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力
[book_author]还珠楼主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365860
[book_dec]二三月里的天气,本是春光明媚,莺飞草长,百花盛开,为一年中风景最美丽的时候。黄牛坂在秦岭山脉深处,是由陕西到四川的一条驿路。四围山岭杂沓,气候温和,土地又肥,四时均有佳景。尤其是这春天,更显得水碧山青,风和日丽,佳木葱宠,生意欣欣。当那道旁官柳柔丝千条摇曳春风之中,与左近闲花野草互竟鲜妍之际,忽然变起天来。先是西北方日光之下起了一片灰云,大只如席,停滞遥天空际,似在往外舒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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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第1回 狂风暴雨中力的奋斗
二三月里的天气,本是春光明媚,莺飞草长,百花盛开,为一年中风景最美丽的时候。黄牛坂在秦岭山脉深处,是由陕西到四川的一条驿路。四围山岭杂沓,气候温和,土地又肥,四时均有佳景。尤其是这春天,更显得水碧山青,风和日丽,佳木葱宠,生意欣欣。当那道旁官柳柔丝千条摇曳春风之中,与左近闲花野草互竟鲜妍之际,忽然变起天来。先是西北方日光之下起了一片灰云,大只如席,停滞遥天空际,似在往外舒展。
秦岭多云,当日低空浮云更多,一团团,一片片,飘荡空中,随风移动,映着阳光,白如银雪,衬得碧绿的天空分外显出澄鲜。时近中午,大道上面,行旅商客车来马去,正是热闹的时候。当地乃高原当中一条石脊,当中凸起,两头均是斜坡,长达三四里,虽不甚陡,上行却甚费事,尤其是由西往东的一面,车辆稍微载重,行到坡前,多须卸下货物,另由土人挑送过板,空车渡过。有时车夫恃强任性,以为马健车良,所载客货不多,又是两三套的大马车,想把过坂的力钱省下,客人再吝啬一点,包价之外,不肯多出这笔力钱,由那粗野任性的车夫挥动长鞭,打着所驾的马,低头扬蹄,奋力去抢上坡,到了坡顶,再勒紧马缰,扬鞭顺势而下,坡宽道直,一路吆喝,迎风疾驰,走九溜坡,其行若飞,倒也爽快绝伦。可是上坡时节,一不小心或是中途马力不济,前后马力稍失平均,一个支持不住,倒退下来,不是马仰人翻,便是滚向道旁山沟之中,人货全伤,端的危险非常。
这时,正有一辆双套大车由西向东急驰而来。仗着人强马壮,载重不多,接车苦力又全被前车雇去,走出老远,不耐等候。车夫雷八恰是一个出名抢上坡的好手,受客人催迫,觉着车中只有两个客人、三四件行李,天气又好,怎么也能过去。一到起点,便把马勒住,蓄好势子,由慢而快往坡顶驰去。到了中途,就势加快,把手中鞭朝前一抖,呼的一声舞起一个大鞭花。驾车两马均是良驹,久经主人训练,这条路已跑过多次,知道主人心意,一见鞭影在日光之下舞动,一声骄嘶,同奋前蹄,低头往前一蹿,就势后蹄蹬地,前蹄往怀中乱踏,一路奔迅,往上抢去。迎面春风吹来,马鬃根根披拂,衬着两旁的碧水青山,宛然一幅绝好春山行旅的画图。
眼看路程已抢过了一半,雷八正以全神贯注在两马身上,口中不住吆喝,手中长鞭舞起一圈圈的鞭花,迎着春风,呼呼乱响,也没有注意到前面天色。及至走过一段,忽然瞥见那马鬃毛被风吹起老高,觉着风力太大,心中一动。百忙中抬头一看,坡那面的天空全成了灰色。先前所见青天白云已不知去向。半空也被阴云布满,前途黑沉沉一片暗影,直到天边,低得快与地面相接。跟着,便见暗影中金蛇连闪,雷声隆隆,连响不绝。耳听对面坡顶有人呼喝之声,未及看真,一股狂风带着满天云雾沙尘,已如狂涛怒奔,由坡顶漫过,迎面压到。那被风力卷起来的尘沙,化为无数大小漩涡,在云气暗雾之中,随同风力吹动,飚轮电驭,急转而来。车马冲风而上本就艰难,再遇到这样猛急的狂风,压力暴增,一步也冲不上去。晃眼之间,连人带车已全埋入云气之中,急得两马同声悲嘶,车上二客也跟着惊呼急叫不已。
这时,大地上已被乱云布满。那猛烈无比的狂风挟着排山倒海之势而来,吹得道旁林木在暗影中起伏如潮,摇晃不停,不时发出极凄厉的尖啸,与轰轰发发之声相应,震得人耳鸣心悸。随风而来的沙土打在脸上,和石子一般。时闻树折木断,山石崩塌,远近相应。狂风吹断的树枝,宛如一条条的鬼影,带着极尖锐刺耳的啸声,不时由身旁电驰飞过。最长大的竟达一丈以上,只一撞上,全车人马莫想保全。这辆大车再往上走,固是寸步难移;如往后退,势非马仰人翻,全成齑粉不可。休说车中客人,连那久惯行旅、精强力壮、干练胆勇的车夫雷八,也吓得心魂皆颤。最厉害是,风力太猛,逼得人气透不转,休说驾车前进,连想跳下车来去拉前头马缰,缓缓倒退,都被风力逼住,转身不得。又恐匆匆跳下,失了平衡,前头两马稍微一惊,便难活命。万般无奈,只得连抖马缰,挥鞭乱打,仍想死里逃生,抢往坡上。无如风力越来越猛,前头一马已被逼得马头快要低向地上,四蹄已无法提起;后马也是四蹄登地,与狂风搏斗。微闻车轮在地上磨擦之声,始终不能前进一步。
正急得无计可施,当空暗云中,忽然电光一闪,紧跟着惊天动地一声大震,暴雨立似乱箭一般随同狂风当头打到。两马本已力尽精疲,吃不住劲,再吃迅雷一震,暴雨一打,一声惊嘶,前头那马四蹄一松,后马自更禁受不住,顺坡倒退下来。这一滑退,后面驾沿的马,前半身立时离地而起,悬向空中,只剩后腿着地,全车向后倒仰。因被风雨逼住,后面地势又低,一任车夫背着风雨,奋力下压,毫无用处。全车人马本非翻倒不可,总算驾车两马均极驯良,当此千钧一发之间,始终不曾受惊旁窜。尤其前头那马,知道主人危急,尽管车子向后倒退,依旧迎着风力向前奋斗,四蹄紧踏地上,丝毫不曾松懈。经此一来,势子才得略缓。
车夫也冒着奇险,强挣着跳下车来。本想抢向前面,将车沿按平,无如风力太猛,车退太快,一把未将车沿攀住,车已带着两马由身旁随着狂风倒滑而过。心中一惊,刚顺手捞着前面马缰,空中电闪奇亮,又是震天价一声迅雷,一股狂风,带着暴雨,迎面扑到。那马实在支持不住,脚底一松,人也随同大车倒退下去。马蹄在山石上磨擦,所过之处,火星四射。车夫还想拼命挽救,抓着马缰,用力往前猛拉,想把势子缓住,只能缓缓倒退下去,一到坡下,便可保全;谁知风力太大,身不由己,周身已被暴雨打成落汤鸡一样,狂风再由身后吹来,如何立脚得住。车退之势又快,勒得双手奇痛欲裂,一个收不住脚,随同车马倒滑下去。休说站稳再拉,身子也快离地而起。正自脚不沾尘,顺势往下飞驰,心胆皆寒,猛瞥见那马往侧一歪,车子立时斜转。刚想我命休矣,忽听风中有人大喝,一条黑影,急如箭射,由身旁闪过;跟着,手中一松,势子便缓了许多。
定睛一看,原来是个身材高大,穿着一身破旧短衣的壮汉,由坡顶上飞驰而来,抢向前面,双手扳着车前左边木辕,往右一带,往下一按,那辆大车立时落平,后马前蹄也就落地。壮汉跟着一手拉着辕前皮套,面向下坡,用力往后拉紧。经此一来,车马虽仍往下滑退,势子却减缓了许多,后马落地,前马也减轻了负担,自然又好一点,车马重又成了直线,往下滑退。
车夫见那少年,由狂风暴雨中,飞驰而来,一到便将车马拉住,转危为安,似这样强拉着往下滑去,看去并不十分吃力,身手矫健,动作灵巧,力气更是大得惊人,方自惊奇暗幸。忽听少年喝道:“你还不坐上车去,将辕压住,管住那马,万一索套一断,如何是好?”车夫想要答话,张不开口,忙照所说,由右边抢过,往前一扑,就势纵上车沿。两马久惯长路,善解人意,被少年强行拉住以后,因见主人在前,依旧朝前猛挣,缓那退势。及见主人突由身旁抢过,已有一些误会。车夫跑得又慌,手中长鞭吃风一吹,无意之中,正扫向前马眼上。那马当时受惊,前腿往上一抬。大车滑退正急,车夫慌里慌张往上一纵,骤然间加了百十斤重量,仿佛顺着坡道滑行的圆球,本就收不住势,忽被一股大力量朝后一撞,如何能禁得住?前马受惊,再改进为退,连车带马立似弩箭脱弦,往下滑去。少年本心,是见两马神骏多力,想令车夫上车驾驭,仍用前法,以进为退,一面增加前辕重量,以免仰翻危险。不料马夫心慌,纵得太猛,前马受惊倒退。这一来,平空加出一两倍的力量,少年便是神力也禁不住,竟被强拖出去老远,不禁大惊。
幸而胆大机警,见势不佳,尽管危急万分,心神丝毫不乱。知道再和先前一样一面往回强拉,双足登地,就势缓缓往下滑行,凭自己的力量已难控制。猛触灵机,急中生智,索性舍了车前皮套,双手紧按车辕,不再用力强拉,只将车辕抓紧,使成直线,不令偏侧。索性随同下滑,等把一口气缓过,再将全身之力运在两膀之上,突然双足踏地,往后一拉。车夫看出前马乱了步法,大车滑退更急,知道不妙,连忙奋力一拌缰绳,接连两鞭朝前打去,前马方始就范,重又奋力前挣。双方恰是同时发动,滑行之势,方始稍缓。就这晃眼之间,已倒退了二十来丈。马前少年和木头人一样,站在地上,擦地而下,又冲退了好几丈,势子方始稍缓,车中人已吓得惊魂皆颤。
风雨来势,又比先前更猛。人马合力,一路挣扎奋斗,直到把这近二里长的斜坡滑完,到了中途平地,又冲出去好几丈。眼看车快停住,不料一株断树,带着大片枝叶,由狂风暴雨中凌空飞舞而来,正由马前扫过。少年手急眼快,虽得避开,马已力尽精疲,再被树干扫中头颈,身子一歪,往侧一纵,就此横跌在地。少年拉紧后马头间皮套和左辕木梁,一见马往右倒,惟恐车翻,忙用全力往左一扳。不料那车在狂风中挣扎了这一段,车上榫头已全松动,哪禁得住一人一马左右对分,全力相并,喀嚓一声,当时折断,连车带人全数跌向地上,行李洒了一地,车轮滚出老远。总算车已停住,车毁人却不曾受什大伤。
车夫对于少年自是感激,刚一爬起,便想开口称谢。刚喊得“大哥”二字,少年已抢上前去,将车中两人扶起。风雨太大,无法开口,见那两人,只有一个略受微伤,心方暗幸。内中一个,身穿华服,年纪较轻的,一见行李狼藉满地,雨水似瀑布一般由坡上挟着泥沙猛冲下来。停车之处,两旁虽有水道,水存不住,也有半尺多深。中间更杂有一股股的洪流,最大的竟有一两尺粗细,来势迅急,一个躲避不及,便被冲倒。内中一口皮箱,已被冲出七八丈,被山石挡住,箱已破碎。那雨又和天漏一般,大得出奇。
到处暗雾迷漾,水气蒸腾,稍远一点景物,便看不见影迹。空中电光连闪,迅雷霹雳一个接一个,打得地动天摇,震耳欲聋。连人带马,全似刚由水里冒出,周身湿透,如立喷泉之下,满身水光闪闪,往下飞泻,不禁急得乱跳,手指少年,两次张口,均被风雨逼住,无法出声。车夫见那少年,身材高大,貌相十分英俊,一身破旧补疤的短衣,方才风吹雨打,一路挣扎,上身已全破碎,露出两条虬筋蟠结的双臂,扶起二人以后,便去抢拾东西,代为包扎,觉着这样身具神力、热心好义的汉子从未见过,二次又要开口请问。少年已背着狂风,大声说道:“这位大哥,还不快将你那马拉起,坡这面没有什么人家,且到那旁崖下,避上一会再走罢。”车夫听他声如洪钟,那么大的雷风暴雨,竟掩不住他的语声,越发惊奇。回顾二客,正在跳脚舞手,张口乱喊,吃狂风逼住,一句也听不出。
车夫雷八,人甚豪爽。因这两个客人,仗着官亲,此次护送大官家眷行李,所雇车轿甚多,一路之上,趾高气扬,气焰逼人。本来午前便该过坡,大队人马车轿已先随同官差亲兵起身,因见自己车快马好,载得又轻,落后三数十里,不消多时,便可赶上。
昨夜落店,叫了两个破鞋(土娼别名),闹了一夜,早起还自留恋,以为车快,终可赶上。又恐同行官眷知道,借口与途中接待的官府酬应,赏玩沿途风景,吟诗作赋,与大官唱和,故意打发同行车轿先行,他却后走。二人本带有一名随身健仆,因和土娼缠绵,起来得晚,恐进不上前站,并防被人议论,特意把行李分了两件,命其骑马先走,自带几件随身行李由后起身。先是舍不得走,一上路,偏是连声催快,恨不能一下飞到前站。
方才赶到黄牛坂,自己最爱驾车两马,意欲在附近打完尖,把马喂饱,再行过冈。
内中一个姓朱的执意不听,非要过冈不可。心想:“民不与官斗,好在这条路已然跑熟,马力也能胜任,既然不听劝说,何苦到后受人恶气。”只得勉强应诺。因恨二客倚势欺人,人又小气刻薄,先不知要变天,另想下坡时节弄点手法,吓他一跳,故意把话说在头里:“这两匹马从早跑起,一路急赶,饮食不进。黄牛坂路甚险陡,上下皆难,万一中途马力不济,出了乱子,或受虚惊,不能怪我。我虽穷人,一样是条命,同车共载,吉凶祸福都在一起,一定逼我过冈,只好答应,多加小心。遇见意想不到的事,那是无法。”另一个姓金的是藩台小舅子,比姓朱的更不讲情理,一听黄牛坂,忽然想起附近财主秦迪,前在省城经人引见,十分投机,正好就便结纳,前往看望。又因车行迅速,间知途中居民,前行大批车轿刚过去不到半个时辰。听说秦家离大道才两三里路,前往扰他一顿酒食,岂不比荒村茅店要强得多?弄巧还可借故把前行官眷追回,住上一天,两下拉拢,于中取利。念头一转,雷八警告竟如未闻。见马跑得正欢,昨日又听众人均说,雷八人强马壮,车行如飞,往来川陕道上,多么难走的路,都是扬鞭而过,车都不下。路上也曾经过几处难行之路,见他一鞭在手,控纵自如,果然与众不同,均当所说是假,怒催起身,不以为意。不料差一点送了性命。
脱险以后,眼看无事,忽然马倒车翻,随身行李皮箱,全堕泥水之中,狼藉满地,人也成了落汤鸡。因见少年是个穷汉,不特忘了救命之恩,反倒怪他用力太猛,把车拆散,衣物污损好些,正要发作。雷八知道二客心意,也不理睬,自将那马扶起一看,只前腿磕伤,颈间擦去一片皮毛,伤虽不轻,当不致死,越发高兴,从容将破车解下,牵着两马,先往崖下走去。少年也将泥水中的行李匆匆拾起,随后跟来。正要取回那口皮箱,微闻惊呼之声。回头一看,原来两个车客一路狂呼,挥手追来。内中一个走得太急,一不留神,吃一股雨后山洪冲倒,跌了一跤,连滚带爬挣扎起身,几立不住。少年见二人那等狼狈,正要迎去,雷八一把拉住,笑道:“这两个蛮子,刚得活命,又疼他的东西,大哥好心救人,莫受小人闲气。我雷八实在是精疲力尽,周身酸痛,又冷又饿。再要冒着风雨取那皮箱,去时背风还好一些,再顶狂风暴雨回来,己无此勇气。索性烦劳大哥代捡回来,少时一总酬报,这两个南蛮子专一狐假虎威,仗势欺人,由我对付,免得大哥怄那闲气。”少年笑答:“都是人类,遇上事情,理应彼此扶助,如何谈什酬报。
我代你取来就是。”说罢,冒雨走去。见那皮箱,已全破碎,东西好些散落在外,箱中除几件皮衣外,箱旁泥水中横着一双旧红绣花鞋,还有一叠上面满布浓圈的字纸,似是诗稿,已被泥水浸透,知道便拿了去也无法收拾。又见诗题,是恭颂宪台大人金屋藏娇之喜,不愿再往下看。平生最恨小脚,绣鞋已然旧得褪了颜色,里层脚后跟色更晦暗,越发嫌脏,不愿沾手,便把余物一齐放向破箱之内,连箱抱起,走了回来。
那崖乃两丈来深的崖凹,是个极好避风雨的所在。少年拿了皮箱,刚刚走回,朱、金二人已然先到,正在喘息,冷得周身发抖。一见少年取来皮箱,内中一人,正是那姓金的,连忙抢上前去,一阵乱翻,忽然跳脚大嚷道:“我里面还有要紧东西,哪里去了?”少年见他情急,笑说:“我沿途寻去,并未见有遗失之物,只有一叠字纸,被水、泥浸透,已然腐烂,另外还有一双旧女鞋……”话未说完,叭的一声,少年肩上,早被打了一掌。因为人高,闪避得快,没有打中脸上。雷八见状,大是不平,浓眉一竖,抢上前去,大喝:“事须讲理,且慢动手。人家素昧平生,好意相助,差一点没有把性命送掉,为何无故伸手打人?”姓朱的年纪较长,稍知事故,又胆小多疑,见少年生得十分雄壮,虽是穷人,出了这等死力,明是想得一点赏号,求荣反辱,定不甘心。又知秦俗强悍,对方是个粗人,雷八满面愤容,已然偏袒对方。这类野人,说翻就翻,就许激出变故。当此风狂雨暴。路断行人之际,只一翻脸成仇,立时吃他大苦,忙喝:“老表弟有话好说,我们是何身份,如何与他们这样无知下等人动武?你们两个也不许反抗,到了前途,自然有赏。如若无理,我们只要一张名帖,便将你们送往官府押起,说你们倚仗蛮力,欺辱官亲;再重一点,便说你们勾结偷盗。你们倾家荡产,还吃官司,悔之晚矣。”
雷八闻言,气往上撞,刚把双目一瞪,待要发作;回顾少年,却是极好涵养,刚出完了死力,救人出险,便遭打骂,竟和没事人一般,挺立当地,神色不动,听对方发话恫吓,也无畏俱之容,心想:“这两个狗官亲自称藩台舅老爷,一路行来,府县派人接待,送礼的颇多,势力不小,自己孤身一人,如今马伤车毁,不知要卖多少苦力才能复原。”已然想开,即使闯祸,也不相干,莫要连累好人。又见少年,毫不计较,误认怕官,念头一转,欲发又止,忍气答道:“方才我原说马力已疲,你们如肯依我,打完了尖再走,就有风雨,也可躲过,哪有这场祸事。如非这位大哥舍命相救,连车带人,一个休想整的回去。我们穷人,好几年的血汗,才挣下这一辆马车,算是随身家当。如今车破马伤,没向你们埋怨一句。你们不过几件行李衣服,天晴以后,一洗一晒,只破了一口箱于,余下仍全是好的。有恩不报,反倒打人,莫非你们做官的就这样没有天良,不通情理!”
