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剑气珠光
[book_author]王度庐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353738
[book_dec]《剑气珠光》清末民初北京武侠小说作家王度庐创作的武侠小说作品,又名《剑气珠光录》,主要讲述侠士李慕白和俞秀莲江湖历练之旅。武当派传人李慕白自《宝剑金钗》所述杀死瘦弥陀黄骥北,名震京师之后,又因与迫于道义压力无法与俞秀莲结婚、又因误会令侠伎谢纤娘自杀等情思纠结,意志消沉,对人生兴味索然,投案入狱。江南鹤救其出狱,交待他在退隐的汝州侠杨公久家养好身体后,乔装商人,到江南安徽当涂拜访静玄禅师之后,到池州与江南鹤会面。李慕白因此开始了一趟自我反省自我磨练的旅程。旅途中获取青冥宝剑、穴道图,又获悉杨公久之养孙杨豹获45颗奇大珍珠,因奇货可居而遭江湖围追。而珍珠是来自于宫廷,与德啸峰流放西北的冤案有莫大干系,因此他与江南鹤复命之后重新追踪此案。李慕白自江南复出后成为隐侠,暗中扶助俞秀莲孙正礼等解救杨丽英,助其杀死冯隆等人,并最终令德啸峰冤屈得雪。本书上半部分主人公为李慕白,下半部分为俞秀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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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寻找王度卢老师(代序) 徐斯年
我所在的学科决定立项研究通俗文学,这一课题并被列为“七五”国家社科重点尊案。
不久,几位研究通俗、文学的朋友相继来信,说起“武侠北派四大家”中,宫白羽、李寿明、郑证因三人的生平,人们多已知晓,惟王度庐,至令不知何许人也,问我可有这方面的线索。
经过他们的“强化刺激”,猛然想起母校的王度庐老师。他是我高中同班同学王膺的父亲,没给我们上过课,也从未听说他写过武侠小说,但姓名倒一字不差,估且问问看。
很快就收到了母校回信,得知王老师巴经逝世,但因此却找到了王老师的夫人,我们当年的舍务老师李丹荃女士,并且确认了那位四十年代闻名全国的“侠情小说大师”果然就是王膺的爸爸。
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王老师性格内向,沉默寡言,我除在课外活动小组“文学研究会”听过她一次报告,并听说他知识渊博,是“老师的老师”外,对他一无所知。所以,研读他的作品的过程也就是我逐步了解他的过程。
海内外研究通俗文学的学者对王老师评价极高,称他在中国文学史上“创造了言情武侠小说的完善形态”,“是开山立派的一代宗师”,但当时除台湾学者叶洪生先生对王老师的侠情小说有较详细的评介外,未见他人作过更系统的研究。王老师的言情武侠小说代表作是“鹤铁系列”五部作:‘鹤惊昆仑’、‘宝剑金钗’、‘剑气珠光’、‘卧虎藏龙’、‘铁骑银瓶’。
当时这些作品在大陆还未重印,港台版本又难搜求,我是跑了苏州、上海、天津、北京四市图书馆,加上朋友帮忙,才得以看全的。
这五部作品写了四代侠士侠女的爱情故事。与过去的武侠小说截然不同,王老师笔下的这些侠者既是英雄,又不太像英雄。我觉得王老师有意不肯赋予他们包打天下、救国于水火、解民于倒悬的无上功能。他们的行动集中于一个目的为捍卫自己爱的权利而斗争,而爱的责任又常常令他们困惑,因为他们为所爱者所做的一切、甚至牺牲,往往并不能给对方带来幸福。他们的爱情悲剧固然是外部因素如封建势力、封建礼教造成的,但又并非完全知此。作为武艺高强、足智多谋的侠者,他们对外部势力的斗争一般能够取得胜利,然而一旦面对自己性格、心理方面的弱点(包括根深蒂固的傅统观念),他们却难免“吃败仗”。从这个意义上说,他们的敌人正是自己。就作品深度而言,王老师不但写出了人物性格的复杂性,而且把外部斗事引入了他们的心灵深处。这种悲剧,正是典型的“性格悲剧”。
中古时代被称为“英雄时代”,而“非英雄”、“反英雄”正是现代意识的鲜明特征。以古代为故事的背景,写的又是武侠小说,王老师当然不能不写“英雄”;然而如上所述,他的侠情小说又带有明显的“非英雄色彩”和个性主义思想倾向(与此相应,他笔下的江湖社会则有强烈的平民性)。
直至四十年代初,我国的绝大多数武侠小说都未突破“情节中心”的构思模式,王老师的构思则直指人的内部冲突和人性的复杂内涵,这就不仅使武侠小说的构思模式向“性格中心”实现转-,而且突破了拘于表层善恶、正邪斗争的传统窠臼。
由此,我感到王老师的作品在当时是含有很强的现代性的。
在悲剧作品里,悲剧精神总是爆发于“极限情境”;而在王老师的作品里,悲剧精神却常常弥漫于“极限情境”之外;那些侠士侠女在战胜外敌之时,往往横刀四顾,茫然若失;或者,当他们退隐江湖之际,平的外表之下实埋藏粑尴薇凉。
这使我想起弗洛伊德关于“心理剧”的一段议论,他说,在心理剧中,“造成痛苦的斗争是在主角的心灵中进行,上这是一个不同的冲动之间的斗争,这个斗争的结束决不是主角的消逝,而是他的一个冲动的消逝;这就是说,斗争必须在自我克制中结束”。
王老师笔下的侠士侠女,则在“自我克制”实现之后,其心灵深虚的波动,犹远远不会停止。所以,他的作品不仅是性格悲剧,而且鲜明地具有上述心理悲剧的美学特征。
(后来李丹荃老师告欣我,王老师在三四十年代确实读过不止一部弗洛伊德和厨川白村的作品。)
这又使我感到,王老师虽然写的是傅统形式的武侠小说,但他与大部分通俗小说作家完全不同,思想一点不旧,他不仅接受了五四新文化思潮,而且也接受了西方的现代文化思潮,并且几乎不露痕迹地化入了自己的作品之中,这在中国现代通俗文学作家中,是十分难能可贵的。
在查阅王老师“鹤铁五部作”的过程中,我不仅读了他的其他侠情小说,而且知道他还写过许多社会书情小说。我想,研读遣些社会言情小说,一定有助于进一步了解他的思想和创作。
李老师告诉我,王老师的主要作品几乎全都写于青岛,她已多年未回青岛,很想去一次。
于是,我决定带五名研究生前往青岛查阅原始资料,并在那里和李老师相会。
五月的青岛气侯宜人,风光秀美。我们无暇领略海滨景色,一头钻进市档案馆,查阅一九三八年至一九四九年以‘青岛新民报’为主的有关报章。时间紧迫,旧报虽残缺不全,数量仍极庞大。于是决定每人负责一段,通捡每天的报纸,重点阅读所载王老师的社会言情小说,回校后以讲故串“接龙”的方式录成音带,再据录音整理出每部小说的情节内容。
档案馆不对外办公时,我们就访问李老师和其他知情人。李老师向我们介绍了王老师孤苦而坎-囊簧经历(详见拙著‘侠的纵迹中国武侠小说史论’第一二七至一三○页)。
当她谈到王老师很喜欢纳兰性德的‘饮水词’时,我仿佛又发现了一条接近王老师情感世界的捷径。纳兰性德虽为清初满族贵要(王老师则出身于贪困旗人家庭),他的词却以哀怨骚屑著称,其边塞词则于金戈铁马中弥漫舨粤骨逶沟那榈鳌U庖舱是贯穿于王老师侠情小说的情感色调。
三十年代,王老师颠沛流离于晋豫陕甘,贫困的坐活、孤傲的性格、内向的心态,与苍茫的黄土高原景色交相融汇,强化了他自幼即已形成的纳兰性德式的审美情趣。这种审美情趣与其小说创作的性格,心理悲剧构思互补互渗,就辐射为作品中不断涌现、不断叠加的悲凉而孤寂的情调了。
我们在青岛收集到王老师六部社会言情小说的资料(后来李老师还寄来几种复印件,我又在天津一家区级图书馆发现了几种),这些作品多写现代青年的爱情悲剧。
在通俗文学史上,早期言情小说所表现的是伦理悲剧即“父与子”的冲突所造成的悲剧,而在王老师的社会言情小说里,这一冲突已退居次要地位,他所力展示的是“物”与“人”的冲突所酿成的悲剧,也就是金钱对人性和爱情的摧残、腐蚀。他的这些作品不仅在通俗文学史上标志,言情小说的一个新时代,而且与“五四”以来的新文学也是认同的。
这些作品中往往都出现带有侠气的人物,但是他们的侠羲行为比王老师侠情小说里的主人公受更大的限制。这里反映作者对现代生活的清醒认识。
黑格尔说过,如果说古代英雄可以“根据自己性格的独立自足性”去“承担和完成自己的一切事务”,那么这种独立自足性在现代则被破坏无余了,因为在现代人“后面的那种市民社会秩序有不可动摇的威力,对这种威力他们简直无法抵抗”。
王老师在一部社会小说中也曾以第一人称出面议论道:侠毕竟己经成为被“时代所扬弃的可怜的历史人物”了。也就是说、作为生活在现代的作家,他不仅在理性上深知侠的时代己经一去不再复返,而且深知侠即使在“英雄时代”也具有不可克服的局限性。
这种清醒的认识,正是其侠情小说里的“非英雄”倾向的根源,也是促使他以批判的、写实主义的态度,写出一系列社会言情小说的动因。
但是,社会言情小说并不足以充分宣泄他那因“屡经坎-备尝世味”而积郁在胸的满腔愤懑,也不足以寄托他对理想的执糇非螅于是他就把这些倾注进自己的侠情小说,因为武侠小说在本质上是浪漫主义的。
所以,从创作恩维的结构系统考察,他的社会言情小说是其侠情小说的基础,从作品与现实的关系考察,他的社会言情小说是对现实的明喻,其侠情小说则是对现实的隐喻(这里所说的“现实”是广义的,包括作者的思想情感)。
获得上述基本认识后,我对王老师在中国现代通俗文学史上的地位也就有了明碓的认识。
中国现代的适俗小说和五四新文学有所不同,它基本遵循的是由古代“说话”而形成的中国小说艺术传统(五四新文学则基木遵循西方艺术傅统)。
五四新文学运动展开之后,曾把批判的矛头指向以“鸳鸯蝴蝶派”为代表的通俗文学(必须指出,有的资料曾称王老师为鸳蝴派,这是不够科学的,因为王老师与该派并无联系),它在批判鸳蝴派思想之陈腐的同时,也否定了中国的小说传统及其现实的生命力,这反映粑逅脑巳捌激的一面。
尽管从三十年代关于“大众化”的讨论开始,新文学阵营的有识之士对本国艺术传统和通俗文学的看法逐渐有了转变,但对鸳蝴派的总体否定却廷续到一九四九年之后。直到八十年代初,现代文学教-书里除对鸳蝴派的否定之外,还是没有现代通俗文学的任何地位。
这种“左”的观点影响之深,以至王老师生前对自己的通俗文学创作经历,也一直持自我否定的态度。
另一方面又应看到,中国现代的通俗文学确实存在羧绾问视κ贝变迁的问题。刘勰云“通变则久”,一个民族、一个国家不能失去传统,不能割断历史,但泥守传统又是没有前途的。
中国现代通俗小说的发展过程也就是中国小说傅统通变的过程,通俗文学理论界一般认为促成其变化发展的动因主要有三;第一,社会、读者、文化市场、新闻出版业等外部因素的变化,拉通俗小说不得不变;第二,许多通俗文学作者自身具有现代素质,这种素质自然地反映到创作中,促成了中国小说传统的变化;第三,一些杰出的通俗文学作家自觉地吸收新文学和西方文学的营养,自觉地以此推动中国小说传统的变化。
第三种动因显然最不盲目、最为重要,在中国现代史上,这样杰出的通俗文学作家总共不过五六位,王老师即为其中之一,正如四十年代一位评论家所指出的,他们的作品以“确己冲破了通俗小说的水平线,而侵入文学创作的领域了”,他们的“内在文心蕴舸醋鞯摹靶隆庇搿叭取薄
至此,我觉得初步找到了王老师的“文心”。
[book_title]第一回 柳色花香笑啼怜骄态 衣尘帽影隐忍踏长途
中国技击之术,向分“内家”、“外家”两派。外家为“少林派”,创始人是后魏时代的达摩禅师;原为以拳术锻炼身体,补禅功之不足,非为与人决生死定胜负之用。后来因屡逢乱世,徒众渐杂,始有不少挟技以游江湖的人,但却失了达摩创拳之时的本意。
内家为“武当派”,创自宋徽宗时之武当山道士张三丰。张三丰原学技于少林,后来将少林拳法加以变化而另成一家。他讲的是,十八字秘诀、六路拳、十段锦与点穴之法。
武当派脱胎于少林,但他的宗旨却与少林不同。十八字秘诀的头一个字就是“残”字,但这“残”字并非只作“残忍”之意讲,却是内家拳法之一。意思就是当交手比武之时,绝无丝毫客气,有所谓“犯者立仆”之说,所以,武当派的武艺比少林派毒辣得多。
早年走江湖的、保镖护院的侠客有时与人争较起来,对手如遇少林派,那还容易应付,对方如遇武当派,可真实在是危险。不过武当派收徒弟之时有五大戒条,其中有三条最为重要,就是:“心险者不传,好斗者不传,轻露者不传。”
因此,武当派的传人多是些深山道士及文人墨客。初遇之时,很难看得出来,但是你若欺侮了他,他只要稍施身手,那你就要立刻吃亏。笔者前撰‘宝剑金钗’,书中所述的李慕白,那就是真正内家武当派的传人。
‘宝剑金钗’一书,以江南鹤老侠自狱中救走了李慕白,在俞秀莲姑娘之处留剑寄柬而结束,即所谓:“斯人已随江南鹤,宝剑留结他日缘。”
两年之后,德啸峰自新疆赦还,便在东四牌楼另置房屋,请俞秀莲姑娘长期在京居住,以便传授武技于他的二子。在这二三年之间,便再也听不见李慕白的消息。其实这时李慕白已然更换了名号,漫游江南,不独又被他打服了许多江湖强霸,结交了几位风尘侠友,并且又有许多情丝爱叶来牵惹他。
同时张玉谨、何剑娥等人的旧仇重寻,德啸峰案内宫中所失尚无下落的数十颗明珠,又发生了无数的波澜。所以笔者当再写此‘剑气珠光’,以资补叙,而启新文。
原来当那古城盛夏,铁窗深夜之时,李慕白在狱绝食,已奄奄一息,但是忽被一人入狱将李慕白挟走。那时李慕白不但全无抵抗能力,而且头晕眼昏,不知道己身处于何种环境。
后来大概过了两三小时,因为李慕白的腹中被人灌下了一些稀薄的食物,他才渐渐恢复了一些精神,又闭著眼躺了一会儿,才忽然明白。
他赶紧睁眼去看,就见蓬户纸窗、歪桌破椅,桌上放著一只粗碗、两把喷壶,墙上挂著一条井绳;并有一盏油灯,灯光半明半灭地照得这小屋中是十分萧条惨淡。
李慕白立刻惊讶地想:“这是甚么地方?史胖子你把我送到甚么地方来了!”当时他就要下炕去,可是觉得浑身全无力气,才一挺起腰来,便又躺下,但是心中十分的不服气。
他觉得:“我李慕白是自己情愿饿死在狱中,你史胖子何必多管闲事,乘我垂死之时,将我救出送到此地来,这不是有意要捉弄我吗?”
于是他就使出了现在仅有的力气喊道:“史胖子,史掌柜!”才叫了两声,就听旁的屋里有人答应说:“来了!来了!”这个声音是十分娇细而清脆。
李慕白听了,倒不禁吃了一惊,吸了一口冷气,用惊异的眼光往那高粱杆扎的屋门去看。就见屋门开了,进来一个很细条的人。
这人梳著辫子,留孩发,瘦长的脸儿,两道纤眉,一双秀目,一件白布短褂,蓝布裤子,婀娜地向炕前走来。
啊!原来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年轻姑娘,与李慕白所想望的那个史胖子的模样整整相反!
李慕白这时惊讶得连话也说不出了,心里又想:莫非是俞秀莲姑娘救我出来的?这位姑娘是俞秀莲结识的女友?
李慕白正想看应当怎样措辞去问,就见这位年轻的姑娘来到炕前了。
她很温柔亲切地说:“李大哥,你现在觉得好一点了罢?你还要吃一点稀饭吗?我再给你盛去。”说著,她婀娜地走到那张歪斜的桌子前,拿起了那只粗碗,转身往屋外就走。
李慕白又挺起腰来,坐在床上说:“不是,姑娘……”
那年轻的姑娘回过头来,很倩丽地笑著说:“不要紧,稀饭有的是呀!”说完她出屋去了。
接著就听隔壁的屋里是两个女子互相说话的声音,声音全都很娇细,而且说的全是流利俏皮的北京话,一个是说:“你交我给送去罢。”
另一个是说:“不,爷爷派的是我么,你怎么又跟我来争?”接著又是咯咯的一阵笑声。
这里李慕白真猜不出这里是甚么地方。他刚要勉强努力下炕出屋去看,但这时那个年轻的姑娘又纤腰婀娜地走进屋来。她手里就拿著刚才那只粗碗,并一双竹箸,送到李慕白的近前,微微倩笑说:“李大哥,再吃一碗稀饭罢?”
李慕白虽然饥饿,但他并不急于吃饭,却是急于要知道此处究竟是个甚么地方,遂就接过碗来,问说:“姑娘,这里是甚么地方?我怎会到了这里呢?”
那位年轻姑娘听李慕白这样的问她,她就抿著嘴笑了笑,把筷箸也交到李慕白的手里,说:“得啦,你就先别问了,先吃吧!”
