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剑胆琴心 [book_author]张恨水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313380 [book_dec]张恨水所著的长篇侠义小说,全书共分三十六个章回目录。本小说以太平天国之后的时局为背景,描写几个在太平军中颇立战功又深怀绝技的主角,在江湖上行侠仗义,打抱不平的几段经历。全书共分三个高潮,众侠救索,说帮派江湖,韩庭富他等史,却总侠客传奇,张三公子剿匪,足兵法机谋。全书以柴竞为客串人物,情节线索友情复杂,层层相环,悬念迭起,扣 人心弦。《剑胆琴心》没有怪力乱神,没有奇幻仙侠,有的只是技艺。正是这种朴实自然的写法,达到了“平淡而近自然”的境界。 [book_img]Z_13793.jpg [book_title]自序 身有所凄然不能受者谓之痛,心有所怡然自得者谓之快,不能受者,一旦极尽去之,而更令吾心有所怡然自得,斯则谓之曰痛快。痛快之言,吾人虽尝习闻于乡党父老,兄弟朋友之间,然而以其所习闻,故未尝当为人生哲学而一体会之也。今且思之,当人之发斯言也,孰有不眉飞色舞,发之于心,而洋洋乎于面者乎?是则人生之贵有痛快,不待言也。 虽然,痛则人生常有,快则未也。一人立身社会,上而父母之瞻养,下而子弟之扶持,微而细君之所盼望,大而国家乡党所予之负荷,兼之本人之言行,为衣食住行之奔逐,或为朋友社会所不谅解,将何往而不痛苦?凡兹所述,一人虽不必具备,而亦绝不能尽无,是真佛家所谓生之苦也。痛愈多,而快愈不可得。惟其不可得,于是古人有过屠门大嚼,聊以快意之可怜之言,盖形迹未可图得快乐。乃寄托之于幻象也。人生差有此幻象中之快乐,乃使无限怀抱痛苦之人,得一泻无可宣泄之情绪,而音乐家、图画家、词章家、小说家,应运以生矣,盖彼自宣泄者犹小,而足可以观者闻者亲近者,有所羡赏或共鸣,得片时之解忧者也。 恨水忽忽中年矣,读书治业,一无所成,而相交友好,因其埋头为稗官家言,长年不辍,喜其勤而怜其遇,常以是相嘱,恨水乃以是得自糊其口。当今之时,雕虫小技,能如是亦足矣,不敢再有所痛也。然一反观先祖若父,则不免有惭色焉。 先是,予家故业农,至先祖父开甲公生而魁梧有力,十四龄能挥百斤巨石,如弄弹丸。太平天国兴,盗大起,公纠合里中健儿,维护一乡于无事。无何,清军至,迫公入伍,公出入战场十余年,死而不死者无数。及事平,于山河破碎之余,睹亲友流亡之惨,辄郁郁不乐。而清室将帅病其有傲骨,不因巨功而有上赏,临老一官,穷不足以教训子孙也。 恨水六岁时,公六十四龄矣。公常闲立廊庑,一脚跷起二三尺,令恨水跨其上,颠簸作呼马声曰:“儿愿作英雄乎?”余曰:“愿学祖父跨高马,佩长剑。”公大乐,就署中山羊,制小鞍辔,砍竹为刀,削苇作箭,辄令两老兵教驰驱射舞之术于院中。恨水顾盼自雄,亦俨然一小将领也。明年,公乃谢世,予虽幼,哭之恸。公有臣鞭,粗如人臂,常悬寝室中,物在人亡,极为流泪。先父讳钰,纯粹旧式孝子也,睹状乃益哀,谓儿既思祖父,当有以继祖父之志。儿长时,我当有以教之也。盖先父丰颐巨颡,生而一伟丈夫,读书时即习武于营伍间,为不负家学者。而生性任侠,苟在救人,虽性命有所不惜。予稍长,读唐人传奇及近代侠义小说,窃讶其近似,受课余暇,辄疑之而请益。先父曰:“予囊欲儿习武,今非其时矣。予宦囊稍裕,当令尔赴海外学科学也。”卒不语。 因之,恨水于家传之武术,遂无所得。然灯前月下,家人共语,则常闻先人武术之轶闻以为乐。先祖有兄弟行,仕太平天国,后一溺于舟,一隐于樵,因之先人所述,又多荆棘铜驼之思。初不作成王败寇语,更甚觉先人胸志之扩爽也。予十六,先父又弃养,江湖飘泊,凡十余载,豪气尽消,力且不足缚一鸡,遂不至沿门托钵,以求生活,而困顿故纸堆中,大感有负先人激昂慷慨之风。昔《水浒》写卖刀人不道姓名,谓为辱没煞先人,予一思之,辄为汗下矣。年来既以佣书糊口,偶忆先人所述,觉此未尝不可糁杂点缀之,而亦成为一种说部。予不能掉刀,改而托之于笔,岂不能追风于屠门大嚼乎?意既决,而《剑胆琴心》遂以名篇,未敢以小道传先人余绪,而我所痛于不能学先人者,或得稍稍快乐云耳。予文足称,亦无若何高深意思寓于其中,而读者于风雨烦闷之夜,旅馆寂寞之乡,偶一翻是篇,至其飞剑如虹,腾马如龙处,或亦忘片时之烦闷与寂寞乎?是亦幻象之痛快,与诸君共之者也。 是书之成,乃逐日写之,发表于旧京《新晨报》。上半部既竣,报社即付印,予初无所闻知。及社中人索序于予,则且从事装订矣。粗疏之作,又未遑整理,则文意中之讹误不当,事所难免。谨叙为书缘起之余,附白于此焉,惟读者谅之。 民国十九年九月一日 [book_title]第一回 卖酒秋江 壁诗惊过客 舍舟中道 袱被访高贤 英雄自古半屠沽,姓氏何须问有无。起舞吴钩人不识,飘然散发走江湖。 几株古柳对柴门,犹有红羊劫后痕。一样江湖摇落恨,秋来无计慰桓温。 飘零琴剑复何求,老去生涯一钓舟。不见中原虬髯客,五湖隐去不回头。 扑去黄衫两袖尘,打鱼卖酒楚江滨。客来不觉昂头笑,三十年前老故人。 这四首七绝,写的是四张条幅,悬在一家酒店的壁上。因为悬挂的日子,为时很久,纸色已不是那样洁白。单说攀住这四张条幅的棉绳,已成灰黑,分不出原来是什么颜色了。这酒店里常来的顾客,十之七八,都是农夫渔父。他们不知道诗是什么东西,绝没有人来注意。就是临时来的顾客,无非是河下过往的商人旅客,一坐便走,也不会研究到四张条幅上去。不过主人翁对于它,倒好像很是爱惜,不让它破烂,也不让它污秽,挂在那里总保持它的原状,一直悬了七年之久。 这天居然遇到一个识者。那个时候,一轮红日,已经偏向西方,渐渐要沉落到一带远山里去。一道金光射在河里,将波浪截断,随着波浪,荡漾不定。这河的东岸,便是这家酒店,店外一列几十棵高大柳树,参差站在水边,拖着整丈长的柳条,向水面垂了下去。柳树年代久了,树根叉叉丫丫,由岸上伸了出来,两株大树根上,都有小渔船的系桩绳在上面拴着。柳上巢着几窝老鸦,纷纷的由别处飞来,站在树枝上,翘着尾巴乱叫。柳树外边,正泊着一只新到的船,叮当叮当,拖着铁链下锚。这个当儿,船舱里正钻出一个中年汉子,站在船头上一看,只见树丛子里伸出一根竹竿,挑出一幅酒幌子来。酒幌子下面,列着一幢屋子,远望好像是个铺面。这汉子不由得笑了起来,说道:“在洲湾子里躲了两天的风,闷得发慌,这遇到酒馆子,要喝他一个痛快!船老板,这是酒铺子吗?”船老板在后舱伸出头来,笑道:“柴先生,这是朱老头酒铺子,有的是好酒。他铺子还有两样好东西,你不能不去尝一尝:一样是糟雁,一样是咸鱼。他本来带打鱼,到了秋天以后,他打得大鱼,都把咸起来,挂在风头上一吹,留到开了春再卖;那糟雁是这江后湖荡子里用鸟枪打得的,他宰剥得干净,先是把盐卤着,后来就用自己家里的酒糟糟上。你要去喝酒,他大块的切了出来,够你喝醉的了。”那汉子听说,跳下船去,向酒店里来。顶头就碰见一个六十上下的一个老人,后面跟着一个二十上下的姑娘。那个老头子,穿了一件蓝布短夹袄,横腰束了一根青布板带,在布带里,斜插一根拴荷包的旱烟袋。一部花白胡子,由两边耳根下向下巴下面一抄。脸上虽然瘦瘦的,那一双眼珠,可是还闪闪有光。头上戴了一顶薄片破黄毡帽,在帽子边下,戴着一束短纸煤。看那样子,就是一位精神饱满的老人家。这位姓柴的,拱了一拱手,然后问道:“老人家,前面就是朱老头子的酒店吗?”那老头子用手一摸胡子,笑道:“大哥,你认识朱老头子吗?”姓柴的道:“不认识,我听说他家里的酒好,要到他家里去喝两盅。”那老人回头对那姑娘道:“你去收拾船上的鱼,我带这位客人喝酒去。”这汉子听了,问道:“你贵姓就是朱吗?”老人点头笑道:“我就是朱老头子。”这汉子听了,很是惶恐,连道对不住。老人笑道:“不要紧,我本来是老头子,不叫我这个叫什么呢?”他一挥手,那姑娘自向河下而去,他自带姓柴的到酒店里来。 这里敞着店门,正对着河下,拦着门也有两棵小些的柳树,和一棵樟树。那樟树叶子红了一大半,被一抹斜阳照着,倒是好看。临着门外,架了一座小芦席棚,一列摆了几副干净座头。老人高喊道:“蛮牛,有客人喝酒!”当时屋子里答应一声,走出一个粗眉大眼小黑胖子,他手上拿了一块抹布,将桌子擦抹了。老人道:“你把陈缸里的酒,给这一位客人打一壶来。”因又笑着对姓柴的道:“你这位大哥,大概也听说我这里的咸鱼糟雁好吃,各样给你要一碟子好吗?”姓柴的道:“好好!多来一点不妨。”说这话时,看那老人取下帽底下的纸煤,在身上掏出铁片火石,敲着将纸煤燃着了,于是,取出旱烟袋,衔着口里吸旱烟,背了两手,靠住芦棚的小柱,向河外看去。蛮牛将酒菜送上,姓柴的一双眼睛,只向这老人浑身上下打量。蛮牛便问道:“你这位客人,认识我们老爹吗?”老人一回头,姓柴的起来拱拱手道:“老人家,我请你坐下来,同喝两杯,好吗?”老人笑道:“客人请便,我还要下河去收拾鱼船。”回头对蛮牛道:“这位客人要酒要菜,只管送来,不必算钱。”说毕拱一拱手,衔着烟袋下河去了。姓柴的连说不敢,他已去远了。姓柴的喝着酒,便问蛮牛:“这老人家号什么?一向就在这里卖酒吗?”蛮牛道:“他老人家号怀亮,一向就在这里卖酒,可是人家都叫他老朱爹。”姓柴的道:“他老人家很有精神,我看是个武艺高强的人。”蛮牛微笑道:“他老人家只会打鱼,没有什么武艺。就只一层,他老人家好交朋友。你大哥要酒,我就去取来,他老人家说不要钱就不要钱的。”说毕,抽身就进店房去了。姓柴的见蛮牛不肯说,越是奇怪,见有一个十三四岁的小男孩子,在扫店房里的地,便想问他两句。 一走进店门,只见左壁墙上,悬着那四首诗的大字条幅,笔力雄劲。一念那诗,“打鱼卖酒楚江滨”之句,又有“犹有红羊劫后痕”之句,似乎这不是古人所作的诗。最奇怪的是第二首,“一样江湖摇落恨,秋来无计慰桓温”,无论如何,这不是一家酒店里所应贴的字句。于是从头到尾,重新念了一遍,一面念着,一面点头。最后看见所落的款,乃是“留赠楚江春酒店主人,游方老道士江湖散人笑涂”。后面只写了干支,没有载明文字的年月。便长叹了一声道:“英雄不遇时机,今古都是一样。但是既然不肯说出来,为什么倒写了出来?”这时,那蛮牛出来了,问道:“你这位客人,还要喝酒吗?”姓柴的道:“我不要喝酒了,但不知道你们老爹什么时候回来?”蛮牛道:“也许就回来,也许今天晚上不回来。你看,前面大江,一点风浪也没有。今天晚上,又是好月亮,说不定他老人家要出口去,到江里去打鱼。”他说时,指着对岸一片芦洲。芦洲之外,一片白色,和江南几点远山相接。那江水被晚烟笼罩,隐隐约约,不能十分清楚。这一片白色,便是滚滚大江了。姓柴的看时,果然大江像一片白练,铺在地上,一点浪头也没有。说道:“他老人家不一定今晚上回家,我也不在此多候。这酒菜我不客气,就奉扰了,不知道你宝号里有柬帖没有?”蛮牛道:“这个地方,哪里有柬帖?”姓柴的道:“没有柬帖,找一张红纸也可以。”蛮牛道:“那还可以找得出来,请你等一等罢。”去了一会儿,找出一张半旧的红纸片来。姓柴的用手裁得整齐了,要了笔墨,在纸片上楷书了一行字:晚生柴竞顿首拜。写毕,交给蛮牛道:“你老爹回来了,请你把这个草帖呈送。拜托你大哥对他老人家说,就说我叫柴竞,是江西新淦人,因为到江南九华山去朝山,所以由此经过。我看他老人家,是一位不遇时的老英雄,愿意请教他老人家。回来了,请你到河岸上去叫我一声。那柳树外面,一只江西雕尾船,就是我们的船。你大哥叫一声,我就再来拜访。”蛮牛笑道:“这倒可以,就是怕他老人家今晚晌不能回来。”柴竞道:“不回来也不要紧,明天再来拜访罢。”说毕,告别回船。进了船舱,舱里已经点上油灯,同舱的客人,各人缩着腿坐在铺上,彼此闲谈。柴竞别有心事,舱里也坐不住,走出舱来,便在船头上闲眺。 这个时候,天色已然十分晚了。这是九月初头,一轮新月,早临在天上,影子落入河心。这是通江的一道小河里,一面是渔村,三面是芦洲。芦苇长得丈来长,正是开花的时节。月亮下面,恍惚芦丛上面,洒了一道薄雪一般。晚风一吹,那鸭毛似的芦花绒,飘飘荡荡,在半空中乱舞,看去更像下雪,倒是有趣。河里被江潮策动,也有点小浪,打着船舷,劈劈拍拍的响,越是显得这河下清寂,岸上也没有声息,就是柳树里和芦苇丛里放出几点灯火之光。柴竞站立了一会儿,忽然一阵晚风由西南吹来,吹得头发向东飘动,因道:“船老板,转了风了,明天一早就开吗?”船家推开篷伸出头来一望,先说了一声好风,笑道:“这样好的风,我们明天,可以赶到殷家汇,后天可以到大通了。柴先生愿意在大通上岸,无论如何,月半前,可以赶到九华山。”柴竞道:“我和你商量商量,明天早上停半天开船,行不行?”船家道:“那不行,我答应,这一船的客人也不答应。这好的天气,顺风顺水,不赶一程路,还等什么时候?”柴竞一想,船家所说也是,哪有遇到顺风不开船的道理,也就不再作声。因见岸上一片好月亮地,就站在船边,轻轻一跳,跳上岸来。 他信脚走了一箭之远,有一个茅草牛棚,却没有牛,棚外便是一片草地。心想:这两天坐船坐得血脉停涩,不好舒展,何不在这月亮下的草毡上打两路拳脚,活动活动。于是更望前走,走到一排篱笆后面,忽听得有一个人喝道:“小鬼!老爹总告诉你不要动手动脚,你还是这样闹!你只管把本事拿出来,我是不怕的。若是打了碗,老爹问起来,不许赖我。”接上有一个小孩子的声音说道:“你既然不怕,趁老爹大姑娘都不在家,我们较量较量。”柴竞一听这两句话,不由心里一动,便轻轻的走到篱笆根下,用手扒开一些篱笆上的藤叶,向里观望。看那说话的两人,一个是蛮牛,一个是在酒铺里扫地的孩子。那院子里地下,一路摆着有二三十个石球,石球远看去,小的有碗来大小,大的就比人头还大,圆滚滚的,光滑滑的,没有窟窿,也没有柄。那小孩子蹲在地上,拣着石球,不问大小,就向蛮牛这里抛来。蛮牛离那小孩,有个三丈多路,左手托住一叠碗,站在月亮下。那小孩子将石球抛来,他只顺手一接,如接住棉絮团一般,轻轻的接着,就向地下一放。左手托着一叠六七只碗,响也不一响。柴竞一见,不由心里连叫几声惭愧:这种既光又圆的石球,只要是巴掌握不过来,无论大小轻重,不容易抓起,那小孩子一伸手下去就抓起来,手下这种气力,就不可捉摸;这样沉重又圆滑的东西,蛮牛只随便在空中捞住,腰也不闪一闪,功夫更大了。柴竞一直看见那小孩子把地下的石球都抛个干净,蛮牛一个也不会漏下。那小孩子见石球已经完了,抽腿就跑。蛮牛笑道:“这时放过你,等我把碗洗完了,我必得和你较量。”柴竞一看之后,自己警戒着自己道:像你这样的本领,还要在这里献丑吗?那真是班门弄斧了。抽转身,依然顺着来路,回到河下,就只轻轻一跳,站在船头上。 舱里的搭客,还是说得很热闹。柴竞心里事情未曾解决,钻进舱里也不说话,展开铺盖,倒身便睡。睡在枕头上一想:自己出门,原是想寻访名师,遇到这种人,若不去讨教,还待何时?现在西南风正吹得有劲,天一亮,大概就要开船。今夜若不下船,这机会便错过了。本待和船家说明晚上就下船,又怕客多了,疑神疑鬼反不妙。好在自己的船饭钱都给过了,暗下上岸,船家也不会疑是偷跑。因此趁灯火还是明亮的,有意无意的把一些零碎东西,放在网篮里。自己行李本来简单,又没有带箱杠,捡齐之后,依然睡下。船家在后舱听到有些响动,便问道:“客人,前面什么响?”