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劫余灰 [book_author]吴趼人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76601 [book_dec]近代白话章回小说。16回。我佛山人(吴趼人)著。初载光绪三十三年十月望日至三十四年十二月(1907年11月20日至1909年1月)《月月小说》(上海)第10号至24号。宣统二年(1910)群学社(上海)出版单行本。又见1984年3月广雅出版有限公司(台北)“晚清小说大系”丛书本。写广东南海县一对男女青年的悲剧故事。才子陈耕伯与婉贞订婚后赴省赶考。其叔仲晦乘机将他串卖去香港做猪仔,又骗婉贞到香港,途中卖给船家做妓女。婉贞借去寺院进香之际告官而得救。 [book_img]Z_13803.jpg [book_title]第一回 谱新词开卷说痴情 借导言老人商了愿 离合悲欢,消磨尽,青春年少。回首处,前尘如梦,中心孔悼。万里追随形共影,寸衷保守贞和孝。鬓萧萧、留得女儿身,芳晖耀。遍涯角,充覆帱。凭到处,情丝绕。凭海枯石烂,独标清操。记事幸存裨史在,写真笔看文人掉。到而今,剩得劫余灰,供凭吊。———右调《满江红》 情,情,写情,写情。这一个情字,岂是容易写得出,写得完的么。还记得我从小读书时,曾经读过中庸。那第十二章上有两句道:“夫妇之愚,可以与知焉,及其至也,虽圣人亦有所不知焉。夫妇之不肖,可以能行焉,及其至也,虽圣人亦有所不能焉。”又有两句道:“语大,天下莫能载焉;语小,天下莫能破焉。”这一章书,本来是子思解说君子之道的说话,然而这两句,我却要借重他解说一个情字。 大约这个情字,是没有一处可少的,也没有一时可离的。上自碧落之下,下自黄泉之上,无非一个大傀儡场。这牵动傀儡的总线索,便是一个情字。大而至于古圣人民胞物与己饥己溺之心,小至于一事一物之嗜好,无非在一个情字范围之内。非独人有情,物亦有情。如犬马报主之类,自不能不说是情。甚至鸟鸣春,虫鸣秋,亦莫不是情感而然。非独动物有情,就是植物也有情,但看当春时候,草木发生,欣欣向荣,自有一种欢忻之色;到了深秋,草木黄落,也自显出一种可怜之色。如此说来,是有生机之物,莫不有情。然则,我借重中庸的几句话解说情字,是不错的了。但是情字也有各种不同之处,即如近来小说家所言,艳情、爱情、哀情、侠情之类,也不一而足,据我看去,却是痴情最多。说到这里,我且先和看官们说一件可笑的故事。 先父在日,曾经用过一个家人,名叫何动。这何动最欢喜动物。他虽是佣工作仆,却还以动物相随,在我们天井里,养了四五条金鱼,又养了一个猴子、一个莺哥。这猴子教的十分驯伏,懂得代人递茶取火;那莺哥也能说话。古人有句话,说是“鹦鹉能言,而不能言其所欲言。”他这莺哥,竟是能言其所欲言的,所以更难得了。 这何动,每日除了代主人做事之外,无非抚摩玩弄这几样东西。但是这猴子虽然驯伏,那喜动不喜静的性子,是不肯改的,更兼喜欢学人做事,如看见人种花,他便学扒泥;看见人洗衣服,他便去弄水之类,不一而足。一日,仆妇辈在厨下杀卿鱼,被那猴头看见了,便跑到金鱼缸边,把那金鱼一个个的捞起来,用指爪破开了鱼肚,挖去了鱼肠,却还放在水里,手舞足蹈的以为得意。恰好何动取了钉锤,要到书房里敲钉挂画,从天井里走过。莺哥见了,便叫道:“猴子杀了金鱼了!猴子杀了金鱼了!”何动走到缸边一看,果然四五条金鱼,都是肚破肠流的,浮在水面了。这几条金鱼,都有四五寸长,他也不知养了多少年的了,一旦被那猴子弄的一个不留,如何不恼。所以一见了,便由不得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举起钉锤,对准猴头,狠命的一下。不偏不倚,恰好打在天灵盖上。打得那猴子脑浆迸裂,倒在地下,只吱吱的叫了两声,挣扎了两下,便跟了他的老祖宗齐天大圣到森罗殿上查生死簿去了。 这何动打了一下,并未回头,便去挂画。挂好之后,将钉锤送还原处,便去看那死金鱼。度他的意思,还要临缸凭吊呢。不想走到缸边,看见那猴子横躺在地下,头脑子上血液模糊,已是死了。想起他平日的驯伏,不觉自怨下手太重。忽又念及,这件事,都是莺哥搬弄是非惹出来的,不觉转恨莺哥。恰好那莺哥又叫道:“猴子死得好,死得好!”何动听了,心中大怒,取下莺哥架,向地下用力一掼,把莺哥也掼死了。这何动一时之间,三样心爱的东西,同归于尽。呆了半晌,忽然放声号啕大哭起来。因此,大家取了他一个浑名,叫他做何呆子。 看官,像这种人的举动,便可叫做痴情。如此说来,非独人对于人有情,即人对于物,物对于人,亦是有情的。你说这情字所包,广不广呢。自从世风不古以来,一般佻亻达少年,只知道男女相悦谓之情,非独把情字的范围弄得狭隘了,并且把情字也污蔑了,也算得是情字的劫运到了,此时那情字也变成了劫余灰了。我此时提起笔来,要抱定一个情字,写一部小说,就先题了个书名,叫做《劫余灰》。闲话说完,言归正传。 且说广东地方的居民,往往喜欢聚族而居。常有一村地方只有一姓,若要联婚起来,最近也要到邻村去问名纳采。他自己本姓的一村,最多有上万人口的,少的也在一二千人之数。亦有一村之中,居住两三姓的。这两三姓,便屡世联婚,视为故常,久而久之,连那亲戚辈分,都闹的颠倒错乱起来。譬如张家两个女孩子,名分是一个姑娘,一个侄女,同嫁在李家。却到了李家,就变成妯娌之类,也不一而足。此等人家,遇了婚丧等事,都互相往还。姑表母姨,混在一团,彼此男女,多不回避,这倒是风俗浑厚的好处。但不过乡村人家如此,若说到省城市镇上,又当别论了。 且说广东南海县属的一个地方,名叫“岗边”,是个半村半镇的所在。那里有两姓之人,聚族而居。一族姓朱,一族姓陈,都是著名的大族,屡代联婚的。内中单表陈氏族内有一个人,名希平,表字公孺。到了五十岁上,始生了一个晚子,却是庶出。此子出世之后,那姨娘便得了个产后血晕之症,一病身亡。竭赖夫人李氏,爱同己出。雇了奶娘,鞠育抚养,尽心尽力,方得长大成人。生得身躯雄伟,性质聪明,改名叫做陈畴,表字耕伯。好个陈公孺,教子有方。因为岗边地处乡僻,没个好先生。耕伯启蒙读了几年书之后,到了十三岁上,便叫他到省城大书馆里去从先生读书。看官须知,为父母的,能够懂得教子成名,便不愧教子有方了。那时候正在科举时代,所以陈公孺能把十三岁的晚子,送到省城大书馆读书,做书的人,便要许他教子有方。若要拿着现在的风气程度去责备他,说是何不送到日本学堂里呢,那就没得好说了。闲话少题。 且说陈耕伯奉了父亲之命,到省城读书。喜得他有一个本族叔父陈六皆,在省城大新街开了一家“聚珍”玉器店,就近可以照应他,老夫妻也就十分放心,耕伯也乐得朝夕用功,以求上进。每年之中,只有清明祭扫,年下解馆,回岗边两次。光阴荏苒,不觉三年,耕伯已是长成十六岁了。他的学问,也与年俱进。这年,他的先生便叫他出考,虽然未敢侥幸,也要出去观场。耕伯奉了先生之命,同着几个窗友,便去点名报考。谁知他县考、府考,几场却都高高的考在一圈前十名。便欢欢喜喜,写信回家,报知父母。陈公孺接了儿子的信,虽是十分欢喜,却还没有甚么。只有他母亲李氏,欢喜得笑啼并作,嘴里是嘻嘻的笑,眼里的泪珠儿,却扑簌簌落个不止,又连声念佛,又叫人到姨娘神主前烧一炉香,告诉他,儿子快要进学了,可怜他没福,看不见了。公孺见了这种神情,便笑道:“夫人,你忙甚么。这府县考是不能作准的,等他果然进了学,再忙不迟。”李氏拭泪道:“我自从嫁入你门,每每看见你去考,多是考在十几圈里,偶然一回跳上了一圈,便自家欢喜的了不得,拿了自己场里作的文章,读了又读,何等得意。此刻儿子比你强,你为甚不许我欢喜。”一席话,说得公孺哑口无言。李氏又道:“此时欢喜不欢喜,且搁过一边。我想畴儿已经长大了,我两老都是六十以外的人,望后的日子越短了,也应该早点料理,替他定一头亲,徼天之幸,得他进了一名学,簇新的秀才,娶一位簇新的秀才娘子回来,岂不是双喜临门。纵不然,今年也代他完娶了,我们也望见个孙子,就是死也瞑目。”公孺笑道:“好好的说喜事,怎么忽然说到死上来。但不知夫人要娶一个甚么样儿的媳妇,平日可曾留心来。”李氏道:“我一向早有心在朱家婉贞。这女孩子生性伶俐,相貌又端正。与畴儿同岁,从小儿庆吊往来,与我们畴儿又很和悦。近来闻得他跟着老子读书,十分精通。拿他配了我们畴儿,不是一对好夫妻么。只是嫌他是一双大脚。”公孺想了半晌道:“哦!原来你说的是朱小翁的女儿。这个人脾气古怪,养的女儿,未必好。大脚一层,还是小事。他却又从小没了母亲的,先就缺了姆教一层。”李氏道:“他老子脾气古怪,未必女儿也跟着古怪。况且他老子因为没有儿子,这女儿又从小没有了母亲,方才不和他缠脚,当儿子养着,又认真教他读书,那里有不好的读书人呢。”公孺笑道:“难道朱小翁不是读书的,何以他那生性的古怪,居然出了名,人家都叫他朱呆子。倘使他女儿也和他一般,岂不受累。”李氏道:“这个可不必虑。我们两家喜庆往来,我常看见那女孩子,甚是和婉可爱的。”公孺道:“夫人既然中了意,就央媒去说罢。我也不过这么揣度,并不是一定说那女孩子是古怪的。”李氏道:“央媒一节,还要老爷去办。他家没有母亲,还要央个男人,向他父亲说去呢。” 正在说话间,童子报说:“省城六皆老爷回来了,在外求见。”公孺笑道:“恰好这是天差来的媒人。”忙叫请进来相见。六皆入内,与兄嫂常礼已毕,送上代耕伯带回来的家书。陈公孺拆开看时,无非是在外平安的话,一面与六皆寒暄。便问何事回乡,六皆道:“连年生意清淡,存货又多,出路太少。因此回来筹措些盘缠,且去支持些时日。”公孺道:“如此说,老弟在家有几天耽搁的了。”六皆道:“十天半月,都说不定。”公孺道:“如此,我有一事相烦。刚才我老夫妻在这里商量畴儿的亲事,正要央媒向一家去说亲,恰好老弟回来,就烦执柯。”六皆道:“当得效劳。但不知提的是那一家?”公孺道:“是朱小翁的小姐。”六皆皱眉道:“这小姐从小没了母亲,朱呆子把他当男孩子养着,将来妇道上头,恐怕平常。”公孺道:“我也虑这个。”李氏道:“叔叔,你是出门的人,不知道。婉贞这孩子,我常看见的,那一种温柔婉顺,只怕有母亲管教的,也不及他呢。这是我愿意的,将来媳妇的好歹,与媒人无干。叔叔放心去说罢。”六皆笑道:“我也不过这么一句话。既然嫂嫂的法眼看中,想是不差的了,兄弟便去说。只是朱小翁这个人生性古怪,说上去成不成,可不干我的事。”李氏道:“这个自然,只要叔叔用心去说。”六皆笑着答应了。三人又谈些别事,方才分别。过得一日,六皆便到朱家去访朱小翁说亲。正是: 要仗红丝联匹耦,安排银汉渡双仙。 未知六皆此去说亲,得成与否,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二回 订新亲文章欣有价 惊噩耗快婿忽无踪 且说陈六皆受了族兄公孺之托,来到朱小翁家求亲。这朱小翁单名一个学字,小翁是他的表字。平日为人,专讲理学,真是一个非礼勿言,非礼勿动的古板君子。家道寒素,单靠着几亩薄田度日。这一天六皆到来,讲到求亲一事。朱小翁道:“丈夫生而愿为之有室,女子生而愿为之有家。父母之心,人皆有之,吾何为独不然。不过有一层,我家小女,从小跟我读书,诸子百家,俱能猎涉,不是我夸口,真可算得是不栉进士。陈家小郎才学如何,可配得上小女配不上,必要先考一考。至于世俗那凭生辰八字,排算配合的,我可不信,倒可不必多此一事。”六皆道:“不知阁下要怎样考法。”小翁道:“这也难说。几时等他来家,我和他谈谈,驳问驳问,见见他的学问就是了。”六皆道:“我是不惯做媒的,不会说谎话。舍侄今年才出考,县府考都坐定在十名前。省城的同学和他的先生,都决定他一定要进学的了,不知这样学问,可还配得过令嫒。”小翁沉吟道:“也罢。我潦倒半生,单有此女,总想招一个读书种子做女婿,所以一向人家来说亲,我都没有答应。陈家既是老亲,我和公孺,照最近的亲戚算起来,恰好是平辈,小儿女年纪又相当,莫有甚么好推辞的了。这样办法罢。我考也不考了,费心回去对公孺说,若是这一场他儿子进了学,叫他便准备行聘,我也乐得招一个秀才女婿。若是不得进,请他再到别处求亲罢。”六皆听了,倒没有话好再说,只得回报公孺。公孺笑道:“只此便可见得这个人的古怪。你允不允,说一句话便了,何必借此推托。”李氏道:“老爷,你快点写封信给畴儿,叫他用心考,这回是一着两着的。他得了你信,自然格外留心,怕他不进一名学回来。”公孺道:“这又何必。写了信去,告诉了他这件事,倒分了他的心。难道除了朱家女儿,便没有媳妇了么?”李氏听说,便顿住了口。等六皆去后,便不住的唉声叹声,有时喃喃自语。弄得公孺恼也不是,笑也不是,只得由他。 过了几天,接到耕伯来信,言院考已过,已经招覆。李氏便问招覆是甚么,公孺笑道:“你这回定媳妇有了望了,得了招覆,这一名秀才便有几分望头的了。”李氏听说,一时又高兴起来,忙着料理钗环首饰,预备行聘,一面又着人去请六皆来。公孺笑道:“你又忙甚么,不过几分望头罢了。等果然进了学,再忙不迟啊。”李氏道:“我这里也不过打点几分,若是十分时,便把聘礼送过去了。”公孺无可如何,只得听他忙去。不一会,六皆来了,李氏便道:“叔叔,我家畴儿已经得了招覆了。据老头子说,这秀才有几分好望了。请你再去和朱小翁说,如果畴儿进了学,他须不能赖这头亲。我一得了喜报,便要行聘的。”六皆笑道:“兄弟便去说。不怕朱呆子赖了,有我呢。”说罢,果然去了。到了晚下,方来回覆。说是朱小翁满口应承,说是得了喜报即管送聘过去。省城店里有事,我明日一早便要动身去了,固此连夜来回覆一声。李氏道:“嗳呀!你虽是媒人,却还是自家叔叔,为甚要拿腔起来。我这里行聘,正要用着你,你却预先躲了。”六皆道:“并不是拿腔,实在是有事。我已经打算定了。到了果然行聘时,我兄弟九如可以代我的。”李氏笑道:“你请了替工便好,不然,我是不依的。”说罢,老弟兄又谈了些话别的话,公孺又再三拜托照应耕伯,方才别去。 从此,李氏更加热锅上蚂蚁一般,终日行坐不安。或叫人去庙里求签,或叫人到摊头问卜,有时自己烧一炉家堂香,有时又许了个魁星愿。看他的举动,比望榜的秀才还要心切。公孺起先还劝他不必如此,争奈越劝他越不是,只得由他去了。 一天,老夫妻正在闲谈。公孺道:“这两天,论理要出案了,还不听见有甚信息,想是白望的了。”李氏道:“没有的话。我昨天晚上,还梦见畴儿簪着金花,披了彩红回来呢。”公孺笑道:“这是做梦,如何当真。”正在说笑时,忽听见门外一片声嚷。所用的一个童子,飞奔进来,说道:“老爷,不好了,有许多人打来了。”一言未毕,又听得门外一阵锣响。李氏大惊道:“嗳呀!敢是白日青天,鸣锣打劫了。”只见两个戴大帽的,当先抢了进来,打了个扦道:“恭喜老爷、太太,少爷高中了县学案首,报单随后便到,小的们抢个头报。”公孺大喜道:“难为你们,外面憩憩吃茶罢。”便叫童子招呼出去,一面预备赏钱。李氏怔怔的说道:“可是畴儿中了,为甚许多人这般大惊小怪。”公孺笑道:“这两个是学里门斗,那许多人是跟着看热闹的。”李氏方才欢喜不迭,开发了赏钱,两个门斗去了。一会儿,二报的也到了。呈上报单,说道:“小的们在省城,遍找少爷的寓所不着,方才到此,所以来迟了。”公孺也发了赏钱。不一时,合族人等,都知道了,纷纷前来贺喜。老夫妻两个,应接不暇,央了两个亲支族人,代为招呼,足足忙过了一日。 