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一○二 [book_author]孙了红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79993 [book_dec]孙了红著。悬疑推理类小说。在眼前这一个微妙的世界上,各个的“前台”,与各个的“后台”,有着显著的不同:在每一种“前台”,你所能见到的,是光明,美丽,与伟大。可是,一到“后台”就不同了:先前所见到的光明,顿时成了黑暗,先前所见到的美丽,顿时成了丑恶;而先前所见到的那样的伟大,顿时也成了异乎寻常的渺小!不过,我们也可以掉过来说:在前面,你所见到的种种,那都是浮泛的,虚伪的,与装点出来的;至于后面所见到的一切,那才是真实的,坦白的,与毫无假借的。基于以上的理论,所以,我想把我的笔尖,指引读者们到后台去,作一下简单的巡礼。 [book_img]Z_13527.jpg [book_title]一 后台的巡礼 在眼前这一个微妙的世界上,各个的“前台”,与各个的“后台”,有着显著的不同:在每一种“前台”,你所能见到的,是光明,美丽,与伟大。可是,一到“后台”就不同了:先前所见到的光明,顿时成了黑暗,先前所见到的美丽,顿时成了丑恶;而先前所见到的那样的伟大,顿时也成了异乎寻常的渺小! 不过,我们也可以掉过来说:在前面,你所见到的种种,那都是浮泛的,虚伪的,与装点出来的;至于后面所见到的一切,那才是真实的,坦白的,与毫无假借的。 基于以上的理论,所以,我想把我的笔尖,指引读者们到后台去,作一下简单的巡礼。 这里,笔者的钢笔尖,已到达了“某”一个游戏场的某一个角度里——这是一个京班戏的后台。 为什么要写出一个“某”字呢?为什么不把那个游戏场的真实名字,直截痛快写出来呢? 答案是:这整个偌大的世界,就是一个放大的所谓游戏场;而每一个小小的游戏场,也就是这整个世界的某一面的缩影。写下一个“某”字,一处,也就代表了一切。这样,比较专指某一个地点,似乎更为广泛一点。 而实际呢?笔者的钢笔尖,毕竟指引到了什么所在,这在聪明的读者们,看了下文,那是不难想象而知的。 这里所谓后台,比较大场面的后台,当然有些不同。这是一个约摸近十码宽十五码长的所在。全部约可划分为三个部分。居中一部分,与前台的地面,有着相等的高度。后半部,堆置着许多布景:其中有幻化的沧海与桑田,也有雏形的高楼与坟墓。凡此种种,明明都是假的,然而当他使用的时候,分明象征了人世间真实的一切。 在这些堆置着的布景与前台的分界之前,留出了一条狭长的走道,在这里,你可以从一弹指顷,由“上场”门急剧地直达于“下场门”;也可以在一霎时间,由下台处重新悠悠然大步踏到上台处。 左右的两个部分,比着居中部分,低去了二三尺。——你若要从这较低下的地位踏上前台,那你需要伸出你的长腿,努力跨上两层阶级。——先说左边一部分,这里,入目就有一种非常凌乱的景象。靠壁,安放着几口阔大的板箱——这就是所谓“大衣箱”——从箱盖的光滑程度上,你可以约略看到它的悠久的历史。在这些箱子里静静睡着的,有文官穿的“官衣”,与武将穿的“靠子”;上自帝王穿的“大蟒”,下至“饥寒人”穿的“富贵衣”,可称一应俱全,无所不备。可是这里任何一种新奇悦目的服装,你总无法把它穿上一个太久的时间。 靠壁用些木板,钉成几个壁架。粗粗一望之间,你会疑惑你已走进一所古董店,或是误入了一所博物院;但,细细地看,你也许要以为你已置身于一个售货摊子之前。 在壁架上,有的是实心而永远装不进东西的金色的酒壶——这可以象征社会上的某种镀金的人物——;也有永远只供“卖样”而永远不会发光的烛台;更有市上永不通用的金的与银的元宝,你若把它施舍给乞丐,会使乞丐对你叹气。 看到墙壁的较高部分,悬挂着一团和气天官赐福的面具。呵!你看:这善良的面具,永远是那样的善良;有了它,便可以使任何一种丑恶难堪的嘴脸,立刻变成那样的和蔼,可亲!然而,我要劝你留意,切莫把这东西揭起来看!在这善良面目的一旁,相反的,却悬挂着一个吊死鬼的狰狞的鬼脸。有许多人,以为这很可怕,其实并不!因为这种鬼脸,无论怎样可怕,但它并不会“变”;而人类的脸,有时虽很可亲,但它说变就变;你不能预料到它,将会变到如何丑恶的程度!所以结论应该是:人脸的可怕,百千万倍于鬼脸! 除了以上许多奇形怪状的东西之外,你在这里每一个角度里,可以见到许多刀,枪,剑,戟,鞭,锏,锤,抓之类,所谓十八般的武器,般般俱有:这里有象征“八十一斤重”的大刀;有“银样”的“镴枪头”;更有大得可怕而其实是并不经久的空心大锤;——假使你想用这些东西,作为一种“闪电”或“锤击”战的武器,那你不用请教瞎子算命,你也可以推算出一个准确合理的结论。 以上,是这后台的武备。除了武备,还有文艺哩!在涂满臭虫血的墙壁的空隙间,随处,你能发现那些似通非通的旧式诗歌;你也可以看到“某某人,我把你这大胆的奸贼!”等等的白描散文。呵!妙文非常之多!可惜在这动乱的时代,文章并不为“市面上”所重视。因而笔者预备收转笔尖,不再加以贪多的“囤积”。 在这整个的所在,最触目的东西,要数到那个高供在壁架上的小小神龛了。这神龛,虽然不满一尺高,但是相当考究,外面,居然张挂着黄绸的神帏。在龛子里,一张由大红大紫而渐变成灰褐色的狭纸条上,写着“翼宿星君之神位”的字样——这就是世俗所传的“老郎神”。据说:人们供奉了他,可使颜面增加一重厚度,而便利他们的“摇尾乞怜”或“胁肩谄笑”的事业。——这位伟大的星君,常年坐镇在这里,却看尽了人们上台与下台时的各种虚伪的面目。呵!可怜的神啊!我告诉你:当人们需要你的时候,他们把香烛供奉着你;但是,他们在不需要你的时候,他们便每天请你吃些灰! 总之,在这整个的狭小的所谓“后台”之中,所能留给你的,只是一种凌乱,不洁的印象。假使有一个一流的画家,走进这里来,你要请他把这里的每一件的事物,逐一描绘出来,那你准会使这位象牙塔中的人物,双眉立刻显示紧皱。而笔者却并不是个画家,所以格外无法加以详细的描写。 有一点是值得提出的,那就是:在现实的社会上,往往有许多事物,分明都是“假”的,而人们偏偏要强认为“真”的;至于后台则不然,一切都是虚伪的,他们就爽直地告诉你这是虚伪的,——例如,就说那些面具吧,在这后台,他们承认这是面具;一到了现实的社会上,许多人们明明套着面具,而他们却无论如何,决不肯承认这是面具。——这是后台的坦白可爱的地方。 然而无论可爱也罢,不可爱也罢。我的笔尖,却不能永远停留而不前进。 这里,笔者谨向那位“吃灰的”翼宿星君,鞠一个躬,道一声“打扰!”便暂时抛弃这些奇形的静物,而用我的钢笔尖,把读者们指引到一种较有生气的目标上。 [book_title]二 一个当家花旦 现在,我的笔尖已搬到了右边的一部分。 这地方用着一些薄板壁,拦成了一个小间。后台的群众,美其名曰“特别化装室”;那是专供几位重要坤角化装所用的。在这小小的一间里,狭窄得连安放一张小桌子的地位也没有。代表着桌子的,那只是附属于壁间的两方狭板。在这狭板上,杂乱地摊放着些胭脂,花粉,簪,钗,头面,贴片之类的零物,那都是唱花衫的角儿的必需品。 这时,在这螺蛳壳型的特别化装室内,有一个身材苗条的少女,低着头,静悄悄坐在木板前的一张凳子上。 这少女,披着一头乌黑而柔软的长发,她这头发,一直不曾花费过她水烫电烫或奶油烫的钱;换句话说,那只是天然的土产,但并不比那些烫过的摩登头发难看些。再看她的身上,也只穿着一件朴素的蓝布颀袍,而且已很陈旧;但是浆洗得相当挺洁,穿在她这苗条的身子上,也并不曾掩住她的天然的线条美。她的足部,比较阔气得多,居然穿着一双长筒的丝袜——那是一种劣质的人造丝袜,在筒子上有两处地方已抽了丝,却用一种同色的丝线,小心地补缝起来的。 这少女低下了头,正自专心一致在整理手内的一副“大顶”。原来,这天她的戏码是“刺汤”,她在这出戏内,要扮演那个雪艳的角色。 喂!读者,你们可不许因这少女穿着得寒蠢而看轻了她。告诉你们吧:她是这里的一个挑二牌的当家花旦哩! 其时,这少女把手内一大股黑色的线条,左一翻,右一弄,低头整理了一会。忽然,她的两颗秋星那样的眼珠骨碌地一转;同时有一丝轻倩活泼的笑意,挂上了她带着水浪似的线条的嘴角。 只见她把那副大顶,顺手向狭板上面一摔,她像陡然想起了什么大事似的,急急抽身走出那间小室,像一阵风般带奔带跳,穿过居中那条走道。她的步子,简直用的是刀马旦“跑车”或“趟马”的步法;这需要配上一种“急急风”的“场面”,那才觉得相称。——从她这走路的姿势上看来,充分地表现出了一个富于情感的年轻人的热力。 读者也许要猜想:看样子,她的年龄还很轻吧?十五六岁呢?十七八岁呢?还是十九岁呢?不!我要请求读者,多多增加一些。——其实,在笔者的钢笔尖下,一直把“少女”两字,称呼这位姑娘,那也有些失当——实际她的年龄,已有二十五岁。不过,从她外表所显露的面相,姿势,言语,动作,等等,多方面看来,任何人都不能猜到她的真确的年岁,竟已超过了文人们所谓“花信”的年华。 现在,让我把这姑娘的长相,偷偷告诉给读者听吧! 这位姑娘,乍看并不能说怎样的美。她的脸色,在平常不施脂粉的时候,带着一点微黄;但并不是病态的黄。她的身材看去很纤细,却也并不显出“林姑娘”式弱不禁风的瘦怯样子。她的睫毛很长,似乎天公有意替她画上了两个明星式的黑眼圈;躲在长睫毛后的两颗点漆似的眼珠,在某一瞬间,好像充满一种磁性似的热力,任是一颗钢打的心,有时也要受到吸引;但在平常,你也看不出她的眼神会有怎样的活泼。不但如此,在她的右眼角间,还留着一小片的疤痕。啊!读者,你们也许要说“可惜”吧?不呀!她这眼皮下的浅浅的一小片,非但无损于美,似乎倒反增添了她的妩媚。 这位姑娘,她以一步一跳跃的姿势,从后台的右方奔向了左方,她的脚步,还不曾跨下那两个梯级,却已用一种稚气的口吻,一迭连声在直嚷;她的超过了乙字调的清脆的嗓音,几乎要穿透了戏台上的锣鼓,而飞越到台外去。 在上场门的门帘后,有四名手执“门枪旗”的龙套,和四员把双手藏在“靠肚”后的武将,正自预备登场,他们被这“蹬!蹬!蹬!”的急骤的脚声,引得一条鞭地旋转头来。 这一小队五颜六色的家伙,歪眼望望这一个苗条的后影,忍不住耸耸肩膀,互扮着鬼脸。 再说,后台的左部,正中央,横列着一张长而简陋的白木板桌,桌上,罗列满了水纱,网巾,粉,墨,破笔,以及几把角儿们自备的小茶壶。这时,板桌旁的一条很长的木凳上,坐着一个穿好了“胖衣”的角色,正对着一面缺角的小方镜,在描绘着一个“三块瓦”的图案式的脸。他听得那位挑二牌的姑娘,站在高处“叫板”似的连声在嚷:“啊啊!我想起来了,让我告诉你们——” 银铃似的语声,使这一个正在勾脸的家伙,从破镜子里收回了视线,“猛抬头”地说道:“嘿!你把我吓唬了一大跳!你瞧,我的好姑娘,你老是那种急三枪的脾气,几时才会改改章程呢?” 这时,有两个专演跑宫女的小女孩,互相挤挤眼,在抿着嘴儿偷笑。 “啊!易老板,您奔得那么急,仔细又把您的拖鞋,摔得飞起来!”说话的是一位已扮成的老员外,这老员外把他的美髯拿在手里,一小橛已熄灭的纸烟尾,粘挂在他嘴唇的西北角。 “摔鞋,只要摔得边式,准可以得个满堂好。明天我们就‘贴’问樵闹府吧!”后台管事童一飞,打趣地插口。 “哈哈哈……”众人的笑声,夹杂进了台上的锣鼓声里。 “你们别笑,今天我没有穿上拖鞋哪。”这位带着稚气的姑娘,像练习腿功似的把腿一跷;一面,她从高处跳跃地走下来。 “好姑娘!你那样急急忙忙的,你又想起了什么终身大事来了呀?”勾脸的家伙,把眼光送回镜子里,他在他的图案上,添上了几笔。 “嗳!啊——呀——让我想,我要告诉你们什么话呢?”这位姑娘似乎由于奔驰太急的缘故,她把预备发表的话,全部遗忘在对方那间小室里。她伸手掠掠她的鬓发,自己也忸怩地笑起来。 “你瞧!你瞧!”那张三块瓦的脸,在破镜子里露出了一个“俊俏”的笑容。 有一个颈脖子下扭着痧痕的瘦削的中年女人——此人不须装扮而天生一股“刘媒婆”的劲——拉开了她的鸭子叫似的嗓子,临时“抓哏”说:“我知道哩,易老板准是要告诉我们,她家里的那口老花猫,又被那些小耗子,啃掉了胡子啦!” “啐!” “哈哈哈……”笑声又从众人的口角间滚出来,喷散在喧嚷成一片的空气中。 “好!老花猫拿掉了口面,它再扑点子粉,由老生改唱了小生,那我们易老板,格外的要疼它啦!不过,这话让金老板听到了,那可有的是别扭!哈哈哈!”那个管理衣箱的许老二,他听众人一味调笑,嗓子似乎有些发痒,于是,他也在这欢笑声中,添上了一份小花脸式的哈哈。——此人在后台,有着一个新奇而又丑恶的绰号,叫做“抽水马桶”。 喂!你们别看轻这一个丑恶的名词!创造这绰号的人,很有一些萧伯纳作风咧。——所谓抽水马桶,意思是说:这东西的外表,永远是那样的美观;这东西的内容,永远是那样的垢秽;而这东西却永远为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类所欢迎而需要。于是,在我们这个丑恶的世界上,便也永远留下了这种既丑恶而又美观的东西。 “啐啐啐!嚼烂你的舌根!小心着!别把你这抽水的链条子拉断呀!”这位艺名易红霞的姑娘,操着一口纯粹的北平土白,她向这塌鼻子的许老二,提出了天真而稚气的反抗。 “拉断了我的链子,哈哈!于你——”塌鼻子还想往下说。 “算了!别尽着斗口!”那个武二花,勾完他的三块瓦的脸,掷下了笔回头向易红霞说:“正经,你想到了什么大事,要告诉我们?可是加包银的事,账房里有了消息了吗?” “哼!加包银!想破些吧!再过六十年!”这一小串的牢骚,呻吟似的从那个口衔烟尾的老员外的嘴角吐出,他这语声,含糊而又疲倦,众人却没有注意。 “得啦!加包银别提,加钟点有份。”另外一个下三路的角色,响应着老员外的呻吟。 “嗳!老二提到口面,让我想起了我忘掉的话。——”易红霞答非所问似的说:“小张昨天告诉我,他替我们编了一个本戏。他要让我在这新戏里,好好的露一下。” “露!别砸了才好!”刘媒婆式的中年女人,忽然开了一大炮。 “小张,谁?张四维吗?”面对着墙壁,正在整私房行头的戈玉麟,突然旋转头来问。——他是这班子里悬挂三牌的须生,有一条比马连良更甜的嗓子,一向自称是马派。好半晌,他没有开口,这时,忽然开始了他的“马叫”。 “你还没有知道吗?账房里新近派了这小子来,说是要替我们编新戏。”后台管事童一飞,向这马派须生解释着。 “编我们的戏?他配?!”拥有新奇绰号的许老二,努力拉动他的“链子”。 “那小子,端着一脸大学生的架子,又自以为是潘安宋玉,我就瞧不上眼!”那张三块瓦的脸,眼珠骨碌碌地瞅着易红霞。 “刘老板的话,着!”这位年轻的须生戈玉麟,面貌相当漂亮。他从那张三块瓦的脸上,把视线飘送上了易红霞的脸,嘴里吐出一种带有酸性的声气。——读者须知:在我们这一个微妙的世界上,每一种“同行”所免不了的,便是嫉妒两个字。这一位年轻的须生,和那个被提起的编剧家张四维,两人在年轻漂亮的一点上,好像带有一点“同行”的质素,因之,他们在某种情形之下,不免时常露着敌对的意味。