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十二楼
[book_author]李渔
[book_date]清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144903
[book_dec]清代白话短篇小说集,全全名《觉世名言十二楼》或《觉世名言第一种十二楼》。十二卷三十八回,每卷演一故事,清李渔著。清初消闲居刻本,有图十二幅,图与卷应。书前有钟离濬水即杜濬序,各卷题下署“觉世稗官编次、睡乡祭酒批评”。内文每半页九行,行十九字。藏北京大学图书馆。另有宝宁堂、经元升藏板、文芸堂、广顺堂、文宝堂、会成堂刻本等。每篇均以“楼”名其目,如《合影楼》、《夺锦楼》等,均为先历磨难、最后成功或团圆的喜剧。有清顺治间原刊本和嘉庆五年会成堂重刊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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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chapter]序
[book_title]序
觉道人山居,稽古得楼之事,类凡十有二,其说成可喜。
推而广之,于劝惩不无助。于是新编《十二楼》,复裒然成书。
手以视余,且属言其端。余披阅一过,喟然叹觉道人之用心不同于恒人也。
盖自说部逢世,而侏儒牟利,苟以求售,其言偎亵鄙靡,无所不至,为世道人心之患者无论矣;即或志存扶植,而才不足以达其辞,趣不足以辅其理,块然幽闷,使观者恐卧而听者反走,则天地间又安用此无味之腐谈哉!今是编以通俗语言鼓吹经传,以入情啼笑接引顽痴,殆老泉所谓“苏张无其心,而龙比无其术”者欤?夫妙解连环,而要之不诡于大道,即施、罗二子,斯秘未睹,况其下者乎!语云“为善如登”,笠道人将以是编偕一世人结欢喜缘,相与携手徐步而登此十二楼也,使人忽忽忘为善之难而贺登天之易,厥功伟矣!
道人尝语余云:“吾于诗文非不究心,而得志愉快,终不敢以小说为末技。”嗟呼!诗文之名诚美矣,顾今之为诗文者,岂诗文哉?是曾不若吹篪蹴鞠,而可以傲入神之艺乎!吾谓与其以诗文造业,何如以小说造福;与其以诗文贻笑,何如以小说名家。
昔李伯时工绘事,而好画马,昙秀师呵之,使画大士。今笠道人之小说,固画大士者也。吾愿从此益为之不倦,虽四禅天不难到,岂第十二楼哉!
钟离睿水题于茶恩阁
合影楼
[book_chapter]合影楼
[book_title]第一回 防奸盗刻意藏形 起情氛无心露影
词云:
世间欲断钟情路,男女分开祝掘条深堑在中间,使他终身不度是非关。堑深又怕能生事,水满情编炽。绿波惯会做红娘,不见御沟流出墨痕香?
右调《虞美人》
这首词,是说天地间越礼犯分之事,件件可以消除,独有男女相慕之情、枕席交欢之谊,只除非禁于未发之先。若到那男子妇人动了念头之后,莫道家法无所施,官威不能摄,就使玉皇大帝下了诛夷之诏,阎罗天子出了缉获的牌,山川草木尽作刀兵,日月星辰皆为矢石,他总是拚了一死,定要去遂心了愿。觉得此愿不了,就活上几千岁然后飞升,究竟是个鳏寡神仙;此心一遂,就死上一万年不得转世,也还是个风流鬼魅。到了这怨生幕死的地步,你说还有什么法则可以防御得他?所以惩奸遏欲之事,定要行在未发之先。未发之先又没有别样禁法,只是严分内外,重别嫌疑,使男女不相亲近而已。
儒书云“男女授受不亲”,道书云“不见可欲,使心不乱”,这两句话极讲得周密。男子与妇人亲手递一件东西,或是相见一面,他自他,我自我,有何关碍,这等防得森严?要晓得古圣先贤也是有情有欲的人,都曾经历过来,知道一见了面,一沾了手,就要把无意之事认作有心,不容你自家做主,要颠倒错乱起来。譬如妇人取一件东西递与男子,过手的时节,或高或下,或重或轻,总是出于无意。当不得那接手的人常要画蛇添足,轻的说她故示温柔,重的说她有心戏谑,高的说她提心在手、何异举案齐眉,下的说她借物丢情、不啻抛球掷果。想到此处,就不好辜其来意,也要弄些手势答她。焉知那位妇人不肯将错就错?这本风流戏文,就从这件东西上做起了。至于男女相见,那种眉眼招灾、声音起祸的利害,也是如此,所以只是不见不亲的妙。不信,但引两对古人做个证验。李药师所得的红拂妓,当初关在杨越公府中,何曾知道男子面黄面白?
崔千牛所盗的红绡女,立在郭令公身畔,何曾对着男子说短说长?只为家主公要卖弄豪华,把两个得意侍儿与男子见得一面,不想他五个指头一双眼孔就会说起话来。及至机心一动,任你铜墙铁壁,也禁她不住,私奔的私奔出去,窃负的窃负将来。
若还守了这两句格言,使她“授受不亲”,“不见可欲”,哪有这般不幸之事!我今日这回小说,总是要使齐家之人知道防微杜渐,非但不可露形,亦且不可露影,不是阐风情,又替才子佳人辟出一条相思路也。
元朝至正年间,广东韶州府曲江具有两个闲住的缙绅,一姓屠,一姓管。姓屠的由黄甲起家,官至观察之职;姓管的由乡贡起家,官至提举之职。他两个是一门之婿,只因内族无子,先后赘在家中。才情学术,都是一般,只有心性各别。管提举古板执拘,是个道学先生;屠观察跌荡豪华,是个风流才子。
两位夫人的性格起先原是一般,只因各适所天,受了刑于之化,也渐渐地相背起来。听过道学的,就怕讲风情;说惯风情的,又厌闻道学。这一对连襟、两个姊妹,虽是嫡亲瓜葛,只因好尚不同,互相贬驳,日复一日,就弄做仇家敌国一般。起先还是同居,到了岳丈岳母死后,就把一宅分为两院,凡是界限之处,都筑了高墙,使彼此不能相见。独是后园之中有两座水阁,一座面西的,是屠观察所得,一座面东的,是管提举所得,中间隔着池水,正合著唐诗二句:遥知杨柳是门处,似隔芙蓉无路通。
陆地上的界限都好设立墙垣,独有这深水之中下不得石脚,还是上连下隔的。论起理来,盈盈一水,也当得过黄河天堑,当不得管提举多心,还怕这位姨夫要在隔水间花之处窥视他的姬妾,就不惜工费,在水底下立了石柱,水面上架了石板,也砌起一带墙垣,分了彼此,使他眼光不能相射。从此以后,这两份人家,莫说男子与妇人终年不得谋面,就是男子与男子,一年之内也会不上一两遭。
却说屠观察生有一子,名曰珍生;管提举生有一女,名曰玉娟。玉娟长珍生半岁,两个的面貌竟像一副印板印下来的。
只因两位母亲原是同胞姊妹,面容骨格相去不远,又且娇媚异常,这两个孩子又能各肖其母,在繦褓的时节还是同居,辨不出谁珍谁玉。有时屠夫人把玉娟认做儿子,抱在怀中饲奶,有时管夫人把珍生认做女儿,搂在身边睡觉。后来竟习以为常,两母两儿,互相乳育。有《诗经》二句道得好:螟蛉有子,式谷似之。
从来孩子的面貌多肖乳娘,总是血脉相荫的缘故。同居之际,两个都是孩子,没有知识,面貌像与不像,他也不得而知。
直到分居析产之后,垂髫总角之时,听见人说,才有些疑心,要把两副面容合来印证一印证,以验人言之确否。却又咫尺之间分了天南地北,这两副面貌印证不成了。
再过几年,他两人的心事就不谋而合,时常对着镜子赏鉴自家的面容,只管啧啧赞羡道:“我这样人物,只说是天下无双、人间少二的了,难道还有第二个人赶得我上不成?”他们这番念头还是一片相忌之心,并不曾有相怜之意。只说九分相合,毕竟有一分相歧,好不到这般地步,要让他独擅其美。哪里知道相忌之中就埋伏了相怜之隙,想到后面,做出一本风流戏来。
玉娟是个女儿,虽有其心,不好过门求见。珍生是个男子,心上思量道:“大人不相合,与我们孩子无干,便时常过去走走,也不失亲亲之义。姨娘可见,表姐独不可见乎?”就忽然破起格来,竟走过去拜谒。哪里知道,那位姨翁预先立了禁约,却像知道的一般,竟写几行大字贴在厅后,道:“凡系内亲,勿进内室。本衙只别男妇,不问亲疏,各宜体谅。”珍生见了,就立住脚跟,不敢进去,只好对了管公,请姨娘表姐出来拜见。
管公单请夫人,见了一面,连“小姐”二字绝不提起。及至珍生再请,他又假示龙钟,茫然不答。珍生默喻其意,就不敢固请,坐了一会,即便告辞。
既去之后,管夫人间道:“两姨姐妹,分属表亲,原有可见之理,为什么该拒绝他?”管公道:“夫人有所不知,‘男女授受不亲’这句话头,单为至亲而设。若还是陌路之人,他何由进我的门,何由入我的室?既不进门入室,又何须分别嫌疑?单为碍了亲情,不便拒绝,所以有穿房入户之事。这分别嫌疑的礼数,就由此而起。别样的瓜葛,亲者自亲,疏者自疏,皆有一定之理。独是两姨之子,姑舅之儿,这种亲情,最难分别。说他不是兄妹,又系一人所出,似有共体之情;说他竞是兄妹,又属两姓之人,并无同胞之义。因在似亲似疏之间,古人委决不下,不曾注有定仪,所以泾渭难分,彼此互见,以致有不清不白之事做将出来。历观野史传奇,儿女私情大半出于中表。皆因做父母的没有真知灼见,竟把他当了兄妹,穿房入户,难以提防,所以混乱至此。我乃主持风教的人,岂可不加辨别,仍蹈世俗之陋规乎?”夫人听了,点头不已,说他讲得极是。
从此以后,珍生断了痴想,玉娟绝了妄念,知道家人的言语印证不来,随他像也得,不像也得,丑似我也得,好似我也得,一总不去计论他。
偶然有一日,也是机缘凑巧,该当遇合,岸上不能相会,竟把两个影子放在碧波里面印证起来。有一首现成绝句,就是当年的情景。其诗云:
绿树阴浓夏日长,楼台倒影入池塘。
水晶帘动微风起,并作南来一味凉。
时当仲夏,暑气困人,这一男一女不谋而合,都到水阁上纳凉。
只见清风徐来,水波不兴,把两座楼台的影子,明明白白倒竖在水中。玉娟小姐定睛一看,忽然惊讶起来,道:“为什么我的影子倒去在他家?形影相离,大是不祥之兆。”疑惑一会,方才转了念头,知道这个影子就是平时想念的人。“只因科头而坐,头上没有方巾,与我辈妇人一样,又且面貌相同,故此疑他作我。”想到此处,方才要印证起来,果然一线不差,竟是自己的模样。既不能够独擅其美,就未免要同病相怜,渐渐有个怨怅爷娘不该拒绝亲人之意。
却说珍生倚栏而坐,忽然看见对岸的影子,不觉惊喜跳跃,凝眸细认一番,才知道人言不谬。风流才子的公郎比不得道学先生的令爱,意气多而涵养少,那些童而习之的学问,等不到第二次就要试验出来。对着影子轻轻地唤道:“你就是玉娟姐姐么?好一副面容!果然与我一样,为什么不合在一处做了夫妻?”说话的时节,又把一双玉臂对着水中,却像要捞起影子拿来受用的一般。玉娟听了此言,看了此状,那点亲爱之心,就愈加歆动起来,也想要答他一句,回他一手。当不得家法森严,逾规越检的话,从来不曾讲过;背礼犯分之事,从来不曾做过。未免有些碍手碍口,只好把满腹衷情付之一笑而已。
屠珍生的风流诀窍,原是有传受的:但凡调戏妇人,不问他肯不肯,但看他笑不笑;只消朱唇一裂,就是好音,这副同心带儿已结在影子里面了。
从此以后,这一男一女,日日思想纳凉,时时要来避暑。
又不许丫鬟伏侍,伴当追随,总是孤凭画阁,独倚雕栏,好对着影子说话。大约珍生的话多,玉娟的话少,只把手语传情,使他不言而喻;恐怕说出口来被爷娘听见,不但受鞭瞂之若,示且有性命之忧。
这是第一回,单说他两个影子相会之初,虚空摹拟的情节。
但不知见形之后实事何如,且看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二回 受骂翁代图好事 被弃女错害相思
却说珍生与玉娟自从相遇之后,终日在影里盘桓,只可恨隔了危墙,不能够见面。偶然有一日,玉娟因睡魔缠扰,起得稍迟,盥栉起来,已是已牌时候。走到水阁上面,不见珍生的影子,只说他等我不来,又到别处去了。谁想回头一看,那个影子忽然变了真形,立在她玉体之后,张开两手竟要来搂抱她。
这是什么缘故?只为珍生蓄了偷香之念,乘她未至,预先赴水过来,藏在隐僻之处,等她一到,就钻出来下手。
玉娟是个胆小的人,要说句私情话儿,尚且怕人听见;岂有青天白日对了男子做那不尴不尬的事,没有人捉奸之理?就大叫一声“哎呀”,如飞避了进去。一连三五日不敢到水阁上来。看官,要晓得这番举动,还是提举公家法森严,闺门谨饬的效验;不然,就有真赃实犯的事做将出来,这段奸情不但在影似之间而已了。珍生见她喊避,也吃了一大惊,翻身跳入水中,踉跄而去。
玉娟那番光景,一来出于仓皇,二来迫于畏惧,原不是有心拒绝他。过了几时,未免有些懊悔,就草下一幅诗笺,藏在花瓣之内,又取一张荷叶,做了邮筒,使它入水不濡;张见珍生的影子,就丢下水去,道:“那边的人儿好生接了花瓣!”
珍生听见,惊喜欲狂,连忙走下楼去,拾起来一看,却是一首七言绝句。其诗云:
绿波摇漾最关情,何事虚无变有形?