次日绝早,李氏即使人请了九如来。嘱其到朱小翁处,订定行聘日期。九如应命自去。不一会,回来说道:“朱小翁也十分欢喜,听凭这边择日送聘,他都遵命。”李氏便拿了时宪书,立逼着公孺拣日子。公孺笑道:“已经说定了,何必这样忙。”李氏道:“人家高兴的事,你总欢喜扯淡。”公孺翻开了时宪书,看了一看,问道:“你要快的,还是要慢的?”李氏道:“自然越快越好。如果今日是黄道吉日,便是今日更好。”公孺笑道:“你便一厢情愿,也要想到人家要打点回盘来得及啊。后天便是黄道吉日,但不知他家来得及来不及。”李氏便对九如道:“如此,再烦叔叔去走一次,问是如何。他应允了,我们便是后天行事。”九如领命去了。 这里李氏便忙着叫人买酒,预备后天行聘,顺便舀酒,索性热闹在一起。原来广东风气,凡遇了进学中举等事,得报之后,在大门外安置一口缸,开几坛酒,舀在缸里,任凭乡邻及过往人取吃,谓之舀酒。那富贵人家,或舀至百余坛,就是寒!(酸)士子,徼幸了,也要舀一两坛的。所以李氏兴头里,先要张罗这个。又叫预备一口新缸,不要拿了酱缸去盛酒,把酒弄咸了,那时候,我家小相公不是酸秀才,倒变成咸秀才了。说的众人一笑。 不一会,九如又来了。说朱小翁事事应允,就是后日过聘。公孺道:“这件事却也奇怪,怎么他的执拗性子,今番一些不用了?”李氏道:“这是我孩儿红鸾星照命,才得如此。既然他答应了,我这里便预备一切,后天要烦九如叔叔来领盘。”九如连忙答应。这李氏忙作一团。又要打点行聘,又要打点舀酒,还要亲自到文昌宫、魁星阁去还愿,还要到观音庙烧香。公孺笑道:“文昌、魁星,倒也罢了。这件事,与观音何干,却要烧他的香。”李氏道:“这是我们女人的道理,你不要管。”公孺也就一笑置之。 真是忙中日子易过,不觉已到了行聘之期。不免循着俗例,先下帖子,请了媒人,朱小翁也请了女媒。两家媒妁,先到男宅聚会,公孺衣冠相陪。桌上陈列聘礼,请媒人过目。李氏也出来相见。彼此行礼已毕,门外放起鞭炮,继以一片人声喧嚷。原来家人们在门外舀酒,那些乡邻亲族及过往之人,都来争取。也有当堂吃了的,也有取回去给读书小孩子吃,说是吉利的,跋来报往,好不热闹。乱过一阵,三四十坛酒,都舀完了,人也散了。这里送媒人上轿,跟着用抬箱抬了聘礼,同到朱家去。一路上的人,多是啧啧称羡。有个说,陈家小郎好聪明,只十六岁便进了学,你看这等定亲,比平常的加几倍体面。有个说,朱家小姐好福气,未曾过门,先就把定了做个秀才娘子。也有几个老寒!(酸),见了因羡生妒,说是这个有甚么稀奇,从前袁子才点了翰林,才请假娶亲,潘世恩还中了状元,才请假娶亲呢。闲话少提。 且说两位媒妁,领了礼物,一程来到朱宅。朱小翁迎入相待。因为没有内眷,便请自己已经分居的弟妇来家,在内帮忙,接收礼物,打点回盘。小翁自在外面款待媒人。忙过半日,打发回盘去后,小翁方才入内。他那弟妇,把各种礼物,一一点交小翁,方才回去。原来他这一位弟妇,是个姨娘扶正的。他弟兄二人,兄弟名叫朱仲晦。同胞兄弟两个,却娶了省城杨氏的同胞姊妹两个为室。可巧又一般的短命,先后身亡。小翁便不续娶,仲晦先已娶了一个赵氏姨娘,妻子死后,便把这姨娘扶正了。可有一层极奇怪的事,小翁生性古板,是一个迂夫子,仲晦却喜与市井无赖为伍,嫖赌吃着,无所不为。任凭小翁连劝带骂的,说穿了口,总不肯听,因此兄弟们才析爨分居。这一天,因为内眷无人,只得请来料理。本支诸女子,知道婉贞喜事,也都到来道喜看热闹。众姊妹便围了婉贞,在房里说说笑笑。也有向他道喜的,也有向他取笑的。喜得婉贞生得落落大方,虽不便公然出来料理各事,却也没有那一种小家女子佯羞做涩的样子。等到人散已后,小翁进入内室,便将所有礼物交与女儿收管。说道:“这个虽不是你的事,然而你没有娘了,除你自己之外,更无人收管,我是不惯这等琐事的。你从小读书明理,这婚嫁大事,总要办的,谅来也不学那种羞涩之态,好好收存着罢。”婉贞默默无言。等父亲出去之后,便将各物一一检收。共是:一双凤头金钗,一支缕花金压发簪,一对嵌翠戒指,一双嵌珠耳环,共是四样首饰。猛想起这一对戒指是看见过的。往常有甚喜事,陈家表伯母来,便带在手上,此刻却拿来做聘礼,表伯母却做了我婆婆了。因为这个,又想起自己母亲。记得五六岁上,凡遇有来往应酬,我母亲最欢喜的是他。每每见了,便把他和我两个一对儿抱在膝上,说是得了这个女婿便好,那时自己年幼,不解羞惭,也跟着嘻嘻的笑。此时已遂了母亲所愿,只可怜我那苦命的娘,没有眼睛看见了。想到这里,不禁落下泪来。将各物收藏过后,慢腾腾的走到母亲神主前,点了一炷香,心中默默的告诉一遍,然后归房,暗自喜慰。 且说朱小翁这一天上午办了喜事,下午便到外面去探访朋友。婉贞直等到晚饭时,小翁方才回来,气冲冲的在交椅上一坐,涨红了脸,一言不发。婉贞不知何故,不敢动问。过了一会,开出饭来,小翁也不吃,只是坐着发气。婉贞见如此光景,便叫仆妇收拾过,低低的问道:“父亲为甚事情生气?”小翁看了婉贞一眼,叹一口气,又不言语。婉贞更是摸不着头,只得又低低说道:“父亲不要气坏了自家身体,有甚么事,何妨说说,或者做女儿的,可以分忧一二。”小翁猛然说道:“分忧,分忧!我这里才是代你分忧呢。”婉贞讶道:“甚么?又是女儿的事。倘女儿有甚不是,请父亲教训了,只求不要动气。”小翁叹口气道:“我大半世的人了,做事未曾卤莽过,偏是你这回的亲事,办的卤莽了,便出了意外之事。”婉贞惊道:“甚、甚么?”说到这里,便顿住了口。小翁又叹一口气道:“陈家那小孩,平白地不见了。”只这一句话,便吓得婉贞魂飞魄越。正是: 正喜姻缘偿夙愿,何来噩耗警芳心。 不知陈耕伯如何不见了,究竟有无着落,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三回 南海县演出无头案 朱婉贞初遇丧心人 且说婉贞听得父亲突然说是陈家那小孩子不见了,不觉吃了一惊,不由的冲口而出,说道:“嗳呀!怎么不见了?”小翁道:“若是早两个时辰得信,这个劳什子聘,便可以慢一着了。偏是行聘过后,这里回盘过去,他那里接到六皆来信,说是不见了。从终覆出场之后,便没了这个人。”婉贞听了,心头小鹿乱撞。悲又不是,愁又不是,一口气涌到喉咙上,半晌说不出话来。歇了一会,方才说道:“既是终覆出场便不见了,何以昨天才得信?”小翁道:“我也不知备细,只听得人说,我便连忙去找陈九如。谁知九如已和公孺两个,赶往省城去了。”婉贞听了,默默无言。小翁又道:“倘使他有甚不测,倒并不是难题。不过,这头亲定得卤莽些,害你守望门寡,谅来我教你读书一番,应该略知大义,不致辱没了我的家门。但怕那畜生做了些见不得人的事情,躲着不敢见面,过几时却又腼然面目的跑了出来,我有了这样的女婿,岂不活活的把我气死。再或者,他在外滥嫖的昏了,忘了回家,这等人,也就一辈子了。我算来算去,只有这两层,不然断没有平白地不见了一个人之理。”婉贞听了,暗想,父亲说的两层,第一层是不见得的。他有甚么见不得人的事?又何必干那见不得人的事?倒是第二层,有点意思。年轻的男子,往往把持不定,失足花丛,是常有的。然而,任他怎么昏迷,自己高高的中了案首,也该回来了。这里面或者另有事故,也未可知。只是自己是个女孩儿家,不便多说,惟有默自耽惊。辞了父亲,自归房内。可怜从此以后,银缸问花,金钗卜凤,更无已时。 且按下不题。却说当日陈公孺喜孜孜的打发两位媒人,领了聘礼,到朱家去。方才送出大门,却接到六皆自省城寄来一封烧角的要信,不觉吃了一惊。连忙拆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着: 公孺大哥如见。前日案发,畴侄大喜抡元,弟急至其肄业馆中道贺,讵到馆晤其业师何先生,言畴侄自终覆以后,未曾回馆,因疑其在弟店中,故未寻访云云。而近日畴侄实未来过,经弟直告何先生,彼此惊疑不定,不知失落何所。旋经何先生饬人至各学生家问讯,非但毫无消息,并探知尚有学生二人,同时失去。见信务乞速到省城,商量寻觅之策,不可有误。专此飞报,即请台安。专盼大旆。弟六皆顿首。 公孺看毕,不觉惊得面如土色,默默无言,自打主意。李氏连问是甚么事,公孺只管摇头不答。后来李氏问得急了,公孺含糊答道:“没有甚么事。等一会九如来了,我们一同商量。”李氏摸不着头,取过那封信来看时,又苦于不识字,只有儿子名字那个“畴”字,是认得的。明知是关着孩儿的事,这封信又是烧了角的,明明凶多吉少,争奈公孺不肯说,只急得他双足乱跺,一定要追问。正在争执时,两位媒人已领了回盘回来。公孺按住了一天惊恐,屏住了满腹忧愁,一般的笑逐颜开,款待两位媒人。李氏见此情形,也便将心放下。等待过了媒人,女媒辞去,公孺留下九如。又叫李氏收过了回盘礼物,彼此将衣冠宽去,方才取出六皆的信,给九如看。九如看罢,失惊道:“怎么便不见了?”李氏连忙抢着问道:“甚么不见了?”九如道:“原来哥哥还没有告诉嫂嫂。这封信是几时到的?”公孺道:“刚才到的。我若告诉了他,他要大哭小喊的,把今天的喜事,闹了个没有了局,所以暂时按住。”又回头对李氏道:“此刻告诉了你罢。是畴儿不见了。”李氏怔了一怔,道:“怎么讲?”公孺道:“畴儿自从终覆出了场,就不见了。”李氏听了这句话,犹如天雷击顶一般。但觉得轰的一声,耳也聋了,眼也花了,眼前看见黑“”的一大块黑影,黑影当中火星乱迸,一霎时间,天旋地转,头重脚轻,不因不由,把双脚一蹬,便扑通一声,连坐的交椅一并仰翻在地。吓得公孺连忙过来扶起,仆妇等辈与及族中来道喜的女眷们,都来帮着扶救。叫了一会,李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接着便哭叫一声:“我的苦命的儿呀!”公孺顿足道:“他不过暂时不见了,终须要寻出来的。你等果然寻不出,再哭不迟呀。”李氏顿住了哭,呆着脸怔了半晌,说道:“你又说甚么?”九如接口道:“畴侄虽然暂时走失了,他有这么大一个人,终须要寻着的,嫂嫂不必性急。”李氏道:“照你说,是走失了。吓煞我也。”回头对公孺道:“你说话也说清楚些,我刚才明明听见你说畴儿自从终覆出场就没了。”公孺道:“你自己耳朵听差了,反要怪我说不清楚。”九如道:“此刻也不必争执这些闲话了。哥哥,赶紧亲到省城走一次要紧。”公孺道:“我便去,还要求老弟陪我走一次,好歹多个人商量。”九如道:“当得奉陪。”李氏便忙着要收拾行李,九如道:“行李不必带罢。我们到了省城,总是住在聚珍,还怕少了我们的被褥。”公孺道:“如此,老弟快回去知照一声,我们就行。”九如笑道:“哥哥也急昏了,弟妇现在这里,我又何必回去知照呢。”原来这一天,九如的妻小张氏,也过来道喜,此时尚未去,正在前厅招呼李氏,劝他不要愁。公孺听了,也破颜一笑。匆匆叮嘱了李氏几句不要愁急的话,便和九如同到码头上,雇了一艘快艇,兼程赶往省城而去。此时岗边一带,早已沸沸扬扬,将此事传出去,是以先被朱小翁知道了。这且按下不题。 且说公孺、九如,赶到省城,已是黄昏时候。舍舟登陆,到了大新街聚珍珠宝店,与六皆相见。问起如何不见的情形,六皆也不能深悉。此时天色已晚,行事不便。挨过一宵,公孺便到西湖街,拜望那位何先生。原来这位何先生,是一位通儒,单名一个“哉”字,表字谓信。当下何谓信接着陈公孺,彼此寒暄已毕。公孺道:“小儿一向得蒙先生耳提面命,感德不浅。此次第一回出考,即徼幸了,此皆先生训迪之功。特来拜谢。只是小儿场后走失了。听说先生门下,还有两位高足,同时失去,不知可是真的?到底如何走失,近日可有点消息,还求指示。”何谓信道:“如何走失,兄弟也不得而知。此番门下连令郎却有三个学生出考,令郎及一个姓柴的,名叫柴也愚,都同时招覆。一个姓游的,叫游于艺,却早被摈了。终覆那天,游于艺前去接场,就没有回来。他们各人都有家的,柴也愚住在宝华坊,游于艺住在泮塘,便是令郎也常到聚珍去。所以他们没回来,兄弟却并不在意。直到前日,令弟六皆来到,兄弟方才知道。此时柴游两家,都忙着寻访,阁下不妨到两家去探问,或者可以商量一个方法。”公孺闻言,谢了何谓信,辞了出来。忙叫了一乘轿子,先到宝华坊,后到泮塘。两地相距又远,足足一天的工夫,方才到过两家。问起来,也是毫无头绪,不过家人们干着急罢了。柴也愚还是三代单传,从小没了父亲,还有一个八十多岁的祖父,已是哭的不省人事了。公孺初意,本来也只当儿子不肖,在外闲荡,一访寻便可以寻回来的。及见了这般光景,不由的也慌张起来。回到聚珍,又将近入黑,与六皆、九如,相对愁叹。 还是六皆出主意,写了寻人赏格,到处张贴。此时广东还没有报馆,省城各公馆、字号,看的都是香港报纸。便写了赏格底稿,寄到香港《循环报》、《维新报》、《华字日报》等处,去上告白。这一哄传出去,不到一日之间,广州城里早传作新闻,说南海县学失了案首。过得几天,已定了簪花谒圣的日期,却还是杳无消息,广东人便造了一句笑话,说南海县这一案是个无头案,日子越久,消息越是杳然。公孺急得终日耳鸣眼跳,眼巴巴望了一个来月,仍是没有丝毫踪迹。起先各人把这件事哄传开去,还望有人知道的,前来报信,久而久之,外边传说的也冷淡了,没有人说起了,更是没有指望。 公孺无奈,只得托下六皆,自和九如两个,先行回乡。李氏此时,已是思子成病。公孺只得强词安慰,一面延医调治。又叫九如去通知朱小翁。此时为日已久,仍无踪迹。小翁料得,从前疑他干下不能见人之事,暂时避面,与及在外滥嫖,忘了回家两层,已是错疑了。据此月余之久,还没有一些影响,想来总是凶多吉少,因此听了九如所说,也不免愁叹,并没有甚么怪人的话,倒反托九如向公孺夫妻劝慰。 送过九如之后,便到内室对婉贞说知。可怜这一月以来,这位婉贞小姐,已是断尽柔魂,碎尽芳心的了。今听得寻访不着之言,无非是和他加些碎心材料。看官须知,这订定婚姻,本是儿女终身大事,一经说合下定,便是毕生忧乐所关,若然有了中变,如婉贞所遇此等事,其心中之苦,便不言可知。然而所说合的婿家,若是向来不相识、不相知的,遇了此事,不过是一个苦字,便包涵尽了。至于婉贞与耕伯,却是从小儿常常相见,在一起顽笑,耳鬓厮磨的。虽然自从耕伯到省城读书之后,隔别了几年,后来六皆来做媒说亲,朱小翁未免向女儿提及。他口中虽未便说出,心中却把从前我两个曾在何处相见,何时何日在何处同顽耍,在何处同谈笑,觉得这耕伯如何亲热,如何可爱,一一都潮上心来,倒觉得父亲一定要等他进了学,方才许亲,未免多事。暗暗地祷祝他早点进了学,以便成就这件好事。及至闻得他高高的中了案首,陈家备了聘书、聘礼,前来下定,心中之喜,不言可知。谁料欢喜未完,忽然得了这个消息,他这苦字当中,未免藏着一个情字,所以较诸平常遭遇意外的,更为难过。当下听父亲说知仍无消息的话,不免叹一口气,慢慢的说道:“只怕是凶多吉少的了。”小翁皱眉道:“然而没有确实消息,又不能说他一定怎么。”婉贞道:“少年秉性,总是以科第为荣,他高高的中了案首,倘使平安无恙,岂有躲着不出之理。据此看去,岂不是……”说到这里,便噎住了。小翁低头,默默无言。忽然小丫头报,说二老爷来了,小翁道:“这个厌物,许久不见了,却又来找我做甚么。”一面说着,起身出去。只见他兄弟仲晦,迎着道:“哥哥,兄弟一向在外,前回侄女行聘大喜,不曾来道个喜,帮个忙。今天回家来,听说侄婿走失了,却来与哥哥道恼。”小翁道:“你总不肯安分在家耕读,一年到晚,总在外头流离浪荡,干些甚么?”仲晦道:“哥哥,我不比你,清茶淡饭,可以熬得日子。