——这时,他向他这稚气未退的女性的同事,警告似的说道:“真的!易老板,您得留神呀!依我看,那个印度小白脸儿,对您,怕没有好心眼儿哪!” 说时,他的一双带着一些高吊的眼梢,又斜睨到那张三块瓦上,使了一个眼色。 “他会吃掉我吗?”那位天真的姑娘,平时,她对这年轻漂亮的须生,似乎也有着某种程度的好感,但这时,她却使劲一扭头,她的羽扇形的长发,在白嫩的颈子后面微微飘成一个半圆的旋律。 “嘿!吃虽不会吃掉你,也许他要尝尝……”以快嘴著称于后台的许老二,又拉动他的抽水的链条。但他并没有说完他的话。 这时有一缕内心凄楚的暗影,霎时攒上了我们这位坤角儿的弯弯的纤眉,可是,后台的群众,却完全没有一人觉察——并且,他们将永远不会觉察这情形。 “别多嘴!让金老板听到这话,准保他在半斤面条子里,会加上五斤醋,那才没有味儿咧!”一个不知谁何的家伙,站在后台的高处,偷放了一支轻薄的冷箭,立刻旋转身子,带笑地跑了。 [book_title]三 武生金培鑫 一个观剧者,倘要彻底了解一个演剧者的内心表演,最好的方法,便是先来研究一下这演剧者的个性。这里,让我们先来谈谈这位易红霞姑娘的“私底下”的为人吧。 她是怎样的一个人物呢? “天真”,“无邪”,“温柔”,“忍耐”,如果以上这些好听的字眼,可以充作一种赠给女性的礼物,那么,我们这位姑娘,她对这些礼物,准可以“照单全收”而无愧。如果“温柔”、“忍耐”这种字眼,在人类间有一种比赛,那么,我们这位姑娘,无疑地,她准可以取得一个世界性的锦标。她在这个世界上,虽已经过了二十五年的一段悠长的历程,她却从不知道,什么叫做生气?什么叫做发怒? 不过无论如何,她总也是个人类呀!既然是人类,应当有时会挑逗起情感上的反应的。可是逢到这种时候,她却自有她的特殊的方法,宣泄她的抑郁不平的情绪。譬如:遇到较小的不快,她只在背人之际,轻轻付之一叹;而遇到了较大的遗憾,她至多也不过以嘤嘤啜泣了事;她的啜泣,永远只是那样幽幽的;并且,她永远不让任何一人,见到她的泪容。而大多数的时候,她却以一种小孩似的天真跳踉的姿态,掩饰住了她的内心的隐痛;再不然,她就借着某一种戏剧中人的身份,痛快发泄一下她的悲哀的情绪。 说出来是相当有趣的!原来我们这位姑娘,她似乎就把演戏当作了整个的人生;而同时,她似乎也把人生当作了整个的演戏咧! 有人怀疑这位姑娘,她怎样会有如是的忍耐?答案非常简单:由于天性的柔和是一半;而由于她的特殊环境的养成,却也居其一半。 “忍耐”,似乎原是人类的一种美德,可是,太忍耐,反而成了一种祸患。就为这位姑娘生性太柔和的缘故,却使她的那些同事们,找到了一味开胃健脾的妙药。他们——甚至也有她们——常在她的每一句言语,每一个动作,每一种行为上,找出许多资料,而加以调笑,玩弄,甚至是欺侮。这大伙儿的混乱的一群,简直地,都把她当作了一枚甘芳可口而不须吐核的鲜果。 她——这位易红霞姑娘——在这一座狭小的戏台上,喜,怒,哀,乐,机械似的演出,已具有三年以上的平凡的历史。而在最近的两年之中,四周,包围着她的粉红烟幕,似乎特别的多。由于这,却使这后台大伙儿的群众,越发找到了“磨刀片”的好机会。 在后台的群众,凡属提到易红霞的事,那位金老板,似乎已成为一个必要的连带名词。不错,在前面的一节杂乱的对白中,他们与她们,已屡次提到过金老板的大名,那么,这位所谓金老板,又是何等样的一个角色呢? 由于大众的重视,可见我们这位金老板,必是一位红角无疑。读者须知:世间一切等等舞台上的所谓红角,必然有着红角们的应有的架子。“开锣戏不必到场”,这已成为一切舞台上的一切红角所必须有的“排场”之一种,所以,在这开锣未久的时节,我们这位大名角,他是必然的还没有到场,那是一件非常合理的事。 可是这也不要紧!笔者可以把他的“身份证”,预先签发出来,让你们提早看看他的照片与略历。 武生金培鑫,最初的悬牌,写作金佩勋。大约他曾算过命,缺金缺得厉害,因此,后来便改为现在的艺名。他是一个二十八岁的小伙子。一张银盆似的脸,一副带豁的眼梢,似乎颇有一点英雄气概。他有一个高得不讨厌的个子,阔肩膀,加上一个带挺的胸膛,总之,他具有一副武生必需的好长相。可惜的是,他的两道眉毛,太浓而且太粗,太像两支板刷;眉浓眼大,于一个武生原是非常相宜的,可是上台相宜,下了台,未免显得刺眼。有人曾在背后议论,说他的两道浓眉,拿下来细细分开,分配成十二份,赠给六位摩登女子分着用,那还绰绰乎有余。你们想:一个人的脸上,长了六个人的眉毛,那是好看不好看? 据我们中国的相书上说:“眉浓,主有杀气!”所以我们这位金老板的眉毛,与后面的戏剧性的发展,似乎不无一些小小的关系的。 再说,金老板在台上,却具有十足“火爆”的表演。每逢星期日与星期六,是他格外卖力的日子。举例地说:譬如他演“九江口”,他能把手中的那支大桨,舞成电扇叶子那样的急骤。再譬如:他在“长坂坡”剧中扮演赵云,他能把那支长枪,在红色的衫裤之下,兜上几十个圈子——他明知戏台上的“赵四将军”,跨下不骑真马,因之对于是否会戳穿马肚的这回事,他是绝对不愿加以考虑的。 金老板的为人,不但他在台上的演出,是这样的火爆,甚至他在台下,也有着相同的火爆的性情。似乎由于“内外五行”相关联的关系吧?这浓眉毛的家伙,天生一种非常固执而凶狠的脾气;在口头上,他是如何凶狠地说着,在事实上,他便要如何凶狠地做着,譬如:他向一个人说:“小子!今天我和你还是朋友,到明天三点钟,我非揍你不可!”说完这话,他能和这将被“揍”的人,照样有说有笑,“欢若生平”,而一到明天约定的时间,他却真的把他的“黑虎偷心”,毫不容情地演习到了那个预先被指定的靶子上。 据说:有一次,他为了拿着一柄尖刀去戳一个人,结果,却“跌”进了笼子里去,“敲”了六个月的“洋铜鼓”。 (注:下层社会中人,称入狱为“跌馋牢”;而以吃囚粮为“敲洋铜鼓”;因监中饭食,例以洋铁器皿盛之也。) 金老板不但具有上述的“真实的武艺”,同时,他的身后却还具有一个有力的依靠,他和本埠那位著名以拳头起家的闻人赵海山,还拖着一线高跟皮鞋带上的关系——读者当然明鉴:在眼前这一个世界和眼前这一种年头上,一只高跟皮鞋带上所发生的力,较之一架具有千匹马力的机器的皮带上所发生的力,那必然的是前者超胜于后者的!由于以上两种原因,后台大伙儿的一群,对于我们这位金老板,大都怀着一种“特殊尊敬”的心理;必要的时候,就是那位领导一切的翼宿星君,难免也要买他三分账! [book_title]四 幕后的伏流 如果我们要替我们那位易红霞姑娘,开上一纸“追求者”的名单,那么,除了上面所介绍的金培鑫与戈玉麟之外,那个编剧家张四维,似乎该在“冷门”的“黑马”之中,列入一个次要的位置。——既使他的外表,并不曾把这种比赛的姿态,明白表现出来,但,至少他的内心,难免有着跃跃欲试的趋向。至于他并不以公开的方式追求这位姑娘,他是自有他的理由的。 这小子很乖觉咧! 第一,他深知在恋爱的园地中,须用“血”液去灌溉,方能开放好看的花朵。这种常识,差不多连初读ABCD的小学生,也都很懂得。——喂!你们看,在二十六个西文字母中,“L”(Love爱)之下,紧紧连带着的,不就是“M”(Money钱)一字吗?我们这位编剧家,他曾经自加诊断,他知道自己所缺乏的,正是“Vitamine(维他命)M”,这是他自甘退后的第一种原因。 其次,他又知道,恋爱的成败,十九都以势力为依归。那个插翅膀的小家伙,表面上,虽然弯弓搭箭,看起来颇有些刚烈的气概;而实际,它却天生一种柳条似的根性;第一秒钟这边风大,它就倒向那边;第二秒钟那边风大,它又倒向了这边。这位编剧家,自知他的风势,不足以左右一切,这是他自甘退后的第二个原因。 以上,还是属于理论方面的事,至于事实上,他知道这易红霞,处着一个非常艰困的环境。原来,这位姑娘的身世,说来相当可怜。她家里,有一位年逾半百的老父,还有两个细菌式的兄长,和一个不满十岁的幼妹,一家五口的生活,都靠这位姑娘的演唱而解决。更不幸的,那位年届“知非”的“长者”,还犯有一种特别的嗜好。于是,这位姑娘的纤弱的肩膀上,除了“开门七件”以外,同时她还挑上“第八件”的负担;在最近生活飞涨的潮流下,却使这位姑娘的演唱,由唱而变成喘,由喘而变成了窒息! 再说,那位浓眉毛的金老板,他就觑准了这一个可怜的弱点,而向这位姑娘发动侧面的进攻。在最近一年余中,常把一些“黑色的礼物”,送给那位“长者”,作为登门的“敬意”。当然哪!他送出了这些黑色的礼品,是准备收进一些粉红色的东西的,这里面,分明含有一点贸易的性质咧!那位“长者”,他已活了五十多岁,似乎不能算是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了!当然,他也知道收进了这种礼物,会产生一个如何的后果。可是,在眼泪与鼻涕的“灾难”之下,只能接受这种“善意”的“赈济”。 至于那位姑娘,当然,她明知在这黑色贿赂之后,藏着一个无形的契约。然而可怜,她为顾全老父起见,她虽万分不愿接受这种契约,而她却万分不能拒绝这种契约;最后,也只能模模糊糊,万分无奈地暂时默认下了这痛心的契约。 讲到这位姑娘的“私底下”,至少,她很能当得起“洁身自好”四个字的评语——唯其如此,她至今还穿着抽丝的人造丝袜——可是一株鲜明的花朵,在她的叶子上,虽然并不写明“欢迎蜜蜂”的字样,而在她的四周,还是免不了“嗡嗡”的恋歌声;每一个“略具姿色”的女子,到了“法定的年龄”,便会惹起一些必然的纠纷;我们这位姑娘,当然也不能例外。近一时期,似乎有一位铁行中的小主人——那是一个“风度翩翩”的家伙,名字叫做贺桂生,对她很表示特殊好感。——这是金老板眼睛里的一只钉——此外,在追求者的名单上,还有一名叶肖荪,是一个不知来历的赤鼻头的青年。对这位姑娘,似乎也有一种神经性的表演——这是金老板胸头的一枚刺。 除了这“钉”与“刺”之外,在金老板的眼睛里,不时还有一些其他的飞尘,刺激他的眼膜。为了这些,常使这个浓眉毛的家伙,和这位姑娘,发生一种不可免的摩擦。幸亏这位姑娘,天生下那种忍耐的“美德”,在一贯的“张伯伦式的温柔”之下,终于使这两道浓眉,屡次欲竖而竖不起来;可是,在这里面,藏有一种不安稳的因素,那是不容否认的事实。 以上种种情形,在那位自甘退后的编剧家的冷眼中,看得相当清楚。他知道在这位易红霞姑娘的身上,已造成了一个一九四○年间的巴尔干半岛的形势,早晚之间,这小小的火药库,会有“轰通!”地爆发的一日!这使他时常暗忖:自己似乎犯不着再以弱小国家的姿态,投进漩涡中去,染上一些火药的臭味。——这是他自甘退后的一个真正的原因。 那么,这一个冷眼旁观者,他本身又是一个怎样的人物呢?他是不是一位真正的编剧家呢? 不!编剧家的头衔,于这家伙,却是一个善意的嘲笑。实际,他是这游戏场里的一名职员。他和这游戏场的主人华大老板,沾着一些三千里外的亲。因而,他在这里的总账房里,算是“重要”的一员。据他自己告诉人家:他曾毕业于某某大学;在这几经兵燹的年头,他拿不出那张“天晓得”式的文凭,却也振振有词,颇能提出相当的理由。可是,这小子的确相当聪明。有一个时期,他曾在这游戏场里的一个好友话剧团中,编过半本戏——因为是助人合编,而并不是出于单独的大手笔,所以只能称为“半”本——居然十分叫座。从这时候起,他开始取得了“编剧家”三字的荣誉;而他自己,从此便也自居这头衔而不疑。除此以外,他又自诩:对于每一件事物,都能发挥他的精密的观察与判断,关于这,也许是他一向爱读所谓侦探小说的效果。 这位编剧家所以能够接近那位天真的姑娘,也有一个特殊的原因。 原来:这位易红霞姑娘,虽然识字无多,而奇怪!她却很有一些独特的思想。她对话剧中的“葛嫩娘”,与电影中的“香妃”之类的人物,具有一种非常“向往”的热忱。平时,在她的痴想之中,即使自己不能步武那种人物,退一步,如果能在戏台上面,模仿一下她们的声容笑貌,那也使她感到高兴。其次,在她美秀的两眼里,又颇有些远大的见地:她觉得她所演唱的平剧,有许多地方,似乎令她感到不满;虽然她也模模糊糊,提不出一个具体的意见,然而她终觉得很有加以改革的必要。为此,她对编演新戏抱有很大的热望。那位非正式的编剧家张四维,就依着这条路线,而找到了一个和她接近的机会。 后台的群众,大都看出这小张的编剧,无非是个“掩护登陆”的烟幕;而且,由于传统的习惯,即使这位编剧家,真能编出一个戏来,他们也并不准备加以接受与欢迎。可是,那位稚气的易红霞,却并不管这些。你看,这时候,她还是一团高兴,在热烈地讨论着这问题。 “喂喂!我告诉你们——”这位姑娘不顾众人的非难,依然天真地嚷着:“小张告诉我:在他编的戏里,他要让我唱一个女扮男装的角色。” 她这样说时,这后台的一群,有的在向她挤眼;有的在暗暗撇嘴,那个“抽水马桶”,却在向她掀动着塌鼻子。 众人的不合作,使这位姑娘感到了一阵轻微的“没意思”。为了要掩饰这“没意思”,她飘过眼梢,望见她的身旁,正放着一件旧的黑褶子,她把它拿过来,就向身上一披:准备预先演习一下“女扮男装”的姿态。 可是,褶子虽已穿上,她不知道自己在这未来的新戏里,应有一种如何的表演?她的纤眉一皱,偷眼看看众人,觉得有些尴尬。于是,她索性把水袖向两下一洒,丢出了一个“蝴蝶双飞”的势子;她又翘起两个拇指,一下,两下,把袖子抖将起来;连着,她把双手向头上一比,做出了一个“整冠”的姿势,顺势再把双手往下一勒,做成“理须”的样子。 呵!这是一个很好的“青官衣”戏的架子哪! 在“抖袖”、“整冠”与“理须”的姿势之后,照规矩,这该开口唱几句了。只听她嘴里“笃落”一声,代表了鼓板的声音,她的纤眉微微一轩,便悠然哼出了一句“黄金台”里的“回龙”的调子。——她把那结尾的“奔忙”二字,唱得那样苍凉而又悲壮,居然大有余叔岩的韵味。 这后台的一群,眼看这位姑娘天真而又稚气地自演自唱,一时看出了神,至此,他们听她唱得相当够味,哄然的一声,忍不住齐声喝起彩来。 “呃——好!”尤其那位马派须生的一条正工调的甜嗓,抢在众人之前,几乎把这彩声送到了前台去。 巧得很哪!这时候,台上的表演,恰巧得到了一个满堂彩,一阵雷响似的喊声,从门帘里直钻进来,前后台的彩声,像一正一负两个电流,一时交融成一片。 于是,众人不禁哄然大笑起来。 “嘿!易老板唱几句老生,可真不含糊!”后台管事童一飞,首先赞美地说:“你看!连前台的人,都把彩声送来啦!” 这位姑娘听到有人叫好,她像一个孩子受到夸奖似的有点忸怩,她把脖子一扭说:“嗯!你们说我唱得好吗!可别冤我哪!” 一面说,一面溜动俏眼,她见那位马派须生戈玉麟的身旁,放着一挂“黑参”的口面,她一扭身子把它抢在手里说:“让我戴上口面,试试口劲怎么样?” 说时,她把那挂口面,向着嘴边就戴;一戴觉得太宽;她便立刻屈起她的一个膝盖,准备把它拗得小一些。 “我的好姑奶奶!你搁下吧!”马派须生急得一连串地喊起来:“唱了这几年苦戏,就只挣下了这点财产。这东西,你捧了上千的银子上北平去,可还没地方买。好姑奶奶!你饶我吧!” “真寒蠢!”