉迎娶的喜气可以冲去病魔,没有想到不过两年那个丈夫就死了,丢下她一个,虽然还有一大家人,就是因为那家太大了,使她受着无尽无休的气,那个好心地的哥哥就跑去和她说:
“走,菁妹,犯不着在他们这儿怄气,跟哥哥走,怎么样也有你的吃、穿、住、……”
于是她真就来了,一天,两天,一年,十年——这样将近二十年了。
每个人看见她一定以为她已经是五十多岁的人,至少也就要到了半百的年龄。她的脸和身驱都好象和年月走着相反的路,一天天地缩了,小了,小小的圆脸,划满了皱纹,象在大太阳下晒了十多天的小东瓜,使人看见了就觉得很不舒服。圆圆的小眼,圆圆的鼻头,颧骨那里总是红红的颜色。那不知道是生来的血色,还是每天把胭脂涂上去。可是每天她总要抹粉却是事实,白色的铅粉填在皱纹里,不止不能显得她年青,更把她显得老一点。整个地说起来她的脸象一张猫脸,她原养了一匹叫做花花的猫。不知道是她的脸象猫还是猫的脸象她,总之一眼看到她们就自自然然地找到相似的地方。最大的不同就是在猫的嘴边有几根胡子,她的嘴边却真是光光的,什么也没有。
她走起路来也象一只猫,总是悄手悄脚,一点声息也没有,常是走到别人的身旁才被发觉了,就惊惶地一面轻轻拍着胸口一面说:
“可真吓死我了,连点声音也没有就来了,怕不吓掉了人家的魂!”
当她年轻的时候,正如她那时候一切的年轻的女子一样,总是要把自己隐藏起来。这样就使人摸不到她的性情和思想,(若是她也有思想的话,)不过说起来总算是善良型的人物。自从成了寡妇之后住到哥哥的家中就显然有些不同了,她已经不象少女那样含羞,那样怕事;孤寂不调谐的生活使她的性情也向着乖僻的路。
最初好象是藉口思念死去的丈夫,时时哭泣着,阴着脸子。她的眼泪好象是无尽的泉源,随时都可以流下来。更是别人高兴的时候,她会当着人的面垂泪。劝解着她,她就说:
“我们哪还能有那份快活的心肠,我是死去丈夫的人了,我知道应该怎么样来做寡妇的——”
虽说是把她和无用的什物都丢在顶楼里,她自己也有一间很宽敞很精致的屋子。只是屋顶显得低一点,夏天的时节不如楼下那样阴凉。那间长方的屋子摆满了她从前陪嫁的家俱,那么多,使走进去的人很难下脚步。箱子里也装满她从前的衣物用品,她从来也不肯拿出一点来,她常恨恨地说:
“我情愿它们都坏掉,我也不能拿给别人,那都是我的命,我还有什么亲的热的?”
可是她很尽心收拾保护她自己的物件,每天她化去一半的时候去揩拭那些桌椅柜橱,她不要别人动手。(其实她甚至于很厌烦别人走进她的房里。)有时候她把那嫁时的衣着拿出来呆呆地出神,那时候她仰起头来望着墙上的和真人一样大小的一张男人照片。她绝不懂得爱,可是她有时候很想念他。
她极爱那只白毛黑斑的猫,她还特意为它在窗上和门上取掉一块玻璃,好使它出入方便;可是惹怒了她的时节,她狠命地打它,几乎象要打死的样子,嘴里总还象斥责一个人似地骂着。别人那时候就很能听出来她不是骂一只猫,而是骂着人。
由于自己的恶运,她几乎是祈求着恶运降到每个人的身上,就是对她极好的哥哥,她也时时刻刻盼他遭遇更大的不幸。她忌妬一切别人的所有,她的心里时常在想:
“我的命是到了头,我还怕什么呢?大了不得也就是那么回事;我要看着他们,为什么不死呢,为什么不破呢!……”
她喜欢探听别人的隐私,喜欢知道别人的不幸,那使她满足。她的性情很暴燥,常是因为极小的事情便哭嚷着再也住不下去,拿了一个早就准备好的小皮箱,说是就要走了。在先是还没有走出她自己的房门就有人来劝住了,后来是楼梯口,再后是二楼的房里,若是一直走到大门也没有人劝,她就坐在门边爽快地哭一场,又悄悄地溜上了楼。连对她一直极好的哥哥也不能忍,叫着:
“哭吧,号吧,这几年我的这步恶运都是你替我号来的。你想想看,做哥哥的哪一点对不起你……”
曾经有过一次,她一直跑到河边跳下去,那时候河水没有二尺深,老王赶去把她拖上来,象一只泥猪一样又拖转来了。
“我不活了,我不活了,我知道别人都盼我死,我活着还有什么味?……”
其实没人想到她,更没有人盼她死;住在顶楼那里,她却睁大圆圆的眼睛,竭力寻找不幸或是不幸的阴影。她有过人的精力,她很晚才睡,灯火一直不熄,到早晨很早就起来了,她什么事情不做,就只呆呆地坐在那里也可以消磨整日的光阴,那时候她所钟爱的那只猫就在她的肩上膝上爬着。当她走动的时节,那只猫在她的脚下缠,正象她的影子,随她到任何的地方。
静玲曾说过;“菁姑姑真象极了一只猫,还不如爽爽快快变成一只猫在地上爬呢。”
听到了这句话的静宜就会责备似地说:
“五妹,你不该这样说话,姑姑听见了怎么办?”
可是她的心里也在想着,如果姑姑也象花花一样用四只脚在地上走路,一定很象一只猫的。她还极力幻想着,变成一只猫的姑姑会是什么样子。
[book_title]四
走出大门,静宜就向左沿街走去,才走了三五十步,就到了河边的路上,她转向南笔直地走着。
担心太晚了使他们等候,她走得很快,脚步很急促。不多久她就感到呼吸很不平匀,头脸有一点胀,她不得不停下来。她倚着路旁的一棵树,想得着片刻的休息;然后她继续走下去,只是放慢了脚步。
河的那一边,就是相近城区的田原;一些农人们在那上面滴洒他们的汗珠,也从它们的上面取得他们的食粮,因为傍了河,从前一直承受着灌溉的便利,而今因为水流那样细小,水车不得不象蛇一样地伸长它们的颈子,探身到河心来。
正是春天的早晨,阳光映射着从地面上冒出来薄云般冉冉升上去的土气,蒸腾着,显出来春天的伟大的力量。农人们已经起始忙碌着,他们把锄掘着地,翻起土块。他们很高兴地工作着,好象永远记着:“我是为我自己和我的土地才这样卖力气”。他们的腰带那里虽然挂着旱烟袋,可是没有一个人当着大家都在工作的时候点起烟来吸着。到了一定的时辰,他们才聚拢来,抽着烟,喝碗热茶,谈说着天时和种子。
静宜极自然地在心中对他们发生了羡慕的心情,她想因为简素,所以那么容易满足。土地是他们的母亲,农作物是他们的子女;他们自己虽然终日流着汗,却十分高兴。说是进步了许多的人群呢,只把人事复杂了,所给的和所求的都那么多,就是情感也变成十分繁复,人的脑子和心都因为过度的使用感到了疲乏。
“更容易满足一些,生活就更快乐一些”,她时时这样想,可是知识把人类带到广大的宇宙里,那是很难得着满足的,所以人类才在悲惨中过着日子……
她一面缓缓地走着,一面又自己这样想,尽是这样想来想去,一应用到实在的事件,(她自己的也好别人的也好),就遭遇到极大的矛盾。她想着就是隔岸那些农人们,虽然他们已经很快乐,或许也在想着如果能住到河这边的高楼里,就更该快乐一些吧?每个人对于生活的努力,对于命运的挣扎,原都有一颗高远的希望的火亮在前面引着路;她一想到了自己,心就黯沉下去,她只能叹息地喃喃着;“是的,我得到了一些,我可并不快乐,我自己熄了希望的火亮,我只在黑暗中摸索着来走这人生的路。这并不尽然是黑暗,一只两只萤火带给我惨绿的光……”
在以前,她原也是一个快乐的少女,有舒适的家,得意的父亲,给她适宜的教育。从小学到中学,又到了大学——显然地教育和心情并不在一条路上行走,进了大学,她就成为寡欢的女人们的一个。除开了自己心境的变迁,外来的事物再也没有法子鼓舞起来她的兴致。就在那一年里,父亲失去他的高位,母亲的病转成极严重的情形。家庭包在更凄惨的空气里。以前常是从家中的快乐里忘记一切苦恼,那一年的家却正给了她更多的苦恼。她怕回家,她时时想着心情不愉快的时候,就埋到书里去,她记得有人说过书是智慧之门;可是若说有那样的门也朝她关了,她撞不进去,她的心总象浮着,她一闭起眼睛来就看到父亲因为失意而酗酒的狂态,他的几根稀疏的头发乱了,鼻尖是更红,有时候就倒在地下,象小孩子一样,失去他平日所最注意的身分;母亲的脸苍白着,大口地吐血,每晚都不能安睡;那个神经不健全多疑的静纯,比她小两岁正该显出他的能干来的弟弟,终日提防着别人,好象连他自己都是自己的敌人。几个妹妹们年纪都还小,她们不懂什么也不知道什么,只是因为骤然减缩下来境况,使她们感觉到不足。她们感觉到不如意,从豪贵的生活降下来本就是一件困难的事,在那些不知道世事的孩子们的心中,起着更大的反应。
整个的家那时候是在衰落的途径上,极好客极欢喜热闹的父亲,终日只是闷闷地坐在家里,熟朋友不见再来了,持函求见的生客更没有,原作为个人读书室的“俭斋”,变成他喝酒的好地方,有时候他不到酒馆去,就一个人锁起门来躲在里面,醉得失去知觉,总是在家人一番寻索之后,知道他在那里,由仆人从窗子翻进去,把他背到楼上去睡。可是在楼上,母亲病在那里,不能使她看见这些不如意的事,(母亲一直就不喜欢父亲好酒的癖性),后来爽性就在“俭斋”里为他安了一张床,醉了就把他从地上或椅子上扶到床上去,有时候他自己也好好躺到床上酣酣地睡着。
每次醒来的时候他就后悔了,他觉得他该给儿女们做榜样,他正式地说:“我实在太闷了,你们不明白一个做过大事的人是怎么样,有五个看相的都这么说,还有三年——对了,三年,我的运气,就转过来,那时候你们看看我是什么样子!……”
尽管怀念着过去,希望着将来,眼前的家的情形却极可忧虑,明明看到一切的混乱和败落,谁也不知道该怎么样来入手,守寡的姑姑象巫婆一样地暗地里咒着:“我早就算就了,天报应,天报应,这都是在我寡妇身上没有行好事的缘故!就说住处吧,下面空了那么多也没有我一间,把我放到三楼的鸽棚里,一上一下就是一百多级楼梯,我也不来朝普陀,好,我看着你们的,我看着你们的!……”
就在那时候静宜象男子一样地挺身出来了,她为了她的母亲她的妹妹们,还为了她那整个的可怜的家,就和父亲说:
“什么事您不必过虑,我们这一家总得再兴旺起来,家里这许多琐碎的事您不必操心,都由我来管好了,我想也算不得什么;只是有一件事,爸爸,我得好好跟您商量商量——”
听了她那一番话的父亲被感动得眼眶里都装满了泪,最打动他的还是她也相信这个家会再兴旺起来,(那就是相信他的好运),他那本来就显得小的左眼抽动着,把泪水都挤出来,顺着面颊流,立刻温和地说:
“说,孩子,你有什么话尽管和爸爸说,什么事,什么事都好办,只要你肯说!”
“我就是想——”
才吐出这几个字来就吞住了,那时候她的心猛烈地跳着,抬起眼睛来看看父亲的脸,他难得慈和地等待着,还好心地催着她:
“说,说,宜姑儿,你也这么大了,有什么话还不能在爸爸的面前说出来么?”
“我想——我想请您把早给我订下的亲事回了。”
虽然只是这平淡的一句话,在他的那面却象是一声惊雷,他想不到,一点也想不到平时对他那么顺从那么好的女儿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你,你说是要我把刘家那门亲事拆了么?呵?你,你有什么什么理由?”
因为气愤,他那时显得有一点口吃,他左右猛烈地摇着头,把梳理得很光滑的几根头发弄乱了,露出油亮的头皮来。
“我没有什么理由,我不想结婚,我只想这样活下去。”
“这是什么话,这是什么话,那将来还有世界么?你再想想我们和刘家已经三世的交情,你要我怎么说出口,你将来要我怎么样做人?”
“不过我自己的一生也很要紧。”
她好象很渺小了,被父亲巨人般的一番话遮住了所有的去路,可是她终于从那渺小的立场上找出来一向记在心里的话,她知道这句话会更惹怒父亲,她却不得不鼓着勇气说出来。
果然父亲就大怒了,他跳着,他嚷叫!
“难说我一定要断送你的一生?我知道你们这些学生们,莫明其妙的新潮流给你们影响,你说吧,你还有什么打算?”
“我什么也没有,我是为了家,也为了我自己,我这一生不想结婚。”
她镇静地回答着,那时候她一点也没敢说出来她有一个爱人,更没有敢说出来那个人的名字是梁道明。
[book_title]五
停住脚步,望了望,才知道要去的那个公园已经走过来。她转回身,有一点仓惶,想着也许过了约定的时候,就三步做两步地赶着。
迎门是一大座树林,因为叶子还没有生出来,阳光就从稀疏的细枝间洒落在地上。有几只长椅放在那里,经冬的风雪把油漆吹落了,露出本色的木质。有几个托了鸟笼的人往复徘徊,有的挂在小枝上在一旁有味地望着。鸟叫着,有些是在树枝间如意地飞来飞去,在笼里的只能看着外面广大的天地一面跳跃一面鸣叫。
走出树林就是一片草地,还只是萎黄的颜色,虽然春天已经来了。一小群人在那边打太极拳,有长了白胡子的也有极年青的,都好象跳到河里摸鱼的样子。虽然她觉得那很好笑也很有趣,她也不曾停下脚步来,仍自急匆匆地向前走去。
走过一座木桥,转进一道花墙,走不了三五步,就踏上假山的径路。还要经过一个小山洞,才到了望湖亭。她一眼就看到静茵和一个男人偎依地坐在那里,向着面前的水塘出神。急遽间她不知道怎么样好了,他们好象一点也没有觉得有人走上来,她想着:是不是要叫她一声呢?或是故意做出些声音来;她想这都不自然,她只能放重了脚步,因为穿的软底鞋,一直到了近前静茵才惊讶地转过身来:
“呵,大姊来了,我们一点也不觉得!”她说着站起来,那个男人也站起来面向着她,静茵就接着说:“这就是我大姊——这是均,你知道的。”
他们相互地点着头,很不自然地在嘴角露出微笑。静茵立刻就到她的身边,拉住她的手。
那个叫做均的男人有瘦长的身材,穿了一件灰色长袍,背部稍稍显得一点弯,戴了一副眼镜,颧骨那里发着微红的颜色,看得出来是一个还诚恳勤勉的青年。他好象为了她稀有的同情,想说些什么话的,可是在局促不安之中他什么也没有能说出来,只是殷切地望着她们,有时觉得这不大合礼貌,就又把头低下去。
“我昨天才接到你的信——,”
“好姊姊,你说,”静茵等不及她说完了话就插过去,“我怎么办?到这时候我还不知道该怎么样才好。”
听了这句话,那个男人陡地一惊,他惶张地叫道:
“茵,茵——”
可是静宜还没有等他说什么就向静茵说:
“二妹,不要这样,向前走才是路,你不是早就想过了么,就向前去。犹豫不定最不好——”
“我也不是犹豫,我想到妈的病身子,爸爸这几年又不如意,我这样走了不是太不应该么?”
