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十月的阳光 [book_author]周洁夫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151125 [book_dec]当代长篇小说。周洁夫著。作家出版社1960年2月出版。小说以解放战争后期,中国人民解放军第4野战军南下歼敌为背景,着重描述师长丁力胜、师政委韦清泉率部从广阔的东北平原进入崎岖的湖南山区,克服酷热的气候、肆虐的疾病造成的减员,果敢地插入敌人6个军布防的战线之中,以守为攻,与自称为“钢军”的白崇禧部主力第七军展开的浴血奋战。这次战役使解放军主力部队赢得战机,围歼了白崇禧残部,以赫赫战果庆祝新中国的诞生。作品在紧张的战斗气氛中塑造出师长丁力胜、3团长叶逢春、战斗英雄王海、解放军战士沈光禄兄弟等诸多性格、经历各异而理想相同的英雄形象。在描绘激烈的拼杀时也着意刻画了人物的内心世界,在粗犷的笔触中包含着细微生活波澜。 [book_img]Z_13821.jpg [book_title]一 南方盛夏的一个中午,白白的太阳高挂空中,散发出可怕的光热,把天空溶成淡蓝色。狗躺在阴凉里懒得动弹,水牛埋在河里不肯出来,连飞鸟也躲进了林荫深处。这时候,在江西湖南交界处的大山上,有支队伍在行进。战士们头戴竹笠,脚蹬草鞋,踏着高低不平的山径,一个紧跟一个,慢慢地然而固执地向南走去。他们的一边是陡立的山壁,好像一道无穷无尽的炉墙,发出窒闷的热气,竭力想把身边的队伍烤化。他们的另一边是万丈深涧,张开黑洞洞的大口,随时等待着掉下来的猎物。 师长丁力胜手拿竹杖,杂在队伍里。他的个子瘦高,脸上黑里泛红,一对清亮的大眼睛在竹笠下闪光。战士中流传着这种说法:师长的眼睛能够看透一切,因此看起来特别大。传说归传说,事实上,丁力胜此刻正在责备自己的预见不够。他没有料到这座山这么大,这么难走,居然走了两天还没有走完。有的人走着走着,突然中了暑,一头栽倒;好几匹牲口跌进了深涧,有一匹上面还带着个病号。要是事先对困难做了充分的估计,采取了足够的预防措施,情况或许会好一些。他素来喜欢准确,可是在强大的自然阻力面前,他所严格要求的准确性不得不打了折扣:行军的速度太低。听着背后单调的马蹄声,他感到有点心烦。 饲养员孙永年倒蛮高兴,他紧跟在师长身后,眯起眼睛,含笑盯着面前挺直的脊背。他的高兴是有道理的。从东北到平津,从河北平原到长江边上,师首长老是坐着吉普车行军,这个呜呜叫的家伙硬生生地把他跟师首长分隔开来。一过长江,师首长可又离不开他喂的马了,他们之间恢复了亲密的关系。他是在红军长征路途上参加革命的,参军后始终没离开过丁力胜,眼看着丁力胜从连长到师长,因此对师长的情意格外深厚,无话不谈。 “这座山倒有意思,一层接一层,比峨眉山还高。” 丁力胜一则心里有事,再则知道孙永年有自言自语的习惯,没有答话。 “师长!南下以来,尽走尽走,怎么老碰不到敌人?” “老孙同志,你走得不耐烦啦?” 孙永年参军那年已经三十一岁,丁力胜一直称呼他“老孙同志”。 “我有什么不耐烦?过了河南进湖北,出了江西到湖南,多走些地方也不错,倒像又来一次长征。反正这回是我们找敌人打,不是敌人找我们打。啧啧,火龙,别往下看!” 丁力胜转过头来,见孙永年拉着缰绳往山壁方向牵,他的络腮胡子长了寸把长,挎包、米袋子、竹筒子水壶、茶缸子挂了一身。敞开着军衣,衬衣扣子也解开好几个。汗水从方脸上流下来,漏过胡子缝,顺着脖子淌进晒红的胸膛。 “老孙同志,怎么还背着米袋子?快搁到马背上去。当心把大米蒸熟了。” 南方的太阳蒸得熟大米,原是南方籍战士对东北籍战士说的玩笑话,孙永年自己就对好些东北籍战士说过,没想到师长这忽儿[1]倒用这句话来调侃他了。他一听,乐得眼睛成了两条线。 “少背点东西少出些汗。别让汗珠子把你漂走。” 孙永年抚了抚湿淋淋的马鬃,用怜惜的口气说:“牲口吃不消啊,它出的汗不比我少。唉,在这种山路上行军,三天得换一副马蹄铁。瞧,火龙这两天瘦下来啦。” 丁力胜可看不出那匹枣红马有什么不同,它驮着盖了油布的行李,贴紧山壁,抬起结实的蹄子,一步一步地走着。倒是孙永年自己这两天瘦下来了,颧骨下面显出两个小坑。 迎面飘来一大团乌云,迅速地扩大,接近,遮掩了山壁的上部。空气中出现潮润的气息。孙永年嗅了嗅说:“啊呀,又要下雨!山上的天气真怪,一天十八变。” 乌云盖严了半爿天。太阳好像要抵抗它的进袭,使出全身力量,撒出了更加强烈的光热。热气从天上射下来,从山壁上蒸发出来,从深谷里蹿上来,布成一道闷热的密网。丁力胜的斗笠和草鞋仿佛燃烧起来,从头顶到脚底心,感到一阵阵发烫。 太阳的挣扎没有成功,终于被乌云的前锋吞没。那乌云越来越低,伸张着毛茸茸的触须,张牙舞爪地扑了过来。它裹住前面的队伍,涌向山涧,像要把它填平。 粗壮的三团团长叶逢春从后面挤上来,挤到师长身边,塞给他一顶张开的雨伞。 丁力胜推开雨伞说:“我的雨衣就在驮子上。” “南方的雨水实在太多了。”叶逢春感慨地说,他的嗓门挺大,使山壁发出回响。 “雨水不多,就会热死人。”孙永年接口说。 “一物总有一物治。”叶逢春擎着伞柄,让雨伞转了个圈,“它可以挡雨、遮太阳,还能当拐棍使,一举三得,比雨衣顶事。” 话音刚落,刮来一阵暴风,差点把叶逢春连人带伞吹下山涧。沙石漫天旋飞,竹笠吹向一边。看来,刚才的闷热是它在积蓄力量,此刻时机一到,一下子显出了它的威力。 叶逢春紧握住伞柄,扯开嗓门,迎风高喊:“往前传,往后传:注意照护牲口!” 应和着他的喊声,伞顶上沙沙乱响,他连忙用伞遮住师长。一眨眼间,许多注雨水顺着伞沿哗哗流下。 枣红马不安地踏着蹄子,打着响鼻。 “放老实些!”孙永年使劲挽住缰绳吆喝,随即放缓了口气,“不要紧,火龙!淋淋雨,凉快凉快。” 火龙好像听懂了他的话,安静下来。 瓢泼大雨漫天盖地,冲洗着一切,湍急的水流瀑布似的冲下山壁,扫过崎岖不平的山径,又像瀑布似的冲下山涧,发出可怕的吼叫。队伍并没有停止,冒着急雨暴风,仍旧固执地向南行进。 丁力胜的草鞋打得透湿,走一步,重一步,增加了好几斤重量。他的心却不知道沉重多少倍,他向叶逢春团长说出自己的忧虑:“这一场雨下来,部队又会减员。” 一听人提到减员,叶逢春就感到心痛。一过长江,痢疾和疟疾跟山岭河流一样,紧跟着部队不放。到现在为止,有的连队非战斗减员的人数已经达到四分之一,这是他带兵以来第一次遇到的严重情况。他抿紧厚厚的嘴唇没有答话,心里却在说:“今天一定要翻过这座山,不然,部队拖也拖垮了。” 这场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不久,雨停云散,前面露出青色的天空。不过山壁上的“瀑布”没有停止,继续哗哗地往下流,倒进山涧。山涧里好像万马奔腾,哗哗直响。队伍越走越慢,与其说在走,不如说在一寸寸地移动。 丁力胜前面的一个战士抱怨起来:“老天爷!这么走,哪天才能走到头!”话刚说完,一头撞在前一个战士的身上,“怎么停下来啦?” 前面那个战士回过头说:“谁知道。” 丁力胜踮起脚尖,从人们的头顶上望过去,只见一长串斗笠靠在一起,静止不动。丁力胜望了叶逢春一眼,好像在问:“怎么搞的?” 叶逢春明白这眼光的意思,他本来比师长还焦急,急着想弄清楚停止的原因。这眼光鼓励了他。他在滑溜的山石上蹭了蹭草鞋底,用伞柄拄着地面,侧起身子向前挤去。 “慢一点走!”丁力胜在后面高声嘱咐。 直到望不见叶逢春,丁力胜松了口气,转过身来,见孙永年浑身透湿,责备地说:“怎么不穿雨衣?” “淋一淋痛快。” “小心生病。” “病不了。你看我哪天病过?在北方待了十多年,没病没痛。回到南方,好比蛟龙归海,还会生病?” “你年岁大了,不比早先。” 孙永年最怕别人说他老,不服气地说:“离五十还有一大截子,算老?我爷爷活到八十多,临终前几天照样下地劳动。我参加红军那年,我爹六十三啦,挑起百斤重担走得飞飞儿的。我们孙家穷是穷,可一个个身板硬朗寿数大。师长,你信不信:我爹准没有伸腿。” 丁力胜喜欢孙永年那股倔强劲,微微一笑。不过等他转头一望,心境又忧郁起来。前面那串斗笠静止不动,一点没有移动的迹象。哪个部队出了事,出了什么事?他不知道。要停多久?他不知道。他咬着下唇,不安地望了望偏西的太阳。暴风雨过后的阳光更厉害了,晒在身上像炉火一样。丁力胜站着都往下淌汗,他为了减轻烦躁,想再跟孙永年聊聊,扭头刚说了声“老孙同志”,孙永年叫唤起来:“师长,嘴唇出血啦!” 经孙永年一提,丁力胜果然觉得下唇有点痛,用舌头一舐,舐到一股咸味。 孙永年赶忙取下挂在身上的竹筒子,打开塞子,递给师长。 丁力胜喝了几口水,心里的烦躁并没有减低。怎么还不走?到底出了什么事儿? 孙永年从师长手里接过长竹筒子,塞上塞子,重新挂在身上。 “你怎么不喝?”丁力胜问。 “我喝饱了雨水。”孙永年说罢咂了咂嘴巴,好像在品味雨水的甜味。 前面传来一阵欢呼声,队伍移动了。孙永年喊了声:“山神土地帮忙!”快乐地向火龙䀹了䀹眼睛,在它的颈上拍了一掌。 队伍的行军速度逐渐加快,仿佛要补上停顿中失掉的时间,丁力胜的脸上出现了笑容。 在山径拐角处的大石头上,用粉笔写着一条标语——“英雄不怕行路难”,后面画了三个巨大的感叹号。山涧里,一团奶白色的云雾浮了上来。 [1]这忽儿:犹“这会儿”。本书中“这忽”同此意。 [book_title]二 “好消息:下山了!”从这条振奋人心的标语开始,“加油,加油,再加油”一类抽象的标语看不见了,代替的是:“山脚只有十五里!”“再走十里到平地!”悬崖绝壁悄悄退走,丛树竹林逐渐增多,蝉声组成单调的乐曲,伴送着下山的队伍。战士们精神焕发,加快了步子。火龙也预感到艰难的路程快要结束,不时快乐地长嘶一声。 丁力胜刚看到“剩下三里了!”的标语,队伍又停止了。在他背后哼着四川小调的孙永年,也在半当中住了口。 焦急的等待又一次开始,等了好久还没有移动的迹象。丁力胜把斗笠往脑后一推,往前面挤去。战士们默默地给他让路,用希望的眼光送他过去。 丁力胜绕过山弯,隐约听见嘭嘭的声音。再往下,见炮兵营的炮手们有的使劲拉住驮炮的牲口,有的横躺在牲口前面,不让牲口移动。他好不容易地挤过一匹匹骡马,走到山脚下,眼前横着一条宽阔的河流。黄浊的水浪奔腾吼叫,湍急地涌向前去。炮兵营长吴山站在叶逢春身边,指挥炮兵渡河。 河里,十几个人簇拥着一门大炮的炮身。二百来斤重的炮筒子缚在两根粗树枝上面,四个人扛炮,两个人扶炮,剩下十个人,拉的拉,推的推,有的牵着抬炮人的手,吆喝着,一步一步地走向中流。另外一大群人簇拥着更重的炮架,紧跟在后。一个驭手只穿件短裤衩,想拉一匹牲口下河。那匹马昂起头,四蹄撑住地面,使劲往后退。另一个驭手举起树条子,在马屁股上打了几下,它才无可奈何地纵身下水。刚下去,立刻惊惶地转过身子,用后蹄踢起水浪,蹦上岸来。 “试过深浅没有?”丁力胜大声地问。 “试过了。上下游深,这里最深不过肩膀。”炮兵营长吴山回答。 “步兵连徒涉过去的时候还顺利。”叶逢春接着说。 叶逢春和吴山都是大高个子,两个人站在一起,很像哼哈二将。 丁力胜用手遮住眉毛,向上游凝望。远处,浊流滚滚的河面上腾起一团烟雾,有块河面是阴暗的,上空正有一片乌云浮过。他担心上游下雨,厉声地说:“赶紧过!叫步兵帮忙!” “叶团长已经派了个连队帮助扛弹药箱。” 跟吴山的答话同时,叶逢春向河对岸高喊:“李连长!把全连带过来!” 河对岸,一个高个子跑到河边边上,双手遮在耳后,上身俯向河面。叶逢春一手围住嘴巴,又叫喊了一遍。那个高个子转身喊了句什么,纵身下河。他的背后涌来一大串人,跟着他跳进河里,手拉手地徒涉过来。丁力胜认出打头的那个高个子是二连连长李腾蛟。 李腾蛟一上岸,叶逢春马上命令他帮助后面的炮兵连渡河。 “跟我来!”李腾蛟向后一摆手,水湿淋淋的战士们紧跟着他,一条线地挤上山坡。 扛着炮身炮架的人群到了中流,汹涌的水流哗叫着冲过来,漫过他们的肩膀,想把他们推往下游。人们继续挪动脚步,每一步像打一根桩,顽强地移向对岸。在他们后面,驭手们扛着马鞍,拿着树枝,走在牲口的下方,不让它们泅往下游。扛着炮弹箱的战士也先后下河,手拉住手,连串地徒涉过去。河里的人不时发出短促的吆喝声,使出全身力量跟激流搏斗。岸上的人并不比他们轻松,尽管太阳西坠,阳光射来不那么烫人了,人们仍旧不断地淌汗。丁力胜还不时望一望雾蒙蒙的上游,生怕涌来更大的山洪,如同指挥作战时唯恐敌人派来援兵。 眼看着第一门炮运上对岸,第二门炮越过中流,岸上的人都喘了口气。吴山抹去脸上的汗,压低声音对身边的叶逢春说:“炮兵到了南方,好比龙困沙滩,有力无处使,憋闷透啦。” 叶逢春也压低声音回答:“不是山,就是水。打起仗来,哪有东北大平原痛快。” “能打上个仗倒好啰。”吴山叹口气说。 “是啊,路走不完,仗打不上,真气人!” 叶逢春即使低声说话,嗓门也很大,站在不远处的丁力胜完全听清楚了他的话。 丁力胜了解这两个指挥员的心情。南下以后,自己的部队没有打过像样的仗,叶逢春领导的团还不曾跟敌人见过面。你前进,敌人退缩;你进一百里,敌人退一百里。难怪老百姓把白崇禧叫作“白狐狸”,他确实刁滑,尽量集中兵力,躲避我们的大部队,不肯轻易作战;撤退时实行坚壁清野,彻底破坏交通,迟滞我们的行动,增加我们的困难。我们的部队却遇到了一系列新问题:水土不服,不善于山地战,交通运输不方便,炮兵施展不开……应该解决这些问题!怎么解决?他沉思起来。每当他进入沉思,对眼前的事物常常视而不见。当他听见叶逢春的喊叫“抓住!抓住!”才发觉有匹黑马向下游漂去,一个驭手挥着手高喊紧追。 “下游不是比这一带深吗?”丁力胜问,同时眼看着那个驭手漂了起来,双手向空中乱抓,“快叫会浮水的下去!” 那个驭手的头突然沉进水里,一只手向上伸了伸,立刻也不见了。河里几个拿树枝的驭手急忙向他冲去。 “不会浮水的别过去!”丁力胜喊。 那几个驭手清醒过来,迟疑地站下了。 丁力胜解下斗笠,奔向河边,吴山一把扯住他的胳膊。就在这忽儿,有三个人放下炮弹箱子,跳进河里,飞快地向前泅去。丁力胜认出打头的是李腾蛟,第二个是师的战斗英雄王海,最后一个不认识。 李腾蛟游到驭手沉没的地方,那个驭手在前面不远处冒了下头,又给水浪淹没了。李腾蛟猛划了十几下,头往下一扎,不见了踪影。等他再一次在河面上出现,一只手托起驭手的头部。王海连忙游过去帮忙。岸上扬起一阵欢呼。 “继续渡河!”吴山在欢呼声中高喊,粗壮的胳膊向下一挥。 被意外事件阻挠的巨大机器重新运转,停在河里的人们向前进,扛着炮弹箱的战士一个个踩进水里。 丁力胜仍然注视着下游,他不认识的那个战士光着头,像鲇鱼似的刺破水浪,飞快前进,逐渐接近那匹黑马。在相反的方向,李腾蛟和王海扶持着驭手泅了过来。 到了水浅处,李腾蛟把驭手交给王海招呼,又扑进深水去追赶黑马。 丁力胜一脚踩进水里,向王海走去。叶逢春一把没抓住师长,跟着下水,飞跑了几步,才拉住师长的手。 “怎么样?”丁力胜向王海高喊。 “不要紧。”