非是避花偏就影,只愁花动动金铃。
珍生见了,喜出望外,也和她一首,放在碧筒之上寄过去,道:
借春虽爱影横斜,到底如看梦里花。
但得冰肌亲玉骨,莫将修短问韶华。
玉娟看了此诗,知道他色胆如天,不顾生死,少不得还要过来,终有一场奇祸。又取一幅花笺,写了几行小字去禁止他,道:“初到止于惊避,再来未卜存亡。吾翁不类若翁,我死同于汝死。戒之慎之!”珍生见她回得决裂,不敢再为佻达之词,但写几句恳切话儿,以订婚姻之约。其字云:“家范固严,杞忧亦甚。既杜桑间之约,当从冰上之言。所虑吴越相衔,朱陈难合,尚俟徐觇动静,巧觅机缘。但求一字之贞,便矢终身之义。”玉娟得此,不但放了愁肠,又且合她本念,就把婚姻之事一口应承,复他几句道:“既删《郑》《卫》,当续《周南》。愿深寤寐之求,勿惜参差之采。此身有属,之死靡他。倘背厥天,有如皎日。”珍生览毕,欣慰异常。
从此以后,终日在影中问答,形外追随,没有一日不做几首情诗。做诗的题目总不离一个“影”字。未及半年,珍生竟把唱和的诗稿汇成一帙,题曰《合影编》,放在案头。被父母看见,知道这位公郎是个肖子,不惟善读父书,亦且能成母志,倒欢喜不过,要替他成就姻缘,只是逆料那个迂儒断不肯成人之美。
管提举有个乡贡同年,姓路,字子由,做了几任有司,此时亦在林下。他的心体,绝无一毫沾滞,既不喜风流,又不讲道学,听了迂腐的话也不见攒眉,闻了鄙亵之言也未尝洗耳,正合著古语一句:“在不夷不惠之间”。故此与屠管二人都相契厚。
屠观察与夫人商议,只有此老可以做得冰人。就亲自上门求他作伐,说:“敝连襟与小弟素不相能,望仁兄以和羹妙手调剂其间,使冰炭化为水乳,方能有济。”路公道:“既属至亲,原该缔好,当效犬马之力。”一日,会了提举,问他:“令爱芳年?曾否许配?”等他回了几句,就把观察所托的话,婉婉转转说去说他。管提举笑而不答,因有笔在手头,就写几行大字在几案之上,道:“素性不谐,矛盾已久。方着绝交之论,难遵缔好之言。欲求亲上加亲,何啻梦中说梦!”路公见了,知道也不可再强,从此以后,就绝口不提。走去回复观察,只说他坚执不允,把书台回复的狠话,隐而不传。
观察夫妇就断了念头,要替儿子别娶。又闻得人说,路公有个螟蛉之女,小字锦云,才貌不在玉娟之下。另央一位冰人,走去说合。路公道:“婚姻大事,不好单凭己意,也要把两个八字合一合婚,没有刑伤损克,方才好许。”观察就把儿子的年庚封与媒人送去。路公拆开一看,惊诧不已:原来珍生的年庚就是锦云的八字,这一男一女,竟是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的。
路公道:“这等看来,分明是天作之合,不由人不许了,还有什么狐疑。”媒人照他的话过来回复。观察夫妇欢喜不了,就瞒了儿子,定下这头亲事。
珍生是个伶俐之人,岂有父母定下婚姻全不知道的理?要晓得这位郎君,自从遇了玉娟,把三魂七魄倒附在影子上去,影子便活泼不过,那副形骸肢体竟象个死人一般。有时叫他也不应,问他也不答。除了水阁不坐,除了画栏不倚,只在那几尺地方走来走去,又不许一人近身。所以家务事情无由入耳,连自己的婚姻定了多时还不知道。倒是玉娟听得人说,只道他背却前盟,切齿不已,写字过来怨恨他,他才有些知觉,走去盘问爷娘,知道委曲,就号啕痛哭起来,竟象小孩子撒赖一般,倒在爷娘怀里要死要活,硬逼他去退亲。又且痛恨路公,呼其名而辱骂,说:“姨丈不肯许亲,都是他的鬼话!明明要我做女婿,不肯让与别人,所以借端推托。若央别个做媒,此时成了好事也未见得。”千乌龟,万老贼,骂个不了。
观察要把大义责他,只因骄纵在前,整顿不起。又知道:“儿子的风流原是看我的样子,我不能自断情欲,如何禁止得他?”所以一味优容,只劝他:“暂缓愁肠,待我替你画策。”
珍生限了时日,要他一面退亲,一面图谋好事,不然,就要自寻短计,关系他的宗祧。
观察无可奈何,只得负荆上门,预先请过了罪,然后把儿子不愿的话,直告路公。路公变起色来,道:“我与你是何等人家,岂有结定婚姻又行反复之理?亲友闻之,岂不唾骂!令郎的意思,既不肯与舍下联姻,毕竟心有所属,请问要聘那一家?”观察道:“他的意思,注定在管门,知其必不可得,决要希图万一,以俟将来。”路公听了,不觉掩口而笑,方才把那日说亲,书台回复的狠话直念出来。观察听了,不觉泪如雨下,叹口气道:“这等说来,豚儿的性命,决不能留,小弟他日必为若敖之鬼矣!”路公道:“为何至此?莫非令公郎与管小姐有了什么勾当,故此分拆不开么?”观察道:“虽无实事,颇有虚情,两副形骸虽然不曾会合,那一对影子已做了半载夫妻。如今情真意切,实是分拆不开。老亲翁何以救我?”说过之后,又把《合影编》的诗稿递送与他,说是一本风流孽账。
路公看过之后,怒了一回,又笑起来,道:“这桩事情虽然可恼,却是一种佳话。对影钟情,从来未有其事,将来必传。只是为父母的不该使他至此;既已至此,那得不成就他?也罢,在我身上替他生出法来,成就这桩好事。宁可做小女不着,冒了被弃之名,替他别寻配偶罢。”观察道:“若得如此,感恩不尽!”观察别了路公,把这番说话报与儿子知道。珍生转忧作喜,不但不骂,又且歌功颂德起来,终日催促爷娘去求他早筹良计,又亲自上门哀告不已。路公道:“这桩好事,不是一年半载做得来的。且去准备寒窗,再守几年孤寡。”路公从此以后,一面替女儿别寻佳婿,一面替珍生巧觅机缘,把悔亲的来历在家人面前绝不提起。一来虑人笑耻,二来恐怕女儿知道,学了人家的样子,也要不尴不尬起来,倒说:“女婿不中意,恐怕误了终身,自家要悔亲别许。”哪里知道儿女心多,倒从假话里面弄出真事故来。
却说锦云小姐未经悔议之先,知道才郎的八字与自己相同,又闻得那副面容俊俏不过,方且自庆得人,巴不得早完亲事。
忽然听见悔亲,不觉手忙脚乱。那些丫鬟侍妾又替她埋怨主人,说:“好好一头亲事,已结成了,又替他拆开!使女婿上门哀告,只是不许。既然不许,就该断绝了他,为什么又应承作伐,把个如花似玉的女婿送与别人?”锦云听见,痛恨不已,说:“我是他螟蛉之女,自然痛痒不关。若还是亲生自养,岂有这等不情之事!”恨了几日,不觉生起病来。俗语讲得好:
说不出的,才是真苦。
挠不着的,才是真痛。
她这番心事,说又说不出,只好郁在胸中,所以结成大块,攻治不好。
男子要离绝妇人,妇人反思念男子,这种相思,自开辟以来,不曾有人害过。看官们看到此处,也要略停慧眼,稍掬愁眉,替他存想存想。且看这番孽障,后来如何结果。
[book_title]第三回 堕巧计爱女嫁媒人 凑奇缘媒人赔爱女
却说管提举的家范原自严谨,又因路公来说亲,增了许多疑虑,就把墙垣之下、池水之中,填以瓦砾,覆以泥土,筑起一带长堤;又时常着人伴守,不容女儿独坐。从此以后,不但形骸隔绝,连一对虚空影子也分为两处,不得相亲。珍生与玉娟又不约而同做了几首别影诗,附在原稿之后。
玉娟只晓得珍生别娶,却不知道他悔亲,深恨男儿薄幸,背了盟言,误得自己不上不下;又恨路公怀了私念,把别人的女婿攘为己有,媒人不做倒反做起岳丈来,可见说亲的话并非忠言,不过是勉强塞责,所以父亲不许。一连恨了几日,也渐渐地不茶不饭,生起病来。路小姐的相思叫做“错害”,管小姐的相思叫做“错怪”,“害”与“怪”虽然不同,其“错”一也。
更有一种奇怪的相思,害在屠珍生身上,一半象路,一半象管,恰好在“错害”“错怪”之间。这是什么缘故?他见水中墙下筑了长堤,心上思量道:“他父亲若要如此,何不行在砌墙立柱之先?还省许多工料。为什么到了此际,忽然多起事来?毕竟是她自己的意思,知道我聘了别家,竟要断恩绝义,倒在爷娘面前讨好,假装个贞节妇人,故此叫他筑堤,以示诀绝之意,也未见得。我为她做了义夫,把说成的亲事都回绝了,依旧要想娶她,万一此念果真,我这段痴情向何处着落?闻得路小姐娇艳异常,她的年庚又与我相合,也不叫做无缘。如今年庚相合的既回了去,面貌相似的又娶不来,竟做了一事无成,两相耽误,好没来由!”只因这两条错念横在胸中,所以他的相思更比二位佳人害得诧异。想到玉娟身上,就把锦云当了仇人,说她是起祸的根由,时常在梦中咒骂;想到锦云身上,又把玉娟当了仇人,说她是误人的种子,不住在暗里唠叨。弄得父母说张不是,说李不是,只好听其自然。
却说锦云小姐的病体越重,路公择婿之念愈坚;路公择婿之念愈坚,锦云小姐的病体越重。路公不解其意,只说她年大当婚,恐有失时之叹,故此忧郁成病;只要选中才郎,成了亲事,她自然勿药有喜。所以吩咐媒婆,引了男子上门,终朝选择。准想引来的男子,都是些魑魅魍魉,丫鬟见了一个,走进去形容体态,定要惊个半死。惊上几十次,哪里还有魂灵?只剩得几茎残骨、一副枯骸,倒在床褥之间,恹恹待毙。
路公见了,方才有些着忙,细问丫鬟,知道她得病的来历,就翻然自悔道:“妇人从一而终,原不该悔亲别议。她这场大病倒害得不差,都是我做爷的不是,当初屠家来退亲,原不该就许;如今既许出口,又不好再去强她。况且那桩好事,我已任在身上,大丈夫千金一诺,岂可自食其言?只除非把两头亲事合做一头,三个病人串通一路,只瞒着老管一个,等他自做恶人。直等好事做成,方才使他知道。到那时节,生米煮成熟饭,要强也强不去了。只是大小之间有些难处。”仔细想了一回,又悟转来想:“当初娥皇女英同是帝尧之女,难道配了大舜,也分个妻妾不成?不过是姊妹相称而已。”主意定了,一面叫丫鬟安慰女儿,一面请屠观察过来商议,说,“有个两便之方:既不令小女二夫,又不使管门失节;只是令郎有福,忒煞讨了便宜,也是他命该如此。”观察喜之不胜,问他:“计将安出?”路公道:“贵连襟心性执拗,不便强之以情,只好欺之以理。小弟中年无子,他时常劝我立嗣,我如今只说立了一人,要聘他女儿为媳,他念相与之情,自然应许。等他许定之后,我又说小女尚未定人,要招令郎为婿,屈他做个四门亲家,以终夙昔之好。他就要断绝你,也却不得我的情面,许出了口,料想不好再许别人。待我选了吉日,只说一面娶亲,一面赘婿,把二女一男并在一处,使他各畅怀抱,岂不是桩美事?”
屠观察听了,笑得一声,不觉拜倒在地,说他“不但有回天之力,亦且有再造之恩”。感颂不了,就把异常的喜信报与儿子知道。
珍生正在两忧之际,得了双喜之音,如何跳跃得住!他那种诧异相思,不是这种诧异的方术也医他不好。锦云听了丫鬟的话,知道改邪归正,不消医治,早已拔去病根,只等那一男一女过来就她,好做女英之姊,大舜之妻。此时三个病人好了两位,只苦得玉娟一个,有了喜信,究竟不得而知。
路公会着提举,就把做成的圈套去笼络他。管提举见女儿病危,原有早定婚姻之意,又因他是契厚同年,巴不得联姻缔好,就满口应承,不作一毫难色。路公怕他套言,隔不上一两日就送聘礼过门。纳聘之后,又把招赘珍生的话吐露出来。管提举口虽不言,心上未免不快,笑他明于求婚,暗于择婿,前门进入,后门入鬼,所得不偿所失,只因成事不说,也不去规谏他。
玉娟小姐见说自己的情郎赘了路公之女,自己又要嫁入路门,与他同在一处,真是羞上加羞,辱中添辱,如何气愤得了!
要写一封密劄寄与珍生,说明自家的心事,然后去赴水悬梁,寻个自尽。当不得丫鬟厮守,父母提防,不但没有寄书之人,亦且没有写书之地。
一日,丫鬟进来传话,说:“路家小姐闻得嫂嫂有病,要亲自过来问安。”玉娟闻了此言,一发焦躁不已,只说:“她占了我的情人,夺了我的好事,一味心高气傲,故意把喜事骄人,等不得我到她家,预先上门来羞辱。这番歹意,如何依允得她!”就催逼母亲叫人过去回复。哪里知道这位姑娘并无歹意,要做个瞒人的喜鹊,飞入耳朵来报信的。只因路公要完好事,知道这位小姐是道学先生的女儿,决不肯做失节之妇,听见许了别人,不知就里,一定要寻短计;若央别个寄信,当不得他门禁森严,三姑六婆无由而入,只得把女儿权做红娘,过去传消递息。玉娟见说回复不住,只得随她上门。未到之先,打点一副吃亏的面孔,先忍一顿羞惭,等她得志过了,然后把报仇雪耻的话去回复她。不想走到面前,见过了礼,就伸出一双嫩手在她玉臂之上捏了一把,却象别有衷情不好对人说得,两下心照地一般。
玉娟惊诧不已,一茶之后,就引入房中,问她捏臂之故。
锦云道:“小妹今日之来,不是问安,实来报喜。《合影编》的诗稿,已做了一部传奇,目下就要团圆快了。只是正旦之外又添了一脚小旦,你却不要多心。”玉娟惊问其故,锦云把父亲作合的始未细述一番,玉娟喜个不了。只消一剂妙药,医好了三个病人。大家设定机关,单骗着提举一个。
路公选了好日,一面擡珍生进门,一面娶玉娟入室,再把女儿请出洞房,凑成三美,一齐拜起堂来,真个好看。只见:男同叔宝,女类夷光。评品姿容,却似两朵琼花,倚着一根玉树;形容态度,又象一轮皎日,分开两片轻云。那一边,年庚相合,牵来比并,辨不清孰妹孰兄;这一对,面貌相同,卸去冠裳,认不出谁男谁女。把男子推班出色,遇红遇绿,到处成牌;用妇人接羽移宫,鼓瑟鼓琴,皆能合调。允矣无双乐事,诚哉对半神仙!
成亲过了三日,路公就准备筵席,请屠管二人会亲。又怕管提举不来,另写一幅单笺夹在请帖之内,道:“亲上加亲,昔闻戒矣;梦中说梦,姑妄听之。今为说梦主人,屈作加亲创举;勿以小嫌介意,致令大礼不成。再订。”管提举看了前面几句,还不介怀,直到来后一联有“大礼”二字,就未免为礼法所拘,不好借端推托。
到了那一日,只得过去会亲。走到的时节,屠观察早已在座。路公铺下毡单,把二位亲翁请在上首,自己立在下首,一同拜了四拜。又把屠观察请过一边,自家对了提举深深叩过四首,道:“起先四拜是会亲,如今四拜是请罪。从前以后,凡有不是之处,俱望老亲翁海涵。”管提举道:“老亲翁是个简略的人,为何到了今日忽然多起礼数来?莫非因人而施,因小弟是个拘儒,故此也作拘儒之套么?”路公道:“怎敢如此。小弟自议亲以来,负罪多端,擢发莫数。只求念‘至亲’二字,多方原宥。俗语道得好:儿子得罪父亲,也不过是负荆而已。何况儿女亲家?小弟拜过之后,大事已完,老亲翁要施责备也责备不成了。”管提举不解其意,还只说是谦逊之词。只见说过之后,阶下两班鼓乐一齐吹打起来,竟象轰雷震耳,莫说两人对语绝不闻声,就是自己说话也听不出一字。
正在喧闹之际,又有许多侍妾拥了对半新人,早已步出画堂,立在毡单之上,俯首躬身,只等下拜。管提举定睛细看,只见女儿一个立在左首,其余都是外人,并不见自家的女婿,就对着女儿高声大喊道:“你是何人,竟立在姑夫左首!不惟礼数欠周,亦且浑乱不雅,还不快走开去!”他便喊叫得慌,并没有一人听见。这一男二女低头竟拜。管提举掉转身来,正要回避,不想二位亲翁走到,每人拉住一边,不但不放他走,亦且不容回拜,竟象两块夹板夹住身子的一般,端端正正受了一十二拜。
直到拜完之后,两位新人一齐走了进去,方才吩咐乐工住了吹打。听管提举变色而道:“说小女拜堂,令郎为何不见?令婿与令爱与小弟并非至亲,岂有受拜之礼!这番仪节,小弟不解,老亲翁请道其故。”路公道:“不瞒老亲翁说,这位令姨侄,就是小弟的螟蛉,小弟的螟蛉,就是亲翁的令婿,亲翁的令婿,又是小弟的东床,他一身充了三役,所以方才行礼拜了三四一十二拜,老亲翁是个至明至聪的人,难道还横不着?”
管提举想了一会,再辨不清,又对路公道:“这些说话,小弟一字不解,缠来缠去,不得明白。难道今日之来,不是会亲,竟在这边做梦不成?”路公道:“小柬上面已曾讲过‘今为说梦主人’,就是为此。要晓得‘说梦’二字原不是小弟创起,当初替他说亲,蒙老亲翁书台回覆,那个时节早已种下梦根了。人生一梦耳,何必十分认真?劝你将错就错,完了这场春梦罢!”
提举听了这些话,方才醒悟,就问他道:“老亲翁是个正人,为何行此暧昧之事!就要做媒,也只该明讲,怎么设定圈套,弄起我来?”路公道:“何尝不来明讲?老亲翁并不回言,只把两句话儿示之以意,却象要我说梦的一般,所以不复明言,只得便宜行事。若还自家弄巧,单骗令爱一位,使亲翁做了愚人,这重罪案就逃不去了。如今舍得自己,赢得他人,方才拜堂的时节,还把令爱立在左首,小女甘就下风,这样公道拐子,折本媒人,世间没有第二个。求你把责人之念稍宽一分,全了忠恕之道罢。”提举听到此处,颜色稍和,想了一会,又问他道:“敝连襟舍了小女,怕没有别处求亲?老亲翁除了此子,也另有高门纳采。为什么把二女配了一夫,定要陷人以不义?”
路公道:“其中就里,只好付之不言。若还根究起来,只怕方才那四拜,老亲翁该赔还小弟,倒要认起不是来。”提举听到此处,又重新变起色来道;“小弟有何不是?快请说来!”
路公道:“只因府上的家范过于严谨,使男子妇人不得见面,所以郁出病来。别样的病,只害得自己一个;不想令爱的尊恙,与时灾疫症一般,一家过到一家,蔓延不已。起先过与他,后来又过与小女,几乎把三条性命断送在一时。小弟要救小女,只得预先救他。既要救他,又只得先救令爱。所以把三个病人合来住在一处,才好用药调理,这就是联姻缔好的缘故。老亲翁不问,也不好直说出来。”提举听了,一发惊诧不已,就把自家坐的交椅一步一步挪近前来,就着路公,好等他说明就里。
路公怕他不服,索性说个尽情,就把对影钟情、不肯别就的始未,一缘二故,诉说出来。气得他面如土色,不住地咒骂女儿。
路公道:“姻缘所在,非人力之所能为。究竟令爱守贞,不肯失节,也还是家教使然。如今业已成亲,也算做既往不咎了,还要怪她做什么!”提举道;“这等看来,都是小弟治家不严,以致如此。空讲一生道学,不曾做得个完人,快取酒来,先罚我三杯,然后上席。”
路公道:“这也怪不得亲翁。从来的家法,只能痼形,不能痼影。这是两个影子做出事来,与身体无涉,哪里防得许多?从今后,也使治家人知道这番公案,连影子也要提防,决没有露形之事了。”又对观察道:“你两个的是非曲直,毕竟要归重一边。若还府上的家教,也与贵连襟一般,使令公郎有所畏惮,不敢胡行,这桩诧事就断然没有了。究竟是你害他,非是他累你。不可因令郎得了便宜,倒说风流的是,道学的不是,把是非曲直颠倒过来,使人喜风流而恶道学,坏先辈之典型。取酒过来,罚你三巨蒝,以服贵连襟之心,然后坐席。”
观察道:“讲得有理,受罚无辞。”一连饮了三杯,就作揖赔个不是,方才就席饮酒,尽欢而散。
从此以后,两家释了芥蒂,相好如初。过到后来,依旧把两院并为一宅,就将两座水阁做了金屋,以贮两位阿娇,题曰“合影楼”,以成其志。不但拆去墙垣,掘开泥土,等两位佳人互相盼望,又架起一座飞桥,以便珍生之来往,使牛郎织女无天河银汉之隔。后来珍生联登二榜,入了词林,位到侍讲之职。
这段逸事出在胡氏《笔谈》,但系抄本,不曾刊版行世,所以见者甚少。如今编做小说,还不能取信于人,只说这一十二座亭台都是空中楼阁也。
[评]
“影儿里情郎,画儿中爱宠”,此传奇野史中两个绝好题目。作画中爱宠者,不止十部传奇、百回野史,迩来遂成恶套,观者厌之。独有影儿里情郎,自关汉卿出题之后,几五百年,并无一人交卷。不期今日始读异书,但恨出题者不得一见;若得一见,必于《西厢》之外又增一部填词,不但相思害得稀奇,团圆做得热闹,即捏臂之关目,比传书递柬者更好看十倍也。
杜于皇曰:读此终篇,叹文章之妙,复叹造化之妙。大抵有缘人,头头相遇,费尽造化苦心;无缘人,头头相左,亦费尽造化苦心。孰为有缘?“合影楼”中人是也;孰为无缘?