李慕白心里明白,这件事一定有蹊跷,将自己救出监狱送到这里来的绝不是史胖子和俞秀莲,一定是另有人在。遂就暗想:“我所以全身无力气的缘故,就是因为一连饿了这几天,现在我索性吃饱,出屋去看看,这里倒是甚么人的家里?如若这里只有一两个女子,那我也不用细问情由,立刻起身就走。”于是便拿起这碗稀饭很快地吃了下去。
那年轻的姑娘去到墙边,把挂著的油灯挑了挑,当时屋里就亮了。那姑娘转过身来,又笑著说:“李大哥,你吃完了,我再给你盛一碗去罢?”
李慕白摇头说:“不用,我现在要求姑娘对我说实话,到底是其么人将我送到这里来的?”
那姑娘笑了笑,刚要回答,这时就见屋门一开,进来一人,那姑娘就说:“江爷爷来了!”
李慕白定睛去看进来的这个人,原来是一位身材很高、髯发皆白的老者。他面貌清瘦,两眼带著沉毅之色。李慕白觉得十分眼熟,忽然想起来:这不是那日我在杀伤张玉谨、魏凤翔之后,走在琉璃河地面,黄昏之时遇见的那用马鞭抽了我一下的老人吗?正在惊疑莫测,要发话去问这位老人的姓名,只见老人已走到近前。
老人穿的是一身黄茧绸的裤褂,袖子很长,伸起右手来,捋了捋袖子,就用手指著李慕白,气忿忿地说:“想不到你父亲李凤杰竟生下你这么一个没志气的儿子!学会了武艺,出了家门,还不到二载,就惹下了许多儿女的私情。弄得身体日坏,志气日靡。现在更好了,你却想在监狱里自己饿死,真是不肖已极,枉费了我和你师父纪广杰对你的一片期望之心了!”
李慕白一听这位面熟的老人说了这几句话,真把他吓得出了一身冷汗,他赶紧放下碗箸,勉强用力下地,便双腿跪下,说:“你老人家莫非是我的伯父吗?我自八岁时与伯父分手,至今已将二十年,我真不能认识你老人家了。”
那江南鹤老侠在斥责李慕白之后,见李慕白挣扎著衰弱的身体,向自己跪倒,老侠心中也很为不忍,便双手将李慕白挽扶起,叹息著说:“这也不能全都怪你,也因为是你父亲早死去,我又多年未与你见面,所以没有人教导你。你空会了几手武艺,但毫无阅历,所以一切事情,都任著你自己的性情,以至如此。现在你就抛开你那些儿女私情好生休养吧!过几日,我自有地方安置你。”遂又指了旁边那个年轻的姑娘,说:“这是杨家的你的二侄女,你杨老伯现在正歇息,等明天早晨你再见吧!”说著了,江南鹤老侠转身出屋。
这里李慕白想起了自己已往的事情,虽都是秉著至情,出于义愤,但是实在将自己的生命和前途看得太渺小了,实在有负盟伯江南鹤栽培之恩和师父纪广杰传授武艺的苦心。因此他既是伤心,且是惭愧,不禁落下几点眼泪。
旁边那个杨小姑娘就用纤手指看李慕白,娇痴地笑了笑说:“你挨了我江爷爷一顿说。”又说:“江爷爷说我是你的侄女,那我就得管你叫李大叔,不能再叫你李大哥了!”
李慕白点了点头,便说:“请小姑娘也歇息去吧!”
那杨小姑娘摇头说:“我倒是不困,只是李大叔,你现在还觉得饿吗?”
李慕白说:“现在我就是饿也吃不下东西,小姑娘就请回屋歇息去吧!”
那杨小姑娘也点头说:“那么我可睡觉去了,李大叔你若是再渴再饿,可就赶紧叫我,我就住在西边那屋里。我的名宇叫丽芳,我姊姊叫丽英,你无论叫我们哪个都行,可是你还是叫我才好,因为是我爷爷派我来伺侯李大叔的,并没叫我姊姊伺候。”
李慕白见这位小姑娘竟是这样娇痴,这样能说会道,他倒不由心里好笑,遂就点头说:“好,有事时我一定要叫你。小姑娘请回屋里歇息去吧!”
这时,这位小姑娘杨丽芳才婀娜地转身出屋,并把门给好好带上。
这里李慕白才放头躺在炕上,才一著枕,又听隔墙那间屋里,杨丽芳小姑娘又与她的姊姊杨丽英娇声说话,并且咯咯的笑。李慕白半天的惊疑至今才完全释去,他才知道自从琉璃河与盟伯江南鹤见面,因自幼便与盟伯分离,如今盟伯已然髯发皆白,自己便不能认得他老人家了。但是盟伯却还认识自己,自己身边的事,盟伯也全都知道。所以在自己杀死瘦弥陀黄骥北,投案入狱,绝食求死,俞秀莲与史胖子入狱相救自己也决意不随他们逃走之时,盟伯便不忍坐视,才将自己由狱中挟救出来,安置在这里。
刚才盟伯所说这里的杨老伯,大概是盟伯的好友,也是一位江湖隐侠吧?现在盟伯既救自己出狱,自己当然不能再坚决求死了,可是以往伤心的事又怎能忘得了呢?又想起那夜俞秀莲冒险入监援救自己之时,那一种侠胆柔情,著实可感,咳!这一件刻骨的相思,难偿的永恨,已然伤透了自己的心,以后还怎能够强打精神与一般世俗的人去争争扰扰呀?因此,李慕白的心中又是一阵颓靡,便长叹了两声,躺在炕上,迷迷糊糊地睡去。
此时已然夜深四更。在这个院子里,总共才四间草房,北房两个通间是江南鹤与这里的杨老头儿居住,南房两个单间,靠西边的屋里就是杨丽英杨丽芳两位姑娘居住,东边屋里就是李慕白一个人躺在那里。
夏季天亮得很快,所以四更才打过天色就已发晓。李慕白因为腹中还很饥饿,便再也睡不著了,他睁眼一看,只见纸窗已然发白,如同病人的脸一般颜色。窗外小鸟啾啾乱噪,可以知道这小院里的树木一定很多,再看墙上那盏油灯,还烧著豆子大小的灯心。
李慕白虽然胳臂上有力,自量还可以坐起身来或下地,但是身体却极不服适。他忽然想起自己现在的身体所以这样的羸弱,并不全因为几日的饥饿所致,最大原因还是因为去年得的那场病,至今未好。并且这几个月以来的伤心事情,尤足以使病势增加,所以现在恐怕一两天是不能好的呀!
正想著,忽听隔壁屋里的那两位姑娘又娇音地谈说起话,再待了一会,就见屋门一开,那位丽芳小姑娘又进屋来了。她手里拿著一把畚扫,进屋来就扫地。李慕白觉得心中十分不安,便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笑著说:“小姑娘,你先不要扫地了,我这就起来。”
那丽芳小姑娘扭过头,瞧著李慕白,她惊讶地笑著说:“原来李大叔都醒了,你可千万别急著起来,我爷爷嘱咐我们说是至少得叫你歇三天,别累著,也别多吃东西,我姊姊现在正给你熬稀饭呢!”
李慕白叹口气说:“像我这样一个人到你家里,使你们这样的受累,我实在心里不安。而且,咳,大概小姑娘你也知道,我原是个犯罪的人,若在你们家里住长了,实在于你们有许多不好之处。”
那丽芳小姑娘却摇了摇头,说:“不要紧,我们家里没有甚么人来。李大叔,你自管放心在我们这里住下吧!十天半个月绝不能有人知道。”说完了,杨小姑娘就把地扫净,吹灭了墙上的灯,她就向李慕白微笑著说:“稀饭大概做得了,我给你盛去,你等一等。”说完了这两句话,小姑娘就提看笤帚,笑颠颠地跑出屋去了。
这里李慕白就坐起身来,只听院中鸟鸣鹊叫之声更是噪耳,李慕白就想:此时俞秀莲姑娘想必还在德家住著,德啸峰此时一定正在那晓风残月之下,起解前行了。正想著,忽见房门又开了,那江南鹤老侠同著另一位老人进到屋里。
李慕白赶紧要站起身来行礼,江南鹤赶紧摆手说:“你歇著,不要起来。”遂用手指著旁边那个老人说:“这就是你的杨伯父。”
李慕白便坐在炕上抱拳,叫声“杨伯父”,同时注意去看这个姓杨的老头儿。只见此人差不多也有六十多了,中长身材,消瘦;穿著一身蓝布短衣裤,像是个庄户人,左肩往下歪斜著,左腿也弯曲著,似乎是有著残疾。
李慕白刚要向著杨老伯这谢,并要说:自已若在这里多住,恐怕一旦风声走漏,又要连累府上,所以打算在此休养一半日便要走开。可是江南鹤就说了话。
江南鹤指著杨老头儿说:“这杨老伯原是我三十多年的好朋友,他与你父亲虽未见过,但也是彼此慕名之交。现在你要耐心在此休养,不可出屋,十天八天决不能出甚么事情。你现在的饥饿也不要紧,病也不要紧,只是你那些儿女私情,千万要断除净尽。听我的话,重新作一个少年有为的人。否则我是不认得你是我的盟侄的。”江南鹤说到这里,似怀有愤怒之意。
李慕白只是赧颜著点头答应。
只听江南鹤又说:“我还有许多话要嘱咐你,但现在你既需要休养,我也还有些没有办完的事,只好等过几天我再对你说吧!”说毕,江南鹤老侠就转身出屋,那杨老头儿也瘸著腿出去了。
李慕白本来觉著盟伯江南鹤的举止就有些奇怪,心想:他老人家在此还有其么事情未办完呢?又想那个杨老伯是更加奇怪,他左腿既有残疾,而且神情发呆,进屋来一句话也没有说。看他那样子,大概家中只有两个孙女,并无妻子。盟伯既说他与自己的先父也是慕名之交,可知此人必也是当年江湖间一位侠客,现在隐遁了。
又想:看这屋里的情景,大概这里已不是北京城内,而是乡村了,只不知这里离北京有多远。因就想回头要和那位小姑娘多谈几句话,问问他家里的情形,以及这里到底是其么地方?
待了一会儿,果然那小姑娘又走进屋来,双手端著一碗黄米稀饭来请李慕白吃,李慕白赶紧笑著道谢,接过碗来。
那丽芳小姑娘并将筷箸交到李慕白手里,她就说:“李大叔你先喝著,等我给你拿咸菜去。”说著就转身要走。
李慕白叫道:“你先回来,我有点事求你。”
丽芳转遇身来眼带笑意问说:“有甚么事,李大叔你就吩咐吧,需要叫求我呀?”
李慕白笑了笑,用筷子指看那碗黄米稀饭说:“我吃这些个稀东西,仍然觉得饥饿,想请小姑娘给我随便找些干粮吧,我吃了,身体也就有精神了。”
丽芳小姑娘摆手说:“嗳哟!那我可不敢作主,我江爷爷说过,饿了几天的人,暂时只能够吃稀饭,不能吃别,若吃多了干粮,就能把肚子撑破了。”
李慕白摇头悄声说:“绝不至于,你江爷爷是太过虑了。你想我这么一个二十来岁的人,净吃稀饭怎能够饱呢?而且我是急于要多吃东西,将身体养好,我还有许多的紧要事情要去办呢!”说著不禁连声叹息。
那丽芳小姑娘也似乎看著李慕白的样子是很可怜,她就歪著头想了一想,便走近一步,向李慕白悄声说:“你先等一会儿,等我爷爷跟江爷爷出去后,我就偷偷给你送点干粮来,你可千万别告诉我姊姊。只要告诉了我姊姊,我姊姊就能告诉我的爷爷,那时我爷爷可就要打我了。”
李慕白点头说:“好,好,回头求你给我拿块干粮来,我决不告诉别人就是了。”
那丽芳小姑娘笑了美,她又转身出屋去了。
这里李慕白仍然觉得十分纳闷,觉得这杨家只是一个瘸腿的老头子带著两个孙女度日,未免有些可疑。吃完了这碗稀饭,便勉强走下炕去,将碗箸放在那张歪斜的桌子上。
他走近窗前,由窗纸的破洞处向外去看,只见这是一个很小的院落,四围篱笆围绕著,篱笆外有两棵并不很高大的垂杨柳,将那青翠的丝垂到篱笆以内,轻轻地拂动著。小鸟成群,就在柳树上乱飞乱噪。篱笆里堆著大小十几只花盆,晨风吹起,并时时带著一种芬芳花香。
李慕白因为晓得盟伯江南鹤为人神秘莫测,自己在这里偷看,他也许知道,遂就慢慢回到了炕上,躺下休息。因为身体仍然不舒适,所以躺了一会儿,就沉沉地睡去了。
也不知睡了有多少时候,忽然又被人将他唤醒,只听耳边是很厮熟的娇细声音说:“还不快醒,醒了快吃吧。”
李慕白睁眼一看,见是丽芳小姑娘站在炕前,丽芳小姑娘此时把辫子梳得又黑又亮,脸上的脂粉擦得又白又红,嘴唇像含著一颗红珊瑚,她穿的可还是昨晚那身旧衣服。又见那张歪斜的桌子已摆在炕前,桌上放著一碗汤面,三个黑面馒头。汤面的香味触到李慕白的鼻中,李慕白便觉得饥不能耐,遂赶紧坐起身来,笑著说:“真麻烦了你!”说著,便拿起筷子来吃面吃馒头。
那丽芳小姑娘一见李慕白这种情景,她就忍不住掩口而笑,转身跑出屋去了。便听隔壁屋中那姊妹俩又咯咯的笑了起来。
李慕白心里明白,想她们一定是笑话我饿的,见了汤面和馒头就狼吞虎咽起来,心里也觉得很可笑。但转又一想:自己为友歼仇,提剑自首,下狱绝食,俞秀莲史胖子冒险去救,自己都决意不随他们出狱。想那种种悲壮的事情,却又不禁暗暗落泪。
李慕白就想:“盟伯江南鹤,他老人家只斥责我迷于儿女私情,全无丈夫气。但他老人家并不晓得我所作所为全都是出于良心,秉诸义气,岂有一丝私心私意存于其间。
咳!我也不必去向找盟伯辩解,他老人家不是说将要给我安置一个地方吗,那也很好,我索性寻一个清静严密的地方,隐居一年二载,休养好了身体和意志,然后再出来见一见旧日的朋友。好在此时俞秀莲姑娘一定是安居在德家,德啸峰有杨健堂等人保护,路上也不能再有舛错,黄骥北已死,张玉谨身受重伤恐亦不能活命。我也再没有其么悬念与衔恨的人了。
只是南宫家中的叔父和婶母,那晚微雨之下,自己被史胖子突然找去,对于两位老人家虽曾留柬,但未及面辞,未免心中难安。
可是又想:叔父婶母对我的感情,向来就很冷淡,我走后他们老夫妇也必不甚关怀,家中又有些薄产,老的年事也不过高,一时尚不至有甚么使我不放心之处啊!”一面吃,一面想著,此时那丽芳小姑娘又笑颠颠地跑进屋来,他说:“李大叔你的饭若不够吃的,可快跟我说,我再给你拿去,现在我爷爷和我江爷爷全都出去了,家里就是我姊姊和我。给你拿过馒头的事,我姊姊她也知道,她也不能告诉我爷爷。”
此时李慕白己然吃完了一碗汤面两个馒头,觉得十分饱了,便摇头说:“不用再拿了,我已然够了。”遂又乘机探问说:“小姑娘,你们家里只是你爷爷和你们姊妹二人吗?”
丽芳小姑娘摇头答说:“不,我还有一个哥哥呢?我哥哥都十九岁了。”说著,她掂著脚儿把手伸得高高的,说:“我哥哥有这么高,也许比李大叔还高呢。”
李慕白问:“现在他也在家中吗?”
小姑娘摇头说:“不在家里,出去有一个多月了。”
李慕白又问:“为其么事出去的?是往哪里去了?”
那小姑娘却摇头不语,脸上呈现出凄惨之色,咬著下嘴唇儿,摇著头并不说话。李慕白知道杨小姑娘对于她家中的事必有难言之隐,遂也就不好再问了。
那丽芳小姑娘等李慕白吃完了,她就将碗箸拿出屋去。待了一会,她又进来,将炕前那张歪斜的桌子依然搬到靠墙之处。
这张桌子虽然是歪斜残旧,但也相当的沉笨,可是那丽芳小姑娘竟像毫不费力似的,就将桌子抬起送回。
李慕白的眼睛快,他早看出了,这位小姑娘不但是有些力气,而且还像学过武艺的样子。李慕白便不由暗笑了笑,本想要再问她几句话,可是此时那小姑娘大概是触起了她哥哥的事,所以不笑了,也不说了,转身就走出屋去。
这时李慕白更觉得诧异,觉得盟伯这个老友家中,一定是有些痛苦的事。自己长在这里住著也实在不好,还是等著见了盟伯之后,赶紧离开这里吧!