好歹总要在外头碰碰机会,有的捞两个回来,没的也沾光一顿酒肉。我们说正经事。我才从省城回来,下个月初一,是外母七十岁正寿,我们兄弟两个,同是女婿,虽然他女儿没了,亲情总是在的。我想和哥哥一同到省城祝寿去。并且外母也曾说来,说是许久未看见婉贞侄女了,嘱咐我叫哥哥带侄女去住两天。不知哥哥可去?”小翁道:“这个自然当去的。但不知你几时动身?”仲晦道:“我想早点走,后天便动身。因为乡下买不出东西,要到省城备点礼物去。若是侄女去,我便带了弟妇去,给他做伴。”小翁道:“弟妇果然去,我也乐得叫女儿去给外婆拜寿。”当下商议定了,仲晦辞去。小翁便入内告知婉贞,准备动身。婉贞虽然没有心绪,然而父亲高兴,外婆生日,也不便违拗。略略收拾收拾,到了后日,仲晦雇定了船,带了赵氏动身。小翁也带了婉贞,和一个小丫头上船。只这一去,有分教: 乐昌宫镜破更破,烈女贞心寒复寒。 不知此去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四回 心旷神怡贪观花埭景 手忙脚乱遍觅掌中珠 却说朱小翁当日带了女儿婉贞,和一个小丫头名唤杏儿的,一同下船。仲晦与赵氏早在船上。大家相见已毕,赵氏和婉贞自往内舱,小翁和仲晦坐了头舱。船户问过行李客人都齐了,当即拔跳开船。行到午间,早到了“花埭”地方,仲晦对小翁道:“我们何妨停一停船,到岸上去走走,看花园里有甚么盆景松伯之类,买两盆配配寿礼。价钱又不多,东西又清雅,岂不是好。”小翁讶道:“你一向是个酒肉征逐的人,何以忽然能解起清雅来。好!好!就叫他泊船,我和你上去走走。”说话未完,船户也进来说道:“已经到了花埭了,老爷们可要上去游玩?”仲晦便叫泊船。不一时,船泊定了,搭了跳板,兄弟两个,相将上岸。仲晦走至船头,又叫赵氏照应好了侄女。赵氏笑道:“你也忒小心了,这么大的侄女,还要人照应,还怕我照应不过来么?”说着,他兄弟两个,早到了岸上,一家一家的花园去逛。原来这花埭地方,开了好些花园。虽是卖花的,园中却也有点亭台楼阁,回廊曲榭,任人游赏。不似上海卖花的花园,只有两间花房,一片空地,便叫做花园了。那稍为有点亭台池沼的,不是专门卖茶卖酒,便是要收取游资。闲话少题。 却说小翁和仲晦走了两间花园,看定了两盆罗汉松,讲定两元洋银。小翁在身边一摸,只有一元,因叫花匠道:“你挑着送到船上收银罢。”仲晦道:“怎么?”小翁道:“我只有一元在身边。”仲晦道:“我们既上来了,何不多逛逛。哥哥把这一元给了他,再写个条子给侄女,叫他照收了松树,再给他一元,不就妥了么。”小翁道:“也说得是。”于是到花园的帐房里,付了一元,又借纸笔写个条子,交给花匠带去,自和仲晦到别家花园游玩去了。走到一家园里,看见短墙之外,露出一座危楼,一带朱红栏干,隐约被园中的一丛垂丝柽柳遮住,楼角上飘出一面酒帘,那挑帘的竹竿,恰被一株槐树遮住。仲晦道:“好个处所。哥哥,我和你到那酒楼上吃两杯酒来。这对酒赏花,也是骚人韵事。”小翁道:“奇极。你今天为甚只管风雅起来。”仲晦道:“想是被哥哥薰陶的。”小翁大喜。暗想他一向在外征逐,我只当他滥赌胡嫖,不可教诲的了,看他今天的举动,也还未尝不可教诲,何妨就借吃酒为题,彼此坐定了,等我劝他一番,省得在船上,对着弟妇,他不好意思。于是答应了。相将出了花园,到隔壁酒楼上,拣了一个靠栏干的座位,相对坐下。酒保送上一壶酒,几碟菜。 此时正是四月下旬。望去园中,虽是春花多谢,却是万绿丛生,清和天气,不减明媚春光。栏干两旁,又摆着两盆洒金杜鹃,吃酒的桌上,还供着一盆细叶石榴,开了两朵火红的花。小翁对此,不觉怡然。两人对酌了数杯,小翁正欲开言,仲晦忽说道:“不好!哥哥,你身边还有零钱么?”小翁道:“我身边只有一元,已经给了松树价了。”仲晦道:“我身边也没有钱,这酒帐如何开发?哥哥,你请坐一坐,我到船上取了钱就来。”小翁未及回答,他已匆匆下楼去了。小翁便一人自斟自酌,流连风景,心胸豁然,不觉一壶已罄。酒保又送上一壶来,小翁迄自独酌。等了许久,只不见仲晦来,不觉第二壶也罄了。酒保又问,可要添酒。小翁已是陶然,摇头示意。酒保退了下去。 小翁独自倚栏闲眺,俄延良久,不觉红日西沉,便不免心焦起来。身边又没有钱钞,不能走得,左右盘算,无法可施。身边摸出表来一看,已经将近五点钟了。忽然触动了机关,暗想:“我何不将这表押在这里,到船上取钱来赎呢。”想罢,便到柜台上去,对掌柜的赔个笑道:“先生,我有一句话商量,不知可容我说得。”掌柜的看见小翁是个斯文人,连忙站起来,也赔着笑道:“先生,有甚话,只管吩咐。”小翁道:“我兄弟两个,本是路过此地的,偶然泊了船,上来游玩,便和我兄弟到这里吃酒。不料我两人身边都未带得钱钞,是我兄弟到船上取钱去了,却到此刻还不见来,我实在等他不及了。请你算一算,共是多少钱。”说时,将表递上,又说道:“我将这表抵押在这里,待我到船上取了钱来赎,不知可使得?”掌柜的听说,一面递过一根水烟筒,让吃烟,一面叫酒保去看帐。一会儿,那酒保高声报道:“二钱四分。”掌柜的满脸赔着笑道:“这点点不要紧,何必要抵押。这个表请先生拿还了,待我叫个小孩子,跟先生到船上去取了来便是。”小翁连忙递还烟筒,拱手称谢。掌柜的便叫过一个学徒来,说道:“你跟这位先生到船上去,带二钱四分银子回来。”学徒答应了。小翁再三道歉,辞了掌柜,带了学徒,下楼而去。 一路上暗想,早知有这等办法,我何必等这大半天呢。一面想着,早到了码头上。抬头看时,所有停泊在这里的,全是些小沙艇,却不见了自己的坐船。心中十分狐疑,四面张望了一回,那里有个影子。旁边有个船娘,只当他是叫船的,便上前问道:“客人可是要到省城么?”小翁道:“我是来寻一只船的。请问你今日午间,有泊在这里的一只紫洞艇,到那里去了?”船娘道:“早两三个时辰,便开了,此时只怕将近到佛山了。”小翁道:“我们是从岗边那边来的,要到省城去,怎么你说到佛山?”船娘道:“不然我也不知道。他们开船时,船上一个船户,嘴里说道,好在顺水,不然今天还不能到佛山呢!这句话无意中被我听见了,所以知道。”小翁道:“那是另外一只船,不是我的坐船。”船娘道:“不瞒客官说,我就在这个码头上做生意。若是二三月里,这里游客船多,闹不清楚;再过几天,看划龙船的船也多了,也闹不清楚。今天只有这一只紫洞艇来停泊,我又不曾有生意到别处去,岂有弄错之理。”小翁闻言,心下大疑,眼看着烟水茫茫,无踪无形,又是疑惑,又是焦急。没奈何,带了学徒,仍回到街上,问那学徒道:“不知此处可有当铺?”学徒用手指道:“那边高墙的,不就是个当铺么?”小翁带了学徒,走到当铺面前,恰恰赶上,迟一步就要关门了。连忙进去,拿那表到柜上去当,只当得一两银子。小翁也不计较,央那柜上的人,代秤了二钱四分,给那学徒去了,余下的揣在怀里,再到码头上观看寻找,却只毫无踪影。暗想,莫非到省城去了?不得已,叫了一只小沙艇,渡过省城。 此时已是暮色苍茫,万家灯火了。不一会,到了省城,小翁付过船钱,舍舟登陆,径奔丈人家来。他丈人早已亡故了,只有丈母在堂,还有两位舅爷,却都在外面做生意,不常在家。小翁到了,只有些女眷接待。小翁便问仲晦到了不曾。他丈母杨老太太道:“二姑爷前几天来过,我要留他在这里,等过了我生日才去,他一定不肯,说还有事,等到了生日那天,再来拜寿,便去了,至今未曾来过。”小翁道:“便是他前两天来对小婿说,初一是丈母生日,约了小婿同来拜寿。还说丈母思念婉贞外孙,叫带了同来。今天早起,一同下船,午上到了花埭,我同他到岸上逛了一逛,他先回船去,及至小婿要回船时,那船已不见了,所以跟寻到此。”杨老太太大惊道:“这还了得,敢是被船户拐走了?今天天色又好,没有风,断不至有甚意外的。”小翁心中十分焦急,两位舅太太也代为忧虑,叫厨下先开出夜饭,请大姑爷吃了饭再商量。小翁那有心肠吃饭,只略略应酬了一口,便放下了。这一夜,权在岳家下榻。一夜何尝安寝,翻来覆去,直至鸡鸣。挨到晨熹破晓时,即便起身,也不惊动丈母,叫仆妇辈舀了热水来,草草盥洗了,即出门径到码头上,叫了一只快艇,四桨齐开,飞也似的赶回岗边,径回家中,问小姐可曾回来。 原来他去时,只留下一名仆妇看门,这仆妇回说没有呢。小翁心中暗想,莫非真是被船户拐走了?只是仲晦何以也不见了呢?莫非他到船上取银时,已经不见那船,他到处访寻去了?心中捉摸不定,便出门到仲晦家中去查看。走到他门口时,只见门内横七竖八的放着许多水匠木匠的家伙,不解何意,顺脚踱了进去。又见远房的一个族侄,名叫朱锦廷的,站在那里指手画脚,指挥众工人。小翁叫一声:“老侄,在此有甚么事?仲晦可回来了么?”锦廷回头一望,笑道:“原来是大叔。二叔昨天才动身,那得便回来。”小翁道:“老侄在此做甚?”锦廷道:“大叔原来不知二叔已把这所房子卖给我了?此刻来收拾呢。”小翁大惊道:“他怎么便卖了?他自己住甚么地方呢?”锦廷道:“二叔也不好,怎么不告诉大叔一声呢?他与人家合了公司,在香港开了一家烟店,因为股份银不够,把这房子让与我,他带了二婶同到香港去了。”小翁听了,心中暗暗叫苦,想是这劣弟有心把女儿拐走的了。香港是个烟花之地,万一把他卖到烟花门里,可不辱没煞朱氏祖宗也。口中又不便说出,呆呆的#了半晌,又问道:“老侄,可知道他的烟店是甚么招牌?”锦廷道:“这个倒不得而知,没有谈到。”小翁怏怏的辞了回家,心中又气、又恼、又恨。一时又不敢张扬出来,真是哑子吃黄连,心苦自家知。 过了一会,凑了些盘费,仍然叫了快艇,赶到省城。也不到丈人家去,只在沙基一带,等到夜轮船开时,附了轮船,径到香港。找个客栈住下,便到街上去,打听那里有新开的烟店。打听了半天,那里打听得出来。没奈何,回到栈里,一人独坐,长吁短叹。猛然想起,他既是开烟店,问他的同业中,自然会知道的。随又出来,走到街上,留心察看。走了一箭之地,看见一面招牌,是“生熟名烟”,注目看时,是一家小小烟店。因走上去拱手问道:“先生,请问这里香港地方,可有一家新开的烟店?”店里的人抬头看了他一眼,掉头不顾。小翁无奈,柔声下气,再问一番,那人瞪起了双眼,道:“不晓得。”小翁退了出来,走了半里路光景,又看见两扇招牌,是“兰州水烟”、“福建条丝”。他又走上去,赔小心问了一遍,这店里的人,却回了一句极妙的话,说道:“我又不是地保”。小翁怏怏而出,一连问了几家,都是如此。怒又怒不得,恨又恨不得,正想回去,猛抬头,又看见一家极大烟店,招牌却是“朱广兰”。小翁此时已无心再问了,因已走到面前,姑且去探一探。因踱了进去,只见店中坐着一个老者,小翁如前赔了小心,方才启问。那老者道:“新开烟店,叫做甚么招牌可知道?”小翁道:“因为不知道招牌,所以难打听。”老者道:“是开的大店,还是小店?”小翁道:“听说合了公司开的,谅也不过小。”老者道:“你打听他做甚么?”小翁道:“不做甚么,不过去看个朋友。”老者站起来道:“先生,你不要上当了。我这小店是专做批发生意的,无论开大店小店,我这里一定先知道的。今年又轮到小店做烟业董事,信息更是灵通,近来何曾有甚么新开烟店。莫是被人骗了你来香港,要拐你去卖猪仔,倒是要小心点。这香港,不是个好地方。你是那里来的?你贵姓啊?”小翁方才碰了那些人的钉子,今听了这老者之言,这般亲热,便十分感激,道:“小弟姓朱,从岗边来的。”老者道:“如此说,我们是一家。宗兄,你赶早回去罢,这香港向来有拐卖猪仔之风,近来几个月更是利害。我看你是一个斯文读书人,不要上人家的当。”小翁道:“小弟年将半百了,谁还要我这个老猪仔?并且我这么大的人,也不至于受人拐骗。”老者道:“你莫说。拐卖的人,那管你年老年少,你虽是骗不动,他会用硬功。晚上走到僻静的地方,他们便硬来捉你,把你推到猪仔馆里,你奈他何呢?”小翁听说,毛发耸然,拱手谢过老者,回到客栈。捱过一日,到了下午,依然附了夜轮船回省城。走到船上,上了扶梯,拣一把藤椅坐下,忽见对面一人,欠身招呼。小翁看时,不是别人,正是老亲对新亲的陈公孺。他两个,一个是失子的,一个是失女的,一个是失媳的,一个是失婿的,正是: 流泪眼看流泪眼,断肠人对断肠人。 未知二人相遇后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五回 祸起萧墙恶人施毒手 羁身暗室淑女悄投缳 且说公孺、小翁二人相见之后,各各融动心事。小翁便问公孺为甚事到香港,公孺道:“前天听见说,有人曾在香港遇见不肖子,因此赶来打听。谁知茫无头绪,只得回去。”小翁到此时,也忍不住反过手,把藤椅移近一步,悄悄的把婉贞失去之事,详细说了一遍。又说道:“我这劣弟,干下这等事,本无颜再对老亲翁。今日在此,无意相逢,小弟不能不从实说出。只好等我寻着劣弟时,亲身扭送府上,听凭老亲翁送官惩治罢了。”公孺道:“这个或者不关令弟之事,是船户拐走了,也未可知。”小翁道:“他预先把房子也卖了,如何不是他干的呢?”两人相对愁叹。此时轮船早已开行,到夜深时,各人都就坐在椅上打盹。及至天亮,已到了省城,二人就同雇一只快艇回去,再为设法寻访。不提。 且说仲晦,那天撇下了小翁,匆匆走到码头上。忽见有 一大堆人在那里打架,一片喧嚷之声,只叫打!打!打!不知为了何事。便借此机会,跳上船来,叫道:“岸上白昼打劫,快点开船。”船户即刻拔篙抽跳,一篙点开了船。仲晦方才走到舱内,问道:“罗汉松送来了么?”赵氏道:“送来了,放在后梢呢。”婉贞道:“叔叔,我父亲呢?”仲晦道:“他忽然想起了,忘了拿甚么东西,叫了一只快艇赶回去了,交代我先开船,他随后仍叫快艇赶来。”婉贞心疑,问道:“忘了甚么东西,这般要紧?”仲晦道:“你父亲生性古怪,谁敢多问他。”婉贞心中不胜疑虑,坐在舱中,闷闷不乐。看看走至傍晚时候,还不到省城,欲待问仲晦时,他却在前舱睡熟了,鼾声不息。再过一会,那船便停住了,在一个码头上泊定。婉贞以为到了,便欲叫醒仲晦,赵氏连忙止住道:“侄女,不要叫他。他方才是吃了酒的,他的酒脾气很坏,若叫醒了他,要乱骂人。你听这码头上人声嘈杂,他自然睡不安稳,不久就要醒了。”婉贞无奈,只得依他,倚在船窗上闲眺。忽然一个船户在船舷上走过,婉贞因问道:“可是到了?”船户笑道:“小姐说的好自在话,若是这半天工夫可以到了,我们就该发财了。”婉贞闻说,心下大疑,也不顾赵氏,走到前舱,连叫几声叔叔。仲晦醒来,问是什么事,婉贞道:“我们这船,足足走了一天,为甚还不到省城?此刻又停住了。”仲晦揉着双眼道:“你到省城作甚么?”婉贞大惊道:“叔叔不说到省城外婆家去拜寿么?”仲晦笑道:“你原来不知外婆早搬到肇庆去了,我们此刻到肇庆去呢。”婉贞又大惊道:“怎么一向没有说起?今天早起下船的时候,我父亲还说是到省城呢。”仲晦道:“你父亲向来只知道讲理学,外面的事他何曾留心。”婉贞听了,默默无言。这一夜在船上翻来覆去,何尝睡得着。 到了次日,又走了一天。婉贞问道:“到底几时可到?我父亲说赶来,他不要赶到省城去呢。”仲晦道:“临分手时,我告诉过他。你只管放心,他用快艇来,或者路上彼此看不见,他还比我们先到呢。”婉贞道:“到肇庆要走几天呢?”仲晦道:“不然两天就可以到了,此时西江水发,沿路都是逆水,走起来看罢咧。”婉贞听说,十分心焦,然而看着是自己胞叔,谅来没甚歹意,暂且宁心等待。如此晓行夜泊,足足走了六天,走到一个所在,十分热闹,河面帆樯林立。说是到了,那船靠岸泊定。仲晦走到岸上,去了许久,同了一个老婆子来,说是外婆打发来接的。那老婆子着实看了婉贞一会,却又没有言语,又不行礼。