“变雅堂”中人是也(吾堂名)。造化之笔既与笠翁,则有缘无缘两股文字阙一不可,杜陵野老吞声望之。
[book_chapter]夺锦楼
[book_title]第一回 生二女连吃四家茶 娶双妻反合孤鸾命
词云:
一马一鞍有例,半子难招双婿。失口便伤伦,不俟他年改配。成对,成对,此愿也难轻遂。
右调《如梦令》
这首词,单为乱许婚姻、不顾儿女终身者作。常有一个女儿,以前许了张三,到后来算计不通,又许了李四,以致争论不休,经官动府,把跨凤乘鸾的美事,反做了鼠牙雀角的讼端。
那些官断私评,都说他后来改许的不是。据我看来,此等人的过失,倒在第一番轻许,不在第二番改诺,只因不能慎之于始,所以不得不变之于终。
做父母的,那一个不愿儿女荣华,女婿显贵?他改许之意,原是为爱女不过,所以如此,并没有什么歹心。只因前面所许者或贱或贫,后面所许者非富即贵,这点势利心肠,凡是择婿之人,个个都有。但要用在未许之先,不可行在既许之后。未许之先,若能够真正势利,做一个趋炎附势的人,遇了贫贱之家,决不肯轻许,宁可迟些日子,要等个富贵之人,这位女儿就不致轻易失身,倒受他势利之福了,当不得他预先盛德,一味要做古人,置贫贱富贵于不论,及至到既许之后,忽然势利起来,改弦易辙,毁裂前盟,这位女儿就不能够自安其身,反要受他盛德之累了。这番议论,无人敢道,须让我辈胆大者言之,虽系未世之言,即使闻于古人,亦不以为无功而有罪也。
如今说件轻许婚姻之事,兼表一位善理词讼之官,又与世上嫁错的女儿伸一口怨气。
明朝正德初年,湖广武昌府江夏县有个鱼行经纪,姓钱,号小江,娶妻边氏。夫妻两口,最不和睦,一向艰于子息。到四十岁上,同胞生下二女,止差得半刻时辰。世上的人都说儿子象爷,女儿象娘,独有这两个女儿不肯蹈袭成规,另创一种面目,竟象别人家儿女抱来抚养的一般。不但面貌不同,连心性也各别。父母极丑陋、极愚蠢,女儿极标致、极聪明。长到十岁之外,就象海棠着露,菡萏经风,一日娇媚似一日。到了十四岁上,一发使人见面不得,莫说少年子弟看了无不销魂,就是六七十岁的老人家瞥面遇见,也要说几声“爱死,爱死”。
资性极好,只可惜不曾读书,但能记账打算而已。至于女工针指,一见就会,不用人教。穿的是缟衣布裙,戴的是铜簪锡珥,与富贵人家女儿立在一处,偏要把她比并下来。旁边议论的人,都说缟布不换绮罗,铜锡不输金玉。只因她抢眼不过,就使有财有力的人家,多算多谋的子弟,都群起而图之。
小江与边氏虽是夫妻两口,却与仇敌一般。小江要许人家,又不容边氏做主;边氏要招女婿,又不使小江与闻。两个我瞒着你,你瞒着我,都央人在背后做事。小江的性子,在家里虽然倔强,见了外面的朋友也还蔼然可亲,不象边氏来得泼悍,动不动要打上街坊,骂断邻里。那些做媒的人都说:“丈夫可欺,妻子难惹,求男不如求女,瞒妻不若瞒夫。”所以边氏议就的人家,倒在小江议就的前面。两个女儿各选一个女婿,都叫他拣了吉日,竟送聘礼上门,不怕他做爷的不受。“省得他预先知道,又要嫌张嫌李,不容我自做主张。”有几个晓事的人说:“女儿许人家,全要父亲做主。父亲许了,就使做娘的不依,也还有状词可告,没有做官的人也为悍妇所制,倒丢了男子汉凭内眷施为之理!”就要别央媒人对小江说合。当不得做媒的人都有些欺善怕恶,叫他瞒了边氏,就个个头疼,不敢招架,都说:“得罪于小江,等他发作的时节还好出头分理,就受些淩辱,也好走去禀官;得罪了边氏,使她发起泼来,‘男不与妇敌’,莫说被她咒骂不好应声,就是挥上几拳、打上几掌,也只好忍疼受苦,做个‘唾面自干’,难道好打她一顿,告她一状不成?”所以到处央媒,并无一人肯做,只得自己对着小江说起求亲之事。
小江看见做媒的人只问妻子,不来问他,大有不平之意。
如今听见“求亲”二字,就是空谷足音,得意不过,自然满口应承,哪里还去论好歹?那求亲的人又说:“众人都怕令正,不肯做媒,却怎么处?”小江道:“两家没人通好,所以用着媒人,我如今亲口许了,还要什么媒妁。”求亲的人得了这句话,就不胜之喜,当面选了吉日,要送盘盒过门。小江的主意也与妻子一般,预先并不通知,直待临时发觉。
不想好日多同,四姓人家的聘礼都在一时一刻送上门来,鼓乐喧天,金珠罗列,辨不出谁张谁李,还只说:“送聘的人家知道我夫妻不睦,惟恐得罪了一边,所以一姓人家备了两副礼帖,一副送与男子,一副送与妇人,所谓宁可多礼,不可少礼。”及至取帖一看,谁想“眷侍教生”之下,一字也不肯雷同,倒写得错综有致,头上四个字合念起来,正合著《百家姓》一句,叫做“赵钱孙李”。
夫妻二口就不觉四目交睁,两声齐发。一边说:“我至戚之外,哪里来这两门野亲?”一边道:“我喜盒之旁,何故增这许多牢食?”小江对着边氏说:“我家主公不发回书,谁敢收他一盘一盒?”边氏指着小江说:“我家主婆不许动手,谁敢接他一线一丝?”丈夫又问妻子说:“在家从父,出嫁从夫。若论在家的女儿,也该是我父亲为政。若论出嫁的妻子,也该是我丈夫为政。你有什么道理,辄敢胡行?”妻子又问丈夫说“娶媳由父,嫁女由母。若还是娶媳妇,就该由你做主。如今是嫁女儿,自然由我做主。你是何人,敢来僭越?”两边争竞不已,竟要厮打起来。亏得送礼之人一齐隔住,使他近不得身,交不得手。边氏不由分说,竟把自己所许的,照着礼单,件件都替他收下,央人代写回帖,打发来人去了;把丈夫所许的,都叫人推出门外,一件不许收。小江气愤不过,偏要扯进门来,连盘连盒都替他倒下,自己写了回帖,也打发出门。
小江知道这两头亲事都要经官,且把告状做了末着,先以早下手为强,就吩咐亲翁,叫他快选吉日,多备灯笼火把,雇些有力之人前来抢夺,且待抢夺不去,然后告状也未迟。那两姓人家,果然依了此计,不上一两日,就选定婚期,雇了许多打手,随着轿子前来,指望做个万人之敌。不想男兵易斗,女帅难降,只消一个边氏捏了闩门的杠子,横驱直扫,竟把过去的人役杀得片甲不留,一个个都抱头鼠窜,连花灯彩轿、灯笼火把都丢了一半下来,叫做“借寇兵而赍盗粮”,被边氏留在家中,备将来遣嫁之用。
小江一发气不过,就催两位亲家速速告状,亲家知道状词难写,没有把亲母告做被犯、亲家填做干证之理,只得做对头不着,把打坏家人的事都归并在他身上,做个“师出有名”。
不由县断,竟往府堂告理。准出之后,小江就递诉词一纸,以作应兵,好替他当官说话。
那两姓人家少不得也具诉词,恐怕有夫之妇不便出头,把他写做头名干证,说是媳妇的亲母,好待官府问他。
彼时太守缺员,乃本府刑尊署樱刑尊到任未几,最有贤声,是个青年进士。准了这张状词,不上三日就悬牌挂审。先唤小江上去,盘验了一番,然后审问四姓之人与状上有名的媒妁。只除边氏不叫,因他有丈夫在前,只说丈夫的话与她所说的一般,没有夫妻各别之理。哪里知道,被告的干证就是原告干证的对头,女儿的母亲就是女婿丈人的仇敌。只见人说“会打官司同笔砚”,不曾见说“会打官司共枕头”。
边氏见官府不叫,就高声喊起屈来。刑尊只得唤她上去。
边氏指定了丈夫说:“他虽是男人,一些主意也没有,随人哄骗,不顾儿女终身。地所许之人都是地方的光棍,所以小妇人便宜行事,不肯容他做主。求老爷俯鉴下情。”刑尊听了,只说她情有可原,又去盘驳小江。小江说:“妻子悍泼非常,只会欺淩丈夫,并无一长可龋别事欺淩还可容恕,婚姻是桩大典,岂有丈夫退位,让妻子专权之理?”刑尊见他也说得是,难以解纷,就对他二人道:“论起理来,还该由丈夫做主。只是家庭之事尽有出于常理之外者,不可执一而论。待本厅唤你女儿到来,且看她意思何如,还是说爷讲的是,娘讲的是?”
二人磕头道:“正该如此。”刑尊就出一枝火签,差人去唤女儿。唤便去唤,只说他父母生得丑陋,料想茅茨里面开不出好花,还怕一代不如一代,不知丑到什么地步方才底止,就办一副吃惊见怪的面孔在堂上等她。谁想二人走到,竟使满堂书吏与皂快人等都不避官法,一齐挨挤拢来,个个伸头,人人着眼,竟象九天之上掉下个异宝来的一般。至于堂上之官,一发神摇目定,竟不知这两位神女从何处飞来。还亏得签差禀了一声,说“某人的女儿拿到”,方才晓得是茅茨里面开出来的异花,不但后代好似前代,竟好到没影的去处方才底止。惊骇了一会儿,就问他道:“你父母二人不相知会,竟把你们两个许了四姓人家,及至审问起来,父亲又说母亲不是,母亲又说父亲不是,古语道得好:‘清官难断家务事。’所以叫你来问:平昔之间,还是父亲做人好,母亲做人好?”这两个女儿平日最是害羞,看见一个男子尚且思量躲避,何况满堂之人把几百双眼睛盯在她二人身上,恨不得掀开官府的桌围钻进去权躲一刻。谁想官府的法眼又比众人看得分明,看之不足,又且问起话来,叫她满面娇羞,如何答应得出?所以刑尊问了几次,她并不则声,只把面上的神色做了口供,竟象她父母做人都有些不是、为女儿者不好说得的一般。刑尊默喻其意,思想这样绝色女子,也不是将就男人可以配得来的,如今也不论父许的是,母许的是,只把那四个男子一齐拘拢来,替她比并比并,只要配得过的,就断与他成亲罢了。
算计已定,正要出签去唤男子,不想四个犯人一齐跪上来,禀道:“不消老爷出签,小的们的儿子都现在二门之外,防备老爷断亲与他,故此先来等候。待小的们自己出去,各人唤进来就是了。”刑尊道:“既然如此,快出去唤来。”只见四人去不多时,各人扯着一个走进来,禀道:“这就是儿子,求老爷判亲与他。”刑尊擡起头来,把四个后生一看,竟象一对父母所生,个个都是奇形怪状,莫说标致的没有,就要选个四体周全、五官不缺的,也不能够。心上思量道:“二女之夫少不得出在这四个里面,‘矮子队里选将军’,叫我如何选得出?不意红颜薄命,一至于此!”叹息了一声,就把小江所许的叫他跪在东首,边氏所许的叫他跪在西首;然后把两个女儿唤来跪在中间,对她吩咐道:“你父母所许的人都唤来了,起先问你,你既不肯直说,想是一来害羞,二来难说父母的不是。如今不要你开口,只把头儿略转一转,分个向背出来。要嫁父亲所许的就向了东边,要嫁母亲所许的就向了西边。这一转之间,关系终身大事,你两个的主意,须是要定得好。”说了这一句,连满堂之人都定晴不动,要看她转头。
谁想这两位佳人,起先看见男子进来,倒还左顾右盼,要看四个人的面容,及至见了奇形怪状,都低头合眼,暗暗地坠起泪来。听见官府问她,也不向东,也不向西,正正地对了官府,就放声大哭起来。越问得勤,她越哭得急,竟把满堂人的眼泪都哭出来,个个替她称冤叫苦。刑尊道:“这等看起来,两边所许的各有些不是,你都不愿嫁他的了!我老爷心上也正替你踌蹰,没有这等两个人都配了村夫俗子之理。你且跪在一边,我自有处。叫她父母上来!”小江与边氏一齐跪到案桌之前,听官吩咐。刑尊把棋子一拍,大怒起来道:“你夫妻两口全没有一毫正经,把儿女终身视为儿戏!既要许亲,也大家商议商议,看女儿女婿可配得来。为什么把这样的女儿都配了这样的女婿?你看方才那种哭法,就知道配成之后得所不得所了!还亏得告在我这边,除常律之外,另有一个断法。若把别位官儿,定要拘牵成格,判与所许之人,这两条性命就要在他笔底勾销了!如今两边所许的都不作准,待我另差官媒与她作伐,定要嫁个相配的人。我今日这个断法,也不是曲体私情,不循公道,原有一番至理。待我做出审单与众人看了,你们自然心服。”说完之后,就提起笔来写出一篇谳词道:“审得钱小江与妻边氏,一胞生女二人,均有姿容,人人欲得以为妇。某、某、某、某,希冀联姻,非一日矣。因其夫妇异心,各为婚主,媚灶出奇者,既以结妇欺男为得志;盗铃取胜者,又以掩中袭外为多功。遂致两不相闻,多生疑误。二其女而四其夫,既少分身之法;东家食兮西家宿,亦非训俗之方。相女配夫,怪研媸之太别;审音察貌,怜痛楚之难胜。是用以情逆理,破格行仁。然亦不敢枉法以行私,仍效引经而折狱。六礼同行,三茶共设,四婚何以并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二者均不可少。
兹审边氏所许者,虽有媒言,实无父命,断之使就,虑开无父之门;小江所许者,虽有父命,实少媒言,判之使从,是辟无媒之径。均有妨于古礼,且无裨于今人。四男别缔丝萝,二女非其伉俪。宁使噬脐于今日,无令反目于他年。此虽救女之婆心,抑亦筹男之善策也。各犯免供,仅存此案。”做完之后,付与值堂书吏,叫他对了众人高声朗诵一遍,然后把众人逐出,一概免供。又差人传谕官媒,替二女别寻佳婿。如得其人,定要领至公堂面相一过,做得她的配偶,方许完姻。
官媒寻了几日,领了许多少年,私下说好,当官都相不中。
刑尊就别生一法,要在文字之中替她择婿,方能够才貌两全。恰好山间的百姓拿着一对活鹿,解送与他,正合刑尊之意。
就出一张告示:限于某月某日季考生童,叫生童子卷面之上把“已冠”“未冠”四个字改做“已娶”“未娶”,说:“本年乡试不远,要识英才于未遇之先,特悬两位淑女、两头瑞鹿做了锦标,与众人争夺。已娶者以得鹿为标,未娶者以得女为标。
夺到手者,即是本年魁解。”考场之内原有一所空楼,刑尊唤边氏领着二女住在楼上,把二鹿养在楼下。暂悬一匾,名曰“夺锦楼”。
告示一出,竟把十县的生童引得人人兴发,个个心痴。已娶之人还只从功名起见,抢得活鹿到手,只不过得些彩头。那些未娶的少年,一发踊跃不过,未曾折桂,先有了月里嫦娥,纵不能够大富贵,且先落个小登科。到了考试之日,恨不得把心肝五脏都呕唾出来,去换这两名绝色。考过之后,个个不想回家,都挤在府前等案。
只见到三日之后,发出一张榜来,每县只取十名,听候复试。那些取着的,知道此番复考不在看文字,单为选人材。生得标致的,就有几分机括了。到复试之日,要做新郎的倒反先做新娘,一个个都去涂脂抹粉,走到刑尊面前,还要扭扭捏捏装些身段出来,好等他相中规模,取作案首。
谁想这位刑尊不但善别人才,又且长于风鉴,既要看他妍媸好歹,又要决他富贵穷通。所以在唱名的时节,逐个细看一番,把朱点做了记号,高低轻重之间,就有尊卑前后之别。考完之后,又吩咐礼房,叫到次日清晨唤齐鼓乐,“待我未曾出堂的时节,先到夺锦楼上迎了那两个女子、两头活鹿出来,把活鹿放在府堂之左,那两个女子坐着碧纱彩轿,停在府堂之右。再备花灯鼓乐,好送她出去成亲。”吩咐已毕,就回衙阅卷。
及至到次日清晨,挂出榜来,只取特等四名。两名“已娶”,两名“未娶”,以充夺标之选。其余一等二等,都在给赏花红之列。”已娶”得鹿之人,不过是两名陪客,无什关系,不必道其姓名。那”未娶”二名,一个是已进的生员,姓袁,名士骏;一个是未进的童生,姓郎,名志远。凡是案上有名的,都齐入府堂,听候发落。闻得东边是鹿,西边是人,大家都舍东就西,去看那两名国色,把半个府堂挤做人山人海。府堂东首,只得一个生员,立在两鹿之旁,徘徊叹息,再不去看妇人。
满堂书吏都说他是“已娶”之人,考在特等里面,知道女子没份,少不得这两头活鹿有一头到他,所以预为之计,要把轻重肥瘦估量在胸中,好待临时牵龋谁想那边的秀才走过来一看,都对他拱拱手道:“袁兄,恭喜!这两位佳人定有一位是尊嫂了。”那秀才摇摇手道:“与我无干。”众人道:“你考在特等第一,又是‘未娶’的人,怎么说出‘无干’二字?”那秀才道:“少刻见了刑尊,自知分晓。”众人不解其故,都说他是谦逊之词。
只见三梆已毕,刑尊出堂,案上有名之人一齐过去拜谢。
刑尊就问:“特等诸兄是那几位?请立过一边,待本厅预先发落。”礼房听了这一句,就高声唱起名来。袁士骏之下还该有三名特等,谁想止得两名,都是“已娶”。临了一名不到,就是“未娶”的童生。刑尊道:“今日有此盛举,他为何不来?”