此时天色已近中午,这屋子又没糊著凉纱,十分闷热。那丽芳小姑娘又进屋来,将地下放著的两把喷壶拿走了,此时就听见院中有辘轳的打水声音。
李慕白因在屋中热不能耐,便推开那高粱杆扎成的屋门。到院中一看,只见天上飘浮著几块乌云,由云缝射下来的阳光,不但晒人,而且刺眼。这个院里除了堆著些破花盆之外,在西南墙角还有一块花畦,种著许多已开未开的粉白花儿。花畦旁边有一眼井,一个比丽芳身材略高的穿著浅红衣裳、白裤子、青弓鞋的女子,正在那里搅辘轳打水。
丽芳小姑娘将井水灌在喷壶里,拿去浇花儿。
那个打水的女子虽然背著身,只有一条乌黑的辫子垂在背后,但李慕白已知道这一定是丽芳的姊姊杨丽英了。虽然论起来就是自己的侄女,但也不便走过去见人家,遂就转身要进去。可是这时那边的丽芳小姑娘却一手提著喷壶,一手招点著叫说:“李大叔过来瞧瞧,我们种的这花儿好不好,”
此时那个打水的姑娘也回过身来,向李慕白拜了拜,李慕白只得拱手还礼,同时看了姑娘一眼。只见这位丽英大姑娘,已有十八九岁了,年龄与俞秀莲相差不多,长得虽没有俞秀莲那样的秀丽挺拔,但也相当的清俊。
李慕白不敢多与这位姑娘谈话,只点头说:“花儿种得确实很好!”遂就进到屋里,在屋中又来回走了几步,就觉得两条腿发软。暗想:若不多休养几日,恐怕我还是不能够出门走远路啊!刚要再到炕上歇息,这时就听外面“吧吧”叩打柴扉之声,李慕白一惊,暗想:不要是官人搜查到这里来了吧?遂就扒看窗纸破洞,向外去看。
只见那丽芳小姑娘跑过去,柴扉开了,她爷爷瘸著一条腿,肩挑一个卖花的担子回来了。
李慕白这才知道,原来这里的杨老伯是以卖花为业。看他那条左腿,不像是生成的残废。大概他当年也是一个闯荡江湖的好汉,因为与人争斗,左腿负了伤,他才隐居此间,以卖花为业。只是他并没有妻子,只有一个孙子、两个孙女,孙子又没有在家,这也未免太可疑了。
此时就见那老头把花担放在院中,他回到北房里歇息去了,这里李慕白又躺在炕上歇息,猜想了一会杨家的情形。不过他也不大愿意为人家的事多费心思,因为自己身边的事都还未办完。在此休养几天之后,天涯海角,不定要往哪里去,哪里还有心肠去管人家的事呢!
这时院中的辘轳声、喷花浇水声依然不断。李慕白沉静地躺了一会,不知不觉又昏昏睡去。
及到醒来,天色就黄昏了。丽芳小姑娘又给李慕白送进来菜饭,是一碗稀饭,一碟炒黄瓜片,另外一个馒头。
丽芳小姑娘并笑著说:“我爷爷锐了,一顿饭就给你一个馒头吃,等明天再给你两个,后天给你三个,慢慢你就能够好了。”
李慕白点了点头,对于杨老伯种种善意关怀,他实在是感激,遂又向丽芳说:“你江爷爷回来了没有,”
小姑娘回答道:“还没有回来呢。我江爷爷来了还不到三天,可是他老人家天天出去,夜里才能回来。”又说:“今天早晨我听江爷爷对我爷爷说了,他再住五六天要走了,也不知是一口甚么宝剑,他还没取来呢!”
李慕白听了,不由一怔,就想:“盟伯江南鹤要在这里取甚么宝剑?莫非他知道铁小贝勒府中,藏著几口世间罕见的宝剑,他要设法取去一口吗?”
李慕白绝没有想到那老侠江南鹤是正在打算将他的那口平凡钢铁打造的宝剑取出,将要留在俞秀莲姑娘之处,以为他们日后订下的姻缘。当李慕白吃完了饭,便又躺在炕上歇息,少时即睡去。
江南鹤是甚么时候回来的,他也不知道。到了次日,李慕白身体更觉得恢复了些,只是没有盟伯江南鹤的话,他连屋子也不敢出。
一连过了六七天,在这几日之内李慕白不但没见著江南鹤,并连那杨老伯也没有到他屋里来,他一个人坐在屋中炕上,觉得又热又闷,每日三顿饭都是丽芳小姑娘给他送进屋来。除了送饭之外,有时江南鹤和丽芳的爷爷没在家时,她也过来与李慕白闲谈,李慕白不敢用正面的话去问她,只从侧面探问她家中的情形,丽芳小姑娘才略略地吐露出来。
原来她并不是那杨老头儿的亲孙女,大概她倒是原本就姓杨,她可是不晓得她的父亲与这里的杨老头儿是有甚么关系。大概是在她三四岁的时候,她的父母就全都死了,是为甚么死的,她也不知道。后来她们兄妹三人便由这里的老头儿抚养,她并说:她家里的事情,只有她的哥哥杨豹知道得最为详细,只是杨豹也不肯对他的两个妹妹细说。并因为此事杨豹才与她爷爷争吵起来,在一个月以前出门,至今没有回来。
丽芳小姑娘说这些话的时候,眼泪在眼圈里乱转,仿佛心里十分伤感。
李慕白就劝慰她说:“小姑娘你也不要心里难受,你哥哥走了,一定能够找得回来的。你的江爷爷会给你找的,江爷爷的本事大极了!”
丽芳小姑娘点头说:“我知道,江爷爷是有名的侠客,其么人也打不过他,连我爷爷都怕他。我哥哥走了的事,江爷爷也知道了,可是江爷爷他说了,他现在没工夫管我哥哥的事,非得等到把李大叔和俞秀莲的事情办完了,他才能去找我哥哥呢!”
李慕白一听丽芳小姑娘又提到俞秀莲,这越发使他惊诧,就暗想:现在我被盟伯救出狱了,俞秀莲大概是还在德家居住保护那里的眷属,但是我与俞秀莲之间还有甚么事情可办呢?别是盟伯也与德啸峰似的,要给我们这两个不能相近的人,勉强撮合吧?如果真是这样,虽有盟伯之命,我也决不依从!
这时丽芳小姑娘又说:“去年就听我爷爷说,北京城宴出了一位侠女俞秀莲,武艺好极了,她把吞舟鱼苗振山都给杀死了,我跟我姊姊都要想看看这位侠女,可是我们还不知道,她原来就是李大婶儿!”
李慕白一听,不由脸红,便说:“哪里的话,俞秀莲是我的义妹,你们千万不要听别人胡说!”说完了这些话,丽芳小姑娘笑了笑,就出屋去了。
这里李慕白却担心江南鹤会给他和俞秀莲强主婚姻,因此李慕白就想要赶快离开此地,索性离远这些人,连盟伯也离开。
这天是李慕白被救出狱的第七日,晚间屋中已点上了油灯,那江南鹤老侠忽然手提一只大包裹进到屋来。
李慕白赶紧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聆他盟伯的教训。就见江南鹤老侠客,银髯飘洒,清瘦的面上毫无笑容,他向李慕白说:“你的事情我已都给你办完了,现在你身体养得怎样?”
李慕白答道:“我已休养好了。”
江南鹤把那炯炯有神的眼睛向李慕白的面上看了一遍,就说:“我看你还是颜色不正,精神不济,也许你这几年来就是这样。现在我身边遍有些旁的事,须要往山西去走一趟。”
李慕白就问:“伯父几时才走?”
江南鹤说:“明天我就要走,你也不必随同我去,你就暂时在这里住上四五日。因为现在自你越狱之后,外面的风声就甚紧,你还是不要出门才好。
我这里预备下几匹布匹和二十两银子,几套衣服,再过几天,你索性休养得大好了,外面的风声也就缓和些了,那时你再走。
你先往安徽凤阳府去拜望那里的谭二员外。我这里有一封信,他若见到了我的信,一定能够指出你应走的道路,并给你引见几位朋友。然后你再到江南去,便处处都有照应了。
你过了江,应当先到当涂县江心寺去见那里的静玄禅师。
你须知道,在二十年前我是大江以南第一个武艺好的,但现在江南却以静玄禅师的名头为最大了。只是他的那内家点穴之法,恐怕你十年八载也学不会。
见了静玄禅师之后,你就赶紧到池州府城内单鞭李家,见那里的李三兄,也必能给你找个住处,大约你在那里住上三四个月,我就可以回池州府去见你。”
李慕白听了盟伯这一番话,把他弄得迷离惝恍。他想:盟伯既叫我到江南池州府去等候,我一直往池州去就是了,何必还要绕很远的路去见甚么谭二员外和静玄禅师呢?莫非这也都是江南的大侠,盟伯的好友吗?当下他不敢多问,只是连连点头答应。
江南鹤老侠又说:“再过几日你就要重到江湖上去,但是你必须要处处遵守我的话去做。你应知遵我与你父亲李凤杰,你师父纪广杰,同是受了内家武当派的传授。你父亲早死,你师父又常年住在北方,接近不少的江湖人,所以你的武艺虽然学得不错,但你的气性尚未养好。
你到外面来不多的日子,便结下许多仇人,下了两次监狱。这全是你年轻气盛,锋芒太露之故。我们内家武当派的功夫,讲的是视之如妇,夺之如虎,非到急要之时不应显出身手来。尤其是你,现在你巳成了一个罪人,此后到外面去更应当隐名匿迹,处处要谨慎小心,不可再遇事逞强。否则你若在外面吃了亏,我也不能帮助你!”
李慕白爽快地答应说:“伯父放心吧!以前我确实是年轻气盛,所以做出许多冒昧的事。今后我再到外面去,一定要把性情改了,只作个商人的样子,处处要规矩谨慎。
伯父放心吧,我决不能再惹起其么事端。因为第一有伯父之嘱,我绝不敢违命;第二因为我是个罪人,更不敢在路上叫人注意我,第三,咳!伯父不知,我早已不愿与一般江湖人争强斗胜了!”说到这里,李慕白不禁暗自慨叹。
江南鹤老侠客此时却对师侄放了心。当下他将那包裹放在炕上,并说:“这里面有信一封,是投往凤阳府谭二员外的,并有剃刀一把。你将脸刮过之后,再出门,否则旁人一看,就知道你是个囚犯。
再者,你到外面去不能再叫李慕白,因为你这两年之内,惹了许多事端,你的名字江湖上全都知道了,你应当改名为李焕如。这像是个商人的名字,将来你到了池州见了你李三兄,他也好给你编造来历。因为他的名字是叫李俊如,说你是他的远房兄弟,也不至没人相信。”
李慕白又连连答应,当下江南鹤老侠客就回往北屋去了。
李慕白独坐在灯下,不禁感叹,就想自己原是个心高气胜的人,打黄骥北,打金刀冯茂,虽都并非由自己寻衅,但那时自己的气头上来,实在不能遏止。此后,若叫自己找一个深山僻地隐居几年还可以,但若是叫我走在江湖上,装为一个庸庸碌碌的人,被人欺侮了都不敢动气,那恐怕是很难吧!
可是既有盟伯之命,自己也就只好这样去作。当日夜深时,李慕白又思索了半天方才睡去。
到了次日,李慕白下了炕,在屋中来回走了走,已觉得步履照常,精神身体完全恢复了,但是因为有盟伯之命,他遗还是不敢走出这间小屋。
少时,那丽芳小姑娘又端著一碗稀饭进屋来,她就向李慕白说:“我江爷爷今天一清早就走了,这回走,不知哪一年才能够回来!”
李慕白问说:“以前你江爷爷来过吗?”
丽芳小姑娘摇头说:“没来过,我是头一回见著我江爷爷,以前只听我爷爷对我们说过,说是他老人家的武艺,在天下也找不出对儿来。”
李慕白又笑著问:“这样说来,杨老伯伯的武艺想必也甚好,你们姊妹的武艺也不能错呀?”
丽芳一听这话,她的小脸上一阵发红,笑著说:“我们倒是跟著我爷爷学过,就是我哥哥学得好,我姊姊也不错,就是我不行。可是,我将来非得拜俞秀莲为师不可!”
李慕白一听她又提起俞秀莲来,便不由苦笑了笑,没有精神再往下去说话了。
当日李慕白打开了他盟伯给他留下的包裹,只见里面是白布五匹、夏布数十丈,另外有衣服鞋帽及二十两银子,和给凤阳谭二员外寄的信。在鞋里并放著剃刀一把。
李慕白心说:盟伯想得倒真周到。遂就求丽芳小姑娘打了一盆脸水来,他洗了头发,洗了脊背,并用剃刀将脸上的胡须刮净,又换上衣服。
当时李慕白脱去他那囚犯的形状,又成了一个清瘦英俊的少年。李慕白本想当日就走,但因有盟伯的嘱咐,恐怕此时自己的事情还正在紧张,倘或在路上遇著认得自己的人,那自己倒不十分要紧。若是连累了这杨家,自己实在心中难安,于是只得仍在这里匿居。
又过了两天,李慕白的身体精神全都很好,只是不敢出屋,真把他闷得难受。
这天的晚间,外面的云气很低,似是将要下雨的样子,将外面热气全都压在屋里,连呼吸都觉得费力。
李慕白本来正在睡著,生生把他给闷热醒了。他只觉得身上汗流如浆,便长长地吁了口气,由身旁拿起一柄破蒲扇来,用力扇了一气,但是却扇不到一点凉风。他便下了炕,将窗上黏糊的纸又扯下一大块来,看见窗外的天色已将近黄昏了,院中没有一个人。
李慕白刚要把那高粱杆扎成的屋门推开,让外面的风吹进一些来,不料这时北房里忽然起来一阵吵闹之声,只听是很苍老的声音,大声骂道:“你给我滚走,我不认得你是我的孙子,你是强盗,你是该杀的强盗!你若再不走,我就要把你捆起来交官去了!”
李慕白吃了一骛,暗想:莫非是那丽英丽芳的哥哥杨豹回来了?可是怎么杨老头儿又要驱他出去,并骂他为强盗呢?自己刚要去给他们解劝,可是又想:不能过去,因为自己是个身犯重罪的人。
杨老头儿看在江南鹤的面上,才容许自己在他家里藏匿,恐怕这事他还不愿叫他的孙子知道。再说,他的孙子也许是一顽强xx恶的人,真许是一个江湖强盗,我若去见了他,那不但劝不了他,倒许另生事端。
于是李慕白就不敢出屋,他只扒著窗纸的破洞向外去看,只见那薄雾一般的暮色之中,由北房走出一个人来。
这人有二十上下,身材高大健壮,穿著一条青布短裤,披著蓝布汗衫,头上盘著辫子,下面赤脚穿著草鞋,微低著头,紧咬著一张大嘴。两眼凝著愁态,一面叹著气,一面往外走。
后面是丽芳小姑娘跟出来,拉著他哥哥的手腕,低低的声音,也不知说了几句甚么话,并且还像哽咽娇啼著,就把她哥哥送出柴扉去了。
待了一会,丽芳小姑娘又进来,她就一手抹著眼泪,一手把柴扉关好,又回到北房。
这里李慕白心中十分不平,看著这小姑娘送走她哥哥的情景太可怜,就想要追赶出门,把那杨豹叫回来,问明白他为甚么不见容于祖父,非得出走不可,然后自己再给他想法子。都已然举起腿来了,忽然心里一转念,就想:“别莽撞了!盟伯江南鹤临走的时候,谆谆嘱咐我,叫我遇事不可逞强,不可锋芒太露,如今盟伯还许没走远,他也许正在暗中察看著我了。忽然我又出头管人家家里的事,若叫盟伯知道,他一定要对我痛加斥责。”
因此李慕白就又回到炕上躺下,除了猜度杨豹是一个顽强xx恶的人,因此才不为祖父所容之外,再也想不出别的情形来。这时那北房里的杨老头儿又骂了几声强盗和败家子,就并不再说话了。
又待了一会,丽芳小姑娘又进屋,送了一壶茶来,并把墙上的油灯点上。李慕白就要跟她搭讪著说话,问问刚才是因为甚么事她爷爷与人争吵?那个人是不是她的哥哥?但是在灯光之下看这小姑娘,愁蹙著两条纤眉,泪泡著一双俊眼,使李慕白不敢多问她一句话,只睁著眼呆呆地看看她那柔秀的身体跚跚地走出屋去了。
李慕白暗想:这个地方我也不可长住,一位是我盟伯老友,两个论起来是我的孙侄女。他们家庭中的事,我看见不管也不好,但若出头管了,恐怕更是不好。而且这样热的天气,藏在这间小屋里,也实在是太难受了。
因此李慕白就决定了,明天一早就起身南下。当晚他把一切的事全都抛开不想,很安稳地睡去。
到了次日,清晨起来,看了看窗外虽然仍浮看阴云,但看这样子许还不至于下雨,遂就换上衣裤鞋袜,又将辫子编了编。
少时,丽芳姑娘端著脸水进到屋里,李慕白就说:“我要走了,烦劳小姑娘替我向杨老伯说一声,我要向他老人家辞行。”
丽芳小姑娘一听李慕白要走了,她似乎吃了一惊,就问:“李大叔打算甚么时候走呢?”
李慕白说:“我这就要走。”
小姑娘又问说:“李大叔打算往哪里去,还回来不回来呢?”
李慕白想了一想,就说:“我要到江南去,大概三年以后也许再到这里来看杨老伯。”
那丽芳小姑娘一听李慕白这话,她立刻放下脸水,向屋外就跑。
李慕白洗过了脸,这时屋门又开了,是那杨老头见瘸著腿进到屋里。
李慕白赶紧打躬,说:“老伯,蒙你老人家收容我在这里住了十几天,使我一个垂死的人,能够休养好了,这样的深恩厚德,我永久也忘不了。现在因为我盟伯临走时,叫我去江南见两个人,我这就要走了!”