婉贞一面梳头理鬓,没做理会。仲晦又去了一会儿,那老婆子说是去叫轿子来,也起身去了。又过了一大会,看看太阳将近要下山了,仲晦又和那老婆子同来,说是轿子叫不着,只好用小船摇到城里去的了。婉贞不知所以,便要和赵氏同行。仲晦道:“你婶婶还要看顾行李,外婆听说你到了,喜欢的了不得,叫你先去一步,他要紧等着见你呢。现放着我家的老妈妈来接你,你就先去罢。”婉贞此时,心下大疑,却又身不由主,只得带了杏儿,跟着那老婆子走出船头。 早有一只小船在旁边等候,老婆子搀着,跨了过去。坐定,那小船便摇了开去。婉贞问道:“老太太一向可好?”那老婆子不答。婉贞心下愈疑。只见那小船摇不多时,便在一只大船旁边泊定,说是到了。那老婆子便叫婉贞过去,婉贞道:“这是甚么所在?我不去。”那老婆子道:“你好自在。到了这里还由得你做主吗?”说着伸手来扯,不由分说,拉到了大船上。只见舱里面迎出来四五个油头粉面的妇人,同声说道:“来了,来了。”那老婆子也不理会,走到中舱,当中坐下,便叫拿皮鞭来,先打三十下入门鞭。婉贞此时,胸无主宰,也摸不着是甚么路数。只见一个粉头,递过一根皮鞭。老婆子提在手里,喝叫婉贞跪下。婉贞道:“这里是甚么地方?你是甚么人?我叔叔为甚么送我到这里?你为甚么要打我?你且说个明白。”那老婆子提起皮鞭,没头没脸的打了一下,骂道:“这贱丫头,好没规矩。放着妈妈不知道称呼,满嘴你啊我啊的。老娘化了雪白的银子买了你来,难道消受不得你一声妈妈?”说着,又是一鞭。婉贞大怒道:“是谁卖了我来?你带我到叔叔那里讲去。”老婆子也怒道:“说好自在的话,到了这里,还由得你回去。你这贱人,若不给点手段你看看,你不知老娘利害。”说着举起皮鞭打来。婉贞大怒,夺过皮鞭,也没头没脸的打去,吓得一众粉头齐声发喊。后梢走出两个男子,将皮鞭夺过。老婆子十分大怒,喝叫绑了,两个男子上前把婉贞掀翻在地,反绑了手。老婆子狠狠的打了四五十鞭,婉贞闭着双眼,由他打去,却并没有半句求饶。老婆子打罢了,叫拉去后梢,不许给他茶饭,看他倔强到几时。 婉贞此时,心如槁木死灰,只求速死。所以虽是打得皮开肉绽,却并不觉痛苦,也不哭泣。众人把他推到后梢,他只闭着双眼,默念叔父无良,将我拐到此地,此时父亲不知如何着急。又念到当日初定婚姻,即走失了夫婿,此时自己也落于歹人之手,真是夫妻同命。但不知他走失,可是遇人拐骗,可受我这种苦。一时之间,万念交集,倒不觉呜呜咽咽的哭起来。直至日落西山,满江灯火时,前舱外面,管弦嘈杂,笙歌聒耳,婉贞还是呜咽不休。 忽见那老婆子手执皮鞭恶狠狠的走进来,也不说话,没头没脑的又是二三十皮鞭。打完了,才发狠骂道:“外舱有客吃酒,你这贱人敢在这里啼哭,扰乱客人清兴。”婉贞闻言,索性放声大哭。那老婆子恨的无法可施,举起皮鞭又打。婉贞一面哭,一面高叫救命,急的老婆子没法,叫过两个男子,扯些破布之类,把他嘴堵住。可怜婉贞一个荏弱女子,何尝受过这等折磨。这一夜,凄凄楚楚的捱一刻似一年光景。及至夜静更深,外舱轰饮已毕,便人声寂然,只听得窗外水声淙淙。默念不如赴水求死,争奈被他缚住,不得动弹。如此捱了一夜。 到天色微明时,那老婆子便进后舱来,指挥两个男子将婉贞拉至岸上,推入一乘小轿,里面用绳缚住,抬起来便走。婉贞此时身不由主,口不能言,况且路上又没有行人,只得由他抬着去。一路上,自己留心,察看这地方上是甚么情形。只见沿岸一带多是木行,转弯抹角走了三四里路,便进了一座城门,又走不多路,便到了一家门首。轿子歇下,那老婆子忽然从轿子后面转到门前,叩了两下,里面便有人开了门。那老婆子便拉了婉贞出轿,推到门里去,后又把门关上,抡起一根木棒,没头没脑的一顿打。打罢,喝叫关起来。随有一个年约三十余岁的妇人出来,连拉带劝的,把婉贞送到一间暗室里去,反手把门扣上。歇了一会,那妇人又复推门进来,问长问短的,要和婉贞说话。可怜婉贞,此时已是死去活来,躺在地上,只剩了一丝之气。那妇人代他把绳松了,扶到一铺板床上睡下,已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那妇人取些开水来,灌了两匙,仍复出去。过了一会,婉贞慢慢痛定,苏醒过来。只觉得眼前漆黑,正不知是何所在,心中无限凄楚。因自己立定一个念头,要寻个自尽,了此残生。定了主意,倒不去思前想后,反觉得心下澄清。 到了晌午时,忽见那妇人捧了一碗薄粥进来,叫道:“姑娘辛苦了,随意喝一口儿粥汤罢。”婉贞要待不理他,因转念自己因何到此,此处又是甚么地方,就是死了,做鬼也还糊涂,不如趁此问他个明白。因搭讪着道:“我此刻也不饥不渴,你请便罢。”那妇人道:“听说你昨夜并没有吃饭,我婆婆交代说要饿你三日。是我不忍,将些粥汤来给你,你如何倒不要吃些。”婉贞道:“就饿三十日也不妨,惟是我因何到此,此地又是甚么地方,请你明白告诉了我,我便死也瞑目。”那妇人道:“难道你自己倒不知道么?”婉贞道:“委实我一些也不知道。”那妇人摇头道:“你父亲卖你,难道不先和你说过的么?”婉贞诧道:“我父亲何尝卖你,难道不先和你说过的么?”婉贞诧道:“我父亲何尝卖我来?”那妇人道:“我也不知道。是我婆婆今天早上,送你到家来说起。说你是广东人,你父亲因为连年与人家打官司,把家产都打穷了,没奈何要卖了你作讼费。”婉贞闻言,明知这是自己叔父的诡谋谎话。因又问道:“然则为甚么卖到你家来?此处究竟是甚么地方?”那妇人道:“你父亲因为卖在广东,恐怕辱了体面,才带你到这里梧州来卖。”婉贞吃惊道:“这里已是梧州了么?可是广西地界了。”那妇人道:“正是。这里城外沙街一带,多是木行与及大字号。我家在三岔河,置了三号花船。我婆婆是著名的阿三姐,手下买了十三个女儿,学会了吹弹歌唱,往来的都是富商大贾。今日买了你,是第十四个了。今早我婆婆来说,你比那十三个都好。叫我劝得你顺从了他,自然另眼看待。依我说来,顺从了也好,从前买来那些姑娘,初来的时候,也都和你一般,不肯依从,后来落得受了千磨百折,无可奈何,依旧是从了他。你想这不是白白吃苦么。说起来,我们门户人家,像是很下贱的。要知道,做姑娘的一天从了良,每每比三书六聘的,还要遂心。须知在家嫁人,不过凭着媒人一面之词,姑娘们从良,尽着自家拣择,凭要甚么家当富厚的,年纪轻的,相貌好的,都由你选到满心满意。嫁了过去,生儿育女,儿子长大了,做了官,一般的是诰命夫人。只怕在家做千金小姐,许配的人家也不过如此呢。”婉贞听了,默默不言。暗想好狠心的叔父,凭空将我陷到这个所在,好叫我此时生死不能自主。父亲此时,更不知为了我着急到甚么样子。叔父卖了我,不知可还回家去,他见了我父亲,不知拿甚么话来搪塞。老弟兄两个,更不知如何吵闹。想到公公婆婆,已经失了儿子,又失了媳妇,更不知怎样愁苦。一时心中犹如乱丝一般,既不是酸,亦不是苦,只呆着脸出神。忽听那妇人又道:“千拗万拗,到底还是要顺从的,白白捱几天饿,捱几顿皮鞭木棍,何苦呢。我劝姑娘还是早点回转心意,依从了他。只要客人们看得中,生意好,你要吃的,要穿的,怕他敢少了半点儿。姑娘,你还是自己打主意,不要白讨苦吃。” 看官,若是别的小说,叙到婉贞这等知书识礼的人,听了那妇人这些不入耳之谈,少不得要说他甚么柳眉倒竖,杏眼睁圆,写得他那种三贞九烈,凛乎其不可近的了。在下这部小说,却是句句实话,件件实事,并不铺张扬厉的。所以,还是照着实事说实话。 那婉贞小姐听了这一番言语,犹如没有听见一般,到后来,听到他“自己打主意”一句,却暗暗点头。想道,我此时已是落在歹人之手,插翅难飞,若不是自己打主意,还倚仗谁给我主意呢。想罢了,默默无言。那妇人仍旧在旁边咕哝了一大会,放下粥汤自去,只剩得婉贞一人,独自悲苦,把他那自己打主意的一句话,翻来覆去的想,却想不出一个好主意来。不觉捱过了一日。那妇人也进来过两三次,用些不相干的言语去劝慰,婉贞勉强支持着疼痛,兀自坐着,待理不理的,由着他去搭讪,只不开口。 到得晚上更深时,那妇人反锁了门,自去睡了,连一盏油灯也没有留下。漆黑的一所空房里面,只留下一个苦命的婉贞。千思万想,除了寻死的一条路,再没有别的主意好打。只是我糊里糊涂,死在这里,没有别人知道,岂不是冤沉海底。况且我父亲也未知我的下落,还要疑我随波逐浪到那里去了呢。然而事到其间,也顾不得许多了。待至夜静时,恰好半钩残月,破窗而入。婉贞思量,没有死法。早间他们原是用绳子捆我进来,本来大可上吊,无奈此时,绳子已被他们收去了。满屋漆黑,虽有些月影,也看不出有甚么东西来。呆想了半晌,远远听得樵楼上已交五鼓。心中一急,急出一个主意来。此时身上穿的只有两层夏衣,因将里衣脱下,用力撕成条儿,就把这条儿,把裤子紧紧束住,替出裤带。左右审视,只有门头上可以吊得,便先将门闩上,取过一张椅子,站了上去,把裤带扣在门头上,打成了圈套。不觉一阵伤心,暗暗叫道:父亲,女儿从此不能侍奉膝下了,又暗暗叫道:陈郎,我因误入歹人之手,堕落烟花,义不屈从,今夜就命,所以报一聘之礼。陈郎啊,陈郎!他日荣归续娶,薄命人只怕已经肉尽骨枯的了。想到这里,不觉一阵心酸,扑簌簌落下泪来,几乎放声恸哭。听到樵楼已交五更三点,不敢耽搁,将头套入圈内,双脚轻轻把椅子踢开。绳圈一紧,霎时间觉得眼前火光迸射,耳中锣鼓乱鸣,咽喉中结住一口气,不得上,不得下,迸得周身血脉暴涨。可怜他: 一缕贞魂归净土,万分冤苦堕深渊。 不知婉贞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六回 返芳魂再遭磨折 筹妙策强作周旋 且说婉贞悄地投缳自尽,倘使婉贞从此死了,岂不干净。然而婉贞果然从此死了,是历劫已尽,更无余灰了。幸得他命不该绝,方才留下劫余灰这部小说来,以供后人谈助。闲话少提。 且说婉贞上吊,轻轻用脚踢开椅子时,未免訇然有声,早惊动了隔房那妇人。原来那妇人,便是鸨妇阿三姐的媳妇。阿三姐的儿子,每日在花船上,照料各龟奴伺候客人,每至夜深,方才回家。因他得了一个耳聋之病,虽在他旁边放炮,他亦不闻,因此人家起他一个混名,叫做阿聋。娶了这房媳妇之后,人家又因他阿聋的聋字,与龙字同音,便将他的媳妇叫做阿凤,取龙凤相配的意思。起初不过叫着取笑,久而久之,便以假作真,那妇人就以阿凤为名了。且说阿凤当夜闻得訇然一声,便吃了一惊,拿了灯过来,隔门听了一回,不闻声息,叫了两声,也没人答应。连忙回房,将阿聋推醒,取了钥匙过来开门。及至将锁取下,推了一推,那门屹然不动。便做手势,叫阿聋去撞门。阿聋此时,还是睡眼¥%的,说道:“他关门睡觉,不由他睡去,这半夜三更,又打他做甚么呢。”阿凤恨起来,取过一条板凳,用力去撞了两下,却撞不动。便将板凳交与阿聋,做手势叫他撞。阿聋莫名其妙,只得用死劲撞了二三十下,才把门闩撞断了。二人推门,闯将进去。举火一照,却不见有甚么,便连新买来的姑娘,也不见了。两人不觉吃了一惊。阿凤先拿火向床底下一照,阿聋便去察验窗户、墙壁,却不见一毫动静。两人且惊且疑,道:“总不能遁土去了。”阿凤猛抬头,看见门背后露出一幅衣襟,便失声道:“在这里了。”走近前去,把门掩上,只见婉贞高高挂着,两眼圆睁,舌头已吐了一段在外,头发披散,好不难看。便吓的嗳呀一声,缩退了两步。原来婉贞在门背后上吊,他们毁门而进,恰好把婉贞掩在门后,所以到了此时,方才看见。 此时倒是阿聋有主意,连忙端过椅子,站将起来,一手抱住婉贞,一手先把挂在门头的带子卸下,抱将下来,送到床上,叫阿凤帮着解救,自己却忙到厨下弄开水姜汤,一顿胡乱灌救。也是婉贞寿命未尽,慢慢的回过一口气来,叹了一声“嗳”,便扑簌簌泪如雨下。阿凤便指着脸,一顿大骂,道:“好没良心的贱人,我劝了你多少,你不听我劝倒也罢了,为甚又来和我拼命,要想害我。你这贱人,命犯桃花,落在这里。须知天下容你死,要你好好的把花债还清,那时方许你讨饭捱命呢。”阿聋也咬牙切齿的骂道:“贱人,要寻死,明日告诉了娘,活活的打死你,却不能容得你这般死的舒服。”乱烘烘的吵闹了一会,天色早已大明。阿聋便到外头去了,阿凤还在旁边咕哝。婉贞此时,满心悲苦,无地可诉,只剩得嘤嘤啜泣。 正在十分凄楚烦厌时,忽见阿三姐排闼而入,气冲冲的对准婉贞,劈面两个巴掌,打得耳鸣眼热,打了之后,便一把拖翻在地,自己坐在床上,指手骂道:“贱人,活得不耐烦,要寻死,为甚不早点在家寻死,却到我这里来上吊。我偏不要你死,要磨折你一生一世,看你又奈我何。哼!你想要拿死来讹诈我,吓唬我,你不到外面去打听打听,这里苍梧里的门上大爷,是我的干亲家。衙门里几位师爷,都常在我船上走动。莫说死了你一个贱人,就是多死几个,也没奈我何。”又回头骂阿凤道:“不识羞的婆娘,只知道搂着汉子睡,也不知道看守看守。万一这贱人当真死了,我要在你身上赔还这一个来。”婉贞被打了两下,坐到地下,心中大怒。本要和他大闹起来,拼一个你死我活,因恐怕双拳难敌四手,再吃了眼前亏,只得暂时忍耐。听到阿三姐骂出甚么门上大爷是干亲家的话,不觉心中一动,想出一个主意来,即刻按住了怒气,忍住了悲苦,呆呆想这个主意的办法。所以以后他们说些甚么,骂些甚么,也听不见了。 阿三姐骂够多时,方才气忿忿的去了,阿凤也跟了出去。两人又在外面唧唧哝哝了一会,阿凤复走了进来,见婉贞仍旧坐在地下,便骂道:“贱人,还不起来,要撒你娘的娇呢。”婉贞此时已定了几分主意,听见他骂,并不倔强,便勉强撑持起来,一步一捱的捱到床上坐下。阿凤还唠唠叨叨的道:“有了钱,那里买不出人来,却买这么一个贱货,还要交给我看管。老虎也有磕睡的时候,叫我那里看守得来。”婉贞道:“你不要埋怨了,我也不想寻死了,你也不必看管了。”阿凤冷笑道:“你便说自在话,我一时看管不到,你又吊死了,我向你的死尸讲理来。”婉贞道:“你不必多疑。昨夜是我一时短见,有累了你。天既然不容我死,方才得你救活,我就再寻死路,也未必死得去的。所以我立定主意,一定不死的了。”阿凤道:“你不死,又怎么?”婉贞道:“我此时想起来,你昨日的话,句句都是好话,我纵千拗万拗,总是拗不过的。所以想到,不如顺从了。一则免了眼前受苦,二则也望后来有个出头之日。想到这里,自然是不愿再寻死路了。”阿凤道:“你的话,可是真的么?”婉贞道:“这是我一心情愿的,为甚么不真。”阿凤喜道:“既然如此,你好好的躺下,先把伤痕养好,待我教你些规矩,包管我婆婆欢喜。”婉贞道:“如此多承指教了。”阿凤道:“你既然到了此地,便是我婆婆的人,你对我婆婆当得叫一声妈妈,就是对我,也得叫一声嫂嫂,还有你哥哥,更不消说了。可惜他是聋的,就是叫他一万声,他也听不见。不过叫我婆婆听着欢喜罢了。你躺下罢,我去弄点伤药,来给你擦上,包你不到几天就好。”说着自出房去了,一会儿,拿了一小瓶油来,要和婉贞擦那皮鞭伤痕。婉贞连忙说道:“油擦在身上,怪腻怪脏的,我不要擦。嫂嫂不要费心,拿了去罢。”阿凤说道:“脏不要紧,好了可以洗的。这东西还可以止痛呢。”婉贞道:“我此刻也不觉痛了,多谢嫂嫂,不要擦罢,我生平第一怕这脏东西。” 看官,你道婉贞是当真嫌脏,不怕痛,不肯擦么?原来他心中此时已定了一个主意,姑且假意顺从,暂作缓兵之计,慢慢再作设施,缓得一时是一时。所以,生怕擦了药油,伤痕好的快,等伤痕好了,那鸨妇少不免要逼着出去应客。因此,只推说怕脏不怕痛罢了。 阿凤听说,果然也不来勉强,再三劝他躺下,又在床前伴着,说了一番闲话,方才出去。一会儿,又捧进一碗粥来,劝婉贞吃。婉贞此时胸中早有了主意,便乐得借来充饥。