袁士骏打一躬,道:“这是生员的密友,住在乡间,不知太宗师今日发落,所以不曾赶到。”刑尊道:“兄就是袁士骏么?好一分天才,好一管秀笔!今科决中无疑了。这两位佳人实是当今的国色,今日得配才子,可谓天付良缘了。”袁士骏打一躬道:“太宗师虽有盛典,生员系薄命之人,不能享此奇福,求另选一名挨补,不要误了此女的终身。”刑尊道:“这是何事,也要谦让起来?”叫礼房:“去问那两个女子,是哪一个居长,请她上来,与袁相公同拜花烛。”袁士骏又打一躬,止住礼房,叫他不要去唤。刑尊道:“这是什么缘故?”袁士骏道:“生员命犯孤鸾,凡是聘过的女子,都等不到过门,一有成议,就得暴病而死。生员才满二旬,已曾误死六个女子。凡是推算的星家,都说命中没有妻室,该做个僧道之流。如今虽列衣冠,不久就要逃儒归墨,所以不敢再误佳人,以重生前的罪孽。”刑尊道:“哪有此事!命之理微岂是寻常星士推算得出的!就是几番虚聘,也是偶然,哪有见噎废食之理?兄虽见却,学生断不肯依。只是一件,那第四名郎志远为什么不到?一来选了良时吉日,要等他来做亲,二来复试的笔踪与原卷不合,还要面试一番。他今日不到,却怎么处?”袁士骏听了这句话,又深深打一躬,道:“生员有一句隐情,论理不该说破,因太宗师见论及此,若不说明,将来就成过失了。这个朋友与生员有八拜之交,因他贫不能娶,有心要成就他,前日两番的文字,都是生员代作的。初次是他自誊,第二次因他不来,就是生员代写。还只说两卷之内或者取得一卷,就是生员的名字也要把亲事让他,不想都蒙特拔,极是侥幸的了。如今太宗师明察秋毫,看出这种情弊,万一查验出来,倒把为友之心变做累人之具了,所以不敢不说,求太宗师原情恕罪,与他一体同仁。”刑尊道:“原来如此!若不亏兄说出,几乎误了一位佳人。既然如此,两名特等都是兄考的,这两位佳人都该是兄得了。富贵功名倒可以冒认得去,这等国色天香不是人间所有,非真正才人不能消受,断然是假借不得的。”
叫礼房快请那两位女子过来,一齐成了好事。
袁士骏又再三推却,说:“命犯孤鸾的人,一个女子尚且压她不住,何况两位佳人?”刑尊笑起来道:“今日之事,倒合著吾兄的尊造了。所谓命犯孤鸾者,乃是‘单了一人、不使成双’之意。若还是一男一女做了夫妻,倒是双而不单,恐于尊造有碍。如今两女一男,除起一双,就要单了一个,岂不是命犯孤鸾?这等看起来,信乎有命。从今以后,再没有兰摧玉折之事了。”他说话的时节,下面立了无数的诸生,见他说到此处,就一齐赞颂起来,说:“从来帝王卿相,都可以为人造命,今日这段姻缘,出自太宗师的特典,就是替兄造命了。何况有这个解法,又是至当不易之理。袁兄不消执意,竟与两位尊嫂一同拜谢就是了。”袁士骏无可奈何,只得勉遵上意,曲徇舆情,与两位佳人立做一处,对着大恩人深深拜了四拜,然后当堂上马,与两乘彩轿一同迎了回去。
出去之后,方才分赐瑞鹿,给赏花红。众人看了袁士骏,都说:“上界神仙之乐不能有此,总亏了一位刑尊,实实地怜才好士,才有这番盛举。”当年乡试,这四名特等之中,恰好中了三位。所遗的一个,原不是真才,代笔的中了,也只当他中一般。后来三个之中只联捷得一个,就是夺着女标的人。
刑尊为此一事,贤名大噪于都中。后来钦取入京,做了兵科给事。袁士骏由翰林散馆,也做了台中,与他同在两衙门,意气相投,不啻家人父子。古语云“惟英雄能识英雄”,此真不谬也。
[评]
刑尊之判姻事,人皆颂其至公无私,以予论之,全是一团私意。其唤四婿上堂,分列左右,而令二女居中,使之自分向背,此是一段公心。及观二女不向左右,止以娇向已,号啕痛哭,分明是不嫁四人愿嫁老爷之意;盖因女子无知,不谙大义,谬谓做官之人亦可娶民间妇也。刑尊默识其意,而辞亲话头不便出之于口,是以屏绝四人,而于多士之中择一才貌类己不日为官者以自代,此与駉侯举曹参同意。谓之“曲体民情”则可,谓之“善秉公道”则不可。然推此一念以临民,又自不为无济。如民欲父我,我即举一人子之;民欲师我,我即择一人弟之;民欲神明尸祝我,我即分任数人以维持保佑之:为仁之方莫善于此,又不得以一事之隐衷而塞千万人受福之路也。
[book_chapter]三与楼
[book_title]第一回 造园亭未成先卖 图产业欲取姑予
诗云:
茅庵改姓属朱门,抱取琴书过别村。
自起危楼还自卖,不将荡产累儿孙。
又云:
百年难免属他人,卖旧何如自卖新。
松竹梅花都入券,琴书鸡犬尚随身。
壁间诗句休言值,槛外云衣不算缗。
他日或来闲眺望,好呼旧主作嘉宾。
这首绝句与这首律诗,乃明朝一位高人为卖楼别产而作。
卖楼是桩苦事,正该嗟叹不已,有什么快乐倒反形诸歌咏?要晓得世间的产业都是此传舍蘧庐,没有千年不变的江山,没有百年不卖的楼屋。与其到儿孙手里烂贱的送与别人,不若自寻售主,还不十分亏折。即使卖不得价,也还落个慷慨之名,说他明知费重,故意卖轻,与施思仗义一般,不是被人欺骗。若使儿孙贱卖,就有许多议论出来,说他废祖父之遗业不孝,割前人之所爱不仁,昧创业之艰难不智。这三个恶名都是创家立业的祖父带挈他受的。倒不如片瓦不留、卓锥无地之人,反使后代儿孙白手创起家来,还得个“不阶尺土”的美号。
所以为人祖父者,到了桑榆暮景之时,也要回转头来,把后面之人看一看,若还规模举动不像个守成之子,倒不如预先出脱,省得做败子封翁,受人讥诮。
从古及今,最著名的达者只有两位。一个叫做唐尧,一个叫做虞舜。他见儿子生得不肖,将来这份大产业少不得要白送与人,不如送在自家手里,还合著古语二句,叫做:宝剑赠与烈士,红粉送与佳人。
若叫儿孙代送,决寻不出这两个受主,少不得你争我夺,勾起干戈。莫说儿子媳妇没有住场,连自己两座坟山,也保不得不来侵扰。有天下者尚且如此,何况庶人!
我如今才说一位达者、一个愚人,与庶民之家做个榜样。
这两份人家的产业,还抵不得唐尧屋上一片瓦,虞舜墙头几块砖,为什么要说两份小人家,竟用着这样的高比?只因这两个庶民一家姓唐,一家姓虞,都说是唐尧虞舜之后,就以国号为姓,一脉相传下来的,所以借祖形孙,不失本源之义。只是这位达者,便有乃祖之风;那个愚人,绝少家传之秘。肖与不肖,相去天渊,亦可为同源异派之鉴耳。
明朝嘉靖年间,四川成都府成都县有个骤发的富翁,姓唐,号玉川。此人素有田土之癖,得了钱财,只喜买田置地,再不起造楼房,连动用的家伙,也不肯轻置一件。至于衣服饮食,一发与他无缘了。他的本心,只为要图生息,说:“良田美产,一进了户,就有花利出来,可以日生月大。楼房什物,不但无利,还怕有回禄之灾,一旦归之乌有。至于衣服一好,就有不情之辈走来借穿;饮食一丰,就有托熟之人坐来讨吃,不若自安粗粝,使人无可推求。”他拿定这个主意,所以除了置产之外,不肯破费分文。心上如此,却又不肯安于鄙啬,偏要窃个至美之名,说他是唐尧天子之后,祖上原有家风,住的是茅茨土阶,吃的是太羹玄酒,用的是土硎土簋,穿的是布衣鹿裘,祖宗俭朴如此,为后裔者,不可不遵家训。
众人见他悭吝太过,都在背后料他,说:“古语有云:‘鄙啬之极,必生奢男。’少不得有个后代出来,替他变古为今,使唐风俭不到底。”谁想生出来的儿子,又能酷肖其父,自小夤缘入学,是个白丁秀才,饮食也不求丰,衣服也不求侈,器玩也不求精。独有房产一事,却与诸愿不同,不肯安于俭朴。
看见所住之屋与富贵人家的坑厕一般,自己深以为耻。要想做肯堂肯构之事,又怕兴工动作所费不赀,闻得人说“起新不如买旧”,就与父亲商议道:“着置得一所美屋做了住居,再寻一座花园做了书室,生平之愿足矣。”玉川思想做封君,只得要奉承儿子,不知不觉就变起常性来,回复他道:“不消性急。有一座连园带屋的门面,就在这里巷之中,还不曾起造得完,少不得造完之日就是变卖之期,我和你略等一等就是了。”儿子道:“要卖就不起,要起就不卖,哪有起造得完就想变卖之理?”玉川道:“这种诀窍,你哪里得知?有万金田产的人家,才起得千金的屋宇;若还田屋相半,就叫做‘树大于根’,少不得被风吹倒。何况这份人家,没有百亩田在,忽起千间楼屋,这叫做‘无根之树’,不待风吹,自然会倒的了。何须问得!”
儿子听了这句话,说他是不朽名言,依旧学了父亲,只去求田,不来问舍。巴不得他早完一日,等自己过去替他落成。原来财主的算计再不会差,到后来果应其言,合著《诗经》二句:维鹊有巢,维鸠居之。
那个造屋之人乃重华后裔,姓虞,名灏,字素臣,是个喜读诗书不求闻达的高士。只因疏懒成性,最怕应酬,不是做官的材料,所以绝意功名,寄情诗酒,要做个不衫不履之人。他一生一世没有别的嗜好,只喜欢构造园亭,一年到头,没有一日不兴工作。所造之屋定要穷精极雅,不类寻常。他说人生一世,任你良田万顷,厚禄千钟,坚金百镒,都是他人之物,与自己无干;只有三件器皿,是实在受用的东西,不可不求精美。哪三件?
日间所住之屋。
夜间所睡之床。
死后所贮之棺。
他有这个见解列在胸中,所以好兴土木之工,终年为之而不倦。
唐玉川的儿子等了数载,只不见他完工,心上有些焦躁,又对父亲道:“为什么等了许久,他家的房子再造不完,他家的银子再用不尽?这等看起来,是个有积蓄的人家,将来变卖之事有些不稳了。”玉川道:“迟一日稳一日,又且便宜一日,你再不要虑他。房子起不完者,只因造成之后看不中意,又要拆了重起,精而益求其精,所以耽搁了日子。只当替我改造,何等便宜!银子用不尽者,只因借贷之家与工匠之辈,见他起得高兴,情愿把货物赊他,工食欠而不取,多做一日多趁他一日的钱财。若还取逼得紧,他就要停工歇作,没有生意做了。所以他的银子还用不完。这叫做‘挖肉补疮’,不是真有积蓄。到了扯拽不来的时节,那些放帐的人少不得一齐逼讨,念起紧箍咒来,不怕他不寻头路。田产卖了不够还人,自然想到屋上。若还收拾得早,所欠不多,还好待价而沽,就卖也不肯贱卖。正等他迟些日子,多欠些债负下来,卖得着慌,才肯减价。这都是我们的造化,为什么反去愁他!”儿子听了,愈加赞服。
果然到数年之后,虞素臣的逋欠渐渐积累起来,终日上门取讨,有些回复不去,所造的房产竟不能够落成,就要寻人货卖。
但凡卖楼卖屋,与卖田地不同,定要在就近之处寻觅受主,因他或有基址相连,或有门窗相对。就是别人要买,也要访问邻居,邻居口里若有一字不干净,那要买的人也不肯买了。比不得田地山塘,落在空野之中,是人都可以管业。所以卖搂卖屋,定要从近处卖起。唐玉川是个财主,没人赛得他过,少不得房产中人先去寻他。
玉川父子心上极贪,口里只回不要,等他说得紧急,方才走去借观。又故意憎嫌,说他“起得小巧,不像个大门大面。回廊曲折,走路的耽搁工夫;绣户玲珑,防贼时全无把柄。明堂大似厅屋,地气太泄,无怪乎不聚钱财;花竹多似桑麻,游玩者来,少不得常赔酒食。这样房子只好改做庵堂寺院,若要做内宅住家小,其实用他不着”。虞素臣一生心血费在其中,方且得意不过,竟被他嫌出屁来,心上十分不服。只因除了此人别无售主,不好与他争论。那些居间之人劝他“不必憎嫌,总是价钱不贵,就拆了重起,那些工食之费也还有在里边”。
玉川父子二人少不得做好做歹,还一个极少的价钱,不上五分之一。虞素臣无可奈何,只得忍痛卖了。一应厅房台榭、亭阁池沼,都随契交卸;只有一座书楼,是他起造一生最得意的结构,不肯写在契上,要另设墙垣,别开门户,好待他自己栖身。玉川之子定要强他尽卖,好凑方圆。玉川背着众人努一努嘴道:“卖不卖由他,何须强得。但愿他留此一线,以作恢复之基,后面发起财来,依旧还归原主,也是一桩好事。”众人听了,都说是长者之言。哪里知道并不长者,全是轻薄之词,料他不能回赎,就留此一线也是枉然,少不得并做一家,只争迟早。所以听他吩咐,极口依从,竟把一宅分为两院,新主得其九,旧人得其一。
原来这几间书楼,竟抵了半座宝塔,上下共有三层,每层有匾式一个,都是自己命名、高人写就的。最下一层有雕栏曲槛,竹座花蔹,是他待人接物之处,匾额上有四个字云:与人为徒。
中间一层有净几明窗,牙签玉轴,是他读书临帖之所,匾额上有四个字云:与古为徒。
最上一层极是空旷,除名香一炉、《黄庭》一卷之外,并无长物,是他避俗离嚣、绝人屏迹的所在,匾额上有四个字云:与天为徒。
既把一座楼台分了三样用处,又合来总题一匾,名曰“三与楼”。未曾弃产之先,这三种名目虽取得好,还是虚设之词,不曾实在受用。只有下面一层,因他好客不过,或有远人相访,就下榻于其中,还合著“与人为徒”四个字。至于上面两层,自来不曾走到。如今园亭既去,舍了“与古为徒”的去处,就没有读书临帖之所,除了“与天为徒”的所在,就没有离嚣避俗之场,终日坐在其中,正合著命名之意。才晓得舍少务多,反不如弃名就实。俗语四句果然说得不差:良田万顷,日食一升。
大厦千间,夜眠七尺。
以前那些物力都是虚费了的!从此以后,把求多务广的精神,合来用在一处,就使这座楼阁分外齐整起来。
虞素臣住在其中,不但不知卖园之苦,反觉得赘瘤既去,竟松爽了许多。但不知强邻在侧,这一座搂阁可住得牢?说在下回,自有着落。
[book_title]第二回 不窝不盗忽致奇赃 连产连人愿归旧主
玉川父子买园之后,少不得财主的心性与别个不同,定要更改一番,不必移梁换柱才与前面不同,就像一幅好山水,只消增上一草,减去一木,就不成个画意了。经他一番做造,自然失去本来,指望点铁成金,不想变金成铁。走来的人都说:“这座园亭大而无当,倒不若那座书楼紧凑得好。怪不得他取少弃多,坚执不卖,原来有寸金丈铁之分。”玉川父子听了这些说话,就不觉懊悔起来。才知道做财主的,一着也放松不得,就央了原中过去撺掇,叫他写张卖契并了过来。
虞素臣卖园之后,永不兴工,自然没有浪费。既不欠私债,又不少官钱,哪里还肯卖产?就回复他道:“此房再去,叫我何处栖身?即使少吃无穿,也还要死守,何况支撑得去,叫他不要思量。”中人过来说了,玉川的儿子未免讥诮父亲,说他:“终日料人,如今料不着了。”玉川道:“他强过生前,也强不过死后。如今已是半老之人,又无子嗣,少不得一口气断,连妻妾家人都要归与别个,何况这几间住房!到那时节,连人带土一齐并他过来,不怕走上天去。”儿子听了,道他“虽说得是,其如大限未终,等他不得,还是早些归并的好”。
从此以后,时时刻刻把虞素臣放在心头,不是咒他早死,就是望他速穷;到那没穿少吃的时节,自然不能死守。准想人有善愿,天不肯从,不但望他不穷,亦且咒他不死。过到后面,倒越老越健起来。衣不愁穿,饭不少吃,没有卖楼的机会。
玉川父子懊恼不过,又想个计较出来,倒去央了原中,逼他取赎。说:“一所花园,住不得两家的宅眷,立在三与楼上,哪一间厅屋不在眼前?他看见我的家小,我不见他的妇人,这样失志的事没入肯做。”虞素臣听了这些话,知道退还是假,贪买是真,依旧照了前言斩钉截铁地回复。
玉川父子气不过,只得把官势压他,写了一张状词,当堂告退,指望通些贿赂,买嘱了官府,替他归并过来。谁想那位县尊也曾做过贫士,被财主欺淩过的,说:“他是个穷人,如何取赎得起?分明是吞并之法。你做财主的便要为富不仁,我做官长的偏要为仁不富!”当堂辱骂一顿,扯碎状子,赶了出来。
虞素臣有个结义的朋友,是远方人氏,拥了巨万家资,最喜轻财任侠。一日,偶来相访,见他卖去园亭,甚为叹息。又听得被人谋占,连这一线案巢也住不稳,将来必有尽弃之事,就要捐出重资替虞素臣取赎。当不得他为人狷介,莫说论千论百不肯累人,就送他一两五钱,若是出之无名,他也决然推却。
听了朋友的话,反说他:“空有热肠,所见不达。世间的产业,哪有千年不卖的?保得生前,也保不得身后。你如今替我不忿,损了重资,万一赎将过来,住不上三年五载,一旦身亡,并无后嗣,连这一椽片瓦少不得归与他人,你就肯仗义轻财,只怕这般盛举也行不得两次。难道如今替人赎了,等到后面又替鬼赎不成?”那位朋友见他回得决烈,也就不好相强,在他三与楼下宿了几夜,就要告别而归。临行之际,对了虞素臣道:“我夜间睡在楼下,看见有个白老鼠走来走去,忽然钻入地中,一定是财星出现。你这所房子千万不可卖与人,或者住到后面,倒得些横财也未见得。”虞素臣听了这句话,不过冷笑一声,说一句“多谢”,就与他分手。古语道得好:“横财不发命穷人。”只有买屋的财主时常掘着银藏,不曾见有卖产的人在自家土上拾到半个低钱。虞素臣是个达人,哪里肯作痴想。所以听他说话,不过冷笑一声,决不去翻砖掘土。
唐玉川父子自从受了县官的气,悔恨之后,继以羞惭,一发住不得手。只望他早死一日,早做一日的孤魂,好看自家进屋。谁想财主料事件件料得着,只有“生死”二字不肯由他做主。虞素臣不但不死,过到六十岁上,忽然老兴发作,生个儿子出来。一时贺客纷纷,齐集在三与楼上,都说:“恢复之机,端在是矣。”玉川父子听见,甚是仿惶。起先惟恐不得,如今反虑失之,哪里焦躁得过!
