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剪灯新话 [book_author]瞿佑 [book_date]明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51912 [book_dec]明代传奇体短篇文言小说集。4卷22篇。瞿佑著。作者在洪武十一年(1378)的自序中说,本书“凡四十卷”。现存明成化间刊本为4卷,明人高儒《百川书志》第六“史部·小史”著录为4卷,附录1卷。日本庆长、元和间有刊本。上海华通书局1931年曾出版排印;1935年郑振铎编辑的《世界文库》收入《剪灯新话》和《剪灯余话》。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1957年据《世界文库》重新排印,又据《古今图书集成》等书补辑为22篇。在22篇作品中,有二分之一是抒写青年男女爱情的小说。象《金凤钗记》、《联芳楼记》、《牡丹灯记》、《爱卿传》、《翠翠传》《绿衣人传》、《渭塘奇遇记》、《秋香亭记》、《寄梅记》等。在这些篇章中刻画了一系列品德情操高尚,色貌才艺超凡,对爱情坚贞不渝的普通女性的形象,另有些篇章模写了当时文人的种种心态,象《水宫庆会录》等。也有些篇章借助幻化鬼神的超然境界,发泄作者对现实的愤懑之情。《剪灯新话》常常以元末明初的战乱为背景,在一定程度上揭露了战争给人民带来的灾难。诗词与散文相间,诗词成为连缀情节,刻划人物不可少的部分。语言清新秀丽。 [book_img]Z_13798.jpg [book_title]简介 明代文言短篇小说。共载传奇小说四卷二十篇,附录一篇。作者瞿佑。 瞿佑(1347——1433年)字宗吉,号存斋,钱塘人,少有诗名,曾被当时诗坛领袖杨维桢,称赏为瞿家的“千里驹”。明太祖洪武年间出仕,历任仁和、临安、宜阳等县训导,后升任国王府右长史。明成祖永乐六年(1408),因诗获罪下狱。永乐十三年(1415)被遣送谪戍保安(今河北怀柔一带)。仁宗洪熙元年(1425),经英国公张辅奏请赦还,在英国公家主理家塾,三年后放归。宣德八年(1433)卒,享年八十七岁。瞿佑一生著述很多,只有《剪灯新话》、《田园诗话》、《咏物诗》等几种保留下来。 《剪灯新话》在洪武十一年就已编订成帙,以抄本流行。永乐十五年,瞿佑以七十五岁高龄在流放地保安重新校订《剪灯新话》。据明高儒《百川书志》卷六记载,《剪灯新话》共四卷二十一段(即21篇),与今天我们所见的《剪灯新话》卷数篇数相同。本书有成化丁亥(1467)刻本,明末刻本,清乾隆辛亥(1791)刻本,同治辛未(1871)本,均二卷。1917年董康据日本藏本翻刻,《剪灯新话》足本始重归我国。 瞿佑生活在元末明初,一生坎坷。元统治者的残酷,社会的动乱他都亲身经历,而对明太祖朱元璋企图杜绝文人批评时政而兴起的文禁他更有直接的感受。如他在《剪灯新话》写成之后“藏之书笥”,迟迟不敢发表,刊刻时还用“诲淫”“语怪”之类的话加以掩饰,这些都为他的创作奠定了生活和思想的基础。而在明初严峻刑法而前,文人为避免与统治者直接牾而招来杀身之祸,便追慕唐人,借写闺情艳遇、鬼怪神仙的传奇小说来曲折表达自己的思想。《剪灯新话》就是在此历史条件下产生的。 《剪灯新话》中有相当一部分作品是描写婚姻爱情的。或是人与人的婚姻,或写人与鬼的爱情,都突出强调一个“情”字。对爱情和美好婚姻的渴望,是广大妇女的共同要求,但她们的要求被扼杀了。 《绿衣人传》中书生吴源和女鬼绿衣人前世为南宋权臣贾似道家的奴仆,同样的地位、同样的命运促成了他们的爱情。但是,这种纯真的爱情在封建官僚家庭被认为是大逆不道的,于是他们双双被贾似道“赐死于西湖断桥之下”。绿衣人活着没有爱的权力,死后化鬼也要与所爱之人相会。此时已经托生的赵源不了解她的来历,以为是“巨室妾媵,夜出私奔”不予深究,一日酒醉戏称她“绿衣黄裳”是地地道道的婢女,伤了绿衣人的心,几日不与他相会。再来之时,她把前世姻缘合盘道出,赵源方了解她就是自己前世所爱并和自己同遭不幸之人,激动地说:“吾与汝乃再世姻缘也,当更加亲爱,以偿畴昔之愿。”三年之后,绿衣人魂飞魄散,“源大伤恸,为治棺梓敛之”。自投灵隐寺为僧,以表示对爱情的忠贞。 《金凤钗记》描写了吴兴娘的鬼魂对爱情的热烈追求。吴兴娘和崔兴哥自小订婚,由于兴哥随父宦游远方,十五年不通音信,兴娘绝望了,因为像她这样的大家闺秀、官宦之女再嫁被认为是不贞的,于是她郁郁成疾,半载而终。但死后的兴娘并不甘心,她的鬼魂与兴哥相会,并与兴哥私奔他乡,相亲相爱的过了一年夫妻生活。最后当她身份揭穿,不得不离去的时候,还用鬼魂附体的办法,要求父母将妹妹庆娘嫁给兴哥,续了前缘。 《滕穆醉游聚景园记》里的女鬼卫芳华也是生前得不到爱情,死后鬼魂与人相爱。不管是绿衣人、吴兴娘还是卫芳华,她们都是美好的女子,但都生前不幸,死后方能享受爱情和婚姻生活的幸福,可见封建礼教制度下,人不如鬼。除了描写这些被压迫的女性、被扼杀的爱情,作品还以赞扬的笔调描写敢于藐视封建礼教的人物。 《爱卿传》里的赵六,出身巨富,不受贞节观念的约束,娶妓女为妻,并对她有深厚感情。当妻子被迫害致死后,他“抚尸大恸,绝而复苏。” 《渭塘奇遇记》里的王生出身诗礼人家,却对酒家女儿产生爱情,并与之结为夫妻。这些都表达了作者对自由恋爱和自主婚姻的理想。更大胆地,作品对男女之间肉欲的欢乐也予以表现。根据吴中传说写的《联芳楼记》描写薛姓富室之女兰英、兰蕙“皆聪明秀丽,能为诗赋”,偶遇“兴贩于郡”的郑生,邀其欢会,赋诗以赠,自此无夕不会,终赘郑生以为婿。对这样严重违背封建礼教的行为,作者并未着眼于贬抑她们的偷情,反而对二女的才华多寓赞赏之意。周秦以来的封建礼教,特别是程朱理学,要求人们“去人欲,存天理”,把封建伦理道德说成是天经地义的。而《剪灯新话》表现婚恋的小说突出的“情”则主张摆脱束缚,顺应自然,肯定人的欲望,显然与封建礼教相对抗,必然为卫道者所不喜。 《剪灯新话》另有一些作品是借鬼神世界反映人们心态,影射社会现实的。 《水庆余宫》描写文士因善诗文而在神那里受到尊重。潮州士人余善文为海神广利王的宫殿落成作《上梁文》,广利王为他“一挥而就,文不加点”的才气所折服,邀他参加庆殿之宴。在海广渊王从臣对此不服,“彼白衣而末坐者为何人斯?乃敢于此唐突也!”广渊王“遽言曰:‘文士在座,汝乌得多言?姑退!’”此后,众神捧觥请余善文作诗,又特设一宴以谢,临归又“以玻璃盘盛照夜之珠十,通天之犀二,为润笔之资。”如此厚遇,是明初文网严密监控下的知识分子梦寐难求的,现实与小说描写形成鲜明对比。此外,作者还假托阴司,对元末腐败政治和明初文字狱进行了猛烈抨击。 《令狐生冥梦录》里的令狐讠巽,作诗揭露鬼官鬼吏贪赃妄法的罪行,触怒“权贵”,被抓到阴曹地府去受审,不服,又在“自供状”里进一步揭露有权势者“以强凌弱,恃富欺贫”的罪行,指出法律是为有权势的人服务的,它使“贫者入狱而受殃,富者转轻而免罪;惟取伤弓之鸟,每漏吞舟之鱼”。由于令狐讠巽义正词严,使鬼王毫无办法,只好承认令狐讠巽持论颇正,难以加罪,遂放行。 《修文舍人传》则描写了一个正直的穷读书人夏颜,生前不得志,死后在冥司里做了大官。他看到的冥司王是公平的。“用人必当其才,必称其职”,“黜陟必明,赏罚必公”,不象人间靠贿赂、门第、面貌等邪门歪道取士,所以人间“治日常少,乱日常多”,这是对最高统治者,封建法律和政治的露骨批评。 中国传奇小说的创作始于初唐,盛于中唐,宋元低潮。到明初瞿佑以《剪灯新话》打破了僵局,带来了明传奇小说的兴盛。它继承了六朝志怪和唐传奇的传统,描写鬼魂追求爱情以表现青年男女对爱情的执著追求;从宋元话本中汲取营养,选取题材、情节及塑造人物,表现市井生活观念,如《金凤钗记》借鉴宋元话本《碾玉观音》中秀秀的形象,《牡丹灯记》和《清平山堂话本》中《洛阳三怪记》等情节结构类似等等。 《剪灯新话》的问世在当时沉闷的政治环境中引起了无数读者的喜爱与共鸣,甚至连国子监里的经生儒士也阅读它,而仿拟者纷起,永乐年间有庐陵李祯的《剪灯余话》,宣德年间有赵弼的《效颦集》,万历年间有邵景詹的《觅灯因话》相继问世,这些作品共同构成了沟通唐传奇和清代《聊斋志异》这两个高峰之间的桥梁。除仿拟之作外,白话小说和戏曲也受到《剪灯新话》作品的影响。《金凤钗记》、《翠翠传》被元末明初的凌初改写成白话小说,这两篇作品还和《渭塘奇遇记》、《绿衣人传》等被一些戏曲家改写成杂剧、传奇和地方戏曲。《剪灯新话》是明代文人创作小说遭到朝廷禁毁的第一部。据顾炎武《日知录之馀》卷四“禁小说”记载:“《实录》:正统七年二月辛未,国子监祭酒李时勉言:近有俗儒假托怪异之事,饰以无根之言,如《剪灯新话》之类。不惟市井轻浮之徒争相诵习,至于经生儒士,多舍正学不讲,日夜记忆,以资谈论;若不严禁,恐邪说异端,日新月盛,惑乱人心。乞敕礼部行文内外衙门,及调提为校佥事御史,并按察司官,巡历去处,凡遇此等书籍,即令焚毁,有印卖及藏习者,问罪如律,庶俾人知正道,不为邪妄所惑。从之。”此后《剪灯余话》也因同理被禁。 [book_title]作者简介 瞿佑(1341~1427)中国明代文学家。佑一作祐。字宗吉,号存斋。钱塘(今杭州)人。年少时才思敏捷,14岁即以善写艳体诗、风月词闻名。洪武年间,曾被推荐出任仁和、临安等县训导,升任开封藩王周王府长史。永乐十三年(1415),他因写诗获罪,谪戍陕西保安10年。洪熙元年(1425),英国公张辅奏请朝廷将他赦还,在英国公家教家塾三年,后复官。瞿佑博览群书,以主要精力从事文学创作。一生著述很多,大多散失。仅存《剪灯新话》、《归田诗话》、《咏物诗》3种。他的小说创作代表了他在文学上的主要成就。《剪灯新话》4卷,是部传奇小说集。主要叙述灵怪、艳情之类的故事。此书在中国文言小说发展史上有一定的地位。它是由唐宋传奇到清代笔记小说之间的过渡作品,促进了文言短篇小说的复兴。瞿佑的诗歌在当时也颇为有名,艺术上虽有某些成就,抒写的感情较为软绮轻浮,其影响不及小说。 瞿佑(1341~1427)明代文学家。“佑”一作“□”。字宗吉,号存斋。钱塘(今浙江杭州)人。年少时颇有诗名。当时著名诗人杨维桢至钱塘,年方14岁的瞿佑见杨的《香奁八题》,即席奉和,俊语叠出,受到杨维桢的赏识,袖其稿而去。他与当地文人凌彦□是忘年交。彦□曾作咏梅词《霜天晓角》、咏柳词《柳梢春》各100首,号“梅柳争春”,瞿佑一日之内全部作和,凌彦□惊叹不已,呼瞿佑为“小友”。洪武时期,由贡士荐授仁和训导,历任浙江临安教谕、河南宜阳训导,后升任周王府长史。永乐年间,因作诗获罪,谪戍保安十年。洪熙元年(1425),遇赦放还,先在英国公家主持家塾三年,后官复原职,内阁办事,但不久他就离开人世。他的著作有《香台集》、《咏物诗》、《存斋遗稿》、《乐府遗音》、《归田诗话》、《剪灯新话》等20余种。 《剪灯新话》是部传奇小说集。主要叙述灵怪、艳情之类的故事,由于作者抱有明确的“劝善惩恶”(《剪灯新话》自序)目的,所以绝大多数故事充斥着因果报应的说教,带有较浓厚的迷信色彩。其中少数篇章表现了青年男女要求婚姻自主的愿望,从侧面反映了元末战乱给人民带来的不幸遭遇。如《翠翠传》里的金定和刘翠翠,本是自主择婚、过着美满生活的恩爱夫妻,但战乱却拆散了他们,使得刘翠翠成了李将军的宠妾,金定为了访妻,备经险阻,夜行露宿,到了李将军处,还只能以兄妹相认,最后是双双殉情而死。故事较为凄惋动人。还有少数作品虽以因果报应说教贯穿篇章,但在不同程度上暴露了封建社会的黑暗。如《修文舍人传》通过阴间和阳世的对比,说明人间官府“可以贿赂而通,可以门第而进,可以外貌而滥充,可以虚名而躐取”的腐败,也表现对冥司用人能“必当其才,必称其职”的向往,字里行间透露出作者对现实的讽刺。又如《绿衣人传》通过女鬼的控诉,指责了权相贾似道残忍暴虐的罪行,也反映了封建社会里达官贵人的姬妾们的悲惨命运。书中不少故事的情节较为曲折,文笔也还明净清新,有一定的艺术感染力。但作者为了显示自己才学,所记答问,有时诗词动盈篇幅,反而破坏了传奇小说的结构,显得支蔓芜杂。 《剪灯新话》成就并不算太高,但它和《剪灯余话》、《觅灯因话》等明代传奇小说,上承唐宋传奇的余绪,下开《聊斋志异》的先河,因此在中国文言小说发展史上有一定的地位。而且,《剪灯新话》的故事情节,有助于谈资,为明代拟话本和戏曲提供了许多素材。《金凤钗记》、《翠翠传》、《三山福地志》被凌□初改写成话本,编入“二刻”《拍案惊奇》中;《寄梅记》被周德清改写成话本,编入《西湖二集》中;《金凤钗记》还被沈□改编成戏曲《坠钗记》;周朝俊的戏曲《红梅记》采用了《绿衣人传》一些情节。 《剪灯新话》在中国早已无足本流传。明高儒《百川书志》所载《剪灯新话》4卷,附录1卷,篇数还完全。同治年间出版的《剪灯丛话》里所收的《剪灯新话》只有2卷,篇数已不足。但在日本,却有庆长、元和间所刊活字本,篇数最完备,董康诵芬堂曾据此翻刻。1957年古典文学出版社出版近人周楞伽(署名周夷)的校注本,共4卷20篇,附录2篇。附录中的《寄梅记》,系周楞伽据《古今图书集成·闺媛典》增补。 瞿佑的诗歌也多是风情绮丽之作,诸如《安荣美人行》、《美人画眉歌》、《阿娇金屋》、《师师檀板》等,都是组织工丽、类似温庭筠风格的诗篇,抒写的感情较为软熟轻浮。但他的一些咏古诗歌,也有一定的兴寄,陈田曾称它是“最为警策”之作(《明诗纪事》乙签卷十三)。《故宫人》结尾诗人发出的“往事兴亡谁与论,亭亭白塔镇愁魂。惟有□霞岭头树,至今犹说岳王坟”的感慨与叹息,寄寓着对误国者的谴责。在《题和靖墓》里,表达了他对林和靖洁身自好、隐沦西湖的崇敬,又另具一番深意。此外,瞿佑有《归田诗话》3卷,类似笔记。此书似是留滞戍所保安时所作,释还后整理成帙。其中记载时人杨维桢、丁鹤的作品,颇有资料价值,但所见较浅,考证亦疏。 瞿佑也善词。其词作多是一些描绘景物的作品,有清新气息。如〔摸鱼子〕《苏堤春晓》在“苏堤十里笼春晓,山色空□难认”的背景下,突出“风渐顺,忽听得,鸣榔惊起沙鸥阵”这样场景,颇有诗情画意,在明人词中有一定地位。 瞿佑还仿元遗山《唐诗鼓吹》的体例,编纂了《鼓吹续音》,取宋金元三朝七律1200首,分为12卷。在编纂此书时,他注意到世人过分宗唐贬宋的不妥,认为唐宋二朝诗歌各有所长,是较有见地的看法。但此书并未刊布。 [book_title]版本 明代传奇小说集。明瞿佑著。4卷,每卷5篇,共20篇。有洪武十一年(1378)序。多摹拟唐人传奇。因遭禁毁,中国无全本,后董康诵芬室据日本庆长、元和间与《剪灯馀话》合刊活字本翻刻,1931年上海华通书局铅印,方有足本。上海图书馆藏有明末刊残本。 [book_title]序 【序一】 余既编辑古今怪奇之事。以为《剪灯录》,凡四十卷矣。好事者每以近事相闻,远不出百年,近止在数载,襞积于中,日新月盛,习气所溺,欲罢不能,乃援笔为文以纪之。