到了午饭过后,便有许多隔壁邻居的三姑六婆,走过和阿凤大说大笑,又都走到房里和婉贞搭讪。好个婉贞,识得时势,也便拿些不相干闲话,和那一班婆娘去混。过了一会,他们又在外间调开桌椅抹牌,阿凤便来拉婉贞去观局。婉贞也乐得见见天光,舒舒闷气,于是勉强支持着,到外面来坐了一会。 忽然阿三姐走了回来,一眼瞥见婉贞,便嚷道:“怎么就放了这贱人出来?”阿凤笑着道:“他已经千依百顺了,婆婆难道还关着他么?”婉贞便站起来,说道:“昨天前天的事,都是我的不是,妈妈休要怪我。”说此话时,心中想道,我是何等样人,要和这鸨妇说这服低的话,还要叫他妈妈,未免委屈,只是出于无奈,无可如何的,不觉流下泪来。那鸨妇阿三姐也真会变化,听了婉贞此言,登时放出笑 脸来,执着婉贞的手,道:“姑娘,辛苦你了。你跟我来。”说着,拉了婉贞走到一个房里,自己坐在床上,叫婉贞在床前椅子上坐下。先说道:“我昨日手重了,姑娘你可还痛?”说着,拉起婉贞手腕来看,只见纵横错乱的红紫青黑皮鞭痕,便道:“嗳呀!阿凤,你为甚么不和姑娘擦点伤药?”婉贞未及开言,阿凤早抢了进来,道:“我原拿出来要擦的,是姑娘自己说,怕脏不肯擦。”阿三姐道:“姑娘们总是喜欢干净,你去拿来,我亲自给他擦。”婉贞连忙止住道:“妈妈,千万不要,我委实怕他脏,不要擦。况且,昨日妈妈疼我,打得轻,并不怎么痛,过一两日,就好了。”阿凤笑道:“还嫌轻呢,婆婆再打他几下。”阿三姐道:“他依从了我,莫说是打,别人碰他一碰,我还不答应呢。”婉贞道:“本来妈妈是打得轻,若是打得重时,便有十个我,也打死了。”说得阿三姐、阿凤一齐笑了。阿三姐又道:“你既害怕脏,我另外给一个定痛丸你吃。我这定痛丸,是一个跌打名医的家传秘方制成的,无论那里痛,吃了便好。”说着,亲自取了钥匙,开了一个小皮箱,取出一个纸匣来,翻了又翻,道:“是几时把各种丸药都混在一处了?阿凤,你去找那一个识字的,来认一认。”婉贞道:“认甚么,只怕我还看得出。”阿三姐道:“认这蜡壳上的字。我们那里认得。”婉贞道:“我识字,如何认不得?”说时已站起来,走到阿三姐身边,顺手取起一个一看,道:“这是追风苏合丸。”阿三姐道:“好,好,你既然认得,索性给我分开了罢。” 婉贞就接过纸匣,拿那些“跌打丸”,“活络丸”,一种种都分开来。找出了两颗定痛丸,说道:“定痛丸只剩了两颗了。”又看那匣里时,却还有两颗“绝孕丹”,不觉心中暗暗吃惊,原来这些地方,就有这种东西,此等人真是无恶不作的了。忽又转念一想,我是个处女,如何管到这些闲事。想到这里,脸上不觉一红。阿三姐早已觉得,因接过手来道:“这是预备那些倔强丫头们用的,若是我心爱的女儿,我自然要望他多子多孙啊。”说时,用纸一种一种的包开。婉贞再看那匣里时,还有拳头大的一个玻璃瓶,瓶上贴着红纸,写着“打胎散”三个字,心中又是吃惊,却不便说出,只有暗骂龟鸨丧心罢了。阿三姐包好之后,仍旧放在皮箱里面,锁好,单留下一颗定痛丸,交与阿凤道:“你去拿点酒来开了,给姑娘吃。”婉贞接在手里道:“不烦嫂嫂,我自己开了吃罢。”阿凤便到外面取酒去了。 婉贞再看那蜡壳时,果然是定痛丸。捻破蜡壳,拿那颗丸药一闻,多是“乳香”、“没药”的气味,方才放心。阿三姐又说了好些做姑娘的如何快活,遇了个好客人如何开心的话,婉贞只是赔着笑,唯唯诺诺,并不答嘴。一会儿,阿凤取了半杯热酒进来,婉贞把丸药慢慢调开了,一口咽下。阿三姐道:“你好好的将息罢,明天我再来看你。”说着去了。阿凤仍旧引着到外面看抹牌。 光阴易过,又是一天。吃过晚饭,一众三姑六婆方才散去。阿凤却拿了一叠书来,说道:“姑娘,你是识字的,可肯教教我。可怜我拿了这些书,识一个不识一个的,无从唱起。”婉贞接来一看,却是些不相干的小曲唱本,心中猛然一想道:“这老鸨,今天骂了我几句,却触动我打主意的机关,此刻因为知道我识字,是我第二个机会到了,只怕可以借此逃出樊笼,也未可定。”因笑着说道:“嫂嫂既然备了这些书,自然是识字的了,怎么又和我客气起来。”阿凤道:“我委实是识一个不识一个的,才求姑娘教我啊。”婉贞道:“既如此,嫂嫂先自己念起来,有不认得的,我来告诉你。”阿凤果然移近灯下,断断续续的曼声唱起来,每句之中又唱了大半别字,还要想过一会才说得出来。婉贞听了,又是可笑,又是可恼。便随意把他唱错的字,说了几个。阿凤越发欢喜,唱至更深方才住口,便和婉贞同榻睡下。这还是防备他寻死的意思。婉贞明知其意,也不做理会,故意在枕上和他谈些读书识字的话。阿凤问道:“姑娘读过几年书,就识了这许多字?”婉贞道:“我何尝读过书,不过跟着人家学写了两个月字罢了。”阿凤道:“原来姑娘还会写字,不知可肯教我?”婉贞道:“这有甚不肯,嫂嫂如果肯学,我包你不到几天,便会了。”阿凤大喜。 到了明天,果然到隔壁人家去借了一方砚台,一枝破笔来。婉贞看那笔时,已是秃的不成样子的了,因笑道:“砚台还可以将就,这枝笔如何用得,须要去买一枝好的来。还有写字的竹纸,也要买几张来,才好写啊。”阿凤果然去买了几张纸,两枝笔来,道:“这两枝笔,一枝姑娘写给我看,一枝我自己写,可好?”婉贞听了,正中下怀,因随意写了一张,叫他蒙上仿纸,自己去写,他写不成时,婉贞还去把他的手。幸得服定痛丸之后,过了一夜,果然诸痛大减,便乐得借此消遣,一面自己默运绮思,打自己的主意。阿三姐每日来家一转,看见如此,以为婉贞果然顺从了,自是欢喜。不知婉贞是: 要离虎穴龙潭险,费尽三毛七孔心。 不知婉贞打甚主意,有甚妙法,可以出得樊笼,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七回 机警芳心百般运计 淋漓箴血一纸呈词 且说婉贞自此日之后,天天教阿凤写字。阿凤仍是天天晚上伴着同睡,婉贞明知他是防范自己,也故作不知。阿三姐每日回来,婉贞总是笑语承迎,故意自家怨恨伤痕不愈,不能早到船上应客,骗得阿三姐信以为真,十分欢喜,交代阿凤,小心调护,他要吃甚么,家里没有的,你便告诉我。婉贞听说,便殷勤致谢道:“妈妈这等疼我,我过几天伤痕好了,应起客来,每天至少要弄他十个大元宝,孝敬妈妈呢。”说得阿三姐眉开眼笑,说道:“看不出这个小丫头,倔强起来天也不怕,地也不怕,讨好起来,却比那些贱人高出千倍万倍。等你做过三五年生意,我亲自替你拣一个好老公嫁你。”好婉贞,居然能敛住羞惭,笑语拜谢。这些鸨妇,本来喜怒无常,有时婉贞误触其怒,一般的贱人长、贱人短的乱骂。婉贞也只默默低头承受,有时还赔笑认罪。所以阿三姐越是放心他,只当他是多年的买女,并不当他是个新来的了。 一日复一日,光阴易过。婉贞看看身上伤痕,将近全愈,有几处已经结了厚疤,只等疤盖脱了,便好了,心中暗暗着急,想道:“不趁这几天行事,等果然伤痕痊愈了,他要我到船上去,却拿甚么推托。”正在想着,恰好阿三姐回来,面带喜色,问婉贞道:“姑娘,你的伤都好了没有?”婉贞道:“差不多了。”阿三姐道:“阿弥陀佛,好了也罢了。我告诉你,昨天晚上府里的文案王老爷,到我们船上来说,广东的甚么台,升到此地桂林做抚台,这里桂林的抚台,又升到福建去做制台,大约下月十五左右,新抚台要到桂林去,经过这里,总有几天耽搁。下个月底,旧抚台要到福建,也走这里。过这两帮大过客,都是些大人、大老爷。阿弥陀佛,你快点好了,到船上去,好歹趁这个锋头,发一个大利市。或者那一位抚台大人,看中了你,阿弥陀佛,那赏钱下来,不定一千两、八百两呢。”婉贞笑道:“只怕我没有这种福气。正是,我有一句要紧话,要告诉妈妈,一向放在心上,不曾说得。此刻我的伤也要快好了,将近要做生意了,所以也不能不说了。”阿三姐笑道:“你了了了,说了许多,到底要说甚么。”婉贞道:“我今年正月,在家的时候,曾经叫一个算命的,算算今年的流年。他算我今年五月里一定要死的,那时我吓怕了,问他可有甚么解救。他说,若要有救,除非到城隍庙里,许下个愿,便可以逢灾变福,遇难成祥。我便依他,去许了愿。如果遇死不死,便香花、灯烛酬神。妈妈,这个是几月了,今日是几时了?”阿三姐道:“今日五月二十六了。”婉贞拍手道:“妈妈,我前回不合自寻短见,是几时,数到今天,还不满二十天呢。遇了哥哥、嫂嫂,救活了我,你说这算命的灵不灵。”阿三姐道:“阿弥陀佛。不但算命的灵,菩萨也真灵。”阿凤在旁插嘴道:“可惜那算命的不到这里,若是到了这里,我也要算一算。”婉贞道:“我就为了这事,要告诉妈妈一声。此刻事情都灵了,我打算要到城隍庙里去酬神。”阿三姐道:“这个容易,我明天代你去烧一炉好香。”婉贞道:“妈妈,这个不行。这也是那算命先生说的,许愿要亲自去许,酬神也要亲自去酬,不然菩萨恼了,要加倍罚呢。况且我做了妈妈的女儿,也应该代妈妈烧一炉香,保佑你长生不老,怎好要你去呢。”阿三姐道:“你自己去也使得,只是要拣个日子。”婉贞道:“不必拣甚么日子,初一十五,菩萨总来鉴香火的。我禀告过妈妈,不是初一去,便是十五去便了。”阿三姐道:“既然如此,你就等六月初一去罢,十五怕你全好了,要去做生意了。”婉贞道:“那么就是初一去。”阿三姐道:“到了那天,叫两顶轿子,叫阿凤也陪你去。”婉贞道:“我们都是一双大脚,怕走不动么?我身边又没有钱,就是香烛钱,也要和妈妈借,不知几时才有得还,还坐轿子呢。”阿三姐道:“你要走路去,也使得,好在这里到城隍庙也不甚远。”说罢又说了些家常,及那不三不四的话,便自去了。 从此日之后,婉贞便不吃荤菜说是斋戒烧香。阿凤见他如此,也跟着要斋戒起来。婉贞笑道:“我为的是还愿,才斋戒,你好端端的斋戒甚么?”阿凤道:“你还愿,我要许愿呢。”婉贞道:“你又许甚么愿?”阿凤道:“我既然陪你去烧香,总没有空到庙里走一次的道理,自然也要烧香拜神,乐得顺便许一个愿。至于要许甚么愿,我此刻还打不定主意呢。”婉贞听说,不觉暗暗好笑。阿凤又道:“姑娘,我们明天再吃斋也罢。”婉贞道:“这又为甚么?”阿凤道:“今天才二十六,明日吃斋起,一直到初一,有五天不得荤腥到口呢。我们今天晚上杀一个鸡,买些鱼肉来吃了封斋,到初二那天,做&开斋,岂不好么?”婉贞吃素一层,不过是坚阿三姐等之信,何尝是要斋戒。听得阿凤说,便顺口答应了。阿凤便去叫所用的老妈子,去买起鱼肉来。自己家里有现成养着的鸡,便亲自动手杀起来。 到了晚饭时,又炖了一壶酒来让婉贞,婉贞生性不饮酒的,他没法相强,便自独酌,不觉醉了。一个人大笑大说的,乱到二更天,方才睡下。等得靠着了枕头,却就鼾声大作,睡了一个更次。酒醒过了,翻了个身,不见婉贞在床,吃了一惊。翻身坐起,却见婉贞伏在桌上写字,因说道:“姑娘,甚时候了,你还写字呢。”婉贞道:“早呢,不过二更罢了。”正说话时,听见更楼上冬、冬、冬、当、当、当,报了三更三点。阿凤道:“姑娘当面撒谎呢。”婉贞笑道:“是我写字写’了。你睡罢,我也不写了,也要睡了。”阿凤果然觉得酒醉困倦,便又睡下。 直至天明起来,见婉贞正在睡得甜浓,便不去惊动。直到辰牌时分,婉贞方才起来梳洗。对镜理鬓时,阿凤在旁边失惊道:“嗳呀!姑娘,你的手上为甚伤了一块?”婉贞自己看时,左手膀上绽了一条缝,有一寸多长,还有些血水淌出来。因说道:“你还问呢,昨天晚上,你吃醉了酒,拿了一把果刀,乱跳乱舞,我怕你伤了自己,忙过去抢,却被你割了一刀。”阿凤吃了一惊,顿然呆了半晌,道:“我记得没有动手,不过多说点话罢了。”婉贞道:“你自己吃了酒,乱了性子,伤了人,还抵赖呢。难道我自己割了一刀,赖你不成?我回来告诉妈妈,说你吃醉酒要杀我。”阿凤慌忙道:“好姑娘,你饶了我罢,告诉不得的。”婉贞道:“这为甚么?”阿凤道:“你自己不知道,你此刻是他心上的肉了。经我眼看着买来的人,有七八个了,他待得总没有你好,背后头总说你是梧州阖埠的第一个人材,他将来发财养老,却靠在你身上的了。你若告诉了说我杀你,他怕不先杀了我呢。”婉贞扑嗤的笑了,道:“那么,你还赖不?你再赖了,我一定告诉。”阿凤道:“阿弥陀佛!好姑娘,我不敢赖了,是我醉后失手,得罪了你。你饶了我罢。”正说话时,阿三姐走了回来,一面进门,一面问道:“姑娘,今天好点么?”婉贞忙垂手掩过伤痕,道:“多谢妈妈!好点了。再过六七天,包管可以跟你到船上去了。”阿凤看见如此,方才放心。阿三姐又说了些闲话,指点了些家事。 正欲出门,忽然又止住,对婉贞道:“六七天之后,你便可以出去了。我想叫个先生到家里来,先教会你一两支曲子,可以暂时应酬。”婉贞听了,顿然一呆。连忙正色道:“唱曲么,我不干那个。”阿凤道:“这是做姑娘一定要的。”婉贞道:“你懂甚么!不信,你问妈妈。古时候的出色姑娘,那个是靠着唱曲子的?那一个不是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样样都来的?你看我出场给你看,若是不懂琴棋书画的村老客人,我还不理他呢。越是上等客人,越是欢喜这些琴棋书画。包你来的都是好客,我学曲子做甚么!”阿三姐道:“你真是都懂的么?”婉贞道:“我长了十六岁,读了十七年书,怎的不懂?”阿凤大笑道:“你撒谎也不会。十六岁的人,怎么会读了十七年书呢?”婉贞道:“我在娘胎里,先读了一年,才出世的,怎么不是十七年?”说的阿三姐、阿凤,一齐笑了。阿凤道:“莫说琴棋书画了,姑娘就是这一张嘴,也就够应酬了。叫我们学一辈子,也学不会这种说话。”当下说笑一阵,阿三姐去了。闲话少提。 光阴易过,转瞬到了初一这天。天未明,婉贞便起来梳洗。阿凤惊醒了道:“早啊,起这么早做甚么?”婉贞道:“烧香要烧头炉香,怎么不要早点。”阿凤听说,一骨碌爬了起来,忙去梳洗。一面到对房,连拖带拽的,大声叫起阿聋。婉贞道:“叫他做甚么?”阿凤道:“婆婆交代过,叫他陪我们去呢。”婉贞暗想:“这是防到我逃走呢。你看得我同三岁小孩子一般,这里人生路不熟,叫我逃到那里去?”一面梳洗完了,天色方才平明。阿凤叫起老妈子关门,三个人一行向城隍庙去。 到了庙内,婉贞先烧了香,随后阿凤也烧香磕头。拜过了正殿,婉贞又要拜后殿,拜了后殿,又要拜这样,拜那样。末后,连两廊下画的十王殿,也要一一拜过,俄延了两个多时辰。婉贞正在心焦,忽听得庙外一声叱喝,镗镗镗几声锣响,外面抬进一位官来。婉贞抬头看时,那衔牌是“特授苍梧县正堂”,因拉阿凤道:“我们走近点看看,我向来还没有看过官是怎样的呢。”阿凤道:“我害怕,不去。”婉贞道:“你害怕,我自己去看。”说罢便走,阿凤也趔趄着跟在后面。此时那县官已经在神前行礼,婉贞闪闪缩缩,愈走愈近,看着那官行完了礼出来,在丹墀上轿。轿夫正要抬起,婉贞忽然大喊一声:“冤枉啊!”声才出口,便用力摆脱了阿凤,飞奔到轿前,攀住轿杠跪下,怀中取出一纸呈词呈上。旁边伺候的人连声叱喝,有个便要举马鞭来打。那县官在轿里,看见那呈词只是一张白纸,却写的是红字。留心一看,却又不类银朱,心知有异。接过手来,原来是血淋淋的血书。便喝住差役,把呈词先看个大略。只见写的是: 具呈词难女朱婉贞,年十六岁,广东南海籍。禀为途遇拐匪,陷身火坑,不甘自污,乞恩超豁事。窃难女于某月日,由南海岗边乡原籍,随同生父朱小翁,雇舟至广州省城探亲。半途被舟子将生父骗至岸上,遽尔解维,直驶至治下。将难女价卖与鸨妇阿三姐,逼令为娼。 那知县官只看了这几句,便叫婉贞道:“你退下去,再补一个合式的呈子来罢。”轿夫听见说完,婉贞尚未回答,便要抬起来,那喝导的早哦呵的一叫。婉贞连忙拉住轿杠,道:“禀大老爷,难女被难在此,退下去无家可归,一经离了官府,又被恶鸨等掳去了。”