就有一个客人抢着答应道:“我们还没有睡哩!天气这样早,还有什么毛贼敢上船不成?”又有一个客人道:“我们一年之内,在长江内河里,哪月不走两三回?敢说一句大话,江湖上的事,大概知道一二。漫说我们是醒的,就是睡着了,船篷上掉下一根针来,我们也会听响动。”船老板道:“但愿如此就好,我不过说小心为妙罢了。”说毕,大家就不再提。柴竞听着倒添了一桩心事。睡到半夜,装着起来小解,推开舱门,便到船头上来。那一轮新月,已经不见,剩了满天满河的星光。听听舱里边,那几个客人,睡得呼声震天。这且不去管他,走回舱轻轻的将铺盖一卷,夹在左胁下,右手提着网篮,复又钻出舱门。看看这船头,离岸只有五尺远,便带着东西跳了上去。 这个时候,要到村里去投宿,当然不行;河边凉风,也受不住,且到前面牛棚里暂住半夜。主意打定,便走进牛棚子里来,放下东西,坐在稻草堆里,就靠着铺盖卷睡了一觉。睁开眼时,红太阳已晒到牛棚外,于是站起来,整了衣服,提着东西,走出牛棚。一看河岸下自己坐来的船,已不见踪影,大概天没亮就趁顺风走了。于是慢慢的走到朱家酒店门前,还在昨天的座位上坐下。那蛮牛正在擦抹桌凳,见了柴竞,便道:“柴先生你真早!这个时候,你就到了。”柴竞道:“坐船的人,是起得早的。朱老爹昨晚上回来了吗?”蛮牛道:“回来是回来了,不过他老人家到家时,天快要亮了。这个时候,他还睡不多久,我不便去把他叫醒。”柴竞道:“不要紧,由他老人家去睡罢。我的船已经开走了,我是特意留在这里,拜会朱老爹的。你不看见我带着行李吗?我那个拜帖,你大哥一定送给朱老爹看了,但不知道他老人家说了什么没有?”蛮牛道:“他老人家昨晚打了一晚的鱼,回来是累极了。你那张拜帖,看我是送给他看了,他老人家等着要睡,也没有吩咐什么就睡了。要不要喝一壶早酒?”柴竞道:“早上不喝酒罢,还没有见着他老人家先就喝得酒气熏天,那也不恭敬。”蛮牛笑道:“柴先生实在是讲礼,要见老前辈,酒都不敢先喝。我先给你预备茶水罢。”于是给柴竞张罗一阵,自去料理店事。 柴竞坐在芦棚底下,一直喝完两壶茶,太阳已经快正中了。看看朱怀亮,依然没有出来,本想问一声蛮牛,又怕这事过于冒昧,只得还是忍耐着。一直又到了中午,看看隔壁邻居的烟囱里,向半空里冒着一缕青烟,大概是人家烧午饭了,自己肚子里灌了两壶浓茶,枯坐了三四钟头,未免有些饥饿,就站起来,背着两手在太阳里面踱来踱去。踱了一会儿,又慢慢的走到河岸上看看江水。在自己看来,这又是好一晌子了。回头一看,酒店里朱怀亮虽没有出来,自己原来坐的桌上,却摆下许多饭菜碗。蛮牛迎上前来,笑道:“柴先生,天不早了,大概饿了。别的什么没有,昨晚上老爹打了许多大鱼来,给你煮上一条,请你喝口鲜汤罢。你吃过饭,老爹也就醒了。”柴竞走上前一看,摆了许多荤素菜:一只大海碗,盛着一条红烧鳜鱼;一碗拳头般的大块牛肉;一碗糟雁;其余还有两三样青菜豆腐;另是一把小西瓜锡壶,盛着一满壶酒;一只小瓦盆,盛着一满盆子红米饭。柴竞一看饭菜这样丰盛,连向蛮牛道谢。蛮牛笑道:“不瞒你说,我是不敢作主,这是大姑娘预备的。莱只有这些,你要酒要饭,都可以再添。”柴竞真不敢喝酒,只坐下去吃了四大碗饭。吃完了饭,蛮牛问道:“这就够了吗?”柴竞道:“这半个月坐在船上,没有走动走动,饭量很小。这菜口味很好,我已算吃得很多了。我要问一句很冒失的话,你说的大姑娘,就是昨天跟着朱老爹下河去的那个姑娘吗?”蛮牛道:“是她。大姑娘说,吃完了饭,回头要和解谈谈。”柴竞昨晚偷看蛮牛抛石球,曾说过大姑娘的话,那意思很怕她。蛮牛那般大的力量,都不敢惹她,这大姑娘的本领,也就可知。现在大姑娘说要出来会面,自已又是欢喜,又是害怕:欢喜的是大姑娘要出来谈谈,她的父亲,当然也可以见得着;害怕的是大姑娘既有本领,若是她先施展出来,比她不过,一来没有面子,二来朱老爹也不肯见面。转身一想,我总是给她客客气气的,她未必就好意思和我为难。想到这里,心里又坦然下来。 蛮牛收去了碗筷,就听见屋子里面,娇滴滴有个女子问道:“蛮牛,那个姓柴的客人,吃饱了没有?”柴竞想道:这就是大姑娘吗?怎样这般放肆?再听蛮牛答应道:“他说吃饱了,说大姑娘的莱,做得很好吃呢!”一言未了,便是一阵阵嘻嘻的笑声,果然是那位姑娘出来了。柴竞看她的打扮,和平常女子不同,也不垂辫,也不挽头,却在右耳上盘了个小髻,由左耳边横拦着一道小辫到这髻边。那个时候,女子的衣服正是又宽又短,仿佛像一件男子的大马褂。这姑娘穿一件蓝布印白花的夹袄,却很窄小,横腰又束了一根紫花布板带。更出奇的,她竟是一双天然大脚,穿了一双白布袜,薄底红绸盘黑云头的鞋子。柴竞是江西人,虽然常看见赣州女子有不包脚的,还穿的是尖头鞋,要像这位姑娘这个样子,竟是生平第一次遇到。那姑娘是一张圆圆脸儿,一笑就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美丽是美丽,只是一双眉毛很浓,隐隐的有一种英武之气。 柴竞见她出来,连忙起身拱了一拱手道:“叨扰大姑娘的饭菜了。”那姑娘且不回礼,只笑一笑,便说道:“听说柴先生是要拜会家父,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柴竞道:“我看老爹是一位隐名的英雄,要在他老人家面前请教一二。”姑娘听说,偏了头将柴竞浑身上下打量了一番,便微微一笑道:“看这样子,柴先生很有点武艺。我自小跟随家父打鱼,倒也学过一点东西,我先要请教柴先生。”蛮牛在一边就插嘴道:“大姑娘,人家是客,走来就要和人家请教,不大好。”姑娘眼睛一横,说道:“用不着你多事,看这位柴先生走江湖的人,还怕一个小姑娘不成?”她是和蛮牛讲理的,这一句话说出,就没有顾虑到柴竞承担得起承担不起。柴竞听了这话,未免脸上有些不好意思,便道:“我实在没有什么本领,就是有,也不敢在姑娘面前献丑。再说我是来请教的,怎样姑娘倒反向我请教起来呢?” 姑娘看柴竞的颜色和柴竞的口音,竟是愿意较量。便轻轻一窜,窜到芦棚外一片坦地上,两手一叉腰,笑着点头道:“我就在这里请教。”柴竞见这姑娘一味的好胜,本有些忍耐不住,但是觉得这种举动不合礼,况且也不知道她本领如何,不能冒昧从事。便笑道:“较量是万万不敢的,若是姑娘让我一个人献丑,我倒只好练一点小玩艺。”姑娘道:“那为什么?”柴竞道:“老爹的本领,我是知道如山之高,如海之深。姑娘是老爹亲自传授的本领,自然也是高明得很,我何必找上门来栽筋斗?因姑娘一定要我献丑,我不从命,又太不知进退。所以折衷两可,情愿一个人献丑。但不知大姑娘出个什么题目?”姑娘见人家恭维她,眉毛一扬,不由喜上心来。笑道:“既然如此,我也不敢强求。那岸下水边上,有我一根扁担,两只空水桶,是我忘了挑水,放在那里的。就烦你的驾,给我挑一担水来。”柴竞心里一想:我肩上虽没有功夫,但是一担水,极多极多,也不过一百斤上下。水边到这里,路又不多,我有什么挑不动?她不出题目则已,出了题目,不能这样容易,恐怕这里面还有什么玄虚。他这样一想,倒踌躇起来,就不敢冒然答应。 [book_title]第二回 点烛高谈 壮军戎马健 翻身下拜 月下剑光寒 那姑娘笑道:“这位先生,你就是要见家父,你也得拿出一点本领来看看。要是一点不会,家父就是出来谈个七天七夜,也是枉然。”柴竞也不能再忍,便笑道:“我去看看那水桶罢。”说毕就走到河岸下来。只见水边横搁了一条半边竹枝扁担在沙滩上,也不过三指宽。旁边两只小空水桶,有四五寸浸在水里,却安安稳稳的,丝毫不曾晃动。他恍然大悟:论起木桶放在水里,应该是飘荡的,现在这空桶如此安稳,一定桶底十分沉重。凭这半条竹枝扁担,就是两个术桶水,也不能胜任,何况这是两个重底的桶。要是加上满桶的水,总在二三百斤。若是挑起来,决不能用扁担挑,只有横起两只胳膊来挑了。俗言道得好:横托一块豆腐,也走不了五里路。要是伸开两臂,横拿两三百斤,非直举有千斤力量不可。自己估量着,那是办不到。但是答应下来了,也不能丢这个面子。心生一计,有了办法,便将桶底翻过来一看:原来是两层极厚的铁板。便含笑提了空桶,荷着扁担走上岸来。因道:“这水桶倒是合用,唯有这根扁担太重了。不信,我试给你看看。”于是将摆着的一条板凳翻转过来,让它四脚朝天,把竹扁担斜放在板凳腿上,不慌不忙,腿一抬,人就架空踏在扁担上。这软摊摊的光扁担,竟会不像有一个人站在上面一般。柴竞站在上面,身子三起三落,然后笑着下来。说道:“这样结实的铁扁担,怎样能挑水呢?但是这两只水桶,又太不中用了,怕它盛水会漏吧?”说时,将左臂横格,肘拐骨向外,右手提了水桶,把桶底向拐骨间一碰。咚的一声,那外面的木圈,震了个粉碎,右手就只拿了一只桶梁在手上。那姑娘一看,知道他内功确有些根底,便向坦地上一跳。说道:“果然是一位有本领的,我到底要领教。” 一语末了,那个朱怀亮老头子,也不知道是从哪里钻了出来,站在姑娘面前。将手上的旱烟袋向空中一拦道:“不许胡闹!怎样大岁数了,还是不懂一点礼貌!”柴竞也不分辩,对朱怀亮一揖,就跪了下去。说道:“晚生该死,在老前辈面前放肆。”朱怀亮道:“请起,你先生怎样对我下这种重礼,实在不敢当。要是这样客气,我朱老头就不敢和你见面了。”柴竞站了起来,复又一揖,说道:“昨天见面,就知道老爹是一位隐居在江湖上的老英雄。晚上在月亮下散步,又看见那位大哥和小兄弟在后院里抛石球,我就越知道老爹的本领,言语比不上来。因此不敢错过这个机会,就留在这里,愿拜门墙。刚才是大姑娘一再的要晚生献丑,晚生做不上那个题目,所以变了一个法子交卷,不想又恰好让老前辈看见了。”朱怀亮摸着胡子笑了一笑道:“要论本领,我老了,不敢说了。不过看你老哥为人,倒是个血性汉子,留在小店里喝两天酒,我们交个朋友,倒也不妨。拜门的话,千万不要提起。” 那姑娘听他两人说话,已是慢慢退到一边去,盘了腿坐在板凳上,用一个手指头,蘸了水在桌上画圈圈儿,脸上却不住放出笑容。朱怀亮便问道:“你笑什么?”那姑娘道:“这位砸了我们一只水桶,我们不应该让他赔吗?”说时,低了头只耸肩膀。朱怀亮道:“越说你不懂礼,你就越装出不懂礼的样子来。还不进去!”那姑娘笑着,进店去了。过那门槛的时候,还轻轻的将身子一耸。朱怀亮道:“不瞒你老兄说,我熬到这一把年纪,先后讨两房家眷,就剩这个孩子,惯得不成个样子。在她十岁的时候,内人就去世了,越发是不忍管束她。所以到了现在,她一点礼节不懂。”柴竞道:“不,我看姑娘就是一位巾帼丈夫。而且她那种性情,像老爹这一样痛快,尤其是难得。”朱怀亮听了,一面点头,一面用手理胡子,笑容满面,便吩咐蛮牛将柴竞的行李,一齐拿进里面去。另外泡了一壶好茶,在芦席棚下把盏谈心,朱怀亮道:“我刚才看你老兄的武艺,内功确是不错,倒是同道中人,但不知道你老哥何以这样留意我老头子?”柴竞指着店里墙上那四挂条幅道:“晚生虽然懂得一点拳棒,但是同时也在家里读过几年书,粗粗的懂一点文墨。这上面写的话,不但是平常卖酒的人家不配挂它,就是乎常会武艺的人也不配挂。在这一点,我相信老爹就是一位不遇时的大英雄。”朱怀亮听说,将凳子一拍,说道:“我不料这江叉子里,居然会遇到知已。老弟台,我看你是个好人,对你实说了罢,我是翻过大筋斗的。”柴竞听了,就想追问一句。只见老头子摸了胡子,又仰天长叹一声道:“过去的事,不提也罢。”柴竞道:“老爹是一位慷慨英雄,难道还有什么不能说的话?”朱怀亮道:“我倒不是有什么亏心的事,不过我以前的事,是不能逢人就说的。一个不仔细,头和颈就要分家。老弟台,你以为我是一个纯良的百姓吗?”柴竞听了这话,心里扑通一跳,心想这老头子虽然精神矍铄,但是一脸的慈祥之色,不像是个坏人。难道他还做强盗不成吗?便笑道:“老爹这是笑话了,像你这样的好人,晚生活了二十多年,不曾遇到几个,怎样说不是纯良百姓呢?”朱怀亮笑道:“我这话不细说,你是会疑心的。但是我并不是浔阳江边的浪里白条,干那不要本钱的买卖。也不是在梁山泊开酒店的朱贵,把人肉做馒头馅子。你不要看我是一个卖酒的老头子,我从前做过一任官,抓过印把子呢!”说着,又哈哈大笑起来。又道:“老弟台,人生就是一场梦,不要到了两脚一伸,才会知道这话不错。无论是谁,只要一想三十年前的事,他就觉得是做了一场梦了。这话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完的,今晚上温好两斤酒,我们慢慢的谈一谈。这个时候,总有来往的人,暂且不提罢。”柴竞听他如此说,也只好忍在心下。 等待到晚,朱怀亮吩咐蛮牛,在店房里点了一对大蜡烛,放在桌上。用锡壶烫了两满壶酒,煮一条大江鲤鱼,切一盘卤肉,煮上一只大鸡。这时都好了,来放在桌子当中,便要柴竞来坐下,对面酌酒闲谈。两只大蜡烛上的火光,像一条闪动的金蛇一般,抽着四五寸长焰头,照着人脸上红光相映。柴竞捧着酒杯道:“老爹这样款待,晚生心里实在不安。”朱怀亮笑道:“我这样虽然是款待老弟台,但仔细想起来,也是自己款待自己。因为三十年以来,没有人识破我的机关,我也不愿把我的心事,另外对一个人说。今天遇了老弟台,把我的心事猜透,算是我三十年以来,第一件的大快活事。我要自己喝两杯酒,痛快痛快。”说时,举起一个大杯子,仰着头张口喝了下去。然后将杯子翻转过来,对柴竞一照杯,柴竞也就陪着喝了一杯。朱怀亮自己,复斟上一杯酒,左手将酒杯覆住,右手一把,将胡子一摸,然后对柴竞笑道:“老弟台,我老实告诉你,我不是清朝百姓,我是一个长毛头子。三十年前,我不曾想到今日,会在这江边卖酒。”说毕,把那杯酒又端起来喝了。柴竞道:“老爹原来曾在太平天国做过一番事业,但不知道在哪位英雄部下?”朱怀亮听到说哪位英雄四个字,觉得柴亮眼光很大,并不肯以成则为王,败则为寇的关系来对待太平天国。便笑道:“这话说起来长了,我原是在英王陈玉成部下,后来英王失败了,我就转投忠王李秀成部下。长江一带,我是前后大战有十几年了。嗐,太平天国得了半壁天下,不料到后来就那样一败涂地!我朱某人一腔热血,生平的本领,都算白白丢了。我真觉得辜负了我自己。”说着将右手连拍了几下桌子。 柴竞正是个有心人物,自恨后生三十年,没有赶上洪杨那一场大热闹。小的时候,听见老前辈说长毛造反的故事,就十分爱听,而今亲自遇到了一个此中人,这真是做梦想不到的事。便笑道:“事已过去,不必说了。据晚生看来,现在朝纲不振,胡运将终,迟早天下还是要还给汉人的。只要人心不死,成功不必在我。以前的事,又何必悔呢?晚生自恨迟出了几十年的世,没有看到大汉衣冠。若是老爹能够把当年攻城夺邑的快事,说上几桩,过屠门大嚼,也让晚生痛快痛快。”朱怀亮举着杯子,咕嘟一声,喝了一盅酒。将桌子又是一拍,突然站了起来。笑道:“老弟台你真是个爽快人,说话很对劲,结交你这样一个朋友,也不枉了。”于是复又坐下,摸着胡子偏头想了一想,说道:“我说哪一件事起呢?有了,我先说我第一次得意的事罢。我原是湖南衡州人,天国的军队,打过了湖南,到处都起团练。因为我有点武艺,团练里头,就要我当一个棚长。他们起团练的意思,本来是说天国兵奸杀掳掠,办了团练来打长毛。但是团练里的乡勇,奸淫掳掠起来,比天国的兵还要厉害。是我气不过,就丢了家乡,穿过江西,到天国去投军。那个时候,英王还是十八指挥,功劳就不小。他的眼睛下,一边有一个大黑痣,远看着,好像是四只眼睛,所以清朝人都叫他四眼狗。