其事皆可喜可悲,可惊可怪者。所惜笔路荒芜,词源浅狭,无嵬目鸿耳之论以发扬之耳。既成,又自以为涉于语怪,近于海婬,藏之书笥,不欲传出。客闻而求观者众,不能尽却之,则又自解曰:《诗》、《书》、《易》、《春秋》、皆圣笔之所述作,以为万世大经大法者也;然而《易》言龙战于野,《书》载雉雊于鼎,《国风》取婬奔之诗,《春秋》纪乱贼之事,是又不可执一论也。今余此编,虽于世教民彝,莫之或补,而劝善惩恶,哀穷悼屈,其亦庶乎言者无罪,闻者足以戒之一义云尔。客以余言有理,故书之卷首。 洪武十一年岁次戊午六月朔日,山陽瞿佑书于吴山大隐堂 【序二】 昔陈鸿作《长恨传》并《东城老父传》,时人称其史才,咸推许之。及观牛憎孺之《幽怪录》,刘斧之《青琐集》,则又述奇纪异,其事之有无不必论,而其制作之体,则亦工矣。乡友瞿宗吉氏著《剪灯新话》,无乃类是乎?宗吉之志确而勤,故其学也博,具才充而敏,故其文也贍。是编虽稗官之流,而劝善惩恶,动存鉴戒,不可谓无补于世。矧夫造意之奇,措词之妙,粲然自成一家言,读之使人喜而手舞足蹈,悲而掩卷堕泪者,盖亦有之。自非好古博雅,工于文而审于事,曷能臻此哉!至于《秋香亭记》之作,则犹元稹之《莺莺传》也,余将质之宗吉,不知果然否? 洪武三十年夏四月,钱塘凌云翰序 【序三】 余观宗吉先生《剪灯新活》,其词则传奇之流。其意则子氏之寓言也。宗吉家学渊源,博及群集,屡荐明经,母老不仕,得肆力于文学。余尝接其论议,观其著述,如开武库。如游宝坊,无非惊人之奇,希世之珍;是编特武库、室坊中之一耳。然则观是编者,于宗吉之学之博,尚有愆也。 洪武十四年秋八月,吴植书于钱塘邑庠进德斋 【序四】 余观昌黎韩子作《毛颖传》,柳子厚读而奇之,谓若捕龙蛇,搏虎豹,急与之角,而力不敢暇;古之文人,其相推奖类若此。及子厚作《谪龙说》与《河间传》等,后之人亦未闻有以妄且婬病子厚者,岂前辈所见,有不逮今耶?亦忠厚之志焉耳矣。余友瞿宗吉之为《剪灯新话》,其所志怪,有过于马孺子所言,而婬则无若河间之甚者。而或者犹沾沾然置噱于其间,何俗之不古也如是!盖宗吉以褒善贬恶之学,训导之间,游其耳目于词翰之场,闻见既多,积累益富。恐其久而记忆之或忘也,故取其事之尤可以感发、可以惩创者,汇次成编,藏之箧笥,以自恰悦,此宗吉之志也。余下敏,则既不知其是,亦不知其非,不知何者为可取,何者为可讥。伏而观之,但见其有文、有诗、有歇、有词、有可喜、有可悲、有可骇、有可嗤。信宗吉于文学而又有余力于他著者也。宗吉索余题,故为赋古体一首以复之云。 山陽才人畴与侣?开口为今闔为古! 春以桃花染性情,秋将桂子薰言语。 感离抚遇心怦怦,道是无凭还有凭。 沉沉帐底昼吹笛。煦煦窗前宵剪灯。 倏而晴兮忽而雨,悲欲啼兮喜欲舞, 玉萧倚月吹凤凰,金栅和烟锁鹦鹉。 造化有迹尸者谁?一念才荫方寸移, 善善恶恶苟无失,怪怪奇奇将有之。 丈夫未达虎为狗,濯足沧浪泥数斗, 气寒骨耸铮有声,脱帻目光如电走。 道人青蛇天动摇,下斩寻常花月妖, 茫茫尘海沤万点,落落云松酒半瓢。 世间万事幻泡耳,往往有情能不死, 十二巫山谁道深,云母屏凤薄如纸。 莺莺宅前芳享述,燕燕楼中明月低, 从来松柏有孤操,不独鸳鸯能并栖。 久在钱塘江上住,厌见潮来又潮去, 燕子衔春几度回?断梦残魂落何处? 还君此编长啸歌,便欲酌以金叵罗, 醉来呼枕睡一觉,高车驷马游南柯。 洪武己巳六月六日,睦人桂衡书于紫薇深处 [book_title]卷一 水宫庆会录 至正甲申岁,潮州士人余善文于所居白昼闲坐,忽有力士二人,黄巾绣祆,自外而入,致敬于前曰:“广利王奉邀。”善文惊曰:“广利洋海之神,善文尘世之士,幽显路殊,安得相及?”二人曰:“君但请行,毋用辞阻。”遂与之偕出南门外,见大红船泊于江浒。登船,有两黄龙挟之而行,速如凤雨,瞬息已至。止于门下,二人入报。顷之,请入。广利降阶而接曰:“久仰声华,坐屈冠盖,幸勿见讶。”遂延之上阶,与之对坐。 善文局蹐退逊。广利曰:“君居阳界,寡人处水府,不相统摄,可毋辞也。”善文曰:“大王贵重,仆乃一介寒儒,敢当盛礼!”固辞。广利左右有二臣曰鼋参军、鳖主簿者,趋出奏曰:“客言是也,王可从其所请,不宜自损威德,有失观视。”广利乃居中而坐,别设一榻于右,命善文坐。乃言曰:“敝居僻陋,蛟鳄之与邻,鱼蟹之与居,无以昭示神威,阐扬帝命。今欲别构一殿,命名灵德,工匠已举,木石咸具,所乏者惟上梁文尔。侧闻君子负不世之才,蕴济时之略,故特奉邀至此,幸为寞人制之。”即命近侍取白玉之砚,捧文犀之管,井鲛绡丈许,置善文前。善文俯首听命,一挥而就,文不加点。其词曰: 伏以天壤之间,海为最大;人物之内,神为最灵。既属香火之依归,可乏庙堂之壮丽?是用重营宝殿,新揭华名;挂龙骨以为梁,灵光耀日;缉鱼鳞而作瓦,瑞气蟠空。列明珠白璧之帘栊,接青雀黄龙之舸舰。琐窗启而海色在户,绣闼开而云影临轩。雨顺风调,镇南溟八千余里;天高地厚,垂后世亿万斯年。通江汉之朝宗,受溪湖之献纳。天吴紫凤,纷纭而到;鬼国罗刹,次第而来。岿然着鲁灵光,美哉如汉景福。控蛮荆而引瓯越,永壮宏观;叫闾阖而呈琅玕,宜兴善颂。遂为短唱,助举修梁。 抛梁东,方丈蓬莱指顾中。笑看扶桑三百尺,金鸡啼罢日轮红。 抛粱西,弱水流沙路不迷。后衣瑶池王母降,一双青鸟向人啼。 抛梁南,巨浸漫漫万族涵。要识封疆宽几许?大鹏飞尽水如蓝。 抛梁北,众星绚烂环辰极。遥瞻何处是中原?一发青山浮翠色。 抛梁上,乘龙夜去陪天仗。袖中奏罢一封书,尽与苍生除祸瘴。 抛梁下,水族纷纶承德化。清晓频闻赞拜声,江坤河伯朝灵驾。 伏愿上粱之后,万族归仁,百灵仰德。珠宫贝阙,应无上之三光,衮衣绣裳,备人间之五福。 书罢,进呈。广利大喜。卜日落戍,发使诣东西北三海,请其王赴庆殿之会。翌日,三神皆至,从者千乘万骑,神鲛毒蜃,踊跃后先,长鲸大鲲,奔驰左右,鱼头鬼面之卒,执旌旄而操戈戟者,又不知其几多也。是日,广利顶通天之冠,御绎纱之袍,秉碧玉之圭,趋迎于门,其礼甚肃。三神亦各盛其冠冕,严其剑珮,威仪极俨恪,但所服之袍,各随其方而色不同焉。叙暄凉毕,揖让而坐。善文亦以白衣坐于殿角,方欲与三神叙礼,忽东海广渊王座后有一从臣,铁冠而长髭者,号赤餫公,跃出广利前而请曰:“今兹贵殿落成,特为三王而设斯会,虽江汉之长,川泽之君,咸不得预席,其礼可谓严矣。彼白衣而末坐者为何人斯?乃敢于此唐突也!”广利曰:“此乃潮阳秀士余君善文也,吾构灵德殿,请其作上梁文,故留之在此尔。”广渊遽言曰:“文士在座,汝乌得多言?姑退!”赤餫公乃赧然而下。已而酒进乐作,有美女二十人,摇明璫,曳轻裾,于筵前舞凌波之队,歌凌波之词曰: 若有人兮波之中,折杨柳兮采芙蓉。振瑶环兮琼珮,璆鏘呜兮玲瓏。衣翩翩兮若惊鸿,身矫矫兮如游龙。轻尘生兮罗袜,斜日照兮芳容。蹇独立兮西复东,羌可遏兮不可从。忽飘然而长往,御泠泠之轻凤。 舞竟,复有歌童四十辈,倚新妆,飘香袖,于庭下舞采莲之队,歌采莲之曲曰: 桂棹兮兰舟,泛波光兮远游。捐予玦兮别浦,解予珮兮芳洲。波摇摇兮舟不定,折荷花兮断荷柄。露何为兮沾裳?風何为兮吹鬓?棹歌起兮彩袖挥,翡翠散兮鸳鸯飞。张莲叶兮为盖,缉藕丝兮为衣。日欲落兮风更急,微烟生兮淡月出。早归来兮难久留,对芳华兮乐不可以终极。 二舞既毕,然后击灵鼍之鼓,吹玉龙之笛,众乐毕陈,觥筹交错。于是东西北三神,共捧一觥,致善文前曰:“吾等僻处遐陬,不闻典礼,今日之会,获睹盛仪,而又幸遇大君子在座,光采倍增,愿为一诗以记之,使流传于龙官水府,抑亦一胜事也。不知可乎?”善文不可辞,遂献水宫庆会诗二十韵: 帝德乾坤大,神功岭海安。 渊宫舟栋宇,水路息波澜。 列爵王侯贵,分符地界宽。 威灵闻赫羿,事业保全完。 南极常通奏,炎方永授官。 登堂朝玉帛,设宴会衣冠。 凤舞三檐盏,龙驮七宝鞍。 传书双鲤跃,扶辇六鳌蟠。 王母调金鼎,天妃捧玉盘。 杯凝红琥珀,袖拂碧琅玕。 座上湘灵舞,频将锦瑟弹。 曲终汉女至,忙把翠旗看。 瑞雾迷珠箔,祥烟绕画栏。 屏开云母莹,帘卷水晶寒。 共饮三危露,同餐九转丹。 良辰宜酩酊,乐事称盘桓。 异昧充喉舌,灵光照肺肝。 浑如到兜率,又似梦邯郸。 献酢陪高台,歌呼得尽欢。 题诗传胜事,春色满毫端。 诗进,座间大悦。已而,日落咸池,月生东谷,诸神大醉,倾扶而出,各归其国,车马駢阗之声,犹逾时不绝。明日,广利特没一宴,以谢善文。宴罢,以玻璃盘盛照夜之珠十,通天之犀二,为润笔之资,复命二使送之还郡。善文到家,携所得于波斯宝肆鬻焉,获财忆万计,遂为富族。后亦不以功名为意,弃家修道,遍游名山,不知所终。 [book_title]卷一 三山福地志 元自实,山东人也。生而质钝,不通诗书。家颇丰殖,以田庄为业。同里有缪君者,除得闽中一官,缺少路费,于自实处假银二百两。自实以乡党相处之厚,不问其文券,如数贷之。至正末,山东大乱,自实为群盗听劫,家计一空。时陈有定据守福建,七闽颇安。自实乃挈奏子由海道趋福州,将访缪君而投托焉。至则缪君果在有定幕下,当道用事,威权隆重,门户赫弈。自实大喜,然而患难之余,跋涉道途,衣裳褴缕,客貌憔粹,未敢遽见也。乃于城中僦屋,安顿其妻孥,整饰其冠服,卜日而往。适值缪君之出,拜于马首。初似不相识,及叙乡井,通姓名,方始惊谢。即延之入室,待以宾主之礼。良久,啜茶而罢。明日,再往,酒果三杯而已,落落无顾念之意,亦不言银两之事。自实还家,旅寓荒凉,妻孥怨詈曰:“汝万里投人,听干何事?今为三杯薄酒所卖,即便不出一言,吾等何所望也!”自实不得已,又明日,再往访焉,则似已厌之矣。自实方欲启口,缪君遽曰:“向者承借路费,铭心不忘,但一宦萧条,俸入微薄,故人远至,岂敢辜恩,望以文券付还,则当如数陆续酬纳也。”自实悚然曰:“与君共同乡里,自少交契深密,承命周急,素无文券,今日何以出此言也?”缪君正色曰:“文券承有之,但恐兵火之后,君失之耳。然券之有无,某亦不较,惟望宽其程限,使得致力焉。”自实唯唯而出,怪其言辞矫妄,负德若此,羝羊触藩,进退维谷。半月之后,再登其门,惟以温言接之,终无一钱之惠。展转推托,遂及半年。市中有一小庵,自实往缪君之居,适当其中路,每于门下憩息。庵主轩辕翁者,有道之士也,见其往来颇久,与之叙话,因而情熟。时值季冬,已迫新岁,自实穷居无聊,诣缪君之居,拜且泣曰:“新正在迩,妻子饥寒,囊乏一钱,瓶无储粟。向者银两,今不敢求,但愿捐斗水而活涸辙之枯,下壶飨而救翳桑之饿,此则故人之赐也。伏望怜之悯之,哀之恤之!”遂匍匐于地。缪君扶之起,屈指计日之数,而告之曰:“更及一旬,当是除夕,君可于家专待,吾分禄米二右及银二锭,令人驰送于宅,以为过岁之资,幸勿以少为怪。”且又再三丁宁。毋用他出以候之。自实感谢而退。归以缪君之言慰其妻子。至日,举家悬望,自实端坐于床,令椎子于里门覘之。须臾,奔入曰:“有人负米至矣。”急出俟焉,则越其庐而不顾。自实犹谓来人不识其家,趋往问之,则曰:“张员外之馈馆宾者也。”默然而返。顷之,稚子又入告曰:“有人携钱来矣。”急出迓焉,则过其门而不入。再住扣之,则曰:“李县令之赆游客者也。”怃然而惭。如是者凡数度。 至晚,竟绝影响。明日,岁旦矣,反为所误,粒米束薪,俱不及办,妻子相向而哭。自实不胜其愤,陰砺白刃,坐以待旦。鸡鸣鼓绝,径投缪君之门,将俟其出而刺之。是时,晨方未启,道无行人,惟小庵中轩辕翁方明烛转经,当门而坐,见自实前行,有奇形异状之鬼数十辈从之,或握刀剑,或执椎凿,披头露体,势甚凶恶;一饭之顷,则自实复回,有金冠玉珮之士百余人随之,或击幢盖,或举旌幡,和容婉色,意甚安闲。轩辕翁叵测,谓其已死矣。诵经已罢,急往访之,则自实固无恙。坐定,轩辕翁问曰:“今日之晨,子将奚适?何其去之匆匆,而回之缓缓也?愿得一闻。”自实不敢隐,具言:“缪君之不义,令我狼狈!今早实砺霜刃于怀,将往杀之以快意,及至其门,忽自思曰:‘彼实得罪于吾,妻子何尤焉。且又有老母在堂,今若杀之,其家何所依?宁人负我,毋我负人也。’遂隐忍而归耳。” 轩辕翁闻之,稽首而贺曰:“吾子将有后禄,神明已知之矣。”自实问其故。翁曰:“子一念之恶,而凶鬼至;一念之善,而福神临。如影之随形,如声之应响,固知暗室之内,造次之间,不可荫心而为恶,不可造罪而损德也。”因具言其所见而慰抚之,且以钱米少许周其急。然而自实终郁郁不乐。至晚,自投于三神山下八角井中。其水忽然开辟,两岸皆石壁如削,中有狭径,仅通行履。自实扪壁而行,将数百步,壁尽路穷,出一弄口,则天地明朗,日月照临,俨然别一世界也。见大宫殿,金书其榜曰:“三山福地。”自实瞻仰而入,长廊昼静,古殿烟消,徘徊四顾,阒无人踪,惟闻钟磐之声,隐隐于云外。饥馁颇甚,行末能前,困卧石坛之侧。忽一道土,曳青霞之裾,振明月之珮,至前呼起之,笑而问曰:“翰林识旅游滋味乎?”自实拱而对曰:“旅游滋味,则尽足矣。翰林之称,一何误乎?”道士曰:“子不忆草西蕃诏于兴圣殿乎?”自实曰:“某山东鄙人,布衣贱士,生岁四十,目不知书,平生未尝游览京国,何有草诏之说乎?”道士曰:“子应为饥火所恼,不暇记前事耳。”乃于袖中出梨枣数枚令食之,曰:“此谓交梨火枣也。食之当知过去未来事。” 自实食讫,惺然明悟,因记为学士时,草西蕃沼于大都兴圣殿侧,如昨日焉。遂请于道士曰:“某前世造何罪而今受此报耶?”道士曰:“子亦无罪,但在职之时,以文学自高,不肯汲引后进,故今世令君愚懵而不识字;以爵位自尊,不肯接纳游士,故今世令君漂泊而无所依耳。”自实因指当世达官而问之曰:“某人为丞相。而贪饕不止,贿赂公行,异日当受何报?”道士曰:“彼乃无厌鬼王,地下有十炉以铸其横财,今亦福满矣,当受幽囚之祸。”又问曰:“某人为平章,而不戢军士,杀害良民,异日当受何报?”道士曰:“彼乃多杀鬼王,有陰兵三百,皆铜头铁额,辅之以助其虐,今亦命衰矣,当受割截之殃。”又问:“某人为监司,而刑罚不振;某人为郡守,而赋役不均;某人为宣慰,不闻所宣之何事;某人为经略,不闻所略之何方,然则当受何报也?”道士曰:“此等皆已杻械加其身,缧绁系其颈,腐肉秽骨,待戮余魂,何足算也!”自实因举缪君负债之事。道士曰:“彼乃王将军之库子,财物岂得妄动耶?”道士因言:“不出三年,世运变革,大祸将至,甚可畏也。汝宜择地而居,否则恐预池鱼之殃。”自实乞指避兵之地。道士曰:“福清可矣。”又曰:“不若福宁。”言讫,谓自实曰:“汝到此久,家人悬望,今可归矣。”自实告以无路,道士指一径令其去,遂再拜而别。行二里许,于山后得一穴出,到家,则已半月矣。急携妻子径往福宁村中,垦田治圃而居。挥钁之际,铮然作声,获瘫银四锭,家遂稍康。其后张氏夺印,达丞相被拘,大军临城,陈平章遭掳,其余官吏多不保其首领,而缪君为王将军者所杀,家资皆归之焉。以岁月记之,仅及三载,而道士之言悉验矣。 [book_title]卷一 华亭逢故人记 松江士人有全、贾二子者,皆富有文学,豪放自得,嗜酒落魄,不拘小节,每以游侠自任。至正末,张氏居有浙西,松江为属郡。二子来往其间,大言雄辩,旁若无人。豪门叵族,望风承接,惟恐居后。全有诗曰: 华发冲冠感二毛,西风凉透鹣鹴袍。 仰天不敢长嘘气,化作虹霓万丈高。 