不想到一月之后,有几个买屋的原中,忽然走到,说:“虞素臣生子后,倒被贺客弄穷了,吃得他盐干醋尽。如今别无生法,只得想到住居,断根出卖的招帖都贴在门上了。机会不可错过,快些下手!”玉川父子听见,惊喜欲狂。还只怕他记恨前情,宁可卖与别人,不屑同他交易。谁想虞素臣的见识与他绝不相同,说:“唐虞二族比不得别姓人家,他始祖帝尧曾以天下见惠,我家始祖并无一物相酬。如今到儿孙手里,就把这些产业白送与他,也不为过,何况得了价钱。决不以今日之小嫌,抹煞了先世的大德。叫他不须芥蒂,任凭找些微价,归并过去就是了。”玉川父子听见,欣幸不已,说:“我平日好说祖宗,毕竟受了祖宗之庇,若不是遥遥华胄,怎得这奕奕高居?故人乐有贤祖宗。”也就随着原中过去,成了交易。他一向爱讨便宜,如今叙起旧来,自然要叨惠到底。虞素臣并不较量,也学他的祖宗,竟做推位让国之事,另寻几间茅屋搬去栖身,使他成了一统之势。
有几个公直朋友替虞素臣不服,说:“有了楼房,哪一家不好卖得?偏要卖与贪谋之人,使他遂了好谋,到人面前说嘴!你未有子嗣之先倒不肯折气,如今得了子嗣,正在恢复之基,不赎他的转来也够得紧了,为什么把留下的产业又送与他?”
虞素臣听见,冷笑了一声,方才回复道:“诸公的意思极好,只是单顾眼前,不曾虑到日后。我就他的意思,原是为着自己,就要恢复,也须等儿子大来,挣起人家,方才取赎得转。我是个老年之人,料想等不得儿子长大。焉知我死之后,儿子不卖与他?与其等儿子弃产,使他笑骂父亲,不如父亲卖楼,还使人怜惜儿子。这还是桩小事。万一我死得早,儿子又不得大,妻子要争饿气,不肯把产业与人,他见新的图不到手,旧的又伯回赎,少不得要生毒计,斩绝我的宗祧,只怕产业赎不来,连儿子都送了去,这才叫做折本。我如今贱卖与他,只当施舍一半,放些欠帐与人。到儿孙手里,他就不还,也有人代出。古语云‘吃亏人常在’,此一定之理也。”众人听到此处,虽然警醒,究竟说他迂阔。
不想虞素臣卖楼之后,过不上几年,果然死了。留下三尺之童与未亡人抚育,绝无生产,只靠着几两楼价生些微利出来,以作糊口之计。唐玉川的家资一日富似一日。他会创业,儿子又会守成,只有进气,没有出气,所置的产业竟成了千年不拔之基。众人都说:“天道无知,慷慨仗义者,子孙个个式微,刻薄成家者,后代偏能发迹!”谁想古人的言语再说不差: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这两句说话,虽在人口头,却不曾留心玩味。若还报得迟的也与报得早的一样,岂不难为了等待之人?要晓得报应的迟早,就与放债取利一般,早取一日,少取一日的子钱;多放一年,多生一年的利息。你望报之心愈急,他偏不与你销缴,竟像没有报应的一般。等你望得心灰意懒,丢在肚皮外面,他倒忽然报应起来,犹如多年的冷债,主人都忘记了,平空白地送上门来,又有非常的利息,岂不比那现讨现得的更加爽快!
虞素臣的儿子长到十七八岁,忽然得了科名,叫做虞嗣臣,字继武。做了一任县官,考选进京,升授掌科之职,为人敢言善诤,世宗皇帝极眷注他。
一日,因母亲年老,告准了终养,驰驿还家。竟在数里之外看见一个妇人,年纪不过二十多岁,手持文券,跪在道旁,口中叫喊:“只求虞老爷收用。”继武唤她上船,取文契一看,原来是她丈夫的名字,要连人带产投靠进来为仆的。继武问她道:“看你这个模样,有些大家举止,为什么要想投靠?丈夫又不见面,叫你这妇人出头,赶到路上来叫喊?”那妇人道:“小妇人原是旧家,只因祖公在日好置田产,凡有地亩相连、屋宇相接的,定要谋来凑锦。那些失业之人,不是出于情愿,个个都怀恨在心。起先祖公未死,一来有些小小时运,不该破财,二来公公是个生员,就有些官符口舌,只要费些银子,也还抵挡得祝不想时运该倒,未及半载,祖公相继而亡,丈大年小,又是个平民,那些欺孤虐寡的人就一齐发作,都往府县告起状来。
一年之内,打了几十场官司,家产费去一大半。如今还有一桩奇祸,未曾销缴。丈夫现在狱中,不是钱财救得出、分上讲得来的,须是一位显宦替他出头分理,当做己事去做,方才救得出来。如今本处的显宦只有老爷,况且这桩事情又与老爷有些干涉,虽是丈夫的事,却与老爷的事一般。所以备下文书,叫小妇人前来投靠。凡是家中的产业,连人带土都送与老爷,只求老爷不弃轻微,早些收纳。”继武听了此言,不胜错愕,问她:“未曾一缴的是桩什么事?为何干涉于我?莫非我不在家,奴仆借端生事,与你丈夫两个一齐惹出祸来,故此引你投靠,要我把外面的人都认做管家,覆庇你们做那行势作恶的事么?”那妇人道:“并无此事。只因家中有一座高阁,名为三与搂,原是老爷府上卖出来的。管业多年,并无异说。谁想到了近日,不知什么仇人递了一张匿名状子,说丈夫是强盗窝家,祖孙三代俱做不良之事,现有二十锭元宝藏在三与楼下,起出真赃,便知分晓。县官见了此状,就密差几个应捕前来起赃。
谁想在地板之下,果然起出二十锭元宝。就把丈夫带入县堂,指为窝盗,严刑夹打,要他招出同伙之人与别处劫来的赃物。
丈夫极力分拆,再辩不清。这宗银子不但不是己物,又不知从何处飞来。只因来历不明,以致官司难结。还喜得没有失主,问官作了疑狱,不曾定下罪名。丈夫终日思想:这些产业原是府上出来的,或者是老爷的祖宗预先埋在地下,先太老爷不知,不曾取得,所以倒把有利之事贻害于人。如今不论是不是,只求老爷认了过来,这宗银子就有着落。银子一有着落,小妇人的丈夫就从死中得活了。性命既是老爷救,家产该是老爷得。
何况这座园亭、这些楼屋,原是先太老爷千辛万苦创造出来的,物各有主,自然该归与府上,并没有半点嫌疑,求老爷不要推却。”继武听了这些话,甚是狐疑,就回复她道:“我家有禁约在先,不受平民的投献,这‘靠身’二字不必提起。就是那座园亭、那些搂屋,俱系我家旧物,也是明中正契出卖与人,不是你家占去的,就使我要,也要把原价还你,方才管得过来,没有白白退还之理。至于那些元宝,一发与我无干,不好冒认。你如今且去,待我会过县官,再叫他仔细推详,定要审个明白。若无实据,少不得救你丈夫出来,决不冤死他就是。”妇人得了此言,欢喜不尽,千称万谢而去。
但不知这场祸患从何而起,后来脱与不脱?只剩一回,略观便晓。
[book_title]第三回 老侠士设计处贪人 贤令君留心折疑狱
虞继武听了妇人的话,回到家中,就把自己当做问官,再三替他推测道:“莫说这些财物不是祖上所遗,就是祖上所遗,为什么子孙不识,宗族不争,倒是旁人知道,走去递起状来?状上不写名字,分明是仇害无疑了。只是那递状之人就使与他有隙,哪一桩歹事不好加他,定要指为窝盗?起赃的时节又能果应其言,却好不多不少,合著状上的数目;难道那递状之人为报私仇,倒肯破费千金,预先埋在它地上,去做这桩呆事不成?”想了几日,并无决断,就把这桩疑事刻刻放在心头,睡里梦里定要噫呀几声,哝聒几句。
太夫人听见,问他为着何事。继武就把妇人的话细细述了一番。太夫人初听之际也甚是狐疑,及至想了一会,就忽然大悟道:“是了,是了!这主银子果然是我家的,他疑得不错。你父亲在日,曾有一个朋友,是远方之人,他在三与楼下宿过几夜,看见有个白老鼠走来走去,钻入地板之中。他临去的时节,曾对你父亲说过,叫他不可卖楼,将来必有横财可得。这等看起来,就是财神出现。你父亲不曾取得,所以嫁祸于人。竟去认了出来,救他一命就是了。”虞继武道:“这些说话,还有些费解,仕宦口中说不得荒唐之事。何况对了县父母讲出‘白老鼠’,三个字来,焉知不疑我羡慕千金不好白得,故意创为此说,好欺骗愚人?况且连这个白老鼠也不是先人亲眼见,的连这句荒唐话也不是先人亲口讲的,玄而又虚,真所谓痴人说梦。既是我家的财物,先人就该看见,为什么自己不见露形,反现在别人眼里?这是必无之事,不要信他。毕竟要与县父母商量,审出这桩疑事,救了无罪之民,才算个仁人君子。”正在讲话之际,忽有家人传禀,说:“县官上门参谒。”继武道:“正要相会,快请进来!”知县谒见之后,说了几句闲话,不等虞继武开口,先把这桩疑事请教主人,说:“唐某那主赃物,再三研审,不得其实。”
昨日又亲口招称说:“起赃之处,乃府上的原产,一定是令祖所遗。故此卑职一来奉谒,二来请问老大人,求一个示下,不知果否?”继武道:“寒家累代清贫,先祖并无积蓄,这主赃物,学生不敢冒认,以来不洁之名。其间必有他故,也未必是窝盗之赃,还求老父母明访暗察,审出这桩事来,出了唐犯之罪才好。”知县道:“太翁仙逝之日,老大人尚在髻龄,以前的事或者未必尽晓。何不请问太夫人,未经弃产之时,可略略有些见闻否?”继武道:“已曾问过家母,家母说来的话颇近荒唐,又不出于先人之口,如今对了老父母不便妄谈,只好存而不论罢了。”知县听见这句话,毕竟要求说明。继武断不肯说。亏了太夫人立在屏后,一心要积阴功,就吩咐管家出来,把以前的说话细述一遍,以代主人之口。知县听罢,默默无言,想了好一会,方才对管家道:“烦你进去再问一声,说:‘那看见白鼠的人住在哪里,如今在也不在,他家贫富如何,太老爷在日与他是何等的交请,曾有缓急相通之事否?’求太夫人说个明白。今日这番问答就当做审事一般,或者无意之中倒决了一桩疑狱,也未见得。”管家进去一会,又出来禀复道:“太夫人说,那看见白鼠的,乃远方人氏,住在某府某县,如今还不曾死。他的家资极厚,为人仗义疏财,与太老爷有金石之契。看见太老爷卖去园亭,将来还有卖楼之事,就要捐金取赎。太老爷自己不愿,方才中止。起先那句话,是他临行之际说出来的。”知县又想一会,吩咐管家,叫他进去问道:“既然如此,太老爷去世之后,他可曾来赴吊?相见太夫人,问些什么说话?一发讲来。”管家进去一会,又出来禀复道:“太夫人说,太老爷殁了十余年,他方才知道,特地赶来祭奠。看见楼也卖去,十分惊骇,又问:‘我去之后,可曾得些横财?’太夫人说:‘并不曾有。’他就连声叹息,说:‘便宜了受业之人!欺心谋产,又得了不义之财,将来心有横祸。’他去之后,不多几日,就有人出首唐家,弄出这桩事。太夫人常常赞服,说他有先见之明。”知县听到此处,就大笑起来,对了屏风后深深打一躬道:“多谢太夫人教导,使我这愚蒙县令审出一桩奇事来。如今不消说得,竟烦尊使递张领状,把那二十锭元宝送到府上来就是了。”继武道:“何所见而然?还求老父母明白赐教。”知县道:“这二十锭元宝,也不是令祖所遗,也不是唐犯所劫,就是那位高人要替先太翁赎产。因先太翁素性廉介,坚执不从,故此埋下这主财物,赠与先太翁,为将来赎产之费的。只因不好明讲,所以假托鬼神,好等他去之后,太翁掘取的意思。及至赴吊之时,看见不赎园亭,又把住楼卖去,就知道这主财物反为仇家所有。心上气愤不过,到临去之际丢下一张匿名状词,好等他破家荡产的意思。如今真情既白,原物当还,竟送过来就是了。还有什么讲得!”