那杨老头儿似乎不大会说话,也就点头说:“你走了也好,你是闯江湖的好汉,我这里也容不下你,将来你再回来的时候,咱们再见面吧。你可千万别在外头惹祸了!”又说:“强中自有强中手,能人背后有能人,我当初若不与人争强斗胜,现在也不至落成这个样子。你李慕白现在的名气也够大了,以后真得要小心谨慎,别给你伯父江南鹤坏了名声。”
李慕白又深深地鞠了一躬,说:“杨老伯嘱咐我的尽是金玉良言,小侄必定谨慎遵守。只是我来此已十几天,尚不知道这里是甚么地方,离著北京有多远?请杨老伯伯告诉我,我也好往下走路。
再者,小侄尚未请教老伯的尊号,也请见示,以后小侄好报答深恩。”
那杨老头儿的古板的脸上露出点笑容,他就说:“你还报我的恩干甚么?我要想报恩,那江南鹤就是我的头一个恩公。十七年以前若不是他救了我,我现在连这条老命也没有。
咳!这些事现在我也不用细说,你瞧我这条腿你就知道了。我是江湖上栽过跟头的人,现在我的仇人很多,恩人也不少,可是我也都不提了,我的名字也不必对你说了。至于这个地方,你只要出门往北一看就知道了。
得了,你走吧!我也要进城卖花儿去了!”说毕,这杨老头儿就出屋去了。
这里李慕白十分纳闷,就想:这位老人的脾气也太古怪了。大概他当年也是江湖上一位英雄,与人争斗吃了亏,后来虽经江南鹤救了他,但他左腿已成了残疾,因之性情也改变了。李慕白也不暇细想,遂就背著包裹,出了屋子。
此时,只见院中阳光甚烈,花香扑鼻,可是一个人也没有。
李慕白本想要再到北房里去向那杨老伯辞别,可是因为那老人脾气古怪,自己的礼节若是太周到了,他倒许恼了。
李慕白遂自己开了柴扉出去,并随手将门带上。这时篱笆外的两棵柳树,轻轻送来了一点凉风。
四下去看,只见这是一个孤零零的人家,并且不靠著大道,四面都种著高粱和玉蜀黍。
仰面一看,天际浮飘著几块铁色浓云,太阳却躲到云外,将酷热的火焰洒在大地上。李慕白辨明了方向,就一手提著包裹,一手分著禾黍,顺著小径往东南走去,少时就离开了小径走到一股大道上。
李慕白回头向北去看,只见那北边还远远的就有一座城楼,像一只石头狮子似的蹲在那里。
李慕白发觉出来,原来是在北京城南永定门外不到十里地的一个地方,因此不敢在此多徘徊,便顺著道边往南走去。
不过走了几步,他还回过头去望了望,望见那近处的巍巍城楼,若隐若现的城垣,他似乎留恋地想著:此时俞秀莲姑娘一定尚在德家居住,史胖子大概走了,我李慕白在狱中忽然失踪的事,恐怕连铁小贝勒邱广超他们都知道了吧?同时又很快意,因为那城中的巨憨黄骥北,已被自己用宝剑给剪除了。
此时虽是清晨,但大道上的行人还不甚多。李慕白穿著一身白布短裤褂,头上虽有一顶青纱瓜皮小帽,但仍遮不住酷热的阳光。他只背著包裹,流著汗,低著头,像一个赶路的买卖人似的,匆匆地往南走。心里只想著快些离开北京远了,大概也就不至于再有人认得自己了。
正在一面走,一面想,就忽听身后有人娇声的叫道:“李大叔,李大叔!”
李慕白赶紧回首去看,就见是那杨丽芳小姑娘一颠一颠地跑来,像是跑来了一只小锦猫。
李慕白心中纳闷,想:她又追了我来,是有甚么事?同时看到丽芳的脚儿是很小的,跑著像是很费力,李慕白就回身迎过去,问道:“小姑娘,你来找我有甚么事?”
丽芳与李慕白走到临近,她的粉面上流著汗珠,娇喘著说:“李,李大叔!你不是要走很远的路吗?……你,你要在路上遇见了我哥哥,我哥哥他……他要受别人的欺负,你可要帮助他点。因为李大叔你的……武艺好!”
李慕白更觉得这事奇怪,便点头说:“好,我一定帮助你哥哥,他不是叫杨豹吗?”
丽芳又喘了几口气,就点头说:“对了,他叫杨豹,身子很高,有李大叔这么高,昨天他回家来了,又叫我爷爷给……咳,他又走了!”这小姑娘似乎不愿说出他哥哥回来又被他爷爷给赶走了的事。
可是李慕白就点了点头,说:“我知道,大概我要见了他的面也能认识他,可是,小姑娘你得告诉我,他为其么不在家里住呢?”
丽芳给李慕白这一问,她的小脸上不由变色,并带出一种悲惨情态来,咬著嘴唇怔了一会,她才谎:“他自已愿意出去么,谁能拦得住他呢?”
李慕白晓得这位小姑娘心中必有很难适的事情,自己因要急著走路离开此地,此时也不暇细问她了。遂又点头说:“好罢!只要你哥哥在路上被人欺侮了,叫我看见,我一定要帮助他,可是也得是你哥哥有理。”
丽芳说:“我哥哥是个好人。”
李慕白说:“我想他也一定是个好人,我这个人向来是好打不平,专喜欢帮助好人的!”又说:“小姑娘你放心罢,回去罢!”杨丽芳小姑娘这才转身姗姗地走去。
[book_title]第二回 困厄风尘紫驹羞唤卖 追寻庙舍黄虎失披拦
李慕白暗叹了口气,又背著包裹往南去走,他把这些事决不用心去想。现在他只想谨慎地走路,赶紧离开直隶省,先到凤阳府去见那谭二员外。然后再到当涂县去见静玄禅师,最后到池州去寻著单鞭李俊如,请他给自己安置一个地方,就在那里等侯盟伯江南鹤。
李慕白现在是对过去的事全都竭力不思想,对将来的事他又没有甚么希望,他只是想找个幽静的地方隐居上二年三年,以后再说。
因为天热,李慕白又是背著个包裹步行,所以走了三天才到了天津卫。那时才将傍午,看见那白河里汩汩的浑浊流水,李慕白真觉得前途茫茫。
本想要搭乘一只帆船,顺著运粮河南下。可是一算计著手里这二十两银子若除去了船价,恐怕就不够到池州府用的了;二来是看那些帆船实在太为窄小,船上装的人又都很多,这么热的天在船上走几百里路,简直是受罪。
所以李慕白就狠狠心说:“还是就这么一步一步的走下去吧!”可是直到这时他还没有吃午饭,于是离了河沿,走到大街上,就想找一家饭铺去吃饭。正在向南走著,两眼往旁边的铺户去望之时,忽然见由路东的一家店房内走出来一人,牵著一匹黑马。
李慕白一看,就不由得十分惊愕,原来这人正是那杨丽芳小姑娘的哥哥杨豹。这时杨豹可不像那天黄昏时,他从家里走出时的穷相了。现在他是穿著一身青色暑凉绸的裤挂,青绸包著头,脚下一双鱼鳞蹊鞋。马上也是全份的新鞍辔,鞍后勒著一只青布包裹,包裹露出来-铜的刀把。杨豹就像是一位镖头似的出了店门,他就认镫上马,扬鞭向南走去。
这里李慕白本想把他唤住,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同时心里又想:这个人很可疑。他从家里出来时是汗污的裤褂,赤足穿著草鞋,现在居然又是这样阔,可见他必是忽然发了一笔不义之财。大概他祖父骂他是强盗,要把他捆起来交官,必不是无因的。他因会些武艺,已然走入了下流,虽然他的妹妹说他是个好人,但我还是不要去理他为是。于是李慕白便不管那杨豹是往哪里去,他就走入一家小饭铺,用过了饭,依旧往下走去。
又走了几天,遇了沧州、南皮、东光。这几天内,李慕白总是清早就起身,黄昏才投宿。
白天在中午时因为天热不能往下走,他就找个野茶馆吃点面饭,歇息一会。或是寻个庙旁树下的阴凉之处,略歇片刻。晚间住在店房里,他虽然是必找单间的房子,一进屋就不出来。可是旁的旅客却受不住屋中的闷热,就都在院中露天铺下凉席睡觉。
他们在乘凉时就不免彼此谈天,譬如这个客人是从山东来的,他就述说山东的新闻:哪个县官做了德政,哪个大财东又开了一号买卖。由北京来的呢,那当然也是述说北京新闻。
尤其是黄骥北被人杀死的事,及宫中失宝之案,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谈。他们一谈这些事情,李慕白立刻就倾耳去听,他就听人说:“瘦弥陀黄四爷,那是多么大的财主,多么大的本事,会叫李慕白给杀死了!李慕白那小子可也真够凶的!”听这话音,大概还没有人知道李慕白已经被人救出监狱之事。
又听有人说:“宫里丢失的宝物可真不少,听说还有几十颗避尘珠至今没有下落呢。不知道现在到了甚么人的手里了。内务府的德五爷才冤呢!他连那些宝物看也没有看见过,就因为得罪了人,打了几个月的官司,发往新疆去了。”
李慕白听人谈到德啸峰的事情,他心中又很是悲痛、愤慨,不过却因见由北京来的人都很注意此事,他就更是加意谨慎小心,装成一个老实商人模样。不但白天不敢在野茶馆庙旁树下睡午觉,就是晚间在店中睡觉,他也必要把屋门关严。唯恐有官衙的捕役跟著他来,乘著他熟睡之时将他绑起。
同时李慕白觉得这样背著包裹慢慢地步行是决不成的。假使在路上过著官人,或是江湖对头,那就决难走脱。再说这样慢慢的行走,不但在路上太吃苦,反倒消耗路费。
于是他就计算著:“包裹里有这几匹棉布和夏布,就是卖在行里,大概也能值入四五十两银子。若再添上我身边的十几两,有五六十两银子,也可以买一匹不很好的马了。只要骑上了马,即使不像是个行路的客商了,那也不怕。虽然我买了马匹之后,身边的路费必剩不了多少。可是那也不要紧。只要我能赶路到凤阳府去见著谭二员外,他既与我盟伯颇有交情,我若跟他借上几十两路费,大概他决不能拒绝我吧!”
当下李慕白就拟好主意想著明天一定要找一处城市,卖了布匹买马。
到了次日,又往下走,偏午的时候就到了吴桥地方。吴桥本是冀鲁交界之地,再往西南一百余里便是李慕白的家乡南宫和俞秀莲的故里钜鹿了。当时李慕白心里一动,恐怕这里离著家乡太近,会遇著甚么熟人。他望见了县城便大大方方地走入,找到一家布行,问了问棉布和夏布的行市;然后把自已的包裹打开。他说自己是徐州府的贩布客人,此次到北京去贩布。因为那里给的价钱很低,所以自已只脱了一半。剩下这一半,本想要拿到济南去卖,可是因为天气太热,带著货物行路太不方便,所以打算就在这里照著原来的本钱卖出去。
那布行里的经纪看了李慕白的货物还算不错,又加时在炎夏,夏布的行市很高,遂就与李慕白商量货价。
本来李慕白核算著这些布匹,盟伯江南鹤在北京购买之时,至少也得用七八十两银子。如今布行打算买便宜货,只给他六十两银子。
李慕白虽然割舍不得,但因要急于买马赶路,所以也只好依了布行给的价钱,当下银货两交。李慕白并请布行给开了一个收货的单子,上面写上布行的字号。他口里说著是:记著字号,将来好再将货物送来,请求照顾。
其实他是想著:有这个货单,即使路上有人盘查,也可以以此证明自己确实是个商人。
当下他将包裹卷著衣服和银子,就出了布行走在街上,去找买马的地方。忽然他又想:盟伯江南鹤为便自己在路上像一个商人,才买了那些布匹,也许是有意叫自己给带回江南去,他做衣服用罢?
如今被自己通通给卖掉了,即使买了一四瘦马骑回去,将来盟伯要问自已之时,究竟难以回答。
于是在街头发了一会怔,便想:布匹已卖出去了,我还犹豫甚么?又走了一截路,便在大街旁找了一家马店,进去挑选马匹。
这吴桥县虽是个小地方,但马店里的好马却是不少。最好的一匹要价三百五十两。可是李慕白看著还不及孟思昭由铁贝勒府骑出,自已丢在安定门外店里的那匹黑马呢?心里很不痛快地这样想著,就说:“我只打算用几十两银子买一匹马,你们这都是二三百两的,我哪里买得起呀!”说著往门外就走。
那马店的伙计追过来说:“几十两银子的也有啊,客人,你等一等,我这就给你牵去。”正在说著,忽听得得的一阵蹄声,自北往南跑来了四匹健马,马上的四个人都是短衣裤,有的头戴草帽,有的用手巾包头,马店的伙计就指著说:“客人你快看,前面那匹乌锥马有多么好,至少也得值四百两银子。”
此时那四匹马已由李慕白的眼前掠过,李慕白一见那头一匹黑马上的壮汉背影,他不由又吃一惊!“啊”了一声,要立刻就追赶过去,但是脚步随即停止。
他直著眼往南看著那人身背影,心中十分惊讶,原来那黑马上的汉子正是杨豹。心想:这个人可真奇怪!他怎么又到这里来了?跟在他后面的那三个骑马的人,可又是谁呢?于是他回过头来向马店伙计问说:“这四个骑马的人你认识不认识?”
马店伙计摇头说:“不认得,这是外边来的人,看那样子多半是保镖的。”遂又问:“有一匹八十两的马,客人你想瞧瞧吗?”
李慕白点头说:“你牵来,我先看看。”当下伙计往北边找他那匹马去了。
李慕白就在马店门首呆呆地发怔,那丽芳小姑娘的哥哥杨豹,自已在天津就看见了他,那时他是一个人骑著马,现在不想在此又遇著他,并且跟随他的那三个人,又都是强壮泼悍的样子。不用说,他们一定都是走江湖的强盗,现在到此不知是干甚么勾当来?正想著,那个马店伙计带著一个手里牵著三四马的小孩走来了。
李慕白迎将过去,问说:“你说的是哪一匹马?”
那马店伙计拍著一匹紫色的马说:“这匹八十两,那白的一百二,那匹紫斑的可贵了,至少也得三百两。”
李慕白拉过那匹紫色的马,看了看,牙虽不多,但是身上却没膘,比自己去年初到北京时在冀州买的那匹马还要瘦。当下他骑上马接过鞭子,在街上来回走了一趟,见这四马不但不是个走马,性子还很烈。李慕白暗笑,身子瘦,性子可烈,这匹马倒真有点像我,我就买下他吧!于是下了马和那伙计磋商价钱,结果是以六十两银子买成,又花了十二两银子买了一副旧鞍辔。
李慕白就交了银子,上马挥鞭,顺大街直往正南而去。
这匹瘦马的性子极烈,总把辔头扭著,并时时仰著头嘶叫,四条腿胡踢乱跳,还没出城就几乎撞倒了一个卖瓜的。
李慕白心中怒极,连气挥鞭打马胯。一出了南门,他就放开辔头,这匹马就像一条瘦龙似的向南扬尘飞奔而去。
本来李慕白这些日来就心绪不好,如今买了这匹劣马,他就决意非要把他制服了不可,并要将这匹马驯练成为一匹千里驹。
幸亏这时天热,路上没有多少行人,所以能容李慕白这匹瘦马横衢直闯。可是才走了四五里地,这时忽由道旁一个坟圈里钻出一个人来,跑到大道的中心,此人就张著两只手将李慕白的马拦住。
他说:“朋友,你站住!你先站住!”
李慕白十分诧异,赶紧勒住马,一面喘气拭汗,一面问道:“你有甚么事?”
这个人身材不甚高,但颇是健壮,身上只穿著一条破短裤,脊梁上搭著一块手巾,光脚穿著一双草鞋。
他漆黑的脸上睁著两只白眼睛,龇著黑牙向李慕白笑著说:“朋友,你先下马来,我跟你求一件事,我瞧你这匹马还很快,借我骑一骑。我往南追几个人,只要把那几个人追上,我就能够发一笔大财,我回来一定要重重的谢你!”
李慕白一听此人要借自已的马骑,便不由好笑,遂说道:“这匹马我是才买来的,我要赶路回家,怎么能够借你骑?朋友,这件事我可不能答应你!”说著用手挥了挥那人,放开马又要走,那人却抢步上前将马辔扯住。
那马扬著头直叫,李慕白不由有些生气,便把眼一瞪,喝道:“怎么,你还要抢我的马匹吗?”
那人却仍旧笑著,说:“不是,朋友!我们说好的,讲交情,我不能对你耍怔的。看你这样子也是常出门儿的人,难道你还不认得我地头蛇焦二吗?
现在真是前面有一号好买卖,只要我骑马追上去,立刻就能弄一大笔银子。你就在这儿等著我,我一定将马给你送回来,我焦二决不是骗子!”说时,他竟要将李慕白揪下马来,却被李慕白吧吧两鞭子,将那焦二的脊梁上抽了两道血印。
焦二立刻翻了脸,说:“好小子,焦二太爷跟你说好的你不听,非得焦二太爷跟你耍怔的吗?今天你要不把马给二太爷骑,你这小子就别要命啦!”说时,由裤腰带的后面抽出一把雪亮的匕首,蹿上来向李慕白就刺,李慕白一闪身跳下马来,那匹马就向南惊走了。
焦二却不顾李慕白,他撒腿往南去追那匹马。才跑了不到二十步,就被李慕白赶上,一脚踢在他的后腰上,那焦二立刻一个马趴卧在地下,右手还握著匕首,但匕首已深深的插在地上。李慕白又上前向焦二的右臂踏了一脚,焦二就喊了一声:“嗳哟!”李慕白随弯腰夺过了匕首,飞腿向南去追他的那匹马。
这时那匹马跑到前面,因为对面来了几辆车,惊得它折回头来又跑,就被李慕白把它截住。他揪住了辔头,用鞭杆抽打了几下,打得那匹马叫了几声,跳了几下,就老实了。
李慕白一面喘气,一面将夺来的匕首插在腰带上,随即扳鞍上马,挥鞭向南去。掠过对面的那几辆车,飞似的在火热的阳光之下走了。
行走了三日,便过了山东聊城县。自从在吴桥打了那地头蛇焦二之后,李慕白就像又破了戒,尤其是六十两银子买来的这匹酱色的马,别看一点儿膘儿也没有,性子还是非常顽劣,在路上真叫李慕白生气,并且把李慕白的两条腿全都磨破了。
同时还有一件事挫磨著李慕白,就是手头的银子已将花尽了。过了聊城,顺著运河走去,又过了温河走到东平,身边已是分文无有。同时坐下的这匹马因为吃的草料不足,是越发的瘦了。
李慕白没有法子,只得将盟伯为自已置的那几件富余的衣裳到典肆里当了,又往下去走。
可是走了几天,过了济宁,走到鱼台,他当了的那点钱又都花尽,没有法子只得在鱼台县又把鞍鞯当了,十二两银子买的鞍,才当了五两。走不到六七天,来到了安徽宿州地面连当鞍鞯的钱全都花光了,依旧是囊空如洗。
直走到过午二时许,他还没有吃午饭。同时身上这一套白布小裤褂,因为汗浸雨淋和泥土沾染,已然成了灰黑色的了。脸上也因为几天没有刮,也长了很长的胡须。
李慕白来到一座镇市上,就下了马,找了井台喝了一气凉水,喝完了,便将马系在一棵树上,坐在树下歇息。同时想著:怎么办?这宿州离著凤阳府还有一百多里地,顶快走也得两天,其实自己挨两天饿赶到凤阳也不要紧,可是这四马恐怕受不了。再说自已这个样子,再饿两天,怎能去见那谭二员外呢?到了此时,真后悔不该卖了布匹买了这么一匹马,现在只好再将马匹卖了吧!