“自然你的事发作了爸爸会骂你,妈妈也许要抱怨你,她会想你,菁姑姑更该得意地说一阵;可是这些都算得了什么呢?你知道爸爸这几年的脾气的,就是他能答应你把李家的亲事散了,他也不见得能任你自己的意,你想,那时候怎么办呢?路原是由人走出来的,只要你有信心,就放胆去吧!”
“是的,想定之后我们就该做到底。”
“那才好,你不必顾虑什么,如果你已经望见快乐的影子,你就该赶上去抓住它,如果你错过了,它就会飞得很远,使你一生都追悔。”
静宜这样说着,象十分伤感似地微微仰起脸来,看着面前的一抹青天;天是明洁的,却使她那一双稍稍湿润的眼睛没有着落。
“姊姊,我走了,你也埋怨我么?”
静宜被她这一句话说得直想笑了,这全不是她那么大的人应该说的,突然想到站在她面前的不是那么一个已经成长的少女,而是梳着两个发辫的十三四岁的孩子。
“我怎么会呢,你自己想想看,我只愿意你们都幸福,生活得很好。记住,你不能再孩子气,两个人的生活要相互体贴相互谅解才行呢。”
“我知道了,均的脾气比我好得多,就是偶然我忍不住了,他也不会生我的气。”
“二妹,你不该有这样想头,你不能总想别人一定得让你,你再也不是一个小孩子。你们的船订好了么?”
“订好了,今天晚上就要上船。”
均回答她,静茵又用一点疑惑一点恐惧的眼光望着静宜,她自己的心里想着真的自己就这样永远离开自己的家么?她有一点不相信,她从来没有离开过家的;于是她的眼睛就晶莹莹地包了一层泪水。
“姊姊,我真不想这样,我几次走到爸爸的面前想和他好好说;可是我一看见他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我什么都忘了,只得红涨着脸又走开——你想,姊姊,我要是能把这件事妥妥当当弄好有多么好,我们总在一块……”
静茵说着的时节,眼泪就忍不住淌下来了,均又有点慌了,不知道怎么样才好,静宜掏出手绢来一面替她擦着一面说:
“不要这样,我们女儿家到了时候总要分开的。你走到哪里都常常给我写信,那不象没有离开一样么?”
“好,好,我常给你写信,你给我信么?”
“自然我也写给你,如果家里的事办好了,我也赶忙通知你,那时候你就又可以回来了。”
“姊姊,可是有一件,我可不能向谁认错低头的,尽管这时候我的心还飘摇不定,要是定了下去,我就死也不回头!”
“要这样才好,”静宜大声地说,随后放低了声音:“你要是遇到什么困难也该告诉我,我还能给你想法子的。”
静茵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急遽地点着头,这样把留在眼眶里的泪珠又都摇出来了。
“你看,你又哭了,”
“不,姊姊,我没有哭,我不哭了,我把泪珠都摔下去,我要笑了,我还不该笑么?”
静茵说过真的笑了起来,温煦的阳光为她的泪和她的笑搅得显着一点慌乱了,她突然又扑到静宜的怀里,止了笑,也没有咽泣的声音,只是紧紧地抱了姊姊的身子,把脸伏在她的肩上。
均暗地把一只手伸过去拉住了静茵的一只手。
[book_title]六
担心时候太晚了,静宜急匆匆地走回来,一面按着电铃,一面还忍不住心里的焦急。她埋怨自己为什么不把表带出来,说不定早就过了八点钟,父亲同母亲都起来了,会问起她到什么地方去。按了三次电铃也没有人来开门,也听不见答应的声音。她疑心电铃坏了,就再按一次,隐隐听到门房里的铃的确在响着,可是还不见有人来。她不得不用手来捶打,她听见有人应着跑过来,那声音很清脆,她以为是阿梅,打开门却看见那是静玲。她一手提了书袋,一手掠着覆到额前的短发。
“原来是大姊,我也忘记问是谁就把门打开了。”
静玲一面说,一面无邪地笑着。
“你还没有到学校去?怕晚了吧?”
“不晚,刚敲过八点钟——大姊我问你,早上你怎么忘记叫我呢?”
“不是你有你的闹钟么?”
“它好象坏了,大概昨天晚上我没有上好,它就没有响。”
静宜笑了笑,就轻轻拍着她的肩,和她说:
“你不要车夫送你去么?”
“不,不,他还没有我走得快呢!”
“今天你几点钟回来?”
“呵,姊姊连星期六都忘了,我要回家吃午饭,学校里的饭实在太难吃!好,再见!”
静玲说完就连跑带跳出了门,一直朝东去了,静宜随手把门关上。这时费利蹿了过来,一面叫着一面在她的身旁蹦跳,老王从客厅里探出头来,看见是她,就急急忙忙跑出来。
“我不知道是您回来了,我正在收拾客厅呢。”
“张兴呢,他到什么地方去了?”
“你还不知道?他昨晚上跟老爷告了假说伺候许老爷到济南去,半夜里就走了。”
“怎么也不和我说一声呢?”
“老爷准了他,就没有惊动大小姐。”
“他倒好,有了差事就奔去,没有事就在这儿养老,什么事也不管,比谁都自在。”
“您别说,他倒是真心想侍候老爷的,他说过老爷的脾气再也找不出第二个。”
静宜缓缓地走,老王随在后面絮絮叨叨地说,这时候费利突然看见那只猫,就死命地追,那只猫很敏捷地爬上房,一直钻进了顶楼的窗口,随着那扇窗推开了,一颗猫脸又探出来叫嚷:
“死狗,做什么又追我的花花?看我哪天敲断了你的狗腿!——呵,静宜,你回来了?”
那张猫脸狡狯地笑着朝她招呼,她不知道怎么样才好,就勉强地应着:
“姑姑早起来了,我才到院子里来看看。”
“哦——”
极致的抑扬顿挫都用在这一声上,跟着就把头缩回去了。
——她又不知道在那里捣什么鬼,这个家要是有她总也不会安静!
静宜暗地里这样想着,可是在一仰首间她看到折断的藤箩架,她就朝老王说:
“你看,早就告诉你们把这架子修好,到今天还是这样——下面的草吧,乱成什么样子,好在春天也来了,爽性都解开也好。”
“我的腿脚不大好,不敢爬上去弄,张兴说他收拾来着,没想到他忘了,回头我告诉李庆来收拾。”
老王一面说一面去解那藤箩干上包的干草,静宜又止住他,吩咐道:
“你还是先收拾客厅去,看有客人来老爷又该生气。”
她说完了也走进房去,正遇见阿梅从楼梯上下来,她就急急地问着:
“太太醒了么?”
“才醒不大功夫,少奶奶在那儿呢。小姐的早饭还没有吃吧?”
“不忙,不忙,我还不觉得饿。”
她跨上楼梯,把披肩放在母亲门边的小方桌上,就走进去。母亲已经坐在床上,精神很好似的,看见她就微笑着。
“你为什么也这样早起来?我每次总告诉阿梅不要惊动你,你每天晚上睡得那么迟,睡不足人是顶吃亏的。”
“我睡得足,妈,您还用操我的心么,我这么大了什么不知道!”
静宜故意笑着跳着走近床前,拉了母亲的手。
“唉,我怎么会不知道,无论你长到多么大,在我的眼里总是不知事的孩子。”
“您昨天晚上睡得好么?马大夫的药是不是有效?”
“睡得好,一夜也没有醒一次,我想马大夫的诊治一定有些不同,”
“阿梅也说您睡得好,可是我不信她的话,她还胡说青芬在您房里呢——”
“是的,她才出去,大半回她自己的房里去了。”
“妈您今天精神好,我替您梳头吧。”
“那几根头发梳不梳有什么要紧呢?你看,还不到五十岁,头发都灰白了。”
“那不算什么,妈,外国人有的从小就是白金头发。”
静宜说着就解开母亲的发髻,取来木梳,为她细心地梳理着。
“你们上学堂的人不嫌妈讨厌么?”
“您怎么这样说,谁能不爱自己的妈妈呢?”
“那你可别说,静珠那孩子每回到我房里来都用手绢掩着嘴,我留心过好几回了,其实,她不来看我也好,她那怪香怪气真使我的心里不舒服。唉,十个手指哪能一样长呢,我也是多余生她的气……”
“她不会这样,妈,您也许看错了。”
母亲没有回答,只是叹了一口气。
“还有静纯,他和青芬总象隔了一层什么,他们也不吵闹,就是显得那么冷冷淡淡的,我一看见了心里就难受——”
她说着的时节呛嗽了两声,脸红起来,随着又说下去:
“——我和你们父亲的事你们不知道,在三十岁左右的时候他对我才不好呢,可是我忍耐,到底换过他的心来——呵,呵,这一阵他脾气不大好,还不是因为事情不如意,把性情磨坏了!还有酒,他要是不灌酒也不会象这样。唉,人也是缘分,纯哥儿和青芬大约没有好缘,过两年也许就好了。”
这时阿梅正把粥端进来,母亲就和她说:
“你不是还没有吃么,就和我一起吃吧。”她顿了顿又说一句,“你不怕我的病吧?”
“妈,您怎么和我也这样说?”
[book_title]七
三十年的劳碌不止损害了她的身子,也磨平了她那刚毅不屈的个性。谁还能想到三十多年前和黄俭之结合的时候全凭她坚强的决心才从顽固的家里跳出来发着誓说:“好了,从此我们谁也不见谁”随着身无长物的黄俭之去。那时候连她自己一点也想不到要有个什么收场,母家原是有钱的,又过惯了舒服的日子;可是黄家却清贫,吃了午饭就顾不得晚饭。“可是那时候是我这一生最快活的时候”,母亲常是这样说,就是在回想到的时节她那无神的眼睛好象又放出青春的光辉。若是在年少时,没有那些皱纹,也没有那灰发,因为削瘦而陷下去的两颊将自然地丰满起来,母亲原有过人的姿容,那是从她的脸型上就可以看出来的。
“他除开读书以外,再没有别的事——”母亲接着说下去,谛听的人就是她的儿女们,“——那时候你们的祖母还在,她一直就借给别人缝洗度日,养活你父亲和菁姑——”
“妈,菁姑从小就是一张猫脸么?”静玲很关心似地问着。
母亲听到的时候怔住了,随后笑了一下,就说:“你不要这样说,看姑姑听见不依你——”
“哼,我才不怕她,她准定打不过我!”
“唉,不是那样说,跟妈妈学,有亏自己吃,有福别人享——你们不是要听我说从前的事么,我还是说下去吧——我来了,自然也做那些事,菁姑那时候只有几岁,也还好,她也帮忙。一家的感情都很好!你父亲一点酒也不喝,他的性情也极好。我很苦,可是我很快乐——”她又着重地把这句话说了一遍,轻轻地叹息一声,“我的妈妈原是极疼爱我的,在早也帮着他们说动我,后来看到我什么都不顾了,就一直哭几天;可是再过些日子她就暗地派用人送钱和衣服来,我什么都不要,只把我妈妈亲自给我绣的一方彩花巾留下了,那是我过十五岁生日的时候她做给我的。我从此不见我的妈妈,想起她来的时节,我就把那方彩巾拿出来呆望,我知道她还是对我极好的。也许后来我还可以看见她,要是不在我二十一岁那一年搬到这里来,这一迁动,好几千里地隔在中间,就再也不曾见了——”
“——我一点也没有看错,你爸爸在二十三岁那一年就着了一个道尹赏识,请他去参办政务,就从那时候他的事业一步步地向上;可是我和他的感情就一天天地坏了。”
“——那也难说,他那么忙,除去正事还有一些酬应,到得家来就一点精神也打不起来,什么事也不管,也不愿意听,就是到时候把钱交给我度日。有了钱就不同了,祖母常是抱怨为什么不把钱给她,姑姑才到十岁边就也要搽胭脂抹粉还要穿好衣裳。她们都把一些气话说给我,我向你爸爸说,他又不耐烦听,后来我爽性不说了,都忍在心里,都忍在心里——”
“妈妈现在身体不好就是因为都忍在心里的缘故,”
“傻孩子,不忍耐你要我怎么办呢?没有人听我的话,那时候你爸爸就学会了喝酒,常是回来醉得人事不知,我只有难过得流泪,还不敢给你祖母看见,看见她就要骂我,说我没有享福的骨头——”
“唉,其实那时候怎么说得上享福呢,你爸爸每月拿的薪俸除去用剩不了许多,也不过够我们吃饱了肚子,还有足穿的衣服,她们可不体谅我,总说钱都给了我一个人,你们想那时候我有多么烦恼。可是我打定了主意,任劳任怨,随她们怎么样说也不管——”
“——好容易熬得把菁姑嫁出去,没想到她才不到二年死了丈夫,又接回来住。我也并不是怎么恨她,我只愿意要她尝一尝嫁出去的滋味;这一番倒是使她安静了,性情也象好了许多;可是不到半年,她又挑东拨西,比从前更甚。我想,这也许是我的命苦,这一生一世也断不了小人——”
“——我想我是受苦的命一点也不假,只要我能动,什么大事小事我都要经眼经手,别人做好象我都不能放心似的。你们常劝我,我也不是不知道将养,就是我的性情不对,一定要拦阻我,我的心还真难受。这些话我跟别人可以不说,向我自己的儿女我能说,你们知道了就明白怎么样才是对妈妈好。你们有的不喜欢我,妈妈不是不知道,我也能忍,总有一天你们回过来,想起对妈妈不该这样,自然而然就对我好了。可是我已经老了,我的身子又不好,我还能忍几年呢?我要你们都知道妈妈受过多少罪,没有享过什么福,你们就是我的命根,我只惦记你们,爱你们,你们也能知道妈的一番苦心,那就是了——”
“——我化了十五年的功夫把你爸爸的心感化过来,到了他知道还是结发夫妻恩情长,他也就不到外面胡作非为了。可是这几年他的运气不好,他比不得我妇道人家,可以整天坐在家里算不得什么,他本是做大事的人,你们想要他闷在家里可怎么成?那年民国革命倒没有革掉他,这一回却让他丢了差使,就说最近蔡市长是他从前的下属,每月把二百块乾薪送上门来,可是他哪里看得上眼呢?钱他倒不在乎,他还想做事,小事他不做,大事谁给他?他近来脾气不好,都是因为这缘故,不然他是不会这样的。还不难为他,这么大的年纪,这几年来真看透了炎凉世态,亏得还有蔡市长那样的人,我们盼着吧,盼他的老运转过来,那下就什么都好,什么都好了!……”
[book_title]八
当着静宜正要从母亲的房里退出去的时候,母亲就又叫住她:
“宜姑儿,今天是礼拜六吧?”