提到了四眼狗,清朝的官兵,没有一个不害怕的。”柴竞道:“老爹既然随着英王打仗,像这江西安徽湖北三省交界的地方,一定是常来常往的了。”朱怀亮道:“这就是我说的第一件得意事了。现在我还记得那是咸丰八年的秋天,曾国藩的湘军,在江西过来,跟着英王的军队望北追。那个时候,合肥安庆,是南京两扇大门,一定要守住的。是英王带了一支兵马守住桐城,做安庆的右翼。听说翼王石达开在江西不利,曾国藩到了河口。曾国藩的老弟曾国华带着大将李续宾,由黄梅宿松攻过了潜山,直捣桐城。那个时候,我投军不过半年,还没有经过大阵。这回听到很会打仗的湘军来了,大家都担着一分心事。那由太湖潜山退来的军队,就像热天阶沿下的蚂蚁一般。我常常走到高的土墩上一望,大路上的人,无昼无夜,牵连不断的向北走。人丛里头,常常人头纷动,闪开一条路,那就是来往的探马来了。桐城内外,也扎有两三万精兵。英王就传了令下来,一个人也不许乱动,乱动的就斩首。因为这样,把退来的军队,完全让了过去,情形还是照常。后来听说,曾国华的兵离城只有十里了,我们营里,还不见什么动静。忽然上面传来一个号令:城外的兵,分作三股,一股退进城,两股退到舒城。我是分到退舒城的,心里就想,不怕四眼狗本事大,遇到我们湖南人,也要望风而退了。我就这样糊里糊涂退到舒城,不几天听说桐城也失守了,湘军快要来打舒城了,于是乎我们这一支军队又退到三河尖。”柴竞道:“这是老爹失意的事,怎样说是第一件得意的事呢?” 朱怀亮斟了一满杯酒,仰着头先哈哈大笑了一阵,举起酒杯,刷的一声喝干,然后伸手一拍桌子道:“痛快,我退到了三河尖,我才知道湘军中计了。这个地方,一连扎下十八座大营,都是由南京调来的生力兵。原来由太湖潜山退来的兵,不见一个,他们都埋伏了。这是十月的天气,田地里的五谷,都收割尽了,许多树木,也落了叶子。我们站在营盘的墙垛上看,一望都是平原大地,只远远的看到一些山影。这一天,曾国华的兵,离得近了。天国的兵都在营里,隐藏不动。老弟台,这是我开眼界的一天了。我们营里,四更天,大家就吃饭,吃完饭,天还不曾大亮。连营两三万人,听不见一点声音,抬头看看天上,满天的霜风,只有几颗稀稀朗朗的星,让风吹得闪动。我虽然有几斤气力,还没经过大仗。我看到营里这种情形,知道是等着湘军来了,有一场恶战,心里不免有些乱跳。我自己壮着自己的胆子,就轻轻的唱着湖南调,但是我唱的是什么东西,我自己都不知道。只听到啪啪啪的声音,由外面一阵一阵进来,过去一阵,又是一阵,原来这就是前面打探回来的探马。” “天亮了,风也停了,又得了一个号令,弓兵上墙。我在墙口里一望,只见一大片黑影子,在几里路之外,在平原上缓缓的移动过来,越走越近。先看清楚竖起来的旗号,后就看清楚是人,轰天轰地,就是一阵杀呀的声音。这就眼前一望,全是人马,太阳也出土了,晒着人手上拿的兵器,还一闪一闪的发光。我们这里,营盘外,挖有三四丈深的干壕沟,沟上原搭了浮桥,现在用粗绳子吊起来了,营门关得铁紧。壕沟外面,还有一道鹿角。什么叫做鹿角呢?就是把树砍了下来,用树尖朝外,树兜向里,树叠树,排成一堵墙一般。你想,敌人的兵,一时三刻,哪里就冲得上前。就是上前,墙上用箭去射,用铁炮去打,也难以近来,所以把守得十分紧。 “这样支持着,也不过半天的工夫,那湘军人堆里的旗号,忽然乱动起来,远远的听见有叫杀的声音。我们这十八座营盘里,四处都是鼓响,大家就一阵风似的,放下吊桥冲了出去。原来湘军后路,被卢江卢州两路的天国兵杀了出来,把后面的去路,已经截断了。周围的兵把清兵围在中间,四五万人,一个也不曾跑掉,曾国华就死在阵上。我看得打大仗还比小仗容易,胆子越发大了。我和二十四个兄弟打先锋,再回去打桐城。各人骑着一匹马,手上挺着一根长矛,腰里挎一柄腰刀,冲了五十里路,天色已经黑了。原来想着,清兵只有些人守桐城县,路上是没有兵的,我们只管向前走。在暗淡的月光下,走近一丛树林,我忽然心里一动,这里若是有一小队清兵,我们岂不要让人家活捉了么?正在这个时候,果然有个人大喝一声一一” 说到这里,柴竞也替朱怀亮捏一把汗。正要向下问,忽然一只白手,由烛光下伸出来,按住了朱怀亮的胳膊。朱怀亮刚端起一杯满满的酒,举着和下巴相并,可送不到嘴里去。柴竞抬头看时,那姑娘也不知几时出来的,笑嘻嘻的,按住了她父亲的手。朱怀亮一回头,笑道:“你为什么又不要我喝酒?”姑娘道:“我在一边看着,你老人家带说带喝,这就有一二十杯下肚了。老是这样,今天晚上又得醉。”朱怀亮道:“我说得痛快,就喝得痛快,不会醉的。我这么大年纪了,醉一场,是一场,你拦住我作什么?”姑娘道:“不行,喝醉了,要茶要水,我又得伺候你老人家一个周到。”朱怀亮道:“我有话说,决不会醉的,你让我喝罢。”那姑娘捉住手,哪里肯放。他没有法子,只得停下酒杯。笑道:“这柴先生也是一位慷慨之士,不必回避,你也坐到一处来喝罢。有你在这里,你可以替我酌酒。我有个限制,就不会醉了。”那姑娘听说,更不推让,拿了一副杯,筷,便横头坐了。对柴竞笑道:“柴先生,不要笑话,卖酒人家的姑娘,不懂什么礼节。”说时,提了壶,先自斟上一杯酒。柴竞见她露出一截手臂,既白而圆,丰若无骨,和那种弱不禁风的美人胎子,又别有一种丰致。那姑娘偏是知道了,笑道:“柴先生,你看我的手作什么?”于是左手把右手袖口一掀,说道:“你不妨试试看它有多少力量?”柴竞先被她一说,倒难为情,她复又说到力量上,就有题目了。笑道:“我正疑惑呢,姑娘的本领,真到了家,一点不露相,所以我看出神了。”姑娘听见柴竞当面如此恭维她,心里非常高兴,笑道:“不瞒柴先生说,这六七年来,除了前回来的那个刘老伯,我佩服他是个英雄而外,我就是看你不错。日里我要和柴先生较量,我就是看得起你。”朱怀亮道:“振华你这是什么话,太不懂礼了。”柴竞在无意中又知道了这姑娘的芳名,笑道:“姑娘是心直口快,和老爹一样的脾气,晚生就最愿意这种人。”振华也笑道:“我是交代在先,卖酒的姑娘不懂礼节呀!你老人家不要管我的事,还是告诉人家,听到大喝一声怎样,人家正在和你着急呢!” 朱怀亮道:“你一打岔,把话耽搁了,还是往下说罢。老弟台,打仗这件事,实在全靠临机应变,有本领没有本领,还在其次。当时我听那人大喝一声,心里自然吓了一跳。还好,和我同来的二十三个人,都没有惊慌,勒住缰绳,站在林外。我因为听到那人说话的尾声,带一些湖南音。我就用湖南音答应:‘是我,我刚刚败阵回来,不晓得口令。’林子里那人,果然是湖南人,他说:‘胡哨官吗?’我说‘是的,今天我们全军覆没,曾大人李大人都阵亡了。长毛现在后面追来了,你们还不逃命吗?’他们大概也知道了不好的消息,他一听说,连叫长毛来了,林子里就是一阵乱。我估量着,恐怕埋伏了有四五百人,事到临危,若是往回逃,把纸老虎戳破,他们一定要追的。我们人少,他们人多,哪里逃得了?不如趁他没有亮起火把,我们给他一个不分皂白,先杀了进去。黑夜里打仗,长矛却没有多大的用处,而且在树林子里,马战也不方便。因此我们二十四人,大家弃矛下马,各人拿了一把马刀,齐齐的呐一声喊,冲进树林里。我们二十四个人,连成一排,却弯着分东西南三面进攻。他们起初不知道我们有多少人,就纷纷乱乱向树林外跑。我们二十四个同伴,一个也没有受伤。依着他们的意见,就赶快退回去。我说一退,清兵就要追来,还是送死。看看这树林子里,还有几十匹马,地下丢了许多兵器,我就叫他们各人拣合手的拿一件用。而且大家都骑上马,骑着剩下来的,也牵在一处。于是二十四个人,共分着三排,每排八个人,约有十几匹马。我骑看一匹马,拴着两匹马就是第一排第一名。我同大家约定,只拣人声嘈杂的地方冲去,马要跑得快,声音要喊得响。冲过去了,我们不要走,又拣人多的地方冲了回来。幸而大家都懂了我这条计,于是几十匹马,在呐喊声里,像一阵海潮一般,冲进人堆里。他们原是在坦地里扎好了阵脚,要偷看我们的虚实。我们来势这样猛,他们站不住,就四散逃了。他们越逃,我们越拣人多的地方冲,因此冲得七零八落。到了天亮,大队人马到了,我们就不怕了。英王正带了队伍来收复桐城,见我二十四个人,只有一人,因马失前蹄跌了腿,其余不曾流一滴血,喜欢得了不得,立刻升了我作先锋队的右翼营官。我们这二十四人,同了这一层患难,就拜把子结为二十四兄弟。后来听到说这林子里,原是清兵一道卡子,共有七百多人哩!我们二十四个人把他追赶跑了,岂不是人生一件得意之事?” 柴竞听了,早端起酒杯,叫了一声干。朱怀亮笑道:“这是应该喝一杯。”也端起来喝了。柴竞道:“这二十四个人,后来大概都有一番功业。有本领的,大概要算老爹了。”朱怀亮道:“不,这里面有三个人本领好似我。一个是刘耀汉,现在还在当老道。”说着一指壁上的条幅道:“这就是他写的,这是一个怪人,他五十岁以后才通文理,老来倒会写会作。我虽只粗认识几个字,我看他那副情形,就比一班秀才先生,要好十倍。他有两样奇绝的本领,能拿筷子,夹住半空中乱飞的苍蝇,百不失一;其二,他身上揣着一大把铜钱,在二十步之外,可以随便拿出一个钱来,打人的眼睛。钱又硬又小,简直嵌进眼珠里面去。打来的时候,一没有光,二不响,人是一点提防不了。”柴竞道:“这本事实在闻所未闻,但是能拿筷子夹苍蝇,不大合实用。”朱怀亮道:“怎样不合实用,靠这个就可以练习手法眼法。若是接什么暗器,无论是哪一个,也不能像他那样又快又准了。因为他眼快手快,所以他的剑法也好。”朱振华忍不住了,接着道:“那实在是真的,前七年他老人家到这里来,也是我一定要请教,他就在我面前舞了一会子剑。舞后,他问我怎么样,我自然说好。他说,我年纪小,决计看不出来,叫我摸摸耳坠子。我一摸,哎呀,两个耳坠子上的一片秋叶,都割断了,不知道向哪里去了。后来据家父说,那是用剑尖伸过来,向外挑断的。若是由外向里割,头颈就保不住。你看他在当面,割了我的环子,我都不知道,这快法到了什么地步。” 柴竞笑道:“既然大姑娘都这样佩服,这一定是了不得的本事。还有那两位呢?”朱怀亮道:“那两位吗,一个姓万,当时的名字,叫人杰。他的跳跃功夫最好,他能抓着杨柳树条子,跳上树梢,我们都送他绰号盖燕飞。他因为身轻,并排八匹马同跑,他能由第一匹马背上,换到第八匹马背上去,而且还不用得要马僵绳和马鞍子。可惜跟着英王打小池口,早年就中炮阵亡了。第三个人姓张现在还在,他有名字,可早就抹去了。我也不便违了老友之约,再告诉别人。老弟大概也总听见人说过,黄山上有一位骑白马的神仙,来往如飞,他就和这一类的人差不多了。”柴竞道:“莫非这张英雄,就是黄山神仙?”朱怀亮端起酒杯,喝了半杯,就微微一笑。柴竞道:“晚生心里想着,世界上哪里有神仙?就是有,也不过高人隐士罢了。因为常听见人说,黄山上出神仙,说这人已经有五百多岁了,我就不大相信,疑惑是在山上高隐的剑侠之流。所以趁着同乡朝九华之便,要到黄山去看看。不料据老爹说起来,这位神仙,竟是一个当今怀才不遇的大英雄。既然真有这个人,我更要去拜访了。”朱怀亮摸摸胡子,微笑不言。振华就道:“他老人家,和红尘隔断,在黄山顶深的里面住家,平常的人,那是见不着的。漫说是柴先生,就是我,没有家父给他老人家通一个信,也不会见的。”朱怀亮笑道:“你又胡说,通个什么信?”柴竞道:“蒙老爹看得起晚生,许多心事,都告诉了。为什么这一件事,老爹又不肯说呢?”朱怀亮道:“不是我不肯说,我这位盟兄,脾气很固执。我若把老弟给他引见,他一怪下罪来,怕坏了几十年的义气。”柴竞道:“晚生虽本领很低微,但是自信是个血性汉,决不会带一点奸盗邪淫的心事。既然老爹都可以相信,就是见了那位张老英雄,他不见得就嫌晚生是凡夫俗子,不足与言。”朱怀亮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你暂且在舍下住个十天半月再说。”柴竞道:“能在老爹这里多叨教,那是很好的了。”朱怀亮道:“老弟说叨教,我不敢担当。不过我们武术中人,第一层要讲究有涵养功夫,武艺功夫越好,涵养功夫要越深。不然,有点本领,动手就打人,岂不坏事?日间我看老弟站在竹扁担上,又砸碎了那个铁桶底,内外功都不错。对人说起话来,还是很谦逊。这是我很愿意的一件事,所以我愿留老弟多住两天,慢慢谈一谈。我今天真醉了,好几年没有舞剑,把酒盖住老脸,要在醉后松动松动。”柴竞听了这话,喜出望外,连忙站起来说道:“老爹若能让晚生开一开眼界,晚生死也瞑目。”说着推开椅子,向着朱怀亮毕恭毕敬的,弯腰就是一长揖。朱怀亮将杯子里余酒喝干,便对振华道:“去,把我的那柄剑拿来。” 姑娘听说父亲要舞剑,欢喜极了,只一跳,走回屋里去,双手托着一柄剑出来。柴竞看那剑,用一个绿色鱼皮套套着。朱怀亮接了过来,左手拿住剑匣,右手只轻轻的一抽,烛光下只觉一道寒光,在眼前一闪,柴竞不觉心里一动,暗暗喝了一声彩。朱怀亮拿着剑,微颠了一颠,笑道:“久不用它了,今天遇到有缘的,我要舞个两套,我们到门外看看去。”说时,姑娘先开了店门,三人一道走出来,天上大半轮月亮,偏在柳梢头上,场地上一片白色。蛮牛和那小伙计,听说老爹要舞剑,这是不易得的机会,也一同走了出来,站在芦棚下遥遥观望。那个时候,秋露满天,一点风也没有,兀自寒气侵人。树不摇,草不动,万籁无声,只有三个人影子,横在月光地上。朱怀亮向天上一指道:“今晚上虽然只有半轮月,月色真好,你们看看,天河都逼得轻淡无光了。”柴竞抬头观看,果然如此。 就在这时,忽然呼呼呼的一阵风响,却没有风来。一回头,不见了朱怀亮。离这里有三四丈远,发现一团寒光,映着月色,上下飞舞,恍惚是一条十几丈长的白带子,纠缠一团,在空中飘荡一般。那白光渐舞渐远,呼呼的风声,也渐渐低微,忽然白光向地下一落,如一支箭一般,射到脚底。刚要定睛看时,白光向上一跳,往回一缩,又是两三丈远。在白光之中,有一团黑影,正也是忽高忽低,若隐若现。那一条白光,就是刚才红烛之下,看的那柄长剑。黑影呢,就是舞剑的朱怀亮。柴竞早就听见老前辈说,武术中有一个剑侠神仙,古人所谓聂隐娘空空儿黄衫客昆仑奴那些人,飞出剑去,可以斩人头,自己总疑惑那是稗官小说无稽之谈。不过中国人对于剑术,三代以后,就讲求起来,至少也有二千年以上的历史。上自文人墨客,琴剑并称,播之诗文传记;下至匹夫匹妇,街谈巷议,谈到剑侠,就眉飞色舞。若说剑术这一道,并没有那回事,又有些不对,自己学了十年以上的武术,就是没有得到一个深明剑术的老师,引为莫大的憾事。现在看朱怀亮这一回舞剑,对于老前辈所传,才恍然大悟:原来所谓飞剑,并不是把剑飞了出去,不过是舞得迅速,看不出手法罢了。古人又曾提到什么剑声,心想剑不是乐器,哪里来的声音,现在听得这种呼呼的剑风响,也就明白什么叫做剑声了。看到这里,只见那剑光向上一举,冲起有一丈多高,望下一落,就平地只高有二尺。这才看见朱怀亮蹲着两腿,右手把下向上一举,身子一转,左手掌伸出中食二指,比着剑诀,由右胁下伸出面前,轻轻的将剑向下一落,人就站定了。 柴竞看得目定口呆,半晌说不出话来。一直等朱怀亮走近两步,情不自禁地就在月地上跪了下去,说道:“晚生十年来,到处访求真师;今天遇到老师,就想拜在门墙,因为怕老师不肯容纳,总不敢说出来。现在看到老师这种剑,真是惊心动魄,弟子觉得这是一百年不能遇的好机缘,万不可当面错过。务求老师念我一片愚诚,收为弟子,将来有一点成就,总不敢有忘洪恩。”