话未说完,姓金的已暴跳道:“你这无知蠢牛,哪知这两件东西的重要。那诗稿是我费了好些事,托人做好,自己背熟,准备到了省城,用花笺写好,去向我那至亲藩台姊夫大人道喜,免得他疑心我是藩台夫人兄弟,帮着姊姊,不愿意他纳妾。还有一件,乃是昨夜人家送我的表记。本来车已下坡,可以无事,吃这蠢牛蛮力一扳,将车折毁。
别的东西全数糟掉,我也不在心上,他偏瞎了眼睛,不知轻重,最要紧的两件东西不代我取回,却把这几件弄脏了的衣物抢了回来,便卖多大死力,也休想得我分文好处。该死蠢牛,还不快去,给我寻来,到了前站,只消两寸宽一张纸帖,便送你们的忤逆,莫怪我狠。”
雷八天生刚直之性,正要开口,少年伸手一拦,雷八觉得那手比钢铁还坚,挡在前面,休想再进一步,以为少年也要发作,正合心意。暗忖:“这类狗官亲,倚仗裙带威风,比真的大官还要厉害。老百姓平日受罪,多半是吃他们的亏。这两个尤为可恶,莫如打他一顿,趁此大风雷雨。路断行人之际,只要这位好汉豁得出去,我们先出一口恶气,打完丢下破车,一同骑马一跑,看他把我如何。”心正寻思,少年已向二客身前走去。姓朱的见少年长眉大眼,一张红脸,天然带着一股英雄气概,威风凛凛,迎面走来,误认对方业已激怒,知道这班苦人专拿力气换钱,白出许多死力,分文未见,反受辱骂,又听说要送官,少年气盛,必已激发野性。见同伴还在指手画脚,辱骂不已,恐吃眼前亏;又见少年二目,神光炯炯,已射在姓金的脸上,料知不妙,忙喊:“我的三舅老爷,如何这等糊涂,不知轻重!他们出此大力,我们哪有不给赏号之理?要取回东西,好好说话,只多给钱,他们自会为你寻来,着急说气话做什?”话未说完,少年已走到姓金的面前。正料凶多吉少,直喊:“莫听他的,钱由我给,他说的是气话。”少年微笑道:
“天下事,不是专靠银钱便能把人买动的。我本意救人,井没想到酬谢。何况车碎马伤,你们丢了好些东西,这位大哥不曾怪我莽撞,心已不安。你们要我取回那两样东西,事虽容易,只是嫌脏。那一双破旧女鞋,实在不愿拿它。既舍不得,我把你带往那里,由你自取如何?”
姓金的原因此次代姊夫人川收租,并迎接家眷,新近听说纳了一妾,意欲讨好,托人做了几首贺诗,想去讨好,以免对他疑忌。昨夜又在途中迷恋一个土娼,拿了一双旧鞋,认作定情表记,正待到了省城,向人传观,当着一件香艳的定情之物。不料全数失去,情急之下,破口乱骂。及听同伴二次连声警告,忽然想起:“此时风狂雨暴,四无人踪,对方一个粗人,车夫又与对方一党,万一翻脸,立吃大苦。”同时,瞥见少年壮汉已缓步走近身来,想起同伴警告,不禁大惊,慌不迭改口说道:“只肯把这两样要紧东西代我寻回,要多少钱,给多少钱,决无话说。”少年竟连理也未理,自顾自把话说完,猛然伸手便拉。姓金的疑他不怀好意,忙说:“钱我照给,这等大雨,如何去法?”
少年笑道:“钱我不要,你那两样宝贝,我却无法伸手,我带你去就是。”说罢,轻舒右臂,只一把,便将人挟起,往前走去。姓朱的见状惊疑,忙喊:“雷八快叫那人回来,到了前站,决不送官,此时就给赏钱。”雷八不知少年用意,冷笑道:“人家不稀罕那几个臭钱,我也拦他不了,且听命罢。”姓朱的一听,口气不对,急得乱抖,仍把好话说个不住。雷八也不再理他,探头外望,只等少年一有动作,立即下手。谁知少年并未发作,将姓金的挟到树下,放在地上,命其自取。姓金的一路提心吊胆,见他始终面带笑容,才放了心,就着泥水里面,冒雨把那诗槁破鞋轻轻拾起一看,并未残破,到了人家,还可烘干,揭取重抄,越发高兴,觉着少年人还不差,只是怕他粗野,连忙改口,说是回去重赏。少年也不理他,依旧挟了回来。去时顺风,虽受风吹雨打,冷得乱抖,还能勉强承当,回走却是顶风,那手指大的雨点冰雹一般迎面打到,凉气攻心,又冷又痛,几次快要闭过气去。想要张口,请少年背身倒走,口才一张,大蓬冷雨,便箭也似迎面冲来,几乎闷死。少年却是行所无事,和挟小狗一样,冒着风雨,乱流而渡。
等到崖下,姓金的人已周身水流,面如死灰,三十六个牙齿上下乱战,手一放便跌坐地上,几乎晕死。总算少年不曾为难。雷八看了奇怪,也未发作。姓朱的忙把身畔银包解开,取出一小锭,递与少年,以作赏钱。少年微笑道:“多谢你的好意。这一带终年气候温和,像今天的雷风暴雨从来所无,因觉奇怪,偶往黄牛坂顶上,看过坂车马有无遇险。发现你们为风雨所阻,进退两难,赶来帮忙,本心不是为钱。此时风雨未住,这位大哥的车被我拉坏,还要帮他修理,无暇多言。我们平日凭着自己精力自种自吃,帮人的忙是应该,不算回事,银子请你收下,我去去就来。”说罢,转身就走。雷八见他既不贪财,又不怕官,遇事那等出力,心想世上哪有这样好人,忙喊:“大哥慢走,我有话说。”少年转身答道:“我去取了家伙就来。”说罢,冒着风雨,纵身一跃,越过道旁小溪,如飞驰去,转眼穿入烟树之中。
姓朱的忙说:“此时又冷又饿,忘了和他要些吃的,这却怎好。”雷八闻言,忽然想起,破车马料箩内还有大块锅魁,忙即赶往一看,那车只车轮滑脱一个,车辕前梁扳脱了榫,仗着以前亲手建造,木料坚实,别的均未毁损。马料箩悬在车下,车一散倒,恰将正面来的风雨挡住,粮料不曾湿透。锅魁上面,又搭着一件旧破棉衣,居然点水不沾,棉衣也只车缝中漏下来的雨水把前胸湿了一片,余下全是干的,不禁大喜,忙把斗笠取下,盖在箩上,一齐带入崖洞,先喂两马,再吃锅魁。朱、金二人这时又冷又饿,箱中衣服已全湿透,无法更换,见雷八吃得十分香甜,越发勾动饥火,有心分润,先还嫌脏,又恐失了身份,欲言又止。雷八那块锅魁,约有两斤多重,一路大嚼,一面抚摸两马,正想方才那汉子真好,忽听身后说道:“你那锅魁多少钱一斤,哪里买的?”雷八此时披着一件破棉袄,肚内有食,又接饮了一些雨水,把方才饥寒疲倦、劳苦酸痛全都退尽,觉着身上温暖,精力回复,舒服异常,一心想和少年交朋友。偷觑二人,平日狐假虎威,趾高气扬,此时周身冷得乱抖,通身湿透,活似两个落汤鸡挤在一起,满脸饥寒之色,两下一比,自己直在天上。想起世上,也有银钱势力打不动的铁汉和办不到的事,正在高兴得意。一听是姓金的口音,知道用意,暗忖:“这驴日的最是可恶,你想吃我锅魁,却是做梦。”又想平日面软,莫等开口,无法拒绝,想到这里,故意“哇”
了一下,气道:“好好锅魁,怎会沾上马粪?”随说,把手一扬,将残余的小半块朝泥水中掷去。姓金的急道:“好好锅魁,随手丢掉,你们苦人也不怕造孽!早知如此,匀给我们,还可加倍给钱。”雷八笑答:“我本吃不下许多,有心分你一点。因为昨日路上我将它放在车内,打算留备路上当点心,你们嫌脏,不许我放,我没法子,只好放在马料箩内,心想你们官亲老爷一定嫌脏,没有敢问。上面又沾有一点马粪,随手抛掉。
早知如此,换回一点本钱多好。”姓朱的人较奸猾,看出雷八有心戏侮,再说下去,徒自取辱,忙把同伴止住,暗中切齿,准备到了地头再行报复不提。
[book_title]第2回 原来当官的都是这样材料
那风雨虽然小了一些,并未停止。雨中山洪顺流而下,声势甚是猛恶。来路低凹之处,已成了一片泽国。水光浩荡,烟雾溟漾,水更浩大。雷八早把破车拉回,笑说:
“这雨不知何时才住。山洪已发,道路必断,就车不破,也无法起身。黄昏前如寻不到人家,我已吃饱,还有这件破棉袄可以挡寒。你们官亲老爷身子娇嫩,禁不住冻饿,一冷准生大病。雨后春寒,无衣无食,夜来冷得更凶,如何过法?”二人本就冻饿难当,闻言,由脊梁骨起直冒凉气,望着雷八,精神抖擞,顶着斗笠,在雨中跑进跑出,收拾破车,意气轩昂,相形之下,越发难堪。后来实忍不住冻饿,见雷八头上直冒热气,正想和他商量,把那件破棉袄租来御寒,又恐碰他钉子。互相抖颤着,低声密计,商量了两次,最后决定,昨夜和土娟快活大过,再冷下去,恐受阴寒,受辱是小,性命要紧。
姓朱的自觉平日一味阴柔,笑里藏刀,人缘较好,不似姓金的,一张狗脸,出口伤人。刚把话想好,忽见一个戴斗笠的大汉飞驰而来,抱着一大堆东西近前,哗啦啦洒了一地,跟着,摘去斗笠,把肩头一个破麻口袋解下。定睛一看,正是方才少年,带了好些干馍,还有一块烧羊肉、一瓦瓶酒、一大束山柴和一柄板斧,几根铁钉,以及引火之物。见面,先把酒肉干馍递与雷八说:“实不相瞒,方才我也觉冷,已在人家吃了好些东西,喝了两大碗酒。虽然这些东西全靠我一好友相助,得来不是容易,你们却用得着。
我知你们又冷又饿,请先自用,我来生火,把这些衣服烤干,免得受寒。现在山洪暴发,至少要耽搁好几天,此车修好,也难上路,还是先顾人要紧。”随说,早把火点燃,一会洞中便有了暖意。
雷八不等话完,早已拜倒在地,说道:“大哥,你这样人,我没话说,容我磕一个头,我才舒服。”少年连忙回礼拉起。彼此手拉手,对面而立,都想不起说什话好,那铁一样的手臂上,全都青筋乱迸,雷八一双大眼,更含着一点泪珠。朱。金二人见有酒食,为数又多,惊喜欲狂,满拟来人必先送上,先还不肯自失身份,想等对方开口;谁知少年全数交与雷八,跟着,把火点起,雷八呆了一呆,忽然拜倒,执手亲热起来,好生失望。姓金的首忍不住,暗忖:“这大汉口气不坏,此火分明为我而设,不过方才不该骂他,土人心实怕官,想要讨好,又不好意思,故全交与雷八,这狗才最是凶横可恶,真又和方才一样,将它糟掉,此时性命要紧,不是顾架子的时候,何况前后路断,诸事均要仰仗此人,莫如就此拉拢,方便得多。”忙凑过去,先拿起一个干馍放向口内,觉着香味扑鼻,甘美非常,涎脸笑道:“多亏你们帮我大忙,你虽不要酬谢,我们不能白吃人家东西。”雷八闻言,气又上撞,怒喝:“你不知这位大哥不是银子买得动的么?
再说废话,人家送与我的,不给你们吃了。”姓朱的也是饥寒交迫,想吃一点酒食,知道雷八不好说话,恐又闹翻,忙道:“三舅爷,我们领情就是,多说做什,我也叨扰一点如何?”少年见雷八其势汹汹,忙使眼色止住,接口笑道:“我本来预备三四个人吃的东西,随便请用如何?”