于是李慕白立起身来,解下马来,一面走,一面暗自叹气。又想起去年困在北京西河沿元丰店时,穷得就要卖马匹,若不是有德啸峰接济自已,哪能在北京居住那些日子呢?又想自己将来的衣食都很可忧虑,既不愿偷盗,又因身负重罪不能入行伍,不能保镖。难道就依赖朋友和盟伯一辈子么?越想越愁,牵著马匹在街头,他又不会吆喝著卖马,只可在阳光下站著。
发了一会怔,然后拭了拭头上的汗,又往南走。走了不远,就见路西有一家镖店,字号是“宿安”,看那镖店不很大,但是门外还拴著两匹马,门前两棵树下也有几个人在那里乘凉,李慕白就上前抱了抱拳,说:“诸位都是这里的镖头吗?”
那几个人坐在席上并不起来,有一个人就大模大样地问说:“甚么事?”
李慕白陪笑道:“我早先也是在北京镖行,现在因为往江南去有事,住在这里,盘费没有了。想要将这匹马卖给贵镖店,得几十两银子好往下赶路!”又拍了拍马上的瘦皮毛说:“这匹马虽没有甚么膘,可是跑得很快,喂一喂就好了。”
那几个镖头用眼看了李慕白这落拓的样子,又看见瘦得跟狼似的那匹马,便齐都摇著头笑道:“我们可不要你这匹马,别说几十两,二两银子我们也不要!”
李慕白立刻羞得面红过耳,赶紧回身牵马走开,心中又是气,又是感慨。又走了几步,便由地下捡起一枝稻草,插在马辔上,在街头一站,站了半天,也没有人理他。
正要走开,忽见身后有人拍了他的肩头一下,李慕白赶紧回头一看,就见身后是一个秃脑袋的少年,光著膀子,在膀子上刺著一朵牡丹花,还刺著一个老虎头。
这人把两只手插在很宽的板儿带子上,腆著胸脯,问说:“你这匹马是要卖的吗?”
李慕白看是这个人就像是个土痞之流,遂点头说:“是的,这匹马我愿意赔点钱把它卖了。”
那土痞用眼睛看了看那四马,就由鼻子里挤出笑声,扬著头问道:“你要卖多少钱?”
李慕白说:“我这匹马是在吴桥县用六十两银子买的,虽然瘦一点,可是跑的很快,现在我因为等著用钱,就赔点钱卖了吧,给三十两银子,你就牵了去!”
那土痞撇著嘴笑了,说:“就凭这样的一匹比狗还瘦的马,你也敢一开口就要三十两?”
说完了这句话,他扬头就走。
李慕白追上去问道:“你想给多少钱?”
那土痞回过头,把二指和中指搭在一起,说:“给你十两银子。”
李慕白一听他还了价钱,就狠心说:“我卖给你了!”同时心里想著,到此时谁还顾得赔钱不赔钱,将马卖了先得上十两银子,吃顿饭,换上一身衣裳,赶百余里路到凤阳去见谭二员外那是要紧的。
于是就等著那光膀子的少年给他钱,可是那少年土痞却撇著嘴笑了笑,说:“你不是愿意卖了吗?我可又不愿意要啦,”说毕,晃摇著胸脯扬长走去。
气得李慕白真要拔出匕首来将他扎死,但是想起盟伯江南鹤的嘱咐来,只得又强忍住一口怒气。
站著发了半天怔,就一赌气飞身上马,连抽几鞭,顺大街向南驰去。这匹马虽然一天没吃草料,可是性子还不改,又连踢带跳像一只饿狼似的往前飞奔。
奔了不多远,就奔到一个人的身上,吓得李慕白赶紧跳下马来。原来被马撞倒了的是一位老太婆,都有六七十岁了,因为她由路东的一家小铺,回路西她的家里去,不料就被马撞倒。苍白的头发上已经流出血来,趴在地下不住的呻吟。
旁边的铺户就出来五六个人,揪住李慕白不放他走。
老太婆的儿子是个开猪肉铺的,拿著宰猪的刀,要跟李慕白拚命,算是被别人给拦住了。
李慕白自觉理屈,旁边的人骂他,他一点也不敢动气。亲自将那位老太婆搀扶起来,看了看,撞伤的还不太重。他替老太婆掸了掸身上的土,便又向那卖猪肉的作揖,说:“真是我的过错,我这匹马的性子太劣!”
那卖猪肉的汉子骂道:“你知道你的马性子劣,为甚么还在马上骑?你娘的!”说时向李慕白就踹,李慕白赶紧退身躲开。
旁边的人就有的说:“把他的马扣下!”
又有的说:“叫官人去!”并有的打不平,向李慕白的背上擂了几拳。
李慕白连口大气也不敢出。并且他不怕扣下马匹,也不怕人家打他,可是一听人家要叫官人,就把他的脸色吓得白了。
赶紧又向众人作揖,说:“都是我的过错,既然我将这位老太太撞伤,我也没有钱给这位老太太医治,就把我这匹马留下吧!我的不对,我也不愿叫来官人打官司。”说著,又向众人作揖。
那卖猪肉的汉子一听李慕白愿意将马留下,赔偿他的母亲的撞伤,他也就消了气。又骂了李慕白两声,便放李慕白走去。李慕白无颜再在这镇上停留,就赶紧往南走去。
出了这镇市,顺著两旁田禾大道踽踽独行,心中好生气闷。赔掉了马匹倒不要紧,只是撞伤了人家的老太婆,被那些人打骂了一顿,自己的心里实在难过。更加炎日晒在头上,热风吹在脸上,腹中的饥肠乱呜,两腿觉著乏力,他真不禁后悔。早就应当在监狱里饿死,何必由著盟伯江南鹤将自己救。
出来受这个罪!
但是,凤阳府谭二员外之处,幸离著这里还不算远,不过是百余里路,若是连夜的走,挨上两天饿,总可以到了。于是把那个只包裹一封信、衣服和钱都没有的包裹束在腰上,就紧紧往南走去。可是才走了不到二里地,就听身后又是得得的一阵马蹄之声,并有人大声的喊道:“前面的那个小子,快站住!”
李慕白吃了一惊,赶紧回头去看,就见身后是来了两匹马一白一黑,头一匹白马上的人,就是刚才在镇上遇见的,出了十两银子价钱要买他那匹马、结果又不买了的那个少年土痞。
此时他已披上了一件青绸汗褂,后面那个人也是二十余岁,横眉竖目,一身青绸衣裳。李慕白看了这两个人赶来,就不禁一怔,停止脚步。等到那两人骑马来到临近,就问道:“你们是找我来的吗?”
那少年土痞先跳下马来,一手牵著?绳,一手就把李慕白的衣领揪住,他瞪著眼睛说:“不找你还是找谁?我问你,你到底是干甚么的?”
那个后面的人也下了马,样子比这个土痞还要横,也翻著眼睛,头上的刀疤跟眉毛皱在一起,怒声说:“还细问他干甚么,把他捆起来带回去就是了。”说时从腰里抽绳子,就要捆李慕白。
李慕白向后退了两步,问道:“你们不要动手,先说说,我到底有甚么错处,你们就要捆我?”
那少年土痞回身从鞍下抽出一口单刀,冲著李慕白晃了晃,就说:“小子,你也不用装傻了,看你这样子就不像好人。
我们都是镇上贾大老爷宅里的护院的,我叫石头脑袋许三,这位是三眼龙刘大旺。我们哥见俩的名头大概你这小子也知道,前天宅里丢了一只古铜香炉,两匹绸子,一杆翡翠斗的象牙烟枪,正抓不著贼呢!
你这小子就贼毛鼠眼的来到镇上卖马,那一匹马就是纸糊的,我给你十两银子,你就卖了?后来你瞧出我的神色,你觉得不徉,骑上马就逃命,把人家猪肉-的老太婆也给撞了。人家要喊官人,你抛下马就跑。你的马要是有来历,你能够那么舍得就给了人?
我瞧著你不是飞贼就是强盗。得了吧!乖乖叫我们捆上,带回去先吊起来请你吃一顿皮鞭子!”说时逼近两步,一手持刀,一手揪住李慕白的衣领,就要叫旁边的那三眼龙刘大旺过去抖绳捆绑。
李慕白却摆手说:“你们先别捆我,也别揪我的衣裳,听我说两句话!”
那许三放下了左手,右手持刀,脚下站著丁字步儿,说:“有话快说,反正你是跑不了啦!吐出来香炉、绸子、裴翠烟枪,还得把你交衙门。”
这时李慕白胸中的怒气已然忍无可忍,就乘著许三对他傲然说话时蓦然扑了上去。右手托住许三的右腕,左手突的一拳,其疾如箭,其重如锤,立刻将那许三打得双手按胸,躺倒在地,晕了过去。
李慕白已经夺刀在手,再逼过那人。那三眼龙刘大旺却吓得扔下了绳子,赶紧刨到马鞍旁抽出了单刀。
此时李慕白一个跃步追过去,抡刀就向肩削来,刘大旺赶紧一闪身,横刀去架。不想李慕白的刀早已抽回,趁刘大旺的刀往上一架的空儿。提起左脚,认定刘大旺的小腹,一脚踢去,只听刘大旺“嗳哟”了一声,也倒在地上。
此时那许三已爬起身来,但还直不起腰。
李慕白却上前将那匹马牵在手中,飞身上马。将手中夺过的钢刀向刘大旺一横,说:“滚你们的罢!”遂用拳头捶著马胯,纵开股就像一股白烟似的向南驰去。
往南走了三二里地,李慕白才勒住股,低头看这匹马,可又比刚才去镇上因为撞了人,被扣下的那匹瘦马强得多了。既失马复又得马,他想著又很可笑,不过也惭愧著。因为盟伯江南鹤嘱咐过他,说是应守武当戒条,不可随便显露身手,可是他在路上已经犯了两次戒了。
向南又走了多时,就觉得腹中直响,李慕白这才知道:虽然夺来一匹好马,打了两次人,能够快意一时,但是身边依然一文钱也没有,依然救不了胸中的饥饿。他一面策著马,一面想著怎样才能找到饭吃。可是想著除了讨饭之外再无别法,但他又怎能去赧颜讨饭呢?
这时前方就有一道大河阻路,白茫茫的水,在饥饿的李慕白的眼中看去更像流得很急,靠著河岸虽有两只摆渡船,但是李慕白身边一文不名,他怎敢贸然牵马上船?
勒住马在河岸上望了一会,就见河水并不太深,大约也就有三四尺深,心想:往西边去,上游或者有水浅的地方。我在那边骑著马涉水过河岂不好?何必在这里上摆渡,过了河给不了钱,又跟船户惹气呢?于是李慕白就拨马顺著河岸往西去走,走了不到二三里地,就见河身渐窄,铺在河底的石卵都可以很清楚的看出来。水深至多约二尺,骑在马上是很可以涉过了。
当下李慕白将要轻轻策马向河中走去。忽然他被河中那清澈流水诱得眼乱。
河中一只船也没有,北边只是一片林木,对岸是一股小径,几户人家,可看不见一个人。
此时约在下午四时左右,李慕白的衣裳都被汗沾得贴在身上,自己都闻得见汗臭的气味。
心说:反正我忙著跑过岸去也没有地方吃饭去,不如先在这里脱下衣裤来洗一洗,再下河去洗个澡,一来凉快凉快,一来衣服干净点,也好去见谭二员外。
遂见西面有一棵柳树,李慕白就走过去,下了马,将夺来的这匹马就系在河边柳下。然后李慕白脱下鞋袜下了河,先弯著腰将身上的白布小挂洗了洗。
又光著膀子走上岸,将湿小褂搭在朝阳的柳枝上晒著,那匹马就低头吃地上的青草。
李慕白又走到河边,刚要脱去裤子,这时忽听背后有女人相呼之声,他赶紧回头去看。原来北边来了两个中年的妇人和一个妙龄的材女。全都手提著篮子,拿著捣衣的棒槌,到河边浣衣服来了。
李慕白立刻羞得脸红,裤子也不敢脱了,身子也不敢洗了。遂又把裤子繁好,一赌气上了岸,到柳树下把鞋袜穿上,把才洗的小挂也披上,就解下马来,牵著往西走。
那边的两个妇人一个少女也齐都看了李慕白一眼,李慕白却不看她们,他只牵看马懊恼著走。心说:无论走在那里,无论作甚么事,都是障碍重重,这也不知是甚么缘故?
他迎著斜阳,牵马伫立,不禁感到一种流浪者的悲痛。将要上马涉水过河,这时忽然听见一阵清越悠扬的钟声,自林间飘来。转身去看,只见那北边苍郁的柏林之间,隐隐露出一角红墙。
李慕白心中一动,他想:那边有庙,庙里的和尚大概正吃饭了。我现在腹中正在饥饿,我去求求和尚,要两个馒头吃,不算是太丢脸吧!
当下李慕白骑上马直奔那边的树林走去,走了不远就到了林前。李慕白遂走进林,到庙前一看,这座庙还不太小,大概有两层殿。红墙也很新,像是才修过的,山门的横额上就写著是“敕建大觉寺”。
李慕白将马系在门前树上,便扣上衣纽,直入山门。只觉得院内清凉,钟声震耳,却看不见一个和尚。
李慕白四下望了望,只见东配殿里有香烟散出,大概许是有人,遂走近前,只见一个小和尚正在收拾香案。
李慕白就叫了一声:“小师父!”
那个和尚吓了一跳,回头一看见李慕白,不像是来进香的样子,便连问讯也不打,就问说:“你是干甚么的?”
李慕白抱了抱拳,说:“没有别的事,就是我走在这里饿了,想求这里的师父们慈悲慈悲,给点吃的,我好骑马往前赶路。”说话时李慕白不禁羞愧得脸红。
那小和尚一听李慕白在外面有马,他决想不到李慕白吃完了不给点布施,于是说:“你等一等,我跟师父说一声去。”
当时小和尚出了配殿往里院去,少时就请李慕白到钟楼旁一间小屋子里,摆了两碟素菜,几个馒头,一碗小米稀饭,请李慕白吃。
李慕白此时真饿极了,仿佛比从监狱里出来,在杨家住著的时候还饿。他拿起馒头来就吃,吃了两个馒头,又喝稀饭,这时钟声早已停止,可是门外又起了一片嚣声。
李慕白吃了一惊,嘴里喝著稀饭,耳边向外去听,只听外面的脚步声很是杂乱,有几个人彼此大声说看话,一个说:“马都在这里了,人还能够跑远了?你们把门拦住,别叫他逃走了!”
另一个人说:“师父,让我进去抓他。”接著又听有几个人同声喊说:“和尚,和尚。”
这屋里伺侯李慕白吃饭的和尚,将要出屋去看,李慕白却将筷子一扔,说:“小师父你不要出去,这些人是找我来的!”
当下李慕白一捋袖子,大踏步走出这间小屋,就见院中有七八个强悍的大汉,手中提著单刀木棍,气势昂昂。其中有一个就是今天在路上被自已打过的那个石头脑袋许三。
许三一见李慕白走出来,他先吓得往后退了两步,向一个四十来岁黄脸膛高身材的人说:“师父!就是这小子!”
那许三的师父手中并无兵器,但是黄绸的裤挂,脚下一双扎著花儿的蹊鞋,辫子像一条蛇似的绕在头上,横眉竖目,很像是个练武的人。他腆著胸脯近前两步,就问说:“朋友,你姓甚么?”
李慕白答道:“我姓李。”
许三的师父点了点头说:“好,姓李的,现在没有别的说的了。偷我们宅里的古铜香炉、裴翠烟枪的贼是你不是你,现在我们且不必细论。反正我徒弟他在这儿啦!刚才你把他打了,马给你抢去,现在庙门外拴著,真赃实犯,一概俱全。
朋友你乖一点,叫我们把你捆上交到衙门里。顶多你挨一顿鞭子,扛几个月的枷,决不至于有死罪。”说时这许三的帅父一面冷笑著就上前,就伸手要捉李慕白的胳臂。
但被李慕白把手躲开。退后两步,由腰带里抽出匕首,厉声说道:“你们给我滚开,别上来找死,李大爷不是好欺负的!”
对方那七八个人就一齐上前,抡刀持棍来打李慕白。
那个许三的师父摆了摆手,叫他的徒弟退后,他就望著李慕白,冷笑道:“嘿!看你这样子还像怪有本事的!”
他要在众徒弟面前露一手儿,就由许三的手中接过一口单刀来,把胸脯一拍,说:“你打听打听,你太爷就是黄脸虎晁德庆,你要走在宿州一带得先认得我。
小子,别说你,就是凤阳府的谭二员外、柳大庄主,他们也得叫我一声老弟。别说你,你小子若是知道晁太爷的大名,就赶紧跪下,叫我们把你绑起来。你要不想活了,那也好。出来,咱们到庙外去,别叫你的狗血喷脏了人家的佛堂!”
李慕白见此人出口不逊,便不由得十分生气,但是因为听他提到了凤阳府的谭二员外也呼他为老弟,李慕白的心中就不禁略生犹豫。
暗想:他既自称是谭二员外的朋友,我的手下自然要留些情分。又想要将身边那封江南鹤给谭二员外的信叫他看,表示都是自家人,不必彼此为难。
可是忽然觉得这黄脸虎晁德庆不像是个正道的练武的人,自已还是不可对他露出真面目,于是也使起气来,一拍胸脯说:“好,咱们外面斗一斗去。”
对面那七八个人齐都向他师父说:“这小子一出去他可就跑了!”