虞继武听了,心上虽然赞服,究竟碍了嫌疑,不好遽然称谢,也对知县打了一躬,说他:“善察迩言,复多奇智,虽龙图复出,当不至此。只是这主财物虽说是侠士所遗,究竟没人证见,不好冒领,求老父母存在库中,以备赈饥之费罢了。”
正在推让之际,又有一个家人,手持红帖,对了主人轻轻地禀道:“当初讲话的人现在门首,说从千里之外赶来问候太夫人的。如今太爷在此,本不该传,只因当日的事情是他知道,恰好来在这边,所以传报老爷,可好请进来质问?”虞继武大喜,就对知县说知。知县更加踊跃,叫快请进来。
只见走到面前,是个童颜鹤发的高士,藐视新贵,重待故人,对知县作了一揖,往后面竟走,说:“我今日之来,乃问候亡友之妻,不是趋炎附热。贵介临门,不干野叟之事,难以奉陪。引我到内室之中,去见嫂夫人罢了。”虞继武道:“老伯远来,不该屈你陪客,只因县父母有桩疑事要访问三老,难得高人到此,就屈坐片刻也无妨。”此老听见这句话,方才拱手而坐。知县陪了一茶,就打躬问道:“老先生二十年前曾做一桩盛德之事,起先没人知觉,如今遇了下官,替你表白出来了。那藏金赠友、不露端倪、只以神道设教的事,可是老先生做的么?”此老听见这句话,不觉心头跳动,半晌不言。踌躇了一会,方才答应他道:“山野之人,哪有什么盛德之事?这句说话,贤使君问错了。”虞继武道:“白鼠出现的话,闻得出于老伯之口。如今为这一桩疑事,要把窝盗之罪加与一个良民,小侄不忍,求县父母宽释他。方才说到其间,略略有些头绪,只是白鼠之言究竟不知是真是假,求老伯一言以决。”此老还故意推辞,不肯直说。直到太夫人传出话来,求他吐露真情,好释良民之罪,此老方才大笑一场,把二十余年不曾泄露的心事,一齐倾倒出来,与知县所言,不爽一字。连元宝上面凿的什么字眼,做的什么记号,叫人取来质验,都历历不差。
知县与继武称道此老的盛德。此老与继武夸颂知县的神明。
知县与此老又交口赞叹,说继武“不修宿怨,反沛新恩,做了这番长厚之事,将来前程远大,不卜可知”。你赞我,我赞你,大家讲个不祝只是两班皂快立在旁边,个个掩口而笑,说:“本官出了告示,访拿匿名递状之人,如今审问出来,不行夹打,反同他坐了讲话,岂不是件新闻!”知县回到县中,就取那二十锭元宝,差人送上门来,要取家人的领状。继武不收,写书回复知县,求他把这项银两给与唐姓之人,以为赎产之费。一来成先人之志,二来遂侠客之心,三来好等唐姓之人别买楼房居住,庶使与者受者两不相亏,均颂仁侯之异政。
知县依了书中的话,把唐犯提出狱来,给还原价,取出两张卖契,差人押送上门,把楼阁园亭交还原主管业。当日在三与楼上举酒谢天,说:“前人为善之报,丰厚至此;唐姓为恶之报,惨酷至此。人亦何惮而不为善,何乐而为不善哉!”唐姓夫妇依旧写了身契,连当官所领之价,一并送上门来,抵死求他收用。继武坚辞不纳,还把好言安慰他。唐姓夫妇刻了长生牌位,领回家去供养。虽然不蒙收录,仍以家主事之,不但报答前恩,也要使旁人知道,说他是虞府家人,不敢欺负的意思。
众人有诗一首,单记此事,要劝富厚之家不可谋人田产。
其诗云:
割地予人去,连人带产来。
存仁终有益,图利必生灾。
[评]
县令之神明,老友之任侠,与继武之廉静居乡、不修宿怨,三者均堪不朽。仕宦居官者,当以县令为法;居乡者,当以继武为法。独是庶民之有财力者,不当以老叟为法,因其匿名递状一节不可训耳。然从来侠客所行之事,可训者绝少;如其可训,则是义士,非侠客也。义与侠之分,在可训不可训之间而已矣。
[book_chapter]夏宜楼
[book_title]第一回 浴荷池女伴肆顽皮 慕花容仙郎驰远目
诗云:
两村姐妹一般娇,同住溪边隔小桥。
相约采莲期早至,来迟罚取荡轻桡。
又云:
采莲欲去又逡巡,无语低头各祷神。
折得并头应嫁早,不知佳兆属何人。
又云:
不识谁家女少年,半途来搭采莲船。
荡舟懒用些须力,才到攀花却占先。
又云:
采莲只唱采莲词,莫向同侪浪语私。
岸上有人闲处立,看花更看采花儿。
又云:
人在花中不觉香,离花香气远相将。
从中悟得勾郎法,只许郎看不近郎。
又云:
姊妹朝来唤采蕖,新汝草草欠舒徐。
云鬟摇动浑松却,归去重教阿母梳。
这六首绝句,名为《采莲歌》,乃不肖儿时所作。共得十首,今去其四。凡作采莲诗者,都是借花以咏闺情,再没有一首说着男子。又是借题以咏美人,并没有一句说着丑妇。可见荷花不比别样,只该是妇人采,不该用男子摘;只该入美人之手,不该近丑妇之身。
世间可爱的花卉不知几千百种,独有荷花一件更比诸卉不同:不但多色,又且多姿;不但有香,又且有韵;不但娱神悦目,到后来变作莲藕,又能解渴充饥。古人说她是“花之君子”,我又替她别取一号,叫做“花之美人”。这一种美人,不但在偎红倚翠、握雨携云的时节方才用得她着,竟是个荆钗裙布之妻,箕帚苹蘩之妇,既可生男育女,又能宜室宜家。自少至老,没有一日空闲、一时懒惰。开花放蕊的时节,是她当令之秋,那些好处都不消说得,只说她前乎此者与后乎此者。自从出水之际,就能点缀绿波,雅称荷钱之号。未经发蕊之先,便可饮漱清香,无愧碧简之誉。花瓣一落,早露莲房。荷叶虽枯,犹能适用。这些妙处,虽是她的绪余,却也可矜可贵。比不得寻常花卉,不到开放之际,毫不觉其可亲;一到花残絮舞之后,就把她当了弃物。古人云:“弄花一年,看花十日。”
想到此处,都有些打算不来。独有种荷栽藕,是桩极讨便宜之事,所以将她比做美人。
我往时讲一句笑话,人人都道可传,如今说来请教看官,且看是与不是:但凡戏耍亵押之事,都要带些正经,方才可久。
尽有戏耍亵狎之中,做出正经事业来者。就如男于与妇人交媾,原不叫做正经,为什么千古相传,做了一件不朽之事?只因在戏耍亵狎里面,生得儿子出来,绵百世之宗祧,存两人之血脉,岂不是戏耍而有益于正,亵狎而无叛于经者乎!因说荷花,偶然及此,幸勿怪其饶舌。
如今叙说一篇奇话,因为从采莲而起,所以就把采莲一事做了引头,省得在树外寻根,到这移花接木的去处,两边合不着榫也。
元朝至正年间,浙江婺州府金华县,有一位致仕的乡绅,姓詹,号笔峰,官至徐州路总管之职。因早年得子二人,先后皆登仕路,故此急流勇退,把未尽之事付与两位贤郎,终日饮酒赋诗为追陶仿谢之计。中年生得一女,小字娴娴,自幼丧母,俱是养娘抚育。詹公不肯轻易许配,因有儿子在朝,要他在仕籍里面选一个青年未娶的,好等女儿受现成封诰。
这位小姐既有秾桃艳李之姿,又有璞玉浑金之度,虽生在富贵之家,再不喜娇妆艳饰,在人前卖弄娉婷。终日淡扫蛾眉,坐在兰房,除女工绣作之外,只以读书为事。詹公家范极严,内外男妇之间最有分别。家人所生之子,自十岁以上者就屏出二门之外,即有呼唤,亦不许擅入中堂,只立在阶沿之下听候使令。因女儿年近二八,未曾赘有东床,恐怕她身子空闲,又苦于寂寞,未免要动怀春之念,就生个法子出来扰动她:把家人所生之女,有资性可教面目可观者,选出十数名来,把女儿做了先生,每日教她写字一张,识字几个,使任事者既不寂寞,又不空闲,自然不生他想。哪里知道,这位小姐原是端在不过的,不消父母防闲,她自己也会防闲。自己知道年已及笄,芳心易动,刻刻以惩邪遏欲为心。见父亲要她授徒,正合著自家的意思,就将这些女伴认真教诲起来。
一日,时当盛夏,到处皆苦炎蒸。她家亭榭虽多,都有日光晒到,难于避暑。独有高楼一所,甚是空旷,三面皆水,水里皆种芙蕖,上有绿槐遮蔽,垂柳相遭,自清早以至黄昏,不漏一丝日色。古语云“夏不登楼”,独有他这一楼偏宜于夏,所以詹公自题一匾,名曰“夏宜楼”。娴娴相中这一处,就对父亲讲了,搬进里面去祝把两间做书室,一间做卧房,寝食俱在其中,足迹不至楼下。
偶有一日,觉得身体困倦,走到房内去就寝。那些家人之女都是顽皮不过的,张得小姐去睡,就大家高兴起来,要到池内采荷花,又无舟楫可渡。内中有一个道:“总则没有男人,怕什么出身露体?何不脱了衣服,大家跳下水去,为采荷花,又带便洗个凉澡,省得身子烦热,何等不妙!”这些女伴都是喜凉畏暑,连这一衫一裤都是勉强穿着的,巴不得脱去一刻,好受一刻的风凉。况有绿水红莲与她相映,只当是女伴里面又增出许多女伴来,有什么不好。就大家约定,要在脱衫的时节一齐脱衫,解裤的时节一齐解裤,省得先解先脱之人露出惹看的东西,为后解后脱之人所笑。果然不先不后,一齐解带宽裳,做了个临潼胜会,叫做“七国诸侯一同赛宝”。你看我,我看你,大家笑个不祝脱完之后,又一同下水,倒把采莲做了末着,大家玩耍起来。也有摸鱼赌胜的,也有没水争奇的,也有在叶上弄珠的,也有在花间吸露的,也有搭手并肩交相摩弄的,也有抱胸搂背互讨便宜的,又有三三两两打做一团、假做吃醋拈酸之事的。
正在吵闹之际,不想把娴娴惊醒,偏寻女使不见,只听得一片笑声,就悄悄爬下床来。步出绣房一看,只见许多狡婢,无数顽徒,一个个赤身露体都浸在水中。看见小姐出来,哪一个不惊慌失色?上又上不来,下又下不去,都弄得进退无门。
娴娴恐怕呵叱得早,不免要激出事来,倒把身子缩进房去,佯为不知,好待她们上岸。直等衣服着完之后,方才唤上楼来,罚她一齐跪倒,说:“做妇女的人,全以廉耻为重,此事可做,将来何事不可为!”众人都说:“老爷家法森严,并无男子敢进内室。恃得没有男人,才敢如此。求小姐饶个初犯!”娴娴不肯轻恕,只分个首从出来。为从者一般吃打,只保得身有完肤;为首倡乱之人,直打得皮破血流才祝詹公听见啼哭之声,叫人问其所以,知道这番情节,也说打得极是,赞女儿教诲有方。
谁想不多几日,就有男媒女妁上门来议亲。所说之人,是个旧家子弟,姓瞿,名佶,字吉人,乃婺郡知名之士。一向原考得起,科举新案又是他的领批。一面央人说亲,一面备了盛礼,要拜在门下。娴娴左右之人,都说他俊俏不过,真是风流才子。詹公只许收入门墙,把联姻缔好之事且模糊答应,说:“两个小儿在京,恐怕别有所许,故此不敢遽诺,且待秋闺放榜之后,再看机缘。”他这句话明明说世宦之家不肯招白衣女婿,要他中过之后才好联姻的意思。翟吉人自恃才高,常以一甲自许,见他如此回复,就说:“这头亲事,拿定是我的,只迟得几个日子。但叫媒婆致意小姐,求她安心乐意,打点做夫人。”娴娴听见这句话,不胜之喜,说:“他没有必售之才,如何拿得这样稳?但愿果然中得来,应了这句说话也好。”及至秋闱放榜,买张小录一看,果然中了经魁。娴娴得意不过,知道自家的身子必归此人,可谓终身有靠,巴不得他早些定局,好放下这条肚肠。怎奈新中的孝廉住在省城,定有几时耽搁。
娴娴望了许久,并无音耗,就有许多疑虑出来。又不知是他来议婚父亲不许,又不知是发达之后另娶豪门。从来女子的芳心,再使她动掸不得,一动之后,就不能复静,少不得到愁攻病出而后止。一连疑了几日,就不觉生起病来。怕人猜忌她,又不好说得,只是自疼自苦,连丫鬟面前也不敢嗟叹一句。
不想过了几日,那个说亲的媒婆又来致意她道:“瞿相公回来了,知道小姐有恙,特地叫我来问安。叫你保重身子,好做夫人,不要心烦意乱。”娴娴听见这句话,就吃了一大惊,心上思量道:“我自己生病,只有我自己得知,连贴身服事的人都不晓得。他从远处回家,何由知道,竟着人间起安来?”踌躇了一会,就在媒婆面前再三掩饰,说:“我好好一个人,并没有半毫灾晦,为什么没缘没故咒人生起病来?”媒婆道:“小姐不要推调,他起先说你有病,我还不信。如今走进门来,看你这个模样,果然瘦了许多,才说他讲得不错。”娴娴道:“就使果然有病,他何由得知?”媒婆道:“不知什么缘故,你心上的事体他件件晓得,就象同肠合肺的一般。不但心上如此,连你所行之事,没有一件瞒得他。他的面颜你虽不曾见过,你的容貌他却记得分明,对我说来,一毫不错。想是你们两个前生前世原是一对夫妻,故此不曾会面就预先晓得。”娴娴道:“我做的事他既然知道,何不说出几件来?”媒婆道:“只消说一件就够你吃惊了。他说自己有神眼,远近之事无一毫不见。某月某日,你曾睡在房中,竟有许多女伴都脱光了身子,下水去采莲,被你走出来看见,每人打了几板,末后那一个更打得凶,这一件事可是真的么?”娴娴道:“这等讲来,都是我家内之人口嘴不好,把没要紧的说话都传将出去,所以他得知。哪里是什么夙缘,哪里有什么神眼!”媒婆道:“别样的话传得出去,你如今自家生病,又不曾告诉别人,难道也是传出去的?况且那些女伴洗澡,他都亲眼见过,说十个之中有几个生得白,有几个生得黑,又有几个在黑白之间。还说有个披发女子,面貌肌肤尽生得好,只可惜背脊上面有个碗大的疮疤。这句说话是真是假,合得着合不着?你去想就是了。”娴娴听了这几句,就不觉口呆目定,慌做一团,心上思量道:“若说我家门户不谨,被人闪匿进来,他为什么只看丫鬟,不来调戏小姐?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况且我家门禁最严,十岁之童都走进二门不得。他是何人,能够到此?若说他是巧语花言,要骗我家的亲事,为什么信口讲来,不见有一字差错?这等看起来,定是有些夙缘。就未必亲眼看见,也定有梦魂到此,所谓精灵不隔、神气相通的缘故了。”想到此处,就愈加亲热起来,对着媒婆道:“既然如此,为什么亲事不说,反叫你来见我?”媒婆道:“一来为小姐有恙,他放心不下,恐怕耽搁迟了,你要加出病来,故此叫我安慰一声,省得小姐烦躁。二来说老爷的意思定要选个富贵东床,他如今虽做孝廉,还怕不满老爷之意,说来未必就允,求小姐自做主张,念他有夙世姻缘,一点精灵终日不离左右,也觉得可怜。万一老爷不允,倒许了别家,他少不得为你而死。说他这条魂灵,在生的时节尚且一刻不离,你做的事情他件件知道;既死之后,岂肯把这条魂灵倒收了转去?少不得死,跟着你,只怕你与那一位也过不出好日子来。不如死心塌地只是嫁他的好。”娴娴的意思原要嫁他,又听了那些怪异之事,得了这番激切之言,一发牢上加牢,固上加固,绝无一毫转念了。就回复媒婆道:“叫他放心,速速央人来说。老爷许了就罢,万一不许,叫他进京之后,见我们大爷二爷,他两个是怜才的人,自然肯许。”媒婆得了这句话,就去回复吉人。吉人大喜,即便央人说合,但不知可能就允。
看官们看到此处,别样的事都且丢开,单想詹家的事情,吉人如何知道?是人是鬼?是梦是真?大家请猜一猜。且等猜不着时再取下回来看。
[book_title]第二回 冒神仙才郎不测 断诗句造物留情
吉人知道事情的缘故,料想列位看官都猜不着。如今听我说来。这个情节,也不是人,也不是鬼,也不全假,也不全真,都亏了一件东西替他做了眼目。所以把个肉身男子假充了蜕骨神仙,不怕世人不信。
这件东西的出处,虽然不在中国,却是好奇访异的人家都收藏得有,不是什么荒唐之物。但可惜世上的人都拿来做了戏具,所以不觉其可宝。独有此人善藏其用,别处不敢劳他,直到遴娇选艳的时节,方才筑起坛来,拜为上将;求他建立肤功,能使深闺艳质不出户而罗列于前,别院奇葩才着想而烂然于目。
你道是件什么东西?有《西江月》一词为证:
非独公输炫巧,离娄画策相资。微光一隙仅如丝,能使瞳人生翅。
制体初无远近,全凭用法参差。休嫌独目把人嗤,吵者从来善视。
这件东西名为千里镜,出在西洋,与显微、焚香、端容、取火诸镜同是一种聪明,生出许多奇巧。附录诸镜之式于后:显微镜大似金钱,下有二足。以极微极细之物置于二足之中,从上视之,即变为极宏极巨。虮虱之属,几类犬羊;蚊虻之形,有同鹳鹤。并虮虱身上之毛,蚊虻翼边之彩,都觉得根根可数,历历可观。所以叫做“显微”,以其能显至微之物而使之光明较着也。
焚香镜其大亦似金钱,有活架,架之可以运动。下有银盘。
用香饼香片之属置于镜之下、盘之上,一遇日光,无火自燃。
随日之东西,以镜相逆,使之运动,正为此耳。最可爱者,但有香气而无烟,一饼龙涎,可以竟日。此诸镜中之最适用者也。
端容镜此镜较焚香、显微更小,取以鉴形,须眉毕备。更与游女相宜,悬之扇头或系之帕上,可以沿途掠物,到处修容,不致有飞蓬不戢之虑。
取火镜此镜无甚奇特,仅可于日中取火,用以待燧。然迩来烟酒甚行,时时索醉,乞火之仆,不胜其烦。以此伴身,随取随得,又似于诸镜之中更为适用。此世运使然,即西洋国创造之时,亦不料其当令至此也。
千里镜此镜用大小数管,粗细不一。细者纳于粗者之中,欲使其可放可收,随伸随缩。所谓千里镜者,即嵌于管之两头,取以视远,无遐不到。“千里”二字虽属过称,未必果能由吴视越,坐秦观楚,然试千百里之内,便自不觉其诬。
至于十数里之中,千百步之外,取以观人鉴物,不但不觉其远,较对面相视者更觉分明。真可宝也。
以上诸镜皆西洋国所产,二百年以前不过贡使携来,偶尔一见,不易得也。自明朝至今,彼国之中有出类拔萃之士,不为员幅所限,偶来设教于中士,自能制造,取以赠人。故凡探奇好事者,皆得而有之。诸公欲广其传,常授人以制造之法。
然而此种聪明,中国不如外国,得其传老甚少。数年以来,独有武林诸曦庵讳某者,系笔墨中知名之土,果能得其真传。所作显微、焚香、端容、取火及千里诸镜,皆不类寻常,与西洋土著者无异,而近视、远视诸眼镜更佳,得者皆珍为异宝。
这些都是闲话,讲他何用?只因说千里镜一节,推类至此,以见此事并不荒唐。看官们不信,请向现在之人购而试之可也。
吉人的天资最多奇慧,比之闻一知十则不足,较之闻一知二则有余。同是一事,别人所见在此,他之所见独在彼,人都说他矫情示异,及至做到后来,才知道众人所见之浅,不若他所见之深也。一日,同了几个朋友到街上购买书籍,从古玩铺前经过,看见一种异样东西摆在架上,不识何所用之。及至取来观看,见着一条金笺,写者五个小字贴在上面,道:西洋千里镜。
众人间说:“要他何用?”店主道:“登高之时取以眺远,数十里外的山川,可以一览而尽。”众人不信,都说:“哪有这般奇事?”店主道:“诸公不信,不妨小试其端。”
就取一张废纸,乃是选落的时文,对了众人道:“这一篇文字,贴在对面人家的门首,诸公立在此处可念得出么?”众人道:“字细而路远,哪里念得出?”店主人道:“既然如此,就把他试验一试验。”叫人取了过去,贴在对门,然后将此镜悬起。
众人一看,甚是惊骇,都说:“不但字字碧清可以朗诵得出,连纸上的笔画都粗壮了许多,一个竟有几个大。”店主道:“若还再远几步,他还要粗壮起来。到了百步之外、一里之内,这件异物才得尽其所长。只怕八咏搂上的牌匾、宝婺观前的诗对,还没有这些字大哩。”众人见说,都一齐高兴起来,人人要买。吉人道:“这件东西,诸公买了只怕不得其用,不如让了小弟罢。”众人道:“不过是登高凭远、望望景致罢了,还有什么用处?”吉人道:“恐怕不止于此。等小弟买了回去,不上一年半载,就叫他建立奇功,替我做一件终身大事。一到建功之后,就用他不着了,然后送与诸兄,做了一件公器,何等不好。”众人不解其故,都说:“既然如此,就让兄买去。我们要用的时节,过来奉借就是了。”吉人问过店主,酌中还价,兑足了银子,竟袖之而归。心上思量道:“这件东西既可以登高望远,又能使远处的人物比近处更觉分明,竟是一双千里眼,不是千里镜了。我如今年已弱冠,姻事未偕,要选个人间的绝色,只是仕宦人家的女子都没得与人见面,低门小户又不便联姻。近日做媒的人开了许多名字,都说是宦家之女,所居的宅子又都不出数里之外。我如今有了千里眼,何不寻一块最高之地去登眺起来。料想大户人家的房屋决不是在瓦上升窗、墙角之中立门户的,定有雕栏曲榭,虚户明窗。近处虽有遮拦,远观料无障蔽。待我携了这件东西,到高山寺浮屠之上去眺望几番,未必不有所见。看是哪一位小姐生得出类拔萃,把她看得明明白白,然后央人去说,就没有错配姻缘之事了。”定下这个主意,就到高山寺租了一间僧房,以读书登眺为名,终日去试千里眼。望见许多院落,看过无数佳人,再没有一个中意的。不想到了那一日,也是他的姻缘凑巧,詹家小姐该当遇着假神仙。又有那些顽皮女伴一齐脱去衣裳,露出光光的身体,惹人动起兴来。到了高兴勃然的时节,忽然走出一位女子,月貌花容,又在堵姬之上,分明是牡丹独立,不问而知为花王。
况又端方镇静,起初不露威严,过后才施夏楚。即此一事,就知道她宽严得体,御下有方,娶进门来,自然是个绝好的内助。
所以查着根蒂,知道姓名,就急急央人说亲。又怕詹公不许,预先拜在门下,做了南容、公冶之流,使岳翁鉴貌怜才,知其可妻。
及至到中后回家的时节,丢这小姐不下,行装未解,又去登高而望。只见她倚栏枯坐,大有病容,两靥上的香肌竟减去了三分之一,就知道她为着自己,未免有怨望之心,所以央人去问候。问候还是小事,知道吃紧的关头全在窥见底里。这一着,初次说亲不好轻易露出,此时不讲,更待何时?故此假口于媒人,说出这种神奇不测之事,预先摄住芳魂,使她疑鬼疑神,将来转动不得。
及至媒人转来回复,便知道这段奇功果然出在千里镜上,就一面央人作伐,一面携了这位功臣,又去登高而望。只见她倚了危栏,不住作点头之状;又有一副笔砚、一幅诗笺摆在桌上,是个做诗的光景。料想在顷刻之间就要写出来了。“待我把这位神仙索性假充到底,等她一面落稿,我一面和将出来,即刻央人送去,不怕此女见了不惊断香魂,吐翻绛舌。这头亲事就是真正神仙也争夺不去了,何况世上的凡人!”想到此处,又怕媒婆脚散,卒急寻她不着,迟了一时三刻,然后送去,虽则稀奇,还不见十分可骇。就预先叫人呼唤,使她在书房坐等。自己仍上宝塔去,去偷和新诗。起先眺望,还在第四五层,只要平平望去,看得分明就罢了。此番道:“她写来的字不过放在桌上,使云笺一幅仰面朝天,决不肯悬在壁间,使人得以窥覰,非置身天半,不能俯眺人间,窥见赤文绿字。”
就上了一层又上一层,直到无可再上的去处,方才立定脚跟,摆定千里眼,对着夏宜楼,把娴娴小姐仔细一看。只见五条玉笋捏着一管霜毫,正在那边誊写。其诗云:
重门深锁觉春迟,盼得花开蝶便知。
不使花魂沾蝶影,何来蝶梦到花枝?