人当艰难困苦横逆之际,只管平日席丰履厚,耀武扬威,到此境地,却似斗败公鸡,气焰尽敛,直觉身在泥涂地狱之中,鸡犬皆仙,谁都不如,并且平日人越强横,也越胆小怕死,当此摇尾乞怜、受对方盛气凌辱之际,只有一人稍微寄与同情,或对他说上几句好话,纵令几句空言,不能身受,也必感激涕零。即便是个丧尽天良的人,明日得意,全数遗忘,甚或反恩为仇,以德报怨,都不一定;但在当场,却是受宠若惊,平日最卑贱看不起的人,也当着祖宗一样看待。
二人闻言,不禁又是欢喜,又是感激,连忙没口称谢,一个再扯起一块干馍,一个便想拿那酒瓶,谁知雷八,有心怄气,早已防到有这一着,一手抢过,嘴对嘴,咕嗜噜喝了好几大口,放在地上,笑道:“这酒甚好,多谢大哥,谁爱喝谁喝,我量有限。”
金、朱二人平时便觉雷八满口黄牙,一身汗气蒜味,刺鼻难闻,为想和他离远一些,特意后坐,以致前轻后重,上坡时节差一点闹了一个马仰人翻,如非少年赶来解救,命已不保;瓦瓶看去便不干净,再吃雷八对嘴一喝,末了一口酒,听见瓶中酒响,又呛了一声,好似喝得太急,回了一点笼,想起恶心,打算不吃;又因全身被雨水浸了半天,脊梁前胸直冒冷气,手足冰凉,再一想起昨夜和土娼那段风流公案,非得阴寒不可,此时的酒,有如仙丹,怎能再顾污秽,仔细盘算利害,实在无法再爱干净。姓金的首先取过酒瓶,用湿衣把瓶口擦了又擦,隐闻冷笑之声,抬头一看,雷八正寒着一张脸,斜视自己冷笑,知道开出口来,必无好话,忙就瓶口尝了一点,觉着香例异常。姓朱的已随手抢过,低声埋怨道:“这是什么时候,言动小心些好。”说罢,饮了两口,觉着酒味绝美,也就不再顾及别的,对饮了几口,正觉里外都有暖意。猛瞥见雷八和少年并立崖口,低声密语,猛想起这两人力大无穷,方才不该得罪了他,如有恶念,却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且喜珍贵之物不在车上,随身只有几十两银子,两件水泥污秽的棉衣,也许不致谋财害命;又想穷人眼孔能有多大,几时见过这多银子,事仍可虑。心正打鼓,注意对方动作,满口说着感恩图报的话,自己认错,不该瞎眼,看错了人。
忽听雷八,喊了一声“二位官亲老爷”,方觉不妙,心中一惊,慌不迭答了一声“雷大哥”,雷八已接口说道:“这位大哥救了我们不算,在雨水地里跑来跑去,费心出力,周济我们,一不图钱,二不图米,莫非连烤衣服都要劳动人家不成?”朱、金二人闻言,才想起箱中棉夹衣尚多,方才冷得乱抖,因见水泥污湿,平日仗人服侍已惯,致忘取穿。过去一看,内有两件夹衣,竟只衣角稍微沾湿,还有一件皮衣,上半身也是干的,只为平时养尊处优,百事均须下人服侍,眼孔又高,一见衣箱破碎,满是泥污,不曾想起查看,白受了好些时的冻,心中后悔,已自无及。忙想取换,无奈全身水湿,贴在身上,解脱费事。姓金的性暴,想唤雷八代解纽扣,雷八答以只会赶车,我们所着短衣,虽有纽扣,为了做事穿脱方便,多用一根布带拦腰束住,这类细巧贵重的衣服,我们这类下等蠢牛粗人,没福气穿,也不会服侍人。姓金的气得没法,暗中咬牙,见纽扣经水涨胖,解不下来。衣服本来湿透,洞小火旺,绑在身上,直冒热气,越发难受,一时性起,用手乱撕,丝绸经水,更是坚韧,又没什么力气,姓朱的平日更是天生懒虫,行动须人,体力甚弱,越发无计可施,总算方才料错,雷八辞色虽然强傲可恨,似无伤人之意,少年虽然生得雄壮,神态口气,却甚善良忠厚,心中略宽。
二人对撕对扯了一阵,一件也未脱下,神情十分狼狈。后来,少年见二人累得气喘吁吁,走过笑道:“你二位只不嫌我粗手粗脚,毁损衣服,我代你解如何?”二人见少年始终满脸笑容,虽具一脸英锐之气,人却和蔼可亲,丝毫未记方才打骂之仇,再想到当日,不是此人,不论冻饿,均难忍受。拿雷八一比,天上地下。就算山民怕官,有意讨好,欲取姑与,贪得重赏,委实也真亏他。先恐受辱,不敢开口,一听自愿相助,自是求之不得,忙道:“这样再好没有,可恨那些奴才,一听说走,全都抢先,一见这等大雨,也不赶回探看,我们无人伺候,如何能行,蒙你相助,再好没有。”
少年先代姓金的把衣解下。姓朱的穿得较多,因下坡时将背朝后,前胸不曾湿透,本来纽扣易解,只未做惯,一见有人服侍,手都不抬。少年暗笑,这等人和废物一样,也真可怜,心中又好气,又好笑,回忆兄长平日之教,依旧声色不动。正代二人解脱,忽听姓金的喊道:“你好人做到底,这干衣服怎不代我穿上?一裤子的水,还未脱哩。”
雷八见二人把人家帮助,认为理所当然,连裤子都不肯脱,干衣依然摊在山石之上,伸手可拿,也舍不得动一下手,样样要人服侍,心里看了有气。又知这两个狗官亲到了前途,难免寻事。以前路上,连受恶气,心中气愤,不敢发作,及至遇雨之后,见对方那等胆小卑鄙情景,心想:“驴日的,平日狐假虎威,一旦遇事,没有爪牙狗腿在旁,便成了缩头乌龟。仿佛一个纸老虎,经过一场风雨,休说假的虎形,连骨架也全拆散。这类猪狗不如的东西,也配叫官,来管百姓!平日官府威势,何等厉害吓人,今日现出原形,原来当官的,都是这样材料,怕他做什?”于是厌恨之外,加上许多轻鄙。闻言,正想发作,少年已回头笑呼:“雷八哥,你帮他穿一下,我不知道他连裤子都要人脱,也许方才受冻的原故。”
雷八对于少年已佩服得五体投地,虽觉他脾气好得太过,本心却不肯违背,再一想起方才所劝之言,只得强忍气愤。过去一看,原来姓金的内里束着一根粉红色的绸裤腰带,不知怎的打成死结,吃水一泡,越发难解,雷八人又粗心,连撕带扯,好容易把它解开,裤带也撕碎成了好几条,才将夹裤帮助脱下。里面还穿有一条绸裤,裤腿全部往外涨起一团,和猪尿泡一样。雷八见他裤带已解,双手仍提着裤腰,站在当地不动,狞笑道:“裤腰带死扣你解不开,莫非贴身单裤也要人脱?”姓金的见他辞色不善,忙答:
“我自己脱。”勉强将裤腰掖好,低身下去,刚把裤脚一解,便流了一滩黄水。
雷八先见两条裤脚管和灯笼一样向外鼓起,已自不解,心想:“多大雨水,至多全身上下湿透,也不会流在裤子里面,存到如今。”后见放了两滩黄水,心更奇怪,猛闻到一股屎臊之气,定睛一看,姓金的已把裤子脱下,裤裆里面好些屎粪。原来姓金的方才淋了急雨,受寒腹痛,崖洞又小,彼时少年初见,用意难测,如在内里拉屎,恐不见容,如到外面便解,又禁不住狂风暴雨,加上饥肠雷鸣,只顾先抢吃的,打算忍到雨住再拉野屎。不料内急已久,先前怕冷,和同伴挤在一堆,已勉强忍了不少时候,等到吃了两个干馍,喝了几口冷酒,肚子又痛起来、见洞外风雨未停,本来还想和少年商量,就在洞中大便,谁知姓朱的胆小,老觉少年神色可疑,心中打鼓,偷愉低声警告,令其留意。姓金的早觉少年雄壮威风,见和雷八交头接耳,本就心中疑虑,闻言越发害怕,在未看明对方心意以前,如何还敢开口,作这类讨人嫌的事,又恐受寒,冒着风雨出外大便,更受不住,连怕带急,心里一慌,结果屎未拉成,裤带却成了死结。后来实忍不住,正想冒险开口,恰巧雷八偶然对他斜视,面有怒容,手中恰又拿着那把明光耀眼的板斧,惊疑之际,心中一慌,一口气没提住,噗的一声,尿粪齐下,闹得一裤兜都是。
身上虽然舒畅了好些,为了平日风流,到处勾引良家妇女,二三月的天气,已换上重绸裤褂,屎流出后,身上虽松快了许多,满裤兜的存货,却无法出笼。本意少年好说话,也许一手包办,代他全数脱下,拼着许他一点好处,偷愉告知,将屎裤子丢掉;一见雷八代解,本就胆怯,好容易把裤带解开,忽想起屎还好办,至多裤子不要,这一裤兜的臊尿如何拿走,正提着裤腰发愁,吃雷八怒目横眉一说,先解裤时,雷八没有耐心,又受两下误会,心更害怕,不敢多言,只得勉强自解,头一条裤脚还好,只漏了一滩臊尿,解到左腿,裤脚管中还存有两段臭屎,吃尿一泡,软腻腻的,已快溶散,偷觑雷八,满面怒容,心又一慌,解时一不留神,那屎由内滚落,抓了一手,雪白袜子里面也全装满粪汁,地上更是粪秽狼藉,臊尿流溢,臭秽之气扑鼻。
雷八看出,勃然大怒,厉声喝道:“你这驴日的,这大年岁还要流屎,共总这点地方,又是人,又是马,你偏这等讨厌,不给我收拾干净,老子把你劈了!”姓金的脱下湿衣以后,觉着身上又是一种冷法,冻得难支,无奈干衣服共只两件,下半身全是尿屎,不先去净,如何上身?外面雨水虽大,冲洗方便,又恐赤身淋雨送了性命,没有那般勇气。及至狼藉满地,雷八厉声喝骂,其势汹汹,瞥见那柄板斧立在壁角,寒光闪闪,锋利非常,心想,这类粗人,性如虎狼,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此时天近黄昏,路断行人,杀人谋财,易如反掌,不禁惊魂皆战,以为真要杀他,吓得扑地跪倒,急喊:“雷大爷不要生气,我弄干净就是。”
话未说完,雷八见那臊水,正往火前流去,惟恐木柴沾了尿粪,经火一烧,更是奇臭,怒火头上,顺手抄起板斧,朝地上柴火一拨。不料用力稍猛,随手带起一根燃火的树枝。姓金的情急心慌,惟恐雷八真个下手,也没看清面前那堆尿粪,离火又近,刚一跪倒,瞥见雷八恶狠狠持斧挥来,越当是要杀他,不由心胆皆寒,亡魂皆冒,急喊得一声:“爷爷饶命!”慌不迭往旁一闪。不躲还好,这一躲刚巧被那火枝由身上扫过,自然禁受不住,惊悸亡魂中往旁一翻,恰又压在那带火树枝之上,火虽压灭,肩膀却被烧焦一块,奇痛攻心,疼得满地打滚,杀猪一般哀嗥起来。
那滩尿粪被他猛然一跪,溅得满地都是,再加手脚乱舞,接连两滚,那满装粪汁的袜子,立时甩脱了一只,朝左侧飞去。姓朱的刚由少年相助把衣脱尽,一面把皮袍披上,一面朝少年说好话,乱许愿心,一见同伴流了满地尿粪,雷八已在怒骂,一个其势汹汹,一个跪地求饶,狼狈非常,毕竟旁观者清,看出雷八不致行凶,正朝少年说好话,求其往劝,不料姓金的心慌太甚,受了误伤,满地打滚,那一只装有尿粪的袜子,突然离脚而起,迎面打来。少年手急眼快,忙把身子一偏,将手中湿衣拿起一挡,恰巧躲过。姓朱的刚把皮袍披上,觉着周身温暖,没想到由此一来,一下打中脸上,“嗳呀”一声,满头粪水交流,为防跌倒,只顾扶那身后崖壁,心中一慌,急喊:“雷大爷是好人。”
底下话未出口,粪水已随口流入,猛觉奇臭难闻,猛想起此是臭粪,情急惊慌之下,又咽了一点下去,当时反胃,“哇”的一声吐了一地,呛得急泪四流,眼睁不开,举手一擦,忘了头上还有不少稀屎正往下流,这一擦,连衣袖带脸全抹成了黄色,猛然警觉,越发恶心,急切间又想不起个主意,一路连跳带呕,连隔夜食带苦水,全都喷吐出来,腥秽之气,越发难闻。
雷八本是满腔怒火,见二人如此狼狈,反倒笑得肚痛,跑向洞口,越想越好笑,直不起腰来。姓朱的满头尿粪,越抹越糟,也越恶心,口鼻并用,连喷带呛,几乎闭过气去,好容易屏着气息,急喊:“二位大哥,救我一救!”少年早将瓶中余酒倒去,去到外面接了满瓶雨水,匆匆跑进,接口说道:“你把头低下,我给你冲洗。外面雨大,免得又将皮袍淋湿,没有换的。洗完用旧衣把袍袖擦净,再想法子。”姓朱的见少年人真厚道,毫未幸灾乐祸,随时出力相助,不顾称谢,先想喝上一口漱嘴,少年笑道:“那如何行,你嘴皮上还有屎呢,冲完再漱嘴吧。”姓朱的闻言,又一恶心,喷了一口臭水,才由少年从头淋下,先把头脸和手冲洗干净,递过旧衣,令其擦洗。水也用完,又去接了一瓶。
正漱口间,忽听一声惊叫,原来姓金的带着满身粪秽,已吃雷八就地抓起,往外走去,先还恐被杀害,急喊“爷爷饶命”,雷八已把他放向雨中,怒喝:“杀你污手!还不把那只袜子脱去,就着大雨,快洗!”姓金的心胆早寒,加上一身屎粪,觉着狂风暴雨和瀑布一样,打向身上,人都站立不住,略微一停,便几乎闭过气去,连惊带急,又跌了一跤,实在忍受不住,连滚带爬,跑进洞中哭喊:“再淋暴雨,我就死了!要什么都答应,饶我命吧。”雷八见他在二尺来深的雨地里滚了一转,周身粪秽已全冲去,也就不再理他。姓金的忙把衣服穿上。经此一来,连人带火伤,一齐冻木,蹲在火旁发抖。
少年方说:“你此时不能烤火,免得寒气攻心。”姓金的闻言警觉,往后一退,不料全身麻木,站立不稳,一屁股跌向那滩粪水上面。见雷八朝他冷笑,心中愤急,表面却不敢得罪,勉强挣扎起立,正想起伤心。少年已将二人湿衣取过,用树枝挑上,方在火上烘烤。
雷八嫌洞中太脏,臭味难闻,自往洞口,取下身旁旱烟袋,就火点燃,朝外观看天色,口中念道:“本来车快修好,被驴日的一闹,满地是屎,今夜连个坐处都没有,真是晦气。”少年接口道:“住的地方倒有,只是雨还未止。我们村中又没有轿子,这两位就把衣服烤干,也难上路。何况还有好些东西没法带呢。”朱、金二人痛定思痛,都觉少年人好,如不是他,吃苦更大,把雷八恨入骨髓,互相以目示意。少年看出二人心意,心中一惊,正在盘算,如何代雷八解劝,免往前途吃苦,忽听雷八笑道:“有人来了,还有三乘轿子。这大的水,怎么来的?轿子下面还有木板托住,和船一样,真会想主意。”少年闻言,出洞一看,暗代雷八叫苦,忙向雷八低语道:“八哥,你性情太暴,不听我劝。此时不是我们抬头时候,为了一时之气,何苦吃人的亏?这三乘轿子,许是接这两个厌物的。如我料得不差,最好不要跟去,少时同我一路,免受小人闲气。”说罢,摇手示意,不令开口,随向朱、金二人道:“我今日总算多少帮你们一点小忙,我也不要报答,只是这位雷八哥心直口快,如有得罪,请看在我的面上,就算酬谢如何?”
姓朱的不知何意,忙答:“我们早看出雷八哥是好人,虽然性暴,也难怪他,壮士更是救命恩人,哪有受恩不报之理?只是这里无法过夜,柴也快要烧完,我二人不比你们强壮,就这样,已不免要生一场大病。今夜如无宿处,性命难保,还望壮士成全到底,想个方法安身才好。”少年知道轿子来路,此时此地,决不会是为别人而来,忙接口道:
“只你二人日后不与雷八哥为难,等衣服烤干,把斗笠与你戴上,把你二人背往桃源庄投宿,包你舒服。”二人闻言大喜,同声答道:“桃源庄主秦迪便是我们至交,这样再好没有。”少年闻言,心又一惊,笑道:“我还不知你们两家有交情呢,这太好了。”
姓金的立时摇头晃脑,说道:“你哪知道,我的姊夫便是本省藩台大人,这位朱老爷也是藩台表弟,秦庄主只知我们遇难,无论如何也必亲来迎接。你今日功劳不小,等我到了省城,和藩台姊夫说上一句好话,马上提拔你做一个官。你不要酬劳,可见会烧冷灶,真有眼力。实对你说,秦庄主知道我是藩台姊夫的小舅子,巴结还来不及呢。”
少年暗笑,这奴才所吹的话,倒也多半是真,可惜李某并不把你放在眼里。一听雷八口唱山歌,正在冷笑,恐其加深仇恨,忙喊:“八哥,你看轿子抬得有人么?”话未说完,便听洞外有人踏水之声,探头一看,前行两壮汉,都把裤脚勒到大腿缝里,手持雨伞,高打灯笼而来。还未近前,便有一人高叫道:“那不是马车,如何碎了,莫要舅老爷他们出事了吧?”随又喊道:“崖下还有火光,那不是赶车的雷八么?”雷八认出内中一个正是二人所用健仆张升,还未开口,姓金的听出张升口音,喜出望外,光脚踏着满地臭水,赶了出来,急呼:“我和表舅老爷都在这里。”同来另一壮汉忙即朝后赶去。张升见主人如此狼狈,连忙赶进、抢前请安,刚说得一句“二位舅老爷万安”,姓金的已迎头一个大嘴巴打去,怒骂:“王八蛋,狗日的,你们都死往哪里去了,害我和表舅老爷在此受罪,差一点把命送掉。到了省城,非严办你不可。”
张升原因主人贪与土娼缠绵,又恐乃姊知道见怪,推说须往地方官道谢,并代藩台访查一事,留在后面;又恐追赶不上,别人说他闲话,张升是心腹家人,命他骑马追去,暗告随车护送的家人亲兵,途中延宕,并代监防,不料过冈不远,便遇雷风暴雨。张升人甚机警,早就问出桃源庄主是主人朋友,如能寻到,有好待承,忙向抬送行李的土人打听,果然就在道旁不远,立命车夫赶去,一面命土人抢前送信,仗着空车过冈。彼时天好,官眷所坐车轿均有油布篷罩,只随行护送的差官亲兵通体透湿,余者还好。秦迪最喜结交官府,闻报立即冒雨迎出,把来客祖宗一般看待,接了进去。跟着,便听山洪暴发,进退两难,方才如不见机,再往前行,人马均有洪流冲去之险。张升自觉应变机警,回头得早,立此奇功,怀着满腹高兴而来,只为沿途水大耽搁,秦迪巴结官亲,间知二人在后,既要亲来,又恐水大,特意弄了三乘轿子,轿底再绑着现搭成的木排,临时现制,雨下又大,自然耽搁不少时候。谁知晚来一步,累得二官亲多吃了好些苦头,见了张升,不问情由,连打带骂,张升一肚子的委曲,说不出来。
姓金的先前宛如斗败公鸡,遍体伤痕,一身污秽,垂头丧气,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此时却似添了翅膀的猛虎,威风凛凛,杀气腾腾,一句一个送官究办,把方才所受罪孽全发泄到张升身上,上面嘴巴怒打,下面抬腿又是一脚踢去。不料怒火头上,忘了脚上没穿鞋袜,洞中升火,虽然温暖,地土却是凉的,加上好些臭屎泥污,滑溜异常,脚已冻木,用力太猛,张升又是一个筋骨健强闪躲灵巧的壮汉,这一下,人未踢中,却踢在一块硬木柴上,自己却受了伤,当时觉着奇痛钻心,连脚指都快断裂,“嗳呀”一声,往后便倒,脚底一滑,身子往后一仰,又跌一个仰面朝天。这一急真非小可,一面强挣着爬起,口中大骂:“狗王八蛋,该死东西,到了省城,我不禀告藩台姊夫大人把你交给长安县,打八百板子屁股,枷号三个月,要你狗命,我不是人娘养的。”姓朱的比较沉稳,又因同是官亲,表舅爷终不如正牌舅爷的裙带关系密切重要,对于姓金的表面奉承,以他为主,心中却是妒恨非常,见他刚有自己人来,还没问明来意,便乱发官威,连打带骂,知道张升精明强干,善于巴结主人,此行连太太对他也颇赏识,平日早在暗中勾结,有意讨好,正自大声急呼:“老弟,这等大风大雨,如何怪人?他好容易安顿好了藩台表嫂太太,来接我们,有功不赏,反打人家做什?”话未说完,人已倒地。张升一肚皮冤枉,一面挨着嘴巴、诺诺连声,心中却是气愤,正打不起主意,闻言,立被提醒,急叫道:“本来不会来晚,因雨太大,秦庄主恐怕路上出事,吩咐钉好木排再来。
太太说,舅老爷不该落后这远,问了好几遍,我说,舅老爷在栈房。”姓金的二次跌在粪里面,又痛又脏,见张升不来扶他,正坐地上大骂,连呼“痛死我了”,一听张升说乃姊问他几遍,心中一惊,又听提到栈房二字,越中心病,慌不迭翻身爬起,不顾疼痛,抢上前去。张升当他又要打入,忙往外面闪避。姓金的急喊:“你不要躲,我藩台姊姊说什么话,你是怎么回禀的,提昨夜栈房做什?”张升知他心病,故意拿乔,诡笑道:
“小的没说什么。秦庄主来了,舅老爷还不把衣服穿上?”