王海抱着驭手喊着回答,“喝多了水,压一压就好了。” 丁力胜等王海走近身边,带着夸奖的神情说:“想不到你这个东北人倒会游水。” “在辽河边上长大的嘛。”王海不好意思地回答了一句。 他把驭手放在河岸上,施行了一会人工呼吸。那个驭手吐出了好多水,慢慢地睁开眼睛,手掌往地上一撑,坐起来嚷:“马呢?” 惹事的黑马已经被赶上对岸,丁力胜不认识的那个战士个子矮小,动作灵活,蹦蹦跳跳地跟在马后。 这一边,李腾蛟摇落了头发上的水,大踏步走上岸来。 “你倒像个水鬼。”丁力胜说。 “从小在海河里捞过木头。”李腾蛟说,露出雪白的牙齿。 “那个矮个子是谁?” “一班战士沈光禄。” “啊,是兄弟团的那个沈光禄吧?” “就是就是。”叶逢春在一旁抢着回答。 “这么说,都是你们连上的啰。”丁力胜望着满身滴水的李腾蛟说,“快把衣服脱下来!” “一会就干了。”李腾蛟说,伸出泡白的大手掌,往湿淋淋的脸上捋了一把,向炮弹箱走去。 王海从驭手身边跳起来,跟着连长,一阵风地走开。 那个驭手支撑着站起身子,摇摇晃晃地向河边走去。丁力胜拉住他的胳膊说:“快休息休息!喝点烧酒。喂,你们谁带着烧酒?” 吴山早解下身边的水壶递了过去。他喜爱喝酒,不过从来不喝醉。他的皮肤红润,据他自己说就是喝酒的功效。 这时候,沈光禄又像鲇鱼般地游过来,水面上只露出半个头,周围没溅起一点水花,转眼间游过了河中心。他游得实在漂亮,会游泳的丁力胜一眼就看得出来。 “你怎么样?”丁力胜问吴山。 “什么?”吴山不解地反问。 “这个。”丁力胜伸出一只手划了两划。 “不行。”吴山坦率地承认。 “你们炮兵得好好学一学游泳。过河的机会有的是。”丁力胜说,捎带瞟了叶逢春一眼,“不要光埋怨环境,要想办法适应环境。你讨厌它没有用,它照样跟你作对。等你学会了爬山涉水,本事超过了敌人,它就会转过来给你服务。” 叶逢春知道这段话也是对自己说的,低下头去。在吴山的心上,这段话却引起一阵感触,他喃喃地说:“我们的敌人太多,还有老天爷。刚才暴雨过后,有匹牲口蹄子一滑,带着四箱炮弹一起粉身碎骨了。” 看来,此刻老天爷又来作对:最后一道阳光在河面上消失,悄悄地移上山壁。黄昏快要来到,至少有一半部队要摸黑渡河了。丁力胜咬了咬肿胀的嘴唇,吩咐吴山说:“你先过去,叫他们快走!这边由我招呼。” 吴山刚下水,丁力胜又吩咐叶逢春说:“你派一部分部队去砍伐树木,在河两岸烧它几堆大火!” [book_title]三 沈光禄弓下腰,把手里一根燃着的树枝塞进枯枝堆。枯枝发出咝咝的响声,火光蔓延开来,一道道小火舌摇晃着,挣扎着,有几道汇在一起,猛地蹿了上来,把他的椭圆脸照得通红。 战士们呼地聚拢来,围住火堆,脱下衣服来烤,空气里顿时充满一股汗酸味。这些衣服都是汗透了又浸湿,浸湿了又加上汗,分不清水多还是汗多。火头嘶叫着往上直蹿,照亮了身边的竹林。这个小村庄不满十户人家,要住两个营,大多数人只好露营。坪场上、村道上,到处燃起一堆堆野火。人们的说笑声在夜空中飞得老远,跟火光扭在一起。 沈光禄一边烤衣服,一边活泼地说:“一下水,我拼命赶到头前,老赶不上。连长的水性原先没露过,我不清楚。班长的水性我可知道,不如我。我使劲地划啊,划啊,怎么划也撵不上,好像龙王爷推着他似的。” 战士们哈哈大笑起来。 全班最年轻的战士夏午阳䀹了䀹眼睛:“给你一说,班长成了神仙了。” “不是神仙,也是仙人。” 这话又引起一阵哄笑。 “你们笑什么?当心烤煳衣服。”刚开了排务会回来的王海走近火堆说,同时脱去上衣。 “听沈光禄摆龙门阵。”夏午阳说。他下班扛枪虽不久,革命的历史可不短,在师部和团部当了两年多通讯员,不知不觉地学了些师、团首长常用的词儿。 沈光禄一见班长回来,不言语了。他见火焰减弱了一些,便披上烤干的衣服,离开火堆。 王海烤罢上衣,从上边口袋里掏出个本子,放在火焰上面翻动。夏午阳马上嚷起来:“啊哟!班长的百宝锦囊也打湿了。” 夏午阳的称呼也有道理。原来王海这个本子跟他的冲锋枪一样,时刻不离身。上边记着支部的决议,连排干部的指示,同志们的发言,抄下来的歌子,注了音的生字……总之应有尽有,叫它工作手册或是学习手册都囊括不了它的内容。 等到沈光禄捧了一大捧柴禾回来,王海已经烤干本子,用半截铅笔头在上面写着什么。沈光禄往火堆上扔了一些柴禾,火焰又蹿了起来。 沈光禄在班长身边坐下,用尊敬的眼光望着班长。他一出解放营就补充到这个班上,一开头对班长感到害怕,但很快由害怕转为尊敬,处处把班长作为榜样,在学习文化方面也不例外。 夏午阳也在斜对面注视班长,见班长写写停停,停停写写,便转到班长身边,好奇地问:“班长,你写什么?” “快板。” 夏午阳一听,张口就嚷:“快来听班长念快板。” 沈光禄瞅了夏午阳一眼说:“班长还没写完呀。” “你怎么知道,你是班长肚子里的蛔虫?” “别像家雀似的尽吵,让班长好好想想嘛。” “你不爱听别听好啦。快念,班长!” 别的人跟着七嘴八舌嚷起来,催着班长快念。 王海举起拿铅笔的手摇了几摇说:“别吵,别吵,我写不下去了。” “先把写好的念给我们听听。”夏午阳坚持说。他最爱听快板,如同他爱讲话一样。只有听快板的时候,他的嘴才能堵上。 “就先念这么四句。”王海捏响着拇指和食指,朗声地念起来: 哪怕雨淋太阳晒, 哪怕山高路途难; 不追上狐狸不罢休, 不解放江南心不甘。 夏午阳第一个鼓掌,鼓得最响。迨他往班长的本子上一瞅,止住掌声大嚷:“本子上还有,班长没念完呢。” 王海急忙说:“这四句不好,意思重啦。” “重了不要紧。”夏午阳马上接口。 “一班长!”不远处有人叫喊,“你们班有病号没有?” “真扫兴!他又来啦。”夏午阳赌气地说,把掉在脚边的半截枯枝踢进火里。 王海合上本子,站起来说:“卫生员!我们班没有病号。” 卫生员巩华走近火堆,他的长相厚道,背脊稍稍有点弯,一见他的模样,容易叫人联想起骆驼。他的小而黑的眼睛往人脸上一扫,慢声细气地说:“我来检查检查。” “对你说没有病号,检查什么?”夏午阳说。 “没有病号,也要检查一下。”巩华把红十字皮挎包往胸前一挪,稳稳实实地在火堆旁边坐下来。瞧他的姿势,想赶也赶不走他。 “没病还检查,真新鲜。”夏午阳咕咕囔囔地说。 巩华只当没有听见,坚决地对王海说:“一班长!从你开始。” “好好,服从命令!” 巩华是二连的老卫生员,平时不爱说话,腼腼腆腆,调皮的战士背地叫他“大姑娘”。可是工作挺认真,每逢长途行军,宿营后总要到班上走一走。他知道老战士们的脾性:常常有病不说,有伤不治,因此严格得很。他果然没有落空,他捧着王海的小腿,往脚底心上一望,立刻说:“裂了一道口子。别动!” “什么口子?”王海不大相信。 “口子就是口子。伸直!” 夏午阳凑过来一瞧,舌头一伸说:“好深!准是水底下石头尖子扎的。” 巩华打开红十字皮包,取出药品。他的皮包里的东西总是放得整整齐齐,不用看也能随手摸到。他给王海上药包扎的时候,沈光禄往火堆上扔下几根枯枝,好让巩华看得更清楚些。 巩华包扎完了,对夏午阳说:“轮到你啦。” 夏午阳拔脚就走,正好跟连长撞了个满怀。 “慌慌张张干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夏午阳含含糊糊地回答,待一发现站在连长身后的人,立刻兴高采烈地喊:“白毛女来啦!白毛女来啦!” 战士们呼地一下围拢来。 连长身后转出个身穿军装的女同志,脸黑黝黝的,细眼睛,翘鼻子,绑腿打得挺紧,草鞋头上有对大红绒球。 “这边坐!”王海把客人引到火堆旁边,拍了拍自己的背包。 “何佩蓉同志,你们谈吧。”李腾蛟一转眼看见巩华,猜到刚才是怎么回事,板起脸孔转向夏午阳说:“你想逃避卫生员的检查可不成,我也得受他管哪。” 何佩蓉没有坐下,走到竹林跟前,往一棵粗毛竹上一靠说:“等巩同志检查完了再谈。” 巩华原本对何佩蓉的到来感到不快,他知道:她一来,大伙准会围着她不放,自己的工作更难开展。此刻见连长撑腰,何佩蓉知趣,情绪高涨起来,向何佩蓉补打了一个招呼。 有连长在,夏午阳老实了,无可奈何地在巩华对面坐下,听从卫生员摆布。脸上的表情,很像一个孩子刚吃了苦药。 李腾蛟把王海叫到一旁,叮咛了一句:“一会你送她上连部。”转身走了。 巩华细磨细琢地一一检查完了,背起药包,走向另一个火堆。 大伙重新围着火堆坐下,眼睛盯着何佩蓉,王海先开口说:“何同志,给我们带什么节目来了?” “什么也没有带。”何佩蓉说,“我是专门来看看你们两好连。” “不成两好连了。”夏午阳冲口说,“我们班也不成两好班了。” “怎么?” “病号不少。我们班的‘班政委’也得了疟疾,留在后面,没有跟上队。”夏午阳说,“可卫生员还嫌掉队的人少,老来找岔子。” “不要胡说八道。”王海严厉地说。 “不说就不说。”夏午阳抱住膝盖,不吭声了。 不过他只静默了一忽儿[1],当何佩蓉问起王海近来编了些什么快板,他又抢着说:“班长刚写了首快板诗。”随即坐正身子,咳嗽了一声,把王海念过的四句快板诗一字不错地念了出来,还把末尾一句着重地重复一遍,头一侧问:“怎么样?” “不错!不错!”何佩蓉说,跟着念了一遍,问,“对不对?” “对对!”夏午阳拍着手掌说。 何佩蓉笑了笑说:“王班长,说实话,我是搜集节目来的。” 沈光禄的眼光差不多一直没有离开何佩蓉,一时在心里说:“她瘦了,黑了。”一时又在心里否定:“不,黑是黑了些,可并不瘦。”一时思想飞得远远的,回忆起过去的日子;一时又被何佩蓉的声音引到眼前,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找了一个空子,沈光禄终于亲热地问:“何同志,这次行军怎么老看不到你?” “我跟三营行动。” “啊,在最前面!路上那些标语准是你写的!” “你认得我的笔迹?” “每个字都写得方方正正,我原猜着多半是你。身体怎么样,何同志?” “路走得,饭也吃得。” 沈光禄的眼光又停在何佩蓉的脸上,心里嘀咕着:“不,不对。她还是瘦了一些。” 要问沈光禄为什么这样关心何佩蓉,当中有这么一段故事: 沈光禄补充到一班后不久,师宣传队给一团演出《白毛女》,二、三团全体解放来的战士也去了。一团特别优待他们,让他们坐在前面。沈光禄看到杨白劳服毒自杀,喜儿被抢走的时候,忍不住放声大哭。原来他家的遭遇差不多:他十一岁那年,家里因还不起租子,他的大姐姐给地主抢走了。他爹一口气缓不过来,死了。他姐姐在地主家受不过气,第二年也上吊自尽……当时看《白毛女》哭的人很多,不过他的声音特别大。他一边哭,一边向同来的人诉说,说了几句说不下去了。这忽儿,他身后不远,有个人猛地从机枪后面站起来,挤到他的身边问:“同志,你是不是沈光禄?”他抬头一看,跳起来一把抱住那人,喊了声“哥哥”,哭得更伤心了。他的哥哥沈光福当场也洒了几滴欢喜泪。他哥哥是在沈光禄十五岁那年被反动派抓壮丁抓走的,兄弟俩已经有六年没见面啦。当晚沈光禄没有回团,跟哥哥谈了一夜。第二天来了几个宣传队员找他俩谈话,当中也有何佩蓉。不久师宣传队到三团演出,节目中多了个《兄弟会面》的演唱,演唱人正是演白毛女的何佩蓉。唱到他家的生离死散,沈光禄又哭了一场。从此以后,他对何佩蓉一直怀着感激的心情。一见何佩蓉,就想到过去的遭遇,想到他的姐姐。 沈光禄原想跟何佩蓉多聊聊,可是开饭的哨子响了。王海插进来说:“在这里吃饭!”沈光禄也连声挽留:“吃起走!吃起走!” 何佩蓉的皮带上挂个蒙了白布套子的茶缸子,绑腿布里插双筷子,上衣口袋里插把小匙子,她原打算哪里开饭就在哪里吃,便点头答应了。 沈光禄连忙跳起身来,抢着去打饭打菜。 菜是好菜,数量不少,一大脸盆竹笋煮香菌。王海夹了块竹笋尝了尝,抱歉地说:“还是没有盐。何同志,将就吃些吧。” “我在三营也老吃这个,没有盐更鲜。”何佩蓉不在意地说,拔出筷子,夹了块竹笋送进嘴里。 出发时带来的盐吃完了,这两天尽吃淡竹笋。竹笋和香菌是这一带的特产,差不多遍地都是。王海原以为这顿饭大概有盐,想不到下了大山一样困难。 何佩蓉大口地扒着饭,吃菜不用让,吃法完全是战士式的,喝汤时不用那把小匙子,端起菜盆往茶缸子里倒。一边吃一边聊,有时爽朗地忘情大笑。王海很满意这个客人,包括她的装束:她的头发完全塞在军帽里面,帽子戴得端端正正,并不歪在脑后。 何佩蓉对王海也很满意,问到行军的感想,王海冲口说:“反正要打仗就得走路,不走路怎么能打上仗!”问到脚破了怎么不觉痛,他随随便便地说:“我也不知道。”好像一切都应该这样,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何佩蓉去连部时,坚决不让王海送,说了声“这里又没有老虎”,一个人走掉了。王海还是在后面跟着她,等她进了连部才回来。走到半途,突然响起嘹亮的号声。一听是紧急集合号,他连忙跑起步来。 [1]一忽儿:犹“一会儿”。本书中“一忽”同此意。 [book_title]四 前锋部队经过两天一夜急行军,在一个晴朗的早晨赶到目的地。街上门窗紧闭,充满强烈的焦霉味,一条大街差不多完全烧毁,瓦砾堆里冒着烟气。偌大的市镇好像死去了似的,静寂无声,看不到人影。 叶逢春团长出了市镇,走到河岸上。一条水泥大桥被炸成几截,桥身残肢露出锯齿形的切面,东倒西歪地瘫在桥柱上,有一截边边上还留着完整的栏杆。水流发出怨愤的声音,围着崩塌的桥柱打转。除了滚滚的流水,看不见一只小船。河对岸不远有个烧毁的村子,村子上空飞着残余的火灰。一只乌鸦掠过村子,落在那截完整的桥栏上,凄凉地叫了几声,扑着翅膀飞走。 背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叶逢春转过身,恨恨地说:“又跑掉啦!” 丁力胜师长脸色阴沉,擦过叶逢春身边,笔直地走到河边上,像要径直走下大河,走到河对岸去。 “破坏得很彻底。”叶逢春的声音有点走样。 “唔,很彻底。” 丁力胜望了望对岸的村子,不声不响地沿河走去,叶逢春默默地跟在身边。他们经过一株斜伸在河面上的大柳树,见树干上系着一条缆绳,一头浸在水里,下面显然有条凿沉的船只。树旁边摊着一堆发焦的血迹。再过去,在一个小河湾里,漂着一只发胀的死狗、一只空鸡笼和几片船板。 “找到船了没有?”丁力胜问。 叶逢春掀动鼻翼,结实的胸脯激烈起伏,好像空气不够使似的:“敌人凿沉了全部货船渔船,拉走了船夫。” “我就不信他们破坏得了所有的船只!” “战士们到远处找去了。”叶逢春说,向河两头望了望,仍然看不见一只小船的影子。 “一边找船,一边修桥,再抽一部分人做群众工作。”丁力胜说,“敌人的破坏决不止是物质上的,什么共产共妻啦,什么先甜后苦啦,这一套欺骗宣传准少不了。” 两个人回到镇头,叶逢春折进团部,丁力胜独自越过烧毁的大街,走向师部。街上,好多扇楼窗已经打开,好几家铺子开了门,镇民们三三两两站在屋檐下,静听我们的宣传员解释政策。看到这些景象,丁力胜的脸色开朗起来。他知道要不了多久,这座一度死寂的市镇就要苏醒,镇民们的恐惧和怀疑将要被欢跃所代替,勇敢地来迎接新的生活。 丁力胜走进一座不显眼的平房,撩开门帘,走进内室。 