易红霞一撅嘴而把这口面摔还了戈玉麟,顺势又脱下了那件旧裙子。 “我的好姑娘,别尽着闹,只剩下两个戏码啦!还不上装吗?”三块瓦的花睑,督促似的说。 有一个人接口说道:“真的,金老二怎么还没有来?别又误了场!” 这时,那个“刘媒婆”式的中年女人,正要发表她的什么高见,一眼瞥见后台的高处,有一顶漂亮的呢帽的影子,在她眼角一闪,于是,她故意提高了她鸭叫似的嗓子,感喟似的说:“提起金老板,这几年来还在我们这小圈子里混,那也真可惜!谁说他的活儿,比不上盖老五,我就第一个不领教!” 后台管事童一飞,一听这刘媒婆的话音,他不需要再飘过眼去,在直觉上也早已看到了高处的两道浓眉。他当然不甘落后,于是,他慌忙随声附和:“可不是?就说前儿晚上动的北湖州,你们瞧,他耍的那条鞭,不信就值不上个千儿八百戏份的?” “我说,金老板的那根鞭,必定要在易老板的面前耍,那才格外有劲!”那个“抽水马桶”,他又拉动他的链条,他向高处挤挤眼,又向易红霞的苗条的背影撅撅嘴。 那个武生正打外边走进来,他向说话的许老二,做了一个滑稽的耍鞭的姿势,两条可怕眉毛,在这姑娘身后一起一落得意地飞舞。有几个人在抿嘴窃笑。 “随你们说去吧!快趁嗓子里不长疔的时候多说几句,别等烂掉了舌子说不成!”我们这位姑娘,照例佯羞薄怒,招架着飞来的舌剑。说话之间,一缕凄楚的暗影,不期而然又浮上了她弯弯的纤眉;可是,后台那些混沌的家伙,照例没有觉察到她内心的幽怨。 这后台大伙儿的一群,正自混乱地磨牙,这时忽有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从下场门边走过来,她向这位姑娘招招手,嬉笑地报告说:“玲姐姐,您来看,捧您的那个大傻瓜,又来啦。” 这小女孩子说时,一个指头抻着嘴角,她把一种痴憨可掬的眼色,嬉笑地瞅着易红霞,又嬉笑地看看那个刚踏进后台的武生金培鑫。 那位姑娘回过头来,只见这浓眉毛的家伙,敞开着领子里的一个衣纽,他把那顶“Steson”牌子的浅灰兔子呢帽,拿在手里扇子那样地挥着,一面正以“花蝴蝶”的姿态,从高处大步跨下来。 [book_title]五 公共汽车中的社会革命史 如果说,这小小的后台是一座声音夹杂的收音机,那么,这里的前台,可以比作一架特制的浩大的破风琴。你看哪,那一排排排列着的音键,不待有人按捺,自然都在发出各种高、低、轻、重、参差不一的音响;这许多许多不成调子的音响,形成了一片嗷嘈刺耳的演奏。——这是一些低级娱乐场所的特有的现象。 例外的,在这许多许多的音键之中,却有一个音键,似乎是坏掉了的一个,始终寂然不发一声。——这是坐在戏台右侧第一排第四个位子上的那个人,也就是被那小女孩子客气地称为“大傻瓜”的那一位。 他是这小小京戏场中的一位熟稔的上宾。 此人用一种“专家”的眼光,赏鉴易红霞的戏剧,已有近三年的历史。特别的是:在这三年之中,每年,他有一个特选的时期,好像被指定为“专诚看戏不作别用”的时期;在这时期之内,每每一连许多天,殷勤光顾这小剧场,一天两次,几乎从不缺席。但,这固定时期之外,你就用了千倍显微镜,也无法在这游戏场内找到此人的影子。这还不算特别,最特异的是:此人不来则已,来则必定占据着戏台右侧第一排的第四个位子。从第一次开始,到眼前为止,从不变更方向。即使进门之际,那只位子已经被占,转转眼,你会发现他的大像,又复赫然雄踞于那只选定的宝座中。奇怪呀!此人有什么方法,能在这种地方取得一个固定的位子呢?并且,他有什么理由,定要占据那个位子呢?理由相当简单:第一点,原来那只位子,位于戏台的边缘,有一根柱子,挡住正面的视线,再加椅子又已破损,“坐”在上面“看”戏,“坐”,既太不舒服;“看”,又失却效果,别一个人,谁都不愿占据这位子,就是占据了,谁也不想“坚持”到底。这是他能独占这宝座的一个外表的理由。第二点呢,那个位子,虽然看不清楚戏台的正面,而从这一个侧面的角度里,却能窥见后台的一角;这里清楚地可以看到那些“名角们”在“台前”与“台后”的两副绝不同的姿态。这是他特选这宝座的一个内在的理由。 总之可笑得很!此人看戏,有时他似乎是携带着一副哲学家的眼镜的。 而且,此人最初踏进这家游戏场,其间也有一个有趣的经过;他和那位姑娘的初会,却是在一辆特别拥挤的公共汽车中。 在我们这个“礼仪之邦”里,公共车辆中对娘儿们让座的美德,有一时期差不多已成为一种绅士们的必修课。一般的情形,只要那个被让座的人,穿的是一双高跟鞋,再附加一些明星眉毛与法国口红之类的点缀,便已取得被让座的初步资格;而更主要的是:那个被让座的人,最好必须执有一张有力的“照会”——这是说上帝特赐她们在公共车辆中取得优待的一张特别照会——这样,她们在任何一辆拥挤的车子里,便都成了最幸运的骄子,譬如我们这位易红霞姑娘,就因为照会相当有力,她在公共车辆中,便不时获得这种客气的待遇。 有一次,这位姑娘,搭着一辆二十一路的红色公共汽车,准备上她的戏场。凑巧那是一辆非常拥挤的车子,她正被许多国产大力士,挤得喘不过气来。其时,她身旁有一位穿西装的青年侠客,向她看了一眼,立刻很慷慨地昂然站起,把自己的座位让给了她。 照例,那些侠士们的让座,似乎也有一个一定的公式:他们既让他们的两腿,尽下了一点不必要的义务,当然他们必须让他们的两眼,享受一些必要的权利。于是,这位侠士照例便像一头守户之犬那样紧紧矗立在这位姑娘之前,专等收取他所必需收取的东西。 在这时候,如果我们这位姑娘,她能向这位慷慨让座的侠士,送上几个感谢的眼色,那当然会使这位侠士,得到一种鼓励与安慰。 可是不幸,在平常,我们这位姑娘,原是很知好歹的一个;而这一天,她非但忘了向这位侠士道谢,她连正眼也不向这位侠士一看,而反把她的俏媚的眼光,紧射在另外一个人的身上。 ——(这情形真可气!——连我(笔者)也在代他生气了!) 那是一定的,那个被注意的幸运的家伙,一定他的状貌,比我们这位让座的侠士,漂亮得多吧? 不! 当时易红霞所注意的人,那是一个衣衫并不十分整洁的人:那人穿着一件蓝布大罩袍,披着一头散乱的长发。他把双手一齐高举,抓住车顶的铜梗,做成一种盘杆那样可笑的姿势。那人活像一个轰炸机下的伦敦居民,似乎已有三昼夜,不曾获得良好的睡眠,一双失神的眼珠,也不像是开着,也不像是闭着,总之,现着极度疲倦的神色。显著的一点,却是满面病容,看神气,好像再过一秒钟,立刻就要躺下的样子。 由于九分的恻隐,加上一分的好奇,这使我们这位姑娘,感到大为不忍。好在她是从小练习过“跷工”的,在这活动的箱子里,暂时站上一二十分钟,于她却也无所谓。于是,她也仿效了那位侠士的慷慨的姿态,霍然站起身子,把她刚得到的位子,“无条件”地让给了那个摇摇欲倒的家伙。 那个病容满面的人,陡见身旁有了一个空座,由于疲乏不支,他已不暇问这空座的来由,只在一秒钟内,他以京戏班里摔“僵尸”的势子,猛跌进了那只座位。他的身子还未放稳,偶然抬起倦眼,方始发觉让座给他的人,乃是一个女子,他的神情似乎有点窘;分明感到有点出乎意外了。他想把身子撑起来,但终于没有把身子撑起来。连着,他向这位姑娘,较仔细地打量了一眼,忽而,他的疲惫的两眼,突然睁得非常之大!一时他的视网膜上,似已通过了电流,而在恐射一种惊怖、疑讶与伤感所交织的情感的火花!只见他的嘴角,开始微微颤动,一种呼喊的声音,已经挂上了嘴唇,在这一瞬之间,显然他已错认了人。不过,他这紧张的情绪,在他脸上只维持了几秒钟,连着他向对方斜睨了最后的一眼,只见他的眼角忽又闪出一丝苦笑,像释却重负那样的嘘出了一口气,渐渐地,他又恢复了先前那种疲惫失神的状态;但虽如此,他还不时努力撑起倦眼,在向这位仁慈的姑娘,偷偷投送一种又像留恋,又像畏怯的异样的眼色。 这可怪的家伙,为什么会有这种可怪的表情?我们不妨慢慢地谈。 这里,我先要请求读者,千万不要忽视了以上短短的一幕,因为,在上述这一个小镜头中,对街车让座史上,确乎已开创了一个新的纪元;如果你是一个社会学者,那你也许会滑稽而郑重地,夸张着说:这里面,分明蕴藏一种社会革命的非常的意义!只是世上任何一件含有改革性的事,必然地会引起另一方面的不满;你看最初那位让座的侠士,他把两眼瞪得那么圆,显然地,他对我们这位姑娘,怪她不该“慷他人之慨”,是在大大生气了。 几站路程一瞥而过,我们这位姑娘,已到达了目的地,便匆匆跳下了这公共汽车。她可全不知道,在这绝短的旅程中,她已做了一次社会革命的英雄;她更全不知道,当她下车之际,她的身后,已悄悄尾随着一个人,而由此,竟使那座狭小的舞台上,会展开了一幕意想不到的戏剧。 [book_title]六 第四个位子上的人 在上述事件三天以后,那座小京剧场的戏台边,添了一位上宾;这就是前面所说的一直坐在第四个位子上的人。 如果这一节“一○二”的故事,是一本电影,那么,在上述几个主角之外,这第四个位子上的人,似乎也该列入一个重要配角的地位。因此,关于此人的状貌,也有替他摄取一个特写的必要。 此人个子相当高,生着两个阔阔的肩膀;可是左肩扛而右肩坦,形成一个写坏了的草写“m”形。此人面色非常憔悴;常带几分病容。两个眼珠,也显得全无神采。从第一次看见,直到眼前为止,身上一直穿的是一件蓝布大罩袍。他有一种习惯,走路时,喜欢撩起两面的衣胯而把双手分插在那条永远不见更换的西装裤袋里。脚上一双方头的皮鞋,其古旧的程度,似乎还带有一些前半世纪的气息。 他的另外一种习惯,无论在说话或沉默的时候,每隔两三分钟,他喜欢把头颅向上一仰,而把纷披在额角边的几股乱发,用力摔回脑后去。——这种姿态,远在若干年前,好像曾在许多中大学生之间,流行过一个相当长的时期。自从司丹康与菲律宾头发在市上盛行之后,这种作风似已受了时间的淘汰。这一类的动作,如果呈露在一个青年人的身上,那好像很足以显示一种青春的活跃;而不幸,上述的这位先生,他的年龄,却已接近五十岁的边际,因之,他这一个习惯,便格外显得丑恶而刺眼。 由于他的光顾的频仍,由于他的状貌的特殊,再加上最初在公共汽车中所留下的一番怪异的印象,不久,他在这小剧场里,已成了易红霞姑娘的相识;同时,他在这里的后台,也连带成了稔熟的嘉宾之一。 此人不但状貌特别,他还姓着一个不很习见的特别的姓;他姓奢,单名一个伟字。——后台有一名宁波龙套,把这奢伟二字,念成了“所为”的声音,每逢他光顾后台,这一名宁波龙套便不自禁地会念出了“所为何来”的戏词。 这位奢伟先生,在后台群众的轻薄的口舌间,拥有几个背后的代名词:由于他的言语动作,似乎处处带有几分傻气,他们——连易红霞在内——都称他为“大傻瓜”,由于他状貌的怪特与年龄的老大,再由于他和那位姑娘相当接近,而这姑娘的家内,恰巧又养着一口“耆年硕德”的老花猫,于是,在后台群众向易红霞打趣的时候,他又很荣幸地做了那口老花猫的代表。 普通,在后台走走的人物,大都带有几分轻佻的气息;因为,不这样,便不能取得环境的适应。可是这位奢伟先生的身上,除了傻气,却很缺少这种成分。“物以稀为贵”,“少见则多怪”,在这两种原因之下,却使后台大伙儿的一群,不免感到了新奇;复由新奇感到了有趣,因此,他们对这一个大傻瓜,大都很表示一种“另眼相看”的欢迎。 奢伟先生具有一个沉默的性情。他自和易红霞相识以来,从不向她问长问短;也从不向她说东道西。在近三年的时间中,他似乎一直只以一种艺术家赏鉴名画的眼光,赏鉴着这位姑娘。 至于易红霞呢,除了知道这人叫做奢伟以外,却从不知道这个家伙,是个什么来历?双方自相识以来,她却一直只以一种顽劣小孩播弄玩具似的心理,对付着这一个傻气而又有趣的人物。 笔者时常怀抱一种疑念:世间有许多所谓捧角家,他们往往倾其吃代乳粉时代所获得的全力以捧一个女伶,他们张挂着鲜明的旗帜,说是欣赏艺术。喂!读者,你们相信吗?难道他们除了欣赏艺术之外,真的别无其他的作用吗?笔者以为这一个微妙的问题,除了那些女伶本人以外,也许,谁也无法取得亲切的了解。至于这位易红霞,她在八九岁上,她就学了戏;在十二三岁的童年,她已踏上了戏台;积十多年的唱戏的经验,她当然很了解每一个接近她的男子的心理;可是,饶她非常聪明,而对于这位奢伟先生的意向,却简直是整个的不了解。 你说他是专为看戏而来看戏的吧?那么,唱戏的人,并不止自己一个,他为什么专对自己那样的注意——甚至在某种地方,好像还带着一点恋恋的意味——呢? 你说他并不是专为看戏而来看戏的吧?那么,他像磁铁那样粘住在这小剧场的圈子边上,毕竟又有何种的企图?——奇怪的是:在这近三年的过程之中,他似乎从不曾提起脚尖,向自己走近过一步;最初相识的一天,对自己站着怎样的距离,到眼前为止,还是站着怎样的距离。总之,说他专为看戏而来,他实在不像专为看戏而来;说他不像专为看戏而来,他实在又很像专为看戏而来的。 而且,你说这人有点傻,但有许多地方,可以看出他并不傻;而你若说他并不傻呢,却有许多地方,他却简直傻得厉害。 在上述的情形之下,一个有趣的“瓜”,分明已一变而为神秘的“葫芦”。这使我们这位姑娘,和他相识越久,而对他的心理,简直有些越弄越不懂了。 人类毕竟是一种好奇的动物:世间有许多男子,往往因为猜不透一个女人的心理,而对这女人,格外引起了兴趣;男子如此,女人或许也不能例外?由于这大傻瓜的态度,是那样的神秘莫测,却使我们这位姑娘,同样地引起了微妙的兴趣。于是,在一半好玩与一半好奇的心理之下,她常常用一种话,故意挑逗着他。 “喂!奢先生——”有一次,她曾向他这样试探:“我在台上,你干吗老是那样死盯着我?”说话的时节,她把一种含媚的眼光,热烈凝注着他,等待他的回答。——这一次,她似乎准备把她眼角中的无限的热力,去销毁对方铁打成的心潭,而探索出其中的秘密。不料奢伟的脸上,却是毫无表情,他只很简单地回答:“我在看戏哪。” “看戏?我知道。可是在台上唱戏的,不止我一个。你对别人,可并不如此哪。”这位姑娘进一步地追问。 “因为……”他有点吞吐。 “因为什么呢?”她紧逼着。 “因为——我只爱看你的戏。”他的语声,好像挟着一股北极的寒流;脸上依然毫无表情。 “那么,我在台下,你干吗也老是那样死盯着我?”这位姑娘,存心发动了她的磁铁战术,只顾死守着一个据点,而向对方作更进一步的猛攻。 “我也爱看你这人。”奢伟沉着脸,爽脆地回答。 “可真怪!我这人有什么好看的?”她笑了起来。她暗想:“好吧,毕竟招认出来了。” “不管好看不好看;我爱看。” “照这样说,你是爱上我了吧?”她本着她的一贯的顽皮作风,赤裸裸地跳出了战壕,而这样说。 “爱上你?谁说的?我没有这样说过呀!” 这大傻瓜白瞪着眼,显然表示否认。 谈话至此,分明已无法继续进行。但,我们这位姑娘,却还不肯放弃她的戏弄,停了停,她又变更了一种进攻的路线。这时,她的眼光凝注在对方左手无名指上的一个指环上——那是一枚鲤鱼形的指环,式样非常特别;也不知道是金子制成的?抑或是银子镀上金的?或者竟是铜质的?——她暗忖:“像这样一个怪模样的人物,也会有人给他当媳妇儿吗?”(据她稚气的心理,好像以为凡是年貌老丑的人,那就不该有妻子似的)这样想着,她忽然很稚气地问:“喂!奢先生,你结过婚没有?” 这被审问的大傻瓜,向她看看,摇摇头。 “那么,让我嫁给你,好不好哪?”这顽皮的姑娘,她以一种粘腻性的眼光,诱惑似的粘上了对方那张苍老的脸上,可是,那枚大傻瓜的脸上,还是那样丝毫没有表情。 “嫁给我?好吧!”他镇静地这样说:“可是,我并没有爱上你!” 一场小小的试探战,结果,双方依旧退回原有的防线;而我们这位顽皮的姑娘,却依旧无法攻破对方坚固的壁垒。 在这小剧场的后台,易红霞一向出名,她是性情有点特异的一个。而这一次,这一个性情有点特异的卖艺的姑娘,她却遇到了一个性情有点特异的捧场者,不久这很特异的一对,不期而然竟双双投进了一个非常特异的漩涡。可是这里必须声明:他们以后所演出的,却绝对不是普通男女所演出的刻板的恋爱故事。 说来有点奇怪,我们这位姑娘,在她二十五岁的生命中,似乎从不曾对任何一个男子,发生过真正的好感。但她对这一个又老又丑又怪特的大傻瓜,除了多方戏弄之外,好像颇有一点例外的垂青。不胜荣幸之至!在这近三年的认识的过程中,这大傻瓜,曾被这位姑娘邀到家里去过三五次;而每一次的被邀请中,却都有一种小小的有趣的演出。 譬诸电影,这也算是正片以外的几张副片吧? 记得第一次,这天真而顽劣的姑娘,她就向这初次登门的贵宾,顽劣地要求着说:“嗳!地下那么脏!奢先生,能不能劳您驾,就给扫一扫?” 我们这位姑娘,她始终以为每一个接近她们的男子,都抱着一种相同的意念,因而当她向这所谓傻瓜,提出这请求时,她也始终带着一个残酷的探试的心理,她在想:“如果你能严厉拒绝我这要求,那我才承认你是一个真正的正人君子咧!” 奢伟先生接到了这一个顽皮的命令,起先他皱皱眉,准备拒绝的话,似乎已送到了喉咙口。可是在一秒钟的沉吟之内,他终于默然演出了“空城计”中的“老军”的姿态。他以一种非常斯文的姿势,拈着那柄扫帚,像画图那样的在地下画着,结果,他终于喘吁吁地,完成了他这“重大使命”!成绩似乎不坏呀!他所扫的那片地,比别人扫得干净得多! 又一次,易红霞皱皱她的天然的纤眉说:“嗳!丝袜的统子又破了。没人给补,自己又不会拈针,要命!”她虽没有接续她的下文而说:“奢先生,能不能劳您的驾,替我补一补?”可是,她的一双有力的眼珠,却紧紧射在这位奢先生的憔悴的脸上。 这一次,这位太好说话的来宾,终于又负担了这一个更艰困的工作。依着这位姑娘的顽皮的心思,以为这一次的课题,决定会难倒了他。单看他把丝线穿过那枚针孔,却已费了一个用绳索穿过一头水牛鼻子似的力!可是,他在经过一番“埋头苦干”之后,毕竟又把这个难题努力地交了卷。 这位姑娘拿起袜子来一看,只见他的补缀不依成法,而完全用的是一种特创的方法;但补缀得却相当坚密,论成绩,很可获得八十分以上的嘉奖。 从以上的两件事上,可以看到这位先生的聪明与驯良,同时,他的傻的程度,于此,却也可以见到一个大八成。 至于最后一次的演出,那是格外有趣了。 记得,那是在一个摩登女子脱掉袜子上街的季节。易红霞从戏院子里下了场,她又牵驯羊似的把这奢伟牵了回去。 到家里,她脱掉了她的颀袍,只穿着汗衫与短裤,赤裸着她两条肉感的大腿。 这顽皮的姑娘,向这照例默坐无语的傻瓜看看,忽然,她又想了一个播弄他的新鲜的方法。 她抹抹汗,嘴里嘟囔:“天气那么热,今天的戏,可真累够了我!”说着,她挨向这傻瓜的身旁坐下,把她的两腿,滑腻地搁到了他的腿上,一面说:“对不起,奢先生,替我捶捶腿。” 读者须知:一个在小班子里鬻艺的女子,对于男女间的普通的界限,一向看得无所谓。即使像易红霞那样一个实际并不浪漫的女子,她也沾染上了这种习气,而主要的是,她这放浪的姿态,始终只是一种顽皮的演出,却并不真正含有挑逗的作用。可是这一次的课题,却难坏了我们这位傻气十足的老孩子。 当时,只见他的眉毛,皱得比以前两次更紧。他的丑恶的嘴唇,一连牵动了几下。看样子,他几乎要提出“强硬抗议”了。而最后,他还是默然接受了这要求。 他的态度非常可笑,他从身畔掏出了一方手帕——这手帕是那样的小——他把这小手帕,掩盖住了这赤裸的大腿的一部,然后举起拳头,轻轻捶在这一方小小的地盘上,他的拳头,仿佛黄梅季节的雨点,仅仅洒落了几十点,立刻,他便吝惜似的停止了。 “嗯!行了吗?”他紧皱着双眉这样说。 这时他的态度,简直严肃得像一个站在神坛之前面对上帝的牧师。他把他的两手的指尖,畏缩似的轻轻推开那姑娘的两条腿;看情形,好像这大腿上面是涂满着烈性的镪水,稍微沾着点,就会使他的指尖,立刻腐烂似的。 总之,这一次的成绩,比着上两次的扫地与补袜的成绩,是显得特别的坏。 第二天,这天真而顽皮的易红霞,把他这种劣等的成绩,在后台当众一宣布,引得后台的大伙,都哈哈大笑;甚至有人,连眼泪都笑了出来。 自这一天为始,这一位怪特的家伙连续着一个好久的时期,不复再见于场子里的第一排第四个的位子之中。他似乎因这隔日的侮辱而生了气。 那个浓眉毛的武生金培鑫,他是一个制造酸素的专家。平常,他对任何一个接近易红霞的男子——无论是同道或是捧场者——都不表示好感。例外的,唯有对这位有趣的奢伟先生,却始终毫无敌意。他常常向他点头,招呼他到后台去玩。 前面说过:奢伟先生每年似乎有一个固定的时期,一连许多天,每天光顾这游戏场;而每三次的光顾,必定要到这狭小而凌乱的后台去,闲逛几分钟。他的进入后台,也有一种刻板似的方式:每次,他都是趑趄地站在后台的出入口,必待有人,向他点点头,或是向他笑笑,他方始像领到了一张许可通行的证书;如果那位易红霞姑娘,亲自向他微微一笑,那他更像接到了一张光荣的请柬。 下一天——那个小女孩子报告“那个傻瓜又来了”的第二天——我们这位有趣的奢伟先生,他在那只“包定”的位子里坐了一会。照例,他又双手撩着他的蓝布大罩袍,趑趄地走向后台的出入口,默默地期待着那恩典的颁赐。 可是,他白费了一个相当长的期待,非但没有得到那张特殊的“请柬”;甚至,他连一纸普通的“派司”,也不曾获得。他在这一个凌乱而狭窄的地点,看到了一个以前从未看到过的特异的情形。 [book_title]七 “第一百○二枪!” 这里面,似乎有些小小的纠纷在进行着。 奢伟先生努力摔着他的乱发,他从门口里面张望进去,只见,在屋子的一隅,他首先望见那个已上了装的易红霞姑娘,正自低头默坐而垂着泪,泪痕把她靥上的脂粉划出了人生欢愉与悲哀的疆界。她的嘴唇微微颤动,似乎在努力吞咽下人世的无限辛酸,而只是咬紧牙关,默默地不发一言。 在凌乱的另一隅,那个红满前后台的武生金培鑫,两条粗而浓的眉毛,竖得像一架救火梯子那样的高!只听他在咆哮着说:“咱们要不挽着胳膊,同上大酒楼的礼堂;咱们就挽着胳膊,同上殡仪馆的礼堂!” 有好些人,带着满脸特异的神情,都在纷纷议论。 内中的一个人,用着一种缓和而小心的口气,在说:“快要一年啦!这也难怪金老板。” 另有一个人说:“易老板也有易老板的难处,担待她一点吧!” 第三个人插口说:“今年总不至于再会有变化,耐心点,反正你们总是好来好去的。” 奢伟先生生平,似乎具有一个不爱预闻闲事的特性。他在这小小的后台走动,虽已有了近三年的历史,但他从来不曾打听或参与过这后台的任何一件闲事。因此,他对眼前这一个小小的纷乱,却也完全猜测不出,这是一种何等性质的纷乱。 他把头发向脑后一摔,趑趄地,准备离开这地点。 在后台一群混乱的群众中,有一个棕色圆脸的西装青年,这人似乎相当面善,但身上的色调,又不像是这里班子里的人。只见此人向他牵动着嘴,好像有向他招呼的意思,但结果,这招呼终于没有打出来。 奢伟退回前台,他的心爱的位子,却已被人所占据,他无聊地走出了这嘈杂的京班戏场。 走出京班戏场,有一大圈栏杆,拦着一片士敏土的地,这是一个圆形的溜冰场。在沙沙的铁轮声中,有技术相当高明的业余溜冰家,有勤于练习跌觔斗的初试的勇士,更有几位国货“宋雅海妮”,在借此而卖弄她们全身多方面的曲线。 距离溜冰场数码以外,一个以骰子赌彩的小摊子上,有一个肥胖的人在高喊:“呕!劳莱!头彩!呕!七彩!呕!伍彩!呕!来看看!” 这胖人的喊声,较之我们希特勒先生站在麦克风前向整个世界播音时的声音更兴奋!呵!这简陋的“蒙脱卡罗”型的都市,随处在以赌博的方式,引诱无知的广大的一群! 再走过来,一带狭小的柜台,拦成一个狭小的部分,这是一个气枪打靶的所在。离柜子几尺地位,有一方玻璃镜,上面画着五个彩色的圆圈,约有饭碗大小;每一个圈子的里层,有一枚铜元大的红心,这是打靶的目标。这里打靶的方法,用一种装有橡皮头的细竹竿,插进一支短短的气枪的枪口里,那细竹竿上的橡皮头,特制成杯子形,向前打去,便能吸住在那玻璃上。如果你能打中那五个彩圈中的任何一个红心,那你便算中彩,而能获得一些柜子里陈列着的花花绿绿的小玩具。 这似乎是这整个的游戏场中,唯一的较有意味的游戏了。 这时候,这一座袖珍演武厅前,有一小堆“尚武”的人们,包括参观者与演习者,在围绕着看热闹。一个年约十二三岁而衣衫不很整洁的孩子,手执气枪,正自用心地在应试。很不幸哪!不知道是这孩子的命运不济呢?抑或是他的手法不行?只见一连打了好几枪,结果,他并没有获得这玻璃柜子里的半件奖品;而只获得了许多没有壳的鸭蛋。于是,我们这位落第的小英雄,只能抹抹汗液,自动缴下了械,而处于在野者的地位。 奢伟先生在人丛里站了一会,他向那个吃鸭蛋的孩子看看,他的失神似的眼珠闪动了一下,似乎已引起了他一时的高兴。只见他把头颅一扭,甩动着额部的长发,却从蓝布大罩袍的插袋里,掏出一张纸币,抛上这柜台;他回眼向这身旁的孩子说:“小兄弟,让我打给你看。” 说话之间,柜子里的人,已把一枚竹竿替他装在枪口里。奢伟有气无力地举起这气枪,他一面以一种很不经意的样子,向着正中一个彩圈中的红心略略一瞄;一面他皱皱眉,嘴里发出轻亵的声音,咕哝着说:“这距离太近,打一百枪,会打中一百○一枪!那没有多大的趣味!” 由于他的话,说得过分夸炫,却使四周许多道的惊奇的视线,不期而然都集中到了他的枪口上。 “啪——嗒!”奢伟的手指钩动机钮,一枪打了出去。 喂!打中了吗? 论理,他的话,说得如此骄傲,这初试的第一枪,当然是必中无疑啦!可是不幸之至!他这一枪,非但没有打中红心;甚至他的成绩,还不及那个落第的小孩;因为那个小孩,虽没有取得锦标,至少有一二枪,却已接近这彩圈的里层。至于奢伟所发的这一枪,很可怜!却只打中了彩圈的最外层。——总之,那枚竹竿和这彩圈的关系,只像一个站在赛马场外看赛马的人。 “哗!”四周的笑声哄然而作。 笑声中有一个人在冷酷地问:“咦!怎么第一枪就没有打中呢?” “就因为是距离太近啦!”另一个人刻薄地回答。 “不!这是第一百○二枪哪!”第三个人附加了更尖刻的一句。 一件绝对细小的游戏的事,原该不会招致什么严重的后果;可是,由于奢伟的骄傲而大意,立刻使他吃到许多软性的流弹。一时他的苍白的脸上,不禁浮上了一些难堪的红晕。这时,第二枪又在他的手内徐徐举起。为着上面的教训,却使他这第二度的瞄准,不得不较为郑重一点。 他的执枪的姿势,相当熟练而美观。当时众人的心理,以为他这第二枪,该是无论如何也不会不中了。不料,在那枚竹竿将放射而未放射的瞬间,他的眉心陡然一蹙;同时他的执枪的右臂像痉挛那样微微地一震:手中的枪口便也随之而微微震颤了一下。 “啪——”一枪又从他震颤的枪口迅捷地射出。 “——嗒”许多条视线迅速地跟随那支竹竿而落到对方的目标上。 呵!这一枪的成绩越发不行了! 如果把对方的彩圈,比作跑马厅的圈子,那么,他这一枪,简直已放射到了新世界的大门口。 众人又是哄然一阵狂笑。 “难道这又是第一百○二枪?”有人这样发问。 “不对!因为距离太近,所以特地打得远些!”有人这样回答。 “哈哈哈哈哈!” 人丛里的笑声,像暴雨那样向奢伟身上猛烈地飘洒过来——这笑声也吸引住了更多人的脚步。 由于身旁难堪的讥刺,几乎使这位奢伟先生恼羞成怒。他把他的脸,一连向后几仰,使劲甩动披散于额角间的长发;他好像要借这一种小动作,宣泄心头的羞怒。这时,柜内的人,又把第三支竹竿,替他装入枪口,一面向他提出善意的指导:劝他把枪口放得低些。奢伟不理;笑笑。只见他把气枪换到左手,却向柜子里的人说:“我要闭着眼睛打。我只管打,你只管装,要快!” 说时,他又举起失神似的眼珠,依然不经意地向前看了一看,立刻便把眼珠紧闭了起来。“呵!睁大了眼珠打不中,闭紧了眼倒会打中吗?”可是众人这种讥笑的声音,还不及发出,只听“啪——嗒!”一下,奢伟睁眼一看,只见左手的第一枪,已不偏不倚,打中了中间的红心。 “啪!啪!啪!”柜子里的人,接连替他装了三枪,他一连打中了三枪。他没有再睁眼,可是他的脸上,很有一种把握;似乎并不需要睁眼而知道他所发的枪,每枪都已中鹄。 这“啪啪啪”的三响,塞住了众人喉咙口的嘲笑声。 “啪!啪!啪!啪!”接连又中四枪,他依然没有睁眼。 四周的“人圈”,像一枚蜂巢那样越造越大。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沾染上了惊奇的颜色。 那个站在柜子里面替他装枪的人,感到有些呆怔;但,他并不是因为吝惜他的奖品而呆怔。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 枪声连续不断地在奢伟手内响着。他一连打中了十八枪。每隔三四枪,他才微微睁一睁眼,考察一下他的成绩。他所发出的每一枪,几乎都像是用密达尺量过了那红心的边线,然后把那竹竿上的橡皮杯子不差一丝地吻合上去的!——他在预备发出第十九枪时,忽然他又改变了一种发枪的方式。 人丛中有人在用一种兴奋的声音,又像督促,又像喝彩似的高喊:“不要睁开眼!闭着眼睛只管打!” 可是奢伟像疲倦似的抬了一抬他的眼睑,他把这第十九枪的枪口,向对方那个叠连打中了十八次的居中的彩圈重复约略一瞄,一面他的视线,却在那座玻璃镜的右角飘了一下。“啪嗒!”第十九枪随着他眼睑的低垂而发出——这轻车熟路的居中的一枪,无疑是必然打中——接连着,他忽把手中的枪杆一侧,那枪口便失却了原来的准鹄,而形成了一个很显著的仰角。“啪——”就在这枪口一侧一仰的瞬间,第二十支竹竿随之而迅捷地飞出。众人以为他这一枪,一定又要归纳进“第一百○二枪”,刚自转念,只听“——嗒”的一声,许多条的视线,随着这声音而向玻璃架上看时,只见这最后一支竹竿,却飞向了右侧上角的一个彩圈中间,正像一株风雨中的花枝那样在那里摇摇地颤动,再看那竹竿头上的橡皮杯,又是不差一丝地和那圈子里的红心在接着热吻! “好——呀!”一阵春雷似的鼓掌,间杂着一阵秋潮似的呼喊,合并成一个巨大的声浪,无可遏阻地从人丛之中喷涌了出来! 这时,连天空里也送来了一阵热烈的鼓掌声。 呵!难道有人会乘了飞机而把掌声送来吗?请读者暂缓驳诘。这是有理由的。原来,在这一片广场之上,四周筑有架空的天桥,天桥上有许多人,居高临下,也在参观这热烈的一幕。他们看到第二十枪上出奇的一击,却都不自禁地送下了一阵钦佩的表示。 [book_title]八 一○二的图画 在高空许多观众之中,有一个人凭栏看出了神,也在随着大众而热烈地鼓掌。可是,此人的两手,仅仅开合了二三次,忽然,他的一张康健色的小圆脸上,蓦地浮上了一种特异的神态;只见他的双眉略略一轩,分明在这片瞬间,他已引起了一件什么重要的心事。