贾亦有诗曰: 四海干戈未息肩,书生岂合老林泉! 袖中一把龙泉剑,撑拄东南半壁天。 其诗大率类是,人益信其自负。吴元年,国兵围姑苏,未拨。上洋人钱鹤皋起兵援张氏,二子自以严庄、尚让为比,杖策登门,参其谋议,遂陷嘉兴等郡。未几,师溃,皆赴水死。洪武四年。华亭士人石若虚,有故出近郊。素与二子友善,忽遇之于途,随行僮仆救人,气象宛如平昔。迎谓若虚曰:“石君无恙乎?”若虚忘其已死,与之揖让,班荆而坐子野,谈论逾时。全忽慨然长叹曰:“诸葛长民有言:‘贫贱长思富贵,富贵复履危机。’此语非确论。苟慕富贵,危机岂能避?世间宁有扬州鹤耶?丈夫不能流芳百世,亦当遗臭万年。刘黑闼既立为汉东王,临死乃云:‘我本在家锄莱,为高雅贤辈所误至此!’陋哉斯言,足以发千古一笑也!”贾曰:“黑闼何足道!如汉之田横,唐之李密,亦可谓铁中铮铮者也。横始与汉祖俱南面称孤,耻更称臣,逃居诲岛,可以死矣,乃眩于大王小侯之语,行至东都而死。密之起兵,唐祖以书贺之,推为盟主,及兵败入关,乃望以台司见处,其无知识如此!大丈夫死即死矣,何忍向人喉下取气耶?夫韩信建炎汉之业,卒受诛夷;刘文静启晋陽之祚,终加戮辱。彼之功臣尚尔,于他人何有哉!”全曰:“骆宾王佐李敬业起兵,檄武氏之恶,及兵败也,复能优游灵隐,咏桂子天香之句。黄巢扰乱唐室,罪下容诛,至于事败,乃削发被缁,逃遁踪迹,题诗云:‘铁衣著尽著僧衣。’若二人者,身为首恶,而终能脱祸,可谓智术之深矣。”贾笑曰:“审如此,吾辈当愧之矣!”全遽曰:“故人在坠,不必闲论他事,徒增伤感尔。”因解所御绿裘,令仆于近村质酒而饮。酒至,饮数巡,若虚请于二子曰:“二公平日篇什,播在人口,今日之会,可无佳制以记之乎?”于是筹思移时,全诗先成,即吟曰: 几年兵火接天涯,白骨丛中度岁华。 杜宇有冤能泣血,邓攸无子可传家。 当时自诧辽东豕,今日翻成井底蛙。 一片春光谁是主,野花开满蒺藜沙。 贾继诗曰: 漠漠荒郊鸟乱飞,人民城郭叹都非。 沙沉枯骨何须葬,血污游魂不得归。 麦饭无人作寒食,绨袍有泪哭斜晖。 生存零落皆如此,惟恨平生壮志违。 吟已,若虚骇曰:“二公平日吟咏极宕,今日之作,何其哀伤之过,与畴昔大不类耶?”二人相顾无语,但愀然长啸数声。须臾,酒罄,告别而去。行及十数步,阒无所见。若虚大惊,始悟其死久矣。但见林梢烟瞑,岭首日沉,乌啼鹊噪于丛薄之间而已。急投前村酒家,访其历以取质酒之裘视之,则触手纷纷而碎,若蝶翅之抟风焉。若虚借宿酒家,明早急回。其后再下敢经由是路矣。 [book_title]卷一 金凤钗记 大德中,扬州富人吴防御居春风楼侧,与宦族崔君为邻,交契甚厚。崔有子曰兴哥,防御有女曰兴娘,俱在襁褓。崔君因求女为兴哥妇,防御许之,以金凤钗一只为约。 既而崔君游宦远方,凡一十五载,并无一字相闻。 女处闺闱,年十九矣。其母谓防御曰:“崔家郎君一去十五载,不通音耗,兴娘长成矣,不可执守前言,令其挫失时节也。”防御曰:“吾已许吾故人矣,况成约已定,吾岂食言者也。”女亦望生不至,因而感疾,沉绵枕席,半岁而终。父母哭之恸。 临敛,母持金凤钗抚尸而泣曰:“此汝夫家物也,今汝已矣,吾留此安用!”遂簪于其髻而殡焉。殡之两月,而崔生至。防御延接之,访问其故,则曰:“父为宣德府理官而卒,母亦先逝数年矣,今已服除,故不远千里而至此。”防御下泪曰:“兴娘薄命,为念君故,得疾,于两月前饮恨而终,今已殡之矣。”因引生入室,至其灵几前,焚楮钱以告之,举家号恸。 防御谓生曰:“郎君父母既殁,到途又远,今既来此,可便于吾家宿食。故人之子,即吾子也,勿以兴娘殁故,自同外人。” 即令搬挈行李,于门侧小斋安泊。将及半月。时值清明,防御以女殁之故,举家上冢。 兴娘有妹曰庆娘,年十七矣,是日亦同往。惟留生在家看守。 至暮而归,天已曛黑,生于门左迎接;有轿二乘,前轿已入,后轿至生前,似有物堕地,铿然作声,生俟其过,急往拾之,乃金凤钗一只也。欲纳还于内,则中门已阖,不可得而入矣。遂还小斋,明烛独坐。自念婚事不成,只身孤苦,寄迹人入门,亦非久计,长叹数声。方欲就枕,忽闻剥啄扣门声,问之不答,斯须复扣,如是者三度。乃启关视之,则一美姝立于门外,见户开,遽搴裙而入。生大惊。女低容敛气,向生细语曰:“郎不识妾耶?妾即兴娘之妹庆娘也。向者投钗轿下,郎拾得否?”即挽生就寝。生以其父待之厚,辞曰:“不敢。”拒之甚厉,至于再三。女忽赪尔怒曰:“吾父以子侄之礼待汝,置汝门下,汝乃于深夜诱我至此,将欲何为?我将诉之于父,讼汝于官,必不舍汝矣。”生惧,不得已而从焉。至晓,乃去。自是暮隐而入,朝隐而出,往来于门侧小斋,凡及一月有半。一夕,谓生曰:“妾处深闺,君居外馆,今日之事,幸而无人知觉。 诚恐好事多魔,佳期易阻,一旦声迹彰露,亲庭罪责,闭笼而锁鹦鹉,打鸭而惊鸳鸯,在妾固所甘心,于君诚恐累德。莫若先事而发,怀璧而逃,或晦迹深村,或藏踪异郡,庶得优游偕老,不致睽离也。”生颇然其计,曰:“卿言亦自有理,吾方思之。”因自念零丁孤苦,素质亲知,虽欲逃亡,竟将焉往?尝闻父言:有旧仆金荣者,信义人也,居镇江吕城,以耕种为业。 今往投之,庶不我拒。至明夜五鼓,与女轻装而出,买船过瓜州,奔丹陽,访于村氓,果有金荣者,家甚殷富,见为本村保正。生大喜,直造其门,至则初不相识也,生言其父姓名爵里及己乳名,方始记认,则设位而哭其主,捧生而拜于座,曰:“此吾家郎君也。”生具告以故,乃虚正堂而处之,事之如事旧主,衣食之需,供给甚至。生处荣家,将及一年。女告生曰:“始也惧父母之责,故与君为卓氏之逃,盖出于不获已也。今则旧谷既没,新谷既登,岁月如流,已及朞矣。且爱子之心,人皆有之,今而自归,喜于再见,必不我罪。况父母生我,恩莫大焉,岂有终绝之理?盍往见之乎?”生从其言,与之渡江入城。将及其家,谓生曰:“妾逃窜一年,今遽与君同往,或恐逢彼之怒,君宜先往觇之,妾舣舟于此以俟。”临行,复呼生回,以金凤钗授之,曰:“如或疑拒,当出此以示之,可也。”生至门,防御闻之,欣然出见,反致谢曰:“日昨顾待不周,致君不安其所,而有他适,老夫之罪也。幸勿见怪!”生拜伏在地,不敢仰视,但称“死罪”,口不绝声。防御曰:“有何罪过?遽出此言。愿赐开陈,释我疑虑。 ”生乃作而言曰:“曩者房帷事密,儿女情多,负不义之名,犯私通之律,不告而娶,窃负而逃,窜伏村墟,迁延岁月,音容久阻,书问莫传,情虽笃于夫妻,恩敢忘乎父母!今则谨携令爱,同此归宁,伏望察其深情,恕其重罪,使得终能偕老,永遂又于飞。 大人有溺爱之恩,小子有宜家之乐,是所望也,惟翼悯焉。”防御闻之,惊曰:“吾女卧病在床,今及一岁,饘粥不进,转侧需人,岂有是事耶?” 生谓其恐为门户之辱,故饰词以拒之,乃曰:“目今庆娘在于舟中,可令人舁取之来。”防御虽不信,然且令家僮驰往视之,至则无所见。方诘怒崔生,责其妖妄,生于袖中,出金凤钗以进。 防御见,始大惊曰:“此吾亡女兴娘殉葬之物也,胡为而至此哉?”疑惑之际,庆娘忽于床上欻然而起,直至堂前,拜其父曰:“兴娘不幸,早辞严侍,远弃荒郊,然与崔家郎君缘分未断,今之来此,意亦无他,特欲以爱妹庆娘,续其婚耳。如所请肯从,则病患当即痊除;不用妾言,命尽此矣。”举家惊骇,视其身则庆娘,而言词举止则兴娘也。父诘之曰:“汝既死矣,安得复于人世为此乱惑也?”对曰:“妾之死也,冥司以妾无罪,不复拘禁,得隶后士夫人帐下,掌传笺奏。妾以世缘未尽,故特给假一年,来与崔郎了此一段因缘尔。” 父闻其语切,乃许之,即敛容拜谢,又与崔生执手歔欷为别。 且曰:“父母许我矣!汝好作娇客,慎毋以新人而忘故人也。”言讫,恸哭而仆于地,视之,死矣。急以汤药灌之,移时乃苏,疾病已去,行动如常,问其前事,并不知之,殆如梦觉。 遂涓吉续崔生之婚。生感兴娘之情,以钗货于市,得钞二十锭,尽买香烛楮币,赉诣琼花观,命道士建醮三昼夜以报之。复见梦于生曰:“蒙君荐拔,尚有余情,虽隔幽明,实深感佩。小妹柔和,宜善视之。”生惊悼而觉。 从此遂绝。 呜呼异哉! [book_title]卷一 联芳楼记 吴郡富室有姓薛者,至正初,居于阊阖门外,以粜米为业。有二女,长曰兰英,次曰蕙英,皆聪明秀丽,能为诗赋。遂于宅后建一楼以处之,名曰兰蕙联芳之楼。适承天寺僧雪窗,善以水墨写兰蕙,乃以粉涂四壁,邀其绘画于上,登之者蔼然如入春风之室矣。二女日夕于其间吟咏不辍,有诗数百首,号《联芳集》,好事者往往传诵。时会稽杨铁崖制西湖《竹枝曲》,和者百余家,镂版书肆。二女见之,笑曰:“西湖有《竹枝曲》,东吴独无《竹枝曲》乎?”乃效其体,作苏台《竹枝曲》十章曰: 姑苏台上月团团,姑苏台下水潺潺。 月落西边有时出,水流东去几时还? 馆娃宫中麋鹿游,西施去泛五湖舟。 香魂玉骨归何处?不及真娘葬虎丘。 虎丘山上塔层层,夜静分明见佛灯。 约伴烧香寺中去,自将钗钏施山僧。 门泊东吴万里船,乌啼月落水如烟。 寒山寺里钟声早,渔火江枫恼客眠。 洞庭金柑三寸黄,笠泽银鱼一尺长。 东南佳味人知少,玉食无由进尚方。 荻芽抽笋楝花开,不见河豚石首来。 早起腥风满城市,郎从海口贩鲜回。 杨柳青青杨柳黄,青黄变色过年光。 妾似柳丝易憔悴,郎如柳絮太颠狂。 翡翠双飞不待呼,鸳鸯并宿几曾孤! 生憎宝带桥头水,半入吴江半太湖。 一纲凤髻绿于云,八字牙梳白似银。 斜倚朱门翘首立,往来多少断肠人。 百尺高楼倚碧天,阑干曲曲画屏连。 侬家自有苏台曲,不去西湖唱采莲。 他作亦皆称是,其才可知矣。铁崖见其稿,手写二诗于后曰: 锦江只说薛涛笺,吴郡今传兰蕙篇。 文采风流知有自,联珠合璧照华筵。 难弟难兄并有名,英英端不让琼琼。 好将笔底春风句,谱作瑶筝弦上声。 由是名播远迩,咸以为班姬、蔡女复出,易安、淑真而下不论也。其楼下瞰官河,舟楫皆经过焉。昆山有郑生者,亦甲族,其父与薛素厚,乃令生兴贩于郡。至则泊舟楼下,依薛为主。薛以其父之故,待以通家子弟,往来无间也。生以青年,气韵温和,性质俊雅。夏月于船首澡浴,二女于窗隙窥见之,以荔枝一双投下。生虽会其意,然仰视飞甍峻宇,缥缈于霄汉,自非身具羽翼,莫能至也。既而更深漏静,月堕河倾,万籁俱寂,企立船舷,如有所俟。忽闻楼窗哑然有声,顾盼之顷,则二女以秋千绒索,垂一竹兜,坠于其前,生乃乘之而上。既见,喜极不能言,相携入寝,尽缱绻之意焉。长女口占一诗赠生曰: 玉砌雕栏花两枝,相逢恰是未开时。 妖姿未惯风和雨,吩咐东君好护持。 次女亦吟曰: 宝篆烟消烛影低,枕屏摇动镇帏犀。 风流好似鱼游水,才过东来又向西。 至晓,复乘之而下,自是无夕而不会。二女吟咏颇多,不能尽记。生耻无以答,一夕,见案有剡溪玉叶笺,遂濡笔题一诗于上曰: 误入蓬山顶上来,芙蓉芍药两边开。 此身得似偷香蝶,游戏花丛日几回。 二女得诗,喜甚,藏之箧笥。已而就枕,生复索其吟咏。长女即唱曰: 连理枝头并蒂花,明珠无价玉无瑕。 次女续曰: 合欢幸得逢萧史,乘兴难同访戴家。 长女又续曰: 罗袜生尘魂荡漾,瑶钗坠枕鬓。 次女结之曰: 他时泄漏春消息,不悔今宵一念差。 遂足成律诗一篇。又一夕,中夜之后,生忽怅然曰:“我本羁旅,托迹门下;今日之事,尊人惘知。一旦事迹彰闻,恩情间阻,则乐昌之镜,或恐从此而遂分;延平之剑,不知何时而再合也。”因哽咽泣下。二女曰:“妾之鄙陋,自知甚明。久处闺闱,粗通经史,非不知钻穴之可丑,韫椟之可佳也。然而秋月春花,每伤虚度,云情水性,失于自持。曩者偷窥宋玉之墙,自献汴和之璧。感君不弃,特赐俯从,虽六礼之未行,谅一言之已定。方欲同欢衽席,永奉衣巾,奈何遽出此言,自生疑阻?郑君郑君,妾虽女子,计之审矣!他日机事彰闻,亲庭谴责,若从妾所请,则终奉箕帚于君家;如不遂所图,则求我于黄泉之下,必不再登他门也。一日,登楼,于箧中得生所为诗,大骇。然事已如此,无可奈何,顾生亦少年标致,门户亦正相敌,乃以书抵生之父,喻其意。生父如其所请。仍命媒氏通二姓之好,问名纳彩,赘以为婿。是时生年二十有二,长女年二十,幼女年十八矣。吴下人多知之,或传之为掌记云。 [book_title]卷二 令狐生冥梦录 令狐譔者,刚直之士也,生而不信神灵,傲诞自得。有言及鬼神变化幽冥果报之事,必大言折之。所居邻近,右乌老者,家赀巨宫,贪求不止,敢为不义,凶恶著闻。一夕,病卒;卒之三日而再苏。人问其故,则曰:“吾殁之后,家人广为佛事,多焚楮币,冥官喜之,因是得远。”譔闻之,尤其不忿,曰:“始吾谓世间贪官污吏受财曲法,富者纳贿而得圭,贫者无赀而抵罪,岂意冥府乃更甚焉!”因赋诗曰: 一陌金钱便返魂,公私随处可通门! 鬼神有德开生路,日月无光照覆盆。 贫者何缘蒙佛力?富家容易受天恩。 早知善恶都无报,多积黄金遗子孙! 诗成,朗吟数过。是夜,四烛独坐,忽有二鬼使,状貌狞恶,径至其前,曰:“地府奉追。”譔大惊,方欲辞避,一人执其衣,一人挽其带,驱迫出门,足不履地,须臾已至。见大官府若世间台、省之状。二使将譔入门,遥望殿上有王者被冕据案而坐。二使挟譔伏于阶下,上殿致命曰:“奉命追令狐譔已至。”即闻王者厉声曰:“既读儒书,不知自检,敢为狂辞,诬我官府!合付犁舌狱。”遂有鬼卒数人,牵捽令去。譔大惧,攀挽槛楣不得去,俄而槛折,乃大呼曰:“令狐譔人间儒士,无罪受刑,皇天有知,乞赐昭鉴!”见殿上有一绿袍秉笏者,号称明法,禀于王曰:“此人好訐,遽尔加罪,必不肯伏,不若令其供责所犯,明正其罪,当无词也。”王曰:“善!”乃有一吏,操纸笔置于譔前,逼其供状。譔固称无罪,不知所供。忽闻殿上曰:“汝言无罪,所谓‘一陌金钱便返魂,公私随处可通门’,谁所作也?”譔始大悟,即下笔大书以供曰: 伏以混沦二气,初分天地之形;高下三才,不列鬼神之数。降自中古,始肇多端。焚币帛以通神,诵经文以諂佛。于是名山大泽,咸有灵焉;古庙丛祠,亦多主者。盖以群生昏瞆,众类冥顽,或长恶以不悛,或行凶而自恣。 以强凌弱,恃富欺贫。上不孝于君亲,下不睦于宗党。贪财悖义,见利忘恩。天门高而九重莫知,地府深而十殿是列,立锉烧舂磨之状,具轮回报应之科,使为善者劝而益勤,为恶者惩而知戒,可谓法之至密,道之至公。然而威令所行,既前瞻而后仰;聪明所及,反小察而大遗。贫者入狱而受殃。宫者转经而兔罪。惟取伤弓之鸟,每漏吞舟之鱼。赏罚之条,不宜如是。至如譔者,三生贱士,一介穷儒。左枝右梧,未免儿啼女哭,东涂西抹,不救命蹇时乖。偶以不平而鸣,遽获多言之咎。悔噬脐而莫及,耻摇尾而乞怜。今蒙责其罪名,逼其状伏。批龙鳞,探尤颔,岂敢求生;料虎头,编虎须,固知受祸。言止此矣,伏乞鉴之! 王览毕,批曰:“令狐譔持论颇正,难以罪加,秉志不回,非可威屈。今观所陈,实为有理,可特放还,以彰遗直。”仍命复追乌老,置之于狱。复遣二使送譔还家。譔恳二使曰:“仆在人间,以儒为业,虽闻地狱之事,不以为然,今既到此,可一观否?”二使曰:“欲观亦不难,但禀知刑曹录事耳。”即引譔循西廊而行,别至一厅,文簿山积,录事中坐,二使以譔入白,录事以朱笔批一帖付之,其文若篆籒不可识。譔出府门,投北行里余,见铁城巍巍,黑雾涨天,守卫者甚众,皆牛头曳面,青体绀发,各执戈戟之属,或坐或立于门左右。二使以批帖示之,即放之入,见罪人无数,被剥皮刺血,剔心剜目。叫呼怨痛,宛转其间,楚毒之声动地。