师政治委员韦清泉坐在八仙桌旁边沉思,他没有戴帽子,头发蓬松,脸容憔悴。他的年龄跟师长相仿,不满四十,看起来却比师长老得多。一见师长,他微微耸了下肩膀说:“白崇禧想饿死我们哪!” “哦!”丁力胜在师政委对面坐下。 “敌人毁灭了几十万斤粮食!” “几十万斤!”丁力胜的上身往前一倾,吃惊地说。 韦清泉掠了掠半灰的鬓发,声音有点发颤:“镇上的粮店全空了。敌人把带不走的一部分粮食堆在街上,浇上油,全部烧光……” “简直是罪恶!”丁力胜捶了一下桌子。 “把居民们的粮食也洗劫一空。名义上是征,实际上是抢。” “彻底,唔,很彻底。”丁力胜自言自语地说,挫动着牙齿。 韦清泉望了望师长的神色,用平静的口气问:“没找到船?” “暂时没有找到。” “找不到也好,让战士们休息休息。连续走了十来天,部队太疲劳了。” “不怕疲劳,就怕扑空!”丁力胜大声说出自己的心情。 韦清泉沉默了一忽说:“是呵,就怕扑空。” 疲劳,休息一阵可以解决;如果敌人在眼前,疲劳自己就会消失。扑空却是一切准备的落空,长期希望的落空,它会削弱战斗意志,增加疲劳。几句话能赶走肉体上的疲劳,鼓起劲头。扑空后却要做一系列工作才能恢复锐气。敌人不断后退的目的,一方面是保存实力,另一方面是企图引起我们的急躁情绪。韦清泉明白这一点。他自己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疲倦,但部队的扑空却使他感到忧虑。 两个人静默了片刻,韦清泉换了个话题说:“敌人的消息真灵通,镇上的地主也跑得一干二净。” “都跑了?” “还带上家眷和细软财物。说明他们失去了信心,知道自己回不来了。”韦清泉顿了顿说,“你还记得东北开始土改时的情况不?那时候地主的气势多高,有多少个地主威胁过农民:‘敢分我的地,当心脑袋!’” 韦清泉是在东北解放战争初期调到这个师来的。从那时候起,这两个师的领导人就成了亲密的战友。 “在东北的时候,我们从来没有扑空过。”丁力胜说,同时眼睛闪光,显然回忆起许多次成功的战斗。 “敌人不同了。”韦清泉说,接着口气一转,“你在路上听到过一首快板没有?” “什么快板?” “哪怕雨淋日晒,山高路远,一定要抓住白崇禧。” “啊,听到过。” “好是好,我看还缺少个意思。再加上句‘哪怕扑空再扑空’就更完全了。碰到这种刁滑的敌人,我们一定要树立起不怕扑空的思想。狐狸到底是狐狸,哪有容易抓到手的!” 房门开了一条缝,随后慢慢地打开。孙永年轻脚轻步走进来,站在门边,先观望了一下师首长的神色,才低声地说:“首长,队伍会不会行动?” “干什么?”丁力胜问。 “马蹄铁都快变成洋铁皮了,想给它们换一换。我找到了一家马掌铺。” “去换吧。”丁力胜手一挥说。 “老孙同志,抽口烟再走。”韦清泉说,抓起桌上的招待烟。 孙永年走近桌边,接过烟盒,抽出一支,往口袋里一塞说:“回头再抽。” “马料还多不多?” “这一顿全部出空。火龙像饿鬼一样,吃得好凶。”一提到牲口,孙永年不想走了,指手画脚地说下去,“这几天真把它们累坏了,吃,吃不好;睡,睡不够。” “街上能不能找到马料?”韦清泉又问。 “有人的地方总能弄到马料。”孙永年蛮有把握地回答。 孙永年有一种本事,凡是牲口需要的东西,他在任何环境下都弄得到手,从来不叫困难。韦清泉满意他的回答,也相信他真能弄到,盯着他发红的眼睛说:“钉完马掌,好好睡上一觉。” 孙永年不置可否地微微一笑,拔步要走,丁力胜摸了摸下巴说:“老孙同志,你的胡子该刮一刮了。” 孙永年不禁伸手摸了摸乱蓬蓬的胡子说:“越忙,它越捣乱。” 一阵马蹄声响到门口骤然停止,一个骑兵通讯员满头大汗闯了进来,递给师长一封信。孙永年紧忙悄悄地退了出去。 丁力胜看完信交给政委:“军首长叫去一个人开会。你去吧。” 韦清泉往信上溜了一眼,几步走到窗前高喊:“老孙同志!快去备马!” 窗外出现孙永年的黑绰绰的脸:“师长的?政委的?” “我的。马蹄铁回来再换。”韦清泉用命令的口气说。 “好在白雪刚吃过草料。唉,这种时候,牲口也只好辛苦一点。” “越快越好!” 孙永年一转身,跑步走了。 不多一会,韦清泉骑上一匹长鬣毛的白马,跟着骑兵通讯员驰上街心。白雪弹动粗壮的腿,跑得挺稳,看来精神饱满,并不感觉什么辛苦。 丁力胜直到政委拐了弯,才回进师部,靠着椅背静思默想,眉心中间起了两条竖纹。防空号打断了他的思索,他捞起桌上的电话耳机:“叶团长?组织火力揍它!” 飞机的喤喤声临近了,跟炸弹的爆炸和扫射同时,响起了密集的对空射击声。丁力胜走出门口,见两架战斗机惊惶地越过高空,飞向政委走去的方向,密密的枪声追逐着它们。 飞机刚刚消失,叶逢春擎着驳壳枪,喘吁吁地奔来,一见师长站在门口,放慢了脚步。 “队伍怎么样?”丁力胜急急地问。 “没有什么损失。炸弹多半扔在河里。” “你看,敌人的飞机也刁滑得很,飞得那么高,来了就走,硬不让我们的战士出口怨气。” “嫌破坏得不够,还要来破坏。”叶逢春气冲冲地说,把驳壳枪插进枪套,跟着师长进门。 “船找到了没有?” “还没有消息。” 街上响过来一阵急骤的马蹄声,快到门口时慢了下来。叶逢春走到窗口一望,挥着手喊:“老沙!伙计,飞机没有打死你!”一转身冲出门去。 [book_title]五 叶逢春挽着一团长沙浩的胳膊走进来。沙浩的红圆脸上流着汗珠,眼角微微向上的眼睛里光芒四射,皮带扎得紧腾腾的,胸膛显得分外饱满。结实的身体和轻快的步态流溢出旺盛的精力。 叶逢春走到桌边,拿起师首长的招待烟,给了沙浩一支,自己抽了一支。 沙浩好像没有看到叶逢春递过来的火柴,用急迫的眼光望着师长说:“下一步棋怎么走?” “暂时还不知道。政委上军部开会去了。你们的部队恐怕又在叫苦了吧?” 一听这句突如其来的问话,沙浩连忙说:“没有。谁也没有叫苦。” “什么走了十来天,连敌人的皮也没摸到啦;什么南方真别扭,想走走不快,想打打不成啦……少不了的。” “这个啊……”沙浩沉吟着没有说下去,意思就是默认了。 叶逢春在一旁扑哧一笑。 丁力胜扫了他们一眼说:“站着干什么?” 两位团长并肩在师长的床上坐下。 “部队休息了没有?” “身体是休息下来了,”沙浩回答,“心休息了没有,就很难说。” 丁力胜拖了把竹椅子,在他们对面坐下。 “战斗意志高是件好事情,可还得让战士们树立不怕扑空的思想,这次抓不住下次再抓,不要泄气。当然,也不要让战士们产生这种心理:反正怎么样也走不赢敌人,怎么样也打不上。那更会泄气。特别是你们自己,千万不能有这些情绪。” 像对待自己一样,丁力胜对直属下级素来抓得很紧,一发现不好的苗头,立刻把它拔掉。他对直属下级批评多于表扬,他认为他们的觉悟水平高,批评更能帮助他们前进。要是怕批评爱表扬,还算什么革命干部。在这一点上,政委跟他的看法不同,认为该批评就批评,该表扬就表扬,表扬和批评都能帮助干部前进。 两位团长听了师长的话,自然地对看了一眼。沙浩在叶逢春的脸上看到敬畏,叶逢春在沙浩的脸上看到悦服。他俩多次受到过师长的批评,经常是沙浩更快地理解它的意义。 “我刚才想了很久,”丁力胜的语调放平和了,“我们这些负责干部处在这种情况中,更需要沉着,需要理智。扑空了怎么办?生气解决不了问题。这次扑了空,将来还可能扑空,客观情况是这样,咱们只好把思想扭转来,适应客观情况。这说起来容易,做起来不容易,不容易。”他着重地说,“可是一定要转。在东北打惯了痛快仗,现在要准备多打牛皮糖仗,你韧我更韧。” 电话铃响了,丁力胜返身抓起耳机,开头“唔唔”地答应着,后来那对大眼睛放光了,冲口说:“有这等事?说详细一点!”于是不断地“啊啊”,直到放下耳机。 “敌人难不死我们!” “什么?”叶逢春问。 “敌人原想抢空镇上的粮食,可是人们并没有乖乖地全部交出去。已经有好几家人家自动借出了偷偷留下来的粮食。” 叶逢春兴奋地撞了一下沙浩的胳膊。 “还有件动人的事儿。”丁力胜说,随即转述了电话里听到的故事: 离市镇不远的一个村庄里,住着个从鄂豫皖苏区逃来的红军军属。他听说解放军到了,立刻把家里的存粮全部挑来,到处打听政治部。见了政治部主任,紧抱住不放,又哭又笑。政治部主任要他担回去一部分,他不高兴了,说是盼了十几年才盼来早先的红军,自己的年岁大了,目前只能贡献这么一点粮食。要是收回去一颗,也会难受一辈子。 “红军时代留下的种子,到时候都会开花结果的。”丁力胜动情地说。 沙浩的心深深地被触动了。在团的领导干部当中,他的年岁最轻,革命的历史却最长。他是十五岁参加红军的。不久就开始了长征。他的父亲留在江西苏区,一直没有消息。 电话铃又响了,沙浩怕打扰师长,拉了拉叶逢春的衣角,两个人一起离开师部。 叶逢春陪着沙浩来到河边,黄浊的河水仍在宽阔的河床上飞奔,围着崩坍的桥柱打转,风吹来带股腥味。桥边上多了个炸弹坑。几个参谋和工兵干部在桥边研究什么。沙浩望着炸毁的大桥,捏紧了拳头。 两位团长在桥边站了一忽儿,默默地循河边走去。他们两个团多次并肩作过战,互相配合过,互相支援过。每经历一次战斗,这两个团长的友谊就加深一步。沙浩比较深沉;叶逢春具有一般山东人的特色:比较豪爽。性格的不同反而促进了双方的友谊。对方想的什么,差不多看一眼就能明白。此刻虽然谁都没有说话,但都知道对方的心事。沙浩一边走,一边观察每一个破坏的痕迹,他的拳头捏紧放开,放开捏紧,后来像要制止这个动作,便把双手插在腰上。 “要是没有这些倒霉的河流……”叶逢春没有说完,中途收了口。 沙浩的眼光越过河流,瞭望那座半毁的村庄。村庄上空还飘着残灰。 两个人走了几步,叶逢春又开了口:“老沙,见到她了没有?” “谁?”沙浩收回眼光问。 “还有谁啊!”叶逢春大声说。 “佩蓉?”沙浩的眼光变温柔了,轻微地摇了摇头,“她不是随你们团行动吗?表现怎么样?” “不错。行军没掉过队。一宿营就往连队跑。比我辛苦。” “应该让她多锻炼锻炼。不要放纵她。” “我对她关心不够。不知道她这忽儿钻到哪里去了,可能在街上写标语。老沙,去找找她吧。” “没有心情,也不好意思。我向她夸过口,说要打好这个仗。现在呢?” “这不怪你。敌人不让我们打有什么办法。”叶逢春解嘲地说,一把拖住沙浩的胳膊,“你们的事儿拖得太久了。” “她不愿意,我也不勉强。听说你们这些知识分子,初到延安的时候,下过这种决心:不打走日本鬼子不结婚!……” “可别把我算在知识分子里面,”叶逢春赶紧声明,“高小没毕业就当学徒,连半个知识分子也算不上。” “比起我来,还算是知识分子。她呢,说是不打垮蒋介石不结婚。” “到时候就难说了。”叶逢春笑了笑说,“我还不是没有坚持到底?我呢,早了些;你呢,迟了些。老沙,打仗时候的决心上哪里去啦?” “北平刚解放,我倒有过这种打算。一南下,冷下来了。她说得也有道理,现在不是时候。”沙浩见叶逢春瞪眼看他,解释说,“我知道革命跟紧张分不开,要等不紧张的时候大概等不到。不过总要等到合适的机会。” “这么说,你们没有矛盾咯。” “她怕生孩子像怕火一样。” “女同志都是这样。等到一有了孩子,可爱得要命。我那个……” “不谈这个啦。”沙浩摆了摆手说,“我原想跟师长提个建议,不过没有把握,想先跟你扯一扯,看你认为怎么样。” “先歇一会,我的腿有点不听使唤了。”叶逢春捶了捶腿。 这时他俩正走到那棵斜伸到河面上的柳树旁边,叶逢春在树干上坐下,轮流扳了扳膝盖。 沙浩眼望着那条浸在水里的缆绳说:“老叶,一遇到敌人逃跑,好比针扎胸膛。” “你不提倒也罢了,”叶逢春一伸手贴着心窝,“这忽儿还痛哪。” “敌人跑得这么快,我们的六〇炮、重机枪,在行军的时候是不是靠前一点,遇见敌人,拿起来就打。要是敌人刚退,还可以用重火器追击一阵。敌人拼命想保持实力,我们多杀伤它一个也是好的。” 叶逢春想了想,在沙浩的肩上猛拍一掌说:“行!我看这办法行。快跟师长说去!” 叶逢春拉起沙浩就走,好像腿也不疼了。 他俩回到师部,丁力胜劈头就说:“我们要整训了!” “整训?”两个团长一齐在门边站住。 两个团长从理智上都同意这个决定。不过消息来得过于突然,事先根本没有料到这一点。既然南下以来,一直在走路、寻找敌人,习惯成自然,认为今后还会这样走下去。特别是叶逢春,总觉得不打个漂亮仗就休整,说不过去。他盯着师长,满心希望师长说的是玩笑话。 “政委打电话来通知的!他透了个口风,说这次训练内容主要是山地作战。” 沙浩立刻理解了这次整训的意义,说了声“我回去啦”,迅速地走了出去。门外响起了马蹄声,急骤地敲打着石板铺道,渐渐远去。 等到马蹄声消逝,叶逢春才想起什么似的说:“这家伙!他本来有个很好的建议。” [book_title]六 “上!”李腾蛟挥了挥盒子枪,自己首先冲上山去。他弯着腰,绕过一株株松树,使劲往上冲。快到半山,有个人抢到身边,几步越过了他,蹿到头前。他的眼前有双草鞋脚晃了几晃,消失了,只看到细沙子往下直落。 石头多起来了,有一段都是一人来高的大石头,斜面平滑陡峭,找不到踏脚的地方,全靠双手的力量攀登。李腾蛟通过这道险关,一个猛冲,冲上山顶,见王海已经拔起插在山顶的红旗,不断地来回挥动,早晨的阳光照亮他的全身。 李腾蛟往下一看,见队伍松松散散,拉得老长,末后的刚上山腰。他注视着每个爬上来的战士。夏午阳一上山顶,立刻向底下喊叫,鼓舞本班的同伴。沈光禄和陈金川最后上来,陈金川不停地喘气,沈光禄倒挺从容,脸不红,气不喘,整理着背包带子。 夏午阳用不满的神情瞧了他俩一眼,咕咕哝哝地说:“第一是我们班的,倒数第一也是我们班的。” 全连的人一到齐,李腾蛟说了声“再来一次”,全副武装的战士们一拥下山。 王海紧挨着陈金川走在后面,低声地说:“叫你休息一天,偏不肯。瞧你的脸,白得像张纸。这次别爬了,休息一下。” 陈金川摇摇头说:“不练,更落后啦。” 王海伸手往陈金川的额上一摸,摸了一手汗,并不感到发烧。 陈金川笑了笑说:“病早好了。” 陈金川半途上得了恶性疟疾,收容在后面,昨天才归队。全班数他的年岁最大。他脾气好,处处能关心别人,因此战士们都叫他“班政委”。王海很尊重他,有事常跟他商量。 到了那道险关,王海一伸手,要帮助陈金川下。陈金川板板正正地说:“班长,回头跟沈光禄谈一谈,叫他不用招呼我。我又不是三岁孩子。” 陈金川这么一说,王海倒不好再动手扶持他了,缩回伸出的手。 “他本来走在头前,见我落了后,倒转来招呼我。叫他先上硬不上。” 王海“哦”了一声,同时用眼光寻找沈光禄,没有找到,却看到连长从人堆里冲出来,冲下山去。 李腾蛟是看清楚团长站在山下才飞冲下去的。到了半山腰,他认出一团长沙浩跟团长站在一起,身后站着几个一团的军事干部。其中九连连长郑德彪是老熟人,他俩一块在师的短期训练班里受过训,一块在医院里养过伤。 李腾蛟刚跑到两位团长跟前,沙浩先招呼说:“李连长!我们学习来了。可惜只看到尾,没看到头。” 李腾蛟脸红了,这是说一团来参观的干部看到了自己连队稀稀拉拉的样子。他避开一团长的眼光,问团长有什么指示。 “老沙,你谈谈。”叶逢春让客人先说。 沙浩摆了摆手说:“我是带着眼睛来的,没有带嘴来。” 叶逢春对李腾蛟说了句:“再看一遍再说。” 李腾蛟发下命令,刚下山的人们又扑上山坡。