说时,外面人语喧哗,杂着水响。这时,雨还未止,虽比先前小了好些,山洪却大,水离洞口不过寸许,再涨一点,便要侵入洞内。那三乘轿于又装在木排之上,顺流而来,一齐冲向洞前,人还不曾进洞,外面的水早已潮涌而入,地火当时被水淹没。姓金的也被张升提醒,觉着周身冰凉,低头一看,所披棉袍已跌向水里,吃水一冲,连烤衣服的木架,也被冲倒,多半落向水中。少年和雷八低语了两句,早已闪身外出,不知去向。
雷八站在一旁,不住好笑。姓金的想起光着身子,如何见人,秦迪又是新交,连急带愧,正急得乱跳,不知如何是好。毕竟张升手急眼快,心思灵警,虽想捉弄主人,报复方才打骂,但一想到,自己还要仗他威势对付外人,不可看他狼狈,同失体面,做得大过,忙把破箱上那件棉袍顺手抢起,匆匆披向姓金的身上,跟着,抢往洞口,就在雨水里面,朝着第一乘轿子打了一千,大声说道:“家主人过冈时节,翻车遇雨,周身皆湿,此时正在烤火,衣履不周,洞中污秽,不便接待,庄主盛意,万分感谢。现命小的挡驾,请庄主先回,将空轿留下,家主人稍微收拾,便即专诚拜访,向庄主道谢。”随又抢往轿前,低声说道:“家主人雨中遭难,请庄主即速回庄,借几身干净衣服,放在厅旁小屋之内,等家主人到达,换好衣冠,再行请见才好。”
秦迪小时,虽然学了一点武功,近来酒色淘虚,成了一个空架子,从小养尊处优,不曾吃过苦头。当日原因巴结官亲,执意亲身来迎,一到黄牛坂,不料水势这大,已自气馁,因张升先前苦劝不听,中途折回,又觉不好意思,硬着头皮赶来。到了洞口,一见洞前山洪由上面狂涌而来,轿夫虽在水中挣扎前行,依旧摇摇欲倒,几乎立足不稳。
洪流绕崖而过,撞在崖角之上,激射起丈许高的浪花,澎湃奔腾,势甚险恶惊人。探头一看,崖洞地势稍高,吃轿一冲,水已漫入,满洞皆水,大片浊水,正由洞内倒卷出来,暗影中乍看上去,仿佛内有山洪向外狂涌,中间还隔着三尺来宽的水面,实在无法过去。
目光到处,瞥见洞中遍地狼藉,破车衣物散了一地,旁边崖凹中,还挤着两匹大马,朱、金二人,一个赤身露体,一个只上半身披着一件皮袍,立在泥水之中,都是耸肩缩背,神情委顿,姓金的面容更是慌张,张升正把棉袍与他披上,心想不下轿去,不显诚敬,这等水泥污秽如何举步,忽听张升跑向轿前挡驾,正合心意,暗忖:“对方如此狼狈,就此相见,也太难堪。”点头笑道:“既然如此,请代回复贵上,说我恭敬不如从命,只好赶回庄去,与二位舅老爷准备整洁衣履,更衣之后,再请人席了。”张升忙代主人打千道谢。
这时,雷八见少年,已在张升入门时走去,行时暗嘱,诸事留意,忍气为高,正不知所说何意。秦迪已先向众说道:“此是本省藩台大人的舅老爷,你们抬轿时务要小心。
如今前后路断,车夫连车马也全带走。我回庄去,再命人来接应。走得慢点无妨,越稳越好,不必心忙。回去这一段,迎着风雨,逆水而行,我还要多带两个人走,途中如无失闪,到庄有赏。”说罢,自带数人踏水拥轿而去。张升随命轿夫暂停,一面忙着把半湿的干衣请金、朱二人穿上,转对雷八道:“你也帮帮忙,站在那里做什。”雷八因张升久在外面跟官,人虽刁滑,颇通情理,不似别的恶奴亲兵狐假虎威。张升又因这条路不太平,虽然带着多人上路,小心总好,不愿得罪苦人,雷八每次受气,均是张升解劝,留有一点好感,笑对他道:“张二爷,不是不肯帮忙,你看上面全是臭屎,怎弄得惯。”
张升已然闻到臭味,低头一看,果然满地粪秽,主人身上更多,笑问:“这是怎么弄的?”雷八方要开口,姓金的惟恐张升怀恨,不敢发作,一听雷八开口,想起旧仇,不禁迁怒,刚把鼠目一瞪,怒喝:“还不是你这奴才!”雷八闻言大怒,正要回答,随来村中壮汉已有二人抢进。姓朱的忙把他劝住,悄告张升:“这些衣服全部污秽不堪,如何带走?”张升笑答:“这衣服如此脏法,也不能穿,莫如把干净一点的留下,下余赏给来接的人。好在二位舅老爷到了衙门,还愁没衣服穿么?”姓朱的连说:“甚好,这类衣服穿在身上,也是晦气,还是赏人,免得妨碍官运。”姓金的因那衣服由里到外,全是新制项下,先还不舍,一听妨害官运,想起上面多是尿粪,方始终止。因恨雷八不过,故意喝道:“赏谁都可,只是不可赏他。”雷八冷笑道:“上面尽是狗屎,谁肯要它。”
[book_title]第3回 风雨之后
张升见主人那等气愤,想起翻车之事当是雷八之过,所以怀恨,便问雷八:“怎不小心,闯这大祸。”雷八气道:“谁闯大祸,叫你家主人凭良心说,是谁不好?我受了他害,车翻马仰,前后路断,你们又是官价,如非你二爷还有一点人心,马料钱都不够。
如今前后路断,进退两难,除却把马卖掉,连饭都吃不上来。自己拉了一裤子屎,还要怪人不好。”随把前事说出,向众评理。张升见他话太难听,主人已羞恼成怒,拿起一根柴棒,顿足大骂,想要动武,却又不敢上前,当着来人,实在不成体统;又见雷八,怒目横眉,挺身而立,依旧说之不已,知道所说均是实情,忙向主人暗使眼色,一面把雷八拉开,故意说道:“天有不测风云,此事谁也难怪,你少说几句,到了前面,想法多要一点赏钱,补你苦处,岂不是好。”姓金的跳脚骂道:“这该死的王八蛋,千刀万剐,死有余辜,非严办他不可,休想得我分文。”雷八哈哈大笑道:“你那脏钱我也不要,拼着一条命,皇帝老子也不伯。昨夜在店内玩婆娘,又怕巴结不上差事。先是和那婆娘勾缠不舍,临走还在车前把肉麻话当成有趣,说个不完,又和婆娘要双旧鞋做表记。
那婆娘看在几个臭钱份上,怕他官家势力,恐怕别的客人看破,断了财路,实在没法,跑回屋去,把她老鸨娘的旧鞋,胡乱拿了一双前来。那老鸨娘在镇上多年,出了名的汗臭脚,他却认成宝贝,坐在车上,隔不一会,便取出来,又看又闻,当成情人送的活宝,就不嫌脏,莫非那脚汗臭味也闻不出,我干干净净一块锅魁,不过放在车上一会,硬说脏了他的坐垫,非拿开不可,也不想想,这类赶客店的花娃破鞋,都是贱货,刚把姓张的情哥送去,又把姓李的抱在怀内喊心肝:只怕连洗屁股水还未冷透呢,只一分手,她认得你是谁。实不相瞒,那叫小白菜的花娃,去年我就玩过她一回,镇上有名的烂桃,外号又叫尿缸。本来我看她浪得有趣,也有一点着迷。不料那个婆娘吃心大重,太不干净,我共总和她睡了两夜,倒病了三个多月。昨夜你们的主人叫她来玩,怕我给她献底,又想起以前的甜头,着实许了我一些好处。我因去年这两夜,差点没把命送掉,连嘴都不敢亲她一口,也不好意思分她臭钱。她见我不肯抽头,又想日后勾搭准保昨夜说我好话,走时,又朝我施媚眼,还捏了我大腿根一把。你家主人被她迷住,说什么才子佳人,千里姻缘一线牵,等到藩台姊夫委下差事,还接她去做官太太。还有好些话,酸溜溜的,我听不懂。只知这婆娘生意做得大狠,吃过人的暗亏,每天至少像我这样三个小伙子才能过瘾。你就有财有势,还得自己有本钱,才能逗她喜欢,休看你是官亲老爷,想她嫁你,她还不愿意呢。我见那婆娘假装抹眼泪,说鬼话,背着你主人,朝我做媚眼,打手势,说他废物,你主人一点看不出风云气色,临走还给她好些银子,我真笑得肚疼。这婆娘贪图我年轻力壮,送上车时,愉偷塞了一锭小的在我马料箩内,方才雨后穿衣,才得发现,不信你看,这银子是不是和你们用的一样,就知道了。”
张升见雷八当众宣布主人丑事,同来的那班山民又都天真无知,这里越说越难听,他们却越听越有趣。又因雨水太大,土豪秦迪为防途中有失,又将推轿土人多带走了两个。仗着相隔甚近,当地离桃源庄不过两三里路,最难走的是官路一段,也只半里之遥,越过驿路,过一石桥,山洪雨水全都流入道旁绝壑之中。庄中地形,虽是乱山中的一块平地,因其当中地形较高,四面均有深沟大壑环绕,前人经营,煞费苦心,田旁沟渠纵横,没有水闸,平日溪流如带,回环索绕,一遇大雨,水势就下,全有出口,可以宣泄,山洪又侵不进,多大的雨,也存留不住。只官路一段最险,归途又是逆流,每轿只有四人,另外还有两人提灯引路,土豪走后,一点人数,少了两个,雨又下大,耳听轰轰发发之声,宛如八月里的秋涛,震撼山野,隐藏雨水中的洪流,力大异常,恐被冲倒,想等人来再走。好在光脚不怕臭水,又贪分那衣服,人都入洞避雨,洞小人多,本就杂乱,再听雷八说得有趣,全都挤了过来。
姓金的越听越气,愧愤交集,双足乱跳,大声咒骂,要把雷八送官重办,活活打死。
这班土民,来时听土豪说来了两位贵客,都是省城大官,再见方才官太太入庄之时,车马驮轿,好几十乘,前呼后拥,势派惊人,庄主相待,如此恭敬,多半胆小害怕,以为官大大如此威风,这两位贵官不知如何厉害;到后一看,朱,金二人,赤身露体,战兢兢鹄立洞中,神情那等狼狈,又都猥琐恶俗,其貌不扬,看去毫不起眼,反不如雷八,神态轩昂,理直气壮,像个汉于。这类苦人,彼此间都有同情之感,互一相形之下,均觉官亲老爷怎么这个神气,还没车夫登样,说话更不讲理,专门拿官家势力吓入,又不敢真和人打,一听要将雷八绑上,故作未闻,仍就围住一堆,差一点笑出声来。
姓金的以为众人各分了一件衣服,新得赏号,又是秦迪手下,必能听命,说绑就绑,先把雷八暴打一顿出气;不料这班全是佃工苦人,害怕土豪凶威,冒雨涉险,来此抬人,出于无奈,并非本心;秦迪因此行不是与人打架,手下爪牙一个未带,无人管束,对于雷八,反倒同情,全装不曾听见。姓金的空自气得声嘶力竭,双足乱跳,无计可施。张升见雷八不听招呼,当众出丑,连自己也觉难堪,本想发作,及至看出众人心意,暗中叫不迭的苦。初来不知庄中细底,惟恐传到主人耳中,引起轻视,见主人还不知趣,跳骂不已,只得由人堆里挤将过去,悄声说道:“土人性直,雷八小人,性情粗野,何苦与他一般见识,这等乱吵?昨夜之事,如被太太知道,反而不美。舅老爷要出气,到了地头,还不是一句话,何苦先受小人恶气,这条路上,又不好走,棒客山贼,多与车夫勾结。我们虽然带有亲兵,都是一些空架子,有的连刀都舞不动,真遇上事,就是麻烦,到了省城,随便一句话,就收拾他一个够,此时理他作什?”姓金的闻言,想起乃姊为了姊夫刚作大官便行纳宠,气得每日咒骂,说男子都无良心,凡是拈花惹草的均非好人,昨夜之事如被知道,定必大怒,休想再和姊夫说好话,提拔自己,闻言心中一惊,姓朱的又在一旁力劝,故意大声说道:“你说的话不差,我是官舅老爷,不应和他粗人计较,你看他还在乱说呢。只到秦家,不再胡说八道,我不办他也行。”张升忙又转身,挤向前去,笑对雷八道:“你们全是一时之气,这一车二马,是你养命之源,难怪情急。看我面上,只听我话。到了秦家,我不开口,不许乱说。车修不好,我来赔你。如有耽搁,都由我向庄主讨来给你,决不使你把马卖去如何?”
原来张升,早已看出车已修好,马也照样神骏,土豪正想巴结官亲,休说随行车马人众,便是一条狗,也必奉若上宝,怎会听凭车夫自己度用,乐得卖好,并向主人暗中示意,挟制恐吓。雷八误认好人,接口笑道:“张二爷,我虽苦入,也有骨气,遇上暴风暴雨,车马是我驾的,仗着好人相助,保得一命,已是便宜。这类事谁也料不到,何况官老爷们的钱另有用法,除却去塞狗洞,受人欺骗,甘心愿意,再不就是自己享受,花钱和水一样,对于我们苦人,照例算尽算绝,恨不能人家卖了血汗,还倒找他几个,心才舒服。真有夭良,也不会拿官价雇车,打完对折,还要扣去伙食了。他们玩婆娘一夜的钱,够我们过半年的,这还是村店中的下等婆娘,要是省城那些花娃,更不知要加多少倍。到了路上,我们那样受累;想讨一碗水喝,一文钱买三大碗,他都不肯,还说雇车时节,总包在内,把说话的人大骂一顿,动不动就送官严办。这样人,想他赔车,岂非做梦?我雷八也是人生父母养的,自来不肯受人作践,自一上路,便打好了主意,譬如装上两个瘟神,早点送到了事,好在他不会在我车上坐一辈子,我又光棍一个,不像别人,拖家带口,应上一趟官车,路再长些,比在家生了一场重病还要厉害。在家生病,不过多花药钱,没有买卖,那两匹马,还可牵到野外放青,养得它壮壮的,等病一好,就能生财。如应官差,对折之外,还有扣头,三停路不够一停用,别的好省,马是衣食父母,不给草料,如何能走长路?走得慢了,非打即骂,不由家中带点盘川赔垫,便须沿途赊借,赔了心力血汗,还要赔钱,谁叫我们是老百姓呢!只好退一步想了。不过一肚皮话,不说出来,实在难受。方才的话,你未听完。他先和破鞋小白菜亲热不走。
刚一上路,便催快跑,连尖都不许打。再三和他分说,马不喂饱,只怕不能过冈,偏不肯听。事先说明,我拿不准,你们宫亲老爷的身价都不怕险,莫非我还胆小,又不愿受人闲气,勉强听他,差一点没有闹出入命,已是便宜,那个狗娘养的,才想官亲老爷,体恤穷人,我早认命,车马全毁,也不想他赔我分文,只盼水退以后,放我回去,好在那几个差钱,我还未用,你们车轿又多,怎么也够坐的,就此分手,免你主人生气,我也难受,本来还想向各位大哥评理,既有由你出场劝解,不论解雇不解,决不再提如何?”
张升一想,这情面看得倒不错,闹了半天,还是把那满腔不平的话说完才罢,接口笑道:“这样甚好,全听我的,包你没有亏吃,舅老爷也不会再骂你。自来穷不与富斗,民不与官斗,你这是何苦呢?”雷八闻言,又气愤愤道:“谁不知道官老爷不得势时,连癞狗都不如,跪在地下,恨不能叫人祖宗;稍微得势,便狐假虎威,把我们一脚踏在泥里,连气都不许喘,照例如此。你骂那个驴日的,不晓得他们厉害,可是我雷八是个汉子,宁死也不输气,我又无家无业,不就是一条命么?真要逼得无法,拼得一个够本,两个就是赚的,谁还怕他不成,当是三秃子他们,为了官差钱不够马料,家口又多,无钱赔垫,空着肚皮,赶了多半天的饿马,载得又重,到店大晚,你主人为了车上装有贵重东西,恐怕出事,急得乱跳,等他车到,己然点清,一件不少,还有两个押车的作证,说公道话,还是不问情由,硬命官差把他吊在树上,毒打一顿,他除了哭喊求饶,一句话也不敢说,我雷八不是那样脓包。方才还有一位恩人大哥,也忘了问他贵姓,曾经再三劝我忍气。我早打好主意,他妈的说好便罢,真要仗势欺人,我雷八豁出一条命不要,多少也赚一个本钱。”张升见他又把话箱打开,众村民全都面容兴奋,各在暗中点头,现出赞佩之意,暗忖:“山中人民,粗豪心直,此去还有多日耽搁。庄主初交,不知性情,万一都是这类人性,岂不被人轻视?”回顾主人,满脸怒容,手拿一包,似有发作之意,不知包中就是雷八所说旧鞋,因听前言,愧愤交集,但一想到土娼昨夜恩爱情形,又不似假,那旧鞋虽是家中取来,尺寸大小,全部相同,疑信参半,想丢不舍,以为又要开口,发威骂人,正想上前劝解;姓朱的素来胆小,听出雷八口气激烈,已赶过去悄声说道:“古人云,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我们多高身价,老弟与一无知下等粗人对吵,徒自取辱。你看这厮,目露凶光,万一恐你办他,情急拼命,如何是好?”
姓金的偷眼一看,天已昏黑,土人所带灯笼,已全插在崖石缝中,光影昏黄,照在雷八脸上,紫渗渗一张大脸,越显得悲壮激昂,带着几分杀气,心方一惊;又听洞外水响,跟着,便见四名手持刀鞭的壮汉提着灯笼踏水而来,都是头带雨笠,身穿对襟密扣短装,神情矫健,身后还有数人,却和先来土人一样,穿着破旧,行动也颇迟缓。为首四人,到了洞前,先向张升含笑点头,略一询问,便朝朱、金二人打千赔笑,说道:
“外面水大,敝东方才用六七个人推抬回去,不料水势大大,差点翻倒。惟恐二位官亲老爷因这班蠢牛忙着赶回,不等人来接应,便先起身,出了事,担当不起,又恐他们途中偷懒,特命我们四人代为接驾,随向护送,看管他们,且喜还未起身。如今雨虽小些,风力更猛,恐二位舅老爷怕冷,送来几件毛毡,请上轿罢。”随向众土人喝道:“你们这些狗日的,瞎了眼睛!贵客在此,这小一点地方,都挤进来做什,莫非你们还怕雨淋?”说罢,内中一个身材高大的,扬手就是刷刷两鞭,打得众土民连抢带挤,往外逃避,乱成一堆。这四人均是土豪手下武师爪牙,凶横异常,见众上人往外奔逃,内中一人又怒喝道:“驴日的敢跑,这两下不过给你掸灰,就受不住了么,再跑,打断了你们狗腿!再不许动,快分两旁,把轿于搭进来,请二位舅老爷上轿。先在水中推走;到了无水之处,将木排取下,免得碍事。只要轿子歪上一下,休想整个身子回去。”
可怜众土民,平日受尽土豪和手下爪牙凌虐,当日由未刻起,便被土豪传令唤去,忙了半日,再由狂风暴雨之中涉水而来,穿得又少,全部又冷又饿,暴力凶威之下,哪敢还言,同声应诺。当时打轿,搭向洞口,余人便全退往风雨之中,肃静无哗。四教师重赔笑脸,转请二人上轿;忽想起行为凶暴,恐客不快,为首一人方自笑说:“这班土人又蠢又坏,其懒如牛,我们如不赶来护送,就许中途受惊。他们天生贱骨,不这样,简直不行。”哪知把人料错,朱。金二人见状,非只不以为奇,反觉心雄胆壮,得意非常。姓金的素来狗仗人势,更是快意,暗忖:“原来这四人才是秦迪手下。”想起土人可恨,方才不肯附和自己,意欲乘机说上几句小话,随口笑答:“果然非此不可,你们未来以前……”为首一人,忙问:“我弟兄未来以前,这班猪狗难道还敢无礼不成?”