誊写到此,不知为什么缘故,忽地张惶起来,把诗笺团做一把,塞入袖中,却象知道半空之中有人偷覰的模样。倒把这位假神仙惊个半死,说:“我在这边偷覰,她何由知道,就忽然收拾起来?”正在那边疑虑,只见一人步上危楼,葛巾野服,道貌森然,就是娴娴小姐之父;才知道她惊慌失色把诗稿藏人袖中,就是为此。起先未到面前,听见父亲的脚步,所以预先收拾,省得败露于临时。半天所立之人,相去甚远,只能见貌,不得闻声,所以错认至此,也是心虚胆怯的缘故。心上思量道:“看这光景,还是一首未了之诗,不象四句就歇的口气。我起先原要和韵,不想机缘凑巧,恰好有个人走来,打断她的诗兴。我何不代她之劳,就续成一首,把订婚的意思寓在其中。往常是夫唱妇随,如今倒翻一局,做个夫随妇唱。只说见她吃了虚惊,把诗魂隔断,所以题完送去,替她联续起来,何等自然,何等诧异!不象次韵和去,虽然可骇,还觉得出于有心。”想到此处,就手舞足蹈起来,如飞转到书房,拈起兔毫,一挥而就。其诗云:
只因蝶欠花前债,引得花生蝶后思。
好向东风酬夙愿,免教花蝶两参差!
写入花笺,就交付媒婆,叫她急急地送去,一步也不可迟缓。
怎奈走路之人倒急,做小说者偏要故意迟迟,分做一回另说。犹如詹小姐做诗,被人隔了一隔,然后联续起来,比一口气做成的又好看多少。
[book_title]第三回 赚奇缘新诗半首 圆妙谎密疏一篇
媒婆走到夏宜楼,只见詹公与小姐二人还坐在一处讲话。
媒婆等了一会,直待詹公下楼,没人听见的时节,方才对着小姐道:“瞿相公多多致意,说小姐方才做诗,只写得一半,被老爷闯上楼来,吃了一个虚惊。小姐是抱恙的人,未免有伤贵体,叫我再来看看,不知今日的身子比昨日略好些么?”娴娴听见,吓得毛骨悚然。心上虽然服他,口里只是不认,说:“我并不曾做诗。这几间楼上是老爷不时走动的,有何虚惊吃得!”媒婆道:“做诗不做诗,吃惊不吃惊,我都不知道。他叫这等讲,我就是这等讲。又说你后面半首不曾做得完,恐怕你才吃虚惊,又要劳神思索,特地续了半首叫我送来,但不知好与不好,还求你自家改正。”娴娴听到此处,一发惊上加惊,九分说是神仙,只有一分不信了。就叫取出来看,及至见了四句新诗,惊出一身冷汗。果然不出吉人所料,竟把绛舌一条吐出在朱唇之外,香魂半缕直飞到碧汉之间,呆了半个时辰不曾说话。直到收魂定魄之后,方才对着媒婆讲出几句奇话,道:“这等看起来,竟是个真仙无疑了!丢了仙人不嫁,还嫁谁来!只是一件:恐怕他这个身子还是偶然现出来的,未必是真形实像,不要等我许亲之后他又飞上天去,叫人没处寻他,这就使不得了。”媒婆道:“决无此事。他原说是神仙转世,不曾说竟是神仙。或者替你做了夫妻,到百年以后一同化了原身飞上天去,也未可知。”娴娴道:“既然如此,把我这半幅诗笺寄去与他,留下他的半幅,各人做个符验。叫他及早说亲,不可延时日。我这一生一世若有二心到他,叫他自做阎罗王,勾摄我的魂灵,任凭处治就是了。”媒婆得了这些言语,就转身过去回复,又多了半幅诗笺。吉人得了,比前更加跳跃,只等同偕连理。
怎奈好事多磨,虽是“吉人”,不蒙“天相”。议亲的过来回复,说:“詹公推托如初,要待京中信来,方才定议。”
分明是不嫁举人要嫁进士的声口。吉人要往部门会试,恐怕事有变更,又叫媒婆过去与小姐商量,只道是媒婆自家的主意,说:“瞿相公一到京师,自然去拜二位老爷,就一面央人作伐。只是一件:万一二位老爷也象这般势利,要等春闱放榜,倘或榜上无名,竟许了别个新贵,却怎么处?须要想个诀窍,预先传授他才好。”娴娴道:“不消虑得。一来他有必售之才,举人拿得定,进士也拿得定;二来又是神仙转世,凭着这样法术,有什么事体做不来?况且二位老爷又是极信仙佛的,叫他显些小小神通,使二位老爷知道。他要趋吉避凶,自然肯许。我之所以倾心服他,肯把终身相托者,也就是为此。难道做神仙的人,婚姻一事都不能自保,倒被凡人夺了去不成?”媒婆道:“也说得是。”就把这些说话回复了吉人。连媒婆也不知就里,只说他果是真仙,回复之后他自有神通会显,不消忧虑。
吉人怕露马脚,也只得糊徐应她。心上思量道:“这桩亲事有些不稳了。我与她两位令兄都是一样的人,有什么神通显得?只好凭着人力央人去说亲,他若许得更好,他若不许,我再凭着自己的力量去挣他一名进士来,料想这件东西是他乔梓三人所好之物,见了纱帽,自然应允。若还时运不利,偶落孙山,这头婚姻只索丢手了。难道还好充做假神仙,去赖人家亲事不成?”立定主意,走到京中,拜过二詹之后,即便央人议婚。果然不出所料,只以“榜后定议”为词。吉人就去奋志青云,到了场屋之中,竭尽生平之力。真个是文章有用,天地无私,挂出榜来,巍然中在二甲。此番再去说亲,料想是满口应承,万无一失的了。不想他还有回复,说:“这一榜之上,同乡未娶者共有三人,都在求亲之列。因有家严在堂,不敢擅定去龋已曾把三位的姓字都写在家报之中,请命家严,待他自己枚卜。”吉人听了这句话,又重新害怕起来,说:“这三个之中,万一卜着了别个,却怎么处?我在家中还好与小姐商议,设些机谋,以图万一之幸。如今隔在两处,如何照应得来?”
就不等选馆,竟自告假还乡。《西厢记》上有两句曲子,正合著他的事情,求看官代唱一遍:只为着翠眉红粉一佳人,误了他玉堂金马三学士。
丢了翰林不做,赶回家去求亲,不过是为情所使;这头亲事,自然该上手了。不想到了家中,又合著古语二句: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
原来那两名新贵,都在未曾挂榜之先,就束装归里。因他临行之际曾央人转达二詹,说:“此番下第就罢,万一侥幸,望在宅报之中代为缓颊,求订朱陈之好。”所以吉人未到,他已先在家中,个个都央人死订。把娴娴小姐惊得手忙脚乱。闻得吉人一到,就叫媒婆再四叮咛:“求他速显神通,遂了初议。若被凡人占了去,使我莫知死所,然后来摄魄勾魂,也是不中用的事了!”吉人听在耳中,茫无主意。也只得央人力恳。知道此翁势利,即以势利动之,说:“我现中二甲,即日补官。
那两位不曾殿试,如飞做起官来,也要迟我三年。若还同选京职,我比他多做一任。万一中在三甲,补了外官,只怕他做到白头,还赶我不上。”那两个新贵也有一番夸诞之词,说:“殿试过了的人,虽未授官,品级已定。况又未曾选馆,极高也不过部属。我们不曾殿试,将来中了鼎甲,也未可知。况且有三年读书,不怕不是馆职,好歹要上他一乘。”詹公听了,都不回言。只因家报之中曾有“枚卜”二字,此老势利别人,又不如势利儿子,就拿来奉为号令,定了某时某日,把三个姓名都写做纸阄,叫女儿自家拈取,省得议论纷纷,难于决断。
娴娴闻得此信,欢笑不已,说:“他是个仙人,我这边一举一、动一步一趋,他都有神眼照?,何况枚卜新郎是他切己的大事,不来显些法术,使我拈着他人之理?”就一面使人知会,叫他快显神通,一面抖擞精神,好待临时阄龋到了那一日,詹公把三个名字上了纸阄,放在金瓶之内,就如朝廷卜相一般。对了天地祖宗,自己拜了四拜,又叫女儿也拜四拜,然后取一双玉箸交付与她,叫她向瓶内揭龋娴娴是胆壮的人,到手就揭,绝无畏缩之形。谁知事不凑巧,神仙拈不着,倒拈着一个凡人。就把这位小姐惊得柳眉直竖,星眼频睃,说他“往日的神通,都到哪里去了”!正在那边愁闷,詹公又道:“阄取已定。”叫她去拜谢神明。娴娴方怪神道无灵,怨恨不了,哪里还肯拜谢。亏得她自己聪明,有随机应变之略,就跪在詹公面前,正颜厉色地禀道:“孩儿有句说话,要奉告爹爹,又不敢启齿,欲待不说,又怕误了终身。”詹公道:“父母面前有什么难说的话,快些讲来。”娴娴就立起道:“孩儿昨夜得一梦,梦见亡过的母亲对孩儿说道:‘闻得有三个贵人来说亲事,内中只有一个该是你的姻缘,其余并无干涉。’孩儿问是哪一个,母亲只道其姓,不道其名,说出一个‘瞿’字,叫孩儿紧记在心,以待后验。不想到了如今反阄着别个,不是此人,故此犹豫未决,不敢拜谢神明。”有个“期期不奉诏”之意。
詹公想了一会道:“岂有此理!既是母亲有灵,为什么不托梦与我,倒对你说起来?既有此说,到了这枚卜之时,就该显些神力前来护佑他了,为何又拈着别人?这句邪话我断然不信!”娴娴道:“信与不信,但凭爹爹。只是孩儿以母命为重,除了姓瞿的,断然不嫁。”詹公听了这一句,就大怒起来,道:“在生的父命倒不依从,反把亡过的母命来抵制我!况你这句说话甚是荒唐,焉知不是另有私情,故意造为此说?既然如此,待我对着她的神座祷祝一番,问她果有此说否。若果有此说,速来托梦与我。倘若三夜无梦,就可见是捏造之词,不但不许瞿家,还要查访根由,究你那不端之罪!”说了这几句,头也不回,竟走开去了。
娴娴满肚惊疑,又受了这番淩辱,哪里愤激得了!就写一封密劄,叫媒婆送与吉人,前半段是怨恨之词,后半段是永诀之意。吉人拆开一看,就大笑起来,道:“这种情节我早已知道了。烦你去回复小姐说,包他三日之内,老爷必定回心,这头亲事断然归我。我也有密劄在此,烦你带去,叫小姐依计而行,决然不错就是了。”媒婆道:“你既有这样神通,为什么不早些显应,成就烟缘,又等他许着别个?”吉人道:“那是我的妙用。一来要试小姐之心,看她许着别人,改节不改节;二来气她的父亲不过,故意用些巧术,要愚弄他一番;三来神仙做事全要变幻不测,若还一拈就着,又觉得过于平常,一些奇趣都没有了。”媒婆只说是真,就捏了这封密劄,去回复娴娴。娴娴正在痛哭之际,忽然得了此书,拆开一看,不但破涕为笑,竟拜天谢地起来,说:“有了此法,何愁亲事不成!”