至一处,见铜柱二,缚男女二人于上,有夜叉以刃剖其胸,肠胃流出,以沸汤沃之,名为洗涤。譔问其故。曰:“此人在世为医。因疗此妇之夫,遂与妇通。已而其夫病卒,虽非二人杀之,原情定罪,与杀同也,故受此报。”又至一处,见僧尼裸体,诸鬼以牛马之皮覆之,皆成畜类。有趦趄未肯就者,即以铁鞭击之,流血狼藉。譔又问其故。曰:“此徒在世,不耕而食,不织而衣,而乃不守戒律,贪婬茹荤,故令化为异类,出力以报人耳。”最后至一处,榜曰:“误国之门。”见数十人坐铁床上,身具桎梏,以青石为枷压之。二使指一人示譔曰:“此即宋朝秦桧也。谋害忠良,迷误其主,故受重罪。其余亦皆历代误国之臣也。每一朝革命,即驱之出,令毒虺噬其肉,饥鹰啄其髓,骨肉糜烂至尽,复以神水洒之,业风吹之,仍复本形。此辈虽历亿万劫,不可出世矣。”譔观毕,求回。二使送之至家。譔顾谓曰:“劳君相送,无以为报。”二使笑曰:“报则不敢望,但请君勿更为诗以累我耳。”譔亦大笑。欠伸而觉,乃一梦也。及旦,叩乌老之家而问焉,则于是夜三更逝矣。 [book_title]卷二 天台访隐录 台人徐逸,粗通书史,以端午日入无台山采药。同行数人,惮于涉险,中道而返。惟逸爱其山明水秀,树木陰翳,进不知止,且诵孙兴公之赋而赞其妙曰:“赤城震起而建标,瀑布泉流而界道。”诚非虚语也。”更前数里,则斜陽在岭,飞鸟投林,进无所抵,退不及还矣。踌躇之间,忽涧水中有巨瓢流出,喜曰:“此岂有居人乎?否则必琳宫梵宇也。”遂沿涧而行,不里余,至一弄口,以巨石为门,入数十步。则豁然宽敞,有居民四五十家,衣冠古朴,气质淳厚,石田茅屋,竹户荆扉,犬吠鸡鸣,桑麻掩映,俨然一村落也。见逸垒,惊问曰:“客何为者?焉得而涉吾境?”逸告以入山采药,失路至此,遂相顾不语,漠然无延接之意。惟一老人,衣冠若儒者,扶藜而前,自称太学陶上舍,揖逸而言曰:“山泽深险,豺狼之所嗥,魑魅之所游,日又晚矣,若固相拒,是见溺而不援也。”乃邀逸归其室。坐定,逸起问曰:“仆生于斯,长于斯,游于斯久矣,未闻有此村落也。敢问。”上舍颦蹙而答曰:“避世之士,逃难之人,若述往事,徒增伤感耳!”逸固请其故。始曰:“吾自宋朝已卜居于此矣。”逸大惊。上舍乃具述曰:“仆生于理宗嘉熙丁酉之岁,既长,寓名太学,居率履斋,以讲《周易》为众所推。度宗朝,两冠堂试,一登省荐,方欲立身扬名,以显于世,不幸度皇晏驾,太后临朗,北兵渡江,时事大变。嗣君改元德祐之岁,则挈家逃难于此。其余诸人,亦皆同时避难者也。年深岁久,因遂安焉。种田得粟,采山得薪,凿井而饮,架屋而息。寒往暑来,日居月诸,但见花开为春,叶脱为秋,不知今日是何朝代,是何甲子也。”逸曰:“今天子圣神文武,继元启运,混一华夏,国号大明,太岁在閼逢摄提格,改元洪武之七载也”上舍曰:“噫,吾止知有宋,不知有元,安知今日为大明之世也!愿客为我略陈三代兴亡之故,使得闻之。”逸乃曰:“宋德祐丙子岁,元兵入临安,三宫迁北。是岁,广王即位于海上,改元景炎。未几而崩,谥端宗。益王继立,为元兵所迫,赴水而死,宋祚遂亡,实元朝戊寅之岁也。元既并宋,奄有南北,逋至正丁未,历甲予一周有半而灭。今则大明肇统,洪武万年之七年也。盖自德祐丙子至今,上下已及百岁矣。”上舍闻之,不觉流涕。已而山空夜静,方籁寂然,逸宿于其室,土床石枕,亦甚整洁,但神清骨冷,不能成寐耳。明日,杀鸡为黍,以瓦盎盛松醪饮逸。上舍自制《金缕词》一阙,歌以侑觞曰: 梦觉黄粱熟。怪人间、曲吹别调,棋翻新局。一片残山并剩水,几度英雄争鹿!算到了谁荣谁辱?白发书生差耐久,向林间啸傲山闾宿。耕绿野,饭黄犊。市朝迁变成陵谷。问东凤、旧家燕子,飞归谁屋?前度刘郎今尚在,不带看花之福,但燕麦兔葵盈目。羊胛光陰容尾过。叹浮生待足何时足?樽有酒。且相属。 歌罢,复与逸话前宋旧事,叠叠不厌,乃言。“宝祐丙辰,亲策进士,文天样卷在四,而理皇易为举首。贾似道当国,造第于葛岭,当时有‘朝中无宰相,湖上有平章’。之句。一宗室任岭南县令,献孔雀二,置之圃中,见其驯扰可爱,即除其人为本郡守。襄陽之围,吕文焕募人以蜡书告急于朝,其人恳于似道曰:‘襄陽之围六年矣,易子而食,析骸而爨,亡在朝夕。而师相方且鋪张太平,迷惑主听,一旦虏马饮江,家国倾覆,师相亦安得久有此富贵耶?’遂扼吭而死。谢堂乃太后之侄,殷富无比,尝夜宴客,设水晶帘,烧沉香火,以径尺玛璃盘,盛大珠四颗,光照一室,不用灯烛;优人献诵乐语,有黄金七宝酒瓮,重十数斤,即于座上赐之不吝。谢后临朝,梦天倾东南。一人擎之,力若不胜,蹶而复起者三。己而一日坠地,傍有一人捧之而奔,觉而遍访于朝,得二人焉,厥状极肖,擎天者文天祥,捧日者陆秀夫也,遂不次用之。江万里去国,都民送之郭外者以千计,攀辕忍舍去,城门既阖,多宿于野。贾似道出督,御白银铠,真珠马鞍;千里马二,一驮督府之印,一载制书并随军赏格,以黄帕覆之,都民罢市而观。出师之盛,末之有也。”又论当时诸臣曰:“陈宜中谋而不断,家铉翁节而不通,张世杰勇而不果,李庭芝智而不达,其最优者,文天祥乎!”如是者凡数百言,皆历历可听。 是夕,逸又宿焉。明旦,告归,上舍复为古风一篇以饯行,曰: 建炎南渡多翻覆,泥马逃来御黄屋。 尽将旧物付他人。江南自作龟兹国。 可怜行酒两青衣,万恨千愁谁得知! 五国城中寒月照,黄龙塞上朔风吹。 东窗计就通和好,鄂王赐死蕲王老。 酒中不见刘四厢,湖上须寻宋五嫂。 累世内禅罢言兵,八十余年称太平。 度皇晏驾弓剑远,贾相出师茄鼓惊。 携家避世逃空谷,西望端门捧头哭。 毁车杀马断来踪,凿井耕田聊自足。 南邻北舍自成婚,遗风仿佛朱陈村。 不向城中供赋役,只从屋底长儿孙。 喜君涉险来相访,问旧频扶九节杖。 时移事变太匆忙,物是人非愈怊怅。 感君为我暂相留,野蔌山肴借献酬。 舍下鸡肥何用买,床头酒熟不须蒭。 君到人间烦致语,今遇升平乐安处。 相逢不用苦相疑,我辈非仙亦非鬼。 遂送逸出路口,挥袂而别。逸沿途每五十步插一竹枝以记之。到家数日,乃具酒醴,携肴馔,率家僮辈赍往访之,则重冈叠蟑,不复可寻,丰草乔林,绝无踪迹。往来于樵蹊牧径之间,但闻谷鸟悲鸣,岭猿哀啸而己,竟惆怅而归。逸念上舍自言生于嘉熙丁酉,至今则百有四十岁矣,而颜貌不衰,言动详雅,止若五六十者,岂有道之流欤? [book_title]卷二 滕穆醉游聚景园记 延祐初,永嘉滕生名穆,年二十六,美风调,善吟咏,为众所推許。素闻临安山水之胜,思一游焉。甲寅岁,科举之詔兴,遂以乡书赴荐。至则侨居涌金门外,无日不往于南北二山及湖上诸刹,灵隐、天竺、净慈、宝石之类,以至玉泉、虎跑、天龙、灵鹫。石屋之洞,冷泉之亭,幽涧深林,悬崖绝壁,足迹殆将遍焉。七月之望,于曲院赏莲,因而宿湖,泊雷峰塔下。 是夜,月色如昼,荷香满身,时闻大鱼跳掷于波间,宿鸟飞鸣于岸际。生已大醉,寝不能寐,披襟而起,绕堤观望。行至聚景园,信步而入。时宋亡已四十年,园中台馆,如会芳殿、清辉阁、翠光亭皆已颓毁。惟瑶津西轩岿然然独存。生至轩下,倚栏少憩。俄见一美人先行,一侍女随之,自外而入。风鬟雾鬓,绰约多姿,望之殊若神仙。生于轩下屏息以观其所为。美人言曰:“湖山如故,风景不殊,但时移世换,令人有《黍离》之悲尔!”行至园北太湖石畔,遂咏诗曰: 湖上园林好,重来忆旧游。 征歌调《玉树》,阅舞按《梁州》。 径狭花迎辇,池深柳拂舟。 昔人皆已殁,谁与话风流! 生放逸者,初见其貌,已不能定情。及闻此作,技痒不可复禁,即于轩下续吟曰: 湖上园亭好,相逢绝代人。 嫦娥辞月殿,织女下天津。 未会心中意,浑疑梦里身。 愿吹邹子律,幽谷发陽春。 吟已。趋出赴之。美人亦不惊讶,但徐言曰:“固知郎君在此,特来寻访耳。”生问其姓名,美人曰:“妾弃人间已久,欲自陈叙,诚恐惊动郎君。”生闻此言,审其为鬼,亦无所惧。固问之,乃曰:“芳华姓卫,故宋理宗朝宫人也。年二十三而殁,殡于此园之侧。今晚因往演福访贾贵妃,蒙延久坐,不觉归迟,致令郎君于此久待。”即命侍女曰:“翘翘,可于舍中取裀席酒果来,今夜月色如此,郎君又至,不可虚度,可便于此赏月也。”翘翘应命而去。须臾,携紫氍毹,设白玉碾花樽,碧琉璃盏,醪醴馨香,非世所有,与生笑谑笑咏,词旨清婉。复命翘翘歌以侑酒。翘翘请歌柳耆卿《望海潮》词,美人曰:“对新人不宜歌旧曲。”即于席上自制《木兰花慢》一阕,令翘翘歌之曰: 记前朝旧事,曾此地,会神仙。向月砌云阶,重携翠袖,来拾花钿。繁华总随流水,叹一场春梦杳难圆。废港芙渠滴露,断堤杨柳垂烟。两峰南北只依然,辇路草芊芊。恨别馆离宫,烟销凤盖,波浸龙船。平时银屏金屋,对漆灯无焰夜如年。落日牛羊垅上,西风燕雀林边。 歌竟,美人潜然垂泪,生以言尉解,仍微词挑之,以观其意。即起谢曰:“殂谢之人,久为尘土,若得奉侍巾栉,虽死不朽。且郎君适间诗句,固已许之矣。愿吹邹子之律,而一发幽谷之春也。”生曰:“向者之诗,率口而成,实本无意,岂料便为语谶。”良久,月隐西垣,河倾东岭,即命翘翘撤席。美人曰:“敝居僻陋,非郎君之所处,只此西轩可也。”遂携手而入,假寝轩下。交会之事,一如人间。将旦,挥涕而别。 至昼,往访于园侧,果有宋宫人卫芳华之墓。墓左一小丘,即翘翘瘗也。生感叹逾时。迨暮,又赴西轩,则美人已先至矣。迎谓生曰:“日间感君相访,然而妾止卜其夜,未卜其昼,故不敢奉见。数日之后,当得无间矣。”自是,无夕而不会。经旬之后,白昼亦见。生遂携归所寓安焉。已而生下第东归,美人愿随之去。生问:“翘翘何以不从?”曰:“妾既奉侍君子,旧宅无人,留其看守耳。”生与之同回乡里,见亲识,绐之曰:“娶于杭郡之良家。”众见其举止温柔,言词慧利,信且悦之。美人处生之室,奉长上以礼,待婢仆以恩,左右邻里,俱得其欢心。且又勤于治家,洁于守己,虽中门之外,未尝轻出。众咸贺生得内助。 荏苒三岁,当丁巳年之初秋,生又治装赴浙省乡试。行有日矣,美人请于生曰:“临安,妾乡也。从君至此,已阅三秋,今愿得偕行,以顾视翘翘。”生许诺,遂赁舟同载,直抵钱塘,僦屋居焉。至之明日,适值七月之望,美人谓生曰:“三年前曾于此夕与君相会,今适当其期,欲与君同赴聚景,再续旧游可乎?”生如其言,载酒而往。 至晚,月上东垣,莲开南浦,露柳烟篁,动摇堤岸,宛然若昔时之景。行至园前,则翘翘迎拜于路首曰:“娘子陪侍郎君,遨游城郭,首尾三年,已极人间之欢,独不记念旧居乎?”三人入园,同至西轩而坐。美人忽涕泪而告生曰:“感君不弃,侍奉房帷,未遂深欢,又当永别。”生曰:“何故?”对曰:“妾本幽陰之质,久戚陽明之世,甚非所宜。特以与君有夙世之缘,故冒犯条律以相从耳。今而缘尽,自当奉辞。”生惊问曰:“然则何时?”对曰:“止在今夕耳。”生凄惶不忍。美人曰:“妾非不欲终事君子,永奉欢娱。然而程命有限,不可违越。若更迟留,须当获戾。非止有损于妾,亦将不利于君。岂不见越娘之事乎?”生意稍悟,然亦悲伤感怆,彻晓不寐。及山寺钟鸣,水村鸡唱,急起与生为别,解所御玉指环系于生之衣带,曰:“异日见此,无忘旧情。”遂分袂而去,然犹频频而顾,良久始灭。生大恸而返。 翌日具肴醴,焚镪楮于墓下,作文以吊祭之曰: 惟灵生而淑美,出类超群。禀奇姿于仙圣,钟秀气于乾坤。粲然如花之丽,粹然如玉之温。达则天上之金屋,穷则路左之荒坟。托松楸而共处,对狐兔之群奔。落花流水,断雨残云,中原多事,故国无君。抚光陰之过隙,视日月之奔轮。然而精灵不泯,性识长存。不必仗少翁之奇术,自能返倩女之芳魂。玉匣骖鸾之扇,金泥簇蝶之裙。声泠泠兮环珮,香蔼蔼兮兰荪。方欲同欢而偕老,奈何既合而复分!步洛妃凌波之袜,赴王母瑶池之樽。即之而无所睹,扣之而不复闻。怅后会之莫续,伤前事之谁论。锁杨柳春风之院,闭梨花夜雨之门。恩情断兮天漠漠,哀怨结兮云昏昏。音容杳而靡接,心绪乱而纷纭。谨含哀而奉吊,庶有感于斯文。呜呼哀哉,尚飨! 从此遂绝矣。生独居旅邸,如丧配耦。试期既迫,亦无心入院,惆怅而归。亲党问其故,始具述之,众咸叹异。生后终身不娶,入雁荡山采药,遂不复还。 [book_title]卷二 牡丹灯记 方氏之据浙东也,每岁元夕,于明州张灯五夜,倾城士女,皆得纵观。至正庚子之岁,有乔生者,居镇明岭下,初丧其耦,鳏居无聊,不复出游,但倚门伫立而已。十五夜,三更尽,游人渐稀,见一丫鬟,挑双头牡丹灯前导,一美人随后,约年十七八,红裙翠袖,婷婷嫋嫋,迤逦投西而去。生于月下视之,韶颜稚齿,真国色也。神魂飘荡,不能自抑,乃尾之而去,或先之,或后之。行数十步,女忽回顾而微哂曰:“初无桑中之期,乃有月下之遇,似非偶然也。”生即趋前揖之曰:“敝居咫尺,佳人可能回顾否?”女无难意,即呼丫鬟曰:“金蓬,可挑灯同往也。”于是金莲复回。生与女携手至家,极其欢昵,自以为巫山洛浦之遇,不是过也。生问其姓名居址,女曰:“姓符,丽卿其字,漱芳其名,故奉化州判女也。先人既殁,家事零替,既无弟兄,仍鲜族党,止妾一身,遂与金莲侨居湖西耳。”生留之宿,态度妖妍,词气婉媚,低帏昵枕,甚极欢爱。天明,辞别而去,暮则又至。如是者将半月,邻翁疑焉,穴壁窥之,则见一粉骷髏与生并坐于灯下,大骇。明旦,詰之,秘不肯言。邻翁曰:“嘻!子祸矣!人乃至盛之纯陽,鬼乃幽陰之邪秽。今子与幽陰之魅同处而不知,邪秽之物共宿而不悟,一旦真元耗尽,灾眚来临,惜乎以青春之年,而遂为黄壤之容也,可不悲夫!”生始惊惧,备述厥由。邻翁曰:“彼言侨居湖西,当往物色之,则可知矣。”生如其教,径投月湖之西,往来于长堤之上、高桥之下,访于居人,询于过客,并言无有。日将夕矣,乃入湖心寺少憩,行遍东廊,复转西廊,廊尽处得一暗室,则有旅榇,白纸题其上曰:“故奉化符州判女丽卿之柩。”柩前悬一双头牡丹灯,灯下立一明器婢子,背上有二字曰金莲。生见之,毛发尽竖,寒栗遍体,奔走出寺,不敢回顾。是夜借宿邻翁之家,忧怖之色可掬。邻翁曰:“玄妙观魏法师,故开府王真人弟子,符箓为当今第一,汝宜急往求焉。”明旦,生诣观内。法师望见其至,惊曰:“妖气甚浓,何为来此?”生拜于座下,具述其事。法师以朱符二道授之,令其—置于门,一置于榻,仍戒不得再往湖心寺。生受符而归,如法安顿,自此果不来矣。一月有余,往衮绣桥访友。留饮至醉,都忘法师之戒,径取湖心寺路以回。将及寺门,则见金莲迎拜于前曰:“娘子久待,何一向薄情如是!”遂与生俱入西廊,直抵室中。女宛然在坐,数之曰:“妾与君素非相识,偶于灯下一见,感君之意,遂以全体事君,暮往朝来,于君不薄。奈何信妖道士之言,遽生疑惑,便欲永绝?薄幸如是,妾恨君深矣!今幸得见,岂能相舍?”即握生手,至柩前,柩忽自开,拥之同入,随即闭矣,生遂死于柩中。邻翁怪其不归,远近寻问,及至寺中停柩之室,见生之衣裾微露于柩外,请于寺僧而发之,死已久矣,与女之尸俯仰卧于内,女貌如生焉。寺僧叹曰:“此奉化州判符君之女也,死时年十七,权厝于此,举家赴北,竟绝音耗,至今十二年矣。不意作怪如是!”遂以尸柩及生殡于西门之外。自后云陰之昼,月黑之宵,往往见生与女携手同行,一丫鬟挑双头壮丹灯前导,遇之者辄得重疾,寒热交作;荐以功德,祭以牢醴,庶获痊可,杏则不起矣。居人大惧,竞往玄妙观谒魏法师而诉焉。法师曰:“吾之符箓,止能治其未然,今祟成矣,非吾之所知也。