“是的,妈,您有什么事?”
“孩子们不都要回来么?”
她停了停,接着回答:
“我想是的,玲玲还说要赶回来吃午饭。”
“早告诉厨房预备点菜,省得晚了又来不及,婉姑儿的胃口总不大好,玲姑儿是不大择食的,茵姑儿欢喜煨火腿,告诉他们早点在炭火上煨起来——”
“呵——”静宜应着,突然眼睛一酸,赶着背过身去掩饰着:“我真该听妈的话多睡一点,动不动眼睛就会流泪。”
“是呵,上了年纪的人话不是全不可信的,你,你还好,那些孩子们只把我的话当耳旁风。再告诉你,不要动菜饭帐上的钱,我给你钱去弄,我看你们吃也是高兴的。”
母亲说完就从枕头下面取出钱包来,正待拿给她,她就说:
“您不用管好了,我自会去办,钱我先垫上,过后再向您拿不好么?”
“你有多少钱,还不如我交给你些钱,随时由你去办,省得我费神。”
“好,好,过两天您给我吧——”
静宜一面说一面急急地跑出来,她赶着跑回自己的房里,让忍了些时候的泪爽快地淌出来;可是房中凌乱的情形激怒了她,就没有一个用人进来收拾过一下。她想发一阵脾气,可是与其那样闹一场,要母亲听到也不好,还不如自己收拾。她先打开窗门,把被都放到平台上去晒,才放好了,一眼就看到下面的亭子里好象有一个人。她看了看,没有看清楚,她就叫着:
“谁在亭子里呵?”
没有回答的声音,只是那个人影显出来,一双阔边的眼镜,一个紧皱着的眉头,还有一副永远不安的神情。他转过身来,朝她望着,一只手夹着烟,另一只手里象是还拿了一本书。
“噢,是大弟在那儿,我还当是谁呢;怎么你今天不到学校去?”
“不是我和你说过么,星期六没有课?”
“哦,哦我忘了,”她笑着,依据以往的经验,和他说话要十分的谨慎,因为他多疑好思虑的个性,常常把一句极没有关系的话当成很严重的。
“为什么你到那边去呢?——”她突然想起来‘为什么’这三个字很不妥当,(其实那三个字是静玲好说的,不知不觉影响了她)赶紧就接着说:“那亭子很不干净,也没有打扫过,天还不大暖和……”
“不,很好,很安静,”
说过了这几个字,他就又转过身去,静宜呆呆地望些时,就轻轻叹一口气,又回到房里来。她的心里在想:
“如果我是青芬的话,嫁了这样的一个丈夫,那我该怎么样呢?”
她一面思索着,一面整理着房里的什物。她把静玲床上的书放到书架上,把堆在床下换下来的衣服检好,预备交给张妈去洗。桌上的水果皮丢到地下,墙上的日历撕去一张。
“这孩子真粗心,总是把梳子东丢西丢,衣箱的门也不知道关好,拖鞋东一只西一只,到晚上用起来就找得满头大汗……”
她边收拾边念叨着,大致都就绪了,一眼看到瓶里枯萎的花枝,就取下来丢在痰盂里,瓶里发臭的水也倒出去。正在这时候,张妈走进来。
“张妈,你这一早晨到哪儿去了?”
“我在三楼姑太太那儿呢。”
“怎么,从早到现在就在那里?”
“可不是么,还是我说怕老爷起来了,她才放我出来。”
“她要你干什么呵?要你替她收拾房子么?”
“那您可说的不对,她的东西才不给我们动呢,今天早上我到她那儿去倒过痰盂扫过地她就不让我走,就要我替她搥腰搥腿——可说,大小姐,您可别跟她说,她说不许我告诉您,她要是知道我说出来可不依我呢——”
“我还那么不讲理么?——”
突然间那高亢干枯的声音响起来,被说到的人抱了她的猫已经站在门那里,没有人想到她会来,也没有听见脚步声音,张妈呆住了,静宜也怔了一下;可是那象尖指甲搔在铜器上的噪音又响起来:
“——昨天晚上着了点冷,腰腿酸痛了一夜,早晨她来了,我问她有事没有,她说:‘没有什么事,太太还没有醒,大小姐出去了’——”她说到这里,故意停一停,把那圆溜溜的小眼朝静宜一翻;张妈好象忍不住了,抢过去说:
“姑太太,您可别这么说,您问我:‘有什么事没有?’我说:‘我一起来就到您这儿来,还没有到二楼去,’——”
“你连我说话也不容呵!——”她简直是号叫起来,静宜急忙和她说:
“姑姑,别这样大的声音,要我妈妈听见又该不知道什么事骇怕了。”
“你看她,还不等我说完就抢过去,真是,连下人都欺负我这寡妇了——”她把声音稍稍放低一点,她的眼睛里立刻就转着眼泪,静宜看惯了的,也不去劝她,等她说下去。果然没有一分钟,她的眼睛就又干了,她接着说:
“——我想你们又没有事,就叫她替我搥搥也不为之过呵,没有想到她会跑到下面来搬动是非,我知道,别人都容不得我呵——”
“姑太太,您别这么说,我们又不是黄家的人,我们犯得着——”
静宜赶紧拦住了张妈,吩咐她把衣服拿下去洗,回头来扫地:正要大大发作一番的姑太太也不得不停止了,气愤愤地把猫打了两下,一转身就跑出去,这一次她的脚步声音很重,踏着楼梯咚咚地响,静宜一直听得出她跑到楼上砰地一声关上自己的房门;她想着她又该倒在床上哭,或是偷偷地吃些干点心,等一下犯脾气不吃饭了。
[book_title]九
静宜呆呆地站了一会,就走去把房门关了,然后自己走到窗下的一张沙发里坐下。她长长地喘了一口气,她只要能独自安安静静地坐一下,没有这个家,没有别人,只有她自己。只是这两三年来她已经感到极端的疲乏和厌倦,她想到母亲身体的不佳不是没原由的了。事情原都不大。可是那么多,那么烦人,她想起了自己自从读完了大学,不要说没有把所学的应用到实际上去,就是读过的书也很难打开来翻翻。她记得从前自己有那么多的理想,没有想到为这许多细小的事把自己一天忙到晚,显然地因为过度的劳碌,自己的身体也一天天地坏下去。她记得当初母亲为这些细小的事忙碌,生气的时候,她常常劝她,说是为什么为这些不相干的事忙得这样或是气得这样呢,如今这些事堆在她一个人的身上,她一点也没有少忙,一点也没有少气。
就说到菁姑那样的人吧,她记得自己在大学读书的时候因为选读了心理学的课程就着实地把她分析过一番,想到她的遭遇和环境,就觉得她那阴险乖僻的个性原不是没有理由的。而且多少也想到是可以原谅的;但是当她真的来缠到她,把一家宁静的空气都搅乱了,她也就不能平心静气的以阔大的度量来宽恕她了。
有的时候她常想逃避一切,她再不能忍受那些烦聒;可是那些事物几乎象影子一样随了她,她常是怨恨似地低低地说:
“除非我死了,我才得安静……”
可是这样的话她不能使父亲和母亲听见,他们平时就总觉得对不起她,要她一个年青青的人管这些事;也不能给弟弟妹妹们听到,因为他们敬重她爱她,(虽然她的方法和手段都各不同,)更不能给那个险诈多嘴的姑姑听到,她会添枝加叶说出去。所以那样抱怨着的时节,总是她一个人,也只有她一个人听见。
才独自享得片刻的恬静,张妈拿着扫帚推开门进来了,她就立起身来站到窗前去。
“唉,我可真没有看见过这样的人——阿弥陀佛,怎么嘴会那样能说——”
张妈已经起始扫地,嘴里还念念叨叨地。静宜仍自面朝外吩咐着:
“不要忘记把沙发下面床下面也扫几下,五小姐常把果皮丢得到处都是。”
“您不必告诉我,哪一天我也没有忘记——就说姑太太,真是的,怪不得早就没有了丈夫——”
“不要说了,张妈,你不要说了吧!”
她几乎是很不耐烦似地叫出来,她对于这些事实在一点趣味也没有,她没有那么多的精神来耗在这些事上面,她还只希望张妈快些做完了事,把自己一个人剩在这里再过些时。
墙上悬着的钟敲着,她没有数清是几下,转过身来,看到那只长针正和那只短针做成九十度的直角。
“想不到都九点了,张妈,你知道老爷起来了么?”
“我不知道,八成还没有呢,厨房的稀饭锅还没有拿下来,大概是候着老爷吧。”
“唔——”她一面应着一面就匆匆地走出来,在楼梯那里正遇到青芬。
“大姊——”
青芬仍是那么阴郁地叫着她,在脸上露出来很勉强的笑容。那张扁平的脸上,凑合着眼睛,鼻子,眉毛,嘴,还有两只耳朵。个别地来看都还很匀正很精细;可是要排在一张脸上就显得那么平凡,那么不动人。而且她的脸永远象罩了一层阴云,还不是六月的急雨天,却是黄梅左右湿腻腻含了浓重水分的天气,使人见到就起了不快的感觉。
“青妹妹——”
象回应似地她也叫了一声,脸上也露着微笑;可是她们就再也没有别的更多的话说,青芬走回她的屋子,静宜走下楼去。
静宜就走到最靠里面的房门的前面,轻轻用手敲着,没有答应的声音,门也没有打开;她再用力一点敲,还没有动静;她就转动着门轴向里推,好象并没有锁,很吃力地推开一条缝,同时就有一股浓烈的酒气扑出来。她别着一口气还是向里面推,朝下望,才看到倒在门下的正是父亲的身子。
她的心猛烈地沉了一下,随即安静了,因为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她再用力推着的时节,已经惊醒了他的好梦,就模模糊糊地问:
“谁呵……谁呵?”
“是我,爸爸,是静宜——”
睡着的人还哼哼唧唧地躺在那里不肯起来,听到最后的这个名字,就一骨碌地爬起身,她就在这时候推开门进去。
“这是怎么说的,我怎么会睡到地上来?唉——”
他一面说着一面深深地低着头,好象自惭似地不肯抬起来。他那几根稀疏的头发平时在头上贴得很好的,已经凌乱了,露出里面油亮亮的头皮。
“您再去好好睡一下吧。”
“不,不,我睡得很好——要不,在床上躺一下也好。”
他边说着就边移动他的身驱,可是他的身体摇幌着,象是站不稳的样子,她就赶上去搀着他。她扶他到床前,替他脱了鞋,他就躺好,她再把一张被给他盖好。睡下去眼睛就闭起,随着突然又睁开了,他那只比右眼小一点的左眼极力抽动着,向她问:
“你母亲今天好一点么?”
“好一点,不,好得多了。”
他微微地点着头,两只眼睛仍自大睁着望了她,她不知道父亲这是为了什么,她也不敢问,就笔直地站在那里,随后他的眼睛闭上了,她低下头去,看见他的睫毛已经浸在漫了眼皮的泪水里。
[book_title]一〇
“我真不明白,我真不明白,这算什么年月?……想当初,想当初……没想到时代变了,变成这个样子,说新不新,说旧又不旧……呵,呵,过渡时代……”
对于任何一件事黄俭之都能用这相同的论调来说明,来断定,终于得到他自己的结论。自然,五十五年的岁月使他看尽了这社会的众相,而近八九年来,显然地他觉得这社会是踏上了一条更危险的路。因为他自己的失势,使他看到了社会上那些惯于以笑脸迎人的,还藏着一副冷冰冰的脸型。一个个地看到了。这还不只是人与人的问题,整个的社会好象也冷淡了他,把他完全忘掉了,没有人再记起他的才干和他的魄力。他时常愤愤地说:
“虽说我只是一枝过时的花朵,被人丢在墙角那里,再也不见天日,就那样腐烂下去?虽然不能说是十二分的了不得,我总也是个人才呵?论经验,论学识,我哪一点比不上他们那些年青人?可是什么都没有我的份,就要我这样活下去等死么?……”
为了不愿意长久地活着‘等待死亡’,他就缩短了清醒的时间——那就是说他放纵地饮酒,常常在醉中过日月,什么都不管。
在他那张圆脸上最先引人注意的就是那个通红的鼻子。从很远就可以看到通体的红色;可是走近看就不同了,那是在表皮里象叶脉一般的红微血管一支一支稠密地布满,象是一碰就可以触破,立刻便有血流出来似的。左右的两个颧骨那里也显得很红,那并不是健康的肤色,和他那红鼻子有相同的来源,就是因为他酒喝得多,心脏麻痹而转到衰弱,才使他有了那不正当的红色。在一副阔边大眼镜的后面那只比右眼小一些的左眼,时时抽动着,当着愤怒和酒醉的时候更显得厉害。唇上的胡子,因为烟薰,变成赤黄色,他的头发却大体还是黑的,不过很稀少,(若是在那里面寻出两三茎白发来自然不是一件极困难的事。)平时梳理得很好,恰恰盖上他那油亮的头皮。他时时留意应有的身分,他总觉得和平常人有分别——只要他醉了,就什么都忘记得干干净净。
才失势的时候,家居的生活使他困恼,他不断口地抱怨,对于社会,对于人,一坐下来的时候就叹气,他的性情很暴躁,谁也不敢再惹怒他。可是渐渐地他安静下来了,他把那间原来算是他的读书室的“俭斋”做为他的卧室,起居室,也是他自己的酒窟。他常是躲在那里。关紧门,那房子在冬天没有太阳,在夏天没有凉风。
迎门的墙上悬着一对五言联,是‘惟勤能补拙,尚俭可成廉’,此外还有一幅淳化笺的横披,上面画了两个钟鼎文的字形,十个人会有九个不知道那是什么字,可是就在那上面的左侧有几行行书,写出俭之先生是怎么样一个伟大的人物,不只有伟大的思想,还有伟大的心——同时也有伟大的志趣。从政之暇,还有手不释卷的好习惯,故言其室为“俭斋”,最后是“焚香煮茗,古趣盎然,窗下披卷,洵天下之雅事。”所以才写了两个字,用以补壁。再就是××年的月日,和写者的姓名。不知道那时房子才造起来,是不是因为一间没有用,就分配成他的读书室,或是象许多在任何方面成功的人,有附会风雅的心特意装点出这样的一间读书室来;可是在墙下确是有许多书架,上面堆满了四部备要,古逸丛书,二十四史……总之那些书都看得出来是成套地买来,就装到那书架上,一直也不曾翻动过。在那些古书之外,还有用木箱装起来的说部丛刊和饮冰室文集,另外有一个书架,排满了十几卷东方杂志。可是现在呢,在那些书的后面正藏了许多瓶三五十年的陈酿,只有他一个人知道,就是诚心地答应过好心的静宜再不喝酒了,他也不曾说明那后面还有许多存货。他心里确是想着真的不再去动它们了,可是他还没有决心把它们都打碎,他想着让它们和那些书一样地在那里吧。可是不久他就象自己瞒着自己似地又从那后面偷偷地取出来,那多半是别人都已睡熟的深夜,他独自喝起来。他心里时时想着:“我只喝这一次……我真对不起我的孩子们……下次一定不再喝了……”一直到他再不能把酒杯送到唇边,意志完全模糊了。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只记得愈向下是愈舒服的……
在另一面的墙上悬了他自己的一张三十六寸放大相,写明是五十岁那年照的,穿了道服,那双阔边的眼镜也没有戴上。不是因为几年的不如意有遁世的心念,就是由于这几年来对佛道星相都发生了兴趣,才留下那么一张古装的照片,而且下款写的是无尘居士自识。
墙角那里有一个四尺高的玻璃橱,里面一层一层地放了不同颜色的印石,有大有小,总是三方一套地放在雕镂精致的红木架上,象陈设一样地放在里面。
更使这间房子象一间读书室的是那一张大书桌,案头有一方大石砚,一块墨已经碎成许多块,因为没有人动,还保持它的原形躺在那里。笔筒里插了大大小小十几枝毛笔,还有一根马尾的拂尘。笔洗的水早已干了,墨迹留在底上,还有两三个小虫不知道已经死了几个寒暑。一部线装的辞源和康熙字典占据了两个案角,留在书桌中间的不是书,却是一个白铜水烟袋,一个江西瓷的小茶壶,一把梳子,还有一部麻衣相法。时时还有一个小茶杯,充满了酒气,却并不永远是那一个,有的时候为表示决心把它打碎了,随后又是一个新的。
离开书桌不到五尺远就是一张床,在枕旁是一部曾文正公家书,这部书倒是时常被他翻阅,所以有些书角都翻过去,象竖起来的狗耳朵。虽然只是他一个人睡,那架床却很宽,黄铜的床架没有光辉,可是还不曾上锈。
静宜忍着使她要呕出来的酒气,等他睡好了,就轻轻地到窗前把窗门推开,她向着窗子深深喘了两口气才转过身,象往常一样地把那个酒杯从窗口丢出去,听见它在墙根那里清脆地敲碎了。她拾起倒在地上的酒瓶,就提着脚跟悄悄地走出去。
[book_title]一一
静宜从“俭斋”出来,到厨房吩咐过就赶着走到前院去,她实在是需要点新鲜的空气。不知不觉地她也走向那座小亭,静纯已经离开了,地上只剩下几根烟蒂。一方手绢留在座位上,显然是他遗掉的。她就检起来,结在衣纽上。微风摇着竹林,沙沙地响着,好多片干枯的长叶落下来。费利正自有趣地扑来扑去,以为那是飞下来的蝴蝶。突然它的耳朵竖起来了一下,就猛地朝门那边跑过去。接着她听到大门拉开的声音,好象有一位客人和老王说几句话就回转去,那门随着又关上了。她看见老王拿了点什么朝里面走,就叫住他问:
“有什么事情呵?”