那知县官沉吟了一会,叫过一名差役道:“你好好带这女子到官媒那里去。”说罢起轿去了。 阿凤被婉贞挣脱时,见他跑到官轿前,也还不知就里,只吓得软瘫做一团。那阿聋本来有几分呆气,又蠢又戆,看见婉贞到轿前跪下,远远的也对着官轿磕头。及至官去了,只有一个差人同婉贞在那里,夫妻两个不知好歹,便走近前去,问道:“姑娘,怎样了?”婉贞冷笑道:“怎样了?少陪了。”阿凤道:“回去罢。”被那差役一声喝断,把婉贞带到官媒处,暂时安顿。 却说那苍梧县知县姓李,名琛,表字珉卿,年纪约有五十多岁,是一位名进士出身。当下收了婉贞的呈词,打发开去,就在轿内看他那呈词的下文。是: 窃难女幼承姆训,粗解女仪。门第虽未媲夫簪缨,家世本相传以清白。骤罹污辱,情岂能甘。若受羁縻,计无所出。况复鞭鸾笞凤,淫施假母之威;叱燕嗔莺,恣发狂且之吠。言难入耳,体乏完肤,逼迫之势难堪,坚贞之志不泯。伏念守身如玉,箴言垂女诫之篇;断臂投梭,奇节仲古人之范。用拼一死,悄投午夜之缳;视此余生,已若朝晨之露。讵料折磨未了,冥府不容;一尺之阶,解救得苏;微躯复入,千层之网。夫救人者,岂淫龟恶鸨之仁哉;盖利我者,在惹蝶招蜂之计耳。是故返魂香!,继以鞭“,切齿恨深,益加荼毒,求死不得,虚生何为。况乎贞白之志操虽坚,强暴之横施可虑,用是权宜划策,笑语为欢。设词缓其淫威,具状诉兹苦楚。托礼神以离虎穴,伏孔道以俟凫旌。沥血陈情,沾仁渎禀。伏乞恩施雨露,拯我余生,威震雷霆,惩兹巨恶。谨禀。 李珉卿看完了,暗想:“这女子可煞作怪,他情急到刺血作禀,还有心情去弄骈体呢。且等回到衙门问他一堂,便知端的。”正是: 已凭权术全贞节,犹复推敲运匠心。 未知李知县问过一堂之后,如何发落,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八回 李明府推敲知底蕴 朱婉贞仓猝又沉沦 且说李知县回到衙门,先不入内署,就在二堂升座,叫传朱婉贞上来。婉贞跟着差役,到得官媒处,尚未坐下,即听说来传问话,官媒便和差役带了上堂。婉贞跪下。李知县道:“朱婉贞,你且把如何随你父亲出门探亲,如何被拐,再面说一遍。”婉贞就不慌不忙,把自己经历过的情形,说了一遍。中间只瞒起叔父朱仲晦一层,都推在船家身上。婉贞说完,李知县又把呈词看了一遍,看了朱小翁的名字,十分相熟,却又一时想不起来。因问道:“这呈上朱小翁是你父亲的名字、是号?”婉贞道:“是号。”李知县道:“名字是甚么?”婉贞道:“单名一个学字。”李知县恍然大悟,道:“是他。”一面出签,叫值日差去提鸨妇阿三姐,立等问话;一面叫官媒仍带婉贞下去,不必走开,即刻还要传问。自己便退堂入内,换了便衣,出到花厅,便叫再带朱婉贞问话。 婉贞一时之间,被他叫来叫去,心中好不自在,不过在他这里告状,不得不依着他。走到花厅时,待要跪下,李知县忙道:“不必跪,我还有话和你说。你父亲这几年进了学不曾?”婉贞想道:“我好好来告状,他放着我的事不问,却问起这个做甚么?”又见他吩咐不必跪,“莫非我父亲和他相好,然而我父亲向来不结交官府的。”正不知是甚么意思,只得答道:“一向不曾进学。”李知县道:“为人过于古板,自然就不合时宜。你尊翁和我并无半面交情,十多年前,我在南海县里,帮着南海县徐大老爷看县考文章,见了你尊翁的卷子。徐大老爷很赏识他,因想先收了他做个门生,所以托人致意他,叫他先拜了门生,包他一名秀才。谁知你尊翁非但不来,并且不知怎样对来人挺(顶)撞了几句,徐大老爷一时性起,便把他的卷子捺下了。后来徐大老爷也很后悔,说一个不肯交结官场的人,一定是个方正的。从此逢人便揄扬,所以当日尊翁虽未进得学,那有才有品,是官场都知道的。你这番遇了歹人,我自然当得设法送你回去。至于惩办恶鸨,那更是我分内事。只为你此时无家可归,把你放在官媒那边,我甚不放心。你又是我案下原告,不便住在我衙门里,所以我首先要商量一个安置你的地方。以后我单问那恶鸨,尽法惩办,也不必你出来对审了。”婉贞闻言,连忙拜谢。李知县便叫家人去请典史管太爷来,家人去了。那李知县一面只管对婉贞问他被拐来的时候,沿路是甚么情形,到了鸨妇家,怎样受磨折。婉贞一一对答,只有被拐在路上的情形,用权词混了过去。 不多时,典史管仲裘到了。李知县便指着婉贞道:“这是广东一个士族之女,被人拐到此地,此刻来兄弟案下告发。但是他孤身弱女,苦于无家可归,若交与官媒,未免有辱斯文,所以请老兄来商量。”管典史连忙答应道:“不必堂翁费心,卑职那边,尽可以往得。”李知县道:“兄弟正是这个主意。老兄可先叫人来接了去,我们还可以谈谈。”管典史忙叫自己家人,去叫一个仆妇来,备了一乘小轿,把婉贞接到典史衙门里去。这边李知县和管典史寻些闲话谈天。谈了一会,管典史方才起身辞去。李知县送到花厅门口,执着管典史的手道:“我们男人,和那女子说话不便。老兄可转托老嫂,试探探他的口气,看他可曾定亲。这个人贞烈可嘉,才智皆备,若是未有人家,兄弟要给他做个媒呢。”管典史唯唯应命而去。李知县退入内衙。 到得下午晚堂问案,先问原差提到了鸨妇阿三姐不曾。原差回说尚未。李知县大怒,立刻撒了一批签,打了五百板,另换一个差人去提,立等着要问话。差人去后,这李知县又问了几件案,那差人早来回禀,鸨妇阿三姐提到。李知县叫提上来。李知县先问:“你是鸨妇阿三么?”阿三姐答应是。李知县道:“你买良家子女为娼,你知罪么?”阿三姐道:“小妇人凭中向他父亲买来,是他父亲情愿,立有笔据。小妇人那管他凉家热家。”李知县把惊堂一拍道:“好利嘴!我且问你,他父亲立的笔据在那里?”阿三姐在怀中取出,差人接过,送至案上。李知县一看,却是明明写着将亲生女儿一口,名唤婉贞,并使女一口,名唤杏儿,一并卖与阿三姐,任从改名使唤云云。具名却是张阿五。李知县看罢,暗想道:“原来还有一名使女。何以朱婉贞的呈词,却未叙上,大约这张阿五从他处拐来,并在一起贩卖的,也未可知。”因问道:“这张阿五是甚么人?你向来可认得?”阿三姐道:“小妇人向来不认得。他自己说是婉贞的父亲。”李知县又把惊堂一拍道:“胡说!此刻那女子来我案下告发,他叫朱婉贞,怎么他父亲姓张?这明明是你这恶鸨串拐串卖。我问你,那一个使女杏儿,现在那里?”阿三姐道:“现在船上。”李知县叫先带下去,又叫差人速去把杏儿提来。吩咐已毕,又问过两件案,方才退堂。 到了晚上,管典史走来,说是已经卑职内人向朱婉贞问过,据说已经许了人家,所以这回是为父母保声名,为丈夫保贞节,格外情急。李知县道:“哦!怪不得。我说他是个处女,那呈词上为甚引了断臂投梭的典故,以节妇自喻呢。”管典史道:“呈词上还引用典故么?”李知县道:“还是刺血写的呢。”管典史道:“这点小事,何用血书。未免过于张皇了。”李知县正色道:“这是那里的话。在我们看见,自然不过一个寻常拐买案件,在他是一个处女,遭了人家禁闭着,勤逼污辱,就是他自己的话,为父母保声名,为丈夫保贞节,是何等情急的事呢。”管典史唯唯称是。李知县是性急之人,凡遇了案件,都是随到随审,随审随结的,此刻提到了这件事,他又想起来了。便叫家人去问原差,杏儿提到了没有,提到了就带到这里来先问话。管典史看见他又要审事,便辞去了。 一会儿,原差把杏儿交与家人,带到签押房来。李知县一看,只有七八岁大的孩子。便堆着笑脸问道:“你是叫杏儿么?”杏儿道:“是。”又问道:“你为甚么事到这里来的?”杏儿道:“今天一个人,到船上去叫我来的。”李知县笑道:“我不是问这个。我问你一向在那里?为甚么到了那个船上?”杏儿道:“我向来在乡下,跟着小姐。那天老爷带了小姐和我到船上去,说是到外老太太家去做生日。”说到这里,便不说了。李知县再问时,他只管拿眼睛看着,更不回话,看那光景,是要哭了。李知县又叫家人去拿些点心来给他吃,又再问他道:“到了船上便怎样?”杏儿道:“到了船上,还有二老爷、二太太在那里。”李知县纳闷了一会,又问道:“二老爷、二太太,是你老爷甚么人?”杏儿道:“我不知道。”李知县没法,逗着他顽笑了一会。又问道:“此刻你老爷那里去了?”杏儿道:“不见了。”李知县笑道:“怎的不见了?”杏儿道:“那天二老爷和老爷上岸看打架,后来只有二老爷回船,老爷便不见了。”李知县道:“后来便怎样?”杏儿道:“后来二老爷睡了。”李知县道:“我不问你这个。后来二老爷带你到那里去?”杏儿道:“带我到妈妈那里去。”李知县道:“那妈妈在那里?”杏儿道:“在船上。”李知县道:“你小姐呢?”杏儿道:“不见了。”问道:“怎的不见了?”答道:“那天妈妈打他,打过就不见了。”李知县沉吟了半晌,又问道:“你小姐叫二老爷做甚么?”杏儿道:“叫叔叔。”问道:“此刻你二老爷呢?”答道:“不知道。也不见了。”李知县问得半明半昧,只得叫先把杏儿带出去,自己回到上房,对夫人尹氏说知。 原来李知县有四个儿子。两个大的,一个在京里当部曹,第二的也在江南候补,第三的只有十八岁,在桂林省城公馆里读书,他自己只带了夫人尹氏,及一个姨太太,与六岁大的一个庶出晚子到任。当下李知县对尹氏说知此事,尹氏道:“这有何难,明日传齐了原被,一问便明白了。”李知县道:“夫人有所不知,这朱婉贞的父亲,是广东一个品学兼优的宿儒,十多年前,我在徐明府南海任上当幕的时候,已经知道他的。这朱婉贞又是一个德才貌兼备的女子,所以我不愿在堂上问他。也是爱他、敬他,要成全他的意思。”尹氏道:“这有何难,明日把他叫到里面,问他便是。并且老爷说得他如此一个完全的人,让我们也瞻仰瞻仰。”李知县一笑道:“正是夫人提醒了我。准定明日就在上房先问他罢。”一宿无话。 次日起来,李知县叫一个仆妇,到管典史内衙里去要人。管典史见堂翁如此器重朱婉贞,不敢怠慢,备了一顶小轿,一直抬到县署宅门前,方才放下。朱婉贞进去,见李知县便衣和夫人、姨太太等坐在一处,莫名其妙,只得上前拜见。李知县道:“这是宅内,不是公堂,你不必拘定官礼。且坐下,我再问你底细。”婉贞也不客气,就告了坐。李知县先问道:“据你说是船户拐你来的,他可是单拐你一人还是另有别人?”婉贞见问得跷蹊,遂含糊答应道:“难女就是一人,至于他前舱后舱,再有人没有,难女不得而知。”李知县道:“你不是还有一个小丫头么?”婉贞大吃一惊,只得应道:“是。”李知县道:“怎么你呈词里没有叙及,问话时又不说起呢?”婉贞强辩道:“因为心绪不宁,急于自己脱身,是以忘记了。”说话时,一个家人早把杏儿带了进来。婉贞见了,又吃一惊。杏儿见了婉贞,哗的一声大哭起来,飞奔扑到怀里,哭个不住。婉贞见如此光景,也不免流下泪来。李知县道:“昨天晚上,我细细问了这丫头一遍。他说拐你们的,是一个甚么二老爷,你是叫那二老爷做叔叔的,到底是你甚么人?”婉贞听说,吓得面如土色,站起来撇开杏儿,走到李知县面前,双膝跪下,叩头有声,哭道:“这是难女该死。”李知县出其不意,倒觉得愕然,问道:“这又为甚么?你有甚么话,快起来说。”那边尹氏便叫仆妇过去,把婉贞扶起,婉贞迄自哭个不止。李知县道:“你有甚么隐情,快说了再哭不迟。”婉贞拭泪道:“此刻不敢瞒大老爷说。难女实是被叔父拐来的,因为这拐卖人口,不是个好事,想到家丑不可外传,所以瞒过了不提,只推在船户身上。叔父虽然如此,究竟同祖父一脉,倘使在大老爷案下供出,大老爷要追究起拐匪来,一来失了祖父体面,二来伤了父亲手足之心,三来叔父从此也难见人,四来难女以自己一身之故,陷叔父于罪,非但不忍,亦且不敢。所以把这句话瞒过了,呈词里面不敢提及。这丫头,也是怕他无知,直供出来,不料难逃大老爷明鉴。只得求大老爷成全,难女情愿连那恶鸨都不办,只求得一身出了火坑。以前的事,求大老爷一概抹过。”说罢,又跪下来,叩了三个响头,道:“难女在这里,代叔父求恩。”李知县听婉贞说一句,便点一点头,心中暗暗叹服那一副天性已经难及,再是自己落在患难之中,还想得如此周全。正在想着,见婉贞又叩下头去,便忙叫仆妇快扶起来。彼此歇了半晌,没有话说。尹氏不住的赞婉贞聪明孝顺,李知县又问道:“你为了自己叔父,便忍心由得这小丫头流落在这里么?”婉贞道:“这个,难女断乎不忍。原打算自己脱身之后,回到广东,由父亲出面,在本籍地方官处,递个呈子,只说他被人拐去,已探得卖在某处求追,那时由本籍出一角文书,关提回去,再为具领。”李知县笑道:“你的好主意,此刻也不必这样周折了。你就过去,补一张供状来,等我好惩办那鸨妇。再补一张领状来,把杏儿领了去罢。”婉贞连忙拜谢,杏儿哭着,仍要跟了小姐去。尹氏便道:“由他们就在这边,不是一样的么?”李知县道:“叫他过去的好。等我结了案,夫人欢喜,再叫他到这里住两天,我也要设法送他回籍。这丫头倒可以先带了去。”婉贞便带着杏儿,辞了出来。李知县对尹氏道:“夫人,你看这等人可敬可爱么?我见了他,便有意要他做个媳妇,谁知他已经许了人家的了。”尹氏道:“老爷怎么连这个也去问他?”李知县道:“我不是当面问,是托管典史的内眷问的。”又歇了一会,管典史着人送了婉贞的供状领状过来。 李知县即刻升堂,提了阿三姐来,办他个逼良为娼的罪,鞭了一千下背,把一面大号枷枷起来,提朱笔标了枷号三个月,发三岔河码头示众。那一纸卖契,当堂销毁。办完了,便出门拜客。先到沙街广东会馆,拜董事黄德卿,告诉他有一个同乡女子在这里,如此这般,请他设法送回去。黄德卿道:“这个容易。恰好这几天,敝同乡协顺木行的东家廖春亭,要送家眷回去,就可以附了他的船同行。等兄弟去问了他几时动身,再来知会。”李知县大喜,辞了回去,便告知尹氏。又着人去叫了婉贞来,细细告知。婉贞感激涕零,再三拜谢。 过得一日,黄德卿来,说廖宅已定于明日起程,请即送朱婉贞过去。李知县即告诉了婉贞,叫家人备了轿子,送到廖家去,又着一名家人、一名仆妇送去。婉贞感激不尽,辞了出来,上轿出城。到了廖家,见过廖春亭及他的妻子人等。一窝儿的人太多,做书的也无暇一一去烦叙了。 且说到了次日动身,廖春亭叫的是一号大船,解维开行。此时婉贞心中之喜,不言可知,巴不得一下就到了家,方才遂意。谁知此时西江水发,那号大船,顺流而下,走到肇庆峡时,水流过急,舵工把持不定,那峡口又起了一阵旋风,登时涌起大浪,那船便登时翻了转来。一时哭声、喊声、风声、水声,嘈杂相和起来。旁边的小船,看见大船覆没了,便飞划来救人。幸得那边各船户,都是深知水性的,一时都纷纷落水,救人捞物。闹了半天,把一切人口,都救起了。廖春亭水淋淋的便来查点人口,自己家人,一个不少,便连杏儿也救起了,单单少了一个朱婉贞。正是: 百折千磨完节操,珠沉玉碎泯贞魂。 未知婉贞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九回 遇救援一命重生 完节操三番就死 且说廖春亭当下因不见了婉贞,便叫人再下去打捞。自己率领家人,在岸上晒晾行李,检点物件,直乱到日落西山,仍是渺无影响。只得犒赏了救援之人,另外雇了大船,安顿家眷。一连打捞了三天,所失之物,尽行捞起,只有婉贞尸身无着。只得开船下驶,不日到了佛山。春亭叫把船泊定,自己另外叫了一只小船,带了杏儿,摇向岗边去。寻访着朱小翁,先告诉了在梧州,李知县委托带婉贞回来一节;又叙述了在肇庆峡翻船,他人尽行救起,独不见了婉贞一节,然后把杏儿交代了。朱小翁见了杏儿,也不免一阵伤心。谢了廖春亭,春亭辞别而去。小翁又把杏儿细细盘问,争奈年纪太小,问来问去,总弄不明白,不过得了个约略罢了。幸得朱小翁为人旷达,知道女儿能在患难之中自全贞节,设法脱身,便不辱没了我朱氏门楣。