李腾蛟开头还担着一份心,生怕连队丢丑,不久就忘记一切,专心地往上爬。有人赶上了他,他也赶上一些人。出乎他的意料,这回人们紧跟着爬上山顶,没有太落后的,说明连队有股很大的潜力。 连队下得山来,叶逢春在队列前讲话了。他说了一两句好话,口气一转说:“我看你们光图快,眼睛老望着脚底下,缺乏敌情观念。再说,用这种速度跟敌人抢山,准抢不过。” 李腾蛟又请一团长指示,沙浩转身跟郑德彪说了几句悄悄话,对李腾蛟说:“我没有话说。我们的九连长倒想讲几句。” “请一团九连长给我们提些宝贵的意见!” 李腾蛟刚说完,队伍里发出热烈的掌声。战士们一边鼓掌,一边盯着走上前来的一位黑脸豹眼的大汉。 郑德彪挺精神地走到队伍跟前,行了个举手礼,开始说话。他绰号“赛张飞”,不但长相有点像,嗓门也挺粗。 “亲爱的三团二连同志们,我们一团九连跟你们一样,也是纪律好、行军好的两好连。我们全连有个愿望,还要做到练兵好、打仗好,争取当四好连。为了向你们学习,我们提出几个竞赛条件……” 队伍活跃起来。李腾蛟在心里说:“他们倒先发制人啦!” 原来二连昨晚上刚开了支部扩大会,讨论了向别的连队挑战的问题。挑战书还没发,想不到一团九连倒先提出来了。 郑德彪接着说开了竞赛条件,说一条,扬起豹眼望一眼队伍,观察对方的反应。 李腾蛟一直紧张地听着,听到结尾,紧张过去了,代替的是自信和兴奋,因为这些条件都在支委扩大会上讨论过,排长和党的小组长已经有了思想准备。他知道竞赛会鼓起全连的冲天干劲,要是自己连队真的具备了这些条件,在山地和水网地带作战就没有问题。他微笑起来,露出整齐的牙齿,好像看到了未来的远景。 郑德彪用带着刺激性的语句结束了讲话:“三团二连的老大哥们,你们考虑考虑,敢不敢跟我们竞赛?” 一百多双眼睛倏地转向李腾蛟,眼光里燃烧着迫不及待的期望。 李腾蛟没有答复郑德彪,走前一步,对着队伍说:“同志们敢不敢啊?” “敢!”队伍里轰出一阵雷鸣。 李腾蛟转向郑德彪说:“郑连长,这就是我们全连的回答!” 两位连长各自伸出一只发热的手,紧紧地握了握,作为竞赛定下来的表示。 “趁团首长在这儿,”郑德彪说,“请他们做评判人怎么样?” 两位团长点头微笑,相互握了握手,表示接受了他们的邀请。队伍里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庆贺竞赛仪式的完成。 叶逢春走到队伍跟前说:“离收操时间还有二十分钟,争取时间,再爬次山好不好?” “好!”队伍里的人们齐声回答。夏午阳的声音震得陈金川的耳朵发痒。 队伍飞快地冲向高巍巍的大山。 眼见战士们上了山,叶逢春扯了沙浩一把说:“咱俩比赛一下,凑个热闹。” “行!” 两个团长并肩扑向山坡,并肩往上爬,看不出谁先谁后。 “团首长上来啦!”爬在后面的陈金川喊,竭力加快速度。 这消息像插上翅膀,转眼间传到最前头,人们一个个爬得更欢。 李腾蛟刚爬过那道险坡,听见背后飞来个声音:“二连长!加油!”他扭头一看,发现一团长紧跟身后,不禁大吃一惊。他顾不上回答,来了一个猛冲,等他跨上山顶,一团长也追到身边。 “二连长,你的腿好快!”沙浩赞扬地说。 李腾蛟见一团长神色自然,感到有点不好意思,衷心地说:“沙团长,你太快啦。” 沙浩双手一张说:“我算什么。光身子一个,一点东西没带。” 叶逢春挤在战士群里爬上山顶,挪到沙浩跟前说:“好家伙,真有一手。” “丢生了。曲不离口,拳不离手,这句话真有道理。”沙浩感慨地说,“我这个南方长大的人,连二连长也没有赶上。” 叶逢春掏出手帕,擦了擦额上的汗,扩展胸部,做了几下深呼吸,转向李腾蛟说:“你看,我比输啦。你们可千万别给九连比输。” “输不了。”李腾蛟的口气蛮有把握。 “先别夸口。我在山下起身的时候,心里也想:‘输不了。’结果呢?” “我们输不了!”李腾蛟坚决重复了一遍。 “你的信心倒比我强。”叶逢春说。 围在他们身边的战士笑出声来。 “二连长!我预祝你们胜利。”沙浩拍了拍李腾蛟的肩膀。 “当然要胜利的!”夏午阳情不自禁地嚷,却发觉只有他一个人搭腔,好多双眼光向他射来,一扭身,躲到人背后去了。 陈金川最后上来,满脸大汗,嘴张得老大,喘着气,在山顶上来回走动,交替地甩着腿。 王海走到他的身边,关切地问:“怎么样?” “不怎么样。”陈金川回答,“回到连队,比在后面痛快多啦。” 远远近近响起收操的号音,战士们鱼贯走下山去。 叶逢春和沙浩最后离开山顶,走了几步,叶逢春说:“再比一比?” “要得。” 两个人立刻往下飞冲,从这块石头跳上那块石头,不一会,叶逢春又给甩在后面。 叶逢春刚到山脚,一个通讯员跑步上来说:“团长!政委请你马上回去!慰问团就要下团来了。” [book_title]七 野战军总部和武汉市各界人民组成的慰问团,分散到各团进行慰问,向全体指战员宣读了野战军首长的慰问信。三团的大会开得十分热烈,人们坐在坪场上,头顶太阳,一点不觉得热。 散了会,二连往回走的时候,沈光禄眼圈红红的,对身边的夏午阳说:“上级真关心我们,送来这么多慰劳品,问寒问暖的。在反动派军队里面,做梦也梦不见这种事儿。” “你心里高兴,我心里可难受哩。”夏午阳说。 “你难受什么?” “咱们连抓了个俘虏没有?”夏午阳反问说。 “仗没有打上,辛苦总有点儿。上级的慰问信上说得很清楚。” “辛苦就值得慰劳?”夏午阳顶了一句,叹口气又说,“唉,哪怕缴到过一发子弹也好。” “你难过,干吗还鼓掌?” “我难过,是觉得对不起上级。”夏午阳吵架般地嚷,“我要是个运输员,倒能生受。可我是个战士!没有打胜仗,吃了猪肉也不香。” 走在前面的王海忍不住说:“小夏,别吵啦。咱们团没有打上,别的团打上啦;咱们连没打胜仗,别的连打了胜仗,还不是一样。慰问团千里迢迢来慰问我们,感谢还来不及,你穷吵什么!” 夏午阳后面的陈金川插上句话:“咱们往后好好练兵就是了。” 夏午阳扭转头说:“你需要猪肉,我可不需要!” 陈金川的黄瘦脸唰地转青,嘴唇一牵一牵,费劲说了个“你……”没有说下去,声音抖颤,像根快断的琴弦。 夏午阳第一次看到陈金川生气,感到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办好,赶快扭回头,拉住枪皮带,低头赶路,不敢看班长的责备的眼光。 回到班上,王海马上把夏午阳叫到河边上,严正地说:“你想想,刚才说了些什么!” 夏午阳一见陈金川生气,心里本来就乱糟糟的,这忽儿看出班长的脸色不大好看,心更乱了,嘟嘟囔囔地说:“我不该随便发牢骚。” “我是问你对陈金川同志说了些什么?” “我讲错啦。” “不是小错,是大错!你侮辱了陈金川同志!” “天老爷!”夏午阳受屈地嚷,“他历来待我这么好,我会侮辱他?” “你好好想想,你的话是什么意思?为什么单单他需要猪肉?” “我不过是句气话。” “气话?他惹着你什么啦?” 夏午阳低下头。真的,陈金川不过说了句平平常常的话,并没有惹着自己什么。 “好像他参加革命是为了吃猪肉。看看他的表现,他是这种人不是?” “他当然不是这种人。我自己也弄不清楚,怎么会蹦出这句话来。” “你没见到他的脸色?” “见到了。”夏午阳小声地说,眼前闪过一张唰地转青的脸。 “赶快去向他道歉!” “怎么道歉?” “一个革命战士光会打仗不行,还要懂得团结。首长们的慰问信是怎么说的?着重要我们团结。可你呢?好好用脑子想一想,找一找原因。想好了去找陈金川同志。” 夏午阳独自留在河岸上,支起膝盖,两手托腮,定定地望着河流。他想到刚调到连上第一天,是陈金川给他详细介绍了班上的情况。这个人从没有对不起自己的地方,为什么会对他说出这种话来?啊,是了,近来有点瞧不起他,怪他有病不坚持行军;怪他爬山不快,给全班丢脸。不知道怎么一来,河面上显出了陈金川的脸,两个眼窝陷得很深,脸黄黄的,那张脸比以前瘦多了。由这联想起南下前自己得了重感冒的情景。那几天老是头昏眼花,四肢无力,坐起来就想躺下。难道恶性疟疾比重感冒轻?听说弄不好要死人。自己总算没有传染上这种倒霉病,可是见过别人发病时的情形:冷的时候盖三床被子还发抖,热的时候嘴唇出血。换了自己,恐怕也坚持不下去。夏午阳的脸发烫了,再没有往下细想,跳起来拔脚往班里走。 陈金川不在班上,一打听,谁也不知道。夏午阳急了,返身出门,喊叫着陈金川的名字四处寻找。 夏午阳找到演习爬山的地点,看见陈金川独自坐在杉树林里的石头上,手托下巴,呆望着山壁出神。他走到陈金川身边,怯生生地招呼了一声。 陈金川仍然一动不动,显然没有听见。夏午阳见他脸色阴沉,感到有点胆怯,很想悄悄溜开。陈金川却猛一摇头,脸色开朗起来。这鼓励起他的勇气,大声招呼了一声。 陈金川抬头一看,纠起眉毛。 “刚才我说得不对。”夏午阳两脚一碰,行了个敬礼说,“向你道歉!” 陈金川急忙起身,把他往跟前一拉说:“坐下吧。” 夏午阳挨着陈金川坐下,摸弄着衣角说:“班长批评了我。我也批评了自己。” “小家伙,你知道不知道:参加革命以来,我从没有受过这么重的话。我近来心里不好过,很不好过。一爬山,两腿不听使唤,想赶赶不上,真着急!我恨自己为什么生了病,在练兵中掉了队。我私下里对自己下命令:一定要赶上去,不要临打仗给大伙丢脸。可你呢,倒说我贪图吃猪肉!” “不是这个意思。不全是这个意思。”夏午阳急急忙忙地说。 “不管怎么样,你伤透了我的心。要不是你,我说不定会当场动武哪。” 夏午阳不相信地摇了摇头。 “怎么,你当我不会打人?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在村里可不是好惹的,长工头也忌我三分。我一直在琢磨:为什么你要说这种话。想来想去,末后想到反正是小孩子话,计较什么。” “我对你是有点不满意。”夏午阳接着说了一遍想到的原因。 陈金川注意地听完了说:“好的好的,你的想法对我有帮助,我要警惕……” “还生我的气吧?” “还生你什么气,生过了就完。” 夏午阳一把搂住陈金川。 “轻些,我透不过气来啦。” 夏午阳放开陈金川的肩膀,又抓起陈金川的手腕。 陈金川趁势把那只手按在夏午阳的腿上,激动地说:“野战军首长多么了解我们,关心我们。我还记得慰问信上的话:‘……特别是最近下雨天热的时期,你们所受的辛苦是我们大家都知道的。盼望你们注意身体健康,不要受凉感冒。’听到这些地方,我真想哭。不瞒你说,我冷得牙齿打抖的时候,有时就想:上级知道不知道啊。只要上级知道,再苦也不要紧。听完慰问信,我恨不得立刻就去爬山。我那句话不过说出了自己的心情,你就来了这么一下子。” 夏午阳静听着陈金川的话,尽管他理解不了陈金川的某些思想感情。比方说,他并不觉得日晒雨淋有什么辛苦,也没有想到过要让上级知道自己的辛苦。不过他感到陈金川的话是从心里掏出来的。 陈金川一反手,倒抓住夏午阳的手腕子说:“我顺便给你提个意见:咱们要随时随地听上级的话。平时听话,一打仗也能听命令。你不改一改那种毛躁性子,总有一天要吃亏。” 一群鸭子闯进林子,嘎嘎地叫着,蹒跚地走到他俩的脚边。要在平时,夏午阳准会向它们打个呼哨,或是拿石头吓唬它们一下。这忽儿却一动不动,连多看它们一眼的兴趣也没有。他思索着陈金川的话,好久没有作声。 “叫我好找,你躲到这儿来啦。”随着声音,巩华走进了林子。 “卫生员,别尽盯住我啦。”陈金川说,“我没好全,他们能让我归队?” 巩华走到陈金川身边说:“不要坐在潮湿的地方,当心再犯。” “疟疾鬼早赶跑啦。”陈金川说,屁股离开阴凉的大石头。 巩华摸了摸陈金川的额头,手掌往鼓腾腾的红十字皮包上一拍说:“它再来也不怕。慰问团带来的药品真不少啊!我领回来一部分。那么多的奎宁丸,全连得了疟疾也够用。” “你说得好凶!全连得了疟疾?那还得了!”陈金川的眼珠子在深眼窝里一转,“希望你的奎宁丸一粒销不出去才好。我可是受够了苦。” “看来有可能销不出去。你们知道吗,蚊帐也带来不少,听说是日夜赶做出来的。” “班政委,你的病晚得半个月就好啦。”夏午阳说。 “你没听见卫生员的话?”陈金川说,“晚半个月,想得也得不了。” 夏午阳䀹了䀹眼睛,拍了拍手大笑起来。那群鸭子受了惊,寻食的扁嘴离开地面,互相拥挤着,摇摇摆摆窜出树林。 “慢慢走!小心摔倒!”夏午阳喊。 巩华四下望望,忽然压低声音,用神秘的口气问:“你们知道那封慰问信是谁写的?” “谁写的?”陈金川急忙追问。 “总部101写的!” “101写的?”陈金川不大相信,“不可能吧?” “千真万确!”巩华说,脸争红了,他不善于跟人辩论,“我是听慰问团里一位代表说的。他认识101的秘书。” “我当他认识101哪。” “别打岔,小夏!”陈金川说。 “101讲一句,他的秘书记一句,慰问信就是这么写下来的。” 巩华一说开头,身边两个人就给吸引住了。在陈金川的心目中,眼前一切都不存在,连巩华本身也不存在,存在的只有巩华的话,由话语化成的形象。 “101本来不抽烟,那天抽了好多支。不,不是抽了好多支,是点了好多支。他点上烟,夹在手指缝里,在房子里踱来踱去。踱几步,说几句,弯腰看看写下的话,随手把烟放在桌边上,叫秘书修改几个字,这一来就把烟忘掉啦。随后他又在房里踱起来,踱几步,念几句,又点起一支烟,还没抽上一口,又忘在桌子上啦。写信的时候,他叫秘书关起房门,谁也不接见。听说整整花了一天时间才写起草稿,他亲手又改了一遍。” “真的?”陈金川刚要这样问,听见背后已经有人说出口来,转头一看,原来是班长。沈光禄站在班长身边。他们两个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的,听问话的口气,可见他们全听见了。 “怎么不真!”巩华发急地说,“时间是八一建军节前一天,地点是汉口的野战军司令部。时间地点都说得有根有据,哪能有错!” 夏午阳还没有听够,追着巩华问:“他怎么老把烟忘在桌子上?” “这还用说,”王海抢着说,“101的精神集中啊!他为了关怀我们,费了多大心思。咱们一定要练好兵,增加打胜仗的本钱。走!一块去练游泳。老陈,你怎么啦?” 陈金川抹去流下来的眼泪,笑着说:“没有什么。”同时又流下两串亮晶晶的眼泪。 [book_title]八 房子里热得跟蒸笼一样,虽然门窗大开,却没有一丝风,空气似乎停止了流通。丁力胜坐在桌边,埋头修改这次行动的总结。左边太阳穴上突起一根紫色的血管,不安生地微微跳动。身边竹凳上放着一脸盆冷水,他偶尔停下笔,绞把湿毛巾抹一抹额头。 警卫员任大忠捧进一堆文件,往桌上一搁,顺便给师长倒了杯水。丁力胜好像没有看到。 窗外响起收操号音,丁力胜也修改完总结报告。他伸起两只胳膊,往头顶上伸了几下,开始拆看那堆文件。 他看完一份通报,太阳穴上那根紫血管又突突跳动起来。通报的内容揪着他的心,使他安静不下:兄弟部队一个师的位置比较突出,突然遭到敌人三个主力师的袭击。激战了一天,这个师受到一些损失,撤出了战斗。等我们大部队赶上去,敌人马上退缩了。他从头又看了一遍,最后怒视着敌人三个师的番号,像要把它们一口吞下。 师政委韦清泉大步走进来,解去皮带,脱去帽子,捞起桌上的蒲扇,飞快地扇动,同时用一只手解开军衣扣子。