只见此人掉转身子,立刻匆匆离开了人丛。 再说,这里奢伟在震耳欲聋的喧嚷声中抬着他的倦眼。他把额际的乱发,照例又向脑后甩动了一次。他轻轻放下了左手中的气枪。只见柜子里的那个家伙,瞪着惊奇的眼,正把一小堆应得的奖品,推到他的身前。那个家伙因亏本而发生的沮丧心理,似乎整个已被一种惊奇的情绪所掩住。 奢伟举起无神的眸子,望望那些红红绿绿的玩具,一时似觉无所措手。回眼一看,只见即刻那个失败的小英雄,却还紧挤在他身旁,在向他投射一种惊奇而兼羡慕的眼色。于是他眨眨眼有了主意,他指指柜台上的玩具,向这衣衫不整的小孩说:“这是你的奖品,为什么不收下呢?” 说完,他不顾这小英雄的惊疑无措,捞着他的蓝布大罩袍,掉转身子,便穿出了许多视线组成的密网。 这时,有一大束异样的眼光,还在遥送他的背影。 这一个沉默而怪特的家伙,离去了这打靶的地点,他缓缓踱进了前面的弹子房。在一只铺绿呢的台子前,只见一个西装笔挺的人,一连举了三次弹棒,却并不曾获得可怜的一分。他摇摇头,打消了参观的兴趣。 弹子房外,露天设有几只木条铁腿的长椅,式样相等于公园中的椅子。奢伟拣着一只椅子坐了下来。这椅子的一端,已先坐着一个人,那是一个状貌粗蠢的短衣的汉子。两条刺着花的手臂间,捧着一张报纸,正自斯文而费力地,在把报上最大号的字,逐字用心诵读出来。一看,此人所读并不是报上的新闻,而是一家菜馆的开幕广告。奢伟把眼光飘向这报纸的另外一角,只见这张报上,有一个特大的标题,刊着:——“菲岛最近神秘的酝酿”这几个字。 我们这位奢伟先生,生平对于什么“国际动态”,或是什么“政治新闻”,他都不感任何兴趣;而且,他再仔细一看,这短衣人手中所读,并不是当天的报纸,而是一张数天以前的旧报。奢伟把他的视线,从这张“非青春的报纸”上收回,他又很无聊地闲望着别处。 这里的长椅,每两只设为一组,却是椅背对着椅背放在一起。在他的身后,有两位熟悉时事的先生,正自提高了嗓音,在发表他们的广博的见闻。 内中一个人说:“喂!你知道吗?新近那个魔鬼差一点就要进网。” “你说的是那个神秘的家伙吗?”另一个人接口。 “这一次,有十五个人四面包围着他。结果,依然被他在警探们的指缝中漏了出去。”第一个人兴奋地这样说。 “听说他在肩膀上吃到了一枪。”第二人的声音。 “这是吃了他的‘三不主义’的苦”。 “什么?” “你不知道吗?他的三不主义之一,就是永远不用手枪。” “听说这家伙的枪法非常高明。依据许多人的传说,简直有些近于神话。但他为什么不喜欢用枪呢?” “如果他要用一用手枪,哼!十五个人,再加上十五个吧,别想近他的身!” 这背后的两位时事评论家,越谈越起劲。 “嗳!真倒运!”奢伟心里这样暗想。今天他似乎已交了一个“背时”的命运,碰来碰去,会碰到一些“冰箱里的新闻”。即刻刚看到一张报,那是一张几天前的旧报;现在,听到了一件新闻,却又是一件一星期前的陈迹,他觉得有点可笑。于是,他又捞起他的蓝布大罩袍,把双手插在他的旧西装裤的袋里,站起身来就走。 他向这游戏场的大门口走去,他的颀长的影子,掠过了几座奇形的镜子,在一种无聊的情绪之下,正待举步出门。猛然间,他听得有一个急骤的声气,在他身后高叫:“先生!等一等!” 旋转头去看时,他立刻认出那个叫唤他的人,正是即刻那个打靶失败的小英雄。奢伟站定了步子。只见那个小孩拦在他的身前说:“谢谢先生,给了我那么许多东西。” “没关系!”奢伟掉转身子想走。 “先生,你掉了东西,有一位先生捡着了,让我来送还你。” 奢伟想说并没有丢掉东西。可是那个孩子,只把一张折叠着的纸片,送进他的手内。奢伟不及说话,眨眨眼,那个小孩,已消没在那蚁阵似的人丛中。 这一件突如其来的小事,使他感到有些困惑。他且走且自展开这纸片,这时他的身子已走到了这游戏场的出入口,他方始看清这纸片,是从一种拍纸簿上揭下的一页。咦!奇怪呀!这纸片是用铅笔画着一张很奇怪的图。有一点非常显明:看这图画的笔调,分明画的时候,出于非常的匆忙,那是一望而知的。 这撕下的一页拍纸上,横列着一些很神秘的东西:正中,草草画着一个不整齐的三角形;左边的边角,一旁注着一个英文字母“A”字;右角,注着一个“B”字;在顶角上横列着“102”三个阿拉伯的数字,这数目之后,加有短短的一画,而连着一个英文字母“D”字。三角的中心,画着一个小圈,圈子里,写着“LC”两字,个个附有一个小点,略如西文中表示缩写的方式。 总之,以上种种,很像一个几何学上的图案。 此外,纸的左边上方,画着一个镂空的曲尺形的东西,粗看,简直不懂这是什么玩意?经过一种揣摩以后,方始看出这东西,算是一支简陋的手枪;在这简单的手枪的枪口,伸出了一条略向上仰的虚线,虚线的尽头,有一枚小小的箭形符号,那箭头恰好指着这“102”的三个数字。 纸片的另一部分——下角,另书着“2,”“26,”的数字,这很像是一个“日期”的样子。 (为使读者醒目起见,这里,笔者特将那张高明的图画,照式描绘一幅。——好在这并不是一帧Rembrandt(荷兰名画家)所画的作品,即使像笔者那样并无图画经验的人,摹写起来,那也并不感到费力的。) 奢伟把这怪图,拿在手里细看了一看,他完全不明白这一张神秘的纸片,算是一种什么玩意;而主要的是,自己根本不曾丢掉过这样一张纸片,那个小孩子,怎么无端会把这东西送还自己,而说是自己所掉下的呢? 当他这样想念时,他甩动了一下乱发,方知自己已离开了这游戏场的出入口。为要向孩子说明误会起见,这使他不得不重新买了门票,而再度进入这游戏场内;他准备找到那个小孩而告诉他:这纸片并不是他所掉下的。 可是,在这样像一个捣乱了的蜂巢似的地点,你要找寻一个不知姓名的孩子,当然感到相当的困难。他在楼上楼下一气兜了两个圈子,不见那个小孩的踪影。没奈何,他只得把这纸片折叠起来暂时揣进衣袋。结果,他无聊地再度走出这游戏场。 奢伟回到了他的隐僻而简陋的寓所里。 当夜,横到了床上,他还在想着那张好像飞来一样的神奇的画图。他把那些“ABCD”的字母,和那“一○二”等的数字,在脑海里默味了许多遍,结果,却依旧想不出究竟这是一种什么玩意。 可是他想起:那个孩子在交给他这张纸片的时候,曾这样说:“先生,你掉了东西,有一位先生捡着了,让我来送还你。” 于此,可知这一张纸片,却是由另外一个不知谁何的人,差遣那个孩子,把它转交给自己的。这里要问的是:这纸片误交在自己手里,还是那个不知谁何的人,错认了人呢?还是这被差遣的孩子错交了这纸片? 他又想起:他取得这张神奇的纸片,是在一时高兴而打了几枪气枪之后;而这怪纸片上,恰巧画着一个手枪的图形,由于这一点:好像有些连带而又好像并不连带的关系,会不会那个不知谁何的人,原意正要把这纸片交给自己而并没有弄错呢? 从好几方面想来,这一种揣想,似乎很有相当的可能性。 那么,那个人,知道自己是谁吗? 那个人是谁呢? 那个人特地把这纸片送进自己的手内,其间具有何等的作用呢? 而更主要的是,这怪图画的内容,又含藏着一种什么秘密呢? 以上都是可供探索的问题。 只有一点,那很显明,就是:这怪图画上,明明画有一支可怕的手枪,正以一种直线的姿势,攻击着那个“一○二”的数目字。总之,一支手枪,决不会表演出一件使人感到欣喜的戏剧来,那却是无疑的事!那么,也许,这数字后面的一个“D”字,或竟代表着“危险”(danger)一字的字样,也未可知呀。 然而,这所谓危险,于自己有何关系呢? 那个“一○二”的数字,又是什么东西呢? 以上,又都是困人脑筋的问题。 由于脑壳里被放进了一层浓厚的烟幕,这一夜,我们这位奢伟先生,他并不曾获得一个像平素一样安稳的睡眠。 直到第二天上,他还在想着这件事。 [book_title]九 八打半岛的战事 这一个沉默而怪特的奢伟,他是一个非常喜欢用脑的人。而且,他的生活的状况,也相当奇特:在他忙碌的时候,他会比一个受命组阁的大臣更忙;而在他空闲的时节,他简直比枯庙中的瞌睡着的泥偶更闲;他似乎确能体会人生的真谛:因为能忙,所以也能闲;因为能闲,所以也能忙。 恰巧这一时期,他又临到了充当泥偶的时期,因为闲得发慌,所以脑子更易活动。一连好几天,他苦苦思索着这一个似乎相干而又似乎不相干的怪问题,结果,却因这问题太无把握,而依然一无所获。 他曾为此而特地再到那游戏场里去,想找那个孩子问问究竟。但结果,也只白费了一些买门票的钱。 于是,这事情便搁了浅。 为那纸片的事件,于他似乎并没有什么直接的影响;而且他想:也许,这纸片或许竟是误交进自己手内的,似乎犯不着因之而消耗宝贵的脑细胞。由于以上两种理由,他把这事,渐渐抛到了脑后,而几乎要整个地忘却了。 可是,笔者却不允许他忘却咧!如果他真忘却了,那么,笔者这已写成的半篇故事,将用什么方法结束呢? 有一天,奢伟为要处理一件要事,他以一种急骤的步伐,在一条热闹的马路上直闯——这里需要说明一件事:这一天的奢伟,躯体固然还是奢伟的躯体,而形貌却已不是奢伟的形貌。他所显示的年龄,只剩了三十左右,多余的岁数,好像暂时已寄存进了保管库。他的眼珠不再失神;他的头发不再散乱。他的脚下,每一步路都在踏出得意的响声;原因是,他像那些暴发财主一样,已脱却了“被人轻视”的蓝布旧罩袍;而换上了“轻视人家”的笔挺的新西装! 他的神气,也不再闲得像冷庙里的泥偶,而变成了受命组阁的大臣那样的匆忙。 这天,他为急于处理一件要事,他以一种“旋风式飞机”的姿势展开大步,在一条热闹的马路上前进。其时劈面人丛之中,卷起了一小朵的浪花,那是三四个报贩,个个抓住着一小叠纸片,在怒涌过来。内中有一个被烟火熏熟了的嗓子喊嚷得最起劲;随着他的加足电力而鼓动的两腿在怪叫:—— “呕!要看——刚刚出版——号外来哉!菲律宾群岛出毛病呀!” 前面说过:奢伟对于任何国际性或政治性的动态,他都不感兴趣。但这时,他在这好像被一阵旋风吹卷得飞舞过来的另外的一角间,看到了半个特大的标题:—— “八打半岛……” 那整个的句子,至少下面还有三五个字。他没有看清楚。但,单这四个字上,已好像附有一枚小钩子而在他的某一条脑神经纤维上面轻轻地钩住了。可是他自己当时却没有觉得。 “八打半岛”,这字样,最近的几天,似乎常在他的眼前浮漾而撩拂,这地方也许很重要,于国际形势的发展,有相当大的关系吧?当时他脑海里,曾有这样的意念在一闪。 说起来很可怜!我们这位奢伟先生,在过去,他还是一个大学生哩!可是他对于世界地理,其知识的贫乏,足可傲视眼前“一般的”所谓大学生而有余。他对于这“八打半岛”四字的认识,只知道在这地球上面,有一个“半岛”,名字叫做“八打”,如是而已。除此以外,这地方是在亚洲或是欧洲;美洲或是非洲;是大,是小;是方,是圆;像一柄茶壶,抑或像一块巧克力糖,他完全一无所晓。其实,单只一个地名,还是最近从别人牙缝里漏下而在无意之中捡拾起来的。更有趣的是:最初,他听到这名词,他把“八打”——“半岛”的方式,误认为“八打半”——“岛”。到眼前,他虽已纠正了这可笑的错误,而有时偶然看到这四个字,他依然还留着最初的印象;很有趣地记住着:—— “八打半”——“岛”! 总之,他的一向嫌着空间拥挤的脑球里,并不愿意留意这些事。 这天,他把他所急于要处理的那件要事,匆匆处理完毕。归途中,他在一家百货商店的样子橱窗里,看到一种廉价的小东西,想购买而不曾购买。 晚上,他恰巧想要使用白天所见的东西,他对自己的懒惰有点懊悔。他还记得那种货物上,用一枚小纸签,标明着价格,写着:$60.per dozen(每打60元)的字样。 无聊中,他在无意识地计算着那种货物的每一件的价值。 正计算间,蓦地,他的脑内忽然触起了一种特异的感觉;好像有一个人,突将一颗石子,投进了他的静止的脑海,而激起了一个水花来! 呵!一“打”(I dozen),等于十二,两“打”,等于廿四,四“打”,等于四十八;“八打”,就等于“九十六”,而“半”打,则等于“六”,“八打”加上“半”打,等于“九十六”加“六”,这算式的答数,岂不就是“一○二”?! 总之,“一○二”的数字,就是“八打半”,那是清清楚楚的事——再清楚也没有了! 那么,一支手枪指着“一○二”,这明明是在说明:正有某一方面,准备要攻击“八打半岛”,那也是无疑了! 他几乎要高跳起来而喊嚷:“呵!那张怪图中的秘密,终于发现了!” 可是那张怪图上面,除了那支手枪与“一○二”的数字以外,还有些别的东西在着哪!为这事情,搁浅了已有好几天,他对这图画的整个印象已经有些模糊。于是,他又慌忙找着那张纸片,准备细看一个究竟。结果,忙得满头大汗,方从一个准备丢弃的废信封里,把它找了出来。 他把这张纸片抓在手里,细细加以研究。 他点头暗想:“不错,这图画中的三角形,周围注有‘A’,‘B’,‘C’,‘D’,全套的字母;这显然是指‘ABCD’的联合阵线;那么,图中的手枪,不用说,决定是指站于ABCD对方的一面,那也是很显然的事。” 简单些说:在这张神秘的图画里,包含着一个此方攻击彼方的消息。 眼前先得知道:这一个以“一○二”数字代表着的“八打半岛”,毕竟是在什么地方?是属于A的呢?是属于B的呢?是属于C的?还是属于D一面的呢?可惜手头,一时没有可供参考的书籍与地图,他只能眼望着那张纸片,而无法再作更进一步的探索! 但他毕竟是聪明的!书籍与地图,手头虽然没有,而各种日报,却是现成的东西。最后,他在许多近期的报纸上面一阵乱翻,他居然翻到了一个他所需要的简单的答案: 他查明了这“八打半岛”,乃是菲律宾的一个小省;在最近正在进行中的军事上,占着一个非常重要的位置。 由于这一个证明,使他更为确信他的理想:——“一○二”就是指“八打半岛”的理想——格外显出了事实化。 至此,他简直感到了非常的兴奋,而也有些傲然。他想:“世界上的不论何种难题,只要能运用一点聪明,再加上一点幸运,那都不难迎刃而解。而自己,恰好正是常常具有聪明而又常常具有幸运的一个!” 他越想越得意,简直自己有些佩服自己了! 可是他这傲然自得还不曾终了,立刻,另有一个思想,却像一枚针尖那样在他脑膜上面尖锐地挑刺了一下,他想:这怪图中的秘密,虽已逐渐揭露,而有一点却显然是非常可怪,那就是:自己并不是一个国际间的名人,而本身也并不担任着什么任何方面的近于间谍性的秘密工作,那么,对这一个远在九百十浬以外的具有军事上的重要性的“八打半岛”,会有什么关系呢?其次,那个不知谁何的人,他特地绘制了这张图,而把关于八打半岛的重要消息透露给自己,又有什么用意呢?而更主要的一点是:那个把图画递送给自己的人,毕竟是一个何等人物呢? 横想竖想,他几乎想得脑内发沸,而结果,却并不曾把这问题的影踪想出一丝来。 他由兴奋一变而为颓丧。 当夜,他又丧失了良好的睡眠。 第二天,上午九点钟时,他依旧收藏起了他的较多的年龄,而仍以近三十岁西装笔挺的姿态,匆匆踏进了他所常到的大东茶室。 在这有闲阶级消磨时光的所在,奢伟拣选了一个被众人摈弃的僻处于一隅的位子坐了下来。 坐下后的第一件事,他从身畔掏出他的精美的纸烟盒,轻轻放在他的身前;连着,他又把这盒子翻了一个身。 他这一个极平常的小动作,立刻引起了这茶室里的另外两位先到的来宾的注意。