朱怀亮道:“这层且慢商量,你还是照我的话,在我这里先住十天半个月,然后再说。”柴竞道:“老师收留不收留,就请马上吩咐。若是能收留,不必等到十天半月以后;若是不能收留,弟子是不堪造就的人,也不敢在这里打搅了。”朱怀亮道:“我老了,本来要拣一个可传的人,把生平本领传授给他。不过作了我的徒弟,那人就要受我的戒律,所以不能轻易答应你。既然你非要答应不可,不妨我就答应了,好在我的本领,也不能马上就传授给你。将来我要看到你不合格,我就不传授。到了那时,你可不要说老师心地不好,有艺不传。”柴竞道:“老师句句都是披肝沥胆,开诚相见的话,弟子愿意拜领。”朱怀亮道:“好,你且起来,明天拜过祖师,再正式收下你。”柴竞大喜,行了一个大礼,然后起来。振华也过来和他行一个礼,叫了一声师兄,笑道:“既然是一家人,我也不怕献丑,让我那未入流的两个徒弟,也过来见见师伯。”姑娘说毕将手一招,蛮牛和那个小伙计,都走过来了。振华笑道:“见过你师伯。”他两人真个和柴竞作揖。朱怀亮笑道:“不要胡闹了,你倒真像收了两个徒弟呢!”因对柴竞道:“这两个孩子,倒也老实,我就叫振华指点他一些武艺。四五年下来,他们倒有几种笨本事,不过也有是振华教的,也有是我教的,说不到什么师徒。”振华笑道:“怎么说不到师徒?不信,师兄当面问问他们看,是不是我的徒弟?”蛮牛和那小伙计都笑了。柴竞道:“我看这两位,本事也不平常,倒是很怕大姑娘。大姑娘的本领,一定高妙得很。今天老师肯赐教我,不知道姑娘能不能赏一个面子,也让我开一开眼界。”振华笑道:“日里师兄那样客气,现在怎样就要考考我,难道这就端出师兄的牌子来吗?”柴竞还没有答言,朱怀亮笑道:“这倒不是师兄不客气,以为你都收徒弟了,本领一定了不得。既不是外人了,你何妨拿点本领给人家看看?若是光说一张嘴,人家怎么肯信呢?”振华正接住了那一柄剑,笑道:“既然如此,我就舞一回剑罢。”柴竞道:“好极了,老师的剑法,那样高明,大姑娘一脉相传,那一定可观。” 说话时,大家正站在两株高大的杨柳树阴下,振华右手拿了剑,迎风亮了一亮,大家就各退出十几步外,让她好展手脚。姑娘说了一句献丑,展开剑势,就在树阴下飞舞起来。她的剑光,虽不及朱怀亮的剑,矫绕空中,但是上下飞腾,一片白色。柴竞看了,已经觉得她手腕高妙。振华忽然将剑一收,剑光一定,只见柳树的树叶子,犹如下雨一般,纷纷下落。低头一看地下时,地下落了满地柳树叶子。柴竞看她舞剑的时候,剑光也不过刚刚高举过头,怎样柳树叶子,就让她削了下来?这是想不到的事。就在那时,远远有两三声鸡啼,朱怀亮笑道:“真是酒逢知己千杯少,怎样混一下子,就到了半夜了。”说着话,大家一同进店。朱怀亮安排了一间干净的屋子,让柴竞住下。 到了次日,依然是酒肉款待,柴竞暗想:自己和朱怀亮萍水相逢,蒙他披肝沥胆这样款待,实在意想不到。后来无意中和蛮牛谈起来,蛮牛就说柴竞有福气,老爹有一身神仙一般的本事,他说必得找一个文武双全,又要为人忠厚的,才能收为徒弟,把本领传给他;文才也不要深,只要能看得懂这壁上挂的字,就中意了。他常说不认识字的人学武艺,学会了也是一勇之夫,不能替国家做一番大功大业。好譬我姓牛,有了几斤气力,也不过和蛮牛一般,所以就叫做蛮牛。柴竞笑道:“原来如此,那位小兄弟,你们都叫他小傻子,大概他就是说学了武艺,也不过是个傻子罢了。”蛮牛道:“不是的,他叫赵国忠,是有名姓的。他父亲是个老实人,人家绰号他老傻子,早年坐牢死了。老爹看这孩子可怜,特意收回来养活他。又教他武艺。因为父亲是老傻子,所以叫他做小傻子。”柴竞听了这话,心里不免一动。心想这里面恐怕还有曲折,这事不宜深问,当时也就将这话搁起,一过就是五六天。朱怀亮倒认为柴竞是个诚心拜师的人,就择日正式收他为徒。 [book_title]第三回 索骥遍峰峦 荒厂度夜 结茅在泉石 古洞疑仙 有一天黎明,他们父女二人,从长江里打鱼回来,朱怀亮叫着柴竞的号道:“浩虹,我们师徒要小别几天了。今日下午,我就要带你师妹往上游去,大概有半月工夫才能回来。上次曾说,你要到黄山去,你就趁我不在家的时候到黄山去一趟也好。不过你若是不愿去,留在这里,也无不可。”柴竞从来没听见师傅要到哪里去,今天一说走就要走,这倒很是奇怪。不过自己知道武术中人,飘荡江湖,各人常有秘密的行动,这事是不可问的。问了就要中人的忌讳。因此便道:“师父既然不在家,我很慕黄山的风景,趁此秋高气爽,前去游历一番,倒也是个机会。若是有缘,遇到了那位张老师伯,也未可知。”朱怀亮微笑道:“那也就看你的缘分罢,我这次到上游去,不过是去会几个朋友,现在不必告诉你,将来你自然会明白的。”柴竞哪敢说什么。只答应是。 到了下午,朱怀亮在店里搬了两坛酒,又是一些大米青菜,一块儿送到小鱼船上。振华又将父女两人的衣物,打点两个包袱,提上船去。柴竞见包袱外面,插着半截剑匣,又是一个刀柄。又挨到晚上,残月未出,一江风浪,满天星斗,一望黑茫茫一片,只远远的地方,看见两三点渔火,在水面上闪烁。朱怀亮站在门外,见项下几根长胡子向右肩飘荡,笑道:“好极了,转了东风呢!振华,我们趁好风走罢。”他父女二人,就在黑沉沉的夜色里,上了鱼船。柴竞和蛮牛二人,都送到江边。朱怀亮走上船,让振华去把守了船舵,拿了篙子站在船头,向岸上一点,船就开了,黑夜之中,只看见一道帆影,转出了岔口。柴竞道:“师傅大概有什么急事,不然,为什么要黑夜开船。”蛮牛道:“那也不见得,他老人家在水面上弄惯了,黑夜白日,都是一样的。”柴竞道:“虽然是弄惯了,究竟也要有胆量的人才办得到呢。”蛮牛道:“老爹的胆量,那还用得着说吗?久后你就知道了。”柴竞听说,也默记在心下。回了酒店安歇一宿,到了次日,归束一个小包袱,由蛮牛送到华阳镇,搭了下水船,向大通而来。到了大通,只住了一晚,自己背着一个小布包袱,一直前往太平。 到黄山去,江南本有两条路,一条路在歙县境内,一条路在太平境内。柴竞因为太平路近,所以就拣了太平这一条路走。皖南地气温和,树木落叶稍迟,这个时候,满山的树叶,刚刚只带些微黄,远望深山重谷郁郁森森的。黄山有三十六峰,各处都有庙宇,庙宇的大小,虽然不同,但是不论哪一个庙里,都可以让游客借住。若是遇到仆从较多的客人,庙里的和尚事先得了引导人的信,就会披了袈裟,排班接出庙来。到了庙里,饮食招待,非常的周到,不过和游客结个缘,要几个香钱罢了。柴竞这是初到之地,路径不熟,先几日在各处游玩,耽误时间很多。庙里的和尚,见他衣冠简朴,又是自己背一个小包袱,料他也是个穷游客,没有什么川资,都不大接待他。柴竞先还不知道,以为在山上的和尚,都是这样傲慢的,后来看见他接待别的旅客,非常的恭敬,他这就把他们的情形看出来了。自己一人心里好笑,也不和他们计较。从此以后,就不去参拜大庙,只找一些小庙小寺里歇脚。 这一天,由天都峰头下来,日色已西,太阳照在山头上,恰好光着一截山尖,下半截没有日光的,就黑沉沉的,一直黑到人行的路上。这里两边,都是奇形怪状的松树,山谷里吹来的山风,送到松林里,淙淙铮铮,发起万顷狂涛的声浪,好像有几十处瀑布,流到山湖里去了一般。又好像一声江涛,因风而起,在无涯无岸的地方,上下汹涌。人走的地方,是一条小的山径,斜在一片山麓上,两边山头,壁立而起,前后两方,也是山头重重叠叠。仿佛四周的山,是仰着向天的盂口,这里是盂底了。人微微咳嗽一声,山谷里的回响,马上答应过来,四周一望,不见人迹。山上的秋草,像经月不梳头的人的头发一般散乱,高的有两三尺深。在这不成样的秋草里,只唧唧的有两三个虫子叫。柴竞觉得这种境界里,幽静极了,简直不是人世,呆呆的站着出神。心想人要在这种地方住家,见不着我们经过的花花世界,就用不着竞争权利。怪不得人说,黄山上出神仙,人到了这种地方,自然把尘念都取销了。 想到这里,忽然啪啪的,有一阵兽蹄之声自远而近。柴竞倒着了一惊:这种地方,哪有什么驴马。于是向旁边一闪,且闪在草里,看是什么东西。不多一会儿功夫,只见一道白影,由山坡下上来,越走越近,却是一匹白马,马身上没有骑人也没有背着鞍镫,悠然自得的,自走这里经过。马去了,柴竞心里一动,倒想起一件事来:人家不是说,黄山上有一位白马神仙吗?这一匹马,并没有人管着,也不像是个走了缰绳的神气,莫非这就是张神仙骑的那一匹仙马?这位神仙,据我师傅说,就是我那张老师伯。这样曾经沧海的大英雄,而今却隐藏在黄山,他这种放得开收得拢的心胸,真是可以令人佩服。我心里想着,张师伯未必就在黄山,所以并不敢决定志向寻他,而今看这匹马的情形,决不是野马,也不是平常人所用的马,不是他,谁配作这马的主人呢?张师伯一定离此不远,我何不趁这个机会,跟着马去寻他。若是遇见了他,得逢他这一位大大的隐侠,也不枉人生一世了。主意立定,在草堆里一跃而出,凭了自己练就一身耸跃的轻功,于是连跳带跑由着马走的那条路追了上去。追过一个山谷,何曾看见马的影子。 这时的天色,越发黑了,满山的松树,在星光下,摇动颤巍巍的影子,犹如几万天神天将,从空而下,狰狞怕人。夜色沉着了,松涛也格外响得厉害。柴竞虽然惯出门,这样的深山大谷,经过得不多,况且自己又是孤单一人,在这黑寂寂的山色里,不免有些心怯。他站住了,定了一定神,在夜色茫茫中,除了头上一片星斗,四周都是些嵯峨山影,也不知道向哪里去好。这深山之中,也不知道哪里有庙宇,若要找个安宿之所,恐怕不容易。本要在这松树下露宿一夜,又怕山上有野兽出没,大不方便,因此站在路上徘徊着,不能自定进退。就摸索着一块石头,慢慢坐下。他的行李,本放在山脚下一个古庙里,随身只带了些干粮,走来山上,现在夜风吹着,格外寒冷。山顶上露坐,有些受不了。复又站起身来,沿着山径向原路走。走了一箭之地,是一个山峰的缺口,过了缺口,向下看看,也是黑沉沉的。忽然一阵风吹过来,松树影子摆荡着,却闪出一点闪烁的灯光。柴竞见有灯光,料定这山下必有人家庙宇,却向着那灯光,一步一步走下山去。但是走不了几步,那灯光又一闪,看不见了。复又站着定一定神。约莫一盏茶时,灯复又闪出来,那灯光明一阵暗一阵,柴竞也只好挨一步是一步,渐渐走近。那灯光却转到脚底下一个山凹子里去,那灯火就化一为二。接上剥剥剥,发出一片木鱼声,接上微微的又有一阵沉檀香味。 柴竞随着山坡,走过一丛竹林,便有两只狗汪汪的吠着出来,这才看见山坡下排着一带屋脊,看那样子,是一座不大的庙。柴竞走到门前未曾敲门,那门就呀的一声开了,光一闪,一个和尚,右手上捧了一个蜡台,将左手掩了灯光,偏着头向外看了问道:“这样黑夜是哪个在这里?”柴竞道:“大和尚,我是游山失路的人,想在宝刹暂借住一晚,请方便方便。”那和尚拿住了蜡烛,站着等他上前。他在灯光下见柴竞倒是一个良善人的样子,就让他进去。和尚关了门,执烛在前引导,穿过一个小小佛殿,旁边一列三间僧房,有个须眉皓白的老和尚迎上前来。柴竞先道了谢,就与和尚对坐在一对蒲团上。见蒲团旁边,一张小茶几上,列着一局下残了的围棋,兀自未收。墙上挂着一个酒葫芦,又是一条短小的马鞭子。料定这一盘棋,必是老和尚和一个远来的客下的。因为看见和尚像个有德行的人,只看在心里,却不便胡问。那老和尚道:“这位客人,恐怕还没有用饭。慧明,你搬点东西出来罢。”那个开门的和尚,就搬出蔬菜饭来给他用。柴竞吃完了,又送水来给他洗手脸。洗毕,用一把泥瓷壶泡了一壶好茶,送到桌上,给他和老和尚各斟了一杯。老和尚举着杯子笑道:“客人,这是山上的好茶叶,庙边的好泉水,可以喝点。”那两个和尚,尽管款待,始终不曾问柴竞的名姓籍贯,也不曾问他作什么职业,只是随便谈话。柴竞心里可就很诧异:这黄山上的和尚,不留心游客姓名职业的,可谓绝无仅有。人家既不盘问,因此也不敢深问人。坐了一会子,就由那年少的和尚,送去安歇。 次日起来,两个和尚,又请在一处用斋,吃过了饭,柴竞就在身上掏出一小锭银子,送与老和尚作香火钱。老和尚摇摇手笑道:“小庙一共只有三个僧人,山上的产业,足够花费,用不着再找施主,客人不必客气。”柴竞早就知道这小庙和别处情形不同,他既不愿要钱,也就不敢勉强,收回钱,道谢出门。刚转过竹林,只见一个五十上下年纪的和尚,撩起一角僧衣,塞在腰下的腰带里,笑嘻嘻挑了一担蔬菜而来,彼此打了一个照面,挨身而过。柴竞见他精神饱满,和平常的和尚有些不同,就隔了竹林,向里看去。只听见有人说道:“怎么这时候你才来,山上马昨天到庙里来了一趟,大概等着要菜呢。师兄,你就送去罢。”柴竞听此话,心下一想:这岂不就是送菜给张师伯去的,我跟着他去,那就更好了。主意想定,便先走到山口等住。不多大一会工夫,果然那个和尚,挑着菜来了。柴竞先闪躲在草堆里,等他把菜挑过去了,就在后面遥遥的跟随。经过两三个峰头,柴竞总远远看住他的影子,不让迷失。但是那路径越走越荒僻,后来索性没有路了,只是乱草上有一道践踏的痕迹,仿佛却是一条路。柴竞因为没有路,不敢远离,就跟随得近一点。那和尚偶然一回头,看见有人在后面,大吃一惊,连忙将担子歇住,迎上前来问道:“你这位客人,为什么跟着我到这里来?”柴竞拱拱手道:“我是来访我师伯的。”那和尚道:“哪个是你师伯?”柴竞指住他一担菜道:“吃这菜的,就是我的师伯。”和尚道:“你究竟是谁?我这个地方,不能乱找人的。”柴竞也不相瞒,就说自己是朱怀亮的弟子,把特意来拜访张神仙的话,说了一遍。和尚道:“既然如此,倒是不妨。不过你跟着我来,他老人家,岂不要疑心是我带来的吗?”柴竞道:“好在我们都是一家,就是见着他老人家,比外人前来不同,他老人家也不能怎样重怪你我。”那和尚听他这话说得也是,就带他一路前去。翻过一个小山坡,一重大山,迎面而起。沿着山脚,一道山溪,在一丛深草里,弯着流了过去。溪里蹲着许多大小块石头,水由前面冲过来,打在石头上,翻起一层雪花,刮刮作响。两人跨着浪花,踏了石头过去。山脚一片平草地,有一丛小竹子,三间茅草屋,屋门口睡着一条大黄毛狼狗,看见和尚,跑着迎上前来。和尚在他头上抚摸了几下,回顾笑道:“不凑巧,他老人家不在家,要是在家,这狗不会守在门口的。你幸亏同我来,要是一个人,保不住被它咬了。”说时,将那半掩的门推开,进去一看,倒也干净,但是桌椅,都是大块小块或圆或方的石头的。除此之外,大件东西,只有一张竹榻,两个厚蒲团不是石头。最奇怪的,靠壁一个大石头龛里,竟堆了几百本书。窗户前挂着一个酒葫芦,一条马鞭子,都是昨夜庙里所见的,不知如何,先到此处了。柴竞将屋子看了一遍,后靠着削壁,前面荒溪,用具不过是竹木瓦石,只觉古朴已极。那和尚将菜放在屋角上就要走。柴竞道:“我既到了此地,岂可空来一趟?和尚请便,我在这里等着罢。”和尚再三劝他不去,只得把狗引了进来,拍着它的头道:“豹子,这是一家人,来见老师的,你不要怠慢了客。”狗将眼睛对柴竞望望,似乎懂得,和尚于是就走了。 柴竞等了半日,不见人回来,就到门外散步散步。抬头四望,人在万山缝里。除了流水声和树叶声而外,什么响动没有。正在出神,忽然两样东西,打在头发里面,倒好像是什么暗器。柴竞一惊非小,跳将起来,连忙四处观看,却不见有一个人影。武术家的手足耳目,是一线功夫也不敢耽误的。柴竞头上中了暗器,来不及去摸头上,先去侦察敌人由哪里来的。及至不见敌人,一面仔细去寻着暗器由哪里来,一面伸手到头发里去摸索。摸索出来,出乎意料以外,不过是一个松珠,粘在头发上,还有一个,大概是滚到地下去了。心里想着:这是谁和我开玩笑,把这个东西来打我?