旁边两个和尚却不住打问讯说:“施主们有甚么话还是到庙外去说吧!”
那黄脸虎晁德庆自命为宿州有名的拳师,天下无敌的好汉,他焉把李慕白这么一个穷汉放在眼里,就向众徒弟们说:“还怕他长翅膀儿飞了吗?”当下黄脸虎晁德庆,带著七八个徒弟先出庙门。
李慕白随后奔将出去,后面的和尚赶紧把山门关闭了。
李慕白到了庙外只见林间拴著七八四马。李慕白先留心著杀伤他们之后,逃走的办法。
林间树多草盛,不便交手,七八个拿著兵刃的强壮汉子就围著李慕白走出树林。
此地面对长河,十分宽敞,李慕白就右手握著匕首,以钓马步的姿式站住。
这时对方的黄脸虎晁德庆见李慕白毫无惧色,竟敢以短短匕首来对他这三尺多长的单刀,便有点不敢轻敌。
当时他先说了声:“我的刀砍死你,你可别后悔。”说时一个跃步奔过来,抡刀唰的一声砍下。
李慕白赶紧闪在左边,以碎步点地,趋近晁德庆的身右,晁德庆立刻向右扭身,横刀向李慕白胸际去扫。
李慕白赶紧伏身向右闪开,同时使了一个扫荡腿,运势极快,用力极猛。
那黄脸虎晁德庆脚底下站立不住,当时一个大仰趴,“咕咚”一声,摔倒在地。但他一滚身爬起来,忍著头疼,抡刀又向李慕白疾砍。
李慕白却不还手,只往后退,晁德庆一面怒喝众徒弟把他围住,一面钢刀飞舞,直削李慕白。
李慕白身子往后退,眼睛却注意对方的刀势。他退了五六步便不退了。忽然他将匕首插在腰带上,等看晁德庆抡刀奔过来,他就嗖的一闪身,同时左足点地斜跃过去。左手就将晁德庆的右腕抓住,右手上前抓住他的刀把,右脚用力蹬去。
口中说一声:“嘿!”便立刻夺刀在手,那晁德庆一个屁股墩儿又摔在地下。
此时他那七八个徒弟见他们的师父都不能取胜,就都吓得变了颜色。尤其是那石头脑袋许三,这时他简直要拍马逃跑。
李慕白就横刀说:“你们不要怕,咱们都没有甚么深仇大恨,我决不能伤你们。只要你们把那匹马送过来,我就走!”
那黄脸虎晁德庆又爬起身来,他就向他几个徒弟说:“得啦!你们就把马牵过来送给他吧!”又向李慕白望了一眼,就垂头丧气地说:“朋友,我佩服你就是了!算我学艺不精。咱们三年以后再见面,现在你的姓名住处告诉我吧!”
李慕白微微冷笑说:“我没有名字,江湖上只叫我李大爷。现在也没有准地方去,大概两三年内长江南北县总可以见得看我。”
晁德庆说:“好吧,咱们后会有期吧!”
那石头脑袋许三也是满脸的晦气懒懒地把那匹马牵过来,交到李慕白的手里。
李慕白踩镫上马,就向那黄脸虎晁德庆说:“这匹马我也不过是暂借用,将来我路过此地时,再奉还你们!”
那晁德庆忍著气说:“那随你,反正将来咱们准有再见面的那一天!”
当时李慕白用刀柄捶著马就往河边走去,行至岸上柳树下,李慕白勒马回首去望,只见黄脸虎晁德庆的师徒们,牵著马在那里正望他,还都没有走。
李慕白就微笑了笑,顺手折下一条柳枝,就当作马鞭。把手中那口钢刀远远地扔在河中,然后就徐徐策马,过河涉水到了对岸。
此时红霞满天,晚风徐起,绿色无边的田禾都在沙沙的响。李慕白寻著一股路,便以柳枝策马飞驰而去。由这浍河的南岸往东南连夜的走,直到次日下午四时许,便到了淮河的北岸。淮河为皖北最大的水道,河中樯桅林立,波涛浩荡,可实在不容李慕白再涉水过河了。
李慕白自昨天下午在那大觉寺里乞求了一顿吃喝,至今只在路上喝了点凉水,一粒米也未进。座下的马只是仗著吃了点青草过活。他身边自然不会有由肉里长出一文钱来。下了马,踌躇了一会,就向岸上的人打听,问凤阳府离这里还有多远。
有一个在船上干营生的人,就指著对岸说:“一过岸就是,你到凤阳府是找谁吧?”
李慕白说:“我找的是谭二员外。”
那人听了上立刻把李慕白打量了一番,就问说:“你贵姓,是从哪里来的,找谭二员外有甚么事,你跟谭二员外认识?”
李慕白略略迟顿了一下,就回答说:“我是北京来的,我叫李焕如,现在有朋友的一封信,叫我来见凤阳的谭二员外。”
那人一听,立刻抱拳,说:“原来是北京来的,李大爷大概你也知道,我们这淮河里的船多半是谭二员外的。你老哥既是由北京来到这里见谭二员外的,那我们自然要送你前去,李大爷你且等一等!”
当下他就跑到河边,跟一只大船上的人说了几句话,然后就请李慕白牵马上船。
少时就过了河,到了南岸,李慕白牵马离船上岸。那个人也追到岸上来,执意要送李慕白到谭家村去见那谭二员外。
李慕白见此人很是诚意,遂也就不骑马,牵马同著这人顺路往南去走。李慕白就问此人贵姓,这个人就说:“免贵,我姓陶,因为我的身子不高,会些水性,朋友们就叫我短尾鱼陶小个子。”
李慕白点了点头,又问说:“陶兄弟和谭二员外想是多年的交情。”
陶小个子说:“交情我可不敢多攀,我不过是谭二员外手底下的一个老人儿罢了。自谭二员外在外面闯江湖的时候,我就跟著他,现在少说也有十五年了,二员外总没拿我当外人看待。”又问说:“李爷你既是从北京来的,你可晓得北京城新近出了一位英雄李慕白吗?”
李慕白听陶小个子这样一问,他真觉得诧异,万想不到自己在京城才一年多,只打了金刀冯茂、瘦弥陀黄骥北那几个人,竟把名气弄得这样大,连此地的人全都晓得了。
其实名气大了,到处受人敬仰,也是件好事。但怎奈自己是个逃犯,走在路上若有许多人认识自已,那岂不是容易出事吗?这样想看,就没回答。两个人一匹马又在夕阳影里脚步不停的前进。
陶小个子把脸向前仰著,伸著大拇指说:“李慕白这个人,真是好汉子。在江湖上出名的人也很多,但那不算甚么。北京城是大地方,向来是藏龙卧虎,有本领的人太多了,能够在那个地方出名,武艺压倒了北京城,那真叫英雄呢!李慕白那个人,早晚我得见见他,叫他教我几手武艺才行!”
李慕白听陶小个子把自己佩服得这个样,不由倒很抱歉似的。虽然觉得陶小个子是个爽快的人,但自己也不敢贸然将真实姓名说出。遂就只装做走路很劳累的样子,牵著马随走随喘气,并不答话。
又走了些路,陶小个子就问说:“李爷,你来见谭员外,是谁作的引见?”
李慕白说:“是在北京结识的一个朋友,姓江的。”
李慕白本来是随口这样地说,可是那陶小个子听了,就面现惊异之色,赶紧问说:“姓江的?莫非是江南鹤那位老爷子吗?”
李慕白至此也不能不承认了,便点头说:“不错,正是他老人家叫我来此拜访谭二员外。”
那陶小个子聪李慕白这么一说,就立刻停住了脚步,就扬著头把李慕白的面貌丰辨详钿地打量了一番,他就倒抽了一口凉气,说道:“嗳呀?我的李爷,你别就是李慕白呀?”
李慕白四下看了看,只见斜阳旷野,并无一人,遂就微笑了笑,低声向陶小个子说:“陶兄,我看你也是好朋友,我就对你实说吧,我就是李慕白。因为我在北京城杀死了瘦弥陀黄骥北,才逃将出来。
江南鹤老侠是我的盟伯,他老人家给我写一封信,叫我到这里来见谭二员外。但我在这里也住不长。
不过,陶兄,你千万不要对别人说我来到此地了!”
[book_title]第三回 柳外溪边初来逢艳女 庭前榻下两次斗玩猴
那陶小个子一见这个站在面前的身体挺拔强壮、面色微瘦、眉目英俊、神情爽然的少年客人,原来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李慕白。
他立刻作了一个揖,就说:“我的李爷!我一见你的面,我就看出你决不是江湖的庸俗之辈。得啦,你把马交给我,让我给你牵著吧!”说著他就将李慕白的马匹接了过去,这时陶小个子对于李慕白是更加恭敬了,他抢著给李慕白牵著马匹又说:“李爷,我听说你的名头可不是一天半天了。去年你把金刀冯茂那家伙给打败,江湖人谁不佩服你?金刀冯茂那家伙,这几年来他还了得,谁提起他来谁不胆怕呢?我们谭二员外生平在江湖行走,到处都没有拦遮,可是因为他,我们谭二员外竟不敢到北方去!”
一面说著走著,又一面扭头打量这位打服金刀冯茂的英雄,就又说:“后来我们谭二员外才打听出来,原来李慕白不是外人,却是江南鹤那老爷子的徒弟,我们谭二员外跟江老爷子认得。当年谭二员外闯江湖时,在当涂江心寺遇见了静玄和尚,那时候二员外可真鲁莽,竟把那和尚得罪了。
和尚就施展点穴法,将我们二员外点住,点的是鬼眼穴,两条腿简直成了残废。幸亏遇著了江老爷子,才将我们二员外治好。
由此我们二员外就给江老爷子叩头,拜了师父。
哈哈!李爷,说起来你还是我们二员外的师弟呢!我们二员外早就想要会会你,我们快一点走吧!回头二员外见了你他不知还要怎样喜欢呢!”陶小个子又说又笑,简直高兴得他像成了神似的。
又走了一段路,陶小个子就指著前面远远一片碧绿的柳林,说:“李爷请看,那有柳树的地方就是谭家村。李爷,回头你见了我们二员外,不必和他客气,他向来是最喜欢直爽人。
还有二员外的小儿子,外号叫“猴儿手”,那孩子最是调皮,李爷你要想在他家住著,非得把他制服了不可。
至于刚才你嘱咐我的那些话,更请你放心。不但我不能把你来到这里的事对外人去说,并且外面若有甚么风声,我还得赶紧来告诉你呢!
你请放心,有谭二员外和谭大少爷,有我,决不能叫你出了甚么舛错。”
李慕白点了点头,只微笑看说:“很好,很好,我放心了。”
陶小个子又东拉西扯谈了半天的话,李慕白却只顾走路,没有怎么回答他。实因李慕白只昨天晚间吃了一点饭,现在整整一天,甚么东西也没得著吃,他真觉得没有精神和力气了。虽然前面的柳林离此不过二三里地,但李慕白仍觉得很远似的。他不希望别的,只希望谭二员外见著他,立刻给他一顿饱餐才好。
这时陶小个子也不说话了,他拉看李慕白的马在前面直头地走。此时那柳林之间的房舍墙垣已然看得很清楚了。
李慕白见这村子很大,至少也有百余户人家。柳树丛生,翠线飘舞,被金黄色的阳光霞影映得更是好看。可是李慕白这时是饿了,这些美丽的风景在他的眼中都有些缭乱。
又走了一会,便来到村前。在村前柳外有一湾流水,水里生著许多荷花与芦苇,迎著路口有一倏板桥。
陶小个子在前,拉著的马在后,刚要走上板桥。这时忽听村中一阵犬吠之声,接著是马蹄T,只见一匹红马由林间村里驰出,后面有几条大狗追著这匹马乱跑乱咬。
陶小个子一看,他赶紧牵马躲到路旁。
这时李慕白也站住身子让路,他抬头一看,只见马上的原来是一个女子。这女子年有二十上下,细条身子,细眉长眼,高鼻梁儿,长得颇有点像那去年惨死在北京侠妓谢纤娘,可是嘴稍微大些。头梳云髻,蒙著一块红绸帕,脸上胭脂擦得很多。穿著一身很瘦的红绸衣裤,将一身柔美的曲线全都露出来。下面是红小鞋蹬著红铜马镫,配上红马、红绣鞍、红缰绳、红丝鞭,简直是一位由火神庙里跑出来的仙女,又像是由胭脂山上归来的女客。更加此时的夕阳晚霞,将柳丝也映成红色,溪中的荷花也开著红颊迎人,李慕白的眼睛更觉得缭乱了。
心里却惊讶地想:这样新奇装束的女子是谁家的?
此时陶小个子就将马匹交给李慕白,他迎上前去,向那女子笑问说:“柳大姑娘,找我们五小姐来了吧?”
那马上的红衣姑娘,正一面催著马走,一面斜扭著纤腰,以红丝马鞭逗著马后追来的几条狗。才上了板桥,听陶小个子招呼她,她就忽然拽住红缰,将红马收住。抬起那两只长长的凤眼,乌黑的珠子射出来一种厉害的光芒。
她淡淡的笑了笑,遂就把眼光一撩,撩到了路旁牵马伫立的李慕白身上。她似乎对李慕白很是注意,瞪睛看著李慕白,嘴里可对著陶小个子说话。她发著清脆快利的声音说:“我不找你们五小姐还找谁?你们谭家村,除了她我谁也不认得!”
陶小个子咧著嘴笑了笑,就说:“是呀,除了我们五小姐,谁也请不动你姑娘呀!你姑娘见要荷花儿不要,我给你掐两朵儿拿回庄去好不好?荷花可香极了,比梦还香呢。”
那红衣姑娘说:“放你妈的屁!我问你,你不在船上,跑回来可干甚么来了?”
陶小个子听姑娘这一问,他立刻把胸脯腆起来,说:“我是为把这位朋友送来。”说时他一指李慕白,真仿佛李慕白跟他是老朋友似的。他说:“这位朋友你猜是谁?姑娘我可不是小瞧你,你赶快下马过桥来。别看吓一跳,由马上掉在河里。”
那红衣姑娘一听陶小个子说出这样轻视她的话,就不由娇容现出怒色,眼中的光芒真是厉害,直盯著陶小个子。
陶小个子却像一点也不怕,就指著李慕白说:“这位就是在北京城大出名头的好汉,打败了金刀冯茂的豪杰,江南鹤的弟子,李慕白。”
这“李慕白”三个字他说的是特别响亮。马上的姑娘听了果然吃了一惊,颜色也变了,眼光也像转为温和,她就仔细的看了看李慕白。李慕白这时却又觉惊慌,又感烦恼。就想刚才陶小个子还答应我,决不把我来到这里的事对别人去说,如今才见了这个姑娘,他就把我的根底全都抖露出来了,并且还夸张得这么大。现在自己既急于见谭二员外,又急著要吃饭,眼前陶小个子和红衣姑娘这么打耍,怎能耐烦?
本想要自己一直过桥进村,可是那个红衣姑娘占住桥,勒著马连动也不动。她只把温和的眼光向李慕白传递了一下,那边陶小个子看著就不住的笑,几条狗也扑过来咬李慕白。
这时那红衣姑娘却没有了刚才那种骄气,她就慢慢地下了板桥,策马往北边去了。
这里陶小个子还回首向那姑娘喊叫著说:“柳大姑娘,回去可替我问庄主好,过两日我再看望他去!”
那马上的红衣姑娘也不言语,就一面策马款款地走著,一面还回身向李慕白这里望。
李慕白也向那红衣人的影子又投了一眼,心里真不明白这女子是个甚么人。
此时那陶小个子咧著嘴笑了笑,向李慕白说:“这是我们凤阳府有名的人物,长得又俊俏,武艺也高。只是性情泼辣厉害,也就是我,旁人谁敢正眼瞧她一下?”
李慕白也不理他,就说话:“我们还不快走。”
陶小个子连说:“是,是。”嘴里答应著,头可不住地向后转。
此时那红衣女子和红马,早已消失在黄色的田禾之中,不知转过小路往哪边去了。
陶小个子一边驱开狗,一面带著李慕白走过了板桥,穿过柳林,就走进了材子。这时村里的人家正在烧晚饭,所以门前都没有甚么人。那一缕缕的炊烟都往晚霞的天空里飞,阵阵的饭香吹到李慕白的鼻里,李慕白更觉得饥肠炉辘辘,两腿没有力气。
他跟随陶小个子在蹄声犬吠之下往村里走。走不远路就看见那前面一座广大的庄院,高墙都是用虎皮石所垒成,庄门前趴著两条大狗,都肥壮得和牛一般。一瞧见牵著马的李慕白走近,一齐扑过来,向李慕白的人和马乱咬。
陶小个子赶紧上前驱狗,这时庄子里出来三个年轻力壮的庄丁,陶小个子就喊著说:“你们先看狗,把李大爷的马接过去。”
那三个仆人上前来,一个人接过李慕白的马匹,两个人看著狗,并且都用眼看李慕白。彷佛猜不出陶小个子今天带来的这个二十来岁,满面风尘,衣服很污的人,到底是个干甚么的。
陶小个子在前,请李慕白进了庄门,就见这里是一片旷场,西面的一角是用三合土砸成,那里摆著刀枪架子。
有一个十几岁的小子,光著膀子正在那里拧腿踢脚。忽然他一眼看见陶小个子带著一个人进到庄里,他就扑过来,伸手一把就将陶小个子抓住,说:“唉,你把鱼给我带来没有?”
陶小个子拱著嘴儿笑著说“鱼?连王八也没有啊!你不知道这两天水浅吗?昨天张三下了半天网,只网上两个螃蟹来。”
那小子一听陶小个子没给他带鱼来,他就使了一个连环拐,咕咚一声将陶小个子摔了个屁股墩儿,他却跳著脚儿拍掌大笑,然后就奔过来,一把抓住李慕白的胳臂,瞪著小眼睛问道:“你是干甚么的?”