姓金的未及答言,瞥见雷八满脸不平之容,正把那柄寒光闪闪的板斧,插向胸前腰带之上,斜视自己冷笑,心中一惊,略微停顿。姓朱的觉着土人无知,并未多言,不过有些同情雷八,不听招呼,初来作客,如令鞭打土人,未免太下不去,忙接口道:“他们方才并未无礼。我们是说方才四位教师未来时,他们在内避雨;四位教师一到,立时退出,这等听话,真比我们官法还严。可见庄主与四位教师的才干罢了。”为首大汉冷笑道:
“我原说呢。来时,敝东庄主早有吩咐,真个吃了熊心豹胆,也打他一个半死。”姓金的又指雷八,想要开口,吃朱、张二人分别拉了一把,只得钻进轿去,退往洞外。第二层轿子又到。秦迪格外讨好,给张升也备了一乘轿子,分别坐好,推往水中。
雷八看出秦家是当地恶霸,想起少年行时所说,本不愿意跟去;不料姓金的一指,四教师会错了意,以为想将雷八带走,秦迪又有连车带马一齐运回之言,不由分说,一面指挥土人,连抬带拉,把车马拉走,一面强劝雷八同行。雷八面热,见四教师情意殷殷,说话客气,又见爱马被人牵走,只得应诺,随了同去。这时,雨势渐止,风力越大,众人逆风而行,前面冈头上冲下来的山洪力大异常,每乘轿子均由四个土人逆水迎风,连拉带推,冒着片面狂风,挣扎前进。前头两人,反转身子,各用绳索绑紧两边轿杠,一步一步向前猛拉。两条裤腿虽已掖到大腿缝里,无奈山水大深,下半身全浸水内,身再往前倒仰,整个身子差不多卧向水内,全身尽湿。后面两人,握紧轿扛向前猛推,狂风由轿顶吹来,气透不转,只得把头埋下。山水深达三尺以上,人面相隔水面不过寸许,风力稍微激动,便溅一个满脸,周身热汗交流,吃凉水一激,冷得周身发颤,难受异常。
四人用尽气力,所争不过举步之地,稍一疏忽,或是风力大猛,一股急流由上而下猛冲下来,人力自当不住,稍一松懈,前仰后扑,纷纷跌倒水中,木挑立被冲退好几步,人也受伤。
那四个教师仗着一点武功,前呼后喝,稍有不合,立即赶上前去,没头没尾照着那些村民扬鞭乱打,到了后来,觉着风狂浪猛,回去比来路厉害得多,连自己也禁受不住,又见内中伤了两人,再如打伤几个,更难成行,这才停止鞭打,一面喝骂示威。众土人除以全力与风水拼斗而外,不再挨冤枉打,才好了一些。可是轿中的人也不一定好受,为了风力太猛,洪水力大,轿外虽有轿帘,挡住一点风吹,那迎面冲来的洪流,却顺木排往轿中涌进,越来越多。刚刚流退一些,第二个浪头相继打到,渐成有增无减之势。
水与坐位已然齐平,人全浸在水里。轿下面的木排时轻时重,吃狂风一吹,左右乱晃,有好几次,差一点没有翻到水里。坐轿的人胆子又小,急得周身乱抖。共总半里来路,走了半个多时辰,才行脱险。
雷八起初也觉难行,后来看出那两匹马乱流而进,却不费事,忙即赶上。无奈水中行路,举步艰难,手又拿着一些零碎东西,等快追上两马三轿,也自出险,越过官道,走往桃源庄路上。这班土人因畏教师鞭打,离水之后,又想赶早回家,匆匆解下轿底木排,抬了轿于,如飞驰去。雷八方喊“将马交我”,来人已牵马跑走。雨中昏黑,路径不熟,一行连与风水搏斗,零零落落,分成了两三段。雷八在外赶车多年,是这样大水头次遇到,过桥以后,已累得气喘吁吁,稍一停息,忘了急追。前行四教师早拥了朱、金二人的轿子当先跑远。张升的轿虽然落后了些,吃空身行走的几个追上,把人替下,相继追去。雷八望见前面风雨中昏灯掩映,猛想起此地不曾来过,忙即追赶,昏黑中微一疏神,吃树根绊了一下,跌倒在地,将脚筋扭伤,勉强赶了半里来路,前面灯光,已隐入暗林之中。
脚是越走越痛,手上又捧着一个马料箩和些零碎东西,行动不便,好生累赘,暗忖:
“方才如照那位大哥所说,等在洞内,何致受这活罪,这班驴日的偏又强拉上路,洞中火灭,臭味难闻,只得随了同来,没想到走落了单,脚上受伤,进退两难。”越想越有气,突然性起,把箩就地一掷,怒骂道:“雷八,你也是一个人,为何终年辛苦,动不动就受狗官狗差恶气,我不干了!等到村中,访出方才那位大哥,跟他种地,也比吃这碗苦饭强些,何况我还有两匹马呢。”心中寻思,见雨又下大,不能久留当地,只得强忍脚痛,用板斧斫下一根树枝,一步一步往前走去。不料黑暗中把路走错,走到半夜,饥疲交加,始终是在树林田野之间打转,后来实在疼得寸步难行,忽然发现林中有一房舍,电光照处,好似一座小庙,强挣进去一看,里面昏黑,并无人迹,连唤数声,也无回应,一摸身上,带有火种粗纸,多半水湿,费了好些事,才得点燃,用火一照,乃是一座家庙,神位前还有几枝残蜡,不知此是昔年村人公庙,为受土豪侵凌,移往新村,除却春秋祭扫而外,向无人来,虽有两家看守祭田的残余族人,日在暴力凌辱压榨之下,终年勤苦,衣食不周,轻易不往庙中走动。为了昨日春祭,照例来此上香,留有几根残蜡在此,便点燃了一根,在神前拜垫上躺了一阵。越想前事越有气,忍着饥痛,又点了半枝残蜡,四面一照,现看出那庙甚大,里外两层,到处供满牌位。左边房内堆有好些干柴,忙取些来,就在大香炉内点燃,把衣裤脱下,烤干穿上,觉着温暖,人也疲极,盖着破棉袄,昏沉睡去。
待了一会,睡梦中觉着身上一紧,耳听喝骂之声,睁眼一看,全身已被人绑紧,只留两腿,面前站定方才教师中打人的大个子,怒问:“你们将我请来,中途丢下,并无过错,何故绑我?”大个子怒骂:“驴日的,也配说话,见了金舅老爷,自然叫你明白,还不快滚!”话还未完,扬手就是两皮鞭。雷八料知朱,金二人报复前仇,向土豪说了坏话,当时激怒,厉声大骂:“你这猪狗不如的奴下奴,倚仗人多,暗算老子,亏你还自称教师,是好的,把我解开,把板斧还我,和你拼个死活。”大个子也不答话,刷刷刷接连又是几鞭,怒喝:“快走!”雷八暗忖:“此时身落人手,且容他狠,反正没有死罪,至多毒打一顿,只一放开,便和驴日的拼命。且先问明是谁使坏,认清仇人,再作计较。”忙道:“我和你无仇无怨,先莫动手,不过方才追赶你们不上,脚扭了筋,无法走路,你叫人抬我前去吧。”大个子怒喝:“放你妈的屁,共总不到半里路,爬也爬了去,谁来抬你!”说罢,又是两鞭。雷八破棉袄已被揭去,穿得单薄,那皮鞭打在身上疼痛非常,想起日间少年之言,知强不过,白吃苦头,只得咬牙忍痛,一颠一拐,用脚尖找地,随同上路。
出门一看,就这半夜工夫,业已风停雨住,一轮明月,高挂天心,天是又青又高,自云片片,映着月光,宛如一团团的银絮,云边微映彩霞,连天带云都似洗过的一样,说不出那么干净。地上雨水全退,月光照处,满地雪亮,路已被雨水冲净,偶然散着一些碎沙浮土。只低凹之处略有水光闪动。道旁好些花树,狂风暴雨之后,只管到处败叶残枝,落花狼藉。被风吹断的树木东歪西倒,枝头上雨后新开的花朵依然映月娟娟,含苞欲放。清风过处,花影电乱,化为片片碧云,满地流走。夜景清绝,又听轰轰之声,远近相闻,十分聒耳,忙朝前面一望,原来当地四面皆是峰崖,中隔深沟大壑,大雨之后,平添了无数飞瀑流泉,有的匹练横空,有的玉龙倒挂,映着月光,银光闪闪,好看已极。在那平阔高峻的危崖上面,山洪挟着雷霆万钧之势,顺着崖口往下飞堕,展起千重银雪,万马奔腾,倒卷而下,水烟溟漾,幻为彩雾,不往下落,反似出嫩闲云,蒸腾欲起,更是从来未见的奇景。再见沿途,平畴千顷,花树葱宠,所有人家全都掩映其中,看去十分富足。暗骂:“这么好的地方景致,却被这班驴日的猪狗占住。方才那些土人,挨了毒打,连气都不敢出,可知平日不知如何受罪。自己常说,官差官亲,最是可恶。
他们不过倚势横行,欺压良民,口头上还肯说些爱民如子的假话,遇见年景荒旱,还要办灾办赈,虽是虚情假意,层层剥削,人民就能得到一点,也毫不济事,管他口是心非,有时到底还装一点虚面于,就是打人,也无如此随便,连口都不许开。这班土豪恶霸,却比贪官污吏还要万恶。一面勾结官府,狐假虎威,一面欺压人民,无恶不作。这里山高皇帝远,想必更凶,莫要被他活活打死,仇报不成,白送一命,岂不冤枉?”正自越想越恨,暗中咬牙切齿,大个子又挥鞭打来,只得强忍痛苦,连颠带迸,往前走去。
又行数十步,由一桃林穿进,面前忽然现出大片整齐高大的庄院。当中大片讲究房舍,门前大片广场,四围繁花盛开。场上两旁,设有刀枪架子,还有几个木桩。刚一到达,大个子便命随行打手将雷八反绑在木桩之上,狞笑道:“你这驴日的,翻了车已是该死,还敢欺负藩台大人的舅老爷,说要杀他,我们不去,必要谋财害命。等我把舅老爷请出来,叫你这驴日的受用。”雷八闻言,知道不妙,方自厉声怒吼。土豪秦迪,讨好心急,已和朱。金二人闻声赶出。秦迪口中哼了一声,身后恶奴飞步赶去,一会端了几把椅子、两张桌子出来,摆在木桩前面,算是公案。跟着,恶奴请宾主三人中座,献上烟茶。大汉只三人初出时迎上前去,垂手低声说了两句,便退下来,也不再向雷八打骂,退往一旁立定。随来打手,也都散开。雷八虽料凶多吉少,决无好意,因大个子停了打骂,也就不再开口。朝前一看,见朱、金二人,已不是方才避雨时那等周身乱抖、狼狈狠缩、卑鄙可怜神气,从头到脚均是新的。姓朱的神态还较安稳;姓金的却是趾高气扬,神气活现,不特与前判若两人,似连身上伤痛也全忘记。主人让座时,毫不客气,微微把手一拱,便居中上座。秦、朱二人左右相陪。坐定以后,并未发作,只顾大声说笑。自己绑在前面,竟如未见。暗忖:“这驴日的,决无好意,必是记恨前仇,想要消遣老子。此时人被绑住,无可如何。除非把我杀死,如能脱身,不报此仇,誓不为人。”
心正不耐,想要喝问,忽见宾主三人互相低语了几句,耳听姓金的笑答:“叫这王八蛋先看一个榜样,省他嘴强。”秦迪笑道:“任他头等铁汉,也受不住我的刑罚,今日不过凑巧罢了。这里杀个把人,和宰鸡一样,只敢口出不逊,不会先把舌头与他割下,谁还怕他狗叫不成?再如无理,把他吊在马棚里面,每日打他,把他这身狗皮全数揭光,再行处死,与舅老爷出气,那比凌迟碎剐还要难受,只要他有这大胆子。”雷八天性刚直、明知身落人手,除却甘心受制,任人宰割,越是倔强,吃苦越大,无奈天生直性,闻言由不得气往上撞,两道浓眉往上一竖,瞪着一双大眼,正要破口大骂,猛觉头上被石子弹了一下,跟着滚落下来,乃是一个小泥团,约有手指大小,心中一动。再定睛朝那泥团一看,原来右面是片桃林,内里掩着一人,正是前遇少年壮汉,换了一身白色短装,头上面具刚取下来,藏身花树暗影之中,背着月光,正朝自己连打手势,先朝口边比了一比,再伸手连摇,接着打了两个手势,看那意思,似令不要开口,少时当来解救,心中惊喜。想起少年日间所说,如听他话,留在崖洞之内,何致为人所擒,受此凌虐?
便把嘴闭上,不再开口。因恐仇敌发现,忙又往前注视。忽听悲号之声,两个形似打手的壮汉,和牵羊一般,用草绳绑着一男一女,由少年藏处花林前面绕过。方恐撞上,再看少年,就这转眼之间,已不知去向。
[book_title]第4回 暴威下的抗力
被擒男女,好似村中穷民,年约四十左右,头颈被恶奴用草绳系住,牵在手上,手执长鞭,一路喝骂而来,看神气,好似被恶奴梦中抓起,男的连上衣也未穿,冒着夜寒,双手紧抱胸前,冷得乱抖。口中本在分辩求饶,满脸惊惧之容,面上忽现惊喜之容,停了呼号,和女的一同牵至土豪面前跪下,战兢兢哀声说道:“我夫妻并未做什错事。”
秦迪笑嘻嘻说道:“你平日号称老实,果未做什-错事,当着二位藩台大人的舅老爷,你且为那木柱上面绑的蠢牛作个榜样,总可以罢。”男的闻言,吓得周身乱抖,跪伏地上,颤声哀告道:“方才已听去的两位大爷说过,这个赶车的来时,小人夫妻因早饭后,便随庄主去接官老爷,累了一天,又冷又饿。等把人抬到庄中,听管家大爷传令,就是车夫雷八强横无礼,等他走到,立时上绑,听候发落。后来回家,又听庄主发令,说是雷八久不见到,如非畏罪逃走,便是走错了路,无论何人,只一遇上,立即捆起,送来治罪。彼时风雨未停,天已深夜,小人刚吃完饭,觉着大雨地里受寒肚痛,心想:‘雷八就把路走错,也不会走到小人家中。’各自睡下。做梦也未想到,会走到祠堂里面睡倒,直等王教师将人擒走,小人方始得信,并未隐匿不报。方才二位大爷前往唤我,小的女人不过说我早睡,不知此事,也被打了几鞭,一同擒来。还望庄主可怜小人夫妇平日忠厚,从不敢违背庄主之命,再请看在先人分上,宽恕不知之罪,感恩不尽。”秦迪依然笑嘻嘻说道:“我也知你不说假话,不过二位舅老爷受了这猪狗的气,想要拿你立威,决不要你的命,如何?”