他的衣服全被汗湿透了,头发上冒出蒸气,汗珠顺脸直流。 丁力胜把通报往政委跟前一推,愤激地说:“你瞧,看一遍生一遍气。” 韦清泉看了看,放下蒲扇说:“我们吃了些小亏,白崇禧也没占到大便宜,一下崩掉他一个牙齿。” 任大忠端进一脸盆冷水,往门边小茶几上一搁,一见两位师首长的神色,蹑手蹑脚地走出去,顺手带上了房门。 韦清泉脱去军衣,卷起发黄的衬衣袖口,走到茶几跟前,捞起毛巾,洗了两把,擦干手,拍着脸腮转过身来。 “湖南的三伏天不大好过。”他说时额上又冒出细细的汗珠。 “叫你戴个斗笠,你不听。” “一团的劲头高得很哪!”韦清泉走过来说,“通过水田的动作不慢。” “钻到连队去啦?” “到九连转了一转。他们的连长有股子蛮劲,卷起裤腿,带头做动作,左一遍,右一遍,弄得两腿满是泥浆。演习完了,他一边拍蚂蟥,一边骂街。” 韦清泉弯下腰,装出拍蚂蟥的姿势,拍一下说一声:“你敢跟革命捣蛋!”随后一直腰,笑着说,“真是个赛张飞!” 丁力胜看出政委的心情很好,把蒲扇递过去说:“歇一歇吧,当心闪着腰。” 韦清泉摇着蒲扇走到窗口。窗外,金色的阳光照亮了稻田,照亮了稻田后边苍绿的山岗。一阵微风吹过,青色的稻穗摇曳起来。不远处,一通河流反射着耀眼的金光。他眺望了一会,好像刚发现似的说:“这儿的风景倒不错。” 丁力胜走到政委身边,看见稻田中间走过来一队演习归来的战士;附近一个坪场上,几个战士把枪搁在三脚架上,专心地练习瞄准。不管风景多美,他最先注意到的总是人。 “一转眼又是半天。时间过得真快。”丁力胜感慨地说,“我这个人大概是劳碌命,总希望一天的时间过得再长些。” “是啊,时间总是不够用。”韦清泉同意说。 村道上走过一个健壮的农妇,身穿蓝布衫裤,头戴竹笠,手挽竹篮,看样子是到地头上送饭去的。 韦清泉一侧身说:“哎,你那口子什么时候来?” “我去了电报,不让她来了。” “怎么变卦啦?” 部队南下时,丁力胜的妻子留在北京。一开始整训,韦清泉主张接她来住些日子,丁力胜原本同意,没想到他中途变了卦。 “让她带着孩子,多过些安稳日子也好。”丁力胜解释说,“这几年,东跑西走,够她忙的喽。” “你什么时候发的电报?怎么不告诉我一声?”韦清泉责备地说。 “孩子也是个问题。延生十岁了,还在二年级。念了三年书,倒换了好几个学校。念念停停,停停念念,这样下去不是事儿。” 丁力胜有两个孩子,大儿子生在延安,叫延生;小女儿生在哈尔滨,叫滨生。延生是在东北乡下上的学,后来转到哈尔滨,再后来转到沈阳,最后又转到北平。反正他妈妈在哪住,他跟着在哪上学。 “趁现在放暑假,先接他们上这儿住几天,再送到汉口住不好?”韦清泉反驳说,“也不耽误延生转学。” “北方的气候对他们更合适。再说,她的肚子里又怀了一个。” “你的口风倒挺紧哪!”韦清泉高兴地说,“几个月啦?” “怕有六个来月啰。” “这回怕是个男的。” “管他是男是女,反正名字是现成的。” “平生?你也太简单化啦。要是个双胞胎怎么办?” “送给你一个。” “你舍得,你那口子可舍不得。” “没有猜对!”丁力胜哈哈笑起来,“我们临分别那天,她叫我问问你要不要孩子。倒是我舍不得,一直没向你启口。” “说真的,老丁!”韦清泉仍然坚持说,“已经怀了六个月,胎实啦,路上出不了意外。将来生产的时候好照顾些。” “生滨生的时候,我不是照样在前方打仗!说到见面,拼着年把子不见面算什么,你们不是分别了十三四年?” 韦清泉的胳膊肘往窗槛上一靠,不言语了。他是广西人,在红七军里做过政治工作,在家乡做过秘密工作,后来党派他到延安学习。这以后,一直不知道家里的消息。家乡给反动派糟蹋成什么样子?妻子和孩子是不是活着?夜深人静,偶尔想起来时不免感到苦恼。但长期的工作经历锻炼了他,使他具有了坚强的理智力量,他总是很快赶掉这种突然闯来的烦恼,正像赶掉偶然由工作引起的不快一样。这回经师长一提,他的感情又被触动了一下。不过他很快恢复了平静,挥了挥蒲扇说:“这是两个问题。” 丁力胜却认为这是一个问题。以前,每逢整训,他的妻子来小住几天,他总会联想到政委的家。刚才他并没有说出临时变卦的全部原因。过去跟妻子会面,总在一个战役结束以后,就是说在打了胜仗以后,谈话的主题也离不开它。这一次能对妻子说些什么?另一个原因便是避免让政委引起感触。 “老韦,我看你们见面的日子也快啰。”丁力胜信心十足地说。 “我倒不怀这种希望。”韦清泉的眼光盯着远远的山岗,“反动派不肯轻易放过她的。她的性子直,嘴巴子不肯让人。” “这回经过江西苏区,好多红军家属不是好好的吗?” “还有好多红军家属呢,不是……”韦清泉没有说下去,话锋一转说,“你这个人真怪,当时怎么不回家去看看?” 丁力胜的家里有个母亲和两个弟弟,队伍在江西期间,有一次行军路过兴国,离丁力胜家只有二十几里路,韦清泉竭力撺掇他回去看看。当时部队的任务虽紧,离开天把子并没有什么妨碍。他却坚决不愿意请假,说是活着总能看得见,死了反而伤心。 “活着总能看得见!”丁力胜此刻又把这句话重复一遍。“我相信他们死不了。你说,他们现在会在什么地方?” “谁?” “该死的第七军,袭击我们兄弟部队的三个师!” “大概转到衡阳附近去了。” 丁力胜走到战场形势挂图跟前,图上插着好些红蓝小三角旗,标志着敌我双方部队的番号,敌第七军的去向暂时不明。 “瞧它一会进,一会缩,见了我们大部队又不敢碰。”丁力胜气狠狠地说,“荡来荡去,像夜游神一样。” “李宗仁和白崇禧全是靠它起家的。李宗仁当过这个军的军长,白崇禧当过军参谋长。抗战期间,这个军不打日本鬼子,专打我大别山根据地,对我们作战有套经验。难怪美帝国主义把它当宝贝看待。” 到目前为止,桂系部队没有受到什么大损失,成了蒋介石残余匪帮中最完整、最有战斗力的部队。第七军和四十八军又是桂系部队中的主力,白崇禧把它们当作机动部队,调东调西,找机会反咬我们一口。特别是第七军,因为没有打过什么败仗,自称为“钢军”,美国电台近来经常给它捧场,替它大肆吹嘘,说是什么“反攻的希望”。丁力胜对桂系部队的历史虽不如韦清泉清楚,对它们目前的情况却很熟悉。听政委一提到美帝国主义,他的气更盛了。 “近来白崇禧拿到不少美援,听说部队的装备又加强了。倒要看看它是不是强过新一军新六军。” “美援不好拿。”韦清泉说,“得人钱财,替人消灾。拿了就得听话,打出点像样的仗。要不然,主子不答应。看样子,白崇禧很可能在湖南跟我们打个大仗。” “真要这样,谢天谢地!我就怕他跑啊跑啊,一头缩到老巢里去。” “白崇禧不见得愿意我们进广西,打烂他的坛坛罐罐。” 听到一阵咯咯吱吱的声音,两个人转过身来,见任大忠正在使劲挪动竹椅子,午饭已经摆在桌子上。椅子本来摆得好好的,他这么做,不过是叫吃饭的信号。韦清泉首先向桌边走去。 “首长,你们昨天没有睡午觉。”任大忠提醒说。 “吃了就睡,怎么样?”韦清泉坐下来说。 任大忠满意地走了出去,听到一声熟悉的马嘶声。他走到门口,用手遮住眉毛,向不远处的马厩一望,见孙永年的身影正在马厩里移动。 [book_title]九 孙永年把铡碎的草倒进槽里,摸摸这匹马的鼻子,拍拍那匹马的颈项,亲切地说:“吃吧!吃吧!”眼看着每匹牲口吃起草来,他才离开槽边,往矮凳上一坐,打开油腻的烟荷包,往旱烟管的铜斗里装上一锅烟,吧吱吧吱地抽起来。他眯着眼睛,一边抽,一边听着嚼草的声音,好像在欣赏音乐。 在孙永年的心目中,马的踏蹄声、喷鼻声、长嘶声、嚼草吃料声,都是一首首乐曲。通过这些声音,他能听得出是愉快还是烦恼,是欢喜还是忧愁。人有灵性,马也有灵性;人有喜怒哀乐,马也有喜怒哀乐。这是他的理论,而且常常向人宣传。他熟悉马的性格,他认为白雪最听话,火龙最调皮,有时对一些活泼的通讯员开玩笑说:“啊呀,你比火龙还调皮。”警卫员和通讯员也常跟他开玩笑,给他起了个绰号“马大叔”!他并不讨厌这个绰号,谁叫他“马大叔”,他咧着嘴答应,有时还主动地招呼人说:“来来,听马大叔给你们讲个故事。”因此,他有许多年轻的朋友。这忽儿他听着听着,听到半途中,猛一抬头说:“火龙,怎么不吃啦,嫌草不细?” 火龙果真昂起头在望他哩。 孙永年放下旱烟管,走到那匹枣红马跟前,拍了拍它的颈项,劝诱地说:“不要挑三拣四,要知足。听大叔的话,错不了。” 火龙温和地望了孙永年一眼,用柔软的嘴唇摩了摩他的手背。 孙永年恍然大悟地说:“啊啊,原来吃累啦。好,慢慢吃,慢慢吃。” 火龙又低下头去嚼草,轻轻地踏着蹄子。孙永年听出这是欢乐的表示,知道不用再操心了。回到小凳子上,拿起旱烟管敲了敲,倒出熄灭的烟灰,从身边拿起几截剪开的旧军裤,铺在麻包层里,一针一针地缝起来。 “马大叔!” 一听声音,孙永年就知道是谁,连忙把麻包往身边一放,站起来说:“备马?” 任大忠走进来,一屁股坐在地上:“师首长睡午觉了,我瞅空来瞧瞧你。” “你怎么不睡?” “跳蚤太多,睡不好。” 孙永年拿起烟管,用袖管抹了抹烟嘴子,连烟荷包一起塞给任大忠,打量他一眼说:“嚯,长出胡子来啦。三年前才马背那么高,现在可成了个棒小伙子。” 任大忠早年当通讯员的时候,原是听孙永年讲故事的一位常客。今年当了警卫员,接触的机会更多了,不时帮助孙永年备马、提水、铡草、添料。他也相信马有灵性,因此孙永年特别喜欢他,把他引为知己,经常给他摆一摆“牲口经”。不知道是不是牲口经起了作用,火龙一到任大忠手里,跟在孙永年手里同样服帖。 任大忠抽完一管旱烟,舒适地伸了个懒腰。 “师首长这几天老出去?”孙永年问。 “差不多天天要到团里转一转。” “怎么不骑马?” “说要锻炼锻炼走路。” “也该让牲口锻炼锻炼啊。”孙永年的下巴往对面一抬,“你看,它们胖多啦,我担心养娇了它们。” “前些时候太累,让它们长长膘也好。” “可不能让它们太娇啰,该让它们多活动活动筋骨。瞧什么,火龙?我们谈我们的,你吃你的。” 任大忠霍地站起,走到火龙跟前,抚摩它的鬣毛。火龙转过头,舐了舐任大忠的手,掀动几下鼻翼,长嘶了一声。 “它见了你,就想起师长来了。这个精灵鬼!”孙永年带着宠爱的神情说。 任大忠同意孙永年的判断,认为火龙的嘶叫正是这个意思。他抚爱地轻拍了一下马颈,走回原处。 孙永年一针一针地缝着活计。他的粗手灵巧得很,转眼间缝好了一道边。他端详了一番,开始缝另一道边。 “给谁缝的?” “白雪。” 白雪长嘶了一声,孙永年一摆手说:“没有你的事。吃你的吧。” 白雪一转头,搁上火龙的背脊,在上面擦了几擦。火龙低下头,抖动火红的鬣毛,舒服地打着响鼻。 孙永年从那对伙伴的身上收回眼光,解释地说:“白雪打了背,前天才好全。把垫背缝厚一些,免得行军时再打背。” 这话触动了任大忠,他捞起盒子枪下边的红穗,在手指头上绕了几绕,用满怀心事的口气说:“行军时盼休整,休整了又盼行军。不知道还要待多久?” “这不用你操心。一声命令,说走就走。你还是往师首长身上多操点心。” 任大忠叹口气说:“他们睡觉吃饭都没有准儿,真难办。” “心急没有用,得动动脑筋。好在你们年轻人脑筋灵活。” 啪的一声,任大忠拍死了一个蚊子,用手指头把它往地上一弹说:“你们南方的蚊子实在太多,黑夜白天都不让人安静。” 孙永年见任大忠的脸上布着好多红斑,分不清是粉刺疙瘩还是蚊子咬的,眼睛一眯说:“北方可吃不到鲜嫩的竹笋。大忠,住久了你就知道南方的好处:白天比北方长,能多干活,冬天照样能下地出操。我顶受不了你们东北的暖炕,烤得人背脊痛,浑身骨头麻酥酥的,早晨不想起床。” “小任!小任!”不远处有人喊叫。 “他怎么又起来啦?”孙永年皱了皱眉毛。 任大忠没有搭理他,一阵风地跑出马厩。 孙永年缝好垫背,牵着牲口走向河边。 河里,稀稀落落地有几个小伙子在练习游泳。他们的技术都不高明,趴在河边浅水里,四肢直扑腾,弄得水花乱飞。 孙永年沿河走了一段路,向一个颈上围着白毛巾的人高喊:“小夏!” 夏午阳往起一站,水没上了胸口。他摇了摇湿淋淋的头回喊:“马大叔!” “好久不见啰!”孙永年停住脚步喊,“怎么不来瞧瞧我们?” “忙啊!抽不出时间。”夏午阳喊,一头扎进水里,两腿在水面上乱甩。 “这么蛮干可不行。待会让马大叔教你!” 孙永年走到下游不远的地方,脱掉衣服,牵着白雪下水,让火龙自个儿拖着缰绳在岸上溜达。有白雪在,火龙决不会走远,尽可不必管它。 白雪四腿浸在水里,舒服得闭起眼睛。孙永年拿起刷子,开始刷洗。白雪的肚子轻微地打着颤颤,听任孙永年摆布。 孙永年擦洗了一阵马身,往上游一望,那几个人还在扑腾,姿势挺难看。他的心痒痒的,很想在人前露一手。正好,夏午阳的头拱出水面,打浅水里脚高脚低地走来,累得不住喘气。 “歇歇吧。”孙永年喊。 “比学打枪还难,真急死人。”夏午阳说,走到孙永年身边,解下毛巾绞水。 “心急吃不上热馒头。游泳可不是一朝一夕学得好的。待会瞧我的。” “别吹牛。” “嗨,长江我也游得过去。” “我帮你洗!”夏午阳三脚两步跳上岸,一把牵住缰绳。 火龙挣扎着直往后退,凶狠地踢着蹄子。 “不认识啦,火龙?”孙永年在河里高喊,“是小夏啊!” 听了孙永年的话,火龙好像真的认识了眼前的人,不再挣扎,服服帖帖地跟在夏午阳后面,腿一碰上水,立刻闭起眼睛,甩了甩尾巴,显出得意的神情。 “谁叫你老不来看我,连火龙也生了你的气。” 夏午阳原先在师部当通讯员的时候,是孙永年的也是火龙的朋友。后来逐级下调,关系就慢慢疏远了。 “给我刷子!”夏午阳说。 夏午阳刷着火龙的背脊,一边责备地说:“你这家伙,翻脸不认人啦。” “这要怪你自己。”孙永年说,“喂,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我是怕人看到,说我不遵守作息时间。”夏午阳坦率地承认说,“真糟心!老是学不会游泳。一下水,好像脖子上挂了个炮弹,抬不起头。” “不要紧。你跟我学上十天半个月,保险能行!” 孙永年帮着夏午阳洗净火龙,牵着两匹牲口上岸,拍了拍火龙的背脊说:“跟白雪玩一会,别走远!”说罢,回到河里,拉着夏午阳的手走向河心。 水淹到夏午阳的肩膀,他停住脚步,怀疑地说:“你到底行不行?” “嚯!扛了大枪,不相信人啦?好好瞧着我的姿势。脚不用抬得那么高,胸部不要使劲,头要露出水面,可不能抬得太高。喏,这样。” 孙永年两手往前一扑,平蹿在水面上,飞快地游出去。他游啊游啊,劲儿一上来,游到对岸才折回来。离夏午阳还有几丈远,手一招说:“过来!过来!在深水里学得快。” 夏午阳犹豫了一下,一狠心,往前一扑,埋着头向前游去。 “对啊!要胆大!”孙永年高兴地喊,“腿不要提得太高。” 随着他的喊声,起床号响了。夏午阳一急,沉到水里去了。孙永年游过去,把他带到浅水里。夏午阳吐了几口水,三脚两步跑上岸,撒腿就跑。 “你明天午睡时间再来。我保险把你教成个浪里白条!”孙永年在他背后高喊。 [book_title]十 “这是章丽梅同志。”何佩蓉向李腾蛟介绍说,指了指身边一位梳双辫的姑娘。 趁李腾蛟倒茶的时候,章丽梅打量了一下连部。房间里支着三张木板床,床上方方正正地叠着同样的薄被子,床边挂着同样的三个黄布挎包,唯独靠窗的床边多挂个笛子。门边挂着三条同样的白毛巾,桌上放着三个同样的蓝瓷缸子——连长正在往里倒水。