闻有铁冠道人者,居四明山顶,考劾鬼神,法术灵验,汝辈宜往求之。”众遂至山,攀缘藤草,蓦越溪涧,直上绝顶,果有草庵一所,道人凭几而坐,方看童子调鹤。众罗拜庵下,告以来故。道人曰:“山林隐士,旦暮且死,乌有奇术!君辈过听矣。”拒之甚严。众曰:“某本不知,盖玄妙魏师所指教耳。”始释然曰:“老夫不下山已六十年,小子饶舌,烦吾一行。”即与童子下山,步履轻捷,径至西门外,结方丈之坛,踞席端坐,书符焚之。忽见符吏数辈,黄巾锦祆,金甲雕戈,皆长丈余,屹立坛下,鞠躬请命,貌甚虔肃。道人曰:“此间有邪祟为祸,惊扰生民,妆辈岂不知耶?宜疾驱之至。”受命而往,不移时,以枷锁押女与生并金莲俱到,鞭菙挥扑,流血淋漓。道人呵责良久,令其供状。将吏以纸笔授之,遂各供数百言。今录其略于此。 乔生供曰: 伏念某丧室鳏居,倚门独立,犯在色之戒,动多欲之求。不能效孙生见两头蛇而决断,乃致如郑子运九尾狐而爱怜。事既莫追,侮将奚及! 符女供曰: 伏念某青年弃世,白昼无邻,六魄虽离,一灵未混。灯前月下,逢五百年欢喜冤家;世上民间,作千万人风流话本。迷不知返,罪安可逃! 金莲供曰: 伏念某杀青为骨,染素成胎,坟垅埋藏,是谁作俑而用?面目机发,比人具体而微。既有名字之称,可乏精灵之异!因而得计,岂敢为妖! 供毕,将吏取呈。道人以巨笔判曰: 盖闻大禹铸鼎,而神奸鬼秘莫得逃其形;温峤燃犀,而水府龙宫俱得现其状。惟幽明之异趣,乃诡怪之多端。遇之者不利于人,遭之者有害于物。故大厉入门而晋景殁,妖豕啼野而齐裹殂。降祸为妖,兴灾作孽。是以九天设斩邪之使,十地列罚恶之司,使魑魅魍魉,无以容其奸,夜叉罗刹,不得肆其暴。矧此清平之世,坦荡之时,而乃变幻形躯,依附草木,天陰雨湿之夜,月落参横之晨,啸于梁而有声,窥其室而无睹,蝇营狗苟,牛狠狼贪,疾如飘风,烈若猛火。乔家子生犹不悟,死何恤焉。符氏女死尚贪婬,生可知矣!况金莲之怪诞,假明器而矫诬。惑世诬民,违条犯法。狐绥绥而有荡,鹑奔奔而无良。恶贯已盈,罪名不宥。陷人坑从今填满,迷魂阵自此打开。烧毁双明之灯,押赴九幽之狱。 判词已具,主者奉行急急如律令。即见三人悲啼踯躅,为将吏驱捽而去。道人拂袖入山。明日,众往谢之,不复可见,止有草庵存焉。急往玄妙观访魏法师而审之,则病瘖不能言矣。 [book_title]卷二 渭塘奇遇记 至顺中,有王生者,本士族子,居于金陵。貌莹寒玉,神凝秋水,姿状甚美,众以奇俊王家郎称之。年二十,未娶。有田在松江,因往收秋租,回舟过渭塘,见一酒肆,青旗出于檐外;朱栏曲槛,缥缈如画;高柳古槐,黄叶交坠;芙蓉十数株,颜色或深或浅,红葩绿水,上下相映;白鹅一群,游泳其间。生泊舟岸侧,登肆沽酒而饮,斫巨螯之蟹,烩细鳞之鲈,果则绿橘黄橙,莲塘之藕,松坡之栗,以花磁盏酌真珠红酒而饮之。肆主亦富家,其女年十八,知音识字,态度不凡,见生在座,频于幕下窥之,或出半面,或露全体,去而复来,终莫能舍。生亦留神注意,彼此目成久之。已而酒尽出肆,怏怏登舟,如有所失。是夜遂梦至肆中,入门数重,直抵舍后,始至女室,乃一小轩也。轩之前有葡萄架,架下凿池,方圆盈丈,甃以文石,养金鲫其中;池左右植垂丝桧二株,绿荫婆娑,靠墙结一翠柏屏,屏下设石假山三峰,岌然竞秀;草则金钱绣墩之属,霜露不变色。窗间挂一雕花笼,笼内畜一绿鹦鹉,见人能言。轩下垂小木鹤二只,衔线香焚之。案上立一古铜瓶,插孔雀尾数茎,其傍设笔砚之类,皆极济楚。架上横一碧玉箫,女所吹也。壁下贴金花笺四幅,题诗于上,诗体则效东坡四时词,字画则师赵松雪,不知何人所作也。 第一幅云: 春风吹花落红雪,杨柳荫浓啼百舌。 东家蝴蝶西家飞,前岁樱桃今岁结。 秋千蹴罢鬓鬖髿,粉汗凝香沁绿纱。 侍女亦知心内事,银瓶汲水煮新茶。 第二幅云: 芭蕉叶展青鸾尾,萱草花含金凤嘴。 一双乳燕出雕梁,数点新荷浮绿水。 困人天气日长时,针线慵拈午漏迟。 起向石榴陰畔立,戏将梅子打莺儿。 第三幅云: 铁马声喧风力紧,云窗梦破鸳鸯冷。 玉炉烧麝有余香,罗扇扑萤无定影。 洞箫一曲是谁家?河汉西流月半斜。 要染纤纤红指甲,金盆夜捣凤仙花。 第四幅云: 山茶未开梅半吐,风动帘旌雪花舞。 金盘冒冷塑狻猊,绣幕围春护鹦鹉。 倩人呵笔画双眉,脂水凝寒上脸迟。 妆罢扶头重照镜,凤钗斜压瑞香枝。 女见生至,与之承迎,执手入室,极其欢谑,会宿于寝。鸡鸣始觉,乃困卧篷窗底耳。 自后归家,无夕而不梦焉。一夕,见架上玉箫,索女吹之。女为吹《落梅风》数阕,音调嘹亮,响彻云际。一夕,女于灯下绣红罗鞋,生剔灯花,误落于上,遂成油晕。一夕,女以紫金碧甸指环赠生,生解水晶双鱼扇坠酬之,既觉,则指环宛然在手,扇坠视之无有矣。生大为奇,遂效元稹体,赋会真诗三十韵以记其事。诗曰: 有美闺房秀,天人谪降来。风流元有种,慧黠更多才。 碾玉成仙骨,调脂作艳胎。腰肢风外柳,标格雪中梅。 合置千金屋,宜登七宝台。妖姿应自许,妙质孰能陪? 小小乘油壁,真真醉彩灰。轻尘生洛浦,远道接天台。 放燕帘高卷,迎人户半开。菖蒲难见面,豆蔻易含胎。 不待金屏射,何劳玉手栽。偷香浑似贾,待月又如崔。 筝许秦宫夺,琴从卓氏猜。箫声传缥缈,烛影照徘徊。 窗薄涵鱼魫,炉深喷麝煤。眉横青岫远,鬓軃绿云堆。 钗玉轻轻制,衫罗窄窄裁。文鸳游浩荡,瑞凤舞毰毶。 恨积鲛绡帕,欢传琥珀杯。孤眠怜月姊,多忌笑河魁。 化蝶能通梦,游蜂浪作媒。雕栏行共倚,绣褥坐相偎。 啖蔗逢佳境,留环得异财。绿荫莺并宿,紫气剑双埋。 良夜难虚度,芳心未肯摧。残妆犹在臂,别泪已凝腮。 漏滴何须促,钟声且莫催。峡中行雨过,陌上看花回。 才子能知尔,愚夫可语哉!鲰生曾种福,亲得到逢莱。 诗讫,好事者多传诵之。明岁,复往收租,再过其处,则肆翁甚喜,延之入内。生不解意,逡巡辞避。坐定,翁以诚告之曰:“老拙惟一女,未曾适人,去岁,君子所至,于此饮酒,偶有所睹,不能定情,因遂染疾,长眠独语,如醉如痴,饵药无效,昨夕忽语曰:‘明日郎君至矣,宜往侯之。’初以为妄,固未之信,今而君子果涉吾地,是天假其灵而赐之便也。”因问生婚娶未曾,又问其门阀氏族,甚喜。肆翁即握生手,入于内室,至女所居轩下,门窗户闼,则皆梦中所历也;草木台沼、器用什物,又皆梦中所识也。女闻生至,盛妆而出,衣服之丽,簪饵之华,又皆梦中所识也。女言:“去岁自君去后,思念切至,每夜梦中与君相会,不知何故。”生曰:“吾梦亦如之耳。”女历叙吹箫之曲,绣鞋之事,无不吻合者。又出水晶双鱼扇坠示生,生亦举紫金碧甸指环以问之。彼此大惊,以为神契。遂与生为夫妇,于飞而还,终以偕老,可谓奇遇矣! [book_title]卷三 富贵发迹司志 至正丙戌,泰州士人何友仁,为贫寠所迫,不能聊生。因谒城隍祠,过东庑,见一案,榜曰:“富贵发迹司。”友仁祷于神像之前曰:“某生世四十有五,寒一裘, 暑一葛,朝、晡粥饭一盂,初无过用妄为之事。然而遑遑汲汲,常有不足之忧,冬暖而愁寒,年丰而苦饥,出无知已之投,处无蓄积之守。妻孥贱弃,乡党绝交,困 阨艰难,无所告诉。侧闻大神主富贵之案,掌发迹之权,叩之即有闻,求之无不获。是以不避呵责,冒渎威严,屏息庭前,鞠躬户下。伏望告以倘来之事,喻以未至 之机,指示迷途,提携晦迹,俾枯鱼蒙斗水之活,困鸟托一枝之安,敢不拜赐,深仰于洪造!如或前事有定,后事无由,大数既已难移,薄命终于不遇,亦望明彰报 应,使得预知。”祷毕,跧伏案幕之下。是夜,东西两廊,左右诸曹,皆灯烛荧煌,人物骈杂,惟友仁所祷之司,不见一人,亦无灯火。独处暗中,将及毕夜,忽闻 呵殿之音,初远渐近,将及庙门,诸司判官,皆趋出迎之。及入,纱笼两行,仪卫甚严。府君朝服端简,登正殿而坐,判官辈参见既毕,皆回局治事。发迹司主者亦 自殿上而来,盖适从府君朝天使回尔。坐定,有判官数人,皆幞头角带,服绯绿之衣,入户相见,各述所理之事。一人曰:“某县某户藏米二千石,近因旱蝗相继, 米价倍增,邻境闭籴,野有饿莩,而乃开仓以赈之,但取原价,不求厚利,又为饘粥以济贫乏,蒙活者甚众。昨县神申上于本司,呈于府君,闻已奏知天庭,延寿三 纪,赐禄万鍾矣。”一人曰:“某村某氏奉姑甚孝,其夫在外,而姑得重痼,医巫无效,乃斋沐焚香祝天,愿以身代,割股以进,固遂得愈。昨天符行下云:某氏孝 通天地,诚格鬼神,令生贵子二人,皆食君禄,光显其门,终为命妇以报之。府君下于本司,今已著之福籍矣。”一人曰:“某姓某官,爵位已崇。俸禄亦厚,不思 报国,惟务贪饕,受钞三百锭,枉法断公事,取银五百两,非理害良民。府君奏于天庭,即欲加其罪,缘本人颇有顽福,故稽延数年,使罹灭族之祸。今早奉命,记 注恶簿,惟俟时至尔。”一人曰:“某乡某甲,有田数十顷,而贪纵无厌,务为兼并。邻田之接坟者,欺其势孤无援,贱价售之,又不还其值,令其含忿而死。冥府 帖本司勾摄入狱,闻已儿身为牛,托生邻家,偿其所负矣。”诸人言叙既毕,发迹司判官忽扬眉盱目,咄嗟长叹而谓众宾日:“诸公各守其职,各治其事,褒善罚 罪,可谓至矣。然而无地运行之数,生灵厄会之期,国统浙衰,大难将作,虽诸公之善理,其如之奈何!”众问曰:“何谓也?”对曰:“吾适从府君上朝帝阍,所 闻众圣推论将来之事,数年之后,兵戎大起,巨河之南,长江之北,合屠戮人民三十余万,当是时也,自非积善累仁,忠孝纯至者,不克免焉。岂生灵寡福,当此涂 炭乎?抑运数已定,莫之可逃乎?”众皆颦蹙相顾曰:“非所知也。”遂各散去。友仁始于案下匍匐而出,拜述厥由。判官熟视良久,命小吏取簿籍至,亲自检阅, 谓友仁曰:“君后大有福禄,非久于贪困者,自兹以往,当日胜一日,脱晦向明矣。”友仁愿示真详,乃取朱笔,大书一十六字以授友仁曰:“遇日而康,遇月而 发,遇云而衰,遇电而没。”友仁听讫,以所授置之于怀,因再拜辞出。行及庙门外,天色已曙。急探怀中,则无有矣。归而话于妻子以自慰。不数日,郡有大姓傅 日英者,延之以训子弟,月奉束修五锭,家遂稍康。凡居其馆数岁。已而高邮张氏兵起,元朝命丞相脱脱统兵讨之,太师达理月沙颇知书好士,友仁献策于马首,称 其意,荐于脱公,署随军参谋,车马仆从,一旦赫然。及脱公征还,友仁遂仕于朝,践历馆阁,翱翔省部,可渭贵矣。未几,授文林郎、内台御史,同列有云石不花 者,与之不相能,构于大官,黜为雷州录事。友仁忆判官之言,日月云三字,皆已验矣,深自戒惧,不敢为非。到任二年,有事申总府,吏具牍以进,友仁自署其衔 曰:雷州路录事何某。挥笔之际,风吹纸起,于雷字之下,曳出一尾,宛然成一电字,大恶之,亟命易去。是夜感疾,自知不起,处置家事,诀别妻子而终。因详判 官所述众圣之语,将来之事。盖至正辛卯之后,张氏起兵淮东,国朝创业淮西,攻斗争夺,干戈相寻,沿淮诸郡,多被其祸,死于兵者何止三十万焉。是以知普夭之 下,率土之滨,小而一身之荣悴通寒,大而一国之兴衰治乱,皆有定数,不可转移,而妄庸者乃欲辄施智术于其间,徒自取困尔。 [book_title]卷三 永州野庙记 永州之野,有神庙,背山临流,川泽深险,黄茅绿草,一望无际,大木参天而蔽日者,不知其数,风雨往住生其上,人皆畏而事之,过者必以牲牢献于殿下,始克前 往,如或不然,则风雨暴至,云雾晦冥,咫尺不辩,人物行李,皆随失之。如是者有年矣。大德间,书生毕应详,有事适衡州,道由庙下,囊橐贫匮,不能设奠,但 致敬而行。未及数里,大风振作,吹沙走石,玄云黑雾,自后隐至。回顾,见甲兵甚众,追者可千乘万骑,自分必死,平日能诵《玉枢经》,事势既危,且行且诵, 不绝于口。须臾,则云收风止,天地开朗。所迫兵骑。不复有矣。仅而获全,得达衡州,过祝融峰,谒南岳祠,思忆前事,具状焚诉。是夜,梦駃卒来追,与之偕 行,至大宫殿,侍卫罗列,曹局分市。駃卒引立大庭下,望殿上挂玉栅帘,帘内设黄罗帐,灯烛辉煌,光若白昼,严邃整肃,寂而不哗。应祥屏息俟命。俄一吏朱农 角带,自内而出,传呼曰:“得旨问与何人有讼?”伏而对曰:“身为寒儒,性又愚拙。不知名利之可求,岂有田宅之足竞!布衣蔬食,守分而巳。且又未尝一入公 门,无以仰答威问。”吏曰:“日间投状,理会何事?”应祥始悟,稽首而白曰:“实以贫故,出境投人,道由永州,过神祠下,行囊罄竭,不能以牲醴祭事,触神 之怒,风雨暴起,兵甲追逐,狼狈颠踣,几为所及,惊怖急迫,无处申诉,以致唐突圣灵,诚非得已。”吏入,少顷复出,曰:“得旨追对。”即见吏士数人,腾空 而去。俄顷,押一白须老人,乌巾道服,跪于阶下。吏宣旨诘之曰:“汝为一方神祗,众所敬奉,奈何辄以威祸恐人,求其祀飨,迫此儒士,几陷死地,贪婪苦虐, 何所逃刑!”老人拜而对曰:“某实永州野庙之神也,然而庙为妖蟒所据,已有年矣,力不能制,旷职已久。向者驱驾风雨,邀求奠酹,皆此物所为。非某之过。” 吏责之曰:“事既如此,何不早陈?”对曰:“此物在世已久,兴妖作孽,无与为比。社鬼祠灵,承其约束;神蛟毒虺,受其指挥。每欲奔诉,多方抵截,终莫能 达。今者非神使来追,亦焉得到此!”即闻殿上宣旨,令士吏追勘。老人拜恳曰:“妖孽已成,辅之者众,吏士虽往,终恐无益,非自神兵剿捕,不可得也。”殿上 如其言,命一神将领兵五千而往。久之,见数十鬼卒,以大木舁其首而至,乃一朱冠白蛇也。置于庭下,若五石缸焉。吏顾应祥令还,欠伸而觉,汗流浃背。事讫回 途,再经其处,则殿宇偶像,荡然无遗。问于村甿,皆曰:“某夜三更后,雷霆风火大作,惟闻杀伐之声,惊咳叵测。旦往视之,则神庙已为煨烬,一巨白蛇长数十 丈,死于林木之下,而丧其元。其余蚺虺螣蝮之属无数,腥秽之气,至今未息。”考其日,正感梦时也。应祥还家,白昼闲坐,忽见二鬼使至前曰:“地府屈君对 事。”即挽其臂以往。及至,见王者坐大厅上,以铁笼罩一白衣绎帻丈夫,形状甚伟。自陈:“在世无罪,为书生毕应祥枉告于南岳,以致神兵降代,举族歼夷,巢 穴倾荡,冤苦实甚。”应祥闻言,知为蛇妖挟仇捏诉,乃具陈其害人祸物、兴妖作怪之事,对辩于铁笼之下,往返甚苦,终不肯服。王者乃命吏牒南岳衡山府及帖永 州城隍司征验其事。己而,衡山府及永州城隍司回文,与毕应祥所言实事相同,方始词塞。王者殿上大怒,叱之曰:“生既为妖,死犹妄诉,将白衣妖孽押赴酆都, 永不出世!”即有鬼卒数人驱押之去,受其果报。王谓应祥曰:“劳君一行,无以相报”命吏取毕姓薄籍来,于应祥名下,批八字云:“除妖去害,延寿一纪。”应 祥拜谢而返。及门而寤,乃曲肱几上尔。 [book_title]卷三 申阳洞记 陇西李生,名德逢,年二十五,善骑射,驰骋弓马,以胆勇称,然而不事生产,为乡党贱弃。天历间,父友有任桂州监郡者,因往投焉。至则其人已殁,流落不能 归。郡多名山,日以猎射为事,出没其间,末尝休息,自以为得所乐。有大姓钱翁者,以赀产雄于郡,止有一女,年及十七,甚所钟爱,未尝窥门,虽姻亲邻里,亦 罕见之。一夕,风雨晦冥,失女所在,门窗户闼,扃鐍如故,莫知所从往。闻于官,祷于伸,访于四境,悄无踪迹。翁念女切至,设誓曰:“有能知女所在者,愿以 家财—半给之,并以女事焉。”虽求寻之意甚切,而荏苒将及半载,竟绝音响。生一日挟鏃持弧出城,遇一麞,逐之不舍,遂越冈峦,深入涧谷,终莫能及。日巳曛 黑,又迷来路,彷徨于垅坂之侧,莫知所适。