男的还未答言,女的见丈夫要受毒打,早吓得痛哭起来。秦迪回顾旁立恶奴,冷笑道:“叫你们去抓陈老实,抓他婆娘做什?既抓了来,便应绑在一旁,如何容她在此哭哭啼啼。当着二位舅老爷贵客,像什样子,连个婆娘都镇不住,不丢人么?”内一恶奴,恭身禀道:“本没想抓这婆娘,她见陈老实生病发烧,再三哭求,想代她丈夫来此受刑,打了她几鞭,还是不听,方始一同擒来。庄主看了有气,把他们分开来吊在那旁树上就是。”秦迪将头微点,把手一伸,众恶奴接到土豪暗示,同声怒喝,抢上前去,一个便把陈老实恶狠狠就地抓起,双手反绑,连踢带打,推往左侧大树之下,将手吊起。陈妻见丈夫受刑,哭喊得一声,便要扑上前去,吃旁立恶奴夹背心一把抓住衣领,往回一扯,嚓的一声,齐后领把衣服撕成两半,人也踢倒在地,爬不起来。陈妻哭喊得一声“天呀”,连气带急,又怕又伤心,当时闭过气去。陈妻穷苦,衣服破旧,吃恶奴用力猛扯,一件缝补重叠的旧破夹衣,已被撕成两片,露出贴身一件旧小衣,吃恶奴刷刷两皮鞭,将衣打碎,当时皮开肉绽,鲜血直流。打完,见人不动,知已晕死,回顾同伴恶奴,低声笑道:“这婆娘年纪不大,怎不禁打?莫要回醒过来,鬼哭神号,庄主见怪,不如把她绑远一点,醒来再拿她消遣,把下余四十几鞭给她补上。”随说,随将陈妻绑好,抓着手臂,就地上往桃林后面拖去。
陈老实见妻子被恶奴打死,自己也被吊起,反倒停了哀求,立在树下,一言不发。
雷八见状,气得眼里都要冒出火来,几次想要破口大骂,均因想起少年日间所说,和方才暗中示意,欲言又止。随听鞭打之声,再看陈老实,已被两个恶奴手持长鞭周身乱打,人仍立在地上,双手反绑,用一根长绳吊在树上。恶奴所用皮鞭,约有五尺来长,挥动之间,呼呼乱响,陈老实又赤着上身,相隔颇近。月光之下,只见恶奴长鞭到处,身上立时起了一条暗影,也看不出是红是紫,人和不倒翁一般,打得往来乱摆。心想此人方才仿佛快死的羔羊一样,不住哀鸣嗥叫,何等胆小可怜,受此毒打,为何不听讨饶悲哭之声,定睛细看,原来二恶奴挥鞭如风,刷刷刷已几十鞭打过,陈老实下身一条夹裤,已被抽成粉碎,左一片,右一片,零零落落,挂在腿上,上身鞭痕纵横交错,一条叠一条,前后心和两臂已无完肤,鲜血四流,已快成了一个血人。人却未死,只把双目闭紧,咬牙忍受,疼得周身乱战,偶然双目露出一线微光,似朝正坐三人注视,看得一看,重又闭上,双眉紧皱,满脸惨厉之容。
猛想起此人夫妻遭此毒打,全都由我而起,如今遍体鳞伤,血流狼藉,再打下去,岂不活活打死?又见拖走陈妻的恶奴已然回转,听不到丝毫哭声,不禁激动义愤,厉声喝道:“你们这群驴日的,不要毒打好人,想要借此吓我,直是做梦。老子雷八是个好汉,既落你手,千刀万剐,不皱眉头。白天遇雨翻车,这两个驴日的狗官亲和落水的小鸡子一样。我因姓金的这个驴日的拉了一裤子臭屎,拿一双老鸨子臭破鞋,当他妈的表记,又臭又酸,加上他流的满地屎汤,臭得熏人,气他不过,说了两句狠话,他便吓得屁滚尿流,朝我跪下,满地打滚。后见一群狗党巴结官亲,前来接他,立时狗仗狗势,耀武扬威,我知他对我不怀好意。这样驴日的狗官亲,会有人拿他当祖宗,决不是什好驴日的。本不想来,因那几个狗奴才强把老子请来,马已牵走,心想:‘老子为驴日的玩婆娘,不听好话,害我车翻马仰,如非好人出死力相救,差点送命,除却看他不是人娘养的。’说了几句气话,只有为他出力,并无别的仇恨。没想到来接的人是个恶霸,这班奴才,只顾巴结狗官亲,把我丢下不管,走迷了路,无意中发现一庙,喊了几声,无人答应,在神前睡着,被恶奴擒来。已落你手,死不皱眉,无故为我毒打好人,莫怪我骂你驴日的祖宗八代!”说时,土豪秦迪,有名的笑面虎,每次打人,如其面有怒容,口中喝骂,还能活命;只要春风满面,从容问答,被擒的人十有九死,尤其是对方越骂,他越高兴,下手也越惨酷,真无人理。照例不许手下恶奴阻止。
雷八满拟自己一骂,必遭毒打,无奈恶气填胸,不发泄出去,比死还要难受。又见陈氏夫妻为他受此毒刑,心中不忍,打算激怒土豪,把事情揽在自己身上,免得连累好人。又见姓金的,不时手指自己,和土豪说笑,得意洋洋,心更愤极,早豁出被人打死,先骂仇敌一顿,稍出恶气再说。谁知骂了不多几句,土豪秦迪忽然把手一扬,以为这顿鞭子就要上身,意中之事,也未睬他,依旧喝骂下去。谁知二恶奴接到暗令,反把陈老实手上绑索解开,任其卧倒地上,也未来打自己,仍回土豪身后立定。
再看前面,姓朱的坐在那里,一言未发,秦、金二人正在说话问答,一个依旧笑嘻嘻,神态从容,一个神情似甚惶急。原来姓金的一听雷八破口大骂,当众说他丑史,连秦迪也骂在其内,先以为主人是当地土豪,独霸山中,生杀任意,看他打人那等威风,如何听人辱骂,雷八又是笼中之鸟,嘴皮微动,便下毒刑,断定必要发作。自身是客,雷八与他无仇,正好激怒。谁知秦迪任凭喝骂,神色自若,反把先绑的人放下停了鞭打,心中不解。耳听雷八越骂越难听,把白天好些丑态全都说了出来,当着众人,又急又愧。
土豪法令甚严,身后虽然站有数十个教师打手、爪牙恶奴,除却宾主问答,静静的,连个咳唾之声俱无。雷八声如洪钟,相隔又近,鞭打之声一停,字字入耳,分外真切。再见土豪不曾命人打他,越发得意,又把二人昨夜玩土娼的丑事,和白天拉臭屎的秽迹,全都绘影绘声,说个不停。
这里越听越难堪,对方偏是越说越得意,句句如刀刺心,愧愤交集,无地自容,只得朝着秦迪强笑道:“秦大哥,你看这该死万恶的狗贼何等凶横,庄主这样孟尝君一般的英雄侠义大乡绅,何等道高德重,天下闻名,便是家姊受你这等厚待,到了省里,必和小弟去向藩台家姊夫代为榆扬,一定名利双收,小弟也报答你这分恩德。这狗贼王八蛋,竟敢不知好歹,连你也咒骂起来,真是该死。何不先打他几百皮鞭,再行处死?”
秦迪闻言,笑道:“金兄,这等野人,和疯狗一样,骂与不骂,有什相干。他越骂得多,才越好呢。他这条狗命,捏在我的手上,还怕他骂不成?这里全是我的心腹,不会传扬出去,也不会听他狗咬。我和他无怨无仇,他先不曾得罪我,此举全为二位舅老爷出气,不让他骂几句,我那一套对待这类狗贼匪徒的花样,怎好意思全使出来呢?金兄无非受寒泻肚,又在患难之中,更衣不及,将裤子弄脏,也不算什丢人之事。至于昨夜店中找花娃子陪酒,更是在外作客的常情,有什相干,谁会笑你?等他骂够,包你有个痛快如何?”
姓金的暗忖:“挨骂还在其次,宿娼之事,姊姊最恨,如被听去,或是传到耳内,岂不大糟?”没奈何,只得愁眉苦眼,暗告秦迪,说:“家姊最恨小弟风流自赏,这王八蛋声音太高,如被听去,定必见怪,请快发令罢,杀死拉倒。”秦迪哈哈笑道:“金兄真个好人。他不骂我,只为二兄出气,死活均可,就死,也给他一个爽快。不料他鬼蒙了心,连我同骂,这一来,把我连上。实不相瞒,自从家父年老多病,由我作了庄主之后,全庄老少男女,连同外来那些采贩药材的商客,哪一个敢正看我一眼?头一次听人辱骂,不做一个榜样,如何能行?近来这班穷人,已不甚安分,常时偷偷勾结外人,虽未查出反叛我的真情,形迹好些可疑。尤其是我一出门,他们能躲则躲,躲不及时,只一见我,便吓得变脸变色,周身乱抖,看去实在讨嫌。屡想抓两个来,打个样儿,警戒警戒,一则,近来常与府县来往,朋友越多,无暇及此,偶然想起,总是忽略过去。
内人又再三相劝,说这班苦人虽然可恨,田里耕种和庄中新建房舍,以及好些粗笨之事,均非他们不可,屡次欲发又止。难得这厮把你二位得罪,起初不过打上一顿皮鞭,只把那碗屎汤当面喝下,便可饶命。这一骂我,再妙没有。且先给他吃顿点心,我们各自安睡,明早把那班苦人唤来,使其看个榜样也好。”说罢,又把二指一伸,立有两个精强力壮的恶奴,拿了皮鞭,由土豪身后走出,满脸杀气,跑到雷八面前,同声大喝:“你这该死狗娃,竟敢冒犯庄主,今夜天已不早,先叫你尝点甜头,明日你再好好受用。”
说罢,恶狠狠挥鞭便打。
雷八先前自信筋肉坚实,胆壮心粗,拼受毒打,未在心上。及至二恶奴长鞭打到身上,觉着奇痛澈骨,不是当时开花,皮开肉绽,便是一条紫杠,肿起老高,这才知道毒刑的厉害。身被绑紧,不能转动。恶奴恨他骂人,又是没头没脸用力乱抽,一下打在左脸之上,半边耳朵当时打碎,血肉狼藉,痛极心横,越发破口大骂,眼看伤已不轻。姓金的因见雷八并不怕那毒打,骂声越发猛烈,惟恐传入内室,心中愁急,正朝秦迪央告,请照方才所说,把雷八舌头钩去再打。姓朱的虽是一个阴柔狡诈的小人,这等惨酷之景,觉比官府所用刑杖还要惨不忍睹,心正不安;一听姓金的要把雷八舌头钩掉,忽想起日间少年几次出力救助,行前又曾嘱咐,到了前途,看他面上,不要计较之言;又因姓金的依仗裙带之亲较深一层,骄横狂傲,常时气愤,雷八此举,正可快意,自己又未挨骂。
瞥见秦迪闻言,含笑点头,把手一伸,旁立恶奴立由腰间解下一付铁钩钳子,近前打干。
秦迪笑说:“只要半条。”恶奴应命起立,转身要走。
[book_title]第5回 号哭之声 惨不忍闻
姓朱的先前曾听秦迪说过庄中钩舌之刑,一时发动天良,觉着雷八罪不至此,方想劝止;忽听一声娇叱,由身后厅门内跑出一伙妇女,为首一个,年约二十六七岁的少妇,装饰华丽,貌相绝美,还未近前,便喝:“你们住手,不许再打。”随往面前走去,朝着秦迪,气愤愤说道:“你平日所为,已是够受,为何连外人的事也管起来?”秦迪见是他的妻子陈玲姑,当着外人,觉着不好意思,怒喝:“你总要多管闲事,女人家晓得什么!这狗贼得罪二位舅老爷,便我饶他,到了省城,也非要他的命不可,还不与我进去。当着贵客,成何体统?”玲姑冷笑道:“我这是对你们的好意;不然,我真不愿管你们的闲事呢。”姓金的听他夫妻口角,又见玲姑美艳如仙,容光照人,越想讨好,忙劝解道:“这车夫白天几乎谋财害命,实在万恶,此事小弟请秦大哥按照盗匪处置,问他以前害过多少人命,与大哥无干,大嫂贤慧心慈,自觉不忍,但是这类盗匪留在世上,害人更多,大嫂请回去罢。”玲姑笑道:“你们结仇经过,我早知道了,这是你姊姊的意思,听否任便。”话未说完,又是一伙妇女,由众人身后众星拱月一般走来,随听使女高呼:“庄主,藩台夫人来了!”三人忙即起立。
为首一个五十来岁官家妇女,戴着满头珠翠,由两个丫头左右搀扶,从容走来。后面还跟着一个差官、四名亲兵,因是小脚,行走不快。姓金的赶忙迎去,近前唤了一声“姊姊”。那小脚官眷已满面怒容,说得“你好”二字,便无下文,转向秦迪从容笑道:
“方才我已安睡,因听号哭之声惨不忍闻,跟着,又听怒骂鞭打之声,命人来看,才知舍弟为记雷八途中气话,怂恿庄主将其毒打。我们一路行来,知道这班车轿夫人均善良。
粗人无知,计决心直,或者有之,断无谋财害命之事。庄主为人义气,必是误信舍弟一面之词,当他匪徒。如真谋财害命,舍弟和舍亲在崖洞中避雨已多半日,焉能活命?我知庄主疾恶如仇,无如人命关天,事非真实,请快将人放下,免得舍弟造孽。尊夫人送我回房之后,已然归卧,不料如此深夜,又被我惊动。她人又好,想抢在前面,劝解阻止。庄主已然明白过来,舍弟还敢诬良为盗,实在可恨。这等居心,如何出去为官?庄主为友仗义,十分感佩,明日再托尊夫人代致谢意罢。”秦迪才知乃妻此来用意,方想敷衍几句,玲姑暗中把一手一摆,故意笑道:“老夫人知你受人愚弄,误认盗匪,激于义愤,恐我劝说无用,重又穿衣,亲身赶来。话已说明,你只照办,闲时我再和你详谈。
夜寒甚重,老夫人贵体不宜久停,我自陪送回房,你先把人放下,明早听命便了。”说罢,便请老夫人回房。老妇又朝秦迪夫妇道了惊扰,各自走去。金、朱二人“姊姊”
“表姊”不住乱叫。老妇只向主人说笑问答,全未理睬,径由主人陪了进去。
秦迪见对方话虽客气,终觉此举无味,见金、朱二人呆在当地,面有愁容,雷八本在咒骂不绝,不知何故,忽然住口,正想命人放下。姓金的回顾差官和四亲兵已同走去,回忆前情,又气又急,气愤愤道:“也不知哪个王八蛋口快,向她告我一状。”秦迪行事,素来任性,从无半途收篷之事。本意惨杀雷八泄愤,忽然有人出头,命其释放,虽不敢强,心实不愿,闻言立被提醒,暗忖:“内室离此尚有好几层院落,藩台夫人和随行人等住得更远,又是深夜,早已闭门安睡,怎会得知?”越想越觉可疑,笑对金、朱二人道:“今夜之事十分奇怪,藩台夫人和内人已早安息,为恐她们听见,特意改在庄前询问,相隔甚远,如何得知?内中必有原因,此时还拿不定,这狗贼仍放不得,等我问明再说,二兄以为如何?”姓金的认定乃姊是雷八大声惊动,恨之入骨,首先应诺,连声赞好。秦迪随唤恶奴近前,命将打伤两人绑向马棚之内,明早问明详情,再行发落。
说罢,三人全都扫兴,回到里面。
自从官眷和亲兵人等一来,秦家由未刻起,一直忙到深夜。宾主三人,气味相投,越谈越对劲,刚要安卧,忽听雷八擒到。陈老实夫妇本不相于,秦迪因陈、李两家至亲,陈老实更是陈氏嫡系,自从秦氏父子得势,陈。李两姓村民的田业,全被巧取豪夺霸占了去,人也死走逃亡,所余无几,剩下俱是一些由自耕农变作秦家佃工的穷人。在暴力压迫之下,本是死活听命,不敢丝毫违抗;不料官道对面,山谷中开了一片新村。起初原是被逼出走自去开荒的数十户苦人,先尚相安。只为新村那面为首人中有一个好汉,所开辟的田土越来越多,又是按照人口多寡限田而耕,分工合作,法良意美,越来越兴盛。本村一班苦人受不住秦家虐待,渐渐弃家逃亡,稍微有力气的小伙子,全都到了新村。秦迪知道手下多是游手好闲的武师打手,不能生产,耕田力作,均非这班穷苦人不可,始而又急又怒,不许土人出境一步,后因逃亡太多,防不胜防。经一爪牙出主意,先往山外招纳一班穷苦农民,使代耕种,一面暗中勾结官府,训练打手,准备时机一至,把对头杀死,将新村人杀光,全数霸占过来。对于旧有这班佃工,只非他的党羽,或是外姓,更加虐待。不过年余,这班贫苦佃农竟逃去了十之六七,所剩残余几十家,都是忠厚胆小、恋着原有薄田薄产、不舍逃去的中年以上人,陈老实便是其中之一,秦迪起初惟恐无人耕种,最怕苦人逃走。近年是外面找来的这些佃户,都是川陕路上土人,出身寒苦,比起旧人,还要胆小听话。还有一些,又是所养武师爪牙的亲友,于是想把残余的几十家全数逼走,打成一片。平日纵容爪牙尽情凌虐,这班人受苦不过,难免怨恨。
近年防备日严,逃已极难,擒回便遭惨杀,只得苦熬下去。
为了新村缺少盐、糖等日用之物,桃源庄自从秦迪接手掌管,在附近开出一片村镇,山中又多药材,每隔五天,必有集会,加上来往商贩,热闹非常,新村出产众多,常时来此交换。为了双方夙仇甚深,不愿惹事,每次交易,均由这些残余的苦人代为经手。
双方隔着镇上小河,互相投递,以物易物。胆小的人,轻不过去。秦迪因对方出有几样珍药,转手之间,可得大利,始而明知不问,反命手下爪牙一同参与。无如天性多疑,日子越多,疑心这班苦人记仇背叛,稍听两句闲话,便将人抓去毒打。日前由外回来,发现村民对他畏如狼虎,望影逃避,心中不快,早想发作,但因有一对头,曾经暗中入庄,闹过数次,屡加警告。因其动作机警,力大身轻,不曾擒到。所聘教师,尚未全到,有些胆怯,不敢似前任性,必却恨极。这日听说雷八是在陈、李两家公祠捉到,想起陈老实与对头以前交情颇厚,立时迁怒,又想拿他立威,便同擒来,毒打了一顿。事完之后,秦迪终日巴结官亲,不免疲倦,一班爪牙恶奴在大风雨中忙了这一天一夜,见天已离明不远,也都疲乏,想要早睡。只由两人把雷八押入马棚绑起,余均归卧。忙乱中,竟把陈妻忘却。
[book_title]第6回 夜半飞刀
内中一个武师,外号九头蛇唐信,武艺不高,人却奸猾,最得土豪欢心。人散以后,回到房内,脱衣要睡,忽然想起陈妻尚吊桃林之内,自己却懒得去,便把同房一个徒弟唤起,令其往看,陈妻如若未死,一同绑在马棚之内。那徒弟名叫牛六,人最懒惰,心想:“陈妻如死,自然无事;如已醒转,至多逃走回家,一呼即至,决不敢强,又无处可逃。一个女人家,何苦和她作对?”口中答应,到外面去转了一转,回看乃师,已然睡熟,便自安卧,并没有去。睡了一会醒转,天也才亮不久,忽然想起:“陈妻为了丈夫,恨不得和人拼命,万一乘着无人,去往马棚,连雷八一齐放下,同逃出去,岂不大糟?师父又曾说过,如何大意?”当时爬起,带了鞭棍,便往外跑。
马棚在庄前南面树林之内,占地颇广,挨着一座山崖,内一石洞,设有木棚,名为马棚,半为囚人之用。牛六因想陈妻妇女不会远逃,只怕和上次一样,半夜来人,连雷八一同放走,故连桃林也未往,先往马棚赶去。还未到达,便见昨夜官眷所乘骡马车轿,全在棚内;雷八那两匹好马已然不见,只剩一辆破车,先因秦迪格外讨好,不特对于官亲主仆优礼相待,连随从马轿夫,俱以酒肉犒劳。为了马棚地势较低,将人分住别处,所有骡马,另由掌管马棚的人代为照料。牛六见两马不在,已自心动。走到棚前,又发现两件带血的男女衣服,唤了两声,无人回应。走往洞前,隔着木棚,往里一看,两个囚人,绑在木柱之上,头脸均被破布蒙住,正在挣扎,心方略定。忽然看出那两人高矮不同,口鼻乱哼,用力甚猛,心想这两人受伤甚重,一个已快断气,如何还能挣扎?定睛一看,好些都与昨夜所见不对,门已倒锁,无法打开,料定出了变故,恐受责罚,忙先赶往花林和陈老实的家中,哪有人影,知道不妙,忙即赶回,把唐信推醒,告以陈妻失踪,偏寻不见,后往马棚,见雷八两马失踪,看棚人不知去向,木栅已锁,内中所绑似非原人。
话未说完,唐信瞥见桌上钉着一把三尖小刀,下有两寸宽一张纸条,猛想起近数月来每次毒打村民,必有这类同样小刀纸条出现,心中一惊,忙即下床,取过一看,上写“你们快还血债了”。下面画着七颗星光。料定又是隐名敌人七星子所为。想起庄中为首武师以前只是九名,还有七八十个打手。因是先来,最得庄主宠信,无形中做了首领,平日助纣为虐,每次作恶,照例为首。近一年来这类小刀纸帖,前后己发现过四次,均在自己房内。内有一次,并还由秦迪起,直到几个最厉害的爪牙,人人有份,每人床前或是桌上,钉着一把。昨夜打人时,天已深夜,共总一个多时辰,难道又和上次一样,连庄主也接到警告、忙把刀和纸条藏起,待要赶出,忽听正厅上鼓声蓬蓬,知道秦迪必也见到,已在鸣鼓集众,忙即赶往,人已到了不少。秦迪见面,便怒骂道:“你们这班废物饭桶,平日只知打那猪狗一般的穷人,外贼天明前偷入本庄,留下上次同样的尖刀纸帖,竟会睡得和死人一样!我想此贼也许还在庄内,马棚两个囚犯不知如何,还不分头快去!此事不可对昨夜那些远客和新来三位教师去说。”说罢,正领武师恶奴要往外走,忽见管马棚的两个轮值爪牙,慌慌张张拿着一个小包如飞跑来。
秦迪一见那包,便自心跳,接过一看,面上立现惊怒之容,略一寻思,又把众人唤住,说道:“仇敌已逃,尔等不可对外人和村中穷鬼泄漏一字。今日不必追赶,再说也追不上,等我想好除他方法,新请的那些名武师全到之后,再作计较。由今日起,大家都要留神,寻查奸细。我那楼下,再添几人防守,以防仇敌行刺。”说罢,气愤愤转身要走,忽又有一恶奴跑来,说天方明时,又是那蒙面大汉,骑着那匹野马,将把守村口的人唤醒,说他乃隐名大侠七星子,家住离此七十里的避秦岭青龙涧,因愤我们不听警告,仍在欺压人民,本已要来问罪,昨日大雨,看见一群轿马来此投宿,无意之间,入村查探,发现两人被你们毒打,心中气愤。如今这男女三人已被救走,你主人如不服气,可往避秦岭青龙涧两地寻他。说罢,要走。防守村口的人,刚把同伴唤起,想要动手,才一照面,全被打倒。大汉手持一根软鞭,腰间系着一根套索。内一同伴,见他伤人逃走,自恃武功,骑了一匹无鞍马,尾追下去,吃他在马背上一套索,把人套下马来,吊在树上,骑马走去,等人赶到,已然跑远,特来报知。
秦迪闻言,又惊又怒,无计可施,想起大汉曾到庄中来过多次,俱是蒙面,心疑是新村那面来的对头,曾命心腹假作不堪虐待,前往投奔,到后一看,所疑的人甚是忠厚,因其不会种田,专一与人放羊,去往山中打猎,所穿衣履,十分破旧,对人却甚谦和。
无论何事,都是逆来顺受,一团和气,只不怕劳苦。对于开荒,能出气力,所以全村信爱,并无他长,不似蒙面大汉那样衣服华美,武功甚好,胆勇身轻,动作如飞。又疑藏伏附近山中的侠盗,只苦于找不出他住的地方。新村这个对头已是难测,这一年来,又加上这个蒙面大汉,早晚必是心腹之患,越想越忧疑,急切间,无计可施。昨天累到半夜,刚睡了不多一会,又被惊醒,觉着周身疲倦,支持不住,只得再三嘱咐唐信和众武师心腹人等格外小心,尤其自己所居高楼,务要多派打手,层层防卫,以防刺客。说罢,仍由众恶奴和轮值武师打手,众星捧月,同往所居美人楼走去。
[book_title]第7回 蒙面人
原来雷八和陈老实自遭毒打,眼看性命难保,不料秦迪之妻陈玲姑同了官眷走来讲情,将金、朱二人数说了一阵。秦迪见藩台夫人为了打人生气,虽觉来得可疑,不敢不听,心中仍是愤恨,便命恶奴把雷、陈二人放下,押往马棚绑起,明日再行发落。雷八虽遭毒打,仗着体力坚强,还能支持。走到路上,回顾陈老实,已是奄奄一息,被恶奴一人挟着一条手臂,就地拖走。周身衣服,已被皮鞭抽碎,血肉狼藉。陈老实也不哭喊,只把双拳握紧,两只布满红丝的眼睛快要突出眶外,咬紧牙齿,双眉紧皱,周身乱抖,已然不成人形,神情惨厉,令人心恻。暗骂:“这班驴日的猪狗,真个狼心狗肺,哪里是人!可惜板斧不在手中,腿又扭筋,无可如何,要不的话,挣断绑索,拼着一条命不要,先斫他几个,多少也出一点恶气!