“呵,大小姐,您在这儿,我还不知道呢——有一位赵先生,来看大少爷的。”
“你为什么不告诉大少爷一声呢?”
“大少爷出去了,客人留了一张名片,说是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情。”
“噢,大少爷什么时候出去的?”
“没有多大功夫,不象到远处去,帽子也没有戴,可是我问他什么时候回来,他说吃饭不必等他——真是,我还忘记告诉大小姐呢。”
“好,你把名片交给我吧,我替你带进去。”
她从老王手里把一张名片接过来,上面印着三个仿宋字“赵如琏。”
“赵先生到这儿来过的吧?”
“常来呵,有一辆自用汽车,很阔气。”
“那么熟你还要别人留片子做什么?”
“老爷吩咐过的,说是规矩不可错,凡是有客人来,总得讨一张名片。”
“你没有问大少爷到什么地方去么?”
“我问过了,他没有理我。”
“好,好,没什么事,你去吧。”
老王转过身去才走几步,就又回过来向她说:
“大小姐,您看,李庆在那儿收拾藤箩架呢,下边的草我也解去了,您看这院子里还有什么该办的?”
王升得意地等在那里,她却说:
“你自己去看吧,该整理的地方多着呢,都要我说才做还成么?”
老王一面答应着,一面转过身就急匆匆地走了。
说到整顿的话,象这样的仆人早就该辞去,人已经到了六十岁,手脚迟钝,眼睛又不行,遇巧耳朵还听不清,可是每次说到要不用他的话,父亲或是母亲就来拦住了,说是他已经那么老,我们不要他,还有谁要用他?看他随了老爷二十多年,就勉强赏他一碗饭吃吧。他自己,也就有时倚老卖老,背地里说起来总是“我看着他们长大的”。自然那是事实,幸而他不过在男女仆人那边说说炫耀自己而已,他还不敢公然用这个理由来要挟。再说那个李庆呢,原是雇来做包车夫的,已经做了六七年那是自从父亲把汽车取消就预备了一辆车。可是在一年前他跌伤了,治疗两个月,好了的时候走起路来就一跛一瘸,虽然不十分重,也显得很不方便,他一直还算做一个车夫,可是没有人愿意坐他的车,说是由于人道也好,或是由于太不舒服也好;但是要他做起别的事又总是那么不高兴。有时惹起她的愤怒,就想辞去他了,静玲就会说:
“为什么不要他呢,他给我们当了苦差,连腿脚都残废了,怎么好不要他?”
“好,照你说我们该给他养老!”
“不是那么说,姊姊,假使我的腿坏了,你对我怎么样?是不是还要做他那样的苦工!碰巧象姑姑那样的人出去照样还得拉车?一点也闲不下来,我总以为有钱人的手稍稍抬高一点,穷人就过去了。”
“你不要想我们还是有钱人,看不出来爸爸这几年的事不如意了?”
“唉,不管怎么说,穷死也比他们强得多,人家说‘船破有底’,我们的底不还是很大么?”
“大,大,有一天就什么都没有了。”
“什么都没有才好呢,我们可以自己赚饭吃,我们走进社会,不愁没有饭吃。”
“也许你的想法不错,至少这个社会得改过,照我所见到的社会,对于我们没有一条路。”
“所以,我们改造社会,用一个新的来代替旧的,先是破坏,然后才是建设——”
“够了,够了,我不要听你这许多,眼前我们就得替那个瘸腿的车夫养老吧!”
说到这样的时候,静宜总是笑着止住她,她知道在她胸膛里有一颗热血的心,不是太早了就是太迟了,总之她知道这颗心对于现有的社会是不适宜的。
于是一切的事情都照原有的样子存在着——其实并不能照原样的,如果不能一步步地改进,那就只有退后之一途。她自己又没有十分坚决的意志,虽然看出来整个的家是将顺流而下,她也曾经象能干的船夫把竹篙撑下去,并没有能支持住,终于还是要被急流冲下去。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呢?是一部的破碎还是整个的灭亡呢?或是也能有那么一个幸运的所在使他们得到救星?她一点也不知道,什么也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已经尽了所有的力量,有什么样的效果是一点也无法知道的。
“人生是一个谜——”她时常这样想着,谁能知道谁的收场呢?活在世上的努力不过是为自己挖掘坟墓,准备把这个不知何所来的身躯归还给土中,成功的人不过到老死能安然地躺在土里,有些人掘得并不深或是土地对他就是难破的铁石,到死后还不免为鸟兽所啄食……就是这样,呵,就是这样……
[book_title]一二
还没有等她离开那座亭子,静纯已经从外面走回来了,她就一面叫着他,一面朝他走过去。
他停住脚步,站在那里,两眼望着地下,当她走近了的时候突然抬起脸来向她问:
“不是你说那边不大干净,天还不大暖和,怎么你也到那边去呢?”
静宜猛的被他这么一问,倒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了,忽然想起来,她就笑着说:
“我看见你的手绢忘在那里,特意去给你检起来。”
她说着把纽上结着的手绢拿下来递给他,他一面接过去,一面“唔,唔”地应着,随着他又把头低下去。他总是那样,对于任何人都取着攻势,每一个报复的机会他都不错过;他欢喜思索,一大半的精力是化在怎样来防备别人。
“——方才还有一个人来看过你,留下一张名片。”
她继续地说,把名片也给他,他接过去看了看,好象极不耐烦似地就把那张名片丢到地上,同时鼻子里哼了一声。
“真讨厌,他有什么事情来!”
“老王说了他没有什么事,不过来看看你——”
“看看我做什么呢?我又不是明天就死掉?我真不喜欢他,他时时想讨人喜欢,我可就偏偏厌烦他!”
如果是别的妹妹们说出这样的话,她自然要有一番话来说;可是对于静纯,从经验上知道沉默比言语好得多,她就再也不开口。等着他掏出纸烟来,点起一支抽着,然后一转身就走向房里去。原来卧在房门那里的费利,好象也深知他那冷淡无情的态度,看见他来了,即刻懒懒地站起来,夹着尾巴一声也不响地走到门边去,给他让出了道。
他拉开门走进去的时节,还把头转回来看看,好象以为有人跟在他的身后似的。
静宜时常想哲学本来是解决人类许多问题的,要人们活得好点,智慧点,可是象他那样学哲学的四年级学生,怎么象是有点反常了呢?也许把哲学的方法应用得太多了,感觉变成过度敏锐,才处处怀着提防别人的心?她自己对于哲学没有十分兴趣,所以对于他和哲学的关系也就不愿意想得太多。有时候她想鼓着勇气用自己读了一年哲学的那点常识和他谈一点哲学问题,可是她从来也没有那样做,因为平时就深知他虽然喜欢哲学,却从来绝口不谈。就是有一次父亲骂起他来,说:“什么哲学,都是些空论,有什么用处?中国不需要这些。”他也一声不响,并不做任何辩护,站起身,迳直走出门去了,他只说一句:“天才时常被人忽略,被人误解的,甚至于被人虐待的。”可是他跟着就加上一句:“我并不是天才,历史告诉我们这样的事实,我可不是天才……”
静宜呆呆地站了一会,也就走进房去,到了“俭斋”的门前,谛听里面还没有一点动静,她就走上楼梯,转到母亲的房里去。母亲正自把床边的收音机转开听着里面的戏曲,看见她走进去,就扭关了。
“您听呵,为什么关了呢?”
“我也是闷得慌,不然我也不喜欢听的,再说我也要和你说两句话。”
母亲带了脆弱的微笑说着,她就检了床边的一张椅子坐下。
“刚才你姑姑——”
“怎么,她又到您这儿来说了么?”
静宜一下就气起来,拦住母亲的话。
“你听着,她说也算不了什么,难道我还不知道她的为人么?不过我想这种人犯不着去理她,她也不是一年半年这样子的了——”
“妈,我也没有顶撞她,我什么也没有跟她说——”
“她也没有说你说了她什么,不过抱怨你为什么不压服两句张妈,好象让她在下人的面前丢脸。”
“您不知道,那可只怪她自己,其实她来说我的坏话我一点也不气,我气的是我不愿意您知道这些小事,她还偏偏故意来告诉您。”
“那你是怕我着急生气,可是我早已看开了,我只注意我自己的身体,才犯不上跟她生那些闲气呢。”
“妈,那才好,那才好!”
静宜的心放下去,笑着向母亲说。
“真是我再要象从前那样傻,还不得把命送在她的手里。”
母亲说完了,把放在枕旁的纸烟抽出一根来,正要点起来抽,看看她,又放下了。静宜立刻抓了母亲的手说:
“妈,不是我不许您抽,实在是对于身体不大好——”
“我知道,我怎么会不知道,就是因为太闷,养成了这样的习惯——”
对于母亲抽烟,她有极矛盾的意见,她清楚地知道烟对于她是没有好处的,就时时劝阻她;可是真的看到她许久也不点一支烟,她又记起母亲说过的话:“我若是不抽烟,就是极不舒服”,因之引起她的忧虑。
“我也知道,我的意思是等您好起来还可以照样抽的,”
“唉,我还能好起来么?”
“妈,您可别这么说,我们这一群——”
“要不是惦着我的孩子们,我早就完了。那些年,横气顺气受不完,自己就想还不如一死了事,来一个大解脱,什么烦恼都没有了,我就是放心不下你们——”她停了停,接着又说下去:“我要多看你们些年,更是你,做妈的觉得对不起你,要你年青青地操这份心,我的一份大心愿也没有了结,要说刘家——”
一听到母亲的话转到那上面去,她立刻拦住:
“妈,不要提那些事吧,过去的就过去了,我怕听那些——”
“也不是我好说,实在我想起来心里就难过,都是我们的不好,不过就这样下去也不是一回事呵。好孩子,你说,”母亲温柔地拉了她的手,“你告诉妈,你是不是有什么好朋友,你告诉我,我替你在你爸爸面前去说。”
静宜呆了似地停些时,然后就急遽地摇着头,坚决地表示她没有什么人。
“——总得慢慢有一个,这不是事,你年青青的……”
为了止住母亲关于这一面的话,她“唔唔”地含混应着,母亲就满意似地说:
“那才是好孩子,古人说一顺为孝,那才对呢——可说,你爸爸起来没有?”
“呵,呵——”她为这句突然来的问话怔住了,随即很快地答出来:
“起来了,大概是到公园绕弯去了吧。”
“他又喝酒了么?”
“没有,没有——”她急急地说,生怕母亲会看出来的样子,为了更使母亲相信,她还说:“就是上次您把酒杯当面摔碎,爸爸就不再喝了。”
“其实我是为他好,多少事都耽误在酒上,他的身体也愈来愈不行,有时候他坐在我床边,他的心跳震得我的床都动,我也问过医生,他们也说那是酒喝得太多的毛病。我也病,不能时常去看他,你可得常留神——”
“是的,我知道,我常到他房里去。”
“要说也没有法子,他实在是闲不住,他本来是做大事的人,哼,做大事的人——我们都盼着吧,看相的都说再有三年他的运就转过来,那时候他就一定,一定不是这样子了。”
[book_title]一三
惦记着和母亲说过的谎话,静宜从母亲房里出来,就又到楼下去,正遇见老王推开门进来。
“什么事情?”
“市政府送信来请盖老爷的图章。”
“好,好,你交给我,就在这儿等等吧。”
她接过了送信簿,故意用力推开门,躺在那里的人仍自安然地酣睡。她走到书桌的前面,就把放在锁孔上的钥匙一转,拉开抽屉,取出图章来在上面印一下,把信放在桌上,簿子又送给在外面等候的老王,她才又走进来。
原想自然地能惊醒他,可是最后砰的一声关上门也没有能使他张开眼睛。客厅里的立钟,悠扬地打了十一下。她不得不一面推着他的身子一面叫:
“爸爸,醒醒吧,十一点都打过了。”
被推着的人,又哼哼唧唧地响了一阵,然后伸开两臂大大地打了一个呵欠,才揉着眼睛,一看到是她霍地就坐起来。
“呵,你早起来了。”
他象什么事都不记得似的问了她这一句,他望望打开的窗子,又看看自己不曾解开的长袍,象是想起一点来可是很快他就不去想,一转身把两只脚插到鞋里。
“方才市政府送信来我替您打过图章。”
“好,好,又到月半了,真快,把钱数一数就收到帐上好了。”
他一面说一面把两只手掌在脸上用力地搓揉,随后长长吐一口气。
“你母亲好点了么?”