那两个人和他似乎是认识的,可是他们略略抬眼向他飘了一下,随即都把视线收回,而并不表示和他认识的样子。 第一个人身上穿着一套臃肿的西装,一张橘皮色的脸,加上一撮小胡子。——读过“了红笔记”的读者们,对他也许有一种认识。——此人就是那位著名的“法学家”——孟兴先生;同时,他也是本埠各向导社中的一个有经验的“被向导者”。 第二人的年龄还很轻,大约只有二十多岁吧?此人长着一张五官秀整的脸,眉宇间,呈露着一股掩不住的青年人的真挚与活跃。这青年的身上,并没有加上上装,也不系领带。虽在这种游息的地点,身前却还摊放着一本厚厚的烫金字的西装书。 这时,这青年第二度抬眼,他远远看到奢伟从纸烟盒里,小心地取出了一支烟,他把这烟在烟盒的正面,轻轻舂了两下,翻转烟盒的面,又轻轻舂了三下。 这青年立刻掩下了那本书,他缓缓走向奢伟所据的那张小桌子前,移开一柄椅子,坐下招呼说: “Ah! mon chief! qu'est ce qu'il ya?”(“啊!领袖!有什么事?”)他操着一种熟极而流的法文,严肃而低声地问。 “你可知道八打半岛?”奢伟以相同的异国音调,向这青年对答。——他所操的,却是一种极不纯粹的法语;和电车上常常听到的那些“卖弄式”的破碎英语差不多! “当然!”青年点点头说:“这地方近来很紧张哪!” “你把这地方的消息,搜集起来交给我。需要快!” “消息?关于哪一方面的?” “哪一方面的消息吗?啊——”奢伟沉吟了一下:“我需要多方面的消息,只要是有关于八打半岛的,都要。” 青年点头表示接受,但他有点讶异。 奢伟把眼光在那位“法学家”的身上掠了一掠,又说:“你知照孟兴,让他通知各家电讯社,说我需要这一类的消息,还有——还有电台方面的直接消息,我也要。” “Comme vous voudrez, mon chief!”(“照办!首领。”) 青年站了起来预备走,但奢伟却叫住了他而嘱咐说:“所有的东西,直接送进第五箱。” 这最后一句话,读者显然不易了解,这需要一个简单的解释:我们这位怪特的奢伟先生,行踪常像一缕烟雾那样的飘忽而无定;而同时,他的住址却也有好多个。平常,他把他所住的寓屋称为“箱子”,所谓第五箱,就是指他第五处的寓屋。呵!这不是很可笑吗? 青年回到了他自己的位子上,招呼侍者付了钱,他把那册书本掌在手里,做了一个特异的姿势,随即匆匆走出了这茶室。两分钟后,那位“法学专家”,也站起来付掉了他的账。 最后是奢伟悠闲地离开了这消闲的地点,他舒舒气,似乎已放下了一重心事,单准备接受他所需要的情报。 有一件事可见这位怪特的奢伟先生,在社会上,似乎的确具有一种相当可惊的潜势力:就在当晚,他回进他的所谓“第五号箱子”,他发现这里有些东西,几乎使他自己也吃了一大吓! 在他的办公的案头上,那些飞来的纸片,几乎积压得有二寸多高:这里有公家电讯社的电报原稿;有钢笔版上所印的分发的消息;有从中外各报上面所剪下的已刊的新闻,并有许多钢笔或铅笔草草写成的报告,有些是属于电台方面的消息。 这太多的情报使他感到眼花缭乱而无从措手! 他费了一个相当大的麻烦,方把那些纸片草草整理了起来。在这些纸片之中,他首先拣出了一张关于八打半岛的概括的报告,仔细读了一气。 这报告上是这样写着道:—— 八打半岛,英文名为“Bataan”,处于东经一二一度,北纬十四五度之间,地点在“马尼拉海湾”口;为“菲律宾”的一个小省份,地势作长方形,掩蔽于“马尼拉”之外围;故在军事上,实为马尼拉之屏障,其重要性可想而知! 这一扇掩护马尼拉的门户,实际并不如何广大。面积计五百二十五方英里——或是说,一千三百六十方粁。在一九二九年曾精密统计:全岛人口有六万八千九百七十余名;其中百分之九十以上信奉天主教;其他则信奉佛教或回教,等等。 半岛的西南部分,有一条“Marivelles”山脉,那里有着广大的森林,出产丰富的木材,除了供给本地居民以外,更有大量的余羡分供马尼拉等地。除了这“Marivelles”附近的高原以外,余地均属平原。在非耕地上,产生多量的野草,土人称这些草为“Tanbo”;还有一种叫做“Lasa”,大都作为燃料之用。这里的耕地非常肥沃,农产品计有蔬菜、水果、甘蔗、米,等等;在首邑“Balango”附近,年年可得二熟。而该岛所产的香蕉与芒果,在各地尤负盛名。 八打东西南三面临海,因之渔业亦非常兴盛;土人于四月与七月间,纷纷出外捕鱼,用的大都是网;马尼拉市上所售的鱼十九来自八打。故土人有“山”、“海”、“田”三大财源之称。 这里除了首邑“Balango”之外,其余“Moron”,“Bagae”,“Oron”,“Zimay”,“Lamo”,等,都是沿海著名的港口。 这里的交通线,有自“Balango”经过本省海岸各处而直达马尼拉的新式公路,各货均由此而运往菲律宾的首都——马尼拉。 以上就是那张报告的全文。 读完了这一节报告,却使奢伟的脑膜上,镌刻下了这所谓八打半岛的一个大体的轮廓。然而,他读完了这一节短短的地理教科书,于他眼前所要解决的问题,得到了些什么帮助呢? 他又随手捡起另外的一纸,这是一个电讯社里的消息,报告着最近这半岛上的军事措施。这消息的措辞相当有趣,大致说:—— 菲律宾的军事当局,最近已把那只长方形的餐桌,浸入了一片广大的“鱼雷水”中,他们希望有人撩起了燕尾形的礼服而来享受这“美味的鱼羹”;但同时,他们希望那些贵宾,在涉水而来赴餐之前,先到齿科医院中去检查一下口腔,免得在吃“铁鱼”的时候碰坏宝贵的牙齿! 另一个针锋相对的消息更有趣,那条电讯上说: 我们知道有一只舒服的餐桌,已被布置在一片三面环绕着的“鱼雷水”里。我们已准备着用一架大滤水器,先把水里的毒质完全滤清;然后,再携带多量的钓竿,以便钓起“鱼”来到那只餐桌上去享用! 呵!你看!这是一个何等斯文而幽默的国际性的笔战哪! 简括些说,在那一大堆的纸片里,十分之九,都是有关军事消息;而每一条消息里,都在蒸发严重的火药臭味! 呵!“军事”!的确的,在最近期的八打半岛上,当然再没有一种消息,会比以上两个字眼所表示的更重要的了!可是奢伟对这两个讨厌的字眼,却似乎很有脑胀的感觉。他在眼前所得的消息之外,似乎另外还在期待一些什么特殊的消息;但,他所期待的,毕竟是何等的特殊的消息呢!这,连他自己也说不出所以然来! 总之,他好像正在寻找一个环子,准备把他自己,和那个距离这里有九百十浬的辽远的半岛,双方联系起来,然而,他有什么方法,能找到这个神秘的环子呢? [book_title]十 第二种解释 在以后的二十四小时之中,那些由他自己轻轻一语而招致的讨厌的报告,还在源源不绝而来。 整整两天,他把他的头颅,深深埋进了那个纸堆之中,整理,归纳,检查,思索,忙得他满头是汗。这严重的辛劳仅仅使他获得了四个字的奖励:——“不得要领”! 从许多“不得要领”之中,他找到了一个最合理的结论,他决定:“那张神秘的图画,一定是在一种可笑的错误之下误落进自己手内的!” 费了一大阵的忙乱,使他感到懊丧。于是,他决计整个放弃这件莫名其妙的事。 可是,那些关于八打半岛的各方面的消息,倒还在推不开地向他身边飞过来。于是他又打出了两个电话,关住了这讨厌的自来水龙头。 读者须知:奢伟平素为人,一向具有很大的责任心。他想:“那张怪图虽与自己无关,而那个‘发出’这怪图和那个‘应接受’这怪图的人,一定视为很重要,那是无疑的事。那么,这东西虽因一种错误而落入了自己的手,论理,自己却必须把它归还到那个原人或另一个应接受这图的人的手里,那才对。可是,自己有什么方法,能找到那两个不知谁何的人呢?” 唯一的方法,只有先找那个打气枪的孩子,从他身上抽动瓜藤而再设法找出那个瓜。 因之,他特地又光顾那家游戏场里,再度去找那个不知名姓的小英雄。——这是他的一种强烈的责任心的表现。 而结果,他这无把握的拜访,依然还是失望。他怀挟着一种沮丧的心理,准备退出这下层阶级的乐园。 在一道石梯之下的走道里,他遇到两个神色仓皇不定的人,在他身旁匆匆地擦肩走过去。其中的一个,是身体枯瘦得像一支干柴那样的老者;另一个身穿西装而长着一个棕色的小圆脸,年龄相当轻。 这两个人,在奢伟是认识的:前者,是易红霞的老父;后一者,就是前几天在后台想和自己打招呼而结果并不曾把招呼打出来的那个人——这是打气枪的那一天的事——奢伟虽不知道这人的名姓,但,他曾见到这人,至少也不止一面。可是,当时奢伟虽认识这两个人,而这两个人,却绝对不认识奢伟。原因是:这一天的奢伟,他因嫌着累赘而并不曾“携带”他的较多的年龄;再加,他又脱下了他的专在某种时期中穿的蓝布大罩袍,而换上了漂亮的西装。那老少的一双,只见过一种样子——布袍——的奢伟,而并不曾见过多种样子——西装或其他——的奢伟,因此,他们对他,虽细看也不会认识。 由于这两人的神情有异,却使奢伟有点讶异,于是,他无意识地,信步跟在这两人的身后。 “嗐!这事情透着有点怪!”老人且走且说,语声带着讶异。 “哼!岂止有点怪!我吃准这事大有危险!”棕色脸的青年,声音显得很紧张。他又用力补充:“嗳!危险极了!怎么办?——你记得那个电话的号码吗?” “记——记得——那是一○……”老人因着那青年的话而加重了喘息。 “弄错了吧?你方才说是二字打头。” “啊!我说错了。我记得,那是二一○二○,不会错!” 这二人的对答声,和他们的脚步,一样的急骤。眨眨眼,两个身子已卷进了一小朵人造的浪花中。 这时,奢伟根本没有听出,这老少二人,谈论的是什么事?而且,他也根本不想知道他们谈论的是什么事。只为看到了那个枯干的老人,使他想起那个天真而稚气的卖艺的姑娘。好在这一天,他已放弃了那个八打半岛的怪问题;而同时,又找不到那个递给他那张怪图的小孩,一时他已无事可为。因之,他又回身进来,想去看看那位姑娘,今天唱些什么戏? 他无可无不可地,信步走近了那个京班戏场后台的出入口。他把眼光向后台的内部飘送进去。 在一种不经意的搜索之下,他并不曾搜索到那个姑娘的倩影。这一天,在这凌乱的地点,似乎透露着一种比平日不同的冷落的光景。只听得那里有几个人在闲谈。 “那倒很好!误场也成了传染病,连素不误场的也误了场!”有一个年轻女人的声气在这样说。 “你管不着!反正包银扣不到你的头上哪!”另一个语声苍老的男子这样回答。 “人家误场,咱们就得多唱戏,还说管不着吗?”年轻女人牢骚的调子。 “人家总是角儿哪。” “好大角儿!难道梅兰芳,也和他(?)一样吗?” 奢伟悄然离开后台出入口,他无聊地走出了这游戏场。 喧闹的马路上,奢伟在想:“听这后台的话,好像那个被议论者,正是易红霞,据自己所知:这位天真的姑娘,虽是一个江湖卖艺的女子,而责任心却相当重。一向,她把这小小戏台上的任务,看得比罗斯福先生在白宫里所担任的任务更重要;甚至,在害病的时候也不肯放弃她的可怜的工作。而今天,她为什么竟误了场呢? 她已遭遇了什么意外的事件吗? 否则,即刻她的老父,为什么现着慌张的神色呢?” “呵!别管这些吧!” 奢伟的两腿,鼓动得相当快。他一面向自己提议;一面,只顾无目的地前行。走了几步抬眼看时,不觉有点好笑。原来,他已走到了一个并不准备走到的地点。 奢伟发现他的身子在不自觉中已被携带到了易红霞的家门口。这里和那游戏场,只有两百码的短距离。 “已经来了,姑且进去看看吧——好在,这并不是‘专诚’而是‘顺便’——也许,那个天真而稚气的姑娘,真的病倒了吧?” 在易红霞的家里,他只遇到了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她是易红霞的妹子。在蓝布罩袍时期中的奢伟,他曾见过这女孩子,但不曾加以注意;而这女孩子对于西装的奢伟,却也绝对并不相识。 今天,奢伟发现这小女孩的颦笑的姿态,和她姐姐像得厉害,这使奢伟感到有趣。于是他开始和她搭谈起来。 “你姐姐不在家?”奢伟问。 “刚出去不到半点钟。”小女孩子回答。 “上戏场了吗?” “不呀,有一个电话,把她叫出去的。——” “电话?”奢伟心里这样暗忖。因这女孩子的话,使他想起即刻曾在游戏场里听得那个老人说及一个电话的号码。——他记起,那是一个“二”字打头的号码;属于西区的电话;距离这里相当远。奢伟不经意地想着,他听这小女孩子说下去。 “电话来的时候,姐姐可巧不在家,那人留下一个号头,让姐姐打回电给他——”小女孩子伶俐地说:“不一会,姐姐回来了。她依着留下的号头,打了一个电话,随即匆匆出外,衣服也没有换;头发也没有梳。” “啊!”奢伟不经意地应着。 这小女孩子忽然把两条眉毛蹙到一起,天真而关切地,她向奢伟问:“你看,我姐姐不会碰到什么事情吧?” “那不会!”奢伟不明白这女孩子的话,是什么意思?他仍随口答应。 “那么,她临走,脸上为什么那么不痛快?她背人偷偷抹着眼;还说:别让爸爸知道这事!” “啊!脸上不痛快;偷偷抹着眼;不让她爸爸知道这事。这是为了什么事情呢?”奢伟这样忖度,他有点狐疑;但他嘴里,却安慰这小女孩子说:“没有什么事,也许,她又和谁生气了。” “生气!嗤!你胡猜!”这小女孩忽然笑起来,她撅撅她的真像樱桃那样小而红的嘴唇,稚气地说:“你还没有见过我的姐姐咧!再过两辈子,她也不会和人生气哪!” 奢伟感到这小女孩,太觉天真而可爱,他不禁伸手抚弄着她的柔软的头发,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姓易。” “我知道——我问你的名字呀。” “我叫珑儿。” “啊!一条龙的龙,是不是?——你肖龙吗?” “你弄错啦!我的名字,在‘梅龙镇’的‘龙’字边上,有一个小的王字。”小女孩子说时,她用一个小指头,在她姐姐那张简陋的妆台上,细细划出了一个字。——奢伟随着这小女孩的手指而注意到这妆台上时,只见桌子面上满布着一重灰,东西也堆得相当凌乱,这和那位姑娘平时爱好整洁的习性完全不相符。 奢伟一面不经意地观察;一面注意这小女孩的说话。 “啊!那是玲珑的珑呀!”他想开口这样说。可是,他这话还没有说出来,蓦地,他的心头,好像被人猛击了一拳!他急急地问:“哎呀!你的姐姐,是不是另有一个名字,叫做玲儿?” “谁告诉你的哪?我们家的人,只有爸爸一个,管着她这样叫。可是——”女孩子的乌黑的睫毛,在奢伟脸上,闪动了一下,她忽然叫喊起来说:“咦!怎么啦?你!头疼吗?要不要吃点人丹?” “不,慢一点!你让我静静想一想,你不要说话!” 这时,奢伟的神情,好像已陷入于一种神经突然错乱的状态:他的语声有点颤,而两颊也泛出了死灰那样的惨白! 原来,就在这极短促的瞬间,他对那张飞来似的神秘的图画,无意中忽然找到了另外一个“确切不移”的解释。 他一想到这第二种解释的可怕的性质,却使他的一颗心,在腔子里像钟摆那样摇荡了起来! [book_title]一一 死亡的边线 奢伟心里焦暴地连声呐喊:——“啊!易玲儿!易玲儿!” 从这意外发现的三个字上,使他立刻联想起了另外三个字音相近的字:——“一○二!” 从这三个神秘的数目字上,使他立刻又联想到那张怪图上的另外一些东西,主要的是:——有一支可怕的手枪,正自紧对着这“一○二”的数目,显示着射击的姿态! 