正犹豫间,扑的一声,又是一个松珠打在头上,抬头一看,只见一棵老松树,长在石崖上,一枝大干横了过来,正伸到当头。那老干上,窣窣窸窸的有些小响动发了出来,却看不出是什么东西响动。心想这却作怪,将身子一耸,站到一块大石上去张望。一看之下,不觉自己噗嗤一笑,原来是一只长尾巴貂鼠,坐在老干上,将前面两个小爪子,剥松球里的松子吃。貂鼠见有人张望,刷的一声,顺着老松杆子就溜走了。柴竞看一看这茅屋后边,有一条小山路,可以爬上石壁,在石壁上长了许多山楂毛栗小丛树。因为一人在此也觉很无聊,便窜上石壁,摘了许多毛栗,预备拿下山坡来慢慢剥着吃。 正走之间,忽然心里一动,这些小树丛,虽然长得杂乱无章,可是树丛之间,敞开一条缝来;山上的草皮,也光光的,似乎有人常在此来往的。于是放下毛栗不摘,跟着这一条可寻的路迹,缓缓走去。这路越走越陡,就光剩石崖,一块大石迎面而起。转过石头,现出一个桌面大小的洞口。洞口上有一条小小的山泉,分左右流下来,因此石崖上长满了寸来长的青苔。那泉流得并不明显,只是在青苔里面,渗透下来,在青苔上冒出许多小小珠子。崖风由洞口上压下来,便有挟着水分的寒气,向人身上直扑。柴竞探头望了一望洞里,黑沉沉的,远处却有一线微光。自己在洞口上徘徊了一会儿,还是进去呢,还是不进去呢?有张老师伯在这里,无论如何,是藏纳不住什么毒虫野兽的。这个洞必然有人进出,若论人,除了老师伯,哪还有第二个人可以出入?既是老师伯常常在这里进出,倒不能随便进去。因此就站在洞门口,观看山色。心想他不在茅屋中,也许在这石洞里,他一出来,我就看见了。忽然又转一个念头:他未必在洞里,他要在洞里,何以会骑了马走呢?趁未见他之先,将这洞见识见识,或者有什么发现,亦未可知。这洞近临大武术家的后面,可以料定没有危险,而且靠着自己一身本事,胆略也不小于人。因就摸着洞里的石壁,一步一步,缓缓走将进去。先是漆黑,后来有些亮光,挨着石壁周转,忽然当头显出一个向天的洞口,放进光来。洞口并不是敞开的,上面布了一大半藤萝。那长垂藤,拖到一文开外,垂进洞里,被洞风吹着,兀自摇摆不定,看来很是有趣。 柴竞看这洞的形势,不完全是天生的,也有些人工的布置。大胆缓缓踱过这个地方,洞一折,转出一大片石堂,比走的地方,约高个三四尺。石堂正面,横列着一块大红石,石头上铺着一堆茅草,却是编成了一张席子的样子。一个宽衣大袖的人,正侧了身子向里睡着。他苍白的头发,并没有打辫子,却是向顶心妆束,打了一个朝天髻,分明是个老道打扮。心里忽然一惊:这不是张师伯还有兀谁?这里虽是洞底,在石堂的侧面,裂开一条大缝,仿佛开了一个窗子似的,亮光就由那侧面射了进来。柴竞看得清楚,他穿的是一件蓝布道袍,约莫也有六七个铜钱厚,袍上面紧紧密密的,用线来缝纫了。他和衣睡着,这道袍倒像是一条夹被将身子盖了。柴竞肃然起敬,不敢上前,反倒退了几步,站在转角的地方。那张道人腿一伸,哈哈笑了起来,说道:“对不住得很,贵客老远的来了,我都没有迎接。”柴竞抢上前一步,连忙跪下给道人行礼,说道:“弟子冒昧得很,特意来给师伯请安。”张道人用手一支,让他起来,笑道:“你莫不是我朱贤弟的高足?他曾对我说,年一年二,要收一个徒弟。”柴竞道:“是的,因为敝师说了师伯的道行高超,特意前来拜见。”张道人笑道:“他也特多事,何必叫你老远的跑到这里来。我们自己人说话,你也当真听那些俗人说,我是个神仙不成?我和你师傅,都是少林一脉相传,要出家本来就应该做和尚。一来我舍不得打过十三年天下的几根头发;二来我又爱喝杯酒,吃个飞鸡跑兔。荤不吃倒也罢了,酒是不能戒的,所以我就扮成一个老道。在山上住得久了,常常也下山去买杯酒喝,什么叫道行高超?”因指着草席笑道:“哪有神仙睡这个东西呢?”柴竞听说,也就笑了。他觉得这位师伯,慈祥和蔼,更在自己师傅之上。朱怀亮人是爽快,不失英雄本色;这位老师伯简直炉火纯青,不带一点拔剑张弩之气了。他是长长的一个面孔,一对长耳朵,几乎要拖到肩上,两鬓和唇下,蓄着三绺五寸长短的苍白胡子,两腮上红红的发出两块小晕,这正是内功练到登峰造极的地方了。 [book_title]第四回 搔痒撼丰碑 突逢力丐 抚膺来旧国 同吊斜阳 那张道人见柴竞只管打量着,便道:“我这洞里,是我一个人独有的,连一个小凳都没有,我们同到茅屋里去坐罢。”说毕,他起身便走。柴竞跟他走出洞来,只见他大袖飘然,步履如飞,一会儿他就不见。柴竞赶到山下时,只见他抄着两只大袖向怀里,笑道:“我是懒极,连桌椅板凳都不曾预备,只好用石头。”说着,从从容容的向下一蹲,把大袖一展开,却在地上露出一块三尺立体见方大石头。同时把右腿一蹲,右袖一展,地下露出一块石头,比以前的更大。这分明是他搬小凳儿似的搬了出来。估量那一对石头,大概也有七八百斤。拿了七八百斤的大石,夹在胁下,行所无事,这力气真也不容易形容了。张道人自己坐在一块石头上,却指着另一块石头,让柴竞坐下。柴竞刚坐下,张道人笑道:“天气凉,这里晒不着太阳。老弟,把凳子搬过去一点吧。”柴竞知道张道人要试试他的力量,非常惶恐。柴竞虽然有几百斤气力,看到张道人手拨千钧,如弄弹丸一般,能耐太大了,怎样敢在人家面前卖弄。因笑道:“弟子如井底之蛙,怎敢班门弄斧?老师伯一看弟子这种庸俗的样子,也就不必我献丑,知道许多了。”张道人笑着一弯腰,只将两手轻轻一掇,就把那块大石捧在怀里,对柴竞道:“何妨搬过来,张神仙的朋友,还能怕一块小小的石头吗?”柴竞听他如此说了,不能再推诿,也就跟着把石头一捧,放到太阳光下,和张道人对面坐下了。张道人将胡子一摸,微微笑着一点头,说道:“你的气力和你的涵养功夫,都还不错。我在昨晚上,已经看出你几分来路。我的老眼,还不算昏花啊!”说时,仰着下额向天哈哈大笑。柴竞道:“昨天晚上,那庙里曾留下半局残棋,那大概就是老师伯和老和尚下的棋了?”张道人道:“正是这样,我听你说话,声音宏亮;闪在屏后一看,见你气宇轩昂,筋肉紧张;我断定你就是一个学武术的人。学武术的人,独自一个跑到这种深山大谷里来作什么呢?因此我又猜你是来找我的。我在山上住了这多年了,也不曾见过一个山下来的朋友。当然我不能见你。不过我看你和老和尚说了半夜的话,你不曾乱问一句,我知道你很可取。不过要我出来见你,那也很冒昧。设若你不是要见我的呢?这一出来,岂不成了笑话?所以我在半夜的时候,就回了这茅屋,看你来不来?直等你一直找进石洞,我知道你是诚意了。”柴竞一想:然则挑菜的和尚,正是引我来的。老师伯睡在洞里,也是试试我诚心不诚心了。老师伯有这一番深意,莫非想把武术传给我,这真意想不到的奇缘。于是就跪在张道人面前道:“老师伯既然知道弟子是诚心来拜见的,就请老师伯指点指点,收为自己的弟子。”张道人道:“那大可不必,有我朱贤弟那种师傅,就够你学他一生,你又何必来拜我为师?不是我不奉承你,未必能跟得上你师傅,哪里又用得着来学我?况且我所知道的,你师傅也知道,你多多的跟着你师傅用功就是了。”柴竞道:“师伯说的自是正理,弟子也不敢多求,只要师伯的随身绝艺,指点一二样,也不枉弟子和老师伯这一番相遇。”张道人理着胡子想了一想,点头道:“这倒也在情理之中,你且在这茅屋里盘旋十天半月,然后再说。”柴竞见他给了一个进身的机会,心里很是爽快,马上站起身来,给张道人作了三个长揖。 自这日起,张道人就留着他在茅屋里,随便谈些古今大事,游览山水。柴竞就帮着道人烹茶煮饭。道人的那匹马,也是一只灵兽,道人若不叫它在家等着,它就朝出暮归。有时道人也骑着它出去,倒是奇怪,从来不曾备过什么鞍镫。有一天张道人一人出去,到晚上骑马回来,一跳下马就对柴竞道:“老弟,这是想不到的事,我要到南京去一趟。你若是愿意去,我们可同去玩玩。但是我到那里去,是最伤心的事,我实在不愿去呢!”柴竞听说,倒惊讶起来,问道:“师伯从来没有到繁华地方去,为什么陡然变了意思,要上南京?”张道人道:“我也是偶然想起一件事,你若是愿意同我去,到了那里,自然知道。我现在暂且不说,留着你去猜哑谜。”柴竞见他这样说,倒也引为有趣,姑且不去追问,只跟着张道人的意思转。过了一天,张道人将细软东西,捆了一个包袱,交给柴竞背着,自己只在背上倒挂着一个葫芦。屋子里所有的东西,就都收拾了,一齐送到山下留云寺里去。马放在山上,让它自己去自游自食;狗也送到山下寺里去喂养。于是二人饱餐一顿,大步下山。柴竞原来在山脚下庙里存的包裹,也取了来,一处背着。二人因为是游玩性质,所以每日也不过走三四十里路,逢着相当的乡镇,就投宿了。 走了几天,到了宣城县。师徒两人,就在城外一家饭店里住了。休息了一晌,张道人就对柴竞说道:“这城外都是重重叠叠的敬亭山,非常清秀,趁着斜阳未下,我们可以走出街外去看看。这个地方我有几十年没到,心里倒常挂念着。今天到了,我心里仿佛添了一种心事,只是不大安宁,我们散散步罢。”一面说着话,一面向街外走去。只见一座高峰,迎面而起,一条叠级的山路,蜿蜒插入山里。在这登山的地方,路边有一座八角凉亭。张道人走上亭子,反背着两手,在亭子里绕了几个圈圈,身子向下一蹲,坐在石阶上。微微一昂头,先摸了一摸胡子,接上将右手在右腿上轻轻拍了一下,叹了一口气。柴竞跟随这老头子也有半个月以上了,觉得他涵养极深,道气盎然,决不受外物感动的。现在见他满腔幽怨,长吁短叹,显出一种踌躇不安的样子,像他这种邀游物外的人,何至于如此,也看得十分奇怪。张道人看出他的情景来了,因道:“老弟,你哪里知道我心里的事情,三十年前,有一天上午,我曾带了五千军马,耀武扬威的由这里进城。那个时候城外的居民,摆着香案,放了爆竹,迎接我们。我虽不是什么出人头顶的大将,但是穿了武装,挂着腰刀,骑在一匹高大的马上,真觉得男儿有志,应该这样。那个时候,这一所亭子,是这个样子;到了现在,也是这个样子。那个时候,仿佛记得这亭子外面,有几棵细矮的野树,你看这东边两棵杨柳,又高又大,树兜子用两个人都合抱不过来。由这个亭子上面,我就想到我那班曾经沧桑的朋友,应该要怎样牢骚了。”柴竞道:“老师伯那也不算什么,我们办的事虽没有成功,但是清朝……”张道人听他说到这里,就不住的摇头,以目示意。 柴竞站在亭子上,本靠住一块石碑,说话的时间,忘其所以,倒不留心什么。这个时候,就觉靠住的石碑,微微有些摇动,心里大疑:这种坚厚重大的东西,怎样会摇动起来?一转身到碑后一看,只见一个长连鬓胡子的叫花子,背靠了石碑,坐在地下。他的头直垂到胸前,正睡得熟。停一会儿,背在碑上微微展动,去擦身上的痒。柴竞心知有异,便悄悄的站着,看他可说些什么。那叫化子擦了一擦背,慢慢的又睡着,一颗头却转偏到右肩上,口里的残涎,鼻子里的鼻涕水,泉似的,涓涓不息,流将出来。看他的脸上,又黄又黑,一种尘土脏迹,一直涂平额角。身上穿着一套由蓝转黑的破衣服,左一块补钉,右一个破洞,破得最大的地方,却用一根稻草杆,将衣服纠处,结上一个小疙瘩。两只脚上穿的白布长筒袜子,变成黑色的了,两只袜子之外,一只是布鞋,一只又是草鞋。身边放着一根竹棍,一个瓦盆,几头瘦小的苍蝇,由他身上飞到瓦盆里,由瓦盆里又飞到他身上,找不着油水,兀自忙着。柴竞见他是个极无赖的化子,就不再去理他。刚一转身,只见那一方碑,又微微的有些颤动。柴竞这看明白了,分明是这叫化子弄的把戏。便不作声,对着张道人使个眼色,转到碑后去,又对着这碑,连指了几下。张道人掀髯微笑,只摆了一摆头,且不作声。就在这时,听见那个叫化子,打了一个呵欠声。张道人道:“我们回店去罢,口渴得很,我想吃一点茶呢。”柴竞领会他的意思,于是就跟着张道人一路回店。走着路,心里可就慢慢想着,心想那叫化子睡在石碑那边,分明听到了老师伯说话,故意摇撼着石碑,要试试我们。我们就这样走了,岂不是示弱于人?料他那一种浅近的功夫,万非我师伯的对手,为什么要躲开他?而且师伯是个道人装束,为什么他倒要和世外人寻衅?他心里正这样想着,不觉离开了凉亭有一箭之远。 柴竞正向前走,忽然见身旁伸出一只污秽的手来,接上说道:“远路客人,请你打发一点。”回身一看,原来那个叫化子,不知是什么时候,由哪一条路,走到了前面来了。柴竞知道他是有所为而来的,见他一伸手,早就向后一退。他既然是要打发的,当然是给他几个铜钱就是了,不过他说话是别有用意,不知怎样打发为是。因道:“你若是要饭吃,可以到我们住的饭店里去等着,我们身上没有带什么东西。”叫化子笑道:“你带着一身的本领,还算没有带东西吗?”张道人早就看到这个叫化子是来意不善,将身子一踅,踅到路的一边,便道:“你这位大哥,不要错疑心了,我们是到南京去的过路客人,你不见我是这种打扮?”说着,将两只衫袖一抖。叫化子道:“我知道你是一个修道的人。因为你是修道的人,我才要你的伙伴打发打发。”张道人笑道:“大丈夫不作暗事,有话就请说。你这位大哥,究竟有什么事,要请我们打发?”叫化子笑道:“难道你还不明白吗?”张道人正色道:“我们修道的人,不愿意说慌话,实在不明白。”叫化子道:“你一定要说不明白,我就告诉你罢。就是这十里庄余财主家里,要请一位教师,我的师弟,已经都快要约好了。但是他们中途变卦,把事情冷下来,据我听说,他们要改请你们武当派的人。这两天之内,就要来了。我昨天就遇见你们,觉得可疑,而今越看越像,不是你二人来受聘,还有哪一个?”柴竞忍不住了,就插嘴说道:“你这位大哥,全猜的不对,我们师徒二人,是黄山上下来,到南京去的。我们并不懂什么武艺,也没有什么财主来请我们。再说我这位老师伯,并不是武当派。”那叫化子笑道:“你说话自己都有漏洞了,你说不懂武艺,何以你们师徒相称?你说你们不是武当派,何以他这一身道家打扮?”张道人听说,不由哈哈大笑,说道:“我看你大哥,也是一位过于老实的人。是的,现在天下武艺宗派,分两大家,一是达摩祖师传下来的,那是少林派;一是张三丰祖师传下来的,那是武当派。但是这两位祖师,虽然一僧一道,不见得传下来的弟子,少林派一定是和尚,武当派一定是道人。就如你大哥,听你的口音,好像是少林派,何以你大哥就不是僧家打扮呢?再说少林武当两派,不过是所练习的功夫不同,并不是意气上有什么不合,何至于见了面,就会认作仇敌?”叫化子道:“我不是来找你讲理的,我要找你讲理,应该上茶馆了。” 他们说话的地方,是一条高低不平的石路。那叫化子见他师徒二人靠住路的左边,只一跳,跳到路的中间,抢了上风。柴竞一看这种形势,分明是他要动手,比较武艺,若不是平原坦地,上风是最要紧的,这未免让叫化子先占了一着便宜。但是张道人绝不理会,对柴竞道:“你且退开,让我来和他讲理。”那叫化子笑道:“就是你两人,我也不怕!”他丢了饭篮和打狗棍,说到你两个人这一句话,伸出右手中食两个指头,直抵张道人的面部。这种办法,乃是叫化子偷巧的意思。张道人若是不曾提防,高一点,他可以取人的眼珠;低一点,可以点人家的人中穴。张道人外面虽表示到丝毫不在乎,但是叫化子一伸手来比,早就料到了他出手。只将他道袍的大袖衫,凭空微微一摆,那叫化子两个指头,就如遇了刀割一般,将手向后一缩。正要找个机会,还他第二着,张道人就伸出左手的巴掌,对叫化子连摇了两摇。笑道:“大哥,不要生气,我们有什么话,还是好说吧。”叫化子身上,连打了两个寒噤。他起初不知张道人有何大本领,这一交手之下,才觉得这道人是功夫到了家的人。只向后倒跳一步,就跑走了。柴竞笑道:“这个叫化子,大概也是今天初次栽筋斗,以后他应该小心不能见人就要打了。”