媒婆问她什么法子,她只是笑而不答。
到了三日之后,詹公把她叫到面前,厉言厉色地问道:“我已祷告母亲,问其来历,叫她托梦与我,如今已是三日,并无一毫影响,可见你的说话都是诳言!既然捏此虚情,其中必有缘故,快些说来我听!”娴娴道:“爹爹所祈之梦,又是孩儿替做过了。母亲对孩儿说,爹爹与姬妾同眠,她不屑走来亲近。只是跟着孩儿说:‘你爹爹既然不信,我有个凭据到他,只怕你说出口来,竟要把他吓倒。’故此孩儿不敢轻说,恐怕惊坏了爹爹。”詹公道:“什么情由,就说得这等利害?既然如此,你就讲来。”娴娴道:“母亲说:爹爹祷告之时,不但口中问他,还有一道疏文烧去,可是真的么?”詹公点点头道:“这是真的。”娴娴道:“要问亲事的话确与不确,但看疏上的字差与不差。她说这篇疏文是爹爹瞒着孩儿做的,旋做旋烧,不曾有人看见。她亲口说与孩儿,叫孩儿记在心头,若还爹爹问及,也好念将出来做个凭据。”詹公道:“不信有这等奇事,难道疏上的话你竟念得出来?”娴娴道:“不但念得出,还可以一字不差,若差了一字,依旧是捏造之言,爹爹不信就是了。”说过这一句,就轻启朱唇,慢开玉齿,试梁间之燕语,学柳外之莺声,背将出来,果然不差一字。
詹公听了,不怕他不毛骨悚然。惊诧了一番,就对娴娴道:“这等看来,鬼神之事并不荒唐,百世姻缘果由前定,这头亲事竟许瞿家就是了。”当日就吩咐媒婆,叫他不必行礼,择了吉日,竟过来赘亲。恰好成亲的时节,又遇着夏天,就把授徒的去处做了洞房,与才子佳人同偕伉俪。
娴娴初近新郎,还是一团畏敬之意,说他是个神仙,不敢十分亵狎。及至睡到半夜,见他欲心太重,道气全无,枕边所说的言语都是些尤云?雨之情,并没有餐霞吸露之意,就知道不是仙人,把以前那些事情,件件要查问到底。吉人骗了亲事上手,知道这位假神仙也做到功成行满的时候了,若不把直言告禀,等她试出破绽来,倒是桩没趣的事,就把从前的底里和盘托出。
原来那一道疏文,是他得了枚卜之信,日夜忧煎,并无计策,终日对着千里镜长吁短叹,再四哀求,说:“这个媒人原是你做起的,如今弄得不上不下,如何是好?还求你再显威灵,做完了这桩奇事,庶不致半途而废,埋没了这段奇功,使人不知爱重你。”说了这几句,就拿来悬在中堂,志志诚诚拜了几拜。
拜完之后,又携到浮屠之上,注目而观。只见詹老坐在中堂研起墨来,正在那边写字,吉人只说也是做诗,要把骗小姐的法则又拿去哄骗丈人。也等他疑鬼疑神,好许这头亲事。及至仔细一看,才晓得是篇疏文。聪明之人不消传说,看见这篇文字,就知道那种情由。所以急急誊写出来,加上一封密劄,正要央人转送,不想遇着便雁,就托她将去。谁料机缘凑巧,果然收了这段奇功。
娴娴待他说完之后,诧异了一番,就说:“这些情节虽是人谋,也原有几分天意,不要十分说假了。”明日起来,就把这件法宝供在夏宜楼,做了家堂香火,夫妻二人不时礼拜。后来凡有疑事,就去卜问他,取来一照,就觉得眼目之前定有些奇奇怪怪,所见之物就当了一首签诗,做出事来无不奇验。可见精神所聚之处,泥土草木皆能效灵。从来拜神拜佛都是自拜其心,不是真有神仙、真有菩萨也。
他这一家之人,只有娴娴小姐的尊躯,直到做亲之后才能畅览;其余那些女伴,都是当年现体之人,不须解带宽裳,尽可穷其底里。吉人瞒着小姐与她背后调情,说着下身的事,一毫不错。那些女伴都替他上个徽号,叫做“贼眼官人”。既已出乖露丑,少不得把“灵犀一点”托付与他。吉人既占花王,又收尽了群芳众艳,当初刻意求亲也就为此,不是单羡牡丹,置水面荷花于不问也。
可见做妇人的,不但有人之处露不得身体,就是空房冷室之中、邃阁幽居之内,那“袒裼裸裎”四个字,也断然是用不着的。古语云:“漫藏诲盗,冶容诲淫。”露了标致的面容,还可以完名全节,露了雪白的身体,就保不住玉洁冰清,终久要被人点污也。
[评]
同一镜也,他人用以眺远,吉人用以选艳,此等聪明,昔人有行之者矣。留木屑以铺地,储竹头以造船。此物此志,无二理也。吉人具此作用,其居官之事业,必有可观。
但见从来好色之人只有此一长可取,除却偷香窃玉,便少奇才;犹之做贼之人,只有贼智而无他智也。奈何!
[book_chapter]归正楼
[book_title]第一回 发利市财食兼收 恃精详金银两失
诗云:
为人有志学山丘,莫作卑污水下流。
山到尽头犹返顾,水甘浊死不回头。
砥澜须用山为柱,载石难凭水作舟。
画幅单条悬壁上,好将山水助潜修。
这首新诗要劝世上的人个个自求上达,不可安于下流。上达之人,就如登山陟岭一般,步步求高,时时怕坠,这片勇往之心自不可少。至于下流之人,当初偶然失足,堕在罪孽坑中,也要及早回头,想个自新之计。切不可以流水为心,高山作戒,说:“我的身子业已做了不肖之人,就像三峡的流泉,匡庐的瀑布,流出洞来,料想回不转去,索性等他流入深渊,卑污到底。”这点念头,作恶之人虽未必个个都有,只是不想回头,少不得到这般地步,要晓得水流不返,还有沧海可归;人恶不悛,只怕没有桃源可避。到了水穷山尽之处,恶又恶不去,善又善不来,才知道绿水误人,黄泉招客,悔不曾遇得正人君子,做个中流砥柱,早早激我回头也。
《四书》上有两句云:“虽有恶人,斋戒沐浴,亦可以事上帝。”“斋戒沐员四个字,就是说的回头。为什么恶人回头就可以事上帝?我有个绝妙的比方:为善好似天晴,作恶就如下雨。譬如终日晴明,见了明星朗月,不见一毫可喜。及至苦雨连朝,落得人心厌倦,忽然见了日色,就与祥云瑞霭一般,人人快乐,个个欢欣,何曾怪他出得稍迟、把太阳推下海去?
所以善人为善,倒不觉得稀奇,因他一向如此,只当是久晴的日色,虽然可喜,也还喜得平常。恶人为善,分外觉得奇特,因他一向不然,忽地如此,竟是积阴之后,陡遇太阳,不但可亲,又还亲得炎热。故此恶人回头,更为上帝所宠,得福最易。
就像投诚纳款的盗贼,见面就要授官,比不得无罪之人,要求上进,不到选举之年,不能够飞黄腾达也。
近日有个杀猪屠狗的人,住在持斋念佛的隔壁。忽然一日遇了回禄之灾,把持斋念佛的房产烧得罄尽,单留下几间破屋,倒是杀猪屠狗的住房。众人都说:“天道无知,报应相反!”
及至走去一看,那破屋里面有几行小字,贴在家堂面前。其字云:“屠宰半生,罪孽深重。今特昭告神明,以某月某日为始,改从别业,誓不杀生。违戒者天诛地灭。”众人替他算一算,那立誓的日子比失火之期只早得三日,就一齐惊异道:“难道你一念回头,就有这般显应?既然如此,为什么持斋念佛的修行了半世,反不如你?”那杀猪屠狗的应道:“也有些缘故。闻得此老近日得了个生财的妙方,三分银子可以倾做一钱,竟与真纹无异。用惯了手,终日闭户倾煎,所以失起火来,把房产烧得磐尽。”众人听了,愈加警剩古语云:“一善可以盖百恶。”这等看来,一恶也可以掩百善了。可见“回头”二字,为善者切不可有,为恶者断不可无。
善人回头就是恶,恶人回头就是善。东西南北,各是一方,走路的人不必定要自东至西、由南抵北,方才叫做回头,只须掉过脸来,就不是从前之路了。这回野史说一个拐子回头,后来登了道岸,与世间不肖的人做个样子,省得他错了主意,只说罪深孽重、仟悔不来,索性往错处走也。
明朝永乐年间,出了个神奇不测的拐子,访不出他姓名,查不着他乡里,认不出他面貌。只见四方之人,东家又说被拐,西家又道着骗,才说这个神棍近日去在南方,不想那个奸人早已来到北路。百姓受了害,告张缉批拿他,搜不出一件真赃,就对面也不敢动手。官府吃了亏,差些捕快捉他,审不出一毫实据,就拿住也不好加刑。他又有个改头换面之法,今日被他骗了,明日相逢,就认他不出。都说是个搅世的魔王!把一座清平世界,弄得鬼怕神愁,刻刻防奸,人人虑诈。越防得紧,他越要去打搅;偏虑得慌,他偏要来照顾。被他搅了三十余年,天下的人都没法处治。直到他贼星退命,驿马离宫,安心住在一处,改邪归正起来,自己说出姓名,叙出乡里,露出本来面目;又把生平所做之事时常叙说一番,叫人以此为戒,不可学他。所以远近之人把他无穷的恶迹倒做了美谈,传到如今,方才知道来历。不然叫编野史的人从何处说起?
这个拐子是广东肇庆府高安县人,姓贝,名喜,并无表字,只有一个别号,叫做贝去戎。为什么有这个别号?只因此人之父原以偷摸治生,是穿窬中的名手,人见他来,就说个暗号,道:“贝戎来了,大家谨慎!”“贝”“戎”二字合来是个“贼”字,又与他姓氏相待,故此做了暗号。及至到他手里,忽然要改弦易辙,做起跨灶的事来,说:“大丈夫要弄银子,须是明取民财,想个光明正大的法子弄些用用。为什么背明趋暗,夜起昼眠,做那鼠窃狗偷之事?”所以把“人俞”改做“马扁”,“才莫”翻为“才另”,暗施谲诈,明肆诙谐,做了这桩营业。人见他别创家声,不仍故辙,也算个亢宗之子,所以加他这个美称。其实也是褒中寓刺,上下两个字眼究竟不曾离了“贝戎”。但与乃父较之,则有异耳。
做孩子的时节,父母劝他道:“拐子这碗饭不是容易吃的,须有孙庞之智,贲育之勇,苏张之辩,又要随机应变,料事如神,方才骗得钱财到手。一着不到,就要弄出事来。比不得我传家的勾当是背着人做的,夜去明来,还可以藏拙。劝你不要更张,还是守旧的好。”他拿定主意,只是不肯,说:“我乃天授之才,不假人力。随他什么好汉,少不得要堕人计中。还你不错就是。”父母道:“既然如此,就试你一试。我如今立在楼上,你若骗得下来,就见手段。”贝去戎摇摇头道:“若在楼下,还骗得上去。立在上面,如何骗得下来?”父母道:“既然如此,我就下来,且看用什么骗法。”及至走到楼下,叫他骗上去。贝去戎道:“业已骗下来了,何须再骗。”这句旧话传流至今,人人识得,但不辨是谁人所做的事,如今才揭出姓名。父母大喜,说他果然胜祖强宗,将来毕竟要恢宏旧业,就选一个吉日叫他出门,要发个小小利市,只不要落空就好。
谁想他走出门去,不及两三个时辰,竟领着两名脚夫,擡了一桌酒席,又有几两席仪,连台盏杯箸,色色俱全,都是金镶银造的。擡进大门,秤了几分脚钱。打发来人转去。父母大惊,问他得来的缘故。贝去戎道:“今日乃开市吉期,不比寻常日子。若但是腰里撒撒,口里不见嗒嗒,也还不为稀罕。连一家所吃的喜酒,都出在别人身上,这个拐子才做得神奇。如今都请坐下,待我一面吃,一面说,让你们听了都大笑一场就是。”父母欢喜不过,就坐下席来,捏着酒杯,听他细说。
原来这桌酒席是两门至戚初次会亲,吃到半席的时节,女家叫人撤了送到男家去的。未经撤席之际,贝去戎随了众人立在旁边看戏,见他吃桌之外另有看桌,料想终席之后定要撤主送他,少不得是家人引领,就想个计较出来。知道戏文闹热,两处的管家都立在旁边看戏,决不提防。又知道只会男亲,不会女眷,连新妇也不曾回来。就装做男家的小厮,闯进女家的内室。丫鬟看见,问他是谁家孩子。他说:“我是某姓家僮,跟老爷来赴席的。新娘有句说话,叫我瞒了众人说与老安人知道。故此悄悄进来,烦你引我一见。”丫鬟只说是真,果然引见主母。贝去戎道:“新娘致意老安人,叫你自家保重,不要想念他。有一句说话,虽然没要紧,也关系府上的体面,料想母子之间决不见笑,所以叫我来传言。”她说:“我家的伴当,个个生得嘴馋,惯要偷酒偷食,少刻送桌面过去,路上决要抽分,每碗取出几块,虽然所值不多,我家老安人看见,只说酒席不齐整,要讥诮她。求你到换桌的时节,差两个得当用人把食箩封好,瞒了我家伴当,预先挑送过门,省得他弄手脚。至于擡酒之人,不必太多,只消两个就有了。连帖子也交付与他,省得嘈嘈杂杂,不好款待。”那位家主婆见他说得近情,就一一依从,瞒了家人,把酒席送去。临送的时节,贝去戎又立在旁边,与家主婆唧唧哝哝说了几句私话,使擡酒的看见,知道是男家得用之人。
等酒席擡了出门,约去半里之地,就如飞赶上去道:“你们且立祝老安人说:还有好些菜蔬,装满一屉食箩,方才遗落了,不曾加在担上,叫我赶来看守,唤你们速速转去擡了出来。”家人听见,只说是真,一齐赶了回去。贝去戎张得不见,另雇两名脚夫,擡了竟走。所以擡到家中,不但没人追赶,亦且永不败露。这是他初出茅庐第一桩燥脾之事。
父母听见,称赞不了,说他是个神人。从此以后,今日拐东,明日骗西,开门七件事,样样不须钱买,都是些倘来之物。
把那位穿窬老子,竟封了太上皇,不许他出门偷摸,只靠一双快手,养活了八口之家,还终朝饮酒食肉,不但是无饥而已。做上几年,声名大著,就有许多后辈慕他手段高强,都来及门受业。他有了帮手,又分外做得事来,远近数百里,没有一处的人不被他拐到骗到。家家门首贴了一行字云:知会地方,协拿骗贼。
有个徽州当铺开在府前,那管当的人是个积年的老手,再不曾被人骗过。邻舍对他道:“近来出个拐子,变幻异常,家家防备。以后所当之物,须要看仔细些,不要着他的手。”那管当的道:“若还骗得我动,就算他是个神仙。只怕遇了区区,把机关识破,以后的拐子就做不成了。”说话的时节,恰好贝去戎有个徒弟立在面前,回来对他说了。贝去戎道:“既然如此,就与他试试手段!”偶然一日,那个管当的人立在柜台之内,有人拿一锭金子,重十余两,要当五换。管当的仔细一看,知有十成,就兑银五十两,连当票交付与他,此人竟自去了。
旁边立着一人,也拿了几件首饰要当银子,管当的看了又看,磨了又磨。那人见他仔细不过,就对他笑道:“老朝奉!这几件首饰,所值不多,就当错了也有限,方才那锭金子倒求你仔细看看,只怕有些蹊跷。”管当的道:“那是一锭赤金,并无低假,何须看得?”那人道:“低假不低假我虽不知道,只是来当的人我却有些认得,是个有名的拐子,从来不做好事的。”
管当的听了,就疑心起来,取出那锭金子,重新看了一遍,就递与他道:“你看,这样金子,有什么疑心?”那人接了,走到明亮之处替他仔细一看,就大笑起来,道:“好一锭赤金,准值八两银子!你拿去递与众人,大家验一验,且看我的眼力比你的何如。”那店内之人接了进去,磨的磨,看的看,果然试出破绽来。原来外面是真,里面是假,只有一膜金皮,约有八钱多重,里面的骨子都是精铜。
管当的着起忙来,要想追赶,又不知去向。那人道:“他的踪迹瞒不得区区,若肯许我相酬,包你一寻就见。”管当的听了,连忙许他谢仪,就带了原金同去追赶。
赶到一处,恰好那当金之人同着几个朋友在茶馆内吃茶。
那人指了,叫他:“上前扭住,喊叫地方,自然有人来接应。只是一件:你是一个,他是几人,双拳不敌四手,万一这锭金子被他抢夺过去,把什么赃证弄他?”管当的道:“极说得是。”
就把金子递与此人,叫他立在门外,“待我喊叫地方,有了见证之后,你拿进来质对。”此人收了。
管当的直闯进去,一把扭住当金之人,高声大叫起来。果然有许多地方走来接应,问他何故。管当的说出情由,众人就讨赃物来看。管当的连声呼唤,叫取赃物进来,并不见有人答应。及至出去抓寻,那典守赃物之人又不知走到何方去了。当金的道:“我好好一锭赤金,你倒遇了拐子被他拐去,反要弄起我来!如今没得说,当票现存,原银也未动,速速还我原物,省得经官动府!”
倒把他交与地方,讨个下落。地方之人都说他“自不小心,被人骗去,少不得要赔还。不然,他岂有干休之理?”
管当的听了,气得眼睛直竖,想了半日,无计脱身,只得认了赔还。同到店中,兑了一百两真纹,方才打发得去。
这个拐法,又是什么情由?只因他要显手段,一模一样做成两锭赤金,一真一假。起先所当原是真的,预先叫个徒弟带着那一锭立在旁边,等他去后,故意说些巧话,好动他的疑心。
及至取出原金,徒弟接上了手,就将假的换去,仍递与他。
众人试验出来,自然央他追赶。后来那些关窍,一发是容易做的,不愁他不入局了。你说这些智谋,奇也不奇,巧也不巧?
起先还在近处掏摸,声名虽着,还不出东西两粤之间。及至父母俱亡,无有挂碍,就领了徒弟,往各处横行。做来的事,一桩奇似一桩,一件巧似一件。索性把恶事讲尽,才好说他回头。
做小说的本意,原在下面几回,以前所叙之事,示戒非示劝也。
[book_title]第二回 敛众怨恶贯将盈 散多金善心陡发
贝去戎领了徒弟周流四方,遇物即拐,逢人就骗。知道不义之财岂能久聚,料想做不起人家,落得将来撒漫。凡是有名的妓妇,知趣的龙阳,没有一个不与他相处。赠人财物,动以百计,再没有论十的嫖钱,论两的表记。所以风月场中要数他第一个大老。只是到了一处就改换一次姓名,那些嫖过的婊子枉害相思,再没有寻访之处。
贝去戎游了几年,十三个省城差不多被他走遍。所未到者只有南北两京,心上思量道:“若使辇毂之下没有一位神出鬼没的拐子,也不成个京师地面,毕竟要去走走,替朝廷长些气概。况且拐百姓的方法都做厌了,只有官府不曾骗过,也不要便宜了他。就使京官没钱,出手不大,荐书也拐他几封,往各处走走,做个‘马扁游客’,也使人耳目一新。”就收拾行李,雇了极大的浪船,先入燕都,后往白下。
有个湖州笔客要搭船进京,徒弟见他背着空囊,并无可骗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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