此时已经落水而死,伤心也是无益,倒是杏儿要设法安插。原来朱小翁年来只有父女两个度日,那时还用了个老妈子,后来婉贞失了,他便连老妈子也打发了,只用了一个十六七岁的童子,代他打扫炊爨等事。此时杏儿回来,没有人招呼他,留在家里不便,因想起陈公孺来。他们的儿女新亲,虽未过门,却喜得是有老亲在前,彼此时常来往的。因此打算不如把杏儿送往他家,一则他家有女眷,容易招呼小孩子,二来免得放在家里,看见他便想着女儿。 打定了主意,便到公孺家来,说明来意。公孺闻得婉贞如此守贞全节,不觉十分叹惜,道:“只是寒门不幸,犬子没福,不能消受这一位贤德媳妇。此刻既然落水,尸身未曾捞获,生死尚在未知。老亲翁不可不急往打听,或者经人救起,也未可知。至于小丫头一层,尽管送来舍下。”小翁道:“肇庆峡是著名水流紧急的地方,廖春亭一家眷属,都已救起,单单遗下了他,可见得是忙乱之际,措手不及,顺流而去的了,那里还有生理。打听一层,是可以不 必的了。”说罢便起身辞去。公孺便打发老妈子去接杏儿来,一面入内告知李氏。李氏自从失了耕伯之后,思子成病,十分沉重,百般调治,近日方才起床。听见公孺说,便道:“这孩子不知生成一条甚么命,是我当日一时之错,只欢喜他模样儿长得好,性情也还好,不曾要他的八字来算一算,胡乱便定了亲。谁知一边才下文定,他一边就把我的畴儿克的不见了,克了丈夫还不算,自己还要受尽多少磨难,方才落水而死。他若是早点死了,我的儿子只怕不见得走失了呢。”公孺道:“这不过偶然碰着的事,与他的命甚么相干,八字这层,是最没有凭据的。”李氏道:“我也是一向听得你说,甚么风水、看相、算命,都是假的,这回便误了事。你若说是偶然碰着的,何以别人不走失了,别人不淹死了呢?”公孺道:“和畴儿一起走失的,还有两个人,难道他们也是定了媳妇,叫媳妇的八字克跑了的么?”李氏道:“那是别人的事,我不管帐。总而言之,我的儿子,一定是被他克跑了的。”公孺笑道:“向来也只有克死丈夫的八字,却没有克跑丈夫的八字。”李氏道:“我的儿子命不该死,他的命却是应该守寡的,才闹出这个把戏来。”公孺又笑道:“依你说,他此刻落水死了,畴儿为甚还不回来呢?”李氏道:“正是他此刻死了,只怕我儿就回来了呢。”公孺知道他不可以理解的,就不和他理论。一会,老妈子把杏儿领了来,公孺便细细问他婉贞情形。小孩子家,那里知得甚么,问了半天,仍是毫无头绪。恰好六皆前来辞行,自家兄弟,便入内室相见。 原来六皆近来因为聚珍店里生意清淡,省城地方,开消又大,有一年多入不敷出,意欲招人盘受,又一时没有主顾,只得把店关了,结算了往来帐目,把存下来的货,都搬回家里。此时因为存货只管放在家里,不是个事,便带了几件,要出码头去做贩客,因此到公孺处辞行。公孺问道:“老弟这番出门,可有个一定的去处?”六皆道:“虽是没有一定,却打算先到梧州,或者再到桂林,如果桂林再销不完各货,便打算从那里走一次湖南。此时沿江沿海,轮船已通的地方,那些富豪,欢喜的都是洋货,了不得的,是用钻石。我们中国本有的玩好,都已视同粪土了,还是内地的人,还有讲究这个的。所以我不走通商码头,情愿辛苦点往内地里走。”公孺道:“这巧极了。你这回到梧州,我托你打听一件要紧事。”说着便把婉贞的事,说了一遍。六皆不胜叹息,道:“当日大家只说朱呆子古怪,他的女儿未必便好,谁知却是这等一个女子。”公孺道:“他在梧州的情形,我们未能知道底细,老弟到了那边,务必仔细打听。据小丫头杏儿说,那边的知县官,把他接到内衙,那官太太也在一处说话,可见得那官儿,也是敬重他的。并且又是由那个官,托了会馆董事,转托廖春亭带他回来。到那边向同乡一问,就可以知道的。这一层还可以从缓。最要紧是在肇庆下游一带,打听有人捞着他的尸身没有,运了他回来。我还有一条私心希冀的,最好是有人救起他。千万托你当一件正事打听着。可笑朱小翁,他是旷达到不可及的,自己一个女儿,落水死了,他竟行所无事。我劝他去打听打听,他竟然看得漠不相干,你说奇不奇呢?”六皆答应了尽力打听。又谈了一会别去。不题。 且说婉贞那天翻船落水,自念绝无生理,只索闭目敛手,听其自然。此时水流正急,便顺着流头,飘下去二十多里。恰好遇了一只官船,用小火轮拖着上驶。官船舱里一位老太太,正在倚窗闲望,忽见水面上飘着一个女子,便忙叫:“救人,救人!”那些家人听说,便忙着叫船户:“救人,救人!”船户听说,先赶到船头上,大叫小火轮停轮,小火轮停了轮,看着那水里的人,已流到下游去了。便连忙转舵追去,将官船拖近那女子旁边。船户水手,忙把竹篙搭住,拯上船来,放在船头。那小火轮仍旧转舵上驶,这边船户人等,救起了婉贞。只见他已是吃了一肚子水,灌得十分膨胀,幸得心口还有点微微跳动。便设法先把他覆身放在一把椅子上,等他把肚里的水,吐了出来,方才用姜汤灌下,良久方才苏醒。家人便到舱里告诉老太太,说那女子已救醒了。老太太便叫:“带他进来,我问问他,是在那里落水的,好设法送他回去。”家人出来叫婉贞。婉贞此时,心神惝恍,犹如做梦一般。入到舱里,只见老的少的,坐了三四个女人,还有那站着的,想是丫头仆妇之类,却一般的都是旗人打扮。那老太太先开口说道:“你看他这水淋淋的,行动不便,丫头们,快带他到里舱去,随便先给他衣服鞋袜换了,再出来见我。”婉贞此时,也不及言谢,就跟了一个大丫头到里舱去。自己先把头发拧干了,丫头取出衣服换过。低头一看,自己也变了个旗人了。便出来向那老太太拜谢,苦于不知道称呼,只说得一句叩谢救命之恩。看见两旁坐着的,料来自是上人,也一一拜谢了。那老太太便问他落水原故,婉贞只约略把附船回广东,遇了风翻船的话,说了一遍,自己以前的遭遇,却没有提起。那老太太便道:“此刻救起你,只得暂时在船上,等我们到了肇庆,再设法送你回去罢。”婉贞又拜谢过。老太太道:“只怕一会儿就可以到了,我们是做官人家,你就在肇庆暂住两天,也无妨。你且到后面梳头去罢。”婉贞就依言,再到后舱。一个大丫头跟了进来,和他梳通头发,暂时打了一条大辫子。婉贞向那个丫头细细打听,才知道这老太太的儿子,是京旗人,名叫式锺。因为老太太生他时,梦见睡在桂花树下,遂取了个号,叫做卧桂。是一个广东候补知府,年纪只有三十岁上下。这回得了肇庆盐局总办的差事,先一个月自己带了一个姨太太来肇庆接差,此时打发人回广州,接取全眷。老太太及太太之外,还有四个姨太太,十多个大丫头,共是坐了两只大号官船,到肇庆去。 正说话时,船已到了码头。船上家人,先去报信。那式锺早已租定了大公馆,便打发轿子来接,一行人轿马,纷纷到公馆里来,自然婉贞也在其内。到了公馆,先是式锺拜见老太太,又与太太厮见,然后姨太太等叩见,再后便是丫头仆妇等叩见。婉贞心中想道,我到了此地,自然要见他,然而又犯不着杂在丫头之内,只得闪在老太太旁边。等众人都见过了,老太太看见婉贞在旁,便道:“你也见见老爷。消停一两天,打发你回去。”婉贞便过来见了。旗人的行礼,不论男女,都是请安。婉贞不会这个,只福了一福。穿了一身旗人衣服,却行的是汉人的礼,甚是碍眼的。这些丫头们见礼,式锺本都不在心上,一面对他们点头,一面仍是和别人说话。只因婉贞这一福,他倒留心看了一看,便问老太太道:“娘,这女子是那里来的?”老太太道:“这是在路上打水里救起的。他是广州人,因为翻了船落水,我叫人救了他,还要你设法送他回广州去呢。”式锺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娘又做了好事了。回广州一层,也不必急,姑且叫他跟着娘住几天,左右公馆里不多一个人吃饭。”说罢,他们又叙了些家常,方才散开。各人都去督率家人,安置行李等事。 从此婉贞住在这式公馆里,弄得上不上,下不下,十分不安。心中又是挂念父亲,为了自己失去,不知如何着急。想到廖春亭与我同时落水,不知他可曾遇救,若是经人救起,此时想已回到广州。他受了李知县所托,带我回去,我落水死了,他回去自然总要告诉我父亲。我父亲不知我被人救起,又不知如何悲切。做儿女的,不能承欢色笑,倒为了自己的事,再三令老人家担忧,真是令人难过。又想到陈耕伯,不知有无信息,我是一个女子,遇了这些磨难,尚且有人援救,他是个男子,想来总应该有法自存,但不知此时回来了不曾。若是回来了,知道我被人拐去,心中又不知怎生难过。在梧州时,被鸨母百般凌虐,自己求死不得,遂无暇想到这些,及至后来,天天自己设法脱身,一切言语举动,都要留心,更没有工夫想到这个了。及遇了李知县后,一心一意,以为即日可以回家,心中一喜,又不必去想了。到了此时,进退不得,犹如受了软禁一般,所以把一切事,都潮到心上来,没有人在旁边时,便独自一个垂泪。那一班丫头仆妇,都是受过主人淘融的,莫不带着几分骄蹇之气,谁去理会他。自姨太太以上诸人,一发不必说了。便是那位老太太,虽是一时发了善心,救起了他,及至回到家来,也不过由他先住着再说罢了。因此婉贞更是度日如年,屡次向着老太太恳求方便,设法送回去。那老太太总说等老爷打听了,有便船就可以去得。如此的一天一天,大约过了六七天。 这一天,婉贞正自独坐出神,忽然一个大丫头,名唤玫瑰的,笑嘻嘻走来,问婉贞道:“恭喜啊!”婉贞愕然道:“甚么事?可是有便船,我可以回去了?”玫瑰道:“吉人天相,这句话可是不错的。所以你掉了下水,遇见咱们老太太救你起来。”婉贞道:“到底是甚么事?你说的是甚么话?我不懂啊!”玫瑰道:“太太交代过,叫我不要对你先说起的。我先告诉了你,你不要忘了我。”婉贞道:“到底甚么事?”玫瑰道:“老爷要收你做姨太太。这两天和老太太、太太都说好了,此刻太太叫你过去梳头,喜期就是今天。”婉贞听了,吓得魂不附体,登时身子冷了半段,说不出话来。玫瑰道:“快走罢。回来妆扮好了,给老太太们磕了头,我们就要改口叫姨太太,讨赏钱了。”婉贞坐着不动,那心中一时之间,大乱起来,正不知如何应付方好。想了半晌,没有主意。玫瑰在旁,又再三促迫,婉贞忽然决断道:“去来!去来!到那边去,求得免,便罢,求不免,左右不过一死。”说着站起来就走。 走到前面,只见那式锺和太太都坐在那里。婉贞抢步上去,对太太跪下,磕了一个响头道:“求太太做主。小女子虽是处女,却是已经定有夫家的,今日这件事,万不能依从。”那太太被他突然而来,倒吃了一吓,回答不出,只拿两只眼睛看着式锺。式锺道:“那里有这个话!玫瑰,快搀他起来,梳头去。”婉贞道:“小女子委实不敢从命,求老爷原谅。”式锺道:“没有甚么原谅不原谅,难道老太太白救你起来的么?”婉贞道:“老太太救命之恩,没齿不忘。只求老爷全了小女子的名节。”式锺怒道:“我不懂甚么名节不名节。玫瑰,快同他去梳起头来。”婉贞被两三个丫头,拉到房里,只见脂粉、检妆、衣服,都已预备在那里。一个老妈子便过来和他梳头。婉贞拿起检妆,向地下一扔,砰訇一声,摔了个粉碎,顺手把桌上脂粉等物一扫。丫头们大惊失色。式锺听见了,走近来一看,怒道:“反了,反了!给我绑起来。”婉贞骂道:“好一个做官的人,强逼民女为妾,玷辱官箴,坏人名节。你当我是那没志气的女子,话也不许申说一句,便要行强。”式锺大怒道:“好,好!他居然教训我起来了。快与我打。”说声未绝,丫头、老妈子,早拿了皮鞭、板子,四五个人,没头没脸的乱打一阵。婉贞此时,除求死之外,更无他法,所以打得愈重,他便骂得愈狠。式锺恨极,走来夺过皮鞭,亲自动手,又连连踢了几脚。婉贞终是个血肉之体,在这六月炎天里,如何受得起这般毒刑,慢慢的便住口不骂了,也不挣扎了。丫头们还是不住手的打。式锺喝叫:“住了!”只见他直挺挺的躺着,已是死了。便叫家人,化几百文去买一口薄板棺材来,叫人把他抬到城外义地上去埋了。一面又自己懊悔不迭,只说可惜了一个天仙般的美貌女子。正是: 一死可怜完操节,者番真个是埋香。 未知婉贞死后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十回 情扰成魔魂游幻境 死而复活夜走尼庵 且说婉贞被式锺打死,叫人用一副薄棺,抬到城外义地上去掩埋。当下两个土工抬着,向城外而去。时已黄昏时分,出得城时,忽然天上起了一片黑云,愈布愈大,霎时间狂风四起,飞砂走石,好不怕人。两个土工,埋怨不迭,看看离那义冢地,还有一里多路,只得发脚飞跑。谁知走不到十余步,便雷电交作,泼头落下倾盆大雨来。吓得两个土工,把棺材丢在路旁,抱头而走。到此已是空旷之地,四面不见人家,只得走回原路,觅到人家檐下,暂避一时。谁知那雨愈落愈大,更不肯歇,加以风撼树木之声,如千军万马一般。二人捱到雨点略小的时候,便冒雨回城,置那棺材于不顾了。 且说婉贞一时义烈性起,置死生于度外,任凭式锺毒打,不肯屈服。到后来被式锺一脚踢在胁下,不觉一时痛极气厥。顿然觉得身轻如叶,殊无痛苦。暗想,我此刻大有飘飘欲仙之意,如果能飞逃出去,岂不免得在此受难。想罢,起身便行,果然觉得足不履地,如顺风使篷一般。一会儿,便出了式公馆。只见街上行人如织,不知向那方行去的好。一时心无主宰,信步行去,恍惚之间,觉得历过万水千山,也不知是何所在。徘徊观望,忽见前面一座庙宇,恍惚是岗边村外的观音庙一般,走近看时,果然不差。不觉大喜,道:“原来我已经到了家也。”连忙走到村中,寻到自家门首,推门直入,走到父亲书房里。只见父亲朱小翁,正在那里对着一盏明灯,提了一枝朱笔,在那里批点一部甚么书。不觉含悲带苦,上前叫一声:“父亲,不孝女儿回来了。”叫了一声,父亲并不答应。他只得又走近一步,贴在身边,又叫一声:“父亲,不孝女儿回来了。”那小翁却只低头看书,一面加圈加批,并不理会,犹如没有听见一般。婉贞此时已站在书案前,顺眼看那部书时,却是王阳明语录,因又忍住了悲苦,柔声下气,再叫一声。小翁仍旧不理,婉贞想道:“莫非我父亲疑我在外失节,因此恼了我么?此时既不理我,教我也无从分辨,只得暂时忍耐着,等父亲气平了,却再说话。”想罢,便回到自己房里。只见蛛网尘封,床上帐褥都没了,妆梳台上积尘寸厚,不觉心中无限感慨。拿手巾略略拂去床上灰土,挨身坐下,猛抬头,看见房门是在外面反锁着的,不觉大疑,道:“我莫非一向都是做梦,此刻还在恶鸨阿三家锁闭住么?”连忙走到门前一看,果然是在外锁着的。幸得门缝甚宽,可以挨身出去。再到父亲房中,只见父亲坐在一张藤交椅上,拿着一枝旱烟筒吸烟。婉贞便走到身边跪下,哭道:“父亲!女儿受了千辛万苦,才脱离虎口回来,父亲怎的不理我?”小翁仍是吸着烟,犹如不闻不见一般,婉贞不禁呜呜咽咽哭起来。哭够多时,只见他父亲仍旧看书去了。暗想:“父亲既不原谅我,我何不到翁姑跟前哭诉去呢?”想罢,出了家门,径到陈家来。 入得门时,径入内室。只见公公陈公孺,坐在灯下弄一副牙牌,婆婆李氏睡在床上,哼声不止,似是有病的模样。婉贞此时忐忑不定,上前去见的,不好;不上前去见的,也不好,一时没了主意。呆了一会,遂自决道:“丑媳妇也要见翁姑的,不上前便怎么。”想罢,便移步近前,叫一声:“公公,媳妇叩见。”说着跪下去磕了头,站起来又福了一福。谁知公公也和父亲一般,犹如不闻不见,不做理会。婉贞见此情形,不觉心中一阵悲苦,又不便哭出来,只得走近床前,弯下腰去,对李氏叫一声:“婆婆,媳妇来了。婆婆在床上,乞恕媳妇不便行礼。可怜媳妇受了无限苦楚,留得此身回来,侍奉翁姑,望婆婆……”说到这里,便呜咽起来。哭了一会,看李氏时,也是不做理会,犹如没事一般。婉贞不觉一阵心中大苦,抢步出了房门,坐在堂屋里,放声大哭,哭到伤心之处,不觉以头抢地。