已而烟昏云瞑,虎啸猿啼,远近黯然,若一更之后。遥望山顶,见一古庙,委身投之。至则尘埃堆积,墙壁倾颓,兽蹄 鸟迹,交杂于中。生虽甚怖,然无可奈何,少憩庑下,将以待旦。未及瞑目,忽闻传导之声,自远而至。生念深山静夜,安得有此?疑其为鬼神,又恐为盗劫,乃攀 缘槛楣,伏于梁间,以窥其所为。须臾,及门,有二红灯前导,为首者顶三山冠,绛帕首,披淡黄袍,束玉带,径据神案而坐。从者十余辈,各执器仗,罗列阶下, 仪卫虽甚整肃,而状貌则皆豭貜之类也。生知为邪魅,取腰间箭,持满一发,正中坐者之臂,失声而走,群党一时溃散,莫知所之。久之,寂然,乃假寐待旦。则见 神座边鲜血点点,从大门而出,沿路不绝,循山而南,将及五里,得—大穴,血踪由此而入。生往来穴口,顾盼之际,草根柔滑,不觉失足而坠。乃深坑万仞,仰不 见天,自分必死。旁边微觉有路,寻路而行,转入幽遽,咫尺不辨。更前百步,豁然开朗,见一石室,榜曰:申陽之洞。守门者数人,装束如昨夕庙中所睹。见生, 惊曰:“子为何人,而遽至此?”生磬折作礼而答曰:“下界凡氓,久居城府,以医为业。因乏药材,入山采拾,贪多务得,进不知止。不觉失足,误坠于斯。触冒 尊灵,乞垂觅宥。”守门者闻言,似有喜色,问之曰:“汝既业医,能为人治疗乎?”生曰:“此分内事也。”守门者大喜,以手加额曰:“天也!”生请其故。 曰:“吾君申陽侯,昨因出游,为流矢所中,卧病在床,而汝惠然来斯,是天以神医见貺也。”乃邀生坐于门下,踉跄趋入,以告于内。顷之,出而传其主之命曰: “仆不善摄生,自贻伊戚,祸及股肱,毒流骨髓,厄运莫逃,残生待尽。今而幸值神医,获赐良剂,是受病者有再生之乐,而治病者有全生之恩也。敢不忍死以 待!”生遂摄衣而入,度重门,及曲房,帷幄衾褥,极其华丽。见一老猕猴,偃卧石榻之上,呻吟之声不绝。美人侍侧者三,皆绝色也。生诊其脉,抚其疮,诡曰: “无伤也,予有仙药,非徒治病,兼可度世,服之则能后天不老,而凋三光矣。今之相遇,盖亦有缘耳。”遂倾囊出药,令其服之。群妖闻度世之说,喜得长生,皆 罗拜于前曰:“尊官信是神人,今幸相遇!吾君既获仙丹永命,吾等独不得沾刀圭之赐乎?”生遂罄其所赍,遍赐之,皆踊跃争夺,惟恐不预。其药盖毒之尤者,用 以淬箭鏃而射鸷兽,无不应弦而倒。有顷,群妖一时仆地,昏眩无知矣。生顾宝剑悬于石壁,取而悉斩之,凡戳猴大小三十六头。疑三女为妖,欲并除之。皆泣而言 曰:“妾等皆人,非魅也。不幸为妖猴所摄,沉陷坑阱,求死不得。今君能为妾除害,即妾再生之主也,敢不惟命是听!”问其姓名居址,其—即钱翁之女,其二亦 皆近邑良家也。生虽能除去群妖,然无计以出。愤闷之际,忽有老父数人,不知自何来,皆身被褐裘,长须乌喙,推一白衣者居前,向生列拜曰:“吾等虚星之精, 久有此土,近为妖猴所据,力弗能敌,屏避他方,俟其便而图之。不意君能为我扫除仇怨,荡涤凶邪,敢不致谢!”各于袖中出金珠之属,置于生前。生曰:“若等 既具神通,何乃见欺于彼,自伏孱劣耶?”白衣者曰:“吾寿止五百岁,彼已八百岁,是以不敌。然吾等居此,与人无害也,功成行满,当得飞游诸天,出入自在 耳。非若彼之贪婬肆暴,害人祸物。今其稔恶不已,举族夷灭,盖亦获咎于天,假手于君耳。不然,彼之凶邪,岂君所能制耶?”生曰:“洞名申陽,其义安在?” 曰:“猴乃申属,故假之以美名,非吾土之旧号也。”生曰:“此地既为若等故居,予乃世人,误陷于此,但得指引归途,谢物不用也。”曰:“果如是,亦何难 哉!但请闭目半晌,即得遂愿。”生如其言,耳畔惟闻疾风暴雨之声。声止,开目,见一大白鼠在前,群鼠如豕者数辈从之,旁穿一穴,达于路口。生挈挚三女以 出,径叩钱翁之门而归焉。翁大惊喜,即纳为婿,其二女之家,亦愿从焉。生一娶三女,富贵赫然。复至其处,求访路口,则丰草乔林,远近如一,无复旧踪焉。 [book_title]卷三 爱卿传 罗爱爱,嘉兴名娼也,色貌才艺,独步一时。而又性识通敏,工于侍词,以是人皆敬而慕之,称为爱卿。佳篇丽什,传播人口。风流之士,咸修饰以求狎,懵学之辈,自视缺然。郡中名士,尝以季夏望日,会于鸳湖凌虚阁避暑,玩月赋诗。爱卿先成四首,座间皆搁笔。诗曰: 画阁东头纳晚凉,红莲不似白莲香。 一轮明月天如水,何处吹萧引凤凰? 月出天边水在湖,微澜倒浸玉浮图。 搴帘欲共姮娥语,肯教霓裳一曲无? 手弄双头茉莉枝,曲终不觉鬓云欹。 珮环响处飞仙过,愿偕青鸾一只骑。 曲曲栏干正正屏,六铢衣薄懒来凭。 夜深风露凉如许,身在瑶台第一层。 同郡有赵氏子者,第六,亦簪缨族,父亡母存,家赀巨万,慕其才色,纳礼聘焉。爱卿入门,妇道甚修,家法甚饬,择言而发,非礼不行。赵子嬖而重之。未久,赵子有父党为吏部尚书,以书自大都召之,许授以江南一宫。赵子欲往,则恐贻母妻之忧,不往。则又失功名之会,踌躇未决。爱卿谓之曰:“妾闻男子生而桑弧蓬矢以射四方,丈夫壮而立身扬名以显父母,岂可以恩情之笃,而误功名之期乎?君母在堂,温凊之奉,甘旨之供,妾任其责有余矣。但年高多病,而君有万里之行,昔人所渭事主之日多,报亲之日少,君宜常以此为念。望太行之孤云,抚西山之颓日,不可不早归耳。”赵子遂卜日为京都之行,置酒酌别于中堂。酒三行,爱卿请赵子捧觞为太大人寿,自制《齐天乐》一阕,歌以侑之。其词曰: 恩情不把功名误,离筵又歌金缕。白发慈亲,红颜幼妇,君去有谁为主?流年几许?况闷闷愁愁,风风雨雨。凤折鸾分,未知何日更相聚!蒙君再三分付:向堂前侍奉,休辞辛苦。官诰蟠花,宫袍制锦,待要封妻拜母。君须听取:怕日薄西山,易生愁阻。早促归程,彩衣相对舞。 歌罢,坐中皆垂泪。赵子乘醉,解缆而行。至都,则尚书以病免,无所投托,迁延旅邸,久不能归。太夫人以忆子之故,感病沉重,伏枕在床。爱卿事之甚谨,汤药必亲尝,饘粥必亲煮。求神礼佛,以逭其灾;虚辞诡说,以宽其意。缠绵半载,因遂不起。临终,呼爱卿而告之曰:“吾子以功名之故,远赴皇都,遂绝昔耗。吾又下幸罹疾,新妇事我至矣!今而命殂,无以相报。但愿吾子早归,新妇异日有子有孙,皆如新妇之孝敬。苍天有知,必不相负!”言讫而殁。爱卿哀毁如礼,亲造棺椁。葬于白苎村。既葬,旦夕哭临灵几前,悲伤过度,为之瘦痟。 至正十六年,张士诚陷平江,十七年,达丞相檄苗军师杨完者为江浙参政,拒之于嘉兴。不戢军士。大掠居民。赵子之居,为刘万户者所据,见爱卿之姿色,欲逼纳之。爱卿以甘言给之,沐浴入閤,以罗巾自缢而死。万户奔救之,已无及矣。乃以绣褥裹尸,瘗于后圃银杏树下。未几,张氏通款,浙省杨参政为所害,麾下皆星散。赵子始间关海道,由太仓登岸,径回嘉兴,则城郭人民皆非旧矣。投其故宅,荒废无人居,但见鼠窜于梁,鸮鸣于树,苍苔碧草,掩映阶庭而已。求其母妻,不知去向,惟中堂岿然独存,乃洒扫而息焉。明日,行出东门外,至红桥倒,遇旧使老苍头于道,呼而问之,备述其详:则老母辞堂,生妻去世矣。遂引赵子至白苎村其母葬处,指松柏而告之曰:“此皆六娘子之所种植也。”指茔垅而告之曰:“此皆六娘子之所经理也。太夫人以郎君不归,感念成疾,娘子奉之至矣,下幸而死,卜葬于此。娘子身被衰麻,手扶棺榇,亲自负土,号哭墓下。葬之三月,而苗军入城,宅舍被占。有刘万户者,欲以非礼犯之,娘子不从,即遂缢死,就于后圃瘗之矣。”赵子大伤感,即至银杏村下发视之,颜貌如生,肌肤不改。赵子抚尸大恸,绝而复苏。乃沐以香汤,被以华服,买棺附葬于母坟之侧,哭之曰:“娘子平日聪明才慧,流辈不及。今虽死矣,岂可混同凡人,使绝音晌。九原有知,愿赐一见。虽显晦殊途,人皆忌惮,而恩情切至,实所不疑。”于是出则祷于墓下,归则哭于圃中。将及一旬,月晦之夕,赵子独坐中堂,寝不能寐,忽闻暗中哭声,初远渐近,觉其有异,即起祝之曰:“倘是六娘子之灵,何吝一见而叙旧也?”即闻言曰:“妾即罗氏也,感君想念,虽在幽冥,实所恻怆,是以今夕与君知闻耳。”言讫,如有人行,冉冉而至,五六步许,即可辨其状貌,果爱卿也。淡妆素服,一如其旧,惟以罗巾拥其项。见赵子,施礼毕,泣而歌《沁园春》一阕,其所自制也。词曰: 一别三年,一日空秋,君何不归?记尊嫜抱病,亲供药饵,高茔埋葬,亲曳麻衣。夜卜灯花,晨占鹊喜,雨打梨花昼掩扉。谁知道,把恩情永隔,书信全稀! 于戈满目交挥,奈命薄时乖履祸机。向销金帐里,猿惊鹤怨,香罗巾下,玉碎花飞。要学三贞,须拼一死,免被旁人话是非。君相念:算除非画里,重见崔徽! 每歌一句,则悲啼数声,凄惶怨咽,殆不成腔。赵子延之入室,谢其奉母之孝,莹墓之劳,杀身之节,感愧不已。乃收泪而自叙曰:“妾本倡流,素非良族。山鸡野骛,家莫能驯;路柳墙花。人皆可折。惟知倚门而献笑,岂解举案以齐眉。令色巧言,迎新送旧。东家食而酉家宿。久习遗凤;张郎妇而李郎妻,本无定性。幸蒙君子,求为室家,即便弃其旧染之污,革其前事之失。操持井臼,采掇蘋蘩。严祀祖之仪,笃奉姑之道。事以礼,葬以礼,无愧于心;歌于斯,哭于斯,未尝窥户。岂料昊天不吊,大患来临!毒手老拳,交争于四境;长槍大剑,耀武于三军。既据李崧之居,又夺韩翃之妇。良人万里,贱妾一身。岂不知偷生之可安,忍辱之耐久。而乃甘心玉略,决意珠沉。若飞蛾之扑灯,似赤子之入井,乃己之自取,非人之不容。盖所以愧夫为人妻妾而背主弃家,受人爵禄而忘君负国者也。”赵子抚慰良久,因问太夫人安在?曰:“尊姑在世无罪,闻已受生于人间矣。”赵子曰:“然则,君何以犹堕鬼趣?”对曰:“妾之死也,冥司以妾贞烈,即令往无锡宋家。托为男子。妾以与君情缘之重,必欲俟君一见,以叙怀抱,故迟之岁月耳。今既见君矣,明日即往降生也。君如不弃旧情,可往彼家见访,当以一笑为验。”遂与赵子入室欢会,款若平生。鸡鸣而起,下阶敛步,复回顾拭泪云:“赵郎珍重,从此永别矣!”因哽咽伫立。夭色渐明,欻然而逝,不复有睹。但空室俏然,寒灯半灭而己。赵子起而促装,径赴无锡,寻宋氏之居而叩焉,则果得一男子,怀妊二十月矣。然自降生之后,至今哭不辍声。赵子具述其事,愿请见之,果一笑而哭止,其家遂名之曰罗生。赵子求为亲属,自此往来馈遗,音问不绝云。 [book_title]卷三 翠翠传 翠翠,姓刘氏,淮安民家女也。生而颖悟,能通诗书,父母不夺其志,就令入学。同学有金氏子者,名定,与之同岁,亦聪明俊雅。诸生戏之曰:“同岁者当为夫妇。”二人亦私以此自许。金生赠翠翠诗曰: 十二阑干七宝台,春风到处艳陽开。 东园桃树西园柳,何不移教一处栽? 翠翠和曰: 平生每恨祝英台,凄抱何为不肯开? 我愿东君勤用意,早移花树向陽栽。 已而翠翠年长,不复至学。年及十六,父母为其议亲,辄悲泣不食。以情问之,初不肯言,久乃曰:“必西家金定,妾已许之矣。若不相从,有死而已,誓不登他门也!”父母不得已,听焉。然而刘富而金贫,其子虽聪俊,门户甚不敌。及媒氏至其家,果以贫辞,惭愧不敢当。媒氏曰:“刘家小娘子,必欲得金生,父母亦许之矣。若以贫辞,是负其诚志,而失此一好姻缘也。今当语之曰:‘寒家有子,粗知诗礼,贵宅见求,敢不从命。但生自蓬筚,安于贫贱久矣,若责其聘问之仪,婚娶之礼,终恐无从而致。’彼以爱女之故,当不较也。”其家从之。媒氏复命,父母果曰:“婚姻论财,夷虏之道,吾知择婿而已,不计其他。但彼不足而我有余,我女到彼,必不能堪,莫若赘之入门可矣。”媒氏传命再往,其家幸甚。遂涓日结亲,凡币帛之类,羔雁之属,皆女家自备。过门交拜,二人相见,喜可知矣!是夕,翠翠于枕上作《临江仙》一阕赠生曰: 曾向书斋同笔砚,故人今作新人。洞房花烛十分春!汗沾蝴蝶粉,身惹麝香尘。 殢雨尤云浑未惯,枕边眉黛羞颦,轻怜痛惜莫嫌频。愿郎从此始,日近日相亲。 邀生继和。生遂次韵曰: 记得书斋同讲习,新人不是他人。扁舟来访武陵春:仙居邻紫府,人世隔红尘。誓海盟山心已许,几番浅笑轻颦,向人犹自语频频。意中无别意,来后有谁亲? 二人相得之乐,虽孔翠之在赤霄,鸳鸯之游绿水,未足喻也。 未及一载,张士诚兄弟起兵高邮,尽陷沿淮诸郡,女为其部将李将军者所掳。至正末,士诚辟土益广,跨江南北,奄有浙西,乃通款元朝,愿奉正朔,道途始通,行旅无阻。生于是辞别内、外父母,求访其妻,誓不见则不复还。行至平江,则闻李将军见为绍兴守御;及至绍兴,则又调屯兵安丰矣;复至安丰,则回湖州驻扎矣。 生来往江淮,备经险阻,星霜屡移,囊囊又竭,然此心终不少懈;草行露宿,丐乞于人,仅而得达湖州。则李将军方贵重用事,威焰赫奕。生伫立门墙,踌躇窥俟,将进而未能,欲言而不敢。阍者怪而问焉。生曰:“仆,淮安人也,丧乱以来,闻有一妹在于贵府,是以不远千里至此,欲求一见耳。”阍者曰:“然则汝何姓名?汝妹年貌若干?愿得详言,以审其实。”生曰:“仆姓刘,名金定,妹名翠翠,识字能文。当失去之时,年始十七,以岁月计之,今则二十有四矣。”阍者闻之,曰:“府中果有刘氏者,淮安人,其齿如汝所言,识字、善为诗,性又通慧,本使宠之专房。汝信不妄,吾将告于内,汝且止此以待。”遂奔趋入告。须臾,复出,领生入见。将军坐于厅上,生再拜而起,具述厥由。将军,武人也,信之不疑,即命内竖告于翠翠曰:“汝兄自乡中来此,当出见之。”翠翠承命而出,以兄妹之礼见于厅前,动问父母外,不能措一辞,但相对悲咽而已。将军曰:“汝既远来,道途跋涉,心力疲困,可且于吾门下休息,吾当徐为之所。”即出新衣一袭,令服之,并以帷帐衾席之属设于门西小斋,令生处焉。翌日,谓生曰:“汝妹能识字,汝亦通书否?”生曰:“仆在乡中,以儒为业,以书为本,凡经史子集,涉猎尽矣,盖素所习也,又何疑焉?”将军喜曰:“吾自少失学,乘乱崛起。方响用于时,趋从者众,宾客盈门,无人延款,书启堆案,无人裁答。汝便处吾门下,足充一记室矣。” 生,聪敏者也,性既温和,才又秀发,处于其门,益自检束,承上接下,咸得其欢,代书回简,曲尽其意。将军大以为得人,待之甚厚。然生本为求妻而来,自厅前一见之后,不可再得,闺阁深邃,内外隔绝,但欲一达其意,而终无便可乘。荏苒数月,时及授衣,西风夕起,白露为霜,独处空斋,终夜不寐,乃成一诗曰: 好花移入玉阑干,春色无缘得再看。 乐处岂知愁处苦,别时虽易见时难。 何年塞上重归马?此夜庭中独舞鸾。 雾阁云窗深几许?可怜辜负月团圆。 诗成,书于片纸,拆布裘之领而缝之,以百钱纳于小竖,而告曰:“天气已寒,吾衣甚薄,乞挤入付吾妹,令浣濯而缝纫之,将以御寒耳。”小竖如言持入。翠翠解其意,拆衣而诗见,大加伤感,吞声而泣,别为一诗,亦缝于内,以付生。诗曰: 一自乡关动战锋,旧愁新恨几重重! 肠虽已断情难断,生不相从死亦从。 长使德言藏破镜,终教子建赋游龙。 绿珠碧玉心中事,今日谁知也到侬! 生得诗,知其以死许之,无复致望,愈加抑郁,遂感沉痼。翠翠请于将军,始得一至床前问候,而生病已亟矣。翠翠以臂扶生而起,生引首侧视,凝泪满眶,长吁一声,奄然命尽。将军怜之,葬于道场山麓。翠翠送殡而归,是夜得疾,不复饮药,展转衾席,将及两月。一旦,告于将军曰:“妾弃家相从,已得八载。流离外境,举目无亲,止有一兄,今又死矣。妾病必不起,乞埋骨兄侧,黄泉之下,庶有依托,免于他乡作孤魂也。”言尽而卒。将军不违其志,竟附葬于生之坟左,宛然东西二丘焉。 