马棚在庄东树林深处,后面靠着一条危崖,自从前庄主秦十,年老纳福,把庄中之事让给儿子掌管,又抽上了烟瘾,所居又在庄后隐僻之处,风景甚好,每日同了几个宠妾在内享受,已早不问外事。秦迪即位以来,比乃父还要强暴凶横,无恶不作。惟恐村人背叛,弃家逃亡,又在马棚后面崖洞内设下几间石牢,村人稍不遂意,便捉了来,毒打一顿,关人石牢之内,经旬累月,一任对方模糊血泪,宛转呼号,不是遂他欲望,将残余的田业全数献上,或是被其妻知道,代为说情劝解,休想放出。即便当时保命,人却不能离庄一步。名为佃户,实是代他耕种的农奴,终年饥寒劳苦,难得一饱。
秦迪自知土人怨毒已深,一面要用这班人为服苦役,一面却把他看成眼钉肉刺,厌恶卑贱,牛马不如。在淫威暴力之下,这班土人见了秦迪,比见阎王还怕十倍。秦迪见所到之处,除却那些鲜衣华服的打手恶奴,连同徒党爪牙的男女眷口,旧有数十家农奴土人,全都望影而逃,不敢对面。偶然想起有气,往往无缘无故抓两个来,毒打一顿关起。外来商贩,去往秦家镇集交易,偶闻土豪恶迹,谈论几句,或与土人相识,背人私语,必被所派耳目查觉,设计擒来,立和村人一样待遇,轻则为奴,重则惨杀。因这班都是当地无家的外人,如被逃走,难免传说出去,惊动官府,惹出事来,非立严威,使其受尽楚毒,吓得心胆皆寒,看出丝毫不敢违抗,才有为奴之望;否则,必遭惨杀。囚禁的日子也长,即或放出为奴,也成了皮包骨头,奄奄一息。近年想要结交官府,一半便为害人大多,防备万一为人告发之故。本来常有囚人关在牢内。昨夜秦迪因官眷新来,金、朱二人均是新交,上来还恐恶迹泄漏,风狂雨大,大队驴马暂时无处存放,自家牲口又喂得多,玲姑再在暗中苦口力劝,晓以利害,于是才把牢中新囚数人下令放掉,令各回家。只有一个外来的,无处安顿,背了玲姑,命人暗中杀死,以防后患。此时棚内,满是主客双方驴马车轿,几无立足之地,牢中却是空的。
雷八刚一走进,便见自己两匹爱马全系棚口,望见主人被人绑住,负伤走来,全都昂首嘶鸣,奋蹄欲起,不禁伤心,刚怒吼得一声,想要扑进前去,吃身旁恶奴扬手就是两鞭,不容分说,推往石牢,绑向木柱之上,各自关门走去,急得雷八,在里面乱挣乱骂,伤处又痛。正在难受,忽听身旁低语道:“雷八哥,此时只能任命,骂有何用。方才你不该大骂狗子,如非命不该绝,就我们的救星到来,你那舌头已被人钩掉,有何法想呢?”雷八回看,正是陈老实绑在身旁不远木柱之上,双目痛泪交流,受伤惨重,语声甚是微弱。方想此人,先受毒打,一声不哼,像个硬汉,此时怎倒流泪?心中一动,忙问:“驴日的人多势众,我们纵有救星,恐也难逃毒手,何况周身是伤,如何行动?”
话未说完,陈老实连声低喝:“大哥噤声。”随听步履走动,跟着,便见两个手持皮鞭的壮汉恶狠狠走来,同声怒喝:“该死狗种,好容易庄主暂时饶你狗命,不养好精神,明日领打,得了便宜卖乖,还不安分,狗嗥鬼叫,不肯停嘴。太爷们今日晦气,大雨地里忙了一整天,该班的人,要早饭后才来接替,打算睡上一会,被你们吵醒。不给你们吃点苦头,也不知道老子厉害!”随说,一个开锁,一个先往里抢。
雷、陈二人,见那两个守牢壮汉,都生得高大强壮,粗臂大腿,昏灯摇曳之下,阴渗渗一张丑脸,满身横肉,凶神恶煞一般。雷八料知这一顿打,定必不轻,想起又是自己性暴心粗,高声说话,所惹祸事,惟恐连累好人,正急得厉声大喝:“是我一人在骂你们这班驴日的奴下奴,与别人无干。要打打我一个,你活祖宗决不皱眉。”猛瞥见牢外开门的恶汉身后,立着一个蒙面白衣大汉,还未看真,忽听呕的一声,门外恶汉已被来人左手铁腕挽紧头颈,往后一扳一甩,连声也未多出,叭的一声,跌倒地上。持鞭的一个,闻得雷八怒骂,怒火上撞,刚把皮鞭扬起,待要迎头打下,忽听门外重物倒地之声,回头望见蒙面大汉,刚惊呼得一个“七”字,来人面带微笑,扬手一道尺许长的寒光,已迎面飞来,想躲无及,一下打中面门,“嗳呀”一声,当时倒地。大汉随即回身,将外面死人提进。
雷八见那来人,穿着一身白色短装,身后一件黑色长大披风,已全搓成一卷,斜绕左肩之上。腰系大圈长绳,围着一条软铁鞭。另束一根板带,带上插着八九把七八寸长、明光闪闪的牛耳尖刀,上附半截皮套。脚底一双牛皮快靴。动作轻快,貌相身材,均与日问少年相似,只脸上戴着一张黑面具,把上半段脸蒙住,口和鼻孔露出在外,威风凛凛,天神一般。动作尤为轻快矫健,才一照面,便将二恶汉杀死,提了进来。因所穿衣服,干净整齐,上下全新,不似日间少年穷苦打扮,遇事忍让,不敢妄认。正在寻思,越看越像。大汉已走进前来,拔下死贼脸上钢刀,口呼“八哥受惊”,朝身上连挑带割,转眼绑束全断。雷八一听,果是日间所遇少年,惊喜交集,兴奋过度,口中连呼“你你”,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少年将雷八扶坐地上,便向陈老实身前赶去。雷八心神略定,方想陈老实怎会没有动静,忽又听身旁狂呼道:“七星子爷爷!”回头一看,原来是陈老实见了少年,惊喜过度,晕死过去,刚刚回醒,暗忖:“救星虽来,我二人全受重伤,如何逃法?”少年已先说道:“你两个且等一会,我去去就来。”随即走去。
陈老实正和雷八说,少年并无名姓,人都叫他七星子,常来庄中,神出鬼没,庄主恨他入骨,命人查访他一年多,终无下落,谁也不知他的住处。听说他和狗贼的婆娘陈玲姑还是老交情。他那一件黑披风,都是上次在狗贼楼上拿去的好料子。方才我挨打时,曾见他藏在桃花林内,便知有救,果然来到,只不知我那苦命老婆是否先被救走,他照例一个人独往独来,没有帮手,本事大得出奇。不过,一个人要救三个受伤的,如何行呢?他那匹好马,不知骑来也未?忽听门外有人接口道:“陈四哥,莫着急,你那四嫂已先有人救走了。”少年随由门外走进,拿着一个大被单放在地上,命二人把破旧衣服全都脱下,与死的恶汉对换,再把死人绑在柱上,笑对二人道:“我这里路径甚熟,天还没有明透,难得狗贼多疑,所有人家全早移开,不许住在一起。他家周围这一带,照例不许人住。平日虽然人多,昨日巴结官亲,后又打人,忙乱了一日夜,全部疲倦,自恃凶威,决想不到当夜就有人来和他为难。天又刚亮,正好冒一点险,索性经过庄侧那条小路逃走。雷八哥身子强健,受伤虽重,马还能骑。陈四哥一身是伤,到处流血,连风都不能见,只好用被单把人包上,由我背了骑马同逃,到了青龙涧,再打主意。”雷八忙接口道:“我受的均是浮伤,并不妨事,不过腿扭了筋。只要有马,便能带他同乘,免得大哥又要背人,又要动手,遇见这班驴日的讨厌。”少年笑说:“这样也好。”随代雷八在腿腕上揉了几下。雷八觉着好些,虽然肿痛,已能行路,便往外跑。少年问知寻那两匹爱马和所失板斧,笑说:“八哥不要忙,这些东西都备好了。”随将陈老实包好。雷八要背,少年答说:“到了马上,交你不迟。”一同走出。
雷八见果是自己两匹爱马,少年又取两副马鞍配上,旁边还有一匹又高又大的白马,鞍旁皮袋内,插着数十把牛耳尖刀,取了两把交与雷八,笑说:“狗贼狠毒残忍,直无人理,有我同行,虽可自信,毕竟他们人多势众,再被擒回,求死都难。你不比我,与其受那酷刑凌虐,到了事急之时,不妨回刀自杀,免落敌手,此刀请留备用。”雷八笑谢接过。少年初意也是姑尽人事,以全力冒险救人,并拿不准,及见雷八照样精神,忽然变计,把陈老实绑在空马之上,又把防守人的钢刀取了一把交与雷八,笑说:“我骑这匹乃是山中野马,一纵好几丈高远,未钉马蹄,跑起来没有声音。少时由我在前开路,你牵一马紧随在后。如见有人拦阻,由我上前应敌,量力相机而行便了。”说罢,解下钢鞭,一同上马,轻悄悄穿林绕出,遥望土豪门外,空无一人。
晓色迷漾中,烟树葱笼,到处静悄悄的。土人多是秦家农奴,相隔尚远,即便看见,也装不知,不会惊动仇敌,只不遇那些爪牙,便可无事。少年暗嘱雷八留意;到了林外,一见前面无人,突然把马加快,由庄旁大路驰去,走出里许来路,回顾无人惊觉,只远方田野中有些土人。天色已快大亮,知道昨日连夜忙乱,人都倦极,把守出口的敌党都是狐假虎威、好吃懒做的废物,正好冲出。先还以为多少必有一场争斗,谁知那条小径已快走完,已然望见前面竹栅,始终未遇一人。两旁小屋,门窗紧闭。少年暗骂:“蠢牛,这样倒可保命。”忙先朝前驰去。到了栅下,把铁锁拧开,开了栅门,把雷、陈二人的马放将出去,走出半里,指点雷八越过大路,走往对面东南山沟之内,说声:“我还有事,去去就来,免得连累好人。你们走完山沟,我如未到,可在沟外土坡树林内把马藏好等候,我到再同上路。”又由马肚袋内取出大块锅魁干牛肉,令其分吃,匆匆回马驰去。
雷八见那山沟甚厌,地上虽有几处水流,路却好走,便照所说前行,走了七八里,山沟走完,上了一片土坡。道旁桃花盛开,间以松柏,林内还有两处崖洞,地甚隐僻,忙把两马牵进,放下陈老实,正取锅魁、牛肉大嚼,忽然口渴。来时,发现坡前森林外有一小溪,欲往饮水。刚出桃林,便见左侧危崖上站着一个白衣蒙面大汉,似向来路眺望。定睛一看,正是昨遇少年七星子,装束身形,全都相同,腰间也插着许多明晃晃的钢刀,映着朝阳,寒光四射,只肩上没有黑披风,余全一样,忙喊“大哥”,蒙面人忽朝雷八把手连摇,又打了一手势,好似不令开口,随即走往崖腰树林之中不见,以为就要走来,等了一会,不见人到。忽想起对崖形势高峻,崖腰离地数十丈,无法上下,相隔颇远,七星子骑马先走,方才路上回望,早已无踪。说是去往仇敌庄中有事,怎会赶到前面危崖上去,马和披风又都不在?就算土著马快,路径熟悉,这条山沟斜直,与桃源庄东西斜对,沿途丛山峻岭,到处森林,任他多快的马,也不会自己才到,便被赶向前去,并还走上那么高险的山崖,心中奇怪,更把少年认为天人。久候不见回转,忽想起陈老实也是饥渴交加,受伤更重,如何丢他一人在内,七星于已然望见,自会寻来,在此呆等做什?刚赶回洞,便听马蹄飞驰之声,正与少年所骑野马相同,以为少年去往骑马同回,赶出一看,果是那匹又高又大的白马飞驰而至,由坡下跑过,人却不在马上。
这一惊真非小可,料定少年二次人庄,必已遇险,被仇敌擒住,马却逃回。满腔悲愤,赶回崖洞,告知陈老实,问其有何法想,心里急得乱跳。
[book_title]第8回 穿越森林
陈老实受伤本重,正在喘息,见雷八气急败坏神气,闻言笑说:“八哥不要担心,你不知恩人有多大本事哩,简直和天神一样,来无影,去无踪。他那匹马更是灵慧,能通人意,无论相隔多远,只他一声呼哨,老远赶来;不用时节,叫它到哪里,就去哪里,外人休想近身一步。去冬曾听人说,他和秦家小贼婆娘时常见面,两下情分甚好,照例每去庄中,不论多么艰难危险,必要见上一面才罢。听他走时口气,也许去和小贼婆娘私下相会,这马怕人看见,到了那里便打发回来,这类事,由去年起,庄中已发现了好几次。内有一次好似还被小贼撞上,夫妻大闹,因爱婆娘美貌,当初原是强迫成亲,答应过人家,有好些话,我也学不上来。这次恩人被一百多个教师打手包围在楼顶上,下面的人只一上房,就被打倒,四面弓箭镖枪朝他乱射,不知怎的,会被逃走。他那胆子也大得出奇,今天回去又是一个人,没有累赘,包你没事。也许回来要迟一点。这条山沟,以前原有大青狼成群出没,向来无人敢于走进,听说里面有大片森林,数百里不透天光,极易迷路。前十多年,有几个药夫子集合土人和老贼说明人山采药,结果只有两人跑回,说在森林之中迷路,走了两天,遇见怪兽毒蟒,同行十余人,只他两个柏隔较远,得逃活命。老贼不信,又两次派土人往探,一个也未回转,由此无人再往。前面不远,便是那片森林,对头虽不会追到这里来,恩人未到以前,我们也不敢前进,只好守在这里,等他来了再说吧。”
雷八闻言,将信将疑,正商量去往对面崖上查探,方才所见白衣蒙面壮汉是否少年本人,并向桃源庄那面遥望有无动静,忽听身后,夺的一声,大惊回顾,乃是一把明晃晃的牛耳尖刀,刀上插着尺许方圆的薄木片,一同钉在树上;同时,瞥见林外,有一白衣人影一闪,料是少年回来,忙即赶去,人已不见,向外一看,一头是来路山沟,一头是乱山森林,相隔还有一半里路,两面都是危崖土坡,便是会飞,也不会看不出一点影迹,不知少年何故刚回又走,连面都不肯见,越想越怪。回到树下,把刀一比,与少年方才所赠两刀大小形式全都一样,刀柄上均刻着七个红星,所钉木片,大约尺许,上面有尖刀刻划的字迹纹路,便取回去,交与陈老实观看。老实接到手内,看完笑道:“我说恩人必回,决不会错。方才我曾见他在林外一闪。这木片上的字迹,乃他所刻,命我二人仍骑原马,穿过前面森林,照着沿途所留标记走去,便到青龙涧。由此前往,约有六十来里,当地有一大崖洞,洞中饮食用具齐全,藏在洞中,便可无事。我屋头人已先在彼等候。我虽不知为了何事不肯当面明言,照他所说,万无一失。你莫奇怪,我虽第一次和他见面,连面目也未看出,这一年来,却听得多,如照旁人所说,他做的事比这个还有怪得多的呢。”
雷八不认得字,细看木片所划道路方向,果与当地形势相同,又曾眼见少年在林中出现,再想先前少年曾立对崖,回洞不久,马才跑过,分明人已绕路赶回,自往崖上望敌,令马先走,为防絮聒,故未相见。方才疑他被人擒去,实是关心太甚,忙中料错。
陈老实久居本山,知道此人来历本领,当无虚语。便把陈老实重行包扎马背之上,双眼露在外面,随时认路,以防走迷。途中张望,由此向前,沿途乱山杂沓,林木甚多,路颇难行。一会走到尽头森林之内,见里面光景昏黑,天光虽少透露,因是清晨,朝阳不时由林隙中射入,尚能分辨途向。路也平坦,所行之处,又均千年古木,行列甚稀。走不多远,陈老实忽喊:“八哥留意标记,走错不得!”雷八照他所说,细一查看,林中树木,疏密相间,有的地方,巨木杂树,丛列骈生,人须直身而行,更有荆棘野草阻路,只所行之处,当中有丈许来宽,比较好走,道旁树上,并有七星子所留标记,树皮削去尺许长一片,每隔十多步,必有发现。陈老实说,“与少年木片刻字相同,料无差错。”