“好些了,象是我跟您说过。”
“对了,我记得她也是好一点——”
“您洗洗脸吧,快要吃饭了。”
“是么?现在有几点钟?”
“十一点敲过了。”
“真不应该,真不应该,曾文正公说过凡百弊病皆从懒处生,我太懒了,不应该,不应该!你母亲没有问起我么?”
“问过了,我说您到公园去,别的什么都没有说。”
“那就好,那就好。”
他说着,用手抹着头上那几根头发,看见她要走出去,就告诉她把老王替他喊来,还提醒她那笔钱她没有拿去。
其实她原是想到楼上去的,听了父亲的吩咐,把那个信封装在衣袋里,就跑到外面把老王叫来,然后才走上楼。象鬼魅的影子似地,她瞥见那个象猫的姑姑和那只猫进到母亲的房里,她随着也走进去。
看见静宜也进来,菁姑就不开口,只是把那圆圆的小眼睛在房里溜来溜去,在她脚边缠的那只猫,也把鼻子东伸西伸地嗅着。
母亲厌恶地望着她,可是也不开口,等她出去了,才从鼻孔里哼了一口气。
“真象一个贼似的。”
“家里的事不是我管,我还在学校里读书的时候,怎么也想不到她是这样。”
“是呢,你还不知道,有些她用不着的东西也拿去,不是藏在箱底发霉,就是毁掉,我真不明白她存的是一份什么心。”
看见又引起母亲的一点气愤,静宜就赶着说:
“好,只要爸爸的事情好,随她去弄,看看她有多么大的本领!”
“想不开的时候我也只得这样想,要不真会把人活活气死了!”母亲停了又说:“可是你爸爸呢,怎么还没有回来?”
“呵,呵——我想,就,就要回来了吧。”
“我也很替他担忧,也是快六十的人了,又好酒,手脚就显得不大灵活,唉,就说三年后好运气转过来,他怎么还能象从前那样操劳呢!”
“那您可别说,心情顺遂,人的精神自然而然就会好起来——”
“你听,”母亲打断了她的话说,楼梯上迟缓的脚步声微微地传进来;你到外面去看看他吧,大概是他上楼来了。”
静宜答应着,才走出门口,就看见他捧着水烟袋在上来,她故意提高声音说:
“爸爸您才从公园回来么?”
他一面点着头,一面应着:
“噢,噢,是的——是的。”
[book_title]一四
工厂正午的汽笛象要钻破了天似地叫着,惊醒了将要沉入睡境的静宜,她急急地从沙发里站起来,抱怨着自己:“怎么会大清早就又要睡呢?”
她走出自己的屋子,还是向母亲的房里去,父亲仍自坐在迎门的椅子上,象一动也没有动过。她准备好了母亲该吃的药,就捧到母亲面前,母亲皱皱眉,把药吞下去,就急着用水漱口。
“唉,这气味真难闻。”
母亲缓过一口气来说,父亲象有什么感触似地忽然说了一句:
“本来是的,良药苦口——”
“不要说了吧,我还不懂得么?这药并不苦,说不出来的一股味道,苦——我尝得多了,我才不怕苦呢!”
静宜很怕这闲谈会引起不快的争执,她呆呆地站在那里,父亲只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和她说把马大夫的药方拿给他看看。
这也很使她诧异,她知道父亲稍稍知道一点本草,中医开过的药方照例他要看过一遍的;可是西医的药方他看些什么呢,她记得那上面只是一些缩写字,连她也什么都看不出来。
当着她正要去寻出来的时节,突然想起来那张药方并没有拿回来,她就说:
“好象药店留下了,不在家里。”
“那真岂有此理,如果弄错了怎么办?——要是照原方再配一剂又怎么办?”
“他们也并不把那药方丢掉,如果要买药只要说出号数来就可以。”
“哼,这总是不合理,今天大夫来么?”
“今天不来,要下星期一才来。”
“好,你提醒我,我来陪他,就便也好和大夫谈谈。”
正在这时候,阿梅进来问在哪里吃午饭。母亲就问着是不是静玲赶回吃饭,若是回来的话,就在她的房里吃也好。
“——我不能吃,我看着你们吃也高兴,只有玲玲那孩子还吃得,又不择食,年轻人原该都象那样才好——呵,阿梅,佛前的饭香你烧了么?”
阿梅没有能立刻答出来,母亲就说:
“我早知道你忘记的,天天如此,去,快去,先去上香,有什么事再办!”
“饭菜的气味不好闻,又吵闹得很,还是在过道吃好一点吧?”
静宜不敢阻拦母亲,只象是提醒她似的;可是母亲并没有改变她的意思,等阿梅回来就吩咐把桌子张起来。
“去,去,张妈做什么了?快点弄,这样慢吞吞的我真看不惯,等下五小姐回来就等不及了——喂,宜姑儿,是不是车夫到学堂里去接?”
“没有,她才不愿意坐李庆的车呢。”
“这孩子真怪,我真摸不清她的脾气,可是,她的心地还不坏。”
“说话可真有点不知深浅,常常一句话要别人连弯都转不过来。”
这时青芬走进来,就在门边那里站住。母亲就向她问:
“静纯不在家么?”
“他出去了。”
“我看他回来的,我还和他说过话——”
“他又出去了,说是吃饭不必等他。”
“我真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忙来忙去,”父亲把一口烟喷出来说;“曾文正公说过的居家四败之一,子弟骄怠者败,他正好有这毛病。”
母亲把眼恨恨地看着他,那意思是告诉他青芬在这里,什么话都可以不必说。
阿梅和张妈这时候把桌子张好,食具也都摆好,接着问是不是饭菜就端上来。
“你们看不见么,五小姐还没有回来——”
“都十二点十分了。”
母亲关心地说着。
“她总得二十分钟才能到家。”
为着怕母亲悬念,静宜赶着说了一句。
“怎么你姑姑还不下来?”
父亲突然向她问了一句,她还没有回答,阿梅就接过去说:
“我还忘了呢,姑太太说过今天不下楼吃饭——”
静宜这时皱着眉头看了看站在一旁的张妈,又看了看母亲,可是阿梅接下去却说:
“她告诉我把饭给她送到楼上去。”
“什么,什么!——”父亲放下水烟袋站起来,预备大大地发作一顿的样子:
“一共才有几个人吃饭,她还要分来分去,你去,就说我说的——”
“总之,算了吧,她一个人在上面吃正好——阿梅,去,给她把饭送上去,她真要是一辈子不到楼下来,那我们才省心呢。”
显然地,近来父亲对于母亲的脾气更和顺些,若不是酒醉了的时候,他绝不和她吵一句;可是对于菁姑,从前是一向对她那么好,由于长期的家居也觉得她实在是太不能使人忍耐了。虽然是那些琐碎小事,那些小事却正能激怒人的性情。
“可说,这孩子怎么还不回来?”
母亲自语似地说着,静宜看看钟,已经是十二点二十分钟。
“我想一定学校里有什么事——您自己先吃不好么?”
“会不会路上有什么事?”
“不会,一点也不会,静玲比谁都机伶,她才不会撞上什么事呢。”
“都是他,大处不算小处算,把电话拆了,不然的话她不是可以从学校打电话来,也省得人悬念。”
“一点事情也没有,妈,我可以担保,也许是学校补课,或是开什么会——”
“开会?是不是游行,开会,还要睡铁道去南京?”
“不是,妈,那是从前的事,我说也许开游艺会,那会里有音乐,有戏剧,很好玩的。”
“那才好,我就怕那些游行什么的,虽说是现在女儿家不怕抛头露面,每回总打得血淋淋的,怎么教人心里不难过呢?——好,那么我们先吃吧,给她留出些菜来,怕她开过会还要赶回来吃饭。”都说完了,母亲又补了一句:“——宜姑儿,还是你叫李庆到学校里去看一次,我的心总归有点悬悬的。”
[book_title]一五
吃过午饭,人都散去了,静宜侍候母亲吃过饭后的药,就陪着母亲说些闲话。每天午饭后,母亲总要睡一会的,当她打了一个呵欠,她就扶持她睡下去,静静地守在一旁。不久母亲就睡着了,可是她一直等阿梅吃过饭进来,才悄悄地用脚尖踏着地出去。
她也觉得一点困乏,就走回自己的房子,从窗口望出去,父亲好象还在院子里踱着方步,大约他那饭后的三千步还没有走完。
自己倒了一杯开水,坐到沙发里,倦意轻轻地升上来,她把支在沙发边架上的手臂托了腮部,头斜倚着,眼睛闭上了。
这正是初春的下午,午睡是极甜蜜,极缠人的,被吩咐着侍候母亲的阿梅,也在那小凳上瞌睡,时时因为头沉下来惊醒自己,最不赞成午睡的父亲,在床上盘膝静坐,也自一歪身倒下睡了。吃饱了的费利睡在门后,花花偎在菁姑的身边,她那酣睡的鼾声,正把那个瞪着眼睛时时留意下面事故的姑姑也催眠了。
没有风,阳光笔直地射下来,每粒尘土都是安静地躺着。一阵急遽的电铃,先惊醒在门房的老王。他好象要从椅子上跌下来似的,赶忙扶住,摇幌着头东看西看,才想到一定是有人叫门。
费利叫了两声又睡下去,看见老王走出来,它也支起身子抖着皮毛,揉着耳朵,走到他的身边,老王模模糊糊叫了一声:
“谁呀——谁叫门呀?”
没有回应,他就打开门上的小洞朝外看,看到一个高大的年青男人,好象很不耐烦地在搓弄着手掌。看见只是学生样的一个人,他就拉开了门。这使他看清楚来客的样子,在那微黑的脸上,戴了一付眼镜,人象是很诚朴的,嘴唇有一点厚,用极和蔼的语调向他说:
“你们大少爷在家么?”
“不,不,他出去了——”
他才要问来客的姓名,可是那个客人就接着说:
“大小姐在家么?”
“大小姐?——您也认得我们的大小姐?”
“是的,你去说一声,我想看看她。”
“噢,噢——那么,您请进来一步——我先来关上门——”
老王一面说着一面在心里想,他记得看见过这个人,可是一时想不起他的姓名。关好门,他又说:
“您随我到客厅来坐坐——我给您去回报一声。”
费利也没有吠叫,(它只要看见穿得衣服整齐的人就是这样),送来客到了门边,就摇着尾巴又回到大门那里去卧下。
王升走到楼上,在静宜的房门上敲了两下,没有人答应;他就转着门柄,才一推开,就听见静宜含糊地问:
“谁?”
“大小姐,是我——”
他停住脚步,把门打开了。
“您,老王,你有什么事?”
“来了一位客人看大少爷——”
“看大少爷,你找我来做什么?”
静宜一面说一面站起来,用手指掠着散落下来的头发。
“大少爷不在家,他就说要看大小姐。”
“唔,唔,来看我,没有名片么?”
“呵,这——这次我倒忘了,这位客人很面熟的,从前来过,来看过大少爷,就是一时想不起来……”
“你看你,老爷怎么吩咐过你,你还是忘了,好,我就下去吧。”
她的心里想着,为什么事静纯的朋友会来看她呢?也许因为和静纯极熟,有什么要紧事,必须由她来转致的。她原想换一件衣服再到下面去,可是又怕要客人等太久,只拿了一方手绢挂在衣纽上,就匆匆地下去了。
她推开客厅的门,一眼就看见迎门站立的客人,她就轻叫了一声!
“道明——”
这时那个客人赶前了几步,握着她的手,低低地叫了一声:
“静宜——”
他们都象呆了似地站在那里,静宜觉得出自己的脸发热,想着一定是红涨了,头微微低着;可是梁道明却笔直地望着她,象是想说什么话的,嘴唇嚅动着,其实是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过了些时,还是静宜抽出手来,向他说:
“坐呵——为什么要站在这里呢?”
梁道明微笑着,就坐到相近圆桌的一张矮椅上,静宜也就在他的对面坐了。
“我没有想到是你——你不是在A城么?”
“我才到这里来——我是才下火车,把东西交给旅馆里的人,就一直跑来。”
“你倒很好……”
“就是那样子,说不上好坏,离开学校我就住到家里,做点小事,好容易说动我的父亲,他卖了一部田产,答应我去外国读书——”
“那真该庆祝你,不久学成归国——”
“可是——”
正在这时候老王捧了两杯茶进来,静宜立刻就向他说:“吃点茶吧。”
他好象没有听见她的话,只是两只眼睛望着她,象乞求她的哀怜似的。他想说什么话,可是说出来却是极平淡的一句:
“你近来好么?”
“你可以看出来的呀,你看,我不是比从前瘦了么?”
“是的,是的,”
他一面说还一面点着头。
“好了,不久我也许就从这个世界上消灭。”
“为什么要说这些话?”
“从早到晚,大事小事堆满了,连喘一口气的闲空都没有……”
这样说着的时候,他的眉头却皱起来,时时象极伤心地摇着头,也叹着气,在这上面看出他的一点诚恳和一点愚昧。他还象呓语似地喃喃着。“为什么要这样呢,为什么要这样呢?”
“唉,你当然明白,我是为了我们的家——”
“家——”他茫然地吐出一个字,随着就说出来,“我也知道了家里给你订的——”
“不要说吧,过去的事就不再提起来。”
“可是你应该让我高兴一下呵,你不曾告诉我,静纯却告诉我,所以我才鼓起勇气,把一切事都安排妥当,特意到这里来——”
显然他还有些话要说下去,可是羞缩地停住了,只是不安地用力磨着自己的手掌。两只眼睛死盯着自己的两只手,好象从那上面可以看出来什么玄奥来似的。
“其实不告诉你都因为没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全是一样,没有什么分别——”
“静宜,你不应该这样想,你已经自由了。”
梁道明站起走过来,一只手拉了她的手,一只手扶在她的肩上。
“不,不,你不知道,我还是——”
她缓缓地摇着头说,可是他象恐惧似地止住她:
“不必再说下去,仔细想两天再说好了,好在我还在这里住几天,我们的事慢慢点说吧。”
她微笑着站起来,立在墙角的那座钟,报了三下,她象是警惕似地说:
“时候真过得快,都三点了。”
“是的,时候过得真快,我好象是昨天才离开你,今天我又回来了。”
他十足伤感似地说,静宜就笑着和他说:
“道明,你也变了。”
“怎么呢?你从哪里看出来?”