洪武初,张氏既灭,翠翠家有一旧仆,以商贩为业,路经湖州,过道场山下,见朱门华屋,槐柳掩映,翠翠与金生方凭肩而立。遽呼之入,访问父母存殁,及乡井旧事。仆曰:“娘子与郎安得在此?”翠翠曰:“始因兵乱,我为李将军所掳,郎君远来寻访,将军不阻,以我归焉,因遂侨居于此耳。”仆曰:“予今还淮安,娘子可修一书以报父母也。”翠翠留之宿,饭吴兴之香糯,羹苕溪之鲜鲫,以乌程酒出饮之。明旦,遂修启以上父母曰: 伏以父生母育,难酬罔极之恩;夫唱妇随,夙著三从之义。在人伦而已定,何时事之多艰!;曩者汉日将颓,楚氛甚恶,倒持太阿之柄,擅弄潢池之兵。豕长蛇,互相吞并;雄蜂雌蝶,各自逃生。不能玉碎于乱离,乃至瓦全于仓卒。驱驰战马,随逐征鞍。望高天而八翼莫飞,思故国而三魂屡散。良辰易迈,伤青鸾之伴木鸡;怨偶为仇,惧乌鸦之打丹凤。虽应酬而为乐,终感激而生悲。夜月杜鹃之啼,春风蝴蝶之梦。时移事往,苦尽甘来。今则杨素览镜而归妻,王敦开閤而放妓,蓬岛践当时之约,潇湘有故人之逢。自怜赋命之屯,不恨寻春之晚。章台之柳,虽已折于他人;玄都之花,尚不改于前度。将谓瓶沉而簪折,岂期壁返而珠还。殆同玉萧女两世姻缘,难比红拂妓一时配合。天与其便,事非偶然。煎鸾胶而续断弦,重谐缱绻;托鱼腹而传尺素,谨致丁宁。未奉甘旨,先此申复。 父母得之,甚喜。其父即赁舟与仆自淮徂浙,径奔吴兴。至道场山下畴昔留宿之处,则荒烟野草,狐兔之迹交道,前所见屋宇,乃东西两坟耳。方疑访间,适有野僧扶锡而过,叩而问焉。则曰:“此故李将军所葬金生与翠娘之坟耳,岂有人居乎?”大惊。取其书而视之,则白纸一幅也。 时李将军为国朝所戮,无从诘问其详。父哭于坟下曰:“汝以书赚我,令我千里至此,本欲与我一见也。今我至此,而汝藏踪秘迹,匿影潜形。我与汝,生为父子,死何间焉?妆如有灵,毋齐一见,以释我疑虑也。”是夜,宿于坟。以三更后,翠翠与金生拜跪于前,悲号宛转。父泣而抚问之,乃具述其始末曰:“往者祸起萧墙,兵兴属郡。不能效窦氏女之烈,乃致为沙吒利之躯。忍耻偷生,离乡去国。恨以惠兰之弱质,配兹驵侩之下材。惟知夺石家买笑之姬,岂暇怜息国不言之妇。叫九阍而无路,度一日而三秋。良人不弃旧恩,特勤远访,托兄妹之名,而仅获一见,隔伉俪之情,而终遂不通。彼感疾而先殂,妾含冤而继殒。欲求袝葬,幸得同归。大略如斯,微言莫尽。”父曰:“我之来此,本欲取汝还家,以奉我耳。今汝已矣,将取汝骨迁于先垄,亦不虚行一遭也。”复泣而言曰:“妾生而不幸,不得视膳庭闱;殁且无缘,不得首丘茔垄。然而地道尚静,神理宜安,若更迁移,反成劳扰。况溪山秀丽,草木荣华,既已安焉,非所愿也。”因抱持其父而大哭。父遂惊觉,乃一梦也。明日,以牲酒奠于坟下,与仆返棹而归。 至今过者指为金、翠墓云。 [book_title]卷四 龙堂灵会录 吴江有龙王堂,堂,盖庙也,所以奉事香火,故谓之堂。或以为右崖陡出,若塘岸焉,故又谓之龙王塘。其地左吴淞而右太湖,风涛险恶,众水听汇,过者必致敬于庙庭而后行,夙著灵异,具载于范石湖所编《吴郡志》。元统间,闻生子述者,以歌诗鸣于吴下。因过其处,适值龙挂,乃白龙也,毊鬣下垂,如一玉住,鳞甲照耀,如明镜数百片;转侧于乌云之内,良久而没。子述自以为平生奇观,莫之能及。雨止,登庙,周览既毕,乃题古风一章于庑下曰: 龙王之堂龙作主,栋宇青红照江渚,岁时奉事孰敢违,求晴得晴雨得雨。平生好奇无与侔,访水寻山遍吴楚,扁舟一叶过垂虹,濯足沧浪浣尘土。神龙有心慰劳苦,变化凤云快观睹,毊尾蜿蜒玉柱垂,鳞甲光芒银镜舞。村中稽首朝翁姥,船上燃香拜商贾,共说神龙素有灵,降福除灾敢轻侮!我登龙堂共龙语,至诚感格龙应许。汲挽湖波作酒浆,采掇江花当肴脯。大字淋漓写庭户,过者惊疑居者怒。世间不识谪仙人,笑别神龙指归路。 题毕,回舟,卧于蓬下。忽有鱼头鬼身者,自庙而来,施礼于前曰:“龙王奉邀。”子述曰:“龙玉处于水府,贱子游于尘世,风马牛之不相及也。虽有严命,何以能至!”鱼头者曰:“君毋苦,但请瞑目,少顷即当至矣。”子述如言,但闻风水声,久之,惭止,开目,则见殿宇峥嵘,仪卫森列,寒光逼人,不可睇视,真所谓水晶宫也。王闻其至,冠眼剑珮而出,延之上阶,致谢曰:“日间蒙惠高作,伺旨既佳,笔势又妙,庙庭得此,光彩倍增。是以屈君至此,欲得奉酬。”坐未定,阍者传言客至,王遽出门迎接。见有三人同入,其一高冠巨履,威仪简重;其一乌帽青裘,风度潇洒;其—则葛巾野服而已。分次而坐。王谓子迷曰:“君不识三客乎?乃越范相国,晋张使君,唐陆处士耳,世所渭吴地三高是也。”王对三客言子述题诗之事,俱各传观,称赞不已。王曰:“诗人远临,贵客偕至,赏心乐事,不期而同。”即命左右设宴于中堂,凡铺陈之物,饮馔之味,皆非人世所有。酒至,方欲饮,阍者奔入曰:“吴大夫伍君在门。”王急起迎之。既入,范相国犹据首席,不能谦避。伍君勃然变色而谓王曰:“此地乃吴国之境,王乃吴地之神,吾乃吴国之忠臣,彼乃吴国之仇人也。吴俗无知,妄以三高为目,立亭馆以奉之。王又延之入室,置之上座,曩日吞吴之恨,宁忍忘之耶?”即数范相国:“汝有三大罪,而人罔知,故千载之下,得以欺世而盗名。吾今为汝一白之,使大奸无所容,大恶不得隐矣!”相国默然,请闻其说。乃曰:“昔勾践志于复仇,卧薪尝胆,十年生聚,十年教训。以此战伐,孰能御之?何至假负薪之女,为诲婬之事,出此鄙计,不以为惭。吴既已亡,又不能除去尤物,反与共载而去。昔太公蒙面以斩妲己,高颎违令而诛丽华,以此方之,孰得孰失?是谋国之不臧也。既已灭吴,以勾践为人,长颈鸟喙,可与共患难,不可与同逸乐,浮海而去,以书遗大夫种云:‘蜚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子可以去矣。’夫自不能事君,又诱其臣与之偕去,令其主孤立于上,国空无人,于心安乎?昔鲍叔之荐管仲,萧何之追韩信,以此方之,轨是孰非?是事君之不忠也。既已去位,本求高蹈。何乃聚敛积实。耕于海滨,父子力作,以营千金,屡散而复积,此欲何为哉?昔鲁仲连辞金而不受,张于房辟谷而远引,以此方之,孰贤孰愚?是持身之不廉也。负此三大罪,安得居吾之上乎?”相国面色如土,不敢出声。久之,乃曰:“子之罪我则然矣!愿闻子之所事。”伍君曰:“吾以家族之不幸。遍游诸国,不避艰险,终能用吴以复父兄之仇,又能为夫盖复父之仇,则孝为有余矣。事吴至死不去,以毕志于其君,虽遭属镂之惨,终无怨词,则忠为有余矣。君不终用,至于临死,又能逆料沼吴之祸,而为身后之忧,则智为有余矣。使吾尚在,则会稽之栖,下可以复振;欈李之战,不可以诡胜;而越之君臣将不暇于朝食,又焉能得志于吾国乎?盖尝论之,吴之亡不在于西子之进,而在于吾之被谗,越之霸不在于种、蠡之用,而在于吾之受戮。吾若不死,则苎萝之妹,适足为后宫之娱;荣楯之华,适足为前殿之夸,姑苏之台,麋鹿岂可得游;至德之庙,禾黍岂至于遽生哉!惟自残其骨骾,自害其股肱,故仇人得以乘其机,敌国得以投其隙,盖有幸而然耳。岂子代国之功,谋国之策乎?”相国辞塞,乃虚位以让之。伍君遂据其上,相国居第二位,第三、第四位则张使君、陆处士,子述居第五,王坐于末席。已而酒行乐作。王请坐客各赋诗歌以为乐。伍君乃左抚剑,右击盆,朗朗而作歌曰: 驾艅艎之长舟兮,览吴会之故都。怅馆娃之无人兮,麋鹿游于姑苏。忆吴子之骤强兮,盖得人以为任。战柏举而入楚兮,盟黄池而服晋。何用贤之不终兮,乃自坏其长城。洎雨东而乞死兮,始踯躅而哀鸣。泛鸱夷于江中兮,驱白马于潮头。眄胥山之旧庙兮,挟天风而远游。龙宫鬱其嵯峨兮,水殿开而宴会。日既吉而辰良兮,接宾朋之冠珮。莫椒浆而酌桂醑兮,击金钟而戛鸣球。湘妃汉女出歌舞兮,瑞雾霭而祥烟浮。夜迢迢而未央兮,心摇摇而易醉。抚忙剑而作歌兮,聊以泄千古不平之气。 歌竟,范相国持杯而咏诗曰: 霸越平吴,扁舟五湖,昂昂之鹤,泛泛之鳬。 功成身退,辞荣避位,良弓既藏,黄金曷铸? 万岁千秋,魂魄来游,今夕何夕,于此淹留! 吹笙击鼓,罗列樽俎,妙女娇娃,载歌载舞, 有酒如河,有肉如坡,相对不乐,日月几何? 金樽翠爵,为君斟酌,后会未期,且此欢谑。 张使君亦倚席而吟侍曰: 驱车适故国,挂席来东吴。西风旦夕起,飞尘满皇都。 人生在世间,贵乎得所图。问渠华亭鹤,何似松江鲈? 岂意千年后,高名犹不孤。鬱鬱神灵府,济济英俊徒。 华筵列玳瑁,美酝倾醍醐。妙舞蹑珠履,狂吟扣金壶。 顾余复何人?亦得同歌呼。作诗记胜事,流传遍江湖。 陆处士遂离席而陈诗曰: 生计萧条具一船,笔床茶灶共周旋。 但笼甫里能言鸭,不钓襄江缩项鳊。 鼓瑟吹笙传盛事,倒冠落珮预华筵。 何须温峤燃犀照,已被旁人作话传。 子述乃制长短句一篇,献于座间曰: 江湖之渊,神物所居, 珠宫贝阙,与世不殊。 黄金作屋瓦,白玉为门枢, 屏开玳瑁甲,槛植珊瑚珠。 祥云瑞霭相扶舆,上通三光下八区, 自非冯夷与海若,孰得于此久踌躇! 高堂开宴罗宾主,礼数繁多冠冕聚, 忙呼玉女捧牙盘,催唤神娥调翠釜。 长鲸鸣,巨蛟舞,鳖吹笙,鼍击鼓。 骊颔之珠照樽俎,虾须之帘挂廊庑。 八音迭奏杂仙韶,宫商响切逼云霄, 湘妃姊妹抚瑶瑟,秦家公主来吹萧。 麻姑碎擘麒麟脯,洛妃斜拂凤凰翘, 天吴紫凤颠倒而奔走,金支翠旗缥缈而动摇。 胥山之神余所慕,曾谒神祠拜神墓。 相国不改古衣冠,使君犹存晋风度。 座中更有天随生,口食杞菊骨骼清, 平生梦想不可见,岂期一旦皆相迎。 主人灵圣尤难测,驱驾风云归顷刻, 周游八极隘四溟,固知不是池中物。 鲰生何幸得遭逢,坐令槁朽生华风! 待以天厨八珍之异馔,饮以仙府九酝之深鍾。 唾壶缺,麇柄折,醉眼生花双耳热。 不來洲畔采明珠,不去波间摸明月, 但将诗旬写鲛绡,留向龙宫记奇绝。 歌咏俱毕,觥筹交错。但闻水村喔喔晨鸡鸣,山寺隆隆晓钟击。伍君先别,三高继往。王以红珀盘捧照乘之珠,碧瑶箱盛开水之角,馈赠于子述,命使送还。抵舟,则东方洞然,水路明朗,乃于中流稽首庙堂而去。 [book_title]卷四 太虚司法传 冯大异,名奇,吴、楚之狂士也。恃才傲物,不信鬼神,凡依草附木之妖,惊世而骇俗者,必攘臂当之,至则凌慢毁辱而后巳,或火其祠,或沉其像,勇往不顾,以是人亦以胆气许之。 至元丁丑,侨居上蔡之东门有故之近村,时兵燹之后,荡无人居,黄沙白骨,一望极目。未至而斜日西沉,愁云四起,既无旅店,何以安泊。道旁有一古柏林,即投身而入,倚树少憩。鸺鹬鸣其前,豺狐嗥其后。顷之,有群鸦接翅而下,或跂一足而啼,或鼓双翼而舞,叫噪怪恶,循环作阵。复有八九死尸,僵卧左右,陰凤飒飒,飞雨骤至,疾雷一声,群尸环起,见大异在树下,踊跃趋附。大异急攀缘上树以避之,群尸环绕其下,或啸或詈,或坐或立,相与大言曰:“今夜必取此人!不然,吾属将有咎”已而云收雨止,月光穿漏,见一夜叉自远而至,头有二角,举体青色,大呼阔步,径至林下,以手撮死尸,摘其头而食之,如啖瓜之状;食讫,饱卧,鼾睡之声动地。大异度不可久留,乘其熟寐,下树迸逸,行不百步,则夜叉已在后矣,舍命而奔,几为所及。遇一废寺,急入投之,东西廊皆倾倒,惟殴上有佛像一躯,其状甚伟。见佛背有一穴,大异计穷,窜身入穴,潜于腹中,自渭得所托,可无虞矣。忽闻佛像鼓腹而笑曰:“彼求之而不得,吾不求而自至,今夜好顿点心,不用食斋也!”即振迅而起,其行甚重,将十步许,为门限所碍。蹴然仆地,土木狼籍,胎骨糜碎矣。大异得出,犹太言曰:“胡鬼弄汝公,反自掇其祸矣!”即出寺而行。遥望野中,灯烛荧煌,诸人揖让而坐。喜甚,弛往赴之。及至,则皆无头者也,有头者则无一臂,或缺一足。大异不顾而走。诸鬼怒曰:“吾辈方此酣畅,此人大胆,敢来冲突!正当执之以为脯胾耳。”即踉蹡哮吼,或搏牛粪而掷,或攫人骨而投,无头者则提头以趁之。前阻一永,大异乱流而渡,诸鬼至永。则不敢越。蓦及半里,大异回顾,犹闻喧哗之声,靡靡不已。须臾,月堕,不辨蹊径,失足坠一坑中,其深无底,乃鬼谷也。寒沙眯目,陰气彻骨,群鬼萃焉。有赤发而双角者,绿毛而两翼者,鸟喙而獠牙者,牛头而兽面者,皆身如蓝靛,口吐火焰,见大异至,相贺曰:“仇人至矣!”即以铁纽系其颈,皮繂拴其腰,驱至鬼王之座下,告曰:“此即在世不信鬼神,凌辱吾徒之狂土也。”鬼玉怒责之曰:“汝具五体而有知识。岂不闻鬼神之德其盛矣乎?孔子圣人也,犹曰敬而远之。大《易》所谓载鬼一车,《小雅》听谓为鬼为蜮。他如《左传》所纪,晋景之梦,伯有之事,皆是物也。汝为河人,犹言其无?吾受汝侮久矣!今幸相遇,吾乌得而甘心焉。”即命众鬼卸其冠裳,加以棰楚,流血淋漓,求死不得。鬼王乃谓之曰:“汝欲调泥成酱乎?汝欲身长三丈乎?”大异念泥岂可为酱,因愿身长三丈。众鬼即捽之于石床之上,如搓粉之状,众手反复而按摩之,不觉渐长,已而扶起,果三丈矣,袅袅如竹竿焉。众笑辱之,呼为长竿怪。王又谓之曰:“汝欲煮右成汁乎?汝欲身矮一尺乎?”大异方苦其长,不能自立。即愿身矮一尺。众鬼又驱至石床上,如按面之状,极力一捺,骨节磔磔有声,乃拥支起,果一尺矣,团圞如巨蟹焉。众又笑辱之,呼为蟛蜞怪。大异蹒跚于地,不胜其苦。旁有一老鬼,抚掌大笑曰:“足下平日不信鬼怪,今日何故作此形骸?”乃请于众曰:“彼虽无礼,毖遭辱亦甚矣,可怜许,请宥之!”即以两手提挈大异而抖擞之,须曳复故。大异求还,诸鬼曰:“汝既到此,不可徒返,吾等各有一物相赠,所贵人间知有我辈耳。”老鬼曰:“然则,以何物赠之?”一鬼曰:“吾赠以拨云之角。”即以两角置于大异之额,岌然相向。一鬼曰:“吾赠以哨风之嘴。”即以一铁嘴加于其唇,尖锐如鸟喙焉。一鬼曰:“吾赠以朱华之发。”即以赤水染其发,皆鬅鬙而上指,其色如火。一鬼曰:“吾赠以碧光之睛。”即以二青珠嵌于其目,湛湛而碧色矣。老鬼遂送之出坑曰:“善自珍重,向者群小溷渎,幸勿记怀也。”大异虽得出,然而顶拨云之角,戴哨风之嘴,被朱华之发,含碧光之睛,俨然成一奇鬼。到家,妻孥不敢认;出市,众共聚观。以为怪物,小儿则惊啼而逃避。遂闭户不食,愤懑而死。临死,谓其家曰:“我为诸鬼所困,今其死矣!可多以纸笔置柩中,我将讼之于天。数日之内,蔡州有一奇事,是我得理之时也,可沥酒而贺我矣。”言讫而逝。过三日,白昼风雨大作,去雾四塞,雷霆霹雳,声振寰宇,屋瓦皆飞,大木尽拔,经宿始霁。则所堕之坑,陷为一巨泽,弥漫数里,其水皆赤。忽闻柩中作语曰:“讼已得理!诸鬼皆夷灭无遗!无府以吾正直,命为太虚殿司法,职任隆重,不复再来人世矣。”其家祭而葬之,肸蠁之间,如有灵焉。 [book_title]卷四 修文舍人传 夏颜,字希贤,吴之震泽人也。博学多闻,性气英迈,幅巾布裘,游于东西两浙间。喜慷慨论事,叠叠不厌,人每倾下之。然而命分甚薄,日不暇给,尝喟然长叹曰:“夏颜,汝修身谨行,奈何不能润其家乎?”则又自解曰:“颜渊困于陋巷,岂道义之不足也?贾谊屈于长沙,岂文章之不贍也?校尉封拜而李广不侯,岂智勇之不逮也?侏儒饱死而方朔苦饥,岂才艺之不敏也?盖有命焉,不可幸而致。吾知顺受而已,岂敢非理妄求哉!” 至正初,客死润州,葬于北固山下。友人有与之契厚者,忽遇之于途。见颜驱高车,拥大盖,峨冠曳珮,如侯伯状,从者各执其物,呵殿而随护,风采扬扬,非复住日,投北而去。友人不敢呼之。 一日,早作,复遇之于里门,颜遽搴帷下车而施揖曰:“故人安否?”