张道人正色道:“老弟,你不要小看了他,他的本事,高出你几倍以上。不过他正在壮年,没有什么涵养罢了。我并不曾怎样害他,只伤了他两个指头,只要他好好的休养,有一两个月,也就可以恢复原状了。他已知道我的厉害,大概不会来找我,就怕他将来遇着老弟,有些放你不过去,你倒要留心一点呢。”柴竞以为老师伯小心过分,也就听了一笑。 师徒二人,回到了店房,就让伙计洗米作饭。柴竞提了张道人那个大葫芦,到大街上去沽酒。刚一出店门,一个小伙子,挑了一担行李,直冲进来。扑通一声,将葫芦撞了一下响,好在他是将那个葫芦上的绳子,虚提着的,一撞只把葫芦一翻身,并没有损坏,柴竞低头一看,葫芦还不曾碰坏,也不和他说什么,依旧提了葫芦要走。只见那挑行李后面,转出一个人来,口中再二说对不住,连连作揖。柴竞看那人时,穿着一件蓝布夹袍,胁下夹了一把纸伞,下面虽然穿了袜子鞋,那布鞋外面,却另有一双草鞋。裤子脚上,溅满了黄泥斑点,差不多齐平了膝盖。看那年纪,不过二十附近,虽然满脸风尘,倒还不失书生本色。因道:“不曾碰坏,没有什么要紧。”那人见柴竞并不生气,又接上作了一个揖。柴竞点了头,提着葫芦,自出去打酒去了。 打了酒回来之后,只见那个少年,正住在自己隔壁的屋子里。他一见柴竞,又点了一点头。柴竞见人家这样客气,不能漠然视之,就笑着对他说道:“客人向哪里去的?”那少年道:“到南京去。”柴竞道:“那巧极了,我们也是到南京去的,可以同走了。”那少年道:“呵,你这位先生,也是到南京去的,有伴了。”柴竞原是站在房门口,因为张道人正背着手由屋里走到窗口,观看天色,顺眼看见那少年的样子,将胡子摸了一把,头似乎点了一点。柴竞为他的意思,或者是叫守缄默,因此不曾多说,提着葫芦走进房去。张道人问他道:“你何以认识这个小伙子?”柴竞就把经过的事对他说了。张道人道:“你不要看他满面春风,为人很和气,我看他的眉毛头皱得很紧。进门以后,抄着两只手只在屋子里踱来踱去。据我看,恐怕他另外有什么心事?”柴竞道:“我倒是没有留心,不过我看他很是文弱,不像一个惯走风尘的人。”张道人道:“只怕他还是有一件很重要的事,等着赶到南京去办。”柴竞道:“果然如此,我们倒多少要和他帮一点忙。”张道人笑道:“你不要多事吧,刚才我们在凉亭上只说了两句闲话,还惹了许多麻烦。真是要处处打抱不平,恐怕不是我们一老一少,所能办得了的事。”说这话时,两只手捧了一个大葫芦,正向一只青花粗饭碗里倒酒。酒倒得满满的,放下葫芦,端起饭碗,咕嘟咕嘟,就喝了几口。另外拿了一只豌,倒上大半碗酒,放到柴竞面前,说道:“你喝这半碗吧。”柴竞因为他这样劝酒,似乎含了拦阻的意思,也就不向下再说,天色晚了,师徒二人,吃过晚饭,要了水洗脚,各自安睡。因为并不赶路,睡到太阳起东方很高,方才起床。柴竞走出房门看时,见隔壁那间屋子,门是掩着,偏头一看,屋里并没有人。问饭店里伙计时,他说起个五更,已经走了。柴竞本想和他们一路走,问问他上南京的意思,现在他先走了,心里倒好像有一件什么事,不曾放下。一会儿张道人也醒过来了。柴竞道:“师伯,我看那人,一定有什么要紧的事。走长路的人,这样赶五更走是太吃力,容易受累的。”张道人笑道:“一个萍水相逢的客人,为什么你总是放在心里?”柴竞笑道:“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原故,大概就是为着他对我客气了几句话,我心里受了感动吧?”张道人笑道:“多事是要添烦恼的,何必呢?”他接上一阵大笑,把这事支吾过去。用过了早饭,二人又背了包裹上道。 走过了两天的路程,已经遥遥望到南京的城墙。张道人就在一棵绿杨树下,找一片草地蹲着身体坐下,眼望着城墙里面几点青山,拍了膝盖,微叹几口气。柴竞心里明白:这是太平天国建都的所在,张道人国破家亡之后,宛比化鹤归来,遇到这种旧国旧都,焉有不伤心之理?站在张道人一边,也就搔耳挠腮,不知怎么说好。张道人道:“今天我们不必进城了,就在城外找个客店暂住。你看,天色不早了。”他说话时,指着半空,一阵一阵的乌鸦,正背了西下的夕照,向东边飞去。柴竞道:“果然是快要天晚了。这夕阳西下的时候,本来是要让伤心人不快乐的。加上这金陵的夕阳,有六朝金粉兴亡之感,对着这一片钟山,半弯古郭,又是暮秋天气,也难怪老师伯有些感慨了。”道人听了这话,不但不伤感,反而含着微笑,说道:“我以先只知道你是个读书人,据刚才你说的话看起来,你很有点诗书之气了。老弟,你以为我是对了这风景生出感慨,那却不是。因为当年曾军打进雨花台的时候,我由这条路逃往江南的,我今天在三十年之后,还由这条路回来。你应该猜到,我的心里,是怎样的不痛快了。”柴竞道:“我最爱听太平天国的事,老师伯今天亲到了故都,何不告诉我一点?”张道人点了一点头道:“那自然可以,不过那大路上不是说话的地方,等到了可以告诉你的地方,我再说吧。” 师徒二人,赶上一程,已经赶到水西门外,就找客店要投宿。无如客店里,客人都已住满,找了几家,都找不到相当的好房间。后来投到河边一家小店里,临着河有一个小屋,开了四五尺宽的吊窗,倒很宽敞。张道人看了一看屋子,说道:“就是吹一点河风,怕晚上凉一点,干净倒干净。”伙计过来说道:“这是刚才一位老爷搬进城去,腾出来不多久的。你这位道爷,再来迟一步就要让别人占去了。”柴竞道:“这南京怎么如此热闹?”伙计道:“不是一年到头这样,这是另有缘故的。”张道人道:“是啊,南京这地方,我也来过,从不见来的人有这样拥挤。”说这话时,极力望着伙计的脸。伙计道:“你有所不知,我们这里冯总督老太爷作八十岁大生日,三江两浙的人,都到南京来拜寿,所以城里城外,客人都住满了。”张道人微笑道:“那就是了,我们倒来得好,赶上了一场大热闹。我问你,是哪一天的生日?”伙计昂了头,掐着指头算了一算,笑道:“还有三天,你出家的人,问这种事作什么?”张道人道:“我也想看看寿戏哩!”伙计还要说话时,前面另有客人叫唤,他自去了。 [book_title]第五回 慷慨话当年 重游旧路 凄凉吊夜月 愁听寒涛 张道人靠着吊窗,对水出了一会儿神,然后对柴竞问道:“你曾说对,我们带的盘缠快完了,不知道现在还有多少钱?”柴竞道:“只有二两银子了。”张道人笑道:“不要紧,明日我自到城里去借钱。”说到这里,伙计送了铺盖茶水进来。张道人道:“这附近有大茶馆没有?”伙计道:“水西门一带,你要多少家?我们这斜对过就有一家大茶馆。”张道人点了一点头,休息一会儿,吩咐柴竞在饭店等候,他要喝茶去。柴竞一想:向来只听说老师伯好酒,没有听说老师伯好茶。为什么饭都不吃,就要去上茶馆?他老人家的言语行动,向来是不可测的,且自由他。他约莫去了两个时辰,只见他满面酒色,笑嘻嘻的回来,大袖一抖,在袖里抖出六七串小铜钱,笑道:“小伙子,跟我走路,不会饿死的。无论走到什么地方,也可找到朋友借钱。”柴竞一听他这话,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是向来不肯这样失言的,大概今天实在是吃醉了。当时张道人倒在床上睡下,两腿一伸,架在一张短凳上,就鼾声大作。柴竞拣起钱来,给他放在桌案上。这时已晚,桌上点的一支烛,已经去了大半截,柴竞觉得很无聊,便把包袱里带着的一副牙牌取了出来,在桌上起牙牌数。刚刚起了两牌,就听见伙计喊道:“就在这屋子里。”就有一个人轻轻一推门,伸进半截身子来,笑道:“果然是这里,他老人家睡了。”一面说着,一面便走进来。柴竞看时,见穿一件蓝布夹袍,拦腰束了一根黑板带,衣服大襟由第二个纽扣起,胁下的纽扣,都未曾扣住,倒翻着有一小边在外。一张国字脸,加了许多酒糟疤子。柴竞便起身问道:“你大哥找错了人吧?”他笑道:“特为来的,哪有找错之理。”说话时,伸手到胸襟里去一掏,掏出一个小纸包来,便放在桌上,笑道:“这里是十两银子,请你收下。”接着对床上一指道:“设若他老人家醒了,就请你对他说一声,马耀庭亲自过来磕头问安,因为他老人家安息了,不敢惊动。这一点小意思,就请他老人家收下,明天上午兄弟再过来请安。”说毕,对柴竞拱了一拱手,竟自去了。柴竞看这人的情形,也不过引车卖浆者流,并不是手头宽松的人,何以一动手,就送人十两银子?而且向来没听到张道人说,有个什么姓马的熟人,何以他对于我师伯又是这样的恭维?这事不能不认为有些古怪。他心里这样想着,且把银子收起来,当晚也不去问张道人,另在一张铺上,展开棉被睡觉。到了次日起来,张道人已先醒了,他笑问道:“昨日不是有个姓马的来拜会我吗?”柴竞道:“他还带了十两银子来,说是今朝前来请安。”张道人皱眉道:“我一个修道的人,哪里能像他们那样讲一套俗礼?”柴竞道:“他对老师伯很是恭敬,大概也是在弟子之列的人?”张道人微笑,然后说道:“你惯走江湖的人,难道这一点都不知道?”柴竞也是一笑。原来他看马耀庭那种情形,就料个十之八九,他是南北帮上的人。因为那个时候,吃粮当兵的,和在外面作小本营生的人,十有五六,都在帮上。在帮的人叫做在圈儿里,大家以义气为重,有祸同当,有福同享,最大的一件事,就是兴汉。他们这班人,就称作弟兄们,见了面,无论识与不识,只要行动上有些表示,两下就可以说起行话来。行话有个手抄的本子,这个叫做《水源》,两下说的话,和《水源》上的话相同,就可以认作弟兄,吃茶吃酒,谁有钱,谁会帐,一点也不用客气。不但如此,就是路过的客人,短少川资,一说起情形来,他们就会送钱来。不过他们原来的祖师,是明朝的逸老,传下来的话,是要帮里人暗中结党,对着农工商三界,极力地去宣传,久而久之,就组织了一个南海会。这南海会,把社会上作秘密工作的人,几乎一网打尽,所以他们虽没有在政治上占着势力,在社会上的潜势力很大,和地方治安,有极大的关系。这事闹得清朝知道了,认为是造反的举动,捉到了会里的人,格杀勿论。一来他们会里,识字的太少,二来他们守着老法,只是于通财两字上,用了点工夫,没有健全的组织。清廷一格杀勿论起来,他们就变了口号。清廷也看透了他们不能在政治上占势力,只要会里人不做案子,也就不去追究,这么一来,南海会也就越见得势力薄弱。柴竞本来也认识会里的人,也有人劝他入会,不过自己觉得入这会,没有多大的益处,所处不肯去。现在看到张道人的行动,分明也是圈儿里的老前辈。不过他在太平天国,做过很大的武官,何至于加入南海会,所以又很疑心。现在张道人自己也露出口风来,当然猜的不错。但是他何以如此呢?所以张道人一笑,自己也报之一笑,不置可否。张道人笑道:“我说句行话,老弟,看你这样子,是个空头吧?”柴竞知道空头就是指着不是圈儿里的人。因道:“柴竞实在是空头,老师伯……”说到此处,望了张道人的脸,不敢向下说。 道人看见柴竞疑惑的样子,知道他心里的一番打算,因笑道:“你的意思必以为我这种人怎样入了江湖?其实我年轻的时候,早就知道了,什么未入江湖想江湖,人了江湖怕江湖。我的意思以为南北帮有这些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不能办?可惜他们把大事丢开,专干这些小信小义,一点也不中用。所以我抱着古人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办法,也入了他们的圈儿里。那个时候,我的位子已经不小,所以拜老头子,也是最高一个字辈。在营里头,和弟兄们多了这一层情分,打起仗来,就好得多。我以为我跳进这里面,也不枉了。哪里知道湘军里面,差不多全是南帮人,他们彼此的情分重,反把天国的兵勾引过去了。他们只知道老头子传下来的话怎样,就怎样去办。我就为这一层,也觉得汉人实在不行了。这个南北帮,只好算是走江湖的人一行,没有什么指望,所以我死心踏地上山了。我既然上山,现在又为什么和他们往来呢?这倒有一层缘故。因为我有一个晚辈,为了一件私事,就在这种日子前后,要到南京来一趟。他向来和一班江湖有来往的,因此我又把旧招牌挂出来,和同行谈谈交情。只要我那个晚辈到南京来了,我就可以找着他了。不料我在弟兄们里一问,都没有知道他的行踪,我想他或者另有原因,不能来了。”说到这里,将头接上又摇了一摇,说道:“不能,这种大事他不来,还有什么时候他来呢?”柴竞道:“据老师伯这样说,这个人一定也是本领了不得的人了,不然老师伯不会这样留心。但不知道他到南京来,为了一件什么大事?”张道人微笑道:“告诉你原也不要紧,但是等他做出来了,我再告诉你,那才觉得有味。现在我还不告诉你罢。”柴竞道:“这个人有多大年纪?是怎样一副相貌?”张道人道:“你问我吗?我也不知道呢。我要和他见过面,我就不必这样费力,到处来找他了。”柴竞道:“既然如此,老师伯何以知道他有一件大事?何以又知道他又一定要来?” 张道人正盘了腿坐在床上,就闭了眼睛,昏昏欲睡。正好饭店伙计送了茶水进来,柴竞怕让旁人听了老大不便,也不向下问去。用过茶水,吃了早饭,张道人对柴竞道:“南京是历代建都之地,不少名胜,我们坐在饭店里也是无聊,出去游游名胜,你看好不好?”柴竞道:“好极了,我们先到明陵去看看。”张道人道:“明陵太远,过天再去吧。我带你先到清凉山去看看。”柴竞道:“清凉山不是一所庙宇吗?”张道人道:“你不必问,随我去就是了。你若去了,我包你一定心满意足,你自己一定会相信比游明陵更好。不过你要和我去才行,和别人去,那又不过游一座小小的荒山罢了。”柴竞听张道人的口音,话里有话,心想就随着他去走走,莫非这荒山上还有外人不知道的古迹,于是带了些银子,又揣着几串钱和张道人一路出店门来。 这清凉山离水西门正不甚远,二人说着话缓缓走来,只见一片瓜田菜地,全是绿色。菜地中间,有一条鹅卵石砌成的小路,石路两边,草长得有一尺多深,就是路上的石头缝里,也长出一丛一丛的细草。柴竞道:“这一条路很是幽静,大概平常不大有人走。”张道人道:“惟其如此,才不负这清凉之名呢。”二人走过一片菜地,就是一带乱山岗子,挡了去路。山上并没有几多树木,无远无近,都是那两三尺深的长草。那草纷披散乱,西风一吹,在山头上起着几层高高低低草浪,煞是好看。在这山下,有一条小径,直穿入一丛清疏的树林里。张道人站在这里,四围张望,将手一指山下,叹了一口气道:“风景不殊,举目有河山之异。那山田里有一个小水池,就是我最痛心的地方了。当年湘军攻破南京城的时候,我已经在忠王李秀成部下,依着城里一班军官,早就要突围而出。忠王以为江北的捻子,已经快来了,只要他们能杀到庐州合肥,南京之围自解。然后收束大队到江西去,退可以回福建两广,进可以收复安庆芜湖。不料捻子的军队,老是不能来。曾国荃挖了几里长地道,在太平门轰去了城墙二十多丈。我和忠王带有一千多人,就向旱西门跑,打算冲出城去在皖南收集残部。不料湘军曾国荃的部下,正由旱西门杀进来,大家呐一声喊,就四散分逃了。我和忠王十几个人,逃到这附近的地方,就躲到一个种菜园的人家去。忠王说,太平天国的将领,只图富贵,自相残杀,早就该亡了。只有我还要争这一口气,所以把南京留到目前。现在我还不死,诸位也不要死。各人去逃命,逃得命出来,我们回福建两广再来,兄弟们记住。忠王说到这里,我们又气又恨,又是害怕。幸喜我还懂得一点水性,就跳下一个塘里去,折了一片大荷叶,盖住了脸,我就躲在水里有一昼一夜。