哎呀!“有人要用手枪,射击易玲儿!”这就是那张怪图所含藏的“真正的解释”。——从多方面看来,这第二种的解释,几乎已像铁一般的确定,再也不会造成先前那样可笑的错误。 奢伟一面喘息,一面掏出手帕,用力抹着额角。接连他又立刻想起:在那张哑谜似的怪图上面,好像还留着一个“日期”似的数目字。那是几个什么数字呢?在慌乱之中,他已完全不复省记。还好!今天他出外,原意准备把这怪图,还给那个不知谁何的人物,因此恰好带在身上,可以立刻查看一下。这时,他的动作,已很有点慌乱失措。他用震颤的手指,在他的各个衣袋里面,慌乱地搜索着那张纸片;在匆忙摸索的片瞬之中,他的脑内,还在闪动着一线唯一的希望,希望那张纸片上所留的数字,并不是当天的日期。如果不是当天的日期,那么,不论如何,他还能抓住一个挽救的机会。他自信,只要时间来得及,当前纵有天坍那样的祸殃,他也能硬着头皮,代那个可怜的姑娘顶一下! 然而不幸之至!他这一线可怜的希望,只在短短几秒钟内,却已整个被击得粉碎! 当他把焦灼的视线,接触到那张纸片上时,只见这纸片的一角间,清楚而简单地留着如下的字样:—— “二·二六。” 他猛然抬眼看到壁间悬挂着的一座日历上,赫然显示着一个“二月二十六日”的鲜红如血的日期。——正是一个都市分子星期休假的日子! “哎呀!就是今天呀!” 奢伟满身冒着冷汗。他诅咒自己年龄的老迈,以致在脑力退化之下造成上面那种不可恕的错误!他不知道截至眼前为止,在时间上是否还来得及挽救当前这一件自己所万万不愿意见到的惨剧?他更不知道自己将用什么方法,才能挽救这一件可怕的事变?而更主要的是:眼前,自己还不知道,那个身处危境的姑娘,此刻是在什么地方? 一种火烧似的焦灼包裹住了他的整个的心! 焦灼中他蓦地再度想起了即刻在游戏场里所听到的电话号码。由于脑内某种相类的记忆,使他很容易的记住那个号数。他忽然跳起来喊:“啊!不错,那是二一○二○!——一个西区的电话!” 他这无端发狂似的态度,惊得那个小女孩子,扁扁小嘴儿几乎要哭! 奢伟定定神,感觉自己的状态有点失常,他急忙柔声抚慰那个小女孩子说:“好孩子,你别吓!——你说,你们这里有电话?” “二房东家有。”小女孩子懦怯地回答。她的丧失了活泼的小眼珠里,充分反映出了对方脸上的慌张。 两分钟后,奢伟被指引到了一架电话机前,他匆匆拨动了那个“二一○二○”的号数。他用震颤的语声和对方通着话,实际,他并不曾和对方接谈,他只从话筒里,探询了一下这电话的地点。当时,他既问明了地点,他的眼珠一阵闪烁,脸上顿又添上一层严重的惊惶!他把那个沾满了手汗的胶木话筒,重重向电话架上一掷,他不顾那个小女孩子的惊骇和余人的讶怪,立刻像酒醉那样踉踉跄跄地窜出室外。 他以抢救失火似的姿态,飞奔到了街面上。 在扰攘的人行道上,他用衣袖抹着额上的汗液,一面,略略放缓步子,考虑了一下进行的路线。这时他的目标,是在那条冷僻而辽远的大西路上;而他所要找寻的地点,却是在一家专供人们“总休息”的殡仪馆里。 呵!殡仪馆!他为什么要找到这一个地方去? 原来,即刻他在电话里所探听到的,就是这一个地点——那个“二一○二○”的号码,却是一家大西殡仪馆的电话。 在他掷下话筒的瞬间,他的脑内,立刻已浮上了若干天前在后台听到的几句话:——“嘿!咱们要不是挽着胳膊,同上大酒楼的礼堂;要么咱们就挽着胳膊,同上殡仪馆的礼堂!” 这几句骇人的话,正是那个浓眉毛的家伙,把浓眉毛竖得像救火梯子那样高而说出的话! 同时他又记起:听到这话的一天,又正是后台那个棕色圆脸的西装青年,好像想和自己招呼而并没有把招呼打出来的那一天的事;这也就是自己打气枪那一天的事;而也就是自己莫明其妙地拿到那张怪图的那一天的事。 至此,他差不多已完全明了那张怪图中的整个的含义;他已知道谁要用手枪打死那个天真而稚气的姑娘;他也知道那个人为什么要用手枪打死那个姑娘;同时,他已隐约猜到了那个把这怪图送给自己的人是谁;并且,他也隐约猜出了那个第二人把这怪图送给自己的理由。 主要的是他在考虑,这一纸怪图中所预示的惨剧,不知是否真会“准时”而演出?基于某种推断,他觉得这一幕戏剧,十分之九,含有无可避免的因素! 那么,更主要的要问:截至眼前为止,这一幕骇人的戏剧,是否已经揭幕开演?甚至,这幕戏剧,是否已经完成了呢? 关于以上的问题,他已没有勇气加以细想,越想,他简直越感到了捺不住的战栗! 总之,眼前只剩下了一根游丝那样若断若续不可捉摸的希望,那就是:那位姑娘离家还没有很久;他记着那个小女孩子曾说:——“她姐姐刚出门还不到半点钟。” 由于时间还很短暂,也许,那个姑娘还不曾踏上死亡的边线;也许,那一幕血染的戏剧,将揭幕而尚未揭幕;也许,这里面还留着一个可以挽救的机会。 这时他脑内的唯一的感觉:只觉当前每一分钟——甚至是每一秒钟——其价值都已超过每一吨重的钻石。自己能否挽救这一幕惨剧,全看自己能否利用当前每一分、秒钟宝贵的时间而断定! 于是,他的脑力和他的足力,开始了同等速率的鼓动。一面奔,一面却在精密地计算着时间上的消耗量。他把焦灼的眼光,不时飘到街面上的许多人力车上,他想:“这里距离大西路,约摸有六七里的途程。如果雇坐一辆人力车;如果挑选到一名壮健的人力车夫,而以最高速率计算时间,那需要三十分钟方能到达目的地。而自己在若干年前,曾参加过某一大规模运动会中的万米长跑,记得,当时曾以三十四分六二的纪录,完成那个比赛。眼前倘把万米赛跑起步与冲刺的平均速率计算,那么,到达大西路的时间,至多应为二十分钟左右。乘车与步行两相比较,还是后者差胜于前者。”他这样想着,便决计放弃乘车而采用步行。 他把汗液直冒的手掌,紧握成两个拳头,开始了长距离赛跑的步法。 可是,人们的心理变态,对于生理却有很重大的影响。由于他的情绪的异样,竟使他的血液循环起了急剧的变化。他只奔驰了短短的一段路,他已发觉他的两腿,竟是那样的疲软而无力;甚至每一举步,都像践踏在棉絮上面。而且,可怜!由于两腿的急进,使他的两臂,也不得不加速了鼓动;不久,他迅速地感到他的右肩,已在一阵阵地开始抽搐那样的痛楚。 他咬咬牙关,脸上泛出了异样的惨白。在这片瞬之间,他的皱纹满布的额部,清楚地又显出了一重近五十岁衰老的暗影,而不复再是盛年活泼的样子。 读者,你们也许还记得:若干天前,奢伟在游戏场里打气枪的时节,论理,那一天,他在第二枪上,就可以打中红心。可是扳机之顷,他忽因臂膀的震颤而失却准绳,结果,那一枪再度又打成可笑的“一百○二枪”。于此,可以知道他的右臂,必然受有创伤;而从右臂受伤的一点上,细心的读者先生们,也许早已揭开了这位奢伟先生的假面,而窥到他的真面目是谁。 再看这位神奇的人物,此时分明已动了极大的情感,那么,他为什么要那样关心那个姑娘的生命呢?一定,他是真正地爱上了那位鬻艺的姑娘了吧? 准确的答案是:不!他并不是真正恋爱那位姑娘。 如此,他为什么一定要不顾一切地援救那位姑娘的生命呢? 以上的问题,另外含藏着一个小小的秘密。当然,笔者在后文,必须负责提出一种解释。可是眼前,请恕我这一支柔弱的笔管,却已绝对无法或无暇顾到这一点。 为着生死边线上的时间的珍贵,主要的是我必须帮助奢伟先生赶快到达他的目的地。 这时,他亡命地向前奔驰,他一面喘息,一面抹汗。一面,他开始第一次抱怨那狰狞的战神,吸干了整个世界的汽油,致使他在千钧一发的时刻,竟绝对无法觅到一种高速率的代步;而一面,他仍闪动着冒火的两眼,搜索着马路的四周,看看有没有什么适当的车辆,可以“借用”一下?——“最好是流线型的跑车之类。”他这样想。 劈面一条横路的转角上,有一件庞大的东西,迅速地堕入了他的目光的搜查网。——在一座巍巍的大厦之前,停着一辆八汽缸的福特汽车,车身虽不是一九四二年的式样,可是,看去还相当结实,在挡风的玻璃板上,粘有一张红十字的印刷品,分明表示它是一个时代的宠儿;正像人类中的一般“识时务的俊杰”一样,虽在时代的动荡之下,依然具有在市上“横冲直撞”的资格。 驾驶座上,一个穿号衣的汽车夫,正自取着一个三十度仰倾的姿势,叠着腿,斜倚着靠身,在专心地阅读一份彩色的印刷物。 看这汽车夫的悠闲自得状态,可以见到这辆车子的主人,暂时,还并不需要他的车子。——“呵!叨光借用一下,大概没有问题吧?”奢伟心里转念。 他的眼珠骨碌碌地向四下一阵转动。 只见:——在这汽车的背后,宽阔的人行道上,有一小队衣衫褴褛的孩子——看去都是活泼的“准乞丐”——着地蹲踞成一个小圈,正把一些市上停止使用的分币券,在用两颗小骰子,兴高采烈地赌输赢。 奢伟伸手理了一下因狂奔而披拂在额际的乱发,一面,他急忙向上装的里袋伸手摸索;在左边的袋内,他摸出了一厚叠簇新的小纸片;在右边袋内,他又摸到了另外一件奇型的东西:——那是一个很有趣的小玩意。 立刻,他的嘴角浮上了一丝苦笑而获得了主意。——这里可以借用小说家的成句:“眉头一皱,计上心来。” 再说,那个悠闲的汽车夫,歪躺在车子里,全部的精神,正贯注着一张四开的电影周刊。文字,他或许不感兴趣。可是这粉红色的可爱的小刊物上,印有一张某一著名电影明星的游泳照片。这里两条粉红色的肉感的大腿,如果你把眼皮阖成两道缝而悠悠然地看,那好像有些凸出纸背;也好像使你感到一点温软的感觉;而且,离鼻不远,还好像浮漾着一些若有若无的粉汗香味,这使我们这位“开车老大”的两道目光,形成了武侠小说家们所喜欢夸张的“剑光”,几乎要飞出眼眶,而划破这照片上的粉红色的三角游泳裤! 一个沉醉的灵魂,正自溶化在纸片上的时候:—— 蓦地,“嗄——!哇——!”像一种泼翻了海水似的杂乱的人声陡起于车后!“——!”紧接着复有一个车胎爆裂那样的音响,杂在一片喧嚷的人声中;内中有一个人,提高了嗓子在喊:“咦!怎么啦?车子下会漏出这么许多油!” 爆车胎而会影响到油箱,这是少有的奇闻!这使我们这位“开车老大”,不得不把紧贴在两条粉红玉腿上的眼光暂时揭下来,而下车去看看了。 开车老大急急地从右边车门跨下车子;奢伟先生悠悠然从左边车门跨进了车子。 汽车夫走到车后,他发现一小队衣衫褴褛的孩子,加上几个贫苦的路人,在争夺散乱得满地的簇新的贰角辅币券。喧嚷的人声,却是由此而来。看看自己的车子,车胎既没有爆裂,车身下也没有半滴油。 他轻轻诅咒了一声,低倒头,重新钻进车门。因为全神贯注准备继续欣赏那一条诱人的粉红色的三角裤,一时竟未及注意到车子里面已发生了一些新奇的花样。 他的身子还不曾放稳,侧转眼来,猛然发现一个身穿漂亮西装头发散乱汗液满额而又面目凶狞的家伙,严冷地坐在自己的身旁。同时,他迅速地感觉到,有一个“挺硬的管子”那样的东西,正自无情地紧贴到了自己的碰不起的腰部里! 这里需要一个小小的说明,原来:奢伟先把一百张簇新的辅币券,“祭”法宝似的向空一掷,一阵缤纷的花雨,恰好降落在那个赌钱的小圈子里;却使这一个平静的小小的世界,顿时引起了掠夺的战争。紧接着他把一枚雪茄那样的东西,用力向地下一掷,跟手便发出了“——!”的一声怪响。(这是他的一个伙伴——一位化学师——替他特制的一种小玩意。)这东西很像世上那些吹法螺的宣传家,响声大得厉害,实际却并无多大的用处。可是那位开车老大却上了这“宣传品”的当! 说来相当有趣:真的,我们这位奇特的奢伟先生,每逢出外,他的各个衣袋里,却是常带着一些新奇有趣的玩意的。 再说,在当时那种特异的情形之下,那个上当的汽车夫,看看身旁这个飞来的家伙,不禁吃惊得发了呆。但,不到几秒钟,他立刻省悟自己已遇到了怎么一回事。 “对不起,劳您驾。——”奢伟满口操着北方的音调,把手中那个“挺硬的管子”在对方腰间轻轻移动了一下而说:“开到大西路!” (在以前,奢伟一直不曾说过“劳您驾”的这种句子,自从遇见了易红霞,接触的次数一久,不期而然他也沾上了这种北方的口谈;而且,往往会在不自觉中,不时流露出来。这时,他既冲口说出了这“劳您驾”的三个字,立刻他的耳边好像已飘动了一阵银铃似的清脆的语声。他不知道这一位爱说“劳您驾”的姑娘,此刻已遭遇到了何等的事件?他恨不能在一秒钟间就插翅飞到目的地去看一看!由于内心极度的焦灼,却使他的面色,也格外显得凶狞而可怕!) “呃!——”汽车夫瞪圆着两眼,望望那张煞神似的“脸谱”,嗓子里有点发毛。 “开!”刺刀那样锐利的声音! “嗯!——” “快!” 读者须知:“当今之世”,有一个人人懂得的定例——这比牛顿氏万有引力的定理更确实——那就是:——“挺硬的管子”,等于世间一切一切的“公理”;也等于世间一切一切的“正义”;在公理与正义的指导之下,“你敢不服从吗?——嘘!你敢吗?”这使这位开车老大,不得不接受“无条件的晦气”而颤抖地发动了车子的引擎。 “轧——轧——轧——轧——轧——!”车身中的机件和人身中的机件——汽车夫的心脏——一同开始了急剧错综的交响。 在引擎的发动声中,奢伟理了一下乱发,歪着眼,看看他这“临时雇用的伙伴”,只见他的年龄,约在三十五岁左右。脸上,满露着一种狡猾而又干练的神情;一望而知他对于开车,必是一个有经验的老手。可是这位“老手”,这时好像已被“公理”与“正义”所吓昏,他的手脚似乎有点失措,他慌乱地摸索着座前的机件,一时似已忘掉驾驶的方法。 奢伟的嘴角像冷笑那样微微牵动了一下,他立刻已猜到了这汽车夫的心头的意念。 “喂!朋友!”奢伟严冷地说:“你要不要变小戏法?让我来教给你好不好?” 汽车夫伸着不稳定的手,握着那个“离合器”的柄(俗称排挡),望着他发怔。 奢伟继续道:“照规矩,开车子当然是先‘吃排’,再踏风门;倘然颠倒过来做——先踏风门,再吃排——那你会使齿轮上的齿,像老婆婆吃炒豆那样的折断下来。于是,我们的‘船’,不离码头就会抛下锚;这是小戏法中的一种。还有,吃了头排还没有吃过二排,接连就用力踏风门,那你会使车子像射箭那样不规则的直射出去,这样,被那些热心的巡捕先生看见了,马上便会引起注意而上前来干涉,这是小戏法中的又一种。除此以外,戏法还有咧!……” 他耸耸肩膀,接说:“你准备玩哪一套戏法呢?” 汽车夫的灰败的脸上迅捷地飞上一层怒红,他默然。“轧轧轧轧!”那引擎的震颤声,代表了他的震颤的答语。 “你如果想让你的车子在这里抛锚,我就让你的身子也在这里永远抛锚!懂得吗?”奢伟把手中那个挺硬的东西,又在对方腰下“斯文地”点了点,他冷冷地这样说。 汽车夫的两瓣肺叶扇动得厉害。他仍旧不响。大约他在想:“呵!看戏法的人,门槛比变戏法的人还精,这戏法还是不必变。” “呜!呜!呜!”几声急骤的喇叭,代替了汽车夫的“OK”,于是,车子迅速而“有规则”地依着被指定的方向立刻疾驶了出去。 车子一面开,奢伟还在独自叽咕:“我们都在三脚木架子里兜过圈子(注:指汽车夫领执照时的驾驶测验而言),‘自家人’,还是不必‘打棚’的好。” “呜呜呜!呜呜呜!” 车子开了一小段路,奢伟把那个挺硬的管子——一支笔型的手电筒——从汽车夫的腰部里轻轻收回来,悄然袋进了衣袋。 他向他这临时雇员客气地说:“我读过相书;懂得相,知道你是一个可靠的人,所以,我们不妨亲善点。但是,朋友,请你开得快点,越快越好!” 说时,他从衣袋里掏出纸烟来,在一只附有打火机的精美的烟盒盖上用力舂了几下,从容燃上火,把一串烟圈,悠然吐在这狭窄的空间中。 