“以前你不会这样说话的。”
“那也许是——因为我在那个小城里住得太久了,没有欢乐,没有光明,所以我能沉思,我体味了人生;可是我们要快乐,我们要活得好,我们不应该太苦恼自己。”
“你将来能快乐的——”
“我说是我们——”
“不是我们,是你,你自己。”
“不要说吧,不要说吧,过些天,等你仔细想过一番再说……”
道明热诚地说,紧紧握着她的手,她缓缓地点着头,好象很留意地听见又象没有,她望着窗外,那是一无所有的天空——只是在那碧蓝的天上,浮起一朵灰云,移动着。好象要把那蓝天吞噬下去似的。
[book_title]一六
恰巧静宜送梁道明出门的时候,静玲从街的那边连跑带跳地来了。她很怕她没有看见她,大声地叫着:
“大姊,我回来了。”
静宜笑着和她招手,就站在门前等候,等她跑到面前,才看见她的额际都是汗,脸颊红红的,还急遽地喘着。
“看你,为什么要跑呢,喘得这个样子。”
静玲一面抹着汗,一面顽皮地回答:
“为什么我不跑呢?——”她故意歪着头,眯了眼睛看着静宜,随着她又很正经地问:“告诉我,方才你送出去的客人是谁?”
“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才问呢,我要是知道就不问了。”
静玲象是抓定十足的理由摇幌着头,这时她们走进来,静宜的一只手拢了静玲的肩头。
“你不要同我瞎缠吧,怎么你不回来吃午饭?母亲都在等你,怕你出什么事。”
“我是还没有吃饭——姊姊你看,我和你一样高了。”
“不要乱说,我问你在学校有什么事?”
她望望她,还不曾开口,就先坐在台阶。
“爸爸在家呢,等一下他看见会骂你——”
“不要紧,难说这不是人坐的么?跟你说,我们是在开会,一直开到现在才完。”
“开什么会?不是到南京去请愿吧?”
“不是,不是,姊姊,你不记得么,‘三一八’要到了,就是下星期一,我们讨论要怎样纪念。”
“噢,三一八,我记得,那时候我才进中学。”
“那时候我有多么大?”
“你么?你大约才会走路,我告诉你,我还记得几句诗呢,早期的语丝上刊载的:
呜呼,三月一十八,
北京杀人乱如麻,
死者血中躺,生者血中爬,
…………
下边我就不记得了,那时候我记得也开大会,游行,后来就出了事,那正是段执政时代………”
“大姊,好,你也来参加我们的纪念会吧,本来我们也要开大会游行,当局不许,我们只得开纪念会了,她们还要我演讲,我真不知道说什么好。你来吧,你替我演讲,那时候你也参加游行了吧?”
“没有,爸爸老早就管住我了。”
“没有关系,你可以说你也去游行了,好在那时候报纸上记得很详细,你可以照这样说一阵,总之你是那个时代的学生,比较有意义的多。”
“我是那个时代的学生,可是我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我对于这些事不大感觉到兴趣。”
“姊姊,我不愿意你这样说话,我们永远是这一个时代的人,我们不会落后……”
静玲这样说着的时节,她的眼睛发亮,红红的脸闪着青春的光辉;可是静宜却显得衰颓了,她的两颊上虽然也染了一点红色,那正是她不健康的征兆,她那无力的眼睛望着,好象在说:“我是完了,没有快乐也没有悲哀,让一切不相干的小事忙死我——那就到了我最后的一天,于是我才安静地躺下。”
静玲懂不得这许多,她只看到静宜呆呆地站在那里,许久不说话,到后嘴角上挂出衰弱的微笑轻轻地拍着她的肩,向她说。
“我们还是进去吧,妈妈也许醒了,方才你没有回来,她急得什么似的。”
静玲听从她的话站起来,拉着她的手走进去,她象忽然想起来似的说:
“姊姊,妈妈实在对我们太好了。”
“唔,你这是什么意思,做父母的没有不爱他们自己的儿女,”
“我说太好了的意思是不同的,妈妈总要我在她温暖的怀抱中,以为我还是一个不知事的小孩子——”
“你本来还是一个孩子么。”
这句话好象使静玲惊了一下,她不相信年青青的姊姊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她时常想着旧的时代自然和新的时代不同,可是她从来总以为静宜和她原是同一个时代的人。她望望静宜,想寻找些什么不同来,什么也没有;她突然想起父亲的话:
“长兄如父,长姊若母”她心里想着:怕是因为这个,她才和我们不同吧。”
她不再说话,两个人走上楼梯,才转到甬道上,正看到静婉从母亲的房里出来,静宜低低地问着:
“还没有醒么?”
静婉摇摇头,轻轻把门关好,才走近来,拉了静宜的另一只手。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我一点也不知道。”
“他们说你有客人说话呢,我就没有去。”
“噢噢——到我们房里去玩!”
“好,我就去,我去拿点东西。”
“静珠呢?你没有看见她么?”
“我看见她,她还告诉我过了六点钟不回来,就不用等她吃晚饭了。大姊,哥哥呢?”
“他出去了,没有在家吃午饭,你找他有什么事?”
“也没有什么事,上星期他答应带我去参加诵读会,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不会是今天,好象是星期诵读会,那一定是在星期日。”
“唔,你说得对,我等一下就到你们的房里去,我跑回来,东西还没有收拾呢。”
等静婉走进她的房里,静宜问着静玲:
“你怎么不跟她说话?你不喜欢她么?”
“不是——不过我有点怕,她的性情不大爽快,总是想说的话不敢说,想做的事情不敢做——”
最后的一句打在静宜的心上,她接着问:
“就是这样你怕她么?”
“不,也不是,简直我不大说得出来。”
[book_title]一七
不知道是文学给她的影响,还是生而俱来的个性,才只二十岁的静婉是一个多愁善感的女子。她的眉头永远是锁着,不怪静玲有时候要说:“我真想把手指摩开她那皱着的眉尖”。她十分沉默,话说得极少;可是她的心却有更繁丽的幻想。她自己也觉得是在梦里过日子的人,一切显现在眼前的都是那么平淡,那些只凭幻想而生出的是那么高超不凡。
静婉的脸型极象母亲的,连母亲也说过;“婉姑儿真象我年青时候的影子,只是高了点——她的脾气可不象我,她太不欢喜说话,年青人不该那样。”
水是沉默的,它有不可测的深度;可是静婉却不同,她虽然想得极多极远,她有与世无争的存心,而且绝对不和别人的事缠在一起。
她欢喜一个人看天,她想象着在那无垠的碧蓝之上有美妙的境界;她也欢喜看水,水里或有更瑰丽的景物;她也欢喜看行云,她想着什么时候可以跳到那上面,飘到更远更远的地方去——随着她就想到跳上去不只是她一个人,还有那个人——她从来没有说出来那个人是谁,就是连那个人自己也一点不知道。
但是她好象已经十分满意了,她仔细地读着他所写的诗篇,如果那诗里说到一个女人,她就自自然然地想到她自己;每次遇到了,虽然只是一句半句的问答,她的脸也要红涨起来,一颗心象跳到喉咙那里,使她吐着每个字都感到十分的困难。一直到他离开了,她的心才沉下去;于是在想象中他的影子就浮上来,这并不给她过甚的刺激,她就平静地恬适地在幻想中度日。
有时候她哭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只是一个幻想而使她伤心地悲哀;她就自许着不再想那一个人,想着他已经是一个中年人,又困苦得不堪,从哥哥的嘴里也知道他还有孤僻的个性……由于这些原因她就坚定了自己的心:可是只要一看见他,她的意念又溶解了,象太阳下的冰雪一样。她的心照样为他极平常的一句话而战抖起来。
“为什么我这样没有用呢?如果我不能断了对他的想念,怎么不向他说出来?就是不向他说,也该说给另外的人知道:可是我,我就只关在我的心里……”
可是说了又该怎么样呢?他已经近三十岁,或是过了三十,他那未老先衰的容貌使人看起来年龄还要多些,平时就把她看成一个孩子,当着他知道一个孩子有了不适宜的想头,是不是该笑着叫起来:“多么怪的孩子呵”!在这样的情景下她还怎样下去呢?与其看到一个梦的破裂,不如使一个梦永远是一个梦。
说是回房来拿一点东西或是收拾一下,静婉进了门却一下坐到她最喜欢的有扶手的摇椅里,这张椅子在她的记忆中有长久的时日,她记得当着她小的时候,她躺在上面由别人摇动:长成了以后,她好独自一个人,坐在那上面,微微地动荡着。周围的一切都柔和地在她身边摇动,她就更容易织起她的美梦来。
在这间房里有一张大床,是她和静茵两个人睡的。她们在不同的学校里,只有每个星期六才回来。她知道静茵近来为了爱恋的事情烦恼,只有那最后的决定她一点也不知道,(那也是她猜想不到的;)可是她时常劝告静茵不必一定去追随心中所爱的人,她的意见是:“有距离的景物该更美些”。这正是她的意见,但是她从来也不把自己心中的话吐出一个字来;于是静茵就以为她只是读多了小说传奇,说出来的话也都是那么架空不实。为这件事她争论了许久,甚至于几次想把自己的事做为实例告白出来,终于都忍住了;可是这一天她等待她,她想着如果不能说服她,就真的说出自己的事。
可是静茵还没有回来,虽然有了爱恋的对手,平日也是极谨慎的,每个星期六都是极早就回到家里,不象静珠时常夜半才回来。
“这样好的天!”
她喃喃地自语着,一下跳起来推开窗门,俯身在窗口上望着下面的景物。迎窗的两株玉兰还是干枯地立在那里,从那棕黄色的枝干看来,很难想得出有些天会戴满一树又洁白,又美丽,又清香的花朵。可是她也记得,纵然是那么好,一经采撷,片刻间就会失去了它的颜色,它的姿容,和它的芬芳。她想着:
“是的,一切达到了峰顶,就只有向下的路!”
她这时候想起来一些诗句:
“——只是一片梦,
梦中的花影,
浅溪流又流,
远山青自青。”
默念着这几行诗句,极自然地在她的脑中又浮起那个诗人的影子,她私忖着只要明天,明天就能看到他了。
难得的笑容浮上她的两颊,可是没有人看见,蓝天看不见,飞鸟也看不见;到她跑到静宜的房里,她的笑颜早就收敛了。
“没想到你回去收拾了这大半天。”
静宜看见她进来就说,她也没有回答,忽然想起静茵,她就说:
“大姊,你知道二姊为什么不回来?”
这问询显然使静宜惊了一下,她停了停才回答:
“我想等一下就回来吧。”
“不,她从来也没有这时候还不回来的。”
“也怕她学校有什么事情,大概过一阵就该回来了。”
自从静婉走进来静玲就站在她自己的那座木橱前面,她连头也没有回过来一下,正热心地整理她自己一橱的玩具,那有五个不同样子的洋囡囡,一只黄色的狗,一架小火车,许多铅制的兵士,还有一架极小的手摇缝纫机。里面还杂了许多从小玩过的玩具;一直到阿梅走进来告诉她们太太已经醒了,她才关好橱门,上了锁,随着她们走出去。
[book_title]一八
到了母亲的房里,母亲已经倚着枕头坐在床上,看见静婉和静玲,立刻伸出两只瘦弱的手,每一只拉了她们的一只。
“婉姑儿你看,我的气色好些么?你有一个星期没有看见我,看得准,”——说了半句话,立刻就转向静玲;“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吃过饭么?你把妈的心悬死了,生怕出了些什么事。”
“您的气色好得多,比上星期好得多。”
“是么?你不骗我么?我每天照镜子都不觉得好。”
母亲说着又从枕头下面抽出一柄圆镜,照着自己,还把舌头伸出来看一番。
静玲说是因为功课的事耽搁了,也不敢说她自己跑到厨房去胡乱吃一顿冷饭,她说她吃得很好,大姊在一旁看着她的。
“不是么,大姊,我吃了三大碗。”
静玲还故意问着静宜,她不能回答得那么流利,只是点着头。
“茵姑儿还没有回来,往常她不也是回来得很早。”
“我想也奇怪,方才我也问过大姐——”
“没有什么事,没有什么事,快要回来了吧……”
静宜急急地说,她听出自己的心的急遽的跳动,她很怕别人也会听见。
“不是,上星期她走的时候说是有点不舒服,我怕她病倒了,”
“不会,妈,哪会有那样的事,我可以担保——”
“养子方知父母恩,这话一点也不错,你们都活在我的心上,就是静珠那孩子,她不喜欢我,我也有点不喜欢她;可是有点风吹草动,我照样还是忆念——婉姑儿,怎么你年青青的总愁眉不展呢?”
“妈,我没有呵。”
“你看你眉头皱得象座小山似的——”
母亲说着就把手抽出来摸着静婉两眉相连的那一块,在一旁的静玲的心里觉得很舒服,好象那隆起的眉头是生长在她的心上,经母亲的摸抚,才舒展开似的。
“——年青人总该快活点,有什么可愁的呢,虽说家势不如从前,也少不了你们的吃,穿,用;此外还有什么可愁的呢?”
为了使母亲相信她不是整天发愁,就装出笑容来;可是显然地她将近失败了,因为那极生疏极不自然的样子连她自己也觉得出来。倒并不是象母亲所想的她会那样关心到家势,她平时就不大注意到那些,原是迷濛的灰色,障在她的眼前,遮住了她对人生的视野。
“——你的头发这么长,春天来了,剪短些会舒服些。”
母亲又说着,还用手指缠着她长垂的头发,发端经过电烫,结成一个一个的小圈,象一条条倒悬的细小的水蛇。
“没有什么关系,夏天也不觉得热。”
“这样长的头发,真还不如爽爽快快梳头好了,当初剪发的时候都说这样方便,可是静珠那孩子的头发,真比梳头还麻烦——我真不知道,每天她要化多少时候修整头发,”
“您不累么,您话说得太多了。”
站在一旁的静宜担心似地说。
“我不累,难得到星期六星期日,她们全都回来,我才高兴和你们说说笑笑呢。”
“我是怕您说多了不好”,静宜笑着说,“就是您多多高兴也是费力气的。”
“我也知道,我要是不说什么,心也闲不住,什么事情都想,想得连自己都烦厌,唉,我真也是受苦的命”——我想晚饭大家都回来,还是在我房里吃吧。”
“不,别这样,妈——”静宜急急地阻拦,“——您饭后就得睡,房里的空气太不好,影响您的身体。”
母亲想了想,就说:
“你的话也对,夜里比不得白天,宜姑儿,回头你跑下去看一趟,她们预备的菜怎么样?”