李慕白知道,这个小子大概就是陶小个子所说的谭二员外的小儿子,名叫“猴儿手”的。心想:陶小个子叫我先制服了他,才能在此居住。现在才一进门他就找到了我的头上,我若不给他一点厉害的,恐怕他仍是要向我胡缠。
于是李慕白也不答话,他将自己的右手向猴儿手的右臂一捏,说:“你放下手吧!”
那猴儿手就觉得右臂像被铁钳子用力夹了一下似的,立刻又疼又麻,把嘴一咧,放下右手,用左手握著右臂,疼得他咬牙吸气。同时右腿向李慕白的小腹踢去,李慕白闪身躲开。
这时那陶小个子爬起来,就架著李慕白的声势说:“你这小子今天可是头一下碰到石头上了,李大爷,你给他个厉害的。不要紧,这孩子是非打不服!”
陶小个子虽然这样刺激著李慕白,但李慕白却怎肯才来到这里就打谭二员外之子呢?遂就退了两步,笑著说:“小兄弟,我可不跟你斗!”
陶小个子也说:“人家李大爷是找二员外来的,等回头人家见过了二员外,再来管教你。”说的时候他向著猴儿手环笑著,彷佛是说:你有本事跟人家斗一斗呢?跟我斗可不算能耐。
此时这个十几岁的小子,胳臂上叫李慕白捏的真不轻。他瞪著眼,咬著牙,本想再扑过去,抓住李慕白拚上一下。
可是这时他爸爸就由里面走出来,他赶紧跑回把式场去披上他的小挂。此时陶小个子一见谭二员外走出,他就赶紧迎过去,笑著说:“二员外,现在有一个人来找你,你猜这人是谁?”说时用手指著李慕白。
这时李慕白与那谭二员外彼此打量。李慕白见这谭二员外的年纪已有五十多岁,生得身材不甚高,但是很雄壮。头上梳著大辫子,须下有些黑胡子,紫黑的脸膛,眼睛带著沉毅之色。身穿黄茧绸的短裤褂,手里拿著一柄三尺名长的雕大翎翱扇子,态度昂然,一见就知道是一个练过功夫闯过江湖的人,当下李慕白就上前打躬。
那谭二员外也看李慕白的相貌不俗,他也拱了拱手,就问说:“这位老兄,贵姓大名?”
虽然旁边没有外人,可是李慕白在吐露他的名字的时侯还在迟疑。
这时那陶小个子却在旁边替李慕白爽快地说了,他说。“二员外,你还猜不出来吗?这位不是外人,正是打败过金刀冯茂的那位李……”
名字他还不用说出,谭二员外已然面现惊异之色。他赶紧上前拉住李慕白的手,很亲切地问道:“老弟你就是李慕白吗?”
李慕白点了点头,便说:“不错,就是小弟,现在有我盟伯父江老侠的一封信叫我来拜访二员外。”
那谭二员外连连拍著李慕白的肩膀,笑著说:“老弟,你就是今天不来看我,等到秋凉后,我还要看你去呢!来,来,请到里面咱们谈去。”
当下谭二员外拉著李慕白的手进二门里去了,这里的陶小个子也要跟著进去,不提防被猴见手跑过来把他的脖子掐住,陶小个子不禁“嗳哟”了一声。
猴儿手双手掐著他的脖子,狠狠地问说:“好东西,你把李慕白请了来打我!今儿我决不能饶了你,”
陶小个子赶紧央求说:“兄弟你放下手,我有话要跟你说。”
猴儿手说:“你先说,说完了我再放下你,要不然你得叫我三声爸爸。”
陶小个子说:“兄弟你别开玩笑,你听我告诉你李慕白的事情。”
猴见手一听这话,他才把陶小个子放开,陶小个子喘了两口气,就摸著脖子说:“我告诉你,刚刚来的这个李慕白他是北京城里一位英雄好汉!”
猴儿手说:“我知道,我听我爹说过他的名字。”
陶小个子点头说:“你既知道他,那就好了!告诉你,你跟我们打架那不算能耐,你要能把他打败,那才叫英雄呢!”
猴儿手撅著嘴说:“我打不过他!”
陶小个子笑著说:“兄弟你说这话,你可就完了,你不是净想著到外边当镖头去吗?假如说有人请你当镖头,你保著镖路过一个地方,遇见了李慕白这样儿的人,他要截住你的镖,难道你只说一声打不过他,就算完了吗?兄弟,我瞧你不行,你也就是欺负我们这个样儿的。”
猴儿手一听这话,气得他又把汗挂脱下,把他的强壮的胸脯儿一拍,说:“冲著你这句话,我非得跟李慕白斗一斗不可。”说毕,提著衣裳,转身就走。
陶小个子却叫著说:“你回来!”
猴儿手转身问说:“甚么事?”
陶小个子趋前两步说:“你听著,我还有几句要紧的话没跟你说呢!”
猴儿手扬著眉毛说:“你倒是快说呀!”
陶小个子更前进一步,低著声儿说:“李慕白现在是在北京犯了案,才逃到这里来的。你可千万别对外人说是他在这里了。
还有,你可要知道,李慕白是江南鹤的徒弟,江南鹤可是你爹的救命恩人,你跟他比武倒可以,你若是伤了他,你爹可不能答应你!”
猴儿手摇头说:“我不能伤他,他在外头有名气,将来我还要跟他交朋友,叫他给我找地方保镖去呢。”
陶小个子笑著说:“对了,你若是认得了他,将来要想做镖头,那可容易极了。”
当下猴儿手依旧忿忿地往那把式场去了,陶小个子也就摸著脖子进了二门。
这时谭二员外是把李慕白让到西边的一所小院内,那小院只是两间北房,一间东屋,向来有江湖朋友到这里来拜访谭二员外,谭二员外就在这里待客。
院子里有一棵很高大的垂杨柳,倒颇为凉爽。
谭二员外将李慕白让到屋内,仆人就将窗户全都打开,以通凉风,并端过茶来。
谭二员外原是要请李慕白在上首落座的,李慕白不肯,他却在靠窗的一张榆木凳子上坐下。
谭二员外也不便坐在上首的椅子上,他也就坐在李慕白的身旁。二人之间只隔著一张小茶几,脊背全部冲著窗户。
窗外的柳树把晚风搅起来,吹得李慕白的身上倒很觉凉爽,只是肚子里依然十分饥饿。他就先把江南鹤老侠的那封信由身边取出来,交给谭二员外。
这封信已被汗浸透了,但是谭二员外仍然很恭敬地接过去,慢慢地拆开展开看了。然后他向旁边站著的仆人一拂手,那仆人就回避出屋去了。
这里谭二员外就悄声对李慕白说:“老弟,你为甚么事,竟与瘦弥陀黄骥北结下这样的仇恨,你竟将他杀死了呢?”
李慕白叹一口气说:“说起来话长,我现在走了这许多路,晚饭也还没有吃,等待一会见,我必从头至尾对二员外细说!”
谭二员外点了点头,他又看了看李慕白的神色,就说:“老弟,江南鹤老侠乃是我的救命恩人,若没有他,七年以前我早就在当涂江心寺被静玄和尚用点穴法给点死了。所以后来我见了他,就呼他老人家为恩师。
你既是他的盟侄,那我们正如兄弟一般,彼此不必谦虚,他老人家给我的这封信上,可是说老弟你到我这里来,就暂住几日。然后我给你几封信,引见江南的几位朋友,就叫你过江去。
可是我想他老人家的这个办法不妥。前二年,江南的大小船只水陆镖行,还都是我的熟人,一提起我来,他们总都能照应,现在可不似早先了。
第一因为我懒得出门,这一年多就没过江去,第二因为这二年来江南又出现了几个新人物,他们常常与我作对,我也没有工夫去理他们。我想你若过江去,他们又都知道你的名气,难免要找你麻烦。自然你的武艺高强,不至于惧怕他们,可是倘若被官人晓得了,究竟也不大好。
据我想;不如兄弟你就住在这里,在这里我敢说是万无一失,就是有官人知道你住在我这里,管保他们也不敢来抓。”
李慕白想了一想,就叹道:“我先在这里歇息两日,然后再说吧!”
谭二员外又说:“兄弟你也不要忧烦,你在我这里住著,喜欢干甚么就干甚么,过些日我必能给你想办法。”
李慕白微笑著说:“我现在也没有甚么值得忧烦之事。”
当下谭二员外就喊叫仆人,给李慕白备饭。可是他那仆人,因为刚才被他拂手支出去,竟不知走到哪里去了。谭二员外喊了二声,没有人答应,他就对李慕白说:“兄弟你且坐著,我去叫他们预备点酒饭,咱们再谈话。”说时他站起身,往屋外就走。
李慕白也站起来说道:“二员外,随便有甚么吃的,叫他们拿来就是,不必为我特意预备酒饭。”
谭二员外就回首说:“也没有甚么可预备的,不过是大米饭,黄酒。兄弟,你以后不要称我为谭二员外,咱们都是自家人。江老师父没对你说出我的名字吗?我叫谭振圻,江湖上都叫我分水犀牛。”
谭二员外这样称道出来他自己的名号,他就笑了笑,遂出屋去了。
这里李慕白独自坐在靠窗的凳子上,觉得身体没有力气,也不愿站起来。只闷闷地坐著,看著屋里所有的东西。
这屋里的东西并不多,只是靠窗的远一张茶几桌,两把板凳。北墙是一张八仙桌,两只椅子。靠西墙有一张木榻,也没挂著幔帐,屋里的东西都挂看几层尘土,显见得是不常有人居住。
李慕白正在毫无精神地这样看著,就忽听脑后“嗖”的一声,有一阵风响。李慕白吃了一惊,赶紧一扭头。
只见那外院中,正是那个谭二员外的小儿子猴儿手,他抡著一把木刀,向李慕白砍来。因为李慕白躲闪的快,他的木刀就“吧”的一声正砍在窗台上。
李慕白赶紧起身向窗外笑道:“小兄弟,你别跟我调皮呀!你若不喜欢我在你们这里住著,我立刻就走!”
那窗外的猴儿手他瞪著眼,撅著嘴,望著李慕白。望了一会见,他忽然抛起木刀向李慕白打来。
那木刀飞进了窗户,却被李慕白伸手接住。
那猴儿手自知失败了,他赶紧爬上了柳树,手挛足登,真像是一只猴子似的,很快的就爬上了树。
屋里的李慕白抡著木刀微笑说:“小兄弟,你去换一口真刀来给我瞧瞧。”说时他把木刀又飞出屋去,“吧”的一声正打在那猴见手盘在树上的那条左腿。
猴儿手疼得一咧嘴,木刀随之掉在地下。猴儿手恶狠狠地向李慕白瞪了一眼,他就由树上墙,少时即没有了踪影。
这里李慕白不住的微笑在屋中又来回走了一遭,就在椅子上坐下。
待了一会儿,有仆人同著一个二十来岁微胖面膛的人走进屋来。这个微胖面膛的少年人,就向李慕白深深打躬,叫声李叔父。
仆人在旁边替他引见道:“这是我们的大少爷谭起。”
李慕白才知道是那谭二员外的长子,当下也不把他兄弟调皮的事告诉他,只拱手笑著说:“谭大少爷,请坐,请坐!”
那谭起并不坐下,他说:“现在我父亲请李叔父到客厅去吃酒。”
李慕白谦逊了一下,便同著谭起出屋。
到了正院里,那北房就是三间客厅,布置得很是款式,并悬著几块匣额,挂著许多幅名人字画。
李慕白才晓得那分水犀牛谭振圻,并非是专以江湖起家,他的祖上大概也是有军勋的。此时屋中已摆上了一桌席筵,谭二员外正在厅中,见他大儿子将李慕白请到,他就很谦恭地请李慕白上坐。
李慕白此时是急于要吃饭充饥,所以不客气,就坐在上首。
谭起执壶敬酒,仆人送上几样菜饭,谭二员外又挥手令仆人退出,谭二员外就持杯向李慕白劝饮。
李慕白却暂不喝酒,他先就著红烧鱼吃了一大碗饭,然后才喝了两口酒,与谭二员外父子闲谈。他就把自己与黄骥北结仇的始未全都说了,说到去岁自己入狱,及今年德啸峰发配新疆的事,就不禁慷慨激愤,以酒盏向桌子上“吧”一磕。
接著又说到自己因义愤杀死赀骥北,投案下狱,以及被盟伯江南鹤救出之事。但他中间就忽略了一段,没有说出史胖子和俞秀莲深夜入狱,意图援救自己之事。然而他的心里却已想到了,而且感到一阵悲痛与悬念。
旁边那谭大少爷谭起听了,他就不禁色动,用两只诚挚的眼睛望著李慕白,表示出心中极度的钦佩。
那谭二员外也不禁感叹,就说:“兄弟,你真是好本事,可是这件事情也叫你太难办的了。”又说:“兄弟你虽然到外面来了不过一二年,但你的名头确已震惊了大江南北。这就是因为你出名的地方是在北京,在那样的大地方都能够称好汉,旁的地方的人谁能不钦佩你?还有……”
说到这里,谭二员外就笑了笑,看看李慕白那略带忧郁的面色,就说:“听说还有一位铁翅雕俞老镖头之女俞秀莲。那位姑娘的武艺也极为高强,曾将云南的吞舟鱼苗振山杀死,并且听说那位姑娘与李兄乃是……”
说到这里,又不往下说了,只将酒杯向李慕白高高举起,面上带著笑容。那意思是他早已知道了,俞秀莲原是李慕白的情人。
本来李慕白因为刚才自己说到了两年以来的遭遇,他已感慨不胜了。如今听谭二员外竟明提出俞秀莲来问他,他就心中十分凄楚正色向谭二员外说:“俞秀莲的武艺确实极好,人品也极端重。我因当初与俞老镖头相识,所以我和她是兄妹相称。她的未婚丈夫已然死了,现在她只有孤身一人住在德家。”说到这里,眉头一皱,暗暗也慨叹。
那谭二员外还以为李慕白是对于俞秀莲失意了,所以才这样的愁烦。当下他又笑了笑,指著酒杯说:“兄弟,你再干一杯,不要愁闷。你既来到这里,没事时咱们弟兄就闲谈一谈,无论你有甚么为难的事,我都可以替你想办法。你我同师兄弟是一样,交情当比你与德啸峰更得近些了。”
李慕白点头说:“以后我求二哥之事正多。”遂擎杯向谭二员外让了让,又向谭起说:“大少靠也请喝一杯!”
谭起也擎起面前的酒杯,与李慕白同时饮尽。
此时谭二员外听李慕白呼他为二哥,他就十分欢喜,并说:“兄弟,你怎可叫你侄子为大少爷呢?你就叫他的名字谭起好了。我今年巳五十二岁,只生了二子一女。长子就是他,他今年已二十一岁,早就娶了妻子。
我还有个女见谭倩云,今年十九岁,尚未出阁。他们兄妹都很老实,只是我那个最小的见子谭飞,我叫他猴儿手,今年才十四岁,那孩子最是顽皮不过,兄弟你以后可少要理他。他若是招你生气,你就自管打他,打死了他,我也不心疼。”
李慕白微笑了笑并没说甚么,但他觉得谭二员外的两个儿子,还是那猴儿手好些。
那谭起人虽诚实,但看他有些呆笨,武艺和胆气,恐怕还不及他的兄弟。
此时谭二员外因为谈到了他的儿女,他也不由叹了一口气,说:“李兄弟你大概还不晓得我的为人,我并不是生来就走江湖的。我的父亲当年是做湖南副将,因为军役战殁了,抛下我和寡母。家中的财产又都为族人所霸占,所以当我十七岁时,便别了母亲去闯江湖。
我的武艺也没跟专师学过,我全是挨了打讨教来的。可是这二三十年以来,我也交了不少朋友,挣了一些家产,得到些名气,总算没白在江湖上受了许多跌打。”说完,谭二员外表现出十分得意。
李慕白自然也恭维他几句,谭二员外就更是高兴,又说了许多江湖上的事情。
这谭二员外真是个老江湖,尤其是南至长江,北至淮河一带,几乎没有一个人不是他的朋友。
可是提到了他那些朋友,谭二员外又似乎有些感叹,说道:“近二年我可不行了,甚么事都交给我这大儿子了。其实他倒能够替我办得了,不过有两件事情,是很使我发愁……”
李慕白一听到这里,就想到谭二员外一定是有甚么事要来求自己。那时谭二员外并没有往下说出他那两件发愁的事,他却叫谭起又给李慕白斟了一杯酒,相对著一饮而尽。
谭二员外又说:“我这个村子附近风景极好,我家里也有几匹马。过两天,咱们在外边跑跑马,我想你的马上功夫,也一定很好吧?”谈到了马,李慕白又想起在路上因为马闹出的种种纠纷,以及现在自己骑来的那四白马来历的可笑。
当下他又饮了些酒,用了些菜饭。
李慕白便已吃得很饱了,不遇精神还是有些疲倦。心里的种种忧伤,被那些话给提起,被几杯浊酒给引出,所以依然排遣不开。
谭二员外又跟他谈了几句话,他都似没有听见,只是唯唯的答应,这时天色已然黄昏,客厅中也点起灯来了。
谭二员外就请李慕白回屋去歇息,并说:“兄弟你先歇息一天,明天咱们再说话。”
李慕白也微笑道:“我现在也真是很疲乏了。”
当下仍由谭起带著一个仆人送李慕白回到那小院里去。
此时已由仆人把这间屋子收拾干净,木榻上也铺好了凉席。
李慕白就向谭起说:“大少爷也请歇息吧。”
谭起说:“我每天没有多少事,倒不怎样倦乏。”说时,他用眼望著李慕白,嘴里仿佛有许多话要往外吐,但却吐不出来。
同时看见李慕白一进屋就坐在椅子上,像是疲倦极了,他犹豫了一会见,又向李慕白作揖说:“请李叔父歇息吧,”他便走出屋去。
这里李慕白十分疑惑,觉得到了这里,与谭家父子虽都只是初次见面,但是他们父子都似有可疑之点。
那猴儿手谭飞不过是一个顽皮的孩子,倒没有甚么。分水犀牛谭振圻自然是个老江湖,尤其是淮河长江这两股水路上,他一定有很大的势力,不过此人像是已享惯了福,没有当年那样的锐气了。
而且在他目前一定有些很困难的事。
他所以要留自己在这里长住,大概也就是想叫自己帮助他,以解决眼前的困难。至于他那大见子谭起,似是更有甚么忧愁事情,所以弄得他永远像发呆的样子。
李慕白想了一会儿,忽然拍案说:“这还有甚么难以了解的?不过现在是有江湖人跟他们作对,他们斗不过,才想求助于我。反正我李慕白殴人伤命的名气已然传到了外头,想要再不惹事也不能够了。
果然,我看著谭家父子若真是好朋友,他们的对手又真是黄骥北、苗振山那一流,我也可以帮他们一个忙。”如此自言自语的坐了一会见。
这时那仆人也出屋为李慕白沏茶去了,李慕白站起身,看见窗外暮色中摇曳的柳树,又不禁长叹了一声,暗道:想不到我又飘流到这里来了!