在半夜的时候,我爬出塘来,只见天王府火光照得天上通红,一片喊杀之声,所有进城的湘军,都去打天王府去了,我就连夜逃走。真是命不该绝,在一所破庙里,拣到两把很大的旧伞。我拿了两把伞,逃上城墙,将两把伞打开,一只手撑着一把,就由城上向下一跳,靠着这两把伞的帮助,我没有死。我的痴心,以为忠王智勇双全,又得民心,必可设法逃出,靠他那一种能文能武的本领,无论到了什么地方,也可以白手成家。咳!”说到这里,将双脚一顿,说道:“不料曾国荃的部下萧浮泗,在清凉山一带,挨家搜索,到底让他寻去了。太平天国的军队,到了南京以后,那些封王的人,争权夺利,一天到晚,只贪图酒色。东王杨秀清,和天王洪秀全是患难弟兄,也弄得成了仇敌,实在是英雄难得。忠王一死,我灰心极了,所以我逃到黄山上去修道。其实我并不贪什么长生不老,只因我从前不服鞑子,养了头发。因为败了,又去剃头,不是大丈夫所为,所以我决计出家,不做那半截汉子。”因指着山下,那里是自己逃命的地方,那里是忠王话别的地方,那里是自己跳水的地方。那个小水池,虽然小了许多,还不曾填塞,还可以认得出来。张道人认得逃命之所,不由得走下坡去,绕着岸,走了几匝。 柴竞虽然是事外之人,见张道人这样现身说法,也就听得呆了。张道人道:“我今天引你到这儿来,不光是让你看看我逃难的地方,我还有一所故人的坟墓,可以带你去看看。”说毕,背了两只大袖,又由菜地踱到山下,走上山头,在乱草丛里,来回寻了几转,东张西望,只是现出失望的样子。忽然见一片敞地上,短草上烧焦黑了一块草,脚下,还沾着一些纸钱灰。张道人道:“啊,这个地方,好像已经有人先来过了,这事很奇怪了。”柴竞笑道:“老师伯你今天这闷葫芦,让我猜够了,这究竟是一件什么怪事?我很愿意知道。”张道人四围一望,然后低声说道:“你知道马新贻这件案子吗?”柴竞道:“我知道,那位行刺的张文祥,实在是一位英雄。”张道人指着那一团焦草道:“这个所在,就是祭张文祥的了。当日马新贻被刺后,张文祥让官兵拿住了,是凌迟处死的。死后的尸体,东一块,西一块,也不知弄到哪里去了。他有一个徒弟,在半夜里偷上法场,想去偷人头来埋葬。无奈人头已不见了,只收了些剩下的骨肉,用衣服包了,埋在这清凉山上。这件事情,非常秘密,除了我们几个自己人而外,绝对没有别人知道。他这徒弟,今年还不过是中年人,常是想和他师傅报仇。但是仇人是谁呢?若说是清朝,我们没奈何他;若说是马家,马新贻已经死了;若说是曾国藩,不错,当年是曾国藩奏的。可是曾国藩也死去多年了,难为他的后代不成?所以我对于这事,总愿意设法拦阻他。这次南京大做寿,我听到他的徒弟也要来。他来是为两件事:一来是找仇人;二来要分些寿礼。我在黄山脚下,遇到一个朋友,知会了我这个消息。我想这个人本领是了不得,倒要会他一会。因为张文祥是我最佩服的人。他的徒弟,也应该不错。至于他究竟来不来,我也不能断定。所以我一到南京,就到处打听他。现在这里有一丛纸钱灰,除了他来祭奠他的师父,哪有第二个呢?”柴竞道:“老师伯可知道这人的名姓?”张道人道:“我只知道他姓罗,其余一概不清楚。但是他果然到南京来了,只要一会朋友,我就会打听出他的下落。却是奇怪,他到了这里,并没有拜朋友。我心里想,他或者没有来,现在看这堆纸灰,他又确是来了。他行踪这样诡秘,也许他要作一番怪事,我们慢慢来寻他罢。”柴竞正是个好事的人,听了这种话,加倍的高兴,说道:“老师伯,只要你告诉我,我就有法子找他了。他果然要做些事,晚上他总会出来,我想只在总督衙门前后等他,总可以碰到他。”张道人笑道:“那个办法太笨了,而且也太险。我听说仪凤门外靠江边一带,新近开了许多码头,大小轮船,都在那里上下,也是一片繁华市面。我们何不去看看,也许他就在那里下了客店。”柴竞自然赞同,于是两人就向仪凤门下关而来。 到了下关,二人找了一所临江开窗的茶楼,对江品茗。看浦口那边两座山峰,上面的点将台,正和这边狮子山对峙,山下一片芦苇(按此时尚无浦口),青青郁郁有几十里。芦苇里面,隐隐约约有些港岔露出。张道人指道:“老弟,你看,那里岂不是水军很好的隐藏之地。你看,有这种天险,保守不住,岂不可惜?”说时,又用手对长江遥遥一指:那长江一片白色,两头接连着天的圆周,远远的两三处布帆,在水里飘荡,正像竖插着一片羽一般。一轮红日,直向长江上游落将下去,正有澡盆那大,照成半江红色,水里有万道金光闪动。两人看着长江景致,不觉到了天黑,那一轮八方圆的月亮,却又从长江下流头,慢慢向上移动。张道人道:“那江边的月色,多年不曾领略,我们今晚索性不要回去,在这江边踏一踏月色,你看如何?”柴竞道:“好极了,我正有这个意思,不料让老师伯先说了。”于是二人又在茶楼上用了一些点心,直待天色晚了,月亮在大地上现出了一片银灰色。于是会了茶帐,一同下楼,向江边慢慢踱来。 二人溯江而上,越走越远,这岸上正也是一片芦苇之地,秋色已深,都变了黄赭之色。江风吹来,发出一种沙沙之声,芦苇远处,排着一带古城。古城里一个黑隐隐的山影,那正是狮子山,真个是一幅绝好江城夜月图。回头再看这边,一轮新月,带领着一班稀松的星儿,高临天上,那天上的鱼白色,正和浩荡无边的长江,浑成一块,不过江里翻着一堆堆的浪花,破了浑茫的界限。这时已起了北风,浪风吹着,扑突一声,拍在那芦丛深深的岸上面,一浪响着歇了,一浪又起。在这寂寞荒岸上,只听了一片扑突扑突之声。张道人昂头对月亮望着,叹了一口气道:“老弟,你可念过一首唐诗: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这种诗,不是替我做了吗?”柴竞道:“老师伯的感概太多,这种地方,以后少来罢。”张道人还未说话,忽然有人说了一句好诗。张道人和柴竞回头一看,那声音在芦苇深处,江岸上,跟着声音走去,原来在岸边横搭了一块跳板,板上盖了一间小茅屋。这屋敞着半边,兀自漏着星光。在星光之下,看见有一个人在屋子里搬罾打鱼。 这人见他两人走上前来,便丢下罾,迎上前来问道:“你这二位,是走错了路?还是赏月的呀?原来还有一位道友。”张道人这才见他是个半老的渔翁,因他说话不俗,便答道:“我不是走错了路,我们是踏月色的。”渔翁低了声音道:“不是我多事,我看二位很高雅,忍不住说一声。前面的路走不得,你二位回去罢。”柴竞道:“我看沿着这江岸,正是一条很平坦的路,为什么走不得?”渔翁道:“我天天在这里打鱼,这条路上走得走不得,我自然知道。我劝二位回去,自然是一番好意。”柴竞道:“莫非前面有水荡?”渔翁道:“倒不为此。”柴竞道:“这是江边,离着码头不远,总也不至于出野兽,或者有什么歹人。”渔翁道:“你那位大哥,真是少走江湖,说话太不留神。”张道人听他话中有话,倒不怪他,拱拱手道:“我这位伙计,是个老实人,他实在不明白你老翁的话。既然是走不得,我们这就回去。多谢多谢!”于是扯了一扯柴竞的衣服,转身便走。走了不几步,只听那渔翁自言自语的说道:“真是两个空子,我救了他两条性命,他自己一点也不知道。”柴竞和张道人又走了几步,停住脚轻声说道:“老师伯,你听见吗?据他这样子说,他是一个圈儿里的,他说救了我们两条性命,莫非这前面有人干不妥当的事?他不说,我倒不在意;他一说破,我们非去看看不可。”张道人道:“却是奇怪,在这种地方,离码头也不过两里路,哪里能容什么歹人?有我们两人,差不多的角色,也应付得过去。我们不妨去看看。”于是二人不走正路,直向芦丛中走了去。这个日子,已是深秋,芦洲上并不潮湿,他们望着天上的星光,绕过渔翁搬罾的地方,继续着向前走,约莫走了有一里路的样子,隐隐听见有人说话的声音。张道人在芦苇丛里伸出头来周围一望,见靠北一带,芦苇深处,挖出一块坦地。在坦地中间,有一群人影,二人未免大惊失色起来。 [book_title]第六回 踪迹不明 梦中惊解纽 姓名无异 身外托传书 张道人究竟是个老手,一看之下,悦然大悟,连忙伸手,将柴竟拦住,说道:“快快快快蹲下!”柴竞见他如此张惶,果然蹲下。张道人移上前一步,对着柴竞耳边说道:“怪不得打渔的说,救了我们两条命,看这样子一定是帮上的人,今晚在这里开山门,不定是议论什么大事。他们在各路上,都有巡风的,若是撞上了,他一定不让我们过去。不过去倒不要紧,就怕不撞见巡风的,一直闯到他们一起去。他以为我们是来捉拿他的,决计不肯相饶。那时他们人多,我们未必能占便宜。”柴竞知道开山门,是帮上最重大的一桩仪典,不是办人,就是商议大事,走到这里来,实在无异走入魔窟。不过这件事,又是难逢难遇的,好容易碰到了,若不看看,又未免可惜。便对张道人道:“我们不要走,躲在这里看看。”张道人虽然知道开山门是这么一件事,但是在这南京城里,大做生日的时候,他们忽然有这样多的人,在这里聚会,料到他们这件事,可以留心看看。于是鼻子里哼了一声,就算答应了柴竞的话。两人伏在地下,慢慢的向前爬了去,一直爬到那些人轻轻说话的声音,都可以听见了,暂止住不动。 柴竞由芦苇丛里,向外张望,只见这前面空地,有一亩地大小,好像是故意在芦苇中挖出来的一块地。那些人,十之七八,都是短装,齐排排的,分着两边站立。正中有一个人,似乎坐在一个什么草堆上,紧紧的挨着他,站了四五个人,这是一围。其余的人,便是离开他们一点。然后站班似的,排了下去。在星光底下,明晃晃的,看见有几个人手上拿住了刀。人虽有一二百,可是只有一个人从从容容的操了南京土语说话。那个人若是停了话不说,就肃静无声,连咳嗽也不听见一下。这时,听见那人说道:“这位梁家兄弟,我们不能不说他是一条好汉,他因为事情重大,没有来拜码头,不能说是他坏了规矩。众位弟兄,以为如何?”说过去,也没有人敢作声。他接上说道:“冯有才兄弟呢?”这就有一个人在人丛里走出去,答应道:“兄弟现在在这里。”那人道:“我听到说,你这两天手气很好,赢了多少钱?”那人答应道:“赢了三百吊钱。”那人道:“你现在用不着许多钱,兑了一百二十两银子,限明日晚上送给那梁家兄弟去。”这人连答应几声是,就退到一边去。 这时,那人忽然把嗓子一提高,说道:“马老九呢?”柴竞听了他这口音,似乎是要找人骂的样子,就格外注意,把头在芦苇缝里,伸了一伸,向前看去。只见人丛里,走出一个长彪大汉,站在当中。坐上的那人一发狠声道:“你在码头上多年,我一向认你是个好兄弟。你居然做出这种丧良心的事,骗人家寡妇的钱,破坏人家的名节。这寡妇因为要添孩子,就寻死了。这样办,你还不足,把她外面放的债,都扯得用了。我们江湖上的好汉,讲究的是锄强扶弱。像你这样办,一来坏了我们的义气;二来犯了淫戒,你这两条太罪,你知道应当怎样办?”那人半晌没有说话,风由那边吹将过来,把那群人紧促的呼吸声,倒一阵阵送进耳里。柴竞一想:这人怕不免要受一顿重打,或者有人出来给他讲情。谁知等了一会儿,依然没有人作声。有一两个人咳嗽,声音都是极沉郁,恍惚咳嗽的人将衫袖握住了嘴。这人这才说道:“这件事,实在是做错了,总求龙头饶恕。”那人道:“饶恕?也罢,念你在里头上多年,留你一个福寿全归。来,把他做了!”柴竞听了这“做了”两个字,不由得心里扑突一跳。只听得马老九道:“也罢,二十年之后,又是一条好汉。就是一层,我回去之后,我的家眷,请众位好兄弟照顾一点。”上面那人道:“那个你不必挂心,我们许多好兄好弟,决不能让你老娘受冻受饿。你还有什么说的没有?”马老九道:“我没有什么说的了,请哪位兄弟动手罢!”上面那人道:“你既然是一条好汉,我们弟兄,也用不着动手,请你自便罢。”就在这时,只见那一个人,开着大步向江边上走,后有一群人跟着,似乎去看他作什么。不一会工夫,水里扑通一响,柴竞心里一想,这一定是那位马老九投水自尽了。帮上人是这样纪律森严,却不由得心里一阵跳动。张道人似乎看懂了他的意思,连连将柴竞的衣服扯了几下。柴竞会意,就对张道人点了点头。再又听那个人说道:“他回去了没有?”那人答应道:“回去了。”那人道:“今天已经无事,大家好兄弟回家去罢。”这一声说出,大家就纷纷的散开。 张道人等人走得远了,这才和柴竞一路走出芦苇,站在那坦地里看了一看,什么东西也不曾遗留。张道人道:“你懂了没有?这是一个龙头,在这里行他的赏罚大典。别的事倒不去管他,他叫一个姓冯的兑换一百两银子去送姓梁的,这件事我有些疑心。这是一个什么出类拔萃的人,值得这样恭维他?”柴竞道:“据我看,怕就是师伯要寻的那个人。不过师伯说他姓罗,这个却是姓梁,有些不相符。”张道人道:“你所猜的不对,不过这人也是很可交的一个朋友……”说到这里,张道人忽然止住话不说,眼光对一个地方,很用意的看去,因对柴竞道:“我们说话,大概让人家把我们的话听去了。”柴竞道:“谁听去了,他们不是走得远了吗?”张道人道:“这个听话的人,决不是他们一帮,像我们一样,也是来听消息的。我们粗心,倒让他知道了我们的底细。”柴竞道:“师伯说这话,我不懂,哪里还看见什么人?”张道人笑道:“老弟,你究竟经验少,对江湖上的事,不能十分透澈。刚才是我怕他们帮上人,还没有走尽,因此一面说话,一面四围观望。我的眼力,还算不错,黑夜里还可以看到很远。因为见这几十步外,有一丛芦苇,无风自动。若是下面藏了什么野禽野兽,它是无顾忌的,一定动得很厉害。这却不然,只是停一会儿,摆一会儿,而且不发出一点响声。我就猜定了,这下面藏得有人。可是当我去看的时候,那芦苇的摆动,由近而远,慢慢远到江边去。分明是他知道我在看他,他走开了。这不是人,别的东西,哪有这样聪明?这个人不是他们所说的那个姓梁的,那就是一位很能干的捕快,在这里打听消息呢。”柴竞道:“据我说,也许是江边那个打鱼的,江边这一条路不好走,我们还是由芦苇里钻回去的好。”张道人点头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那样也好。”于是两个人依旧由芦苇里走回下关。因为天气太晚了,不能够回水西门,就在下关找了一家小客店住下。店里见他们没有行李不肯收留,张道人把原来住了饭店,赶不回家的话,对店里说了,店里才让他住下。 第二日起来,柴竞的胸襟上,忽然失了两个纽绊,偏头仔细看时,在肩下只剩了两条绽纽绊的痕迹,那纽绊一点点也不曾留着。一个人扣衣服,一个人自言自语道:“昨晚睡起的时候,好象还在,何以忽然就丢了?”张道人不知道他是如何丢的,也就不甚注意。二人在那饭店里用过茶水,会了店钱,就回到水西门饭店里来,伙计用钥匙来开了门,二人走进房去。柴竞哎呀了一声,张道人和伙计都望着他,他拍了一拍腰,笑道:“不要紧,不要紧!没有丢,还在这里。”伙计因他如此说,也就走了。柴竞还未曾开口,张道人已经明白了。那张小桌子,齐齐的摆了两只纽绊,圈儿朝外,尾儿朝里,这何须说,一定是有人放在这里的。张道人微笑道:“这个人的本领了不得,居然在我的面前,玩了这一套大手段。”柴竞道:“这话说出去,真是惭愧。自己胸襟上两个纽绊给人割了去,竟会一点不知道。我想这个人就是江边芦苇里那一个人,我们一个大意,他就跟了我们走。我们的话,全被他听去了。到了下关饭店里,我们又说明住在这里,他又不知藏在什么地方,听去了我们的下落。他知道老师伯是不可轻易惹的,所以在黑夜之间,在我身上试了一试。今天一早,他就把两个纽绊,送到此地。他的意思,分明是要我们知道他的本领,可不知道他是好意还是恶意?”张道人道:“你忘了我们在宣城遇到的那个花子吗?那个花子虽不行,他的路上,自然另有高手。