“好,好,我这就去——”
静宜一面说着一面走出来,母亲答应了她,才象是一块石头落了平地;可是她一想起来迟早这件事总要露出来,她的心就又觉得慌乱不定。
她急急地跑下楼,奔厨房去,那个烧饭的王妈正把一块煨好的火腿放到嘴里,看见她进来,三口两口吞下去,喘不过一口气来自言自语似地说:
“还欠点火——也得加点糖。”
倚坐在墙角小凳上打盹的李庆猛的惊醒了,站起来就朝外边走,一脚打翻地上的水盆,把他自己的鞋袜都弄湿了。
“你看你这个死鬼,我才倒来的水,快滚吧,就会替我惹祸。”
王妈叨叨地骂着,静宜没有说一句话,站在那里,等着他们还有些什么好说。
“——呵,大小姐,您怎么到厨房里来?这够多么脏,火腿也煨好了,鸡还没有煮烂,您尽管放心吧,误不了事。”
王妈很安静地说,一点也不显得张惶,静宜还是什么也不说,她深知王妈又贪又懒又好吃;可是她还想不出什么方法来改善,她只是使王妈知道她看见了也知道了,要她自己想到什么事不要再做才好。
静宜立了些时,转过身又走出来,才走了几步就看到费利连跑带跳地也向厨房跑,才跑进去又叫着跑出来,身上水淋淋的王妈还追着大声地叫:
“畜生,你又来了,昨天叨去的骨头——”她一看见静宜站在那里,就改了口:“大小姐,您还没有走。”
那只可怜的畜生在她身旁抖着身子,水点落在地上,王妈早又把身子缩回去,费利摇着尾巴在她身边转,它象是有话要说出来,只因为是一个畜生,才什么也说不出来。
[book_title]一九
在快要吃午饭的时候,静纯觉得不能再忍耐下去了,就什么也没有说,一个人从家里走出来,由于沉默的个性,青芬从来也不问他到什么地方去和什么时候回来,王升却因为不敢问(那全是因为问过他受了他的申斥)。只把门打开,等他走出去,就又把门关上。其实当着他的脚已经跨出去,站到外面,他自己也没有想到去什么地方。他原是喜欢安静的,可是家里的安静使他不能忍受,好象再过些时就会使他窒息死去的。但是他走出来了,可不知道到哪里去才好。
他就一点也不思索,任着脚步顺了边路走,他不喜欢热闹的市街,他自自然然地就沿了河边的路行走。他的心是那么平静,安闲,他体味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快意,初春的阳光正好温和地照着他,没有冬日的寒风,通体透出一点汗,抬眼看到河那边的农家景物,他就停住脚,看见河边的一方青石,他坐上去,象呆了似地望着;乘着这时候他还把手绢掏出来擦着鼻尖上的汗珠。
停了些时,他站起来,又继续他的行程。一直到他站在紧闭着的两扇红漆门的前面,他才象想起了自己似的自语着:
“我怎么会到这里来了呢?”
他举起手敲着门上的铜环,一个仆人应着就打开门,看见是他,带着笑说:
“黄先生,秦先生在家,您请进去吧。”
他点着头朝里面走,这里是他时常来的地方,那个仆人并没有赶进去先替他通报。
走进门道,就跨上游廊,铺地的是平整的方砖,廊顶的横椽上的彩绘,正是女主人的手笔。左边的圆池的水已经满了,还有苍绿的苔藻漾在上面,地上也扫除得极清洁,看得见才钻芽的小草。右面花圃的土块早已翻起来,准备要下种似的。穿过月门,就是住房的庭院,中间置放两株芭蕉,他记得上次来还没有看见,一定是才从花窖里搬出来的,粉墙前的一丛细竹,看起来也比他自己家里的青翠得多。
“怎么别人的就那么好,到了我们自己就都不行,都不行!”
他走着,心里暗自想,就很容易找出一个他不愿意在家里的原因,他不喜欢那个家,他也不想怎么样才能喜欢它,他时常想着的一句话是:
“什么时候没有家,我就自由了。”
走上台阶,隔着玻璃窗,那个美丽的女主人就和他招呼着。她好象正坐在那里吃饭,推开门,就听见她象音乐般一样的声音:
“正好,我一个人吃饭正没有味呢,你来得真好,”
“齐先生呢?”
“子平他上半天就出去了,他说回来吃饭的,临时打一个电话来说有点事,我一个人正闷,你来得真好——快拿一副碗筷来。”
“我想不到是吃午饭的时候。”
“都快到一点钟,要不是等他回来,我自己早吃完了。”
这时候卧在她身上的一只狮子狗,向他叫着,她就轻轻地拍着它的头,微愠地说:
“难说黄先生都不认识了么?快说:‘How do you do?’”
那只狗并没有如她的意说,只是不再叫,摇着头尾。
老妈赶着把筷子放好,装上一碗饭,他取下帽子,才要坐下来,她就象长姊般地吩咐着:
“你看,你是走路来的吧,去洗洗脸,脸上有许多汗,再说饭前总要洗手,你忘记了么?”
静纯笑着站起来,就迳自到另外的一间房里去。
做为一个艺术家的秦玉,不只有无比的天才,还有过人的美丽,更是她那又长又柔软的鬈发,豫墨色的发着光亮的小小的环子一个个地挂下来,当她走动的时候,它们就互击着,象有无声的音乐发出来。她有一双清亮,深湛,骄傲,聪明的眼睛;老年人喜欢她如自己的女儿,中年人喜欢她如自己极好极好的朋友,年轻的人在她的面前没有一个不脸红的,还不大说得出话来。可是她会安慰他们,把手指插进他们的头发,指点着他们一星期不洗的脖子。这时节他们嗅得到使他们觉得一点晕眩的发香,肌肤香和气息香。她是在五年前就结婚了的,可是她待她的丈夫也和她的客人一样,(有时候好象还不如她的客人,)她没有孩子,仆人和友人们称呼她秦先生,更熟识的就叫她的名字:秦玉。
虽然有高傲的个性,那多半是在齐先生的面前才显出来,在其他的友人当中,她是最能使一个集会有生气有趣味的。不止对于音乐,绘画;对于文学也是一个少见的欣赏者,甚至于是一个创作者。她能写美丽的诗句,只要她一有新作,那就挂在她的友人们的嘴上,记在他们的心上。
等静纯再走过来,她就含笑地和他说:
“伸出手来给我看,我看洗得干净不干净。”
静纯真就把两只手掌伸出去,立刻就被她两只柔软的手拉住了。她象是很细心地看着,表示满意了,点点头;可是看到他右手食指和中指的黄迹,就很关心似地和他说:
“抽烟我不反对,抽得太多我可不喜欢。”
若是别人和他这样说话,他一定会显出难看的颜色,至少在心里也觉得极不高兴;可是在秦玉的面前,他是微笑着点头,好象答应了她的话,然后把手轻轻地抽回来。他象很听话的孩子一样坐在她的对面。
“把留给齐先生的菜端出来,他不会回来吃饭了。”
女仆答应着,盛好了饭,就走出去。
“今天的天气真好——”她说着,拍拍怀里的小狗,那只狗伸出舌头来舔着它自己的鼻子和她的手掌,“昨天晚上我睡不着,还下那么大的雨,真把我烦死了,我想今天不会晴,要是连雨天,明天也晴不起来,那才真扫兴呢,谁想到早晨一睁开眼就是满屋子的太阳,我还当是做梦呢?——怎么,你不要尽听我说,连饭也忘记吃了。”
“呵,呵——”
静纯真的忘记了,他的左手端着一个碗,右手拿了筷子;可是他一直也没有把饭送到嘴里去。听到她的话,才显出一点不安似地吃着。
“你的学校里忙么?”
“不,我真不想读书了,白化费时间——怎么,你也不吃了?”
“我早就差不多了,你一个人吃吧,不要忙,我陪着你,好不好?”
[book_title]二〇
“吃好了么?”
“吃好了。”
静纯一面回答,一面把碗筷放下站起来。
“Excuse me a little while.你也再去洗洗脸。”
她象一只紫燕倏地立起来微笑着,翩翩跑出去了。虽然她时时自居是年青人的姊姊,可是她的举动却象他们极小极小的妹妹。
等他再洗过脸出来,她还没有来。食具早已撤去了,女仆还把窗门打开几扇,为的使新鲜的空气流通。他一个人坐在一张大沙发里,掏出一支烟来抽,他幻想着如果真的有这样的一个姊姊,他就能快活得多了。不,也许是他能有这样的一个家,他能更快活点。他极厌恶他自己的家,说到或是想到他的家的时候他只记起一句话:“什么都在腐败下去。”他的姊妹们只是一些中世纪传奇中的女孩子们,那个顶小的虽然活泼些,她又觉得已经染上一点不可救药的幼稚病。他的父亲是一个酗酒的无能的暴君,他的母亲就是什么也不能做又迷信的女人。那个菁姑是一个巫婆,是一个怪物,他的妻青芬是一个见了就使人讨厌的可怜虫。再加上那些没有用的仆人们,一切都是混乱,平庸,凡俗,不可耐,他恨着自己为什么会降生到那样的家中,他自己觉得幸亏他有过人的智慧,他总不致于被那恶浊的环境吞噬下去。可是他不快活,这是事实,在家中他不愿意张开眼睛也不愿意开口;可是他不得不张开,所以他想到如果他有这样的一个家,他会多么高兴。
正在他沉思的时候,突然象一片浅绿色的烟霞飘到他的面前,他仔细看了看,才看到是她穿了一身浅绿色的西装站到他身前。
“很对不起你,要你等了许久。”
“没有关系,没有关系,……”
他象是有点噤住了,只是呆呆地望着她,忽然想起抽烟的话,他就偷偷地把手中的烟熄了。
“不,不,吃过饭抽一支很好的,我也是这样。”
她说着从小几的烟盒里取出两支,他赶着接过一支来,还把火先替她点起来,然后自己也点着。
“你看我这身衣服好么?还是我在外国时候做的。”
“好,好,——我就想到在中国做不到这么好。”
她很贴近他坐下来,他的心突然跳着,想避开一点,可是他已经被她的身子和靠手挤住,再也不能移动。
女仆捧来一只咖啡壶和两副碗碟,就放在他们前面的长几上,她很熟练地倒了两杯,还加好糖。另外一张小碟里她也倒了些,他知道这是给那只小狗吃的。
“许多人都奇怪为什么狗也会吃咖啡,我也不知道,也许是我的咖啡煮得太好了,你说是么?”
“是的,我想是的,从来我没有吃过这样清可是香气又这样浓的咖啡。”
“这是我在外国跟那个房东太太学来的,你看,——”她说着把身子侧到他端着的杯子那边,“只象一杯淡茶,可是吃起来比什么都有味。”
当她说话的时候,下垂的长发正触到他的耳根和面颊,而微温的口气又吹嘘着,使他感到痒慄,他的心都战抖了。她说过话把头回过去,他才象得救似地轻松下去,不使她听见喘了一口长气。
“我们不要坐在这里吧,喝完这杯咖啡我们到后院去看看,我给你点东西看。”
“好,好,……”
他赶着把那杯咖啡喝完,就随她站起来,他们一同走到后院去。那是很大的一个院子,有一座网球场,在一个角落里有些假山石,那都是他早已知道的。才跨出房子她就停住,要他仰起头,才看到一座新造起来的鸽楼。
“你看,这座鸽楼漂亮么?”
“是好,真好,……”
他虽然这样夸奖着,可是他什么也没有看见,因为射下来的阳光正刺着他的眼睛使他什么也看不出来,他移动了两步,才看到一座宫殿式的鸽楼,油着很好看的红绿颜色,有几只鸽子正站在那上面。
“我这是仿明朝的宫殿式样建筑的,你看得出来么,殿椽和殿脊都不同,……”
但是静纯对于这些实在没有兴趣,她就谈起来关于鸽子的话:
“——我的标准和他们不同,你知道这个地方也很讲究养鸽子的,他们说到好坏都是照着旧法,我就不是,我爱的鸽子我就喜欢它,我不一定要别人也喜欢它。我的每一只鸽子都能传信,上次你回家不是带去一只么?没有多少时候就飞回来,还有,我的鸽子都带着我自己做的鸽铃,不象别人的那么简单,合起来飞就发出合奏乐的声音,你说有趣么?”
“——我知道我自己,许多事都和别人的观点不同,我决不受人影响,我是我,别人是别人,……”
她的话象水似地不断地流着,她说得那么快,绝不是小溪的浅流,那是崖涧的飞泉,跳跃着,溅迸着,每个水点都闪耀着小小的光亮。有的时候她迅速地摇动她的头,打着圈的头发搅乱了静谧的空气。终于她把自己的话落下来,因为想到这样好的天气,为什么留在家里呢?
“你下半天有什么事情么?”
“没有事,没有事,——”
“那么我们到松石园去吧,松石园你去过没有?”
“去过,可是我不觉得那有什么好?”
“那你真外行,那是清朝名手,堆的山石,的确很好,这种技术如今已经没有了,好,我们现在就去,你跟我去,我指给你,你自然就找到好处。”
“那么齐先生——”
“管他做什么,我们去好了,我顶不欢喜和他出去,他那个人乏味得很。”
他们一面说着,一面走到房中,她立刻吩咐女仆告诉外边叫两辆车子到城南的松石园。
[book_title]二一
二百年来那美丽的园子就一直包在一丈五尺高的围墙里,陌生的过路人会想到那是一座监狱,只是在大门那里,坐了几个懒洋洋的老年人,不象凶恶的狱丁。因为是私人的园林,他们也有相当的权柄,那就是身分低下衣衫褴褛的人,怎么样也不能走进一步去。
当着他们的车才在园门前停下来,那些坐在长凳上的仆人立刻站起来,一个长白胡子的向她说:
“秦先生,您早呵?您用过饭了么?怎么总也不到我们这儿来呢?”
她也笑着和他们招呼,顺口问了一句:
“今天人多么?”
“不怎么多——赶上礼拜六,天气又这么好,倒有几个学生。”
走进去,她就把早就预备好的一点零钱塞到说话的仆人的手里,那个就笑得连眼睛都眯住了说:
“嗐,您还总这么费心干什么,回头我要他们给您泡上好茶,还在您往常坐的地方候您。”
她回过头来微笑着,走进屏门,几根青翠的石笋直扑到眼底来。
“静纯,你看,就是这几枝石笋现在就没有法子寻得到,听说最初园主因为有这几枝石笋才想到这一座园子。”
“那我还真不知道,不过我总觉得奇怪,每次一进来气候就象不同,好象刮风似的。”
“那不是风,那是松涛,你听那声音有多么雄美?”
“雄美?我只觉得好象有一年我坐海船,半夜遇见风似的——”
“那不美么?在那无边的海上,一只船,尽管它本身是大的,可是在海的怀抱里显得那么小,在吐着白沫的波浪上航行着……”
“我可记得那使我难过了一夜,所以我听到那声音,早已忘了美,我只觉得有点不舒服。”
“可是这却不同了,只要你张开眼睛,你立刻就看到这不是海,你只是用脚在这美丽的园子的地上走路,你不看见么,你看见那几株松树么,那正象泰山顶上的五大夫松,那一株垂到水面上的,正象一条吸水的苍龙——”
“龙,有这样的动物么?”
“这里只是就中国原有的传说而已,按照古老的说法,龙该是什么样子就算是什么样子好在我们也不研究古代生物……”
他们一面说一面走,已经穿过一条山洞,走过一座木亭,她好象觉得有一点热,就把外衣脱下来,随着就交给他。
“That is the why to serve a lady,你知道么?”