住在这里的像是兄弟三个,用的盖的,完全一样。 李腾蛟在客人面前放了杯水,对何佩蓉说:“何同志,今晚上给我们演什么戏?” “都是小节目。抽了几天时间突击出来的。” “有没有要我们帮忙的地方,搭戏台子啦,道具服装啦。” “有啊。我们来,就是想了解一下练兵当中的模范事迹,好编个演唱。” “没有什么模范事迹。我们连的成绩平平常常。” “你们不是跟一团九连挑战了吗?” “是九连向我们挑战的。”李腾蛟纠正说,“同志们劲儿挺大,进步不快。” 章丽梅一直望着李腾蛟,希望连长跟她谈些什么。谁知连长尽跟何佩蓉谈话,始终把她晾在一边,连望也不望她一眼。她对连长的谈话同样感到失望。她原以为一提练兵,连长准会马上说出一连串动人的事迹:谁是百发百中的神枪手,谁爬山像飞鸟一样,谁能在水底下潜伏几分钟。没想到连长什么也没有提。她不耐烦地摆弄着手里的钢笔。 “总有几个突出的人物吧?”她终于插进去问。 “都差不了多少。”李腾蛟说,眼光没有转过去。 “听说一班比较好。”章丽梅又说,这是刚才从营部打听到的。 “不见得特别好。”李腾蛟的眼光仍没有转过去,反而低头看了看手表。 “来客人啦?欢迎欢迎!” 一个精悍的年轻人边喊边冲了进来。他一手提着挂着盒子枪的皮带,一手拿着军帽,臂弯里挎着军装上衣。衬衣敞开两个扣子,胸前湿了一大片。 何佩蓉连忙站起来招呼:“林指导员!” 林速指导员飞快地走到墙边,挂好手里的东西,冲到桌边,伸出汗津津的手跟客人握手。 “我们好像第一次见面。”林速热情地握着章丽梅的手说。 何佩蓉简单地介绍了一下。 “我原来在南下工作团,调来不几天。”章丽梅补充说,大方地打量着指导员,心里有点惊讶。因为指导员头发蓬松,脸扁扁的,笑时眼睛成了两条线,整个脸部构成了一种十足的孩子气。 “坐下!坐下!”林速把客人按坐在原位上,自己往靠窗的床边一坐,抹着汗珠说:“老何,战士们都挺想念你们哪!带来了什么好节目?” “准备太匆促,恐怕战士们不满意。” “不用客气。慰问团给我们加了一把火,战士们的情绪高极啦。你们宣传队一来,又给我们烧起第二把火。怎么不喝水,章同志?” 章丽梅一开头对这位指导员就发生了好感。她注意到他的话都是随口冲出来的,事先并不考虑。对谁说话时朝谁看,细弯的眼睛里流露出亲热,仿佛对谁都一见如故。特别是跟连长一对比,她不禁更喜欢这位指导员了。 林速两步跨到桌前,拿起连长面前的一瓷缸子水,仰着脖子一口气喝完。章丽梅发现他的衬衣掉了个扣子,敞开的胸膛里冒出一股热气。 好久没有说话的李腾蛟忽然开了口:“老林,你的扣子掉啦。” 章丽梅不满地瞟了瞟李腾蛟,怎么能当客人的面指出这个来? 林速却满不在意,伸手往裤兜里一掏,掏出个扣子说:“在这儿。” 何佩蓉取下帽子,从帽檐夹层里拔下一根拖着白线的针,走到指导员身边。 “不用不用,我的手艺不比你差。” 林速转身走到靠窗的床边,打开挎包,取出个小针线包,站着缝开了扣子。他的动作挺快,缝了三五针,熟练地打了个结,一低头,咬断了线,扣上扣子。 林速自自然然地做完这一切动作,弯起眼睛嚷:“喝水喝水!这里泉水,挺甜哪!” 章丽梅跟着何佩蓉喝了一口,可没喝出什么味道,她心里在替指导员惋惜。怎么他在客人面前那么随便,不顾惜自己的体面? “章同志,今晚上有没有你的节目?”林速坐下来问。 “没有。我在创作组。指导员,这是你的笛子?” “是我们大家的。连长和副连长也吹一吹。” 章丽梅瞅了瞅连长,她不相信这个人会吹笛子。 “我们的指导员是个音乐家,”李腾蛟说,“教唱歌,指挥唱歌,全是他的事儿。” “将来不打仗了,我倒想干宣传队。”林速接口说,露出细而发亮的牙齿。 “得啦,”何佩蓉说,“你这话说过多少次,可是有笛子不吹,都落了灰啦。” “行军休息的时候吹一吹,战士们还欢迎,一休整,他们就盼望看你们的节目。我这个笛子没人爱听,只好搁起来让它生锈。” 门口有人探了探头,转身要走,李腾蛟瞅见了,大声招呼说:“进来进来!” 那人刚进门,林速就对章丽梅说:“这是一班长王海,战斗英雄。” 听说是战斗英雄,章丽梅立刻激动起来。她半途离开大学,参加南下工作团,以后要求上战斗部队,很大成分是为了希望看到许多英雄。北京解放以前,她已经听到好些关于人民解放军的神话般的传说。在举行入城仪式那天,她冒着狂风飞沙,手拿小红旗,衣袋里装满粉笔,跟同学们在街头上转了一整天。每驶来一辆坦克或是一辆炮车,她就疯狂地挥动小旗,向上面的战士们高喊欢呼,跟在坦克或是大炮后面,写上各种标语。有一次还爬上大炮,坐了一截路,在一个炮手的背上写上:“解放军万岁!”她想参加革命军队的志愿也是那一天萌生的。她学的是文学,切望经常能跟传说中的人物接触,理解她所崇拜的人们是怎样战斗和生活的。不过眼前这位第一个遇到的战斗英雄,却跟她想象中的不同,模样平平常常,见了她也不怎么热情,随便点了点头,远远地走到墙角落的一张床边,不声不响地坐下来。 李腾蛟一见王海,似乎变活跃了,离开桌子,移到王海身边,跟他低声交谈。章丽梅早已看出,当指导员一进门,连长就认为这儿没有他的事了。 何佩蓉从连长的神情上看出他们有事,便起身告辞。 林速送她们到门口说:“老何,老章,你们先到班里转一转,回头上连部吃饭。我们的支委会用不了一个钟头。” 两个人并肩走了一段路,章丽梅悄声地说:“这位李连长人倒威武,黑脸大眼的,像个热带人,可怎么冷冰冰的。” “一生二熟,第二次再来就不同了。” “指导员倒挺随和,又风趣。他不到二十吧?” “二十四了。他是个天生的乐观派。” “你好像挺熟悉他们。” “我常来这个连,干部战士都混熟了。就说李连长吧,他腿上还有块弹片。” “一块弹片!”章丽梅惊叫一声。 “他本来是侦察排长,有一次帮助工兵起地雷,挨了炸,送进医院,取出好几块碎片,只有一小块不好取。后来听说部队要出动,他就赶回来了。你猜他怎么说?他说:留块弹片在身上,好时刻记住敌人。” “啊!原来这样!”章丽梅喊,对李腾蛟的不满消失了,挽住何佩蓉的胳膊说,“以后多带我到连队转转。” “这不是带你来了。”何佩蓉笑着说,指了指一个地方,“那儿就是战斗英雄王海领导的第一班。你看,战士们多有劲,休息时间也不闲着。” 在一个坪场上,竖立着几个人头靶。战士们有的卧在坪场的另一边,用枪口对准人头靶;有的把枪搁在三脚架上,练习瞄三角。有个战士在双杠上面翻腾,一忽跷起双腿,一忽像皮球似的翻了个转。 “同志们,瞧谁来啦!”夏午阳喊,纵身跳下双杠,奔向何佩蓉。有几个战士跟着迎上来。 何佩蓉急忙喊:“你们练你们的。我们随便看看。” 除了夏午阳,别的战士都停住脚步,回归原位。 章丽梅三脚两步走到一个三脚架旁边,好奇地观看练习瞄准。 何佩蓉四处一望,问身边的夏午阳说:“沈光禄同志不在?” 夏午阳向一所低矮的茅屋努了努嘴:“关在里面学文化哪。” 何佩蓉独自走进这所茅屋。 光线阴暗的房间里,稻草铺了半地,靠墙整齐地排着一列背包。沈光禄盘腿坐在稻草堆上,斜对着门,上身伏在长凳上,不知道在写什么。写几个字,咬一下铅笔头,神情十分严肃。 何佩蓉靠门站了一会,轻脚轻步地走过去。 听见脚步声,沈光禄转头一望,连忙起身招呼。 “你倒是练兵不忘学文化。”何佩蓉说,走到长凳跟前,拿起那张纸片。 沈光禄伸手来抢,抓了个空,结结巴巴地说:“我是随便写的。” “随便写的,看看怕什么。” 何佩蓉看了几行,马上看出这是份入党申请书,不禁收起笑容说:“这是好事情啊,有什么怕见人的!” “我怕不够格。何同志,你知道反动派拆散了我们的家,共产党使我们兄弟团圆。我决心一辈子跟着党走。何同志,你看我行不行?” 何佩蓉见沈光禄显出企望的神情,听声音有点发颤,感到一阵激动,一时想不到合适的话,没有立刻答复。 “我跟班长提过两次,”沈光禄又说,“昨晚上班长要我写个申请书,我乐得一夜没睡好觉。我现在抱着这么个决心,让党在战斗中考验我。不管能不能参加,我要做个像班长那样的人。” 沈光禄说话时眼睛一闪一闪,声音仍有点颤,语气却很坚决。 何佩蓉衷心地鼓励了他几句,问他是不是告诉了他的哥哥。 “没有。我们好久没见面了。” “我们最近上各团巡回演出,在这里演完后马上去一团。你写封信,我给你捎去。” “我早想给他写信,就是抽不出时间,我的手又笨。早先,在反动派部队里,一心想念家,干什么都没有劲。眼下要学的东西太多,时间老不够用,学了这个,落了那个,文化上老不长进,拿起笔来不听使唤。我恨不得长出三头六臂。” “慢慢来嘛。只要有决心,干什么都成。”何佩蓉把手里的纸片还给他说,“你好好写吧。” 窗外传来夏午阳的喊声:“沈光禄,别老闷在房子里,再到河边去一趟。” “好好,我就来。”沈光禄答应着,折好入党申请书,揣进上衣口袋。 “小——教——员!快——出——来!”外面有几个战士同声啦啦。 “什么小教员?”何佩蓉不解地问。 “近来排里叫我教游泳。”沈光禄解释,同时走向门口。 何佩蓉跟着沈光禄走到门外,三脚架子已经收起来了,只有章丽梅一个人趴在沙包后面,擎着枪向人头靶瞄准,陈金川蹲在旁边,像个老妈妈似的指点她。 夏午阳一见沈光禄就嚷:“走吧!走吧!” 章丽梅从地上跳起来,把枪还给陈金川,揉了揉眼睛说:“那个人头好像活动了,真有意思。” “何同志,去看看我们的游泳技术。我的头能浮出来啦。”听夏午阳的口气,好像头能浮出水面,就是了不起的技术。 何佩蓉拉了章丽梅一把,混在战士丛里向河边走去。章丽梅跟陈金川走在一块,一路上问东问西,问枪能打多远,问一枪能不能打倒两个人。何佩蓉紧跟着沈光禄,一直用喜悦的眼光望着他的背影。 [book_title]十一 师宣传队刚到一团,何佩蓉就上九连去找沈光福。她走到村东头娘娘庙门口,向刚换下岗的战士一打听,知道沈光福在家里值班。她轻盈地进了大殿,见沈光福坐在稻草堆上,埋头擦洗机枪,身边一块白包袱皮上摆着好些油腻的零件。 “你们住的地方挺宽敞呵!” 沈光福闻声抬头,立刻丢开擦枪布,敏捷地迎上去。他的外貌动作跟他的弟弟相似:粗眉大眼,扁鼻梁,步态轻捷。不过个儿稍高,左肩比右肩低些,平展展的额角上有了皱纹。他因为在反动派部队里受到长期折磨,性格比弟弟深沉,有话搁在心里,习惯成自然,变得不爱讲话。何佩蓉向他伸过手,他摊开油腻腻的双手,回报了一个微笑。 何佩蓉四处一瞧,见大殿里东铺一堆稻草,西铺一堆稻草,上面齐崭崭地摆着一列列背包,上空挂着一溜溜雪白的毛巾,过道上没有一丝草茎,扫得干干净净。供桌上的茶缸子,供桌旁边的脸盆,一律排成了队。“好整齐!”她不禁夸奖了一句。 “刚刚收拾了一下。”沈光福说,“我们的连长严格得很。” “严点好。”何佩蓉是爱干净的,立刻表示了同意。 “何同志,你坐一坐,我去打盆水来。” “不用。这地方真凉爽,汗早干啦。”何佩蓉掏出封折叠成三角形的信:“你弟弟给你的。” 沈光福急忙拆开信,掀动嘴唇皮,不出声地念着。看到中间,拿信的手颤了一下,脸上显出喜色,眼角里聚起泪花。 “他谈到要求入党的事啦?” “谈到啦。何同志,我弟弟长进多啰。可我老觉着他是个孩子。” “他的决心挺硬。” “是啊是啊!”沈光福出神地望着前面,眼光朦朦胧胧,“记得反动派抓我去当兵那年,他光知道打架。我呢,当时老想混碗饭吃罢咧,不准哪天一颗子弹要了这条命,糊糊涂涂混了几年。到了革命部队,才都成了个人样,懂得怎么做人,为谁服务。何同志,过去谁能想到我们这些穷小子也会写信?我弟弟就因为想念书念不起,脾气躁得要命。” 何佩蓉在跟沈光福的接触中,还是第一次听他一口气说这么多话,说得那么激动,自己倒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何同志,他表现怎么样?” “挺不错。还当上了游泳小教员。” “没想到这一着倒用上了。他十一岁那年夏天,给一个地主的儿子按在河里,灌了半肚子水,往后他就发狠学游泳。等他学好了,那家伙进城上中学去了,没报成仇。”沈光福顿了顿说,“他没骄傲吧?” “看不出来。” “他这个人啊,越鼓励,劲儿越大。可有一样,不肯让人。我顶发愁他这一点。小时候,叫我操过多少心啊!他真的没骄傲?” “前几天还见他教游泳来着。挺耐心的,看不出咋咋呼呼的样子。” “那就好。”沈光福舒了口气说,“人在生活上要知足,在进步上可不能知足。” 何佩蓉知道这是沙浩常说的话。看来,他的思想已经贯彻到战士当中来了。她不觉想起了沙浩,他不知道忙成什么样子?他可能瘦多了?三伏天快要过去,他的毛衣晒过没有?她的思想转到沙浩身上,以致没有看到有人进来。 郑德彪闯到她的跟前说:“老何,什么风把你吹来的!” “郑连长,你好。”何佩蓉急忙招呼说。 “你们谈什么事儿,这么起劲?” “我兄弟托何同志带来一封信。” “啊,他没闹情绪?” “你看看。”沈光福说,把信递给连长。 郑德彪看完信说:“有志气!沈光福,写封回信,跟他挑个战,敢不敢?” “怎么不敢!”沈光福抬起闪光的眼睛。 何佩蓉见郑德彪一脸汗,问了句:“你怎么先回来啦?” “听说来了客人,还能不回来招待招待?”郑德彪接着放低了声音,“你去过三团二连?” 何佩蓉弄不清郑德彪忽然压低声音是什么意思,怀疑地望着面前那双期待的眼睛。 “他们练兵怎么样?” “啊,”何佩蓉终于明白过来,“你是向我打听情报来的!” “到底怎么样?”郑德彪仍旧一股劲儿追问,“他们的成绩怎么样?比我们怎么样?” “怎么样,怎么样,谁知道你们怎么样,”何佩蓉扑哧笑出声来,“叫我怎么比?” 沈光福本来已经走到机枪旁边,准备继续未完成的工作,一听连长问起二连练兵的事,又悄悄地走近来听,一双眼睛紧盯着何佩蓉。瞧那副神色表情,他的关心不比连长差。 “听说他们昨天做了半月总结。成绩很好?”郑德彪又问。 “不知道。我们宣传队昨天也开了一天会,总结在三团的演出。” “啊呀!你们宣传队一点不关心练兵!”郑德彪失望地嚷。 “不关心练兵,就不来给你们演出了。” “啊,关心关心!”郑德彪说,忍不住拖了个尾巴,“可是还不够。” “随便你说好了。” “不说了,不说了,去看看我们的演习,走!走!” “我只请了两个钟头的假。”何佩蓉为难地说。 郑德彪拖起她就走:“你不要不关心我们,团长也不会答应的。” 何佩蓉抡起拳头,在郑德彪的厚背脊上擂了一拳。郑德彪放开手,抚着背脊喊痛。 何佩蓉临出大门,沈光福追出来喊:“回头来坐啊!” 出庙门拐了个弯,何佩蓉偶一回头,见远远移动着一个熟悉的背影。这背影即使离得再远,她也认得出是谁。她心跳起来,止住脚步。 “快走。”郑德彪转头一招呼,立刻明白了何佩蓉停步的原因,装出突然省悟似的神情说:“啊哟,我倒忘记快收操啦,你去了怕赶不上。回头见!”说罢,撇下何佩蓉,撒开大步就走。 何佩蓉稍一犹豫,飞步去追赶那个背影。它近来了,扩大了,大得挡住了一切。何佩蓉刚要张嘴叫唤,背影突然消失,代替的是宽阔的胸膛,迅速地迎上来。 “刚来?”沙浩说,声音跟眼光一样温柔。 何佩蓉看出沙浩的脸仍旧丰满红润,不像预想的那么消瘦,眉毛给汗水粘结在一起,显得越发浓黑。 沙浩邀何佩蓉上团部,何佩蓉头一摇说:“先走一走不好?” 两个人便在村道上走起来,沙浩走得挺快,何佩蓉费劲才能赶上。 “瞧你,”何佩蓉追上沙浩说,“两脚泥,一身汗,在稻田里爬来着?” “上一营转了一趟,顺便钻了钻稻田。” 沙浩再没有说话,一股劲地走着,时不时含笑打量何佩蓉一眼。 这个村子很大,房屋散乱,东一簇,西一簇,包围在树林里。他们信步走到池塘旁边一棵大槐树底下,浓密的枝叶遮阴了一大片地方,树干四周围着几张石凳,两个人面对池塘并排坐下。 池塘里荷叶丛密,上面突出几枝迟开的荷花,一对红蜻蜓贴着荷叶飞来飞去。鱼群在荷梗下穿行,时而弄出轻微的响声。池塘对岸,摊开一大片油绿的菜地。有三个不满十岁的孩子在池塘中间游泳,激起白白的水花。 何佩蓉掀动翘鼻子,闻着清淡的荷香,眺望了一会说:“这地方多美!” 沙浩也向四处望了望,眼光停在孩子们的身上。 那群孩子显然是在比赛,一个个使劲划着,把池水溅得老高。沙浩止不住喊了声“加油!”孩子们游得更起劲了,有一个回喊了一句什么。 “真有意思。”沙浩用胳膊轻轻地碰了何佩蓉一下。 何佩蓉顺手捞起沙浩的衣袖,翻过来一看,不满地说:“这套衣服好久没洗了吧?” “换上没几天。”沙浩急忙扯回衣袖说。 “没几天?没有一星期才怪!” 沙浩避开何佩蓉的注视,眼光又落在孩子们身上。他们已经爬上岸,每人捡起一根树枝,先后跳下池塘,用一只手把树枝举过头顶,吃力地游起来。沙浩又碰了碰何佩蓉的胳膊,兴冲冲地说:“这是学我们战士的。瞧,拿树枝当枪使。” 何佩蓉觉得时间有限,还有许多话要说,顾不上看孩子们玩水。 “哎!晒了毛衣没有?” “毛衣?”沙浩抱歉地笑了笑,他根本没有想到过什么毛衣。 “我只叫你注意一件事情行不行?多少关心一下自己的身体。” “我当然关心啊!能多吃就多吃,能多睡就多睡。吃饱睡足,还要什么?”沙浩半开玩笑地说,“要我一天到晚干干净净可办不到。” “谁要你一天到晚干干净净。”何佩蓉责怪地说,“瞧你,头发这么长。” “理发员也要练兵。好啦,还是上团部坐一会。”沙浩站起来说,“说不定有事情要我处理。” “我就怕你们政委的舌头,老爱刺人。” “开几句玩笑算什么。他不一定在家。老实说,我这副样子还算好的哪。他有时候回家,简直成了个泥人。” 到了团部,政委果然没有回来。沙浩打开当枕头用的包袱,取出一套洗白了的军衣和一双草鞋。何佩蓉从包袱底层抽出一件咖啡色毛衣,细细检查一遍,找不出有损坏的地方,只微微闻到股霉味,便拿到院子里去晒。 何佩蓉进来时,沙浩已经换上干净衣服,穿上草鞋。何佩蓉拿起换下的单衣往脸盆里一放,抓起一块肥皂,提着泥胶鞋就走。 “胶鞋不用洗,等干了一擦,泥就掉了。” “我不同意这种懒办法。”何佩蓉说罢噔噔地走出门去。 沙浩往桌子边上一坐,开始翻看报纸文件。不知过了多久,听见窗外传来何佩蓉的声音:“给我一条绳子。” 沙浩拿起一条铺盖绳,走到窗前,递给何佩蓉。见她的袖管卷得老高,手背鲜红肿胀,爱怜地说:“别忙啰,休息休息吧。” 不一会,何佩蓉轻快地进来了,脸孔给晒得通红。她走到床边,包好包袱,抖开被子一看,见边上染了一层油垢。她的眉头微微一皱,坐在床边,拆起被子来了。 “你就休息一会吧。”沙浩走过来劝她。 何佩蓉轻轻地推开沙浩,指头一勾一勾,飞快地拆开一边被子的线脚。沙浩望望那双洗红的手,坐下来帮忙。 等到房里只剩下沙浩一个人的时候,桌上的电话铃响了。沙浩拿起耳机,听了几句就说:“是的,她在我这里。”又听了几句说:“好的好的。” 何佩蓉微微喘着气走进来,摘掉军帽,露出一头乌黑的头发,掏出手绢擦汗。 沙浩用怜惜的眼光盯着她,等她缓过气来才说:“你们的队长来电话叫你回去,研究新编的节目。” 何佩蓉戴上军帽,返身就走。 沙浩默默地跟在后面。两个人经过院子,走到篱笆门外,何佩蓉转身说:“我下午抽个时间来缝被子。” “不用不用。”沙浩急急地说,“把晚会节目准备好,比什么都强!” 何佩蓉温柔地望了沙浩一眼,快步走了。 沙浩跟着走了两步,站在村道上目送她,等她拐了弯才转回去。何佩蓉亲手打的毛衣晒在竹篱笆上,雪白的被单布在院子里飘动,洗干净的胶鞋搁在窗台下。他从每件东西上看到了何佩蓉,看到她的匀称的身材、细长的眼睛和翘鼻子,心里荡漾起欢愉的感情。 [book_title]十二 时间,对丁力胜来说,比什么都宝贵。除了领导部队练兵,最近加了个整编的任务。骡马要减少,炮兵要紧缩,非战斗人员要降低到最低限度。一句话,一切要适应山地作战。他本来考虑过这些问题,因此完全同意上级的决定,马上雷厉风行地着手工作。他起早睡晚,午睡无形中取消了,然而他的时间还要被日程以外的事情所侵占。 昨天开了一整天干部会议,今天一大早,炮兵营长吴山嗵嗵地跑来,闷头闷脑地往椅子上一坐,劈头就说:“师长,请你打通打通我的思想。” 吴山的衣冠不整,皮带没有结,军衣最上面的扣子没有扣,军帽低压在眉毛上,好像怕人看到他的苍白失色的脸。 丁力胜注视着吴山说:“什么事?谈一谈吧。” 吴山不安地挪动着身子,一口气倒出心里的怨气。说到激动处,变得有点口吃。 “我想了一夜,怎么样也想不通。抗日战争时期,缴到一门小迫击炮,也当成宝贝看待,轻易不使用。前两年我们师有了山炮,战士们高兴得嗷嗷叫,摸一下也欢喜。后来建立了山炮营,战士们更高兴了,纷纷议论说:这一下咱们的部队什么不缺,只差飞机啦。我不明白:形势一天天开展,为什么炮兵倒要缩编,有了大炮反而不用?” “你安静一下好不好?”丁力胜严厉地说,“没有人不要大炮。把炮兵缩编成两个连,是为了适应南方的地形条件。编制不是死东西,不是为编制而编制,是为了保证打胜仗。” 吴山听完师长的话,一只手放到衣领上,解开风纪扣,摸了摸突出的喉结,好像怪它堵住了话头。 “你没见大车全部整编掉了?为什么?还不是为了同一个目的!” 吴山干咳了一声,急促地说:“大车消灭不了敌人,当然能省,大炮是战争之神……” 丁力胜打断他说:“先别吹什么战争之神,好好想一想实际情况。我们革命军队打仗是从实际出发的,从实际出发!在东北平原上,炮越多越好。在这儿呢?尽管我们希望炮越多越好,可是山岭河川不同意,小路稻田不同意。湖北、江西你都到过了,行军时候的困难你看到没有?操心不操心?” “操心啊!可是困难都克服了。我们没有损失一门炮,没有掉队。” “炮弹呢?牲口呢?”丁力胜追着问,“耽误的时间呢?” 吴山没有回答,低下头,摸弄双手。一接触实际问题,他感到理亏。 丁力胜不再说话,好让吴山静静想一想。他开始来回踱步,不时瞅一瞅吴山的神色。 吴山苍白的脸上泛起红晕,抿紧厚厚的下唇默想着什么。等师长第四次走到身边,他扬起头说:“我们以后保证不要步兵帮忙,保证不出任何事故,不行吗?”他的声音不如刚进来时那么高,语气不如一开头那么激烈了。 “这不是个人保证的问题。”丁力胜的语气平和些了,“是客观环境允许不允许的问题。要不是考虑到这一点,你这个炮兵营长早撤职了。过了长江,你们炮兵营摔死了多少匹牲口,损失了多少发炮弹?怪你?怪炮手?怪驭手?大概很难怪吧。过去没有保证得了,以后又怎能保证得了?” 吴山成了个做错事被人捉住的孩子,眼望脚背,显出可怜的样子。丁力胜对这个几乎瘫痪了的大个子感到同情,拖了把椅子,在他对面坐下,温和地说:“吴营长,我再说一遍,不是谁看不起炮兵,是地形条件不允许带这么多炮。炮减少了,炮兵的任务并没有减轻。这一点,你要对同志们说清楚。” “任务没有减轻?”吴山的眼睛倏地亮了。 “当然。两个连队仍要当一个炮兵营使用。这就是说,你们的任务反而加重了。” 吴山一直腰说:“师长,我只有一个请求:让我留在炮兵连里。” 吴山的眼光里满含希望,这是对事业充满热爱、舍不得离开心爱物的表现。丁力胜完全理解这眼光的意义,对他的请求感到满意,但他没有立刻泄露自己的心情。 “你的思想通了没有?” “保证坚决执行!”吴山霍地站起来说。 “你还是当你的营长,必要时可以分到连里去。放心了吧?” 吴山迅速地扣好风纪扣,拉了拉军衣下摆,双脚一并,敬了个礼,一转身,嗵嗵嗵地走了出去。 丁力胜回到桌边,刚要坐下,又有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近门前。 来人的胳肢窝里夹个黄牛皮的公文皮包,这种皮包在部队里十分罕见,只有后勤部长一个人使用,因此一见皮包就知道来人是谁。 师后勤部长跨进房门,张望了一下说:“政委不在?” “上政治部开会去了。请坐!” 后勤部长是师里极少数的长征干部之一,年岁比任何人大,丁力胜一贯很尊敬他。 后勤部长走到桌边,放下公事皮包,打开白铜按锁,拿出几张表格递给师长。 丁力胜翻看了一通说:“你们的动作好快。” “我们几个干事调查登记,清理点验,忙了一个通宵。” “情绪挺高啊!刚才遇见吴山没有?他的情绪可不高。” “遇见咯,走得一阵风似的,叫他也没答应,满脸笑容,好像捡到了二百两黄金。看来情绪挺高嘛。” “开头可是灰溜溜的。好批评了他一通。” “大概舍不得他的炮。真的,我的心里也很矛盾。” 丁力胜放下手里的统计表,警觉地望着后勤部长,只见那张干瘦脸上的的确确出现了痛苦的表情,跟吴山刚进来时的表情不相上下。不妙!他想,懊悔不该提起炮兵营长的事。 “眼看手里的家当少下去,总有点不舒服。当初撑起来可不容易。” 来啦!丁力胜想,胳膊肘往桌上一搁,静下心,准备应付就要来到的局面。 “眼看着一大串牲口、一长溜大车,走得挺带劲的,上面驮着粮食炸药、预备弹药、补充被服,比起长征时期要什么没有什么,真是天差地远。即使脚底心打满水泡,累得抬不起腿,一见这种情景,劲头不知不觉就上来了。猛一下说要整编,大车全部取消,驮马大部上交,免不了心痛,心痛。” 后勤部长一伸手抓起瓷壶,倒了一杯水,连喝了几口,仿佛想用水来减弱心痛。 后勤部长停顿了一会又说:“细一想,不整编怎么办?长征期间,部队走得多快,一天走百把里是常事,有时在路上还要打几个小仗。这阵子呢,走大道一天过不了七十,走山路简直像扭秧歌,我这个慢性子人有时也急得要上吊。现在,大车一取消,驮马和预备弹药一减少,负担减轻了不少。归根到底,我就想到上级真是英明,把我们后勤部门从困难中解放出来,又成了保证战争胜利的机关。” 听到这里,丁力胜松了口气,禁不住伸手拍了拍搁在对面的那只筋脉突出的手背。 “再一次出动的时候,”后勤部长心境愉快地说,“我们后勤部门敢跟战斗部队挑战了。” 丁力胜举起食指,警告似的说:“不要太乐观。换上一批挑夫,也不大好管哪。”根据新编制,师里增设了一些挑夫。 “一百个挑夫也比一匹牲口好管。”后勤部长应声回答,看来他早已想过这个问题。“南方的挑夫挑上百儿八十斤,照样走得飞飞儿的。二十年前,我也是个挑担的好手,当时做梦也想不到竟会管起这些东西来。”他拍了拍鼓腾腾的牛皮包。 “里面尽装些什么呀?” “什么都有,杂货摊。”后勤部长说,啪地按上了按锁,生怕师长检查似的。 “恐怕有些用不着的东西吧?趁这个机会,你的皮包也该清理清理,精简一下。” 后勤部长呵呵一笑,把皮包拉近身边,抬起头,眼光穿过师长的肩膀,落在对墙的华中南战场形势图上。窗外刮进一阵风,图上的红蓝小旗微微飘动起来。他注视了一会地图,伸过头悄声地问:“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你倒想得远。” “照例嘛,整编完了就该出发。” “可我们的整编刚刚开始。怎么,你这个慢性子人沉不住气啦?” “有这么一点点。”后勤部长承认说,指了指地图,“多少天来,红旗老插在原来的地方。它们该往前挪一挪啰。” “时候一到,就会往前挪的。” 后勤部长䀹了䀹眼睛,稍带失望地站起身,夹起皮包,匆匆忙忙地走了。 丁力胜猜到后勤部长的来意,送统计表根本用不着亲自跑一趟。这给了他一个启发:如果连后勤部长那种性子的人都关心起行动问题来,指战员的心情就可想而知了。 [book_title]十三 丁力胜没有猜错,这种苗头很快显露出来。两天后,练兵的成绩停滞了,连队里流传着风言风语,有些连的干部沉不住气,有事没事往团部跑,打听今后的动向。 这天,丁力胜抽空来到二连,连部里静悄悄的,指导员林速伏在桌子上写东西。 “你一个人在家?写什么?” 林速一见师长,赶紧起身回答:“晚上开支委会,我起草个发言提纲。” 丁力胜见桌上放着一叠纸片,随手拿起最上面的一张看了看,原来是份要求当尖刀班的请战书,拿起第二张,内容差不多。一看日期,都是昨天写的。 “怎么,想打仗?” “同志们见部队整编,猜到要有新任务,就自动写起来啦。”林速解释说,“前几次行动都很突然,战士们连表示决心的机会也捞不到。” “你们的看法呢?” “连长认为目前应该好好练兵,我也同意。” “你们的看法都一致?” 林速沉默了一忽说:“副连长不同意。” “胡安平不同意?”师长对连以上干部都能立时叫出名字。 “他还提出用全连名义向营团首长请战。” “喔嚯!劲头倒不小。” “我跟连长觉得不是时候,把他的提议顶回去了。班和个人的请战书全部压下来,没往上转。今晚上支委会主要讨论这个问题,要大家安心练兵。” 丁力胜微微点点头,在桌子另一头坐下来,问起连上的生活情形。 林速准确地回答着问题。提到蚊帐的时候,他说:“每人都挂上了蚊帐。战士们开头挺满意,这两天有点不满意。” “这为什么,嫌闷?” “嫌沉。怕行军增加重量。” “还是为的这个呀!做过解释工作没有?一定要跟同志们说清楚:在南方,蚊帐和雨伞是两件随身宝。不打摆子,比什么都强。” 副连长胡安平一阵风似的卷进来,挨到师长身边说:“咱们要行动啦?什么时候出发?” “唔,坐下坐下!”丁力胜说,“坐下谈。” 胡安平在桌子横头坐下,见师长的脸色严肃,有点摸不着底,便向指导员使了个眼色,意思是问:师长干什么来了?可指导员仿佛没有看到,瞧他的神情也很严肃,好像师长刚跟他谈到重要问题。敢情真的要行动啦? “这两天练兵成绩怎么样?”丁力胜问。 “不错。”胡安平说。 林速同时说:“不大妙!” “不大妙?为什么不大妙?” “心有点散。” 听指导员这么一说,胡安平低下头。心有点散,可不,自己就是这样。 丁力胜一转脸问:“是吗?” 胡安平缩了缩鼻管,没有回答。 “咱们要行动啦?什么时候出发?”丁力胜模仿着胡安平的口气说,随即提高声音,“胡副连长,你要忘记这一点!集中精力练好兵,比知道什么时候出发强得多。” 胡安平嗯了一声,开始认识到自己的情绪不大对头,刚进门来时的兴奋全部消失,感到浑身不安,静待师长的批评。他知道师长批评起来是不饶人的。 丁力胜并没有再批评,用缓和的口气问:“胡副连长,战士们是不是都感到就要出发?” “老战士们都这么想、这么希望。走了几千里路,还没有打上一仗,心里头有气。” 丁力胜沉思起来。 胡安平见师长好久没说话,站起身来说:“我回去参加演习。” 丁力胜一抬手说:“稍等一会。” 胡安平不安地瞅了一眼指导员,正好碰上指导员同情的眼光。 “他们是怎么想的?”丁力胜拍了拍突出的额头,“光想出口气?” “据我看,光想出口气的人不是没有。”林速说。 “你看呢?”丁力胜转问胡安平。 “我看差不多。我自己多少也有一点。”胡安平坦率地承认说。 “有口气是好的。练好本领,不怕出不了气。这气嘛,还得是革命志气,不是个人意气。”