但,他在从容打火之顷,他的十个手指,每个都在发着抖。 “呜呜!”车子在热闹的马路中间像一颗流星那样地滑过。 那个倒运的汽车夫,慌窘地拨弄着驾驶盘,他始终弄不清楚,身旁这一个突如其来的凶狞的家伙,是个什么“路道”?主要的是:经过了上述的一番小交涉以后,他已完全“服帖”,再也不想表演什么新奇的魔术。 可是,他偷眼望望他这位临时的主人,只见他的外貌,虽然装得十分镇静,而内心,却显见异常焦灼!他不时发出干咳;不时拭抹脸上的汗液;不时看手表;不时又把头脑伸出车窗探望前方;几乎没有一分钟的安定。 车子开驶得那样快,早已超过规定的速度,而他,却还不时顿足催促,嫌太慢! 速度表上的指针,创造了一个这辆车子所从未有过的纪录,四个轮子像注射了过量的兴奋剂那样疯狂地疾进!只见两旁的屋子,仿佛一批批“自动调整阵地的军队”,飞一般的在作“有秩序的”倒退!汽车夫的发根里冒着蒸汽,他疑惑自己已把这辆车子误驶上了一方映电影的白布,而在表演一幕极度紧张的镜头了。 还好!仗着车前那枚赤色十字架的圣灵的护佑,这疯狂的驾驶,侥幸没有受到干涉;至于翻车身,撞电杆,遭追击,等等可能的高潮,幸而也没有演出。可是他在想:“等一等,到‘行里’去吃一顿大菜,那大概已是免不掉的事!” 呵!感谢上帝,无多片刻,车子已飞驶进了冷僻的大西路。可是这无多片刻的时间,在这汽车夫的感觉中,差不多已经过了一个比环游全球更悠长的时间! “先——先生!大西路到——到了!到——到什么地方?”汽车夫不转睛地望着前方那些像潮水那样冲激过来的事物,他紧张地抓着驾驶盘,连眼梢也不敢歪一歪!他喘息着,从发毛的喉咙口,挣出了干燥的问句。 “呜呜!”喇叭还在惨厉地吼叫! “啊!让我看——”奢伟打车窗里探了探头,他抹着汗说:“再过去一点!” 事实上,连奢伟自己也不知道这一个“总休息”的地点,是在大西路的哪一段上?这时,汽车夫接受了他的命令,车行的速率已经略减,他望见前面一条横路口,站着一个雄赳赳的岗警,他想:“这很可以询问一下地点。”他急忙回头说:“好!朋友,就在这里停下吧。”说毕,他不等这汽车夫扳那掣动器,已打开车门,踏上了踏脚板。当他将跳下而未跳下的时节,只见他这临时的雇员,正把一种迟疑的眼色,远望着路口的那个警察。于是,他向这汽车夫冷笑了一下,这好像警戒他说:“嘿!你还是安静点!”一面,他把一小叠十元的纸币抛进车厢,而又顺手碰上门;一面却还打趣似的说:“朋友!能不能请你等一等,再把我带回去。” 他不等这汽车夫的回答,也不等车轮的完全停止,已经轻捷地飘落到地下。 “恶鬼!你自己去寻死吧!我不想再和阎罗王比赛开车哪!”汽车夫狠毒地轻轻诅咒了一声,他慌忙用力转着驾驶盘,像一艘轻巡洋舰躲闪鱼雷似的飞速掉转了头! “呜呜!”一辆轻捷的车子载着一颗轻松的心,轻畅地从原路上绝尘飞驶回去。 [book_title]一二 大西路之血 其实,奢伟在回去的时节,他根本已用不到再搭这辆原车,因为,无多片刻之后,他已被一辆免费的车子,静悄悄地装载了回去。 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奢伟跳下了汽车,远在数十码外,他已望见大西殡仪馆的牌子。于是,他以百米赛跑最后冲刺那样的步法,向前直奔过去;一面奔,一面还在用焦悚的眼色,扫射着马路的四周,他希冀从这里发现他的目的物,但,他并没有找到他所要找的东西。 他拖着两条发抖的腿,喘息地冲进了这“死亡的集中营”! 这里入口处,砌有一条坦直的煤屑路,可供车辆的出入。路旁两片隙地,点缀着花木假山,附带着些茅亭与小池,这对于那些“总休息”的人们,确是一种考究的设备。 这天,这家殡仪馆中,正有两三份人家,在举办丧事。生意之好,显示这动荡的大时代中,正有大批懒惰的人们,在结队拔腿逃出这世界。 奢伟在人丛里乱撞了一阵,依然没有发现易红霞的瘦小的身影。他本想找这殡仪馆中的职员,问问他们:“有没有看到这样的一个女子?”继而一想:在眼前这种情形之下,提出这样的问句显然不会有效果。于是,他又焦悚地奔出了这殡仪馆。 黏性的急汗,已渗透了他的“Ada”牌的漂亮的衬衫,他在左近的马路上踉跄地乱撞了一气,结果还是失望! 他重新带着一颗铅一样沉重而狂跳着的心,再度回身撞进这殡仪馆。 这殡仪馆的后方,附带着一部分寄存“盒子”的地方。由于需要“休息”的“顾客”太多,使这殡仪馆里,不得不添造一些“客房”。有一带竹篱,拦着一方空地,正预备开始建筑。奢伟从一扇开着的竹篱内直闯进去,在这里,他蓦地发现了一个出乎意外而又正在意中的局面。——这是一个这全篇故事中的最紧张而又最惊险的局面,不幸!当奢伟匆匆赶到而发现的时候,这一个最紧张最惊险的镜头,恰已到了“最后一分钟!” 其时,奢伟焦悚的眼光,仅只匆匆向前一瞥,顿时他的浑身的每一个细胞都像触到电流那样发起抖来! 你们试猜,奢伟看到了怎样的一个情形? 由于那张精彩的画幅,画面恰是横列在他眼前,本可使他看得非常清楚,而事实上却已不容他看得清楚。 只见:—— 一支短小的手枪无情地劈对着一个瘦小的身影! 一个娇弱的胸膛勇敢地迎凑着那支枪口的线路! 两条可怕的浓眉似在飞爆火星而蒸发火药的焦臭! 一双失却媚意的眼珠却在特异地猛扫着这两条可怕的浓眉! 奇怪之至!论理,那双被压迫的眼珠,被笼罩在死神的暗影之下,至少应有一点惶悚的情绪。可是,不!事实上她只显示捺不下的狂怒,而并没有半点惧怯的意味;由于那双眼珠并无惧怯,却使那两道浓眉格外增加了浓厚杀气! 当时这种紧张局势的发展,决不像笔者记述时那样的迂缓,而更主要的是,当奢伟觳觫的眼光接触到这特异的画面时,一枚因狂怒而发抖的手指,已是毫不容情地扳动了枪机! “啊——呀!”事实上奢伟已来不及把惊极的喊声发出——因为,当时他的目光的接触,与他心里的喊叫,他身子的飞跃而前,与对方枪机的拨动,这四件事几乎是同时的! 论奢伟的为人,外表,他虽具有一个温文的状貌,而实际,他却绝对不是一个“文绉绉”的人。生平他对国术,却是一个说得起的好手;“空手夺白刃”,是他“拿手”的一套;并且,他在研习非国粹的boxing(拳击)时,他曾学过那些“Gmen”(特务、秘密警察)的各种各样的抢夺手枪的方法。只要距离够得到的话,他可以使任何一个对方抓着手枪而无法射击。例如:在眼前这种太紧张的情势之下,他可以飞起一腿踢在对方的脉窝里而把敌人的手枪踢得像一片纸鸢那样的飞起来;再接近些,他可以一把抓住对方的手腕,把枪口的射击线,猛然抬起或捺下,使那子弹击破空气或地层;此外,他还有好多别的方法,能使无情的子弹,很“识相”地变更预定的路线。 在过去,他已屡次曾这样做过:眼前,他当然很可能的“如法炮制”。 可是,当时很可能这样做而他竟并没有照这样去做。——似乎由于情感作祟的原因吧?为了舍命保护那个姑娘,他竟完全慌了手脚,在这最重要的生死关头,他却取了一个最拙笨的方法:——他像一头疯狂的野牛那样怒抢而前,竟把整个血肉的身子,挡住了那枚“斯文的”枪弹的去路! (这正如那本著名的“西线无战事”小说中所描写的德国补充兵一样:——那些可怜的孩子,在没有上前线的时节,他们已学会了好多躲避危险的方法,可是不幸,一旦真的遇到那些事情,他们却把所学会的许多方法,整个都忘却了!) “砰……” 一个尖锐而曳长的声音,像划玻璃那样划碎了空气! 一缕淡蓝的烟雾,从那支“四寸头”的枪管之中急骤地射出;一朵怒红的鲜花,从一袭洁白的衬衫上迅速地开放!一个高大的身影,在四条完全出于不意的骇愕的视线之下,仰天直倒下去! 这梦一般的变幻,至少使这神经紧张的一男一女,停止了一分钟以上的呼吸!他们——一个浓眉毛的武生,一个演悲剧的花旦,在这急急风的场面之下,呆着!呆着!他们简直已扮成了戏台上面“亮相”那样的姿态! 可是,台面上的戏剧虽很动人,却难为了那一名过于卖力的配角! 可怜的奢伟,当时只觉有一件比冰还冷的东西,像一个虫钻进乳酪那样轻轻穿过了他的某一根肋骨;一阵冰冷的感觉之后,立即继之以一阵火烧般的灼热,他只觉全身的血液,悉数怒涌上了他的神经中枢;他感到一阵难堪的恶心;紧接着眼前一阵乌黑,仿佛整个的太阳的星星,都已打翻在他的眼帘之前! 自此他便昏然不省人事。 [book_title]一三 一串问题 这不省人事的状态,连续了一个不知怎样久的时间。他只是昏昏然,昏昏然地,仿佛已堕入了一个梦魇织成的密网;有时,他好像被活埋到了一座几千万吨重的大金字塔之下,感到不可堪的窒息的苦闷;有时,他又像被一阵旋风吹进了大戈壁的沙漠,全身都被烦热包裹了起来;更有一回,他梦见自己悬挂在一顶五彩的降落伞下,上升,上升,上升,好像已越过同温层而飘进了无边际的太空;在那里,他看见美丽的月球,像是一个庞大的肥皂泡,在一缕烂银细丝那样的轨道上面飞旋;蓦地,这月球忽而分裂成无数碎片,千丝万丝烂银那样的月雨,飘洒满了整个的空间,恍惚间他的身子随着这缤纷的月雨竟从无际的高空之中,头俯脚仰飘然直堕而下,却跌进了一座烂银那样洁白的宫殿;而这宫殿里,有冰雪雕琢成的洁白的墙垣,有冰雪雕琢成的洁白的器具;更有冰雪雕琢成的洁白而美貌的女子,悄无声息地,在他身前蹑足走来走去。 至此,他的灵魂已重履人世,而把意识之门微微推开了一线。 一次,他觉得有人,正把一样什么东西塞进他的嘴。他突然“挣”——这只是“挣”而不是“睁”——开眼缝,他发觉自己正睡卧在一间小小的卧室里面。四周,幽悄悄地,听不到跌落一枚针的声息。这里,有髹着白漆的洁白的门,窗;有洁白的沙发,小桌。而自己,正仰躺在一张白漆的小床上,盖着洁白的被单。 他的第一个感觉,觉得自己好像已从原有的世界之中跌进了别一个星球里。 奇怪的是,他所睡的那张床,被安置成一个斜坡形,他的身子,头向下而脚向上,躺成一个倒栽的姿势。并且,全身已被什么东西,紧紧束缚了起来。他想转侧一下。咦!连动一动也不可能!他感到了一种轻微的惊骇,疑惑自己又和以前一样,遭遇到了虎兕入柙的命运!他努力撑起困惑的两眼,搜索着周遭的一切。只见这屋子的一隅,有一个女子,背向着他悄然站在那里在写什么东西。那苗条的身影,在他迷惘的视网里面好像有点稔熟。 这女子,白帽,白鞋,背后两条交叉的白带,系着一个洁白的围身。——这分明是一个看护的打扮。 突然,他理会到这是一个医院。可是他还想不起,自己为什么,会到这医院里来?他怔视着那个女人的背影,蓦地想起了那个死神阴影下的姑娘;接连他又想起了自己所经过的一切;他恍惚记起自己,曾从易红霞的家里,亡命赶向一个地方去;他恍惚记起有一个人,正把一支手枪向那个姑娘扳机射击;他又恍惚记起自己那时,曾舍命飞跃而前,因挡住那子弹的路线而吃到了一枪! 以上,好像都是真实的事情;想想,好像是一个梦。再想想,又好像不是梦。最后,他记起这完全不是梦而是事实;而且他记起,他所赶去的地方,是一家殡仪馆;那个开枪杀人的家伙,正是那个浓眉毛的武生。——他所能记忆到的一切仅止于此。但,以后呢?以后又怎样呢?自己是怎样到这里来的?那个被压迫的姑娘,又遭遇到了何等的情形?还有那个浓眉毛杀人的家伙,以后,又演出了何等的戏剧? 凡此种种,他简直茫然一无所晓。 这时,他虽已进入苏醒状态,可是他的意识,却还没有恢复健全。他像晕船,又像酒醉;他觉得天地在旋转,身子在晃荡。他的头脑,仿佛已埋进了一片白茫茫的迷雾之中;他极力想思索,但他却绝对无法思索。他想大声呼喊,但终于没有喊出来。不久,他迷迷糊糊,重又进入了昏睡的境界。 他第二次苏醒的时候已在夜晚。这墟墓一样的空间只剩下他孤单一人。不知哪里送来一点灯光,在他周遭抹上了一片淡淡的乳白。窗外有几颗星,一闪一烁,刺促着他涩重的眼球。这一次醒来,他的头脑,比较已清楚得多。他试着转侧一下,身子依然受着束缚;他感到一种不可堪的烦躁,全身仿佛受着炮烙的酷刑。尤其是喉咙口,好像已被人放下了一把火,一种焦渴难耐的感觉,使他忍不住呻吟起来。 他不懂自己的声音,为什么竟会那样的疲弱而无力?在这静静的夜里,他自己听着,觉得完全不像是自己所发的声音。 幸喜,他这幽幽的呻吟声,立刻已获得了反应。 仍像白天一样,有一个白衣帽的女子,一条魅影似的蹑足走了进来,悄然扭亮了灯。 那女子轻轻走近他的床,低头凝视了一下,向他嫣然一笑;这笑容带点惊奇,也带点神秘,好像在说:“啊!你居然清醒了!” 奢伟尽力挤着眼睫,以适应灯光的刺激。他伸出他的病犬似的舌尖,连连舔着他的枯燥欲裂的嘴唇,示意那个女子:他的嘴里,干渴得厉害,想喝点水。 奇怪!那个女子却只向他笑笑,不开口。 “水!我要喝点水!”奢伟忍不住呼喊起来。——这短短几个字,在他,认为已用尽了力,而实际,他这喊声却比一个蜜蜂的叫声高不了许多。 那女子只是向他摇摇头。 咦!这是什么意思?他焦躁得几要跳起来;他想向那个女子责问:“为什么不让自己喝水?为什么要把自己绑缚起来?” 他还没有开口,只见那个女子,急急伸出两枚手指,按着她自己的红嘴唇,意思不让他说话。 只见她轻轻走上前来,伸手看着手表:一手在他的太阳穴上,轻轻按捺了一会。她又把他的被单,轻轻整理了一下。连着,看她一言不发,轻轻旋转身子,扭熄了灯,又轻轻走了出去。 这女子像是一个“天方夜谭”中的仙女,悄悄而来,又悄悄而去,简直是来无声而去绝迹! 这里依然抛下了奢伟孤单的一个,却让无边的寂寞,占领了整个的空间。 呵!想动,不能。想喝水,不许。想说话,不理。这是什么理由?若在平时,奢伟先生遭遇到了这种情形,即便他的身上,被绑上了一条胡桃大铁链,他也忍不住要跳起来,设法挣断这链子而攫取他应得的自由!但在眼前,他甚至连挣断一根线的气力也没有。在万分焦躁中他忽想起:自己在吃了一枪以后,也许,因子弹并没有穿出胸腔而施行过手术;曾经听人家说:凡是施行过大手术的人,有一个相当长的时间,要被束缚起来不许转侧;并有一个更长的时间,不许喝半滴水。看这光景,自己会不会已经被施行过手术,而才受到这种亲善的待遇呢? 立刻,他果然觉得他的胸肋间的某一部分,好像有点麻木;也好像有点痛。 他想:假如真的施行过手术,那么,即使暴跳或呼嚷,也决不会获得较好的效果,那是无疑的。 无可奈何,他只得尽力耐住他的焦灼,准备再度回进睡乡,寻求他的好梦。 可是过去他已睡得太多,眼前,无论如何,他已无法再睡。越是不能入睡,他越感到烦躁,渴热,和寂寞;越是烦躁渴热和寂寞,他越想转侧一下,喝一点水,和说几句话解解闷。 他再尽力呻吟,但是没有反应。 呵!转侧,喝水,说话,这在任何一人,都是最小限度的自由,不须唾手之间,谁都可以获得。而在眼前的奢伟,却已认为这是最重要而最迫切的需求。越是不能获得,越感到这需求的可贵。甚至,在这时候,他几乎愿意牺牲他的生命,以换取这几件事,也在所不惜!可是他也办不到!至此,我们这位奢伟先生,方始真切地认识到世间自由两字的可贵!有时,连最小最小的一点限度,那也是花了最大最大的代价所不能获得的! 可是,还好!人们的肢体,虽不幸而有时会遭受束缚,但,人们的思想,却永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