便照树上标记骑马前进。遇到转侧之处,标记更多,每树多有,似这样,在林中穿行了二三十里。
忽然发现一条石径,树上并还挂有三尺来长一片树皮,上写:“由此转向东南五六里,有一水塘。不可再朝直进,可由水塘左面、枯松之后改道前行,当中约有半里来长一段草地,比较难走,不可疑心。只把这段路走过,便可直达青龙涧崖洞。为防万一有人寻踪,枯松而外,已不再有标记,如真迷路,到时也有人来接引。”字似新刻,比方走所见还要详细。二人骑马寻到当地,果有水塘枯松,天光下射之处甚多。陈老实惊道:
“这类水塘,例有大群野兽来此饮水,我们快走。”雷八胆子最大,初次走到这类无人森林,闻言也自警觉,想起来路荒凉阴森之景,心中发慌,忙往树左绕去。地上荆棘野草果然极多,路甚难行,走了一阵,方觉道路崎岖,形势越发险恶。忽见前面地上白影闪动,似是天光下漏。再一细看,险路已完,精神立振。
一会走出林外,由一崖坡走下,前面横着一条山谷,竟是石地,草木不生,崖势均甚玲珑秀拔,并有清泉滚滚绕溪而流。崖上满布浓厚苔藓,其碧如油,石缝中更有一丛丛的兰草,含苞欲放,清香沁鼻,景甚幽丽。晴阳在天,和风吹襟,令人心神皆爽,二人全都夸好。又行数里,雷八说:“这好山景怎未见人?连野兽也未遇到一个。”忽见前面树上削去一大片树皮,上刻“来人止步,前进者死”,心方一惊,又听妇女呼声起自身后。陈老实首先大声回应,雷八回顾,原来身后不远,小溪转角,有一崖洞,洞前有一中年妇人手扶崖石和陈老实互相呼喊,正是昨夜所见陈老实的妻子,身上旧衣,已全换去,才知贪看山景,走过了头,连忙回正。
陈妻原听蒙面人说,丈夫遇救,就要寻来。一见二人马过,先未看出马上绑着丈夫,只认得雷八是昨夜挨打的车夫,意欲探询,及至互相呼应。解下一看,人已成了血人,周身糜烂,哭喊得一声,正要扑上前去,忽然想起恩人之言,忙即停手,急呼:“这位大哥快请帮忙,抬他进洞,我真该死,忘了他不能受风呢。”二人随将陈老实用原来床单兜往洞中,放在一个上蒙虎皮的大石榻上卧倒。陈妻忙由洞侧取来一瓦盆药膏,和先备就的伤药温水,将陈老实周身衣服轻轻脱下,洗净污血,把药擦上。雷八见洞中,地势高大,并有炉灶和各种应用之物,因陈氏夫妻死里逃生,大难重逢,悲喜交集,不愿过去烦扰人家,心正悬念七星于不知何时才回,忽听陈老实呼唤,过去一问,陈妻说是昨夜晕倒以后,醒来已绑兜在一黑衣女子背上,彼时雷八尚在受刑,同行还有一个白衣蒙面大汉,各骑着一匹快马,送来洞中住下。天还不曾亮透,匆匆说了几句话,给了些吃的,仍同骑马飞驰而去。雷八一间,是何形貌,陈妻答说:“恩人穿着一身白色短衣裤,腰间插着十几把小钢刀,面具尚有七粒红点,始终不曾取下。听他说话口音甚怪,单看皮色,似个饱经风霜。将近中年的壮汉,肩上并未挂着黑披风。
雷八觉着陈妻所说形貌装束,十九相同,只昨日少年,穿着虽然穷苦,看年纪至多二十六七,心想陈妻必未看真,天下决无年貌本领全都相同之人。陈妻后又说起蒙面恩人方才曾经来过,刚走不多一会,这些伤药,便他取来。说你二人一会就到,但是前面不远有一大片峭壁,崖那边住有不少野人,千万不可过去,树上所钉树皮警告,便是指此而言。雷八一算,时间正对,越知前后所见实是一人,只不知行踪如何这等隐秘。方说:“这位恩人好到极点,我便永世作他牛马都所甘愿。”忽听洞外接口笑道:“人都一样,谁力气大就该帮人的忙,雷八哥这等说法未免欠通。”回头一看,正是昨日所遇少年,身带兵器和黑披风、白色短衣裤连同面具全都去掉,仍是昨日风雨中见面时那一类破旧装束,只脚上换了一双新草鞋。
雷八大喜,跑上前去,双手握着少年两条虬筋蟠结的膀臂,仔细一认,果与方才蒙面恩人一般无二,不禁扑地便拜道:“大哥,你就是方才救我们的蒙面人么?你真和神仙老爷一样。我雷八从小受苦,赶了十几年车,居然遇到你这样的英雄好汉,就死也值,真快活死我了!”话未说完,已吃少年双手扶起。雷八想磕两个头,用力一挣,觉着少年双手抓紧自己臂膀钢铁也似,休想挣动分毫,急得跳脚道:“你这位大哥,真不讲理,我连受你两次救命之恩,连头都不容我磕一个,岂不把人活活闷死?”少年笑道:“我知你是个血性汉子,彼此情投意合,一见如故,何在乎这些虚礼!”雷八只得罢了,笑问:“大哥,方才你在崖上朝我摇手,后又在林外现身,马都未骑,你往桃源庄,怎会回来那等快法?”少年闻言,微一迟疑,笑问:“你从何处见我?”雷八说了前事,少年笑道:“狗子秦迪阴险狡诈,你们如再被擒,万无生路。这里的事说来话长,我看你们要想出山,恐还不到时候。前面崖后又有野人。他们原是数百年前避乱入山的人民。
虽然善良,但他们那里,地方不大,每年出产只拘自用。又受祖上遗命,不肯离山他出,法令更严,不愿外人入境。近年受一好汉感化,比前已好得多,尚未完全心服。时机未至以前,最好不要去往崖下走动,过崖更是不利。
“我家不住在此,回去晚了,恐秦家小贼命人窥探,见我不在,又生事故,今日必须提前回去,到家越早越好。好在林中野兽上年已差不多被人杀光。这里连吃带用,样样齐全,本是备作迎接桃源庄那些逃生出来的苦人之用,今早他们才走。地势隐僻,风景甚好,中间还隔着大片森林。仇敌爪牙必不敢来,入林必死。再说,也寻不到这里。
左壁石堆后面,有一小洞,里面三间石室,更比外洞布置得好,冬暖夏凉,旁有石块,随意启闭,睡在里面,更可高枕无忧。至于我的姓名身世,以及蒙面救人用意,自我哥哥十年前走后,均有日记,本藏新村,近因仇敌常命手下爪牙装着受苦不过,投我新村,开荒度日,来作奸细,暗中窥探。全村中人虽然和我交厚,内中不免仍有糊涂的人受他诱惑,自从发现这里,便把日记移来洞中藏起,以防仇敌偷去,知我是他对头,提前发难,暂时敌他不过,平白吃苦伤人。八哥也许认字不多,桃源庄三十以上的人都读过书,看完之后,自对你说。天已不早,今日我在庄中救走三人,又杀死狗子手下两个极恶穷凶的狗党,乱子惹得大大。虽恐贻祸新村,明告小贼,我住青龙涧,但是这里地名,乃我自取,无人得知,小贼决寻不到。一个不巧,误走对崖险境,走往野人村落,那里的人,个个胆勇多力,更有强弓毒箭,早知小贼土豪恶霸,害人甚多,心中气愤,只一遇上,休想活命。终恐我那真相被他看破,前往新村查探,我如不在,更生疑心,只好先走一步。这几天也许不会就来,你们各自养伤,暂时避祸。照此形势,大约没有多日,便要和狗贼父子一分存亡。更须防他在新村盘龙谷那面乘着雨后山洪,决口倒灌,我们先吃他的大亏,非我赶回,不能预防,我要走了。”
雷八已把少年敬若天神,爱若父母,本意见面之后,便随在一起,一听对方舍他而去,好生失望,忙道:“听大哥口气,分明和狗贼势不两立,此时正在用人之际,先前扭伤脚筋,已被大哥治好,身上带有一些浮伤,并不相干,方才下地时,我已试过,和好人一样,正好随同大哥效力,死不皱眉。”少年接口笑道:“为人注重在最后成败,平日多么困苦艰难,忍辱负重,只要志愿达到,全都付之一笑。动不动负气,和人拼命,有什用处,徒死无益。去掉一个有用的人,反更误事。我也看出你有用,但还不到用你的时候,时机一至,自会明言。共总有限三两天工夫,便可相见,心急做什?”雷八无话可答,固执要送少年走上一段,再行分手。少年知他感恩依恋,不舍离开,含笑应诺。
雷八一半敬爱少年过甚,感恩心切,亟欲图报,一半想要表示自己身体受伤脚腿复原,已如常人,并不妨事,出洞笑说:“大哥急于赶回,我们快走。”拔腿就往前跑。少年见他果然强健,追上笑道:“八哥不必如此,早晚终有用你之处,放心好了。”
雷八本是粗人,为了感恩图报,听出桃源庄土豪乃新旧两村公敌,少年乃新村为首之人,平日装着穷苦,忍受对方凌辱,刚一转身,立时带了腰间飞刀套索,快马长鞭,白衣蒙面,前往复仇,为受苦土人泄恨。走到路上,忽然想起盘龙谷形势,定必重要,便向少年设词探询途向走法。少年见他意诚关切,心又有事,没想到别的,随口说了出来。雷八一听,当地就在青龙涧的西北面,相隔虽有三四十里,中有一条险径可抄近路,并还不致被人看破。陈老实和土著村民,昔年均曾到过,只那捷径极少人知,便记了下来,正想再问下去。少年见他盘问不休,看出用意,恐其无知涉险,不肖再往下说,并加告诫,说:“当地常有两条大蟒,盘龙谷得名便由于此。时还未到,千万不可涉险窥探。”雷八笑答:“我这里路径不熟,敌人何时决口,也不知道,在大哥未来以前,如何会去?随便一问罢了。”少年仍不肯再说。
到了分手之处,少年走出数十步,回顾雷八,尚在凝望,忽又赶回笑道:“八哥为人,鲁莽义气,体力虽然强健,不会武功,以后遇敌,容易吃亏,真要为我出力,我先传你飞刀、投箭与飞索套人之法。好在天色尚早,骑马回去,不消多时,就可赶到,教你一会,还来得及,刀箭又是现成。只肯用功,手臂有力,几天就可学会。等你学成这三样,再帮我忙,也容易些。”雷八方说:“你身上空空,哪来刀剑套索?”少年先撮口一声长啸,然后说道:“我那飞刀,乃异人所传,没有喂毒。这里所藏,乃隔崖野人所送。他们上辈,全是受尽贪官污吏、土豪恶霸凌虐的人民,受尽苦难,逃亡人山。初来时,常受毒蛇猛兽危害,后来费了许多心力,练成毒刀毒箭,专为防御蛇兽之用,送我不少。以前我也不知来历,今日才听一女异人说起,为防仇敌警觉,尚有许多,藏在附近树穴之内,你来路后半一段,凡有标记之处,左近不远,都藏得有一点,一半留备异日用处,一半是防敌人万一寻人森林,随时取用,作为疑兵,以少胜多,致其死命,这里就有。”说罢,转身向一大树后面,取了十几件出来,共是六刀八箭,和一条麻制长索,随传飞投之法。
雷八见那飞刀,有的两面开口,又尖又直,与所佩相同;有的形如新月,前重后轻,锋利非常。刀上并有好些细孔,极易使用,稍一指点,便即学会用法。学箭须仗指发力与臂力相应,比较稍难,套索也不容易。少年见他人虽粗鲁,这类事居然一说就会,几次教过,有了准头,并能在五丈以外,斫、套中前面小树山石,笑对雷八道:“想不到你有如此聪明,照此勤习,不消三日,便有准头。”跟着又传由大而小,由近而远,百发百中取准之法。
刚一教完,便见那匹白马穿林越野,飞驰而至。少年笑说:“八哥回去用功,只用一刀一箭练习,以防浪费,折了锋芒。”雷八喜诺。少年说罢,飞身上马,道声再见,入林急驰而去。雷八见他走远,只得回身,到了路上,偶然回顾,瞥见少年在前面峰崖上,步行急驰而下,步履如飞。最奇是装束全换,又是白衣蒙面,腰插飞刀。一算途向好些不合,再说,所行之处在去路之侧,相隔颇远,也不应回得如此快法,又是步行,方自奇怪,觉着对方真个和传说中的剑侠一样,行踪飘忽,来去如电。再往前看,少年已顺侧面峰崖朝原行之路飞驰而下,晃眼不见,知其行事莫测,只得回转。刚到崖洞,便见陈妻探头外望,笑呼:“雷八哥快来,恩人日记已寻到了,天下竟有这样奇事。”
欲知什么奇事发生,请看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9回 桃源庄
这是经由秦岭入川邻近官驿的一所村落,村中人民先前只有李、陈两姓,聚族而居,下余还有几家,都是佃户樵夫和往来川陕两省贩买药材的人们,地名桃源庄。姓李的祖上原是明末义士,晚年避乱,由当地经过,遇见大雨,山洪阻路,住了一个多月,水还未退,闲时无聊,附近闲游,无意之中,发现当地泉甘土肥,襟山带水,出产甚多。寄居的小村,地势颇高,前临黄牛坂官道,背倚崇山,森林甚多。村前清溪萦绕,杂花盛开,景物天然,越看越爱,一时兴起,停了下来。仗着所带人多,个个武勇有力,水退以后,便率众人斩草伐木,开辟田亩,当年便有成效。
过了数年,有一陈姓老友来访,见当地虽是秦岭中间的一片高原,不待土地肥沃,形势天然,妙在溪流甚多,左近更有两条瀑布,庄前平原广达千顷,既不怕旱,又不怕涝,只消多用人工,地利无穷,简直取之不尽。即便遇到几年一次的山洪暴发,仗着庄前不远有一绝壑和几条泄水的山沟,不特田土不会淹没,反更丰收。又看到好些奇景,天时又极晴和,秦岭多云,更多草木鸟兽,终年白云如带,横亘山腰,摇曳林树之间。
时见珍禽奇兽,出没森林之中。端的世外桃源,仙景无殊,忙与商量,移家同隐,又招了好些人来开垦。传了几世过去,人丁越旺。
为了智力不等,勤情各殊,性情良儒强暴也各不同,渐渐分开,各自为政,彼此面和心违,互相算计,把一个财富相等的好好村聚,闹得成了仇敌。内中两个好猾强横、工于心计的,利用村人互相嫉视自私心理,再一操纵其间,分别倾陷,坐收渔人之利。
始而不过仗着机智狡诈,做那损人利己之事,渐渐弱肉强食,逐年吞并,成了雄长,越发夜郎自大,惟我独尊;加以山高皇帝远,只管任性妄为,无人敢于过问,不特平日养尊处优,荒淫酒食,仗着财势,为所欲为,并还养下许多打手,欺凌善良,村民稍不遂意,立遭鞭打,甚或惨杀,全都敢怒而不敢言。
这时李、陈两家,因受恶人离间陷害,已全衰落,全村田业财富,均把握在一个土豪手里,名叫秦亥,年已六旬,人称秦十太爷。祖上原是一个破落户,因随李家入山,仗着心思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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