哭够多时,猛抬头一看,觉得自己所坐之处,并非陈家堂屋,却是一个荒郊所在。不觉心下大疑,道:“我今日何以迷惘至此,莫非在这里做梦么?然而回想前事,历历在目,又不像是梦。”又念到:“身世飘零,父亲不以我为女,翁姑不以我为媳,深恨前此投缳不死,落水不死,不知留此残生,还要受多许磨折?”想到这里,又独自悲痛起来。 正在凄惶时候,忽见前面一行人马,向这边来。定睛看时,好像是官府执事。自顾所坐的地方,正是一条小路,左边是一条小河,右边却是水田,那执事便向这条小路来。婉贞觉得无处回避,只得挣扎起来,站在路边。那一行执事,渐行渐近,旗锣伞扇走过之后,一个少年郎君,骑着一匹白马,按辔缓行而来,打从婉贞身边掠过,对着婉贞定睛一看,道:“咦!朱家表妹,为何一人在此?”婉贞也定睛一看时,不是别人,正是自己朝夕记念,名分已定的未婚丈夫陈耕伯,不觉心中又惊又喜,又羞耻又惶恐,一句话也答不出来。耕伯早已翻身落马,又鞠躬问道:“端的表妹,为甚一人在此?”婉贞此时,心中棼如乱丝,觉得有许多话要说,却又没有一句说得出的,好容易把一句话提到嘴唇边来,却不知怎样又缩了下去,便不由自主的扑簌簌滚下泪来,犹如断线珍珠般,要收也收不住。耕伯道:“表妹,想是受了委屈了。我这里左右有空轿子,就请表妹登轿,先到我家再说。”说时,便有仆人招呼,把一乘空轿子抬过来。婉贞此时身不由主,恍恍惚惚便坐在轿中,轿夫抬起便行。只见耕伯依然骑马在前先导,回视两旁,却又不是荒野之地,六街三市异常热闹。婉贞坐在轿中,也自莫名其妙。暗想:“我今番回来,父亲脾气向来是古执的,一时动气不理我,也不足怪。只是公公、婆婆,何以也不理我起来?公公且不必说他,至于我婆婆,从前名分未定,以老亲称呼时,便十分疼我,一见了,便侄女长、侄女短,何等亲热,方才见了我,就犹如没有看见一般,可见得从前亲热,都是假的。只有耕伯见了我,便那等小心怜爱,足见到底是夫妻情重,与别人又自不同,也不枉我一向出生入死的,代他苦守。等一会到了,少不得要把我一身所经的,细诉与他,还不知他怎生怜惜我呢。”一头上胡思乱想,耳边厢忽听得一阵鼓乐喧阗,自顾身上穿的是凤冠霞帔,抬头看见轿前的耕伯,也是穿了一身吉服,在那里下马。心意中想:“莫非今日是亲迎吉朝么?”正那么想着,轿子已经停下,便有两个喜娘过来,揭去轿帘,搀扶出轿,入到一所大宅内,拜堂行礼,一般的拜见公婆。婉贞偷眼看时,那公婆却是喜孜孜、笑溶溶的,不似从先那一副冰冷面目。傧相送入洞房,便出去了,房中只剩了新夫妻。一时耕伯走近身边,软语温存,百般慰贴,婉贞此时倒羞答答说不出话来。侧耳听一听,外面人声寂寂,远远的好像已打三更,耕伯还坐在身边,喁喁细语,说道:“我们从小儿,便大家相爱,不料今日天从人愿,成了百年好事,想表妹的心,也和我一般的,为甚么对此良宵,倒默默无言,学起息夫人来了。”婉贞低低答道:“妾得侍郎君,三生有幸。只是文定那天,忽然传说郎君走失无踪,不知一向在何处,却使妾多受一番磨折。”婉贞说话时,却仍是低着头的,说了这两句话,却不闻耕伯答应,不觉抬头一看。谁知伴着自己坐的,那里是个陈耕伯,竟是一只斓斑白虎,像人一般坐在那里。一只前脚抚在自己背上,一只按在自己胸前。这一吓,真是三魂走了两魂,七魄丢了六魄。登时觉得耳鸣眼黑,芳心乱跳,欲叫又叫不出来。自觉得身子倒在地下,登时浑身痛楚起来。惊定一回,张眼观望,只见四面漆黑,自己睡的地方,十分逼仄,伸手扪(,觉得自己像睡在一个木箱之中,箱内积水盈寸,竟是睡在水里,气急的喘不过来。 猛然想起,自家被式锺那厮一顿恶打,打完之后,难道他竟把我活葬了?自己想来,真是命苦,他索性打死我,倒也罢了,为甚活葬了我,叫我受这等罪。不觉又悲悲切切,哭将起来。身上伤痕又痛闷的,又喘不出气,又睡在水里,浸的那伤痕更是痛的不堪言状,不觉转悲为怒,腾起一脚踢去。谁知那棺盖划然顿开。看官须知,他那薄棺并不到半寸厚,草草用几个钉,钉起来的。婉贞又是一双天足,被他恨极一踢,如何不开。婉贞看见棺盖开了,便伸手推过一边,咬着牙,忍着痛,挣扎坐起来。抬头一望,只见满天星斗,四面并无房舍,风吹得树上呜呜作响,加以虫声唧唧,方才自悟,果然身在旷野之中。原来夏秋之间,疾风暴雨,易起易散,此时已将近五鼓,久已云收雨散了。婉贞坐在棺内,细想方才之事,似梦非梦。 若说他是活葬了我呢,他纳我入棺时,总不能一无所觉,一定是打死了我,草草纳入棺内,抬至此处的;若说我已经死了半夜,此时复苏,那方才所见的,便不是梦境,或者我的魂魄已经回家一转,也未可知,只苦于现在不知是甚么时候。自顾浑身湿透,更向何处投奔。唉!苍天啊,你为甚不放我死了,却还要我活在世上做甚么呢?一个人坐在那里,怨一回,恨一回,悲昔一回。好可怜啊!你想,一个十六岁的闺女,向来是娇生贵养的,凭空叫他受了多少苦楚。想看官们早已巴望他快点团圆的了。谁知临了时,却叫他身带重伤,孤苦零丁的一个人,坐在荒郊之外,泥水之中,造物弄人,未免大不仁了。闲话少提。 且说婉贞凄惶过一会,独自宁神,要想一个投奔去处。终不成到了天明,真个去讨饭叫化么?然而当此之时,莫说是个女子,便是个男子,有了通天手段,也是没处施展的。也是天不绝人,无意中被他看见远远有一星灯火。婉贞暗想:“且莫管他,既有灯火,总有人家,我且到了那人家的去处再说。”想罢,便挣扎起来,一步一捱的,向着那露出灯火之处,摸索行去。可怜他身上既是受伤痛苦,又被雨水透入棺中,衣服尽湿,全都沾裹在身上,越加痛楚,越加难行。况且大雨之后,野外之地,泥泞不堪,仅有些微星光,如何看得见,所以又是一步一滑,幸得一双天足,还不至十分蹉跌。捱了一里多路,看看那灯光之处渐近,隐隐听得木鱼之声,此时更顾不得甚么,只管向前行去。看看走近,抬头看时,却是一座小小茅庵,门额上一块横匾,却看不出是甚么字,那木鱼之声,就从那庵中而出。便轻轻叩了两下门,里面木鱼之声,顿时停住了。婉贞又叩了两下,里面问:“是甚么人?”婉贞道:“我是一个落难女子,来求宝刹片地,略歇一宵。”里面寂然无声,半晌,又听得一人说道:“这是个女子声音,你便开门与他方便罢。”说罢,便有人掌了一枝蜡烛出来。开了门,婉贞看时,却是一个老婆子。正要举步进去,那老婆子把婉贞看了一眼,吓得“呀!”的一声,把蜡烛摔在地下,连爬带跌的,往里便跑。婉贞见吓了人,便站住了,不敢孟浪。只见佛堂里面,踱出一个老尼来,南无着左手,右手拿了一串念珠,口中不住的念“阿弥陀佛”。又问:“甚么事?”那老婆子爬在地下,用手向外乱指,道:“鬼,鬼!”那老尼道:“阿弥陀佛!老衲今年八十岁了,平生没做坏事,那有鬼上我门?”婉贞在外听得,便道:“师傅啊!奴是个落难女子,被人害得这般狼狈,并不是鬼,休得害怕。”老尼道:“既是一位女菩萨,请进、请进。”婉贞方才举步进去,回手和他关上了门,方才走上佛堂。那老尼把婉贞一看,也自吃了一惊,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女菩萨,可是遇了歹人,弄得这般模样?”婉贞道:“一言难尽。”老尼道:“女菩萨,此非说话之时,待我取两件衣服出来,你去洗个澡,换了衣服,再说罢。”回头叫那老婆子道:“翠姑,你快去烧起水来,给女菩萨洗澡。足见你禅心不定,须知悟、彻、空、明,何处有鬼!”老婆子答应着,转到后面去了。老尼道:“老衲的是出家衣服,女菩萨用不得,回来水烧好了,我叫翠姑检两件出来,将就穿穿罢,只是亵渎不当。”婉贞道:“此时得免裸体,已感大德,何敢有嫌。敢问师傅法号?”老尼道:“老衲妙悟,皈依佛法已六十五年了。方才那翠姑,本是我在家时的丫头,小我四岁,今年也七十六岁了。他本名翠鬟,从他丈夫死了之后,也要跟我出家,我怕他禅心不定,不肯和他剃度,他便在此做个香火道婆。因为大家都老了,所以我叫他一声翠姑。”正说话时,翠姑来说水烧好了,妙悟便叫翠姑取一套衣服出来,送婉贞到浴堂里去。正是: 借浴菩提般落水,本来干净女儿身。 未知婉贞浴罢之后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十一回 老尼姑粲说淫欲情 朱婉贞历遍灾晦病 且说婉贞走到浴房,脱下湿衣,低头一看,只见浑身青肿,且有几处皮破血流的地方,不免自己暗暗伤心。洗拭时,更是痛切骨髓。自念:“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今日自己以保全名节之故,受此涂毒,陷于不孝,真是无可奈何。”洗罢,便穿衣出来,向妙悟拜谢。又央翠姑取了一盆水,将头发解开,栉沐了一遍,天色已经大明。妙悟叫翠姑备了两盘素点心,请婉贞吃。此时妙悟早课已完,也来相陪。便说道:“不敢动问,女菩萨因何被难至此?我看女菩萨举动手足,都像不甚灵活,脸上也有两处青紫浮肿,敢是遇了强暴。因何能夤夜至此?”婉贞垂泪道:“生命不长,致多颠沛。师傅垂问,非一言所能尽,且待我一一述来。”于是把如何往省城,如何被拐,如何被卖落娼寮,如何受磨折,如何投缳不死,如何用权术骗出,拦舆告状,苍梧县如何超豁,嘱令同乡廖春亭带回家乡,如何覆船被救,式锺如何强迫为妾,如何打死,一一诉说。内中只把叔父仲晦行为瞒起,只说是船家拐骗。妙悟听说一句,便念一声“阿弥陀佛!罪过罪过。”婉贞一面说时,也不住的泪如雨下。妙悟听毕,说道:“女菩萨守身如玉,令人可敬。只是佛家最忌说诳。女菩萨身陷虎穴,尚能设法逃出陷阱,机警可知,何以由省城直到梧州,竟任从舟人上驶,岂有不犯疑心之理?”婉贞听说,默然半晌,道:“那时本有一位亲戚同在舟上,所以未曾疑及。”妙悟惊道:“如此说,令亲也一同被拐了?”婉贞嗫嚅道:“这却未曾。”妙悟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孽障迷真,变生骨肉,阿鼻地狱正为此人而设。女菩萨捐除冤债,代为隐讳,正为此人添重罪过也。”婉贞暗想:“此人之名,不愧称为妙悟。” 已经被他喝破,也就不再设词,因问道:“方才老师傅说出家已经六十五年,想已深通佛法,像弟子这等愚昧,不知可求剃度否?”妙悟道:“善哉,善哉。女菩萨是福泽中人,何得生此妄念?”婉贞道:“弟子并非妄念。实因经过诸般苦恼,诸般磨折,不如皈依佛法,自求忏悔。再浅而言之,弟子自念愚昧,断不易能参佛乘,不过要借一片蒲团,作个避世所在罢了。”妙悟道:“要参悟佛典,并不在乎出家,至于避世之说,更非女菩萨所宜言。不要看了老衲的样,须知老衲当年出家,是出于万不得已的。老衲在俗时,也是名门之女,十五岁上便许了亲事,先夫比我长了四岁。先父因看见他肯用功上进,所以订定了。不料过得一年,先夫以用功过度,病瘵身故。那时老衲便要奔丧守节,先父因为夫族那边弟兄众多,恐怕我被人欺负,一时未允。是我截发为誓,先父不得已,将我应有妆奁之资,盖了这座茅庵,题了庵名为“贞德庵”,老衲便出家在此。又请命于翁姑,将先夫移葬在贞德庵旁。老衲朝夕念佛,代他忏悔,至今已到了六十五个年头。若女菩萨方在青年,前程不可限量,岂可生此妄念。”婉贞听了妙悟一席话,不觉呜咽起来。他想起昨夜死在棺内时,明明觉得自己一魂不泯,回到家园,见老父,见翁姑,虽然父亲翁姑都不理我,想来魂灵是无形之物,生人不能见我,所以我虽见他、叫他,他却并不知道,并不是不理我。至于后来,忽然看见耕伯,那般温存、体贴,明明与我交谈,这岂不是两魂相遇。他的魂能与我的魂相遇,想来已是凶多吉少的了。虽然我不难学妙悟这般苦守,但是妙悟能把丈夫骸骨移在庵旁,相守至六十五年之久,将来示寂,还有同穴之望,我的陈郎倘在外遭了不测,却叫我怎生为情也。”想到这里,所以不觉呜咽起来。妙悟此时,却盘膝瞑目,合十入定。良久,婉贞呜咽定了,妙悟此时,却盘膝瞑目,合十入定。良久,婉贞呜咽定了,妙悟道:“女菩萨情种哉,一定有难言之隐。然而老衲是出家之人,并且痴长了数十年,何妨略示一二。”婉贞心中暗想:“这妙悟处处能窥见我的隐衷,一定是个智慧之人,我何妨捐除了儿女情态,把陈郎走失之事告诉了他,或者他能料出吉凶来,也未可知。”想罢,便把这件事,告诉了一遍。妙悟道:“少年人,心性不定,误听人言,留恋他乡,终有归来之日,女菩萨何必忧虑。”婉贞道:“这是老师傅慰我之言罢了。”妙悟道:“不瞒女菩萨说,老衲初出家时,本名妙静,近十年来参透禅机,学我佛以慧眼观众生之法,料事百不失一,所以改名妙悟。我且说四句偈言。女菩萨听来,包管日后有验: 万里风涛万里人,交柯连理种情根。 他年悟彻情中趣,再把他情说与君。” 婉贞听了,莫名其妙。因说道:“弟子愚昧,不解偈中玄理,老师傅何妨明示一切?”妙悟道:“便是老衲,也莫名其妙。此中有无玄理,也不可知。女菩萨但牢牢记着,或者他日有验也。”婉贞道:“弟子此时之心,已如止水,何以尚有他情?”妙悟道:“女菩萨解错了,他者非我之称,既然非我则我之外第二人是他,即第三人、第四人,无非是他。女菩萨未能无我,所以不能无他,他亦未能无我,所以更不能无他。女菩萨自去参悟罢了。”婉贞道:“老师傅四句偈中,却有三个情字,不知这情字作何解说?”妙悟道:“先天一点不泯之灵,谓之情,此乃飞潜动植一切众生所共有之物,有之则生,无之则死,有何难解。”婉贞道:“老师傅清修数十年,自应参透清净妙谛,不知还能忘情否?”妙悟呵呵大笑,道:“女菩萨聪明智慧,但是未能免俗。这情字既然有之则生,无之则死,老衲又何敢无,何能无?何况我佛最是钟情之辈。”婉贞讶道:“我佛清净无为,虚无寂灭,何以尚不能忘情?”妙悟道:“佛以慈悲为本,请教大慈大悲,发宏大誓愿,拯救众生,这个情还有比他大的么?须知无人无情,无处无情。这情字正施于君臣之间,便谓之贤君忠臣,反施之于君臣之间便是暴君叛臣;正施于父子之间,便是慈父孝子,反施于父子之间,便是顽父逆子。夫妇之间,施之于常,谓之恩爱,施之于变,谓之节义。世人力量单薄,情亦单薄。所以能见情之处,只在伦常之中。我佛法力无边,情亦无边,所以能普施之于众生。可笑世人论情,抛弃一切广大世界,独于男女爱悦之间用一个情字。却谁知论情不当,却变了论淫。还有一种能舍却淫字而论情的,却还不能脱离一个欲字。不知淫固然是情的恶孽,欲便也是情的野狐禅。可笑有一种人,欲求皈依佛法,动说勘破情关,不知破了情关,便是我佛的罪人,如何可以皈依?究其所以之故,不过是误拿欲字作情字解。其实他是勘破欲关,情关如何破得呢?便是老衲,苦修数十年,无非是勘不破一个情字。”婉贞道:“敢问老师傅,是甚么情勘不破?”妙悟道:“便是夫妇之情。我自问从出家以来,愈到心如槁木死灰处,愈是我情最深处。所以我说,世人动辄以淫欲二字作为情字解,还要拿他的见解发为议论,著书立说,这种人是要落拔舌地狱的。”婉贞道:“善哉,善哉。老师傅一席话,真是世人的当头棒喝,弟子受教多多矣。只是弟子有来处,无去处,欲求剃度,师傅又不允,不知能设法使我回广东么?”妙悟笑道:“此处肇庆府,便是广东地界,女菩萨要回岗边是真。”婉贞道:“正是。”妙悟道:“此处虽有到佛山的渡船,然而我看女菩萨灾晦未退,又是孤身女子,不宜远行。不如设法通个信到府上,打发人来接的妥当。”婉贞道:“只是打扰师傅不当。”妙悟道:“不妨,不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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