她笑着和他说过,就象一个孩子似地跑了几步。
“你看那块山石,象不象一个晨妆的美人?那一块探在水面上的正象听经的灵邑,再看那两块,一块是扑下来的猛虎,一块是可怜的小羊……”
她得意地指点着,因为她这样说着,看起来好象就有一点象的样子。
“——水中的那方立石是观世音,另外两方小的是善才和玉女,你知道观世音么?那些故事虽然不可信,可是也有一点趣味。”
“观世音我知道,我的母亲很信佛;可是你把这些山石的形状说出许多名目来我可一点也不知道。许多人都说这里的山石好,我来过几次,看不出有什么特别好来,要你一说,我才知道真是不凡。”
“这也是艺术,平常人不能堆砌的。就说我们自从进来,已经走了些时候,其实我们所走的没有多么远,就是这点曲折尽致的路径,已经就是别人所不可及的了。中国的士大夫原来对于园林就很重视,许多人也下过功夫,可惜现在失传了。”
她象很惋惜似地叹了一口气,顺着路走了几步,当着他们又要走几级石阶的时候,她就站在那里,娇娇地和他说:
“Why dont you help me? Give me gour arm!”
他有一点窘迫似地把右手的大衣放到左手,就用右手搀扶着她走上去。
“这是全园顶高的地方了,你看那边几棵松树正好做成了天然的覆盖,到夏天坐在下面是再风凉也没有的了;可是春天里,我们要点阳光,你看,那边不是有几个座位么?我想一定是他们为我们准备好的。”
果然他们走过去的时候,那个守在那里的人就向她说:
“秦先生您看这个地方好么?早给您把茶冲好了,您一定走得渴了。”
她只是微笑着,没有回答,就坐到籐椅上,他也坐在另一张籐椅上。
那个人把茶杯用开水冲过,就替他们倒好茶,还问他们是不是要用些点心?
“不,我们才吃过饭,你歇着去吧,有什么事我会叫你去。”
“您有什么事尽管吩咐,这阵我先跟您告会儿假。”
等着那个人走了,静纯就说:
“他们这些人的思想也很周密似的。”
“生活呵,这就是生活,他们能使别人感到满足,生活才有着落。”
他不再说下去,吃了一口茶,自然而然地就把手掏出烟来,记起她的话正要收回去,她已经看见了,笑着和他说:
“走得疲乏了正好抽一支——”
他就微笑着点起一支来,可是她象抱怨似地把嘴微微翘起一点来说:
“为什么不给我一支呢?你们男人真自私!”
“我以为你不要——”
他说着送过去,还替她点好,她抽了一口,把乳白的烟直直地吐到空中,很适意地仰望着天空。
除开微风使松针战抖之外,没有别的声音,静,无比的静美,使人忘记这嚣尘的世界,忘记了自己。时间也象是静止了,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它将要永远这样下去。
可是几声嘈杂尖锐的女人声息把什么都搅乱了,她厌恶地朝那边望了望,摇着头还坐在那里,静纯觉得这声音有一点耳熟,也望过去,就看到从山径那里走过来两个男人两个女人,他站起来就朝那边走去。
“大哥,我想不到是你在这儿!——”
一个女的这样说着,语气象是有些惊讶,可是她说得很平静,很自然。
“我也没有想到你会来,静珠。”
“好,好,我替你们介绍一下罢,这位是柳小姐,mary柳,这是张宾,我们学校里的运动选手,这是方亦青——这是我的大哥静纯。”
他们向他点着头,他好象不耐烦似地和他们回礼,他一眼看到那个女人和静珠的样子差不多,只是两只眼睛更灵活,更有神;一个男人的头发梳得很光,穿了一件皮短衣,把两只手插在胸前的袋里,象一条小牛似地两腿叉开站在那里!另外一个男人的脸绯红,当着介绍的时候象是要和他说一句话,可是没有说出来,就低着头站在那里。
他也是极不安地站在那里,忽然他第二次把眼睛来望那个女人,她微微地笑着,他的心打了一个冷战,就赶紧把头转过来。他茫然地向静珠问了一句:
“你们都是同学么?”
“当然是呵!——”静珠把头一偏回答他,装出无限的爱娇来。“和你坐在一处的人是谁?”
“那是秦先生——呵,呵,齐太太,你不知道她么,她在你们学校有钟点的,秦先生也是一位极出名的画家。”
“我知道,我还看过她的画展。是去年——也许是前年。”
mary柳接过来说,她的声音更娇细,更不自然,却使静纯惊了一下。那位运动家显得不安,他一个人独自转过身去跳跃着,象一匹才停止了奔跑的骏马一样。那位方先生的头是一直低着,脸还是红着,象是一个极不会说话的人。他的心里有点奇怪他怎么会和她们在一起呢?因为想到那边还有人等他,就匆匆地说:
“你回过家没有?”
“我没有——也许我不能回去得太早。”
“你知道母亲今天好点了,改请马大夫治,象是很有进步——”
可是她对于这件事好象丝毫没有兴趣,只是漠然地应了两声。他就急忙和他们说:
“好,再见吧——”
“再见——”
他转身就走了,忽然听见象鸟一样鸣叫的声音:
“有空请你到我们学校去玩。”
他停住脚,又回过头来向说话的人微笑一下,还看见她在空中摇着的纤细的手指。他就再向前走,看到等在那里的秦玉也正在望着他。
“那是些什么人?”
当他又坐到藤椅上她就问。
“我的妹妹和她的同学们。”
“现在的女学生们真有点使人看不出来,我还以为她们是舞——”她突然顿住,改过语气说:“我们走吧,这里也没有什么大趣味了。”
“好,我先陪你回去,我也得回家一次,他们还不知道我去什么地方。”
当他们回到她家的门前,他就向她告辞。
“进来吃杯茶再走不好么?”
“不,我想我还是走了吧,那个诵读会是明天下午开么?”
“是的,下午两点钟,你顶好早点来帮帮我的忙,好不好?”
“好,我想我能来得早点,还有我的妹妹也想来参加,可以么?”
“欢迎,很欢迎——”她未经思索似地说着,忽然又加了一句:“——怕她不会感觉什么兴趣吧?”
“不是今天遇到的这个妹妹,是我的三妹,读文学的,跟这个妹妹完全不同……”
“那就好,你们明天早些来,再见吧。”
“再见。”
大门已经开在那里等她,她笑着和他招呼过就走进去,他就转过身,一辆车还等在那里。
“先生,我送您回去吧。”
他点点头,坐上去,那个车夫抬起车把又问他:
“您到哪儿?”
“状秋街东头,靠河边。”
“我知道那是黄公馆……”
车夫起始跑着,可是他的心稍稍有点凝住了,他好象看见两只青春的,活动的眸子在他面前转。
[book_title]二二
正象静玲所说的那样,“起床后你就再也找不到静珠了。”那是因为她化去两点钟的工夫来修饰,过后就什么都改了样子。只有一个不能克服的缺点,那就是她的鼻子。她的鼻梁是扁平的,很象罗丹的雕刻,“塌鼻子的人”。她的左眉上原有一个半寸长的伤疤,一缕下垂的发环正好掩住它,遮盖得什么也看不出来。只是她的头发,理一次就要一个理发师化去半天的时间,使别人看到也觉得不十分舒服,因为有的向左弯,有的向右,有的垂下来又卷上去,有的打了两个环之后发尖又垂下来。“我真想哪一天晚上把她的头发都剪光,看她怎么办!”这也是静玲半气半笑地说出来。
先是一层雪白的粉盖住了她整个的脸,然后在嘴唇那里是血一样的深红,两颊有的时候是粉红,有的时候是橙红。在公共场所她从来不大声地笑,因为她知道那时候她的脸常要显出微细的裂痕,或是过多的粉末会落下来些。她的上眼皮涂了一层油还有一点黑,在眼下她却点了一些紫,这样显得她的眼睛又明亮又深远。她伸出手来,有十只尖尖的红指甲,又亮又动人;在指甲的下面有时候会留藏一些泥垢。她的脸上有一颗“美痣”,时时移动,时而是黑的,时而是红的。她的颈子却是灰的,因为不被人看见,洗脸的时候很容易忽略了,随时又把粉擦上去。
她只有十九岁,在大学预科里读书,主张极端享乐而成为一个极自私的人。不知从什么地方确定了她自己的人生观,她以为她是要“游戏人间”的。她对于什么事都不忧愁,她只记得她自己,当着她自己快活了,她以为整个的世界都十分快活。
她原还是一个孩子的,可是在男女的事上显出她的练达。为的使所有她认识的男人对她忠顺,她对任何一个都做出极好的样子。可是当着一个痴情的男子发现她的用心气愤地离开她,她一点也不难过,她知道迟早有一个再补进来。
“我可不是没有心——”她那时候要这样说:“忧愁使人老的,我不还很年青么?为什么我不好好消磨我的青春,很快就变成一个老妇人,使谁见了都厌烦呢?”
但是比起那个柳小姐来,她还算是好些,她能和方亦青爽爽快快地说出来;“不要来和我做朋友,我对你不合适,我知道你人很好——当然我也并不坏;可是我们两个人不合适……”柳小姐呢,是任何人也不肯松手的,好象玩弄男人正是她复仇的手段。
他们四个离开松石园又回到学校里,在路上,柳小姐低低地和静珠说:
“你的哥哥人真好——”
“他?哼,那你才不知道呢,他的脾气那才叫古怪。”
“那是个性,谁不该有自己的个性?越是那样才越显出他是一个好人。”
“不过象那样的好人我可不敢碰他,我也不是怕他,我省得和他找那些麻烦。”
柳小姐只笑了笑,再也不说什么了,一直走进宿舍,她才说她稍稍有一点头痛,不再陪他们,自己迳直走了进去。
他们三个就在会客室里坐下来,没有话好说,有时候把眼晴抬起来看看好天气,随着又把头低下来。
方亦青的心里正想着晚上和静珠说些什么话,他觉得她并不是象mary柳那样不可救药,她也有好家庭,她只是有不正确的人生观。前两天她曾经答应过星期六晚上和他好好谈一次,他想这是一个不该失去的机会。张宾正在想着教练新传给他们的进攻新公式,当着前锋被敌方看住了,后卫怎么样去投篮。他原是一个后卫,很少有投篮的机会,那时候他胜了两分,在许多鼓掌和欢叫的声音中也有静珠的,他的心不知道该多么高兴。静珠却想到晚上的Party,那是上午雷约翰约定的。那个男人是一个混血种的美国华侨,也是她的同学,他的头发是黄的,眼睛是蓝的。她正十分用心地盘算着晚上该穿哪一件衣服才合适。张宾的话打断了她的思绪,她象是很抱歉地问:
“你,你说什么,我没有听见。”
“我说,今天晚上看我们打球好不好?对手是一个极强的team,可是我们有把握,这个game一定好看,你来看,好不好?”
张宾使用过剩的精力说话,唾沫星子象细雨似地喷出来。
“不,今天我不能去,很对不起你,我已经有了一个lugagement,下一次我一定去。”
坐在一旁的方亦青的心才放下来,他生怕她会答应了他,又错过这个机会。更使他高兴的是她还记着他的约会。
张宾有一点不快活,站起身来借着要去练习走了。方很高兴地坐到她的身边,不自觉地拉了她的手,从衷心流出喜悦来向她说:
“不去最好,那有什么意思,他们好象到学校不是来读书,只是来运动的——”
她也笑了笑,不说什么。当着她笑的时候,只在左颊上显出一个笑靥来,这是和别人都不同的。
“——静珠,由你说,我们晚上到什么地方去吃饭?”
“呵——”她象是很惊讶地低低叫出一声来,立刻她就止住了,象什么事情也没有似的和他说:“我不能和你去吃晚饭,另外有一点事,真对不起你。”
“我不要你和我说‘对不起’这几个字,你是早答应过我的,你不记得么?”
方说着的时候,脸微微涨红了,他的话不象方才说得那样安静,那样平顺,有时候被一个字哽住了,半天接不下去。
“我答应过你么,我自己也记不大清楚。”
“我不会和你说谎话的,星期四你答应的,正下文学史的班,你不记得么?”
“哦,哦——我的记性真坏,我忘记了,我真——,是,是,我不再说‘对不起’那三个字了,我答应了另一个约会,好在我们极熟,下星期一我和你吃晚饭好么?”
他不说话,坐在那里象一具塑像,他的脸涨得通红,他的手轻轻地抽回去。
可是她却把手抓住他的,她不让他缩出去,她还温柔地和他说:
“亦青,你知道你是我极好的朋友,我也不会和你说谎话,其实我和你说我回家去不是很好么?你看在这城里有家的人谁不在星期六回家呢?我知道你对我说,也极能原谅我,才什么话都对你说,你想是不是?”
他把眼睛抬起来望望她,她也正殷切地望着他,这打动了他的心,才站起来和她说再见。
“下星期一,不要忘记了——”
她送他走出宿舍的门,还和他说,看着他的背影在转角处消失了,她低低同情地说:
“这么一个好心的情感的傻子!”
[book_title]二三
在舞场里,没有钟,没有时间,让一切嘈杂的声音搅翻了天地。男人和女人旋转着,从这一端到那一端,乐声停止了,人们收住脚步,不知道是为自己或是为别人鼓着掌。生怕人的神经还不曾混乱,小喇叭朝天叫出难耐的亢音,大喇叭把匝地的低音伸展着,好象爬在地上一条到处嗅着的毒蛇。
等着静珠被一声鼓惊醒了,看看腕表,已经是午夜后一点钟了。在平日也许她倒不十分留意,这正是星期六,她一定要回家去。
她原是和雷约翰一个人来的,在舞场里恰巧碰到几个同学,他们就坐了一张桌子。她没有空过一次,拒绝了一个,另一个又来请求她。男人们喝了酒,整齐的衣服已经有些乱了,喧闹着称呼她“我们的小皇后”。到她和雷约翰说时候不早了,她要回去,他就笑着和她挥手。
“No, nonsense!呵,呵——还早着呢,忙什么?”
“不,今天是星期六,我得回家去。”
“why don't you tell me before?为,为什么你不早告诉我呢?那我就不会在今天约你。”
“喂,你知道么,you are talking to a lady,怎么一点礼貌也没有?”
“Oh.I'm sorry?我很对不起你,让我们再跳一次我就送你回去吧。”
他说着已经站起来,很有礼地请求她,为了不使她自己失礼,她也站起来和他再跳一次。
几点钟的欢乐之后,他象是完全变了样子。他那海一样蓝的眸子包在红丝的中间,金黄的头发象一丛苧麻,他的嘴喷着恶臭的烟气和酒气,踉跄的脚步象是再也支持不住他的身子。黑色的领花斜在颈子那里,平时他的礼貌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他们最后的合舞他两次把脚踏在她的脚上,有一次他几乎跌下去。就是为这些原因她也该回去了。当着乐声才一停止,她就急匆匆地走回去。她和同坐的人说过再见就朝外面走,雷约翰就和她说:
“我送你回去,那是我的责任。”
“不用,不用,我自己好回去——”
她一面说一面坚决地摇着头;可是他好象也打定了主意。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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