他因为身体疲倦,便想要躺在木榻上歇息,可是当他走到木榻之前,忽然心里一动,赶紧退后两步,便伏下身,往木榻下面去看。
只见木榻下果然趴著一个黑忽忽的东西,像是个猴子似的。
李慕白就一耸身跳到木榻上,踏著凉席,跺了两下脚,跺得这只木榻咯咯的乱响,李慕白笑著说道:“床下的小兄弟,你还不快点爬出来!”
木榻底下藏著的那个猴儿手谭飞,如今被人发现了,他就真像一只猴子似的,蓦地由床下钻出来。
这时那仆人拿著一把茶壶刚进屋来,忽然见这位李大爷站在床上,床下又突然钻出一个人,就杷他吓得“嗳呀”了一声,那把茶壶也“吧”的一声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那由床下钻出来的猴儿手,他光著膀子,手握短刀向李慕白就扎。
李慕白向他的右腕上踢了一脚,立刻把他那口短刀当啷一声踢在地下。李慕白随之跳下床来,又是一脚,将猴儿手踢了一个滚儿,猴儿手爬起来,就越过了窗户。
李慕白也跟著跳出窗外,口中并笑著说道:“小兄弟,你别跑呀!”他虽然这样说著,可是那猴儿手早已爬上了树,由树跳到墙上,还作出抡拳要打李慕白的架势。
李慕白微笑著说:“小兄弟,你不要做出这个样子,你就下来吧,咱们比一比拳脚。也不用你赢了我,只要你的手脚能沾到我的身上,那我就立刻拜你为师!”
李慕白说出这话来,本想猴儿手这孩子一定好胜,一定要跳下墙来,那时自己便顺手将他制服。
可是不想猴儿手更是机灵,他一听李慕白这话,就赶紧顺著墙跑了。
这立李慕白不住大笑,便仍由窗户跳进屋内。
此时那个仆人一面弯著腰,捡地下的碎茶壶,一面向李慕白说:“李大爷,你自管打他,我们这个小少爷调皮极了。只要家里来了客人,他必要向人打闹。
东庄的柳大庄主,就因为他把人家一匹最心爱的乌骓马给刺伤了,人家现在与我们二员外绝了交,前年江南省一位云边鹭袁大爷到这里来,他乘著人熟睡,把人家捆上了,还有安庆府的一位鲍三爷,一进门就叫他给绊了几个跟斗。
上月由沧州来的飞刀徐九,也是住在这屋里,头一天他给人家抹了一脸锅烟,第二天他又打了人几拳,弄得人家不敢在这里住了,搬到城里头去了。
李大爷你晚上睡觉可得关上窗子,不然他还能够爬进来。”
李慕白摇头道:“不要紧,我不怕他。但是他这样胡闹,给你们二员外得罪朋友,难道你们二员外就不管他吗?”
那仆人直起腰来,手里拿著破茶壶,就说:“我们二员外怎么不管他呀!有一回把他吊起来打,都快给打死了,可是他还不改。当著我们二员外的面他是很规矩的,可是一转身,他的脾气就又犯了。
可是他还怕两种人,第一是怕年轻妇女,见了大姑娘小媳妇他就跑,连他姊姊他都怕。
第二是怕保镖的,只要是个作镖行生意的人,他就不敢欺负。”
李慕白听了,心中越发好笑,觉得这个孩子真怪。
当下那仆人拿著碎茶壶出去,少时又换进一把茶壶来,并送来一盏油灯。
李慕白将仆人遣出去,他就独坐灯畔,发了半天怔,虽然极力横著心,不想往事,但是那愁思竟像窗外的柳丝一般,依然一缕缕地轻轻撩起。
李慕白顿了一下足,就站起来,将门窗户壁全都关严,然后把短刀抛在床下,吹灭了灯,便上床睡去。虽然李慕白身体是很疲倦,但因提防那猴见手,所以还是不敢熟睡,可是这一夜竟没再见那猴儿手重来搅闹,不知不觉就到了次日清晨。
今天李慕白的精神已好得多了,起来后叫仆人打来脸水洗过,就将窗户支开,坐在椅子上,想著今后的办法,到底可以在此长住否。
少时仆人送来茶,又送来早点,是一碗汤面。李慕白吃过面,才拿起碗来喝茶。
这时谭起又进到屋里,他穿著一身蓝绸紧身衣裤,足登鱼鳞蹊鞋,盘著辫子,就向李慕白说:“我父亲现在前面场子里,叫我来请李叔父到那里玩要玩耍。”
李慕白心里明白,那谭二员外要看一看自己的武艺,心里未免觉得好笑,便又喝了一口茶,就随著谭起出了这小院往前面去。
到了二门前,此时那西面的把式场里就站著十几个人,其中有谭二员外,陶小个子,猴儿手谭飞,其余都是仆人和庄丁。
那猴儿手一看见李慕白,他转身就跑,跑到远远的蹲在墙角,像是个猴子一般往这里瞧。
陶小个子先迎上来,他笑著说:“李爷,起得真早呀!我们二员外是天天一早起练习功夫,今天李爷在此,我们二员外也要请李爷施展几手儿,给我们开一开眼。”
李慕白一面从容微笑,随谭起往前走,一面向陶小个子说:“我哪里会甚么功夫!”
走到把式场上,那分水犀牛谭二员外就迎过来,笑著说:“兄弟,无论如何你得在我们的眼前露一手儿,叫我们看一看你那打败了金刀冯茂的拳脚。”
李慕白微笑说:“二哥是练功夫的人,你一定知道,咱们平常练功是一个样子,但遇见对手,又是另个样子。练功夫的时候不过是推、援、夺、牵、捺、逼、吸、贴,但到遇著对手时,却须要看对手的力猛,或是灵巧,然后再借势以柔克刚,以疾制迟。譬如我现在要是打一趟拳,也不过是那几套,人人都会,看不出甚么来。”
谭二员外一听李慕白说的很是在行,便不由暗暗钦佩,遂又指了指他的长子谭起,说:“那么就叫他陪著李兄弟练几手,他也练过几年功夫。”
李慕白抬眼望了望谭起,就见谭起正在捋袖子,似乎是愿意和自己比武似的,李慕白遂就点了点头,便也捋捋袖子,向谭起一抱拳,说:“你先上手吧!”
此时,谭二员外和陶小个子全都退后,那谭起就跃起身来,一拳打来。
李慕白等到他的拳头来到,就顺势一牵,当时谭起身子一歪,几乎摔了一个跟头。他赶紧挺腰进步,向李慕白使了一个扫趟腿,李慕白却一跃身,跳起有三尺多高来躲开,连进两步转取攻势。
那谭起赶紧闪身,一拳又向李慕白的右肋打去。
李慕白却左手托住他的腕子,斜身进步,右手的拳头反向谭起的腰间打去。
这一下只用了三分力,但谭起巳经受不了,赶紧斜弯下腰去,退了几步,他的腰半天也没有直起来。
那边的谭二员外,一看李慕白只消两拳,就将他的长子谭起给打了。他不由十分惊讶,同时也有些生气。
因为谭起的武艺是他亲自教授的,他自己常夸他长子的武艺是得他的真传,虽然不能说是十分高强,可是走江湖也不至吃亏。如今他儿子到了李慕白的手里,简直成了一个废物了,李慕白还算手下留情,若是不留情,他的儿子虽不至于死,当时也必爬不起来,这如何叫他分水犀牛谭二员外不生气。
当下他就上前去,向李慕白说:“李兄弟,你的拳脚真高明。我走江湖几十年,也没看见过你这样利落脆快的身手,现在小兄也逞一逞能,跟兄弟耍玩一趟家伙,不知兄弟你使的甚么兵器?”
李慕白见这谭二员外竟要同自已比试兵刀,便不由有些不悦。但又想:谭振圻是走江湖的人,若不对他显出真实的本领,他是永不能佩服我的。
可是又因为谭振圻原是由盟伯所介绍,才与他相识的,倘若动手伤了他,也不甚好。当下便一抱拳说:“谭二哥要跟我比试兵刀,我可不敢,因为刀剑无眼,倘若彼此出了甚么舛错,我将来难见我盟伯之面,这样吧,我当年从纪广杰师父学艺,便学的是一口宝剑,现在二哥之处如有宝剑,可以取来,我练一下就是。”
本来谭二员外刚才说了他要与李慕白比武的话,他也很是后悔,生怕败在李慕白的手里,惹儿子们都耻笑。
如今一听此话,他就赶紧收场,遂笑著说:“也好,那么我叫他们取宝剑去,就请李兄弟施展几手儿,叫我学一学。”当下他转身叫仆人去取宝剑。
一个仆人就进到二门里,少时捧出一口宝剑来。
李慕白接过,在手中掂了掂,尚觉得趁手,于是持剑向谭振圻等人一拱手。
那谭二员外、谭起及陶小个子等人全都往后退身。
这时在墙角蹲著的猴儿手谭飞,他也站起身来,探著头,瞪著眼,看这里的李慕白舞剑。
只见李慕白右手持剑向身后一撤,左手插著剑诀指著剑锋,左脚尖点地,姿式极为矫健。随后剑进身移,寒光展起,鹭伏鹤行,前削后刺,起先慢慢地运用剑式,剑光如闪电一般忽往忽来,后来剑势转急,步法加紧,指投剑到,足跃身飞,剑光绕著身,脚步紧跟著剑,人与剑似是混化在一起。
只见奇光夺目,雄躯乱眼,嗖嗖只听见剑削风响,却听不见一点脚步声。一套剑尚未走完,那边的猴儿手谭飞不禁怪声怪气地叫了一声:“好呀!”
谭二员外、谭起和陶小个子等人全都看得眼呆了。
然后就见李慕白倏的收住了剑式,依然用左脚尖点地,跷然站立。
谭二员外等人一齐喝采。
李慕白笑了笑,便将宝剑交到一个仆人的手里,他一点脸色不变,一点气也不喘。
谭二员外伸著大拇指称赞道:“剑法真是高明,不怪能够威镇北京,幸亏我没跟你交手比武。”
李慕白抱拳向众人笑道:“献丑!献丑!”
谭二员外这时真的高兴极了,他说:“将来我见著江南鹤老师父,我还得给他叩头,若不是他老人家,我哪能看得见你这样的好武艺呢?现在,咱们出去骑马玩一玩好不好?”
李慕白很喜爱这附近风景,当下就微笑点头说:“也好。”
于是谭二员外高高兴兴地在前走著,一同到了马圈。
这马圈里养著四五匹好马,李慕白骑来的那匹白马也就在这里,当下谭二员外先看了看这匹白马,连声赞道:“这匹马不错呀!是由北京骑来的吗?”
李慕白见问,倒不由很惭愧,便点头说:“是的。”
谭二员外遂又挑选了一匹纯黑色的马,谭起挑了一匹黄马,连同那白马都叫仆人牵出,陶小个子也跟出门来。
那猴儿手是身子在门里,探头在门外望著。
只见谭家父子和李慕白一同上了马,各挥皮鞭,三匹马就得得地往北驰去。
这时朝阳巳经升起,在田禾穗上、树稍上,涂了一层橙色。晓风吹得柳丝轻轻摇曳,田禾的叶子也沙沙地响。
村前溪水满铺著浮萍莲叶,在那碧绿的莲叶上沾著珠子般的露水,风吹叶动,珠子也在叶上乱滚。在那群绿的中间,偶尔有一两朵微绽的莲花,真像就晨妆才罢的美人那么娇丽。
阵阵的荷香被微风挟来,送在马上。那一只只的燕子也贴著地飞到马前,似是对马上这三位侠士显露身手。
村里的几条狗也被马蹄声骛起,由人家的篱笆里跑出来,追著马汪汪乱咬。但是三匹马跑得极快,过了板桥出了村子,顺著曲折的路径往北驰去,把地下的泥土全都踢起来很高。
谭二员外的黑马在前,李慕白的白马在中间,谭起的黄马殿后,三匹马往东走了二里多地,便到了大道上,遂一齐挥鞭又往东南驰去,这时路上已有不少的行人往来,但是一看见谭二员外的马匹来了,全部往旁躲避。
李慕白因恐怕自己坐下的马又把路旁的人给撞倒,所以他不敢快跑,反叫谭起的马赶过去了。
又走了不远,忽然李慕白见东边有一股小路,那边林木阴郁,似乎比谭家村的风景还要优美。
于是他就将马勒住,叫住谭家父子,指著那东边问说:“那边是甚么地方?”
谭起答道:“那边是柳家庄。”
李慕白不晓得柳家庄是甚么地方,便笑著说:“我看那个地方很好,我们就往那里去走一走好不好?”
谭二员外和他的长子谭起,在马上彼此相望,似乎面有难色,谭二员外刚说:“那边没有甚么好玩之处。”
可是李慕白已然拨马走进了小路,谭家父子也只好拨过马来,进小路追上李慕白的马匹。
这股小路两旁都是庄稼,中间只可容纳两匹马并行,地下的泥土很是松润,前面印著许多蹄迹,对面也看不见行人,是十分的幽静。只有田禾间的许多小鸟,被马骛得乱飞,像抛起了无数的碎石。
李慕白的马在前,谭氏父子的马在后,走了不到一里多地就走出了这条小路,看见一片优秀美丽的风景,这里是很空阔的,远处可以看见眉黛一般的青山,近处有一湾美人眼睛一般灵活的溪,这湾小溪,没有架著桥梁,水里也没种著莲藕,只是清澈明洁,连溪底细沙都可以看得真切。若涉水过了小溪,那边就是一股小路,两旁都是水田。
水田的尽头就是一片柳林,如同浮著一片绿烟,衬以苍翠的远山,浮著薄薄白云的天空,是更显得色调悦目。
李慕白忧愁二载,风尘经月,至此不禁胸襟大快,一高兴便催马涉水过溪,回首向谭家父子点首笑道:“你们爷儿俩也遇来,咱们到那边看看去好不好?”
谭二员外似乎有甚么畏惧,不敢越过这溪水似的,谭起倒是催马涉水过去。
这里的谭二员外像很著急生气地叫道:“你回来!”
谭起就收住马,回首对他父亲说:“不要紧,我不叫李叔父往他们庄子里去就是了。”说毕,也不等他父亲首肯,就催马跟上了李慕白二。
这里谭二员外脸上的神色极为不好,他却不过溪去,就下了马,在溪边柳树下找了一块青石坐下。
这时李慕白和谭起的两匹马又往东走了有一里多地,眼看已然近前面的柳林,谭起就在后面叫:“李叔父不要再往前走了!”
李慕白这才勒住马,回过头来向谭起问道:“为甚么?我想到前面那柳树林边看看去。这里的风景是太好了!”
谭起说:“前面那就是柳家庄,那里的人与我们不睦。李叔父你若骑著马过去,他们一定要向你吵闹,我们何苦惹那些个气呢?”
李慕白见了谭起的神色和言语,他就很觉得诧异,遂问道:“怎么?对面那柳家村里的人都是很不讲理吗?”
谭起说:“也不是都不讲理,只是有一个柳大庄主,……咳!一时也说不尽,等过两日我再详细对李叔父说,我还有事要求李叔父呢!”
李慕白一听,就更觉得纳闷,遂就拨过马来,要向谭起详细询问那边柳家庄的柳大庄主是否本地一个恶霸。
正在这时,忽见谭起的神色一变,他说:“快走吧!他们的人来了!”
李慕白赶紧回头去看,就见那边的柳林中驰来两骑黑马,马上两个强壮的汉子连连挥鞭向这边跑来。
谭起的神色越发紧张,他就急急地说:“这就是柳家的护院把式,夜叉鬼饶成、铁腿金二。他们都是土痞无赖,咱们走吧!不必惹他们!”
李慕白却面现怒色,摇头说:“不要怕,我看他们来对咱们说甚么?”
这时那饶成、金二的马已来到临近,那前面马上的黑脸汉子就是饶成,他瞪眼向谭起说:“谭大少爷,你又到我们这儿干甚么来了?难道那件事情你还不服气吗?娘儿们还能算是你的吗?你要是真不服气那你就下马来,我们哥儿俩先把你收拾一顿,然后再见柳大庄主去!”
谭起也不知是气的,还是怕的,他的脸就煞煞的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旁边那个铁腿金二又催马靠近了李慕白,他就很蛮横的问说:“喂!你是干甚么的?难道你这穷小子还要帮助谭起要娘儿们吗?”
说时就要用手推李慕白,却被李慕白一掌打去。
只听“吧”的一声,那金二立刻摔下马去,鼻子流出血来。
金二气怒极了,立刻爬起来,由鞍下抽出一口单刀,向马上的李慕白就砍。
李慕白催马躲开,金二挺刀追上去,李慕白却飞身跳下马来,近上两步,一脚飞起正踢中那金二的右腕。
只听“当”一声,金二手中的单刀便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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