看这样子,自是那高手要和我们见个高下。若果如此,我倒要试试他的武艺,江湖上也可以多交一个朋友。”说到这里,伙计送茶进来,柴竞便问道:“我们去后,有人到这里来找我们吗?”伙计道:“有,有一个穿长衣服的人,带了一个粗人,到柜上问二位的。他问住在哪一间房,我就指给他看了。”柴竞道:“这就是你的不对,一个生人来打听我们,你为什么就老老实实的把话告诉他呢?”伙计道:“他决不是生人,他不但说出二位的姓名,连二位的模样衣服,他都说的很对,这哪会是生人呢?”张道人点一点头道:“我知道了,不错,是我一个熟人。”伙计对柴竞笑道:“我们的小店,开在大码头上,迎接四方客人,哪样的人看不出来?若是不规矩的,我们能对他胡说吗?”说毕,笑着去了。张道人道:“老弟,我充一世的好老,这回要算在阳沟里翻了船。你想我们一点不知音信,人家把我们的年貌行动,打听一个烂熟,这也不知道在哪一日,就跟着我们一起,他要对我存一点歹意,我们早中了他的暗算了。据这样看来,一定是那个花子的同伴。他在宣城就跟着我们跟下来了,这事不是玩意儿。我今天晚上,必要等他前来,和他见个高下,看他究竟是谁?若不把他打听出来,我们二人都没有意思了”。师徒二人一议论起来,都觉这事有些奇怪,柴竞道:“别的罢了,他怎样有那样又快又轻的刀,把我纽绊剪去?”张道人道:“不但剪去难,就是送来,也不会容易。我们这窗户是临着河的,所以出门的时候,一疏神,没有关起来。他由外面进来,自然是由窗户里来的。窗户上不靠屋,下是水墙临着河,没有功夫,怎行呢?”柴竞笑道:“我们越猜越把这人看成神仙了,他还能在水面上走过来不成?”张道人道:“这种能耐的人,我是早听见说过。若果如此,我们也只好甘拜下风了。”两人商量着,也是没有办法,且自由他。 吃过午饭,柴竞上街去闲玩,忽然遇到在宣城客店里同寓的那个布衣少年。他一见之后,远远的就是一个长揖,笑道:“我到贵寓去奉看过两次,都没会到,不想在这里遇着了。”柴竞猛然听了这句话,不由得浑身毫毛孔里,冒出一阵热汗。心想:原来这两天玩耍我们的人,就是你,真是人不可以貌相了。也笑答道:“实在失迎得很,兄弟也正是来访阁下的。好了,就请在茶楼上谈谈。”那人拱拱手道:“正要候教。”柴竞心里想着:这可奇了,我又不曾和你有什么仇恨,何以你一定要和我为难?这个疑问,且放在心里,请那人先行一步,自己倒随在后面走。那人毫不疑虑的,就在前面走。到了一家茶楼上,拣了一副座坐位下,柴竞是处处留心,不敢冒昧,即和那人对面坐下。一谈起来,知道他名李,名云鹤,是皖南一个秀才,要过江去探望父亲的。柴竞如此留心,那李云鹤却丝毫不知,只是平平常常的谈话。坐谈了许久,柴竞实在忍不住了,便问道:“李先生,上次我们在宣城会面,匆匆地就走开了,不知道先生本领高强,真是抱歉。这次到了南京,才知道先生实在是高明,就连我师伯他都十分佩服,但不知先生几次赐教,究竟是什么意思?我看先生是个正人君子,有话必可直说。”李云鹤听说,摸不着头脑,只翻着两只眼睛,向柴竞看,半晌,笑道:“柴大哥,你莫非错认了人?兄弟虽然侥幸在庠,不过是个文秀才,并不曾考过武。你老哥说的这话,我是一点也不懂。”柴竞笑道:“李先生你不要玩笑了。你先生的本领,我早已领教。”李云鹤正色说道:“兄弟从来不肯说谎话,而且因为你大哥武侠之气,现于眉宇,我一见就十分的佩服。前几天在路上被窃,蒙你老哥帮助,我很感激。所以到了南京接了你老哥写来的信,我就连去拜访两次。”先是李云鹤糊涂,现在连柴竞也糊涂起来,因道:“李先生,你没有错吗?我们在宣城分手后,就不曾见面,哪里会帮助你?就是李先生到了南京,我们也不知道,兄弟哪里写过信呢?”李云鹤道:“真的吗?这真奇怪了!这封信,我还藏在身上,不信,请你看看。”于是在身上摸索了一会儿,摸出一枚叠着两折,裂满了皱纹的信封,双手交给柴竞,柴竞接过来一看,上写内信即交高升饭店李少爷收,旁边注着柴托。柴竞看了,心里已是一惊,及至拆开信来看时,信里写道: 云鹤仁兄大人阁下,敬启者。宣城萍水相逢,备仰丰彩,一路相随获花枫叶之间,早已心照矣。古人有倾盖成交者,一见如故,何我后辈?仆现奉敝师伯寓水西门外三元店,敢乞移玉光临,共倾杯酒。抵掌快谈,亦一乐也。如其惠然肯来,自当扫榻以待,肃此敬候起居,不尽。愚弟柴竞百拜。 柴竞看了,连说几声奇怪。李云鹤道:“怎么样,这信不是你大哥写的吗?”柴竞道:“委实不曾写,而且我和阁下在宣城一面,确是神交已久,但是我师徒走得很慢,决计追赶你老哥主仆不上。信上说的一路相随荻花枫叶之间,也不对得很。”说时,拿了那一封信,翻来覆去的看上几遍,究竟看不出来是什么人的笔迹。把信放在桌上,手按住了信,只是出神。李云鹤道:“你大哥真猜不出来是谁吗?他为什么知道你住在三元店,又何以知道彼此在宣城会过面呢?”柴竞听说,搔了一搔头发,口里连吸了两口气,说道:“这话真是说不上,你老哥曾说兄弟在路上帮过阁下的忙,这又是哪一个?难道成了鼓儿词,有妖怪出现,变一个兄弟出来不成?”李云鹤道:“那倒不是,是另外一个人出面的。”柴竞道:“这话越说越长了,我倒要问一个究竟,请教那人是怎样和阁下见面的?”李云鹤道:“就是离开宣城那天晚上,我们赶路,没有找到正当的村镇,就在大路边一家小客店里住下了。因为走路辛苦,一睡上床,就睡熟了。不料天亮醒来,我带的那一口小木箱子,锁已让人扭断,里面的衣服用物都不曾动,只是将盘缠银子全数丢了。”柴竞道:“丢了多少钱?”李云鹤道:“有三百两。”柴竞道:“你先生走的路程不长,为什么带许多川资?”李云鹤道:“这一笔钱,我是另有用途的,因为家父在江北有一点小事,非这个不可。” 他说到这里,脸色都变了,话说不下去,将桌上泡好的一盖碗茶,两手捧着,就到嘴边,用力的吸了几口。好像这样吸茶,可以解除胸中一层烦闷。他将茶碗放下了,按了一按盖子,摇着头叹了一口气道:“这是不中用的,尽我的力量去做罢了。可是有这三百两银子。我还可以想法子,连这三百两银子都丢了,家父的性命,就不能保,因此上就和店家理论。偏是这店家是个六十多岁的聋子,另外有个孙子,只十四五岁,他这两个人只是和我说好话,一点主意没有。是我心急不过,哭了出来。那一日,这小店里,还住了一个做小生意的人。他问起情由,说不要紧,他的主人,是个大绸缎商人,生平专作善事,三四百两银子,不算什么。现在和一个老道人到了宣城,正向南京来。他是先走一程,和主人办事的,现在可以走回去对主人说一声,要三百两银子帮我的忙。”柴竞道:“他所说的这绸缎商人是谁。”李云鹤道:“他指明的,就是阁下了。他当日千叮万嘱,叫我住在那饭店里,不要走开,等他回来,自有好处。当时我虽不敢十分相信,好在他又不贪图我一个什么,总不会吃亏的。因此又在那里住了一夜未曾离开。据他说,不用回宣城,在半路上就可以遇到东家的。明日上午,一定可以给我一个喜信,因此这一晚上,我在床上翻来覆去,未曾睡好。在半夜的时候,我似乎听见桌上的东西,有些响动。心里想着,这贼莫非要来偷我第二次。于是坐了起来,静静地听着,看他怎样下手。但是只响了一下就不再响了。是我放心不下,在枕头底下,摸出火石铁片(按此时尚未有火柴)。打了火,点了桌上的蜡烛。这一下,不由我吓了一大回。原来桌上,齐齐整整摆着六只五十两的官宝,可不是三百两足数。有一只官宝下面,压着字条,我连忙拿起来一看,上面写的是:知君纯孝,特助小费,后会有期,前途珍重。柴竞留字。我拿了字条,倒疑惑是梦,自己不放心,把那银子,一个个拿在手上颠了几颠,可不是真的。看看屋子里,什么东西也不曾移动,只有那迎着天井的窗户,微微的露着一条缝,未曾关好。我心里明白,这一定是位江湖侠客帮的大忙。只望空作了几个揖,表示我感激之意。” “天亮之后,不敢耽误,我就收拾行李,赶路到南京来了。到南京以后,接到了这一封信,我才知道阁下就是在宣城饭店里遇见的人。这是这件事前前后后的实情,阁下若说没有给我银子,没有写信给我,这是哪一个干的事?天下只有冒名顶替去赚钱的,哪有冒名顶替送钱给人的。” 柴竞昂着头想了半晌,摇了一摇头,说道:“若是照李先生这样所说,这个人我简直猜不出来。但是兄弟一来不曾作什么大恩大德的事,让人如此来替我传名;二来我是个无名之辈,何以江湖上有人知道我的名字,而且我住在哪里,他都知道。奇了奇了!”李云鹤拱拱手道:“刚才大哥对我所说的一段话,我也是不懂,这又是什么意思?”柴竞一看,附近座上无人,就把丢衣扣的一段事情,略略说了。李云鹤道:“既然如此,这个人做的事,不能说是歹意。我想那位张道爷是江湖上的老英雄,恐怕于人认得他,和他有什么计较,也是势所不免。”柴竞道:“除非是如此,不过这些,都应该让敝师伯知道,最好请李先生到敝寓去一趟。若是他有什么话要问,李先生一说,或者可以找些根由出来。”李云鹤因为这事很是奇怪,也愿得个水落石出,于是慨然答应跟着他到三元店去。当时见了张道人一谈,张道人道:“果然如此,现在大乱之下,江南北埋的英雄很多,有人见我出山,要和我比一比,也未可知。说不得了,我要会一会他,好在我是一个深山学道的人,栽了筋斗,也不要紧。”柴竞跟了张道人许久,深知他的本领高强,竟未曾见他和人比武为憾。现在他自己说要和人比比,这正是一个绝好的机会。因此便在旁边极力鼓动,说是后生小辈,也不知道老前辈的武艺高强,所以到处卖弄。给他一点厉害,一来告诉他老前辈真有本领;二来也教训教训他,免得他将来吃别人的亏。张道人也觉这话说得是,答应教训教训那人。 当日下午,留着李云鹤在饭店吃晚饭,曾盘问了一阵,也盘问不出什么理由来。李云鹤饭后去了,张道人开了面河的窗户,观看夜景,只见上流头一只小船的影子,飞箭也似的划了过来,划到面前。这时月亮未曾上来,一天星斗倒照在河里,来来去去的小船,载着一星火光,在水面飘荡。水底下的星斗,因水荡漾,也摇撼起来。至于船的本身,看不清楚,不过桨声篙声,打在水里,是听得清清楚楚的。那小船的影子,既然划到面前,忽桨声一停,张道人叫了一声好,那两片桨声,吱咯吱咯,接连不断,向下流飞驰而去。张道人且不管那船,回转身将桌上的蜡烛弹了一弹烛心,拿在手里,向地下一照,就笑道:“我就猜到他是这个办法。”柴竞坐在屋里,先是听见地下扑突一声响,这时见烛光之下,地下有一个纸包,纸包是用细绳捆了,系在一块石头上。张道人拣起来,笑道:“你要看热闹的机会到了。” [book_title]第七回 凉夜斗凉山 戏玩老辈 客途听客话 义救寒儒 柴竞不解所谓,便问道:“这是什么意思,是他投来的什么信吗?”张道人道:“当然是,我们拆开来看看,这里面究竟说的是些什么?”于是忙着将那纸包拆开,纸不很大,上面只写了九个大字:今夜子刻到清凉山候驾。张道人哈哈一笑道:“妙极了,这个所在,是一个可以放手打架的地方,但不知道他是许多人,还是一个人?他若人多,你不妨去看热闹;他若人少,我们去两个人,他还要疑我们两个打一个呢?”柴竞道:“那要什么紧,我远远的站着就是了。”张道人道:“那也好,若是遇到了割你纽绊的人,你揪住了他,可以和他比一个高下了。”当时二人装着没事一般。到了半夜,张道人脱了他那道袍,先换了一条又短又黑的大脚裤,裤下露出膝盖下的大半截腿,将裹脚肚来捆扎紧了。上身穿了四周纽扣,缚住身子的紧身衣,外加一件软皮背心。这个衣服,就是夜行衣服了,裤脚很大,是为了大小便;浑身纽扣,是让衣服紧贴着皮肤,然后动手利便;那件皮背心,犹如一件软甲,保护胸前身后,可以抵抗兵器。柴竞是个武术家,自然知道,不过张道人衣包裹,早预备了这样东西,倒是未曾料及。他原来有一根铁拐杖,是系着酒葫芦的,这时把酒葫芦解了,又在衣包里取两柄鬼头小刀,长不过五寸,插在裹脚肚里面。柴竞在旁看了,笑道:“师伯既带了夜行衣,何以没有预备一个百宝囊?”张道人道:“我也带来了,不过今夜用不着它。既是要和人比武,就不须用暗器伤人;人家就是用暗器来伤我,靠我早年一二十年苦功,他也未必办得到。”柴竞点头称是,他是没有夜行衣的,只穿了短装,拿了一根板腰带,将腰束得紧紧的。原带了一把护身刀,就倒插在背后腰带眼里。两个人结束停当,轻轻的开了房门,站到天井里周围一望,各房间里沉寂寂的,只有一点鼾呼声。于是两个人轻轻一耸,跳上房头。 江南的房屋,不像北方,屋脊很陡,而且房上的瓦,又薄又小,就是这样叠起来的,并不曾有灰泥砌住。凡是在北方能飞檐走壁的武术家,到了南方,都不敢尝试。一个不小心。就会把房上的瓦,踹得像放爆竹似的响。鼓儿词上的侠客强盗,动不动就上房,那都因为说平书的先生是北方人,只知道北方的屋顶,泥上铺瓦,高不二丈,又矮又平又稳,可以在上面飞跑,南方的情形,可大大不同的,不过张道人武功很深,柴竞又原来是习轻功的人,所以跳上了房,站得很稳,也不曾碎一层瓦。此时街上,已无行人,两人跳平房来只拣僻静的地方走。走到城墙脚下,张道人忽然嗳呀一声,说道:“这是我大意了,那个百宝囊未曾带来,一根绳子没有,你爬得进城去吗?”柴竞笑道:“不要紧,这城墙上还有许多砖眼,慢慢的找脚步,总可以爬得上去。”张道人道:“也好,让我先上去。若是上面有什么野藤,吊一根下来,那就更容易了。”说时,沿了城墙,四周去找。只见一根青藤,由墙上垂下来有一丈多长。离这藤下面一丈多。城墙砖缝里,向外长着一丛野树。他于是退了两步,起一个势子向上一耸,就跳得站在那丛树上。身子贴着靠了墙,两手张开,斜向上举,将墙扶住了。停了一停,身子复向上一耸,右手捞住了藤,两腿向上,人头朝下,成了一个燕子掠水式,右手斜向下插,撑住了城墙,身子腾空跃起有二丈多高。就在这个时候,已靠近墙的缺口,脚只一勾,人已在城墙上,身子一转,便腾出了左手,抱住城墙垛子。柴竞在城墙下面,只看见张道人凭空两耸,一个影子,悠然上升,不由得暗暗的喝了一声彩。自己哪里有这样本事,若是硬爬,未免现得太笨了。正在这里凝想,张道人在城墙上说话了。他道:“好极了,我在城墙上摸到一大把野藤,把这个垂下来,你就可以抓住,好慢慢的上来了。”柴竞走到墙脚下,果然见一条粗藤,垂在头上飘荡。因此一手捞住,一手扶着城墙,借着青藤的一点力量,一步一步,爬上城去。这样到了城上,一点也不觉得费力。站在城上向里一看,面前一道山影,隐约可辨,那正是清凉山了。二人寻着下城的台阶,就飞向清凉山而去。 到了清凉山,那刚刚残缺的月亮,已东升有儿丈高。一片昏黄亮光,照得全山的秋草,越发毛蓬蓬的。草里的矮树,一个一个的黑影子,在风里颤动。脚下踏着草,只觉一阵凉气袭人,原来是风露很深,把草都湿透了。柴竞道:“天气……”一个凉字未曾说出口来,只见张道人举起铁拐,向风一迎,口里说道:“来得好!”同时,在张道人当面,有一个人影,随着一道白光,上下飞跃。那白光飞跃的快法,简直没法可以形容,柴竞看见就知道那是一个舞剑的人,和张道人交手了。那白光时而高,时而低,同时,看到张道人那根铁拐,常常在白光里搅扰,所以现出一道黑影。这黑影有时看不见的,却听见一阵呼呼之声,似乎是有风在远处吹着响一般。两下总斗了半个时辰,一片风声,和一道白光不曾间断。那边的人未曾开口,张道人也不声张,只是闷着声音儿打。柴竞站在一边,只笼了衫袖,呆呆的向下看。忽然一阵脚步响,只见张道人身子,向后倒跌一下,离开白光有一丈多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