丁力胜站起来说,“走!胡副连长,我跟你一路走。” 两个人走到村外,走到二连的演习地点。有一个班正在通过稻田,别的战士们围在田边观看。稻田里泥水挺深,十来个人一脚高,一脚低,困难地拔着双腿。有一个摔了一跤,爬起来就走。李腾蛟独自站在一条田埂上,注视着演习班的动作。 丁力胜嘱咐胡安平说:“你们尽管照旧演习,不要管我。” 胡安平踏上田埂,走到李腾蛟身边,说了几句话。李腾蛟点点头,依旧专心一志地指挥演习。 丁力胜插到战士丛中,插到第一班的行列里,观望了一会,指了指快要到达终点的演习班,问身边的王海说:“你们的动作比他们怎么样?” 王海私心里认为本班的动作比较利落,可他不愿意直说,只说了个“差不多”。 演习班到达了终点。丁力胜眉头一皱说:“拖泥带水的,火候不够。王班长,你们班通过稻田的速度,能不能赶上敌人?” 这个问题使王海感到为难,沉吟着没有回答。他对没有把握的事从来不随便答应。 夏午阳在一旁抢着说:“能赶上敌人!我们班的速度比整训开始时快得多。” “哦,快得多?快多少?” 夏午阳答不上来。 王海瞪了夏午阳一眼,怪他随便插嘴。 陈金川不急不慢地插上来说:“这几天没有什么进步。我们的手痒了,腿松了劲。” 眼看那个演习班往回转,王海喊了声:“快轮到我们啦,准备!” 李腾蛟和胡安平一先一后顺着窄窄的田埂跑过来。胡安平一脚踹空,落进稻田,干脆在泥水里奔跑。山背后浮起一朵乌云,追在他们的身后。 李腾蛟跑到师长跟前,要师长提提意见。 “我没有话说,倒想参加参加演习。”丁力胜向一班战士环看了一转说:“待会跟你们比赛一下。” 好几个战士,包括夏午阳在内,认为师长跟他们开玩笑,开心地咧开了嘴。 丁力胜检查了一下自己的着装,紧了紧皮带,弯下腰,系紧胶鞋的带子。 李腾蛟不好正面阻止师长,转弯抹角地说:“师长,稻田里水深。” 胡安平一把扯住师长的胳膊,直通通地说:“师长,别下去。” “这又不是黄河长江。”丁力胜转向王海又说:“咱们把话说在头前,谁也不许让谁。” 这话说中了王海的心窝,他确实有让一让师长的意思。 兴奋的一班战士都准备妥当,丁力胜跟着他们走到出发地点,向李腾蛟说:“下命令吧!” 跟着口令声,丁力胜跨进稻田,小腿肚立刻埋进水里。他微微弓着腰,拔着湿淋淋的两脚,向前跋去。王海班紧跟在后,踩得脚底下的泥水扑通扑通直响。李腾蛟走上田埂,快步跟上去,一眼不眨地望着师长。 丁力胜的脚步挺快,过田埂时动作特别利索。只见他弯腰一使劲,一脚踩上田埂,前脚刚着地,后脚一提,跨进另一片稻田。身后的王海使出全身力量,怎么样也赶不上。 丁力胜到了目的地,转过身,等待一班战士。 夏午阳一踩上田头,不大服气地说:“师长,咱们再来一次。” “好嘛。”丁力胜简短地回答。 李腾蛟三脚两步跑过来,见师长的绑腿布打得透湿,大腿和衣襟上沾满点点泥浆,心痛地劝阻说:“走田埂回去吧。” “不是去打冲锋,怕什么。我正想多活动活动腿脚,水田里挺凉爽。” 于是,丁力胜又跟一班战士们打稻田里转回来。 王海下定决心,这回说什么不能落在师长后面。开头他确实抢在前面,等到过田埂的时节,师长赶过了他。王海眼见师长的腿刚插下就拔起来,步子均匀,心一急,双腿不大听使唤了,紧撵了一阵没有撵上。 丁力胜一回到出发地点,站在田头上观看的战士们一齐欢呼起来。 王海的心头热乎乎的,感到又惭愧,又钦佩。他走上前,拈掉师长背上的一小块泥浆。 李腾蛟也从泥水里跋过来,刚离稻田就说:“师长,休息一下。” 王海急忙卸下背包,拍了拍,放到师长身后。 丁力胜没有坐下,向四围转动着头部,大声地说:“同志们,我看心散不得,劲松不得。不忙去想打仗,先抓紧时间学好本领。学到爬山过稻田快过敌人,打胜仗就有了一半把握。” 本来兴高采烈的战士们,听到师长这些话,收敛起笑容。可不是,一班是全连的拔尖班,还赛不过师长,难道自己的本领学到家了? “同志们,好好练吧,希望下次看到你们的好成绩。”丁力胜说罢,拖着一双泥脚走了。 夏午阳使劲拍了拍大腿说:“真不争气!” “别怪腿,得怪脑袋。”李腾蛟放大声音说,“各班先开几分钟会议,检查检查思想,看这几天练兵专心不专心。” “一班都坐下!”王海跟着说,他准备带头检查一下自己。 沈光禄坐下了,眼光追踪着师长的远去的背影。师长一来,他的眼光就不曾离开过他,心里一直翻腾着各种复杂的感情。 乌云不断地从山背后吐出来,扩展地盘。随后,密密的雨脚也从山背后推延过来,罩住了山顶,遮掩了山腰上的树木,远处的稻浪上腾起一股蒙蒙雾气,暂时还听不见雨声。各班的战士们先后站起,跨进稻田,奔向朦朦胧胧的雨网。瞧那坚定的步态,即使天上下刀子,也挡不住他们的脚步。 [book_title]十四 九月下旬,部队渡过了湘江,跟敌人靠近了一步。这时候对于雪片一般飞来的请战书,各级指挥员都采取了鼓励的态度。而且,狂烈的求战热情得到了最高的酬报:部队奉命出发了,配合友军去消灭盘踞在一个城市里的大股敌人。 叶逢春的团虽不是前卫团,但他心情愉快,精神振奋,眼看着战士们一个紧跟一个,走得飞快,面前自然展开了一幅乐观的远景。天空特别明朗,碧蓝无云,太阳预祝胜利似的露出笑脸,把温和的阳光洒在人身上。公路两边微微摇摆的杨树枝,远处村庄上空的袅袅炊烟,在他看来,都像在欢迎他们,欢迎这支兵强马壮的队伍。 两边的树行飞快地迎面扑来,向后退去,时不时飞来几声残蝉的鸣叫,仿佛在督促鼓舞:“进啊!进啊!”稻田里,成熟的谷穗点着头儿,稻叶嚓嚓作响,好像在低声私语:“瞧,他们走得好快!”他看到的景象和听到的音响,都预示着一种吉兆。 叶逢春很想跟别人分享一下心里的欢乐,对身边的李腾蛟说:“二连长,南方并不错啊!啊?” 李腾蛟正在考虑未来的战斗,一时领会不到团长的意思,随便答应了一声,不大放心地问:“这次能不能打上?” “当然能打上!”叶逢春断然地说,“咱们走的是什么速度,啊?” “一小时十二里。” “这就对啦!最好多考虑考虑怎么进攻。千好万好,最要紧的还是打仗好。” 李腾蛟知道团长指的是什么。练兵总结的时候,二连的成绩比较突出,获得了师部的奖励。这次出发以前,他们连已经被指定为团的突击连。敌人在城里驻了一个师,未来的战斗并不轻易。 “待会冲它个稀烂!”叶逢春又说,“让敌人瞧瞧我们的厉害。” “这还用说。”在团长紧背后尖起耳朵听的夏午阳插进来说。 一班已被指定为突击班之一,因此夏午阳的脸红得像蒸熟的龙虾。 李腾蛟的心情又紧张又愉快,他相信自己连队的力量,相信自己战士们的战斗意志。撕开突破口,冲破敌人,他认为没有问题。长期郁积在心的愤怒,很快就可以倾倒出来了。 队伍飞快地前进,枝叶茂密的杨柳树扑过来,擦过去,一个个大小村庄近前,退后。叶逢春凭经验推断出来:行军速度超过了一小时十二里。这种速度,在渡过长江后还是第一次。太阳逐渐西斜,目的地越来越近了。在遥远的天边,隐约浮现出一座城市的轮廓。 “瞧!”叶逢春兴奋地用手一指。 就在这忽儿,有股浓烟冲上城市的上空,迅速地蔓延上升。 “什么?”夏午阳失声高喊。 这是不祥的征兆,是多次遇到过的情况的重复,叶逢春的脸色唰地变黑,咯咯地磨着牙齿。 前面的队伍走得更快了。叶逢春一直凝视着那股浓烟,它扩大了,变紫了,时而从中蹿起一道火光。他浑身冒火,恨不得马上长出一对翅膀。在他的身前身后,腾起一片愤慨的咒骂。 突然响起一阵枪声,最前面的队伍开始跑步,一边把斗笠推到脑后。此刻,在叶逢春的感觉世界里,除了逐渐近来的烟雾火光和激烈的枪声,四围什么也不存在。 “快跑!”他喊。 “快跑!”李腾蛟跟着喊。 眼见先头部队冲进城里,一支友军也从侧翼扑进街道。不一会,枪声静息下来,火光看不见了,浓烟逐渐转淡。 等到叶逢春望见玻璃窗的闪光,辨出房屋的颜色的时候,迎面驰来个骑兵通讯员,递给他一纸命令。命令是师长匆促写成的,告诉他敌人已经撤退,叫部队在附近村庄待命。 叶逢春望了望城市,像打了败仗一样难过。天还是那么晴朗,太阳还是那么亮,但只能引起他的厌憎。头顶上的蝉鸣,听起来觉得格外讨厌。夏午阳好像知道团长的心情,捡起一块石子,使劲往树上一扔,气愤愤地说:“叫个屌!” 叶逢春安顿好队伍,立刻跑进城去,师部里只有政委在家。 叶逢春进门就问:“情况到底怎么样?” “敌人撤退了。一团消灭了一部分掩护部队。”韦清泉简短地回答。 “我们又慢了一步!”叶逢春懊丧地说。 “我们走得不慢。敌人跑得太快。” 叶逢春懊丧地说:“我的血都快涌出来了。” “我的血不烧?我不生气?”韦清泉激动地说,眼里射出两道尖利的光芒。他吁了口气,停顿了一忽说,“可我们是指挥员,应该保持冷静。部队情绪怎么样?” “一个个气得要死。” “光生气没有用。你们唱的歌子里,不是说不怕扑空吗?” “要在早先呢,心里倒好过一些。没想到休整了一个多月,还是老结果。” “不是老结果。据俘虏军官说,敌人估计我们白天到不了,因此预定的罪恶勾当没有做成,匆匆忙忙放了一把火。” “基本上算是扑空了。” “当然也可以这么说。”韦清泉平心静气地说,“本来有两种可能:抓住,抓不住。要是那么容易抓住,敌人就不算狐狸了。打狐狸的猎人一被发觉,他的枪法再准,多半也难成功。扑空再扑空,不算什么奇怪。何况这一回并没有完全扑空,我们斩掉了它一小截尾巴。” 叶逢春慢慢冷静下来。 “只要我们有决心,总有办法对付它。怕的是失掉信心。敌人指望我们急躁、抱怨、泄气,我们偏不产生这种情绪。叶团长,回去跟政委研究研究,让全体指战员保持高度的战斗情绪。” 叶逢春听出政委在向他指示下一步工作了。政委惯于在随便说话中了解情况,布置工作。他觉得不能再留在这里打扰师首长,立刻起身告辞。 “一块走。我去透透气。”韦清泉说。 韦清泉和叶逢春走到大街上。街上活跃得很,挑着粮食蔬菜的、担着鸡鸭鱼肉的人来往不断。每家铺子都开了门,往里一望,货架上货物齐全。有一家铺子里开着留声机,传出“打倒列强……除军阀……”的歌声。 “我们把这个城市保全下来了。”韦清泉动情地说,“敌人的原来计划来不及实现,应该看作我们的胜利。” 叶逢春在十字路口离开政委,独自走了。来时满心气愤,没有留心周围的景象。此刻,心头的愤怒已经吐个干净,觉得舒畅多了,政委的话也提醒他去注意街头的景象。城市的秩序确实不错,好些铺子把茶水桶端到门外,邀请过往的战士喝茶。欢迎解放军的标语也纷纷贴了出来。是的,这一回并没有完全扑空。 韦清泉回到师部,见丁力胜拿着红蓝铅笔在研究战场形势图,图上角放着一份电报。 “老韦,敌人这个军退到这里来了。”丁力胜的铅笔在图上某一点戳了一下。 韦清泉走到桌前,拿起电报,知道原先位置突出的敌人一个军已经后退了几十里,跟别的敌军扯成一条线。 现在,地图上出现了这种局面:敌人四个军排在一条线上,布成一个扇面。后面还有三个军,包括主力第七军和四十八军,构成了第二道阵线。每个军靠得很近,沾得很紧。用红笔标志出来的我军,包括自己的军在内,也形成了一个扇面。这两个扇面相距不远,随时都有接触的可能。也就是说,双方已经形成了大战的姿态。 丁力胜的铅笔又在原处戳了一下:“这个军没有吃掉,真可惜。” 他们两个都很清楚:这个军的一个师住在城里,两个师分布在城市两侧,原是敌人的前哨。如果吃掉了这个军,那么敌人在这条战线上的兵力就不满二十万,数量上占了劣势。它一缩回去,双方便形成了实力相等的局面。 在另一条战线上,在湖南的西北部,我们两个主力军正在沿公路飞速前进,准备从敌人的侧后迂回过来,切断敌人的退路。不过,那一带敌人有一个兵团,双方的实力也不相上下。这支迂回部队要及时赶到指定地点,达到钳击敌人的目的,这需要克服许多困难。 韦清泉察看了一下敌我形势,沉思地说:“情况不很乐观,我们的前进路上相当艰苦。” “是啊,相当艰苦。”丁力胜说,把红蓝铅笔往桌上一扔。“主要困难是敌人对我们作战挺有经验。” 黄昏来到了,室内的光线逐渐暗淡,两个人仍旧凝望着地图。从图上看得出来,尽管我军的位置比整训前跃进了一大步,解放了大片土地,可是敌人没有受到什么损失,它们此刻紧靠在一起,找不出一个隙缝、一个空子。一个机会失去了。——不,刁滑的敌人没有让我们得到机会。今后要消灭敌人更不容易。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对望了一眼,那眼光忧郁而热切,像在互相询问:“今后该怎么办,会怎么办?” 电话铃响了起来,丁力胜拿起耳机,听到军长响亮而豪迈的声音,叫他和政委立刻去军部开会。 [book_title]十五 丁力胜和韦清泉从军部回来,马上召集团以上干部开会。 宽大的会议室里灯火通明,长长的会议桌边排列着两溜椅子,房门的正上方挂口壁钟。银灰色的壁纸和窗户的花玻璃上反射出闪闪灯光。地板上过黄蜡,人一走动,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后墙正中摆着一套沙发,两边墙角落里有两张红木茶几。一张上面放着一大盆万年青,另一张上面放着一架收音机。 开会的人们陆续来到,围着会议桌坐下,纳闷地望着坐在主席位置上的师长和政委。往常,开会以前,他俩总要抓紧时间,跟干部们打几局扑克。这一回,他俩坐在一块,神情严肃,胳膊肘搁在桌上,不言不语,不时抬头观看壁钟,像在等待什么贵客。 “我没有来晚吧?” 随着声音,叶逢春走进会议室,四周张望了一下,见沙浩身边还有个空位子,大走了几步,在他身边坐下。 “这地方好阔气。”叶逢春环视了一下说。 “原先是敌人师部的会议室。”沙浩解释说。 “嚯,沙发也来不及撤走。”叶逢春挤了挤眼睛,向师首长一望,压低声音说,“他们怎么啦?军首长要来?” “我也不知道。”沙浩低声回答。 这时候,韦清泉站起来了,用庄严的声调宣布说: “今天开个重要会议。会议开始以前,先请你们听一听好消息。”说罢返身走到红木桌几跟前,打开收音机。 一支豪壮的歌曲奔泻出来,是到会的人全都熟悉的《说打就打》。叶逢春最喜欢这首歌子,伸出手指,在桌上打着拍子。 歌唱结束,壁钟当当地敲了十下,人们立刻听到一个亲切的声音,毛主席的声音!宽阔的大厅里,别的声音一下子静寂下来,只有毛主席的声音在激荡流漾,深深地打进每个人的心头,激动每个人的灵魂。 这是毛主席在天安门上讲话的录音。毛主席以庄严热烈的声调,宣布了中华人民共和国的诞生!宣布了劳动人民当了国家的主人!宣布了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踏上了世界舞台! 仿佛有谁发下了一道命令,所有的人都霍地站起,互相拥抱,互相握手,互相把眼泪擦在别人的肩膀上。沙浩紧抱住叶逢春,差点使他透不过气来。丁力胜和韦清泉虽然早在军部里得到消息,仍旧止不住流下激动的眼泪。韦清泉想竭力止住它们,可是没有成功;丁力胜却含着笑,任随它们畅流。在他俩心里涌起的感情,只有其他经过长征的干部理解得最深。 今天早晨,就在他们急行军扑奔敌人的期间,新中国诞生了!从此,创造社会财富的工人和农民,再不是被压迫的奴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