友人遂与叙旧,执手款语,不异平生。乃问之曰:“与君隔别未久,而能自致青云,立身要路。车马仆从,如此之盛;衣服冠带,如此之华,可谓大丈夫得志之秋矣!不胜健羡之至!”颜曰:“吾今隶职冥司,颇极清要。故人下问,何敢有隐,但途路之次,未暇备述,如不相弃,可于后夕会于甘露寺多景楼,庶得从容时顷,少叙间阔,不知可乎?望勿以幽冥为讶,而负此诚约也。”友人许之。告别而去。是夕,携洒而往,则颜已先在,见其至,喜甚,迎谓曰:“故人真信士,可谓死生之交矣!”乃言曰:“地下之乐,不减人间,吾今为修文舍人,颜渊、卜商旧职也。冥司用人,选擢甚精,必当其才,必称其职,然后官位可居,爵禄可致,非若人间可以贿赂而通,可以门第而进,可以外貌而滥充,可以虚名而攫取也。试与君论之:今夫人世之上,仕路之间,秉笔中书者,岂尽萧、曹、丙、魏之徒乎?提兵阃外者,岂尽韩、彭、卫、霍之流乎?馆阁擒文者,岂皆班、扬、董、马之辈乎?郡邑牧民者,岂皆龚、黄、召,杜之俦乎?骐骥服盐车而驽骀厌刍豆,凤凰栖枳棘而鸱鸮鸣户庭,贤者槁项黄馘而死于下,不贤者比肩接迹而显于世,故治日常少,乱日常多,正坐此也。冥司则不然、黜陟必明,赏罚必公,昔日负君之贼,败国之臣,受穹爵而享厚禄者,至此必妥其殃,昔日积善之家,修德之士,阨下位而困穷途者,至此必蒙其福。盖轮口之数,报应之条,至此而莫逃矣。”遂引满而饮,连举数觥,凭栏观眺,口占律诗二章,吟赠友人曰: 笑拍阑干扣玉壶,林鸦惊散渚禽呼。 一江流水三更月,两岸青山六代都。 富贵不来吾老矣,幽明无间子知乎? 旁人若问前程事,积善行仁是坦途。 满身风露夜茫茫,一片山光与水光。 铁瓮城边人玩月,鬼门关外客还乡。 功名不博诗千首,生死何殊梦一场! 赖有故人知此意,清谈终夕据藤床。 吟讫,搔首而言曰:“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其次立言。仆在世之日,无德可称,无功可述,然而著成集录,不下数百卷。作为文章,将及千余篇,皆极深研几,尽意而为之者。奄忽以来,家事零替,内无应门之童,外绝知音之士,盗贼之所攘窃,虫鼠之所毁伤,十不存一,甚可惜也。伏望故人以怜才为念,恤交为心,捐季子之宝剑,付尧夫之麦舟,用财于当行,施德于不报,刻之桐梓,传于好事,庶几不与草木同腐此则故人之赐也。兴言及此,惭愧何胜!”友人许诺。颜大喜,捧觞拜献,以致丁宁之意。已而,东方渐曙,告别而去。友人吴中,访其家,除散亡零落外,犹得遗文数百篇,并所薯《汲古录》、《通玄志》等书,亟命工镂版,鬻之予肆,以广其传。颜复到门致渤。自此往来无间,其家吉凶祸福,皆前期报之。三年之启,友人感疾,颜来访问,因谓曰:“仆备员修文府,日月已满,当得举代。冥间最重此职,得之甚难。君若不欲,则不敢强;万一欲之,当与尽力。所以汲汲于此者,盖欲报君镂版之恩耳。人生会当有死,纵复强延数年,何可得居此地也?”友人欣然许之,遂处置家事,不复治疗,数日而终。 [book_title]卷四 鉴湖夜泛记 处士成令言,不求闻达,素爱会稽山水。天历间,卜居鉴湖之滨,诵“千岩竞秀,万壑争流”之句,终日遨游不辍。常乘一叶小舟,不施篙橹,风帆浪揖,任其所之,或观鱼水涯,或盟鸥沙际,或蘋洲狎鷺,或柳岸闻鸳。沿湖三十里,飞者走者,浮者跃者,皆熟其状貌,与之相忘,自去自来,不复疑俱。而樵翁、耕叟、渔童、牧竖遇之,不问老幼,俱得其欢心焉。初秋之夕,泊舟千秋观下,金凤乍起,白露未零,星斗交辉,水天一色,时闻菱歌莲唱,应答于洲渚之间。令言卧舟中,仰视天汉,如白练万丈,横亘于南北,纤云扫迹,一尘不起。乃扣船舷,歌宋之问明河之篇,飘飘然有遗世独立,羽化登仙之意。舟忽自动,其行甚速,风水俱駃,一瞬千里,若有物引之者。令言莫测。须臾,至—处,寒气袭入,清光夺目,如玉田湛湛,琪花瑶草生其中,如银海洋洋,异兽神鱼泳其内。乌鸦群鸣,白榆乱植。令言度非人间,披衣而起,见珠宫岌然,宫阙高耸。有一仙娥,自内而出,被冰绡之衣,曳霜纨之帔,戴翠凤步摇之冠,蹑琼纹九章之履。侍女二人,一执金柄障扇,一捧玉环如意,星眸月貌,光彩照人。至岸侧,谓令言曰:“处士来何迟?”令言拱而对曰:“仆晦迹江湖,忘形鱼鸟,素乏诚约,又昧平生,何以有来迟之问?”仙娥笑曰:“卿安得而识我乎?所以奉邀至此者,盖以卿夙负高义,久存硕德,将有诚悃,籍卿传之于世耳。”乃请令言登岸,邀之入门,行数十步,见一大殿,榜曰:天章之殿。殿后有一高阁,题曰:灵光之阁。内设云母屏,铺玉华箪,四面皆水晶帘,以珊瑚钩挂之,通明如白昼。梁间悬香球二枚,兰麝之气,芬芳触鼻。请令言对席坐而语之曰:“卿识此地乎?即人世所谓天河,妾乃织女之神也。此去尘间,已八万余里矣。”令言离席而言曰:“下界愚民,甘与草木同腐。今夕何幸,身游天府,足践仙宫,获福无量,受恩过望。然未知尊神欲托以何事,授以何言?愿得详闻,以释尘虑。”仙娥乃低首敛躬,端肃而致词曰:“妾乃天帝之孙,灵星之女,夙禀贞性,离群索居。岂意下土无知,愚民好诞,妄传秋夕之期,指作牵牛之配,致令清洁之操,受此污辱之名。开其源者,齐谐多诈之书;鼓其波者,楚俗不经之语;傅会其说而倡之者,柳宗元乞巧之文,铺账其事而和之者。张文潜七夕之咏。强词雄辩,无以自明;鄙语邪言,何所不至!往往形诸简牍,播于篇章,有曰:‘北斗佳人双泪流,眼穿肠断为牵牛。’又曰:‘莫言天上稀相见,犹胜人间去不回!’有曰:‘未会牵牛意若何,须邀织玄弄金梭。’又曰:‘时人下用穿针待,没得心情送巧来。’似此者不一而足,亵侮神灵。罔知忌惮,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令言对曰:“鹊桥之会,牛渚之游,今听神言,审其妄矣。然如嫦娥月殿之奔,神女高唐之会,后土灵佑之事,湘灵冥会之诗,果有之乎,抑未然乎?”仙娥怃然曰:“嫦娥者,月宫仙女;后土者,地祗贵神;大禹开峡之功。巫神实佐之;而湘灵者,尧女舜妃。是皆圣贤之裔,贞烈之伦,乌有如世俗所谓哉!非若上元之降封陟,云英之遇裴航,兰香之嫁张硕,彩鸾之配文箫,情欲易生,事迹难掩者也。世人咏月之诗曰:‘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题峡之句曰:‘一自高唐赋成后,楚他天云雨尽堪疑。’夫日月两曜。混沦之际,开辟之初,既已具矣,岂有羿妻之说,窃药之事,而妄以孤眠霜宿侮之乎?云者,山川灵气,雨者,天地沛泽,奈何因宋玉之谬,辄指为房帷之乐,譬之衽席之欢?慢伸渎天,莫此为甚!湘君夫人,帝舜之配,陟方之日,盖已老矣。李群玉者,果何人欤?敢以婬邪之词,溷于黄陵之庙曰:‘不知精爽落何处,疑是行云秋色中。’自述奇遇。引归其身,诞妄矫诬,名检扫地!后土之传,唐人不敢明斥则天之恶,故假此以讽之耳。世俗不识,便谓诚然,至有‘韦郎年少眈闲事,案上休看《太白经》’之句。夫欲界诸天,皆有配耦,其无耦者,则无欲者也。士君子于名教中自有乐地,何至造述鄙猥,诬谤高明,既以欺其心,又以惑于世,而自处于有过之域哉!幸卿至世,悉为白之,毋令云霄之上,星汉之间,久受黄口之谗,青蝇之玷也。”令言又问曰:“世俗之多诳,仙真之被诬,今听神言,知其伪矣。然如张骞之乘槎,君平之辨石,将信然欤?抑妄谈欤?”仙娥曰:“此事则诚然矣!夫博望侯乃金门宜吏,严先生乃玉府仙曹,暂谪人间,灵性具在,故能周游八极,辨识异物。岂常人之可比乎?卿非三生有缘,今夕亦乌得至此!”遂出瑞锦二端以赠之,曰:“卿可归矣,所托之事,幸勿相忘。”令盲拜辞登舟,但觉风露高寒,涛澜汹涌,一饭之顷,却回旧所,则淡雾初生,大星渐落,鸡三鸣而更五点矣。取锦视之,与世间所织不甚相异,藏之篋笥,以待博物者辨之。后遇西域贾胡,试出示焉,抚玩移时,改容言曰:“此天上至宝,非人间物也。”令言问:“何以知之?”曰:“吾见其文顺而不乱,色纯而不杂。以日映之,瑞气葱葱而起,以尘掩之,自然飞扬而去。以为幄帐,蚊蚋不敢入,以为衣帔,雨雪不能濡。隆冬御之,不必挟纩而燠;盛夏张之,不必乘风而凉。其蚕盖扶桑之叶所饲,其丝则天河之水所濯,岂非织女机中之物乎?君何从得此?”令言秘之,不肯述其故。遂轻舟短棹,长游不返。后二十年,有遇之于玉笥峰者,颜貌红泽,双瞳湛然,黄冠布裘,不巾不带。揖而问之,则御凤而去,其疾如飞,追之不能及矣。 [book_title]卷四 绿衣人传 天水赵源,早丧父母,未有妻室。延祐间,游学至于钱塘,侨居西湖葛岭之上,其侧即宋贾秋壑旧宅也。源独居无聊,尝日晚徙倚门外,见一女子,从东来,绿衣双鬟,年可十五六,虽不盛妆浓饰,而姿色过人,源注目久之。明日出门,又见,如此凡数度,日晚辄来。源戏问之曰:“家居何处,暮暮来此?”女笑而拜曰:“儿家与君为邻,君自不识耳。”源试挑之,女欣然而应,因遂留宿,甚相亲昵。明旦,辞去,夜则复来。如此凡月余,情爱甚至。源问其姓氏居址,女曰:“君但得美妇而已,何用强知。”问之不已,则曰:“儿常衣绿,但呼我为绿衣人可矣。”终不告以居址所在。源意其为巨室妾媵,夜出私奔,或恐事迹彰闻,故不肯言耳,信之不疑,宠念转密。 一夕,源被酒,戏指其衣曰:“此真可谓‘绿兮衣兮,绿衣黄裳者也。”女有惭色,数夕不至。及再来,源叩之,乃曰:“本欲相与偕老,奈何以婢妾待之,令人忸怩而不安,故数日不敢侍君之侧。然君已知矣,今不复隐,请得备言之。儿与君,旧相识也,今非至情相感,莫能及此。”源问其故,女惨然曰:“得无相难乎?儿实非今世人,亦非有祸于君者,盖冥数当然,夙缘未尽耳。”源大惊曰:“愿闻其详。”女曰:“儿故宋秋壑平章之侍女也。本临安良家子,少善弈棋,年十五,以棋童入侍,每秋壑朝回,宴坐半闲堂,必召儿侍弈,备见宠爱。是时君为其家苍头,职主煎茶,每因供进茶瓯,得至后堂。君时年少,美姿容,儿见而慕之,尝以绣罗钱箧,乘暗投君。君亦以玳瑁脂盒为赠,彼此虽各有意,而内外严密,莫能得其便。后为同辈所觉,谗于秋壑,遂与君同赐死于西湖断桥之下。君今已再世为人,而儿犹在鬼箓,得非命欤?”言讫,呜咽泣下。源亦为之动容。久之,乃曰:“审若是,则吾与汝乃再世因缘也,当更加亲爱,以偿畴昔之愿。”自是遂留宿源舍,不复更去。源素不善奕,教之弈,尽传其妙,凡平日以棋称者,皆不能敌也。 每说秋壑旧事,其所目击者,历历甚详。尝言:秋壑一日倚楼闲望,诸姬皆侍,适二人乌巾素服,乘小舟由湖登岸。一姬曰:“美哉,二少年!”秋壑曰:“汝愿事之耶?当令纳聘。”姬笑而无言。逾时,令人捧一盒,呼诸姬至前曰:“适为某姬纳聘。”启视之,则姬之首也,诸姬皆战栗而退。又尝贩盐数百艘至都市货之。太学有诗曰: 昨夜江头涌碧波,满船都载相公鹾; 虽然要作调羹用,未必调羹用许多! 秋壑闻之,遂以士人付狱,论以诽谤罪。又尝于浙西行公田法,民受其苦,或题诗于路左云: 襄陽累岁困孤城,豢养湖山不出征。 不识咽喉形势地,公田枉自害苍生。 秋壑见之,捕得,遭远窜。又尝斋云水千人,其数已足,末有一道士,衣裾褴褛,至门求斋。主者以数足,不肯引入,道士坚求不去,不得已于门侧斋焉。斋罢,覆其钵于案而去,众悉力举之,不动。启于秋壑,自往举之,乃有诗二句云:“得好休时便好休,收花结子在漳州。”始知真仙降临而不识也。然终不喻“漳州”之意,嗟乎!孰知有漳州木绵庵之厄也!又尝有艄人泊舟苏堤,时方盛暑,卧于舟尾,终夜不寐,见三人长不盈尺,集于沙际,一曰:“张公至矣,如之奈何?”一曰:“贾平章非仁者,决不相恕!”一曰:“我则已矣,公等及见其败也!”相与哭入水中。次日,渔者张公获一鳖,径二尺余,纳之府第。不三年而祸作。盖物亦先知,数而不可逃也。源曰:“吾今日与汝相遇,抑岂非数乎?”女曰:“是诚不妄矣!”源曰:“汝之精气,能久存于世耶?”女曰:“数至则散矣。”源曰:“然则何时?”女曰:“三年耳。”源固未之信。 及期,卧病不起。源为之迎医,女不欲,曰:“曩固已与君言矣,因缘之契,夫妇之情,尽于此矣。”即以手握源臂,而与之诀曰:“儿以幽陰之质,得事君子,荷蒙不弃,周旋许时。往者一念之私,俱陷不测之祸,然而海枯石烂,此恨难消,地老天荒,此情不泯!今幸得续前生之好,践往世之盟,三载于兹,志愿已足,请从此辞,毋更以为念也!”言讫,面壁而卧,呼之不应矣。源大伤恸,为治棺榇而殓之。将葬,怪其柩甚轻,启而视之,惟衣衾钗珥在耳。乃虚葬于北山之麓。源感其情,不复再娶,投灵隐寺出家为僧,终其身云。 [book_title]附录 秋香亭记 至正间,有商生者,随父宦游姑苏,侨居乌鹊桥,其邻则弘农杨氏第也。杨氏乃延祐大诗人浦城公之裔。浦城娶于商,其孙女名采采,与生中表兄妹也。浦城已殁,商氏尚存。生少年,气禀清淑,性质温粹,与采采俱在童卯。商氏,即生之祖姑也。每读书之暇,与采采共戏于庭,为商氏所钟爱,尝抚生指采采谓曰:“汝宜益加进修,吾孙女誓不适他族,当令事汝,以续二姓之親,永以为好也。”女父母乐闻此言,即欲归之,而生严亲以生年幼,恐其怠于学业,请俟他日。生、女因商氏之言,倍相怜爱。 数岁,遇中秋月夕,家人会饮沾醉,遂同游于生宅秋香亭上,有二桂树,垂荫婆娑,花方盛开,月色团圆,香气浓馥,生、女私于其下语心焉。是后,女年稍长,不复过宅,每岁节伏腊,仅以兄妹礼见于中堂而已。闺阁深邃,莫能致其情。后一岁,亭前桂花始开,女以折花为名,以碧瑶笺书绝句二首,令侍婢秀香持以授生,嘱生继和,诗曰: 秋香亭上桂花芳,几度风吹到绣房。 自恨人生不如树,朝朝肠断屋西墙! 秋香亭上桂花舒,用意殷勤种两株。 愿得他年如此树,锦裁步障护明珠。 生得之,惊喜,遂口占二首,书以奉答,付婢持去。诗曰: 深盟密约两情劳,犹有余香在旧袍。 记得去年携手处,秋香亭上月轮高。 高栽翠柳隔芳园,牢织金笼贮彩鸳。 忽有书来传好语,秋香亭上鹊声喧。 生始慕其色而已,不知其才之若是也,既见二诗,大喜欲狂。但翘首企足,以待结褵之期,不计其他也。女后以多情致疾,恐生不知其眷恋之情,乃以吴绫帕题绝句于上,令婢持以赠生。诗曰: 罗帕薰香病裹头,眼波娇溜满眶秋。 风流不与愁相约,才到风流便有愁。 生感叹再三,未及酬和。适高邮张氏兵起,三吴扰乱,生父挈家南归临安,展转会稽、四明以避乱;女家亦北徙金陵。音耗不通者十载。吴元年,国朝混一,道路始通。时生父已殁,独奉母居钱塘故址,遣旧使老苍头往金陵物色之,则女以甲辰年适太原王氏,有子矣。苍头回报,生虽怅然绝望,然终欲一致款曲于女,以导达其情,遂市剪彩花二盝,紫绵脂百饼,遣苍头赍往遗之。恨其负约,不复致书,但以苍头己意,托交亲之故,求一见以觇其情。王氏亦金陵巨室,开彩帛铺于市,适女垂帘独立,见苍头趦趄于门,遽呼之曰:“得非商兄家旧人耶?”即命之入,询问动静,颜色惨怛。苍头以二物进,女怪其无书,具述生意以告。女吁嗟抑塞,不能致辞,以酒馔待之。约其明日再来叙话。苍头如命而往。女剪乌丝襴,修简遗生曰: 伏承来使,具述前因。天不成全,事多间阻。盖自前朝失政,列郡受兵,大伤小亡,弱肉强食,荐遭祸乱,十载于此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