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半夜飞头记 [book_author]平江不肖生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152199 [book_dec]小说,平江不肖生撰。名妓陈珊珊爱慕王无怀,两人私订婚约。另一妓女白玉兰也对王颇有好感,却被王拒绝。不料王父也同时为自己的儿子订下婚约,王因家规甚严无法出门告知陈。珊珊在一义士的帮助下,逃出了虎口,并拜师学剑。王父在白玉兰的唆使下大闹儿子的婚礼,珊珊赶到,杀了白,还将与白私通的家仆的头和手砍下给王父看,王父恍然大悟。无怀和珊珊得以团聚。 [book_img]Z_13824.jpg [book_title]第一回 石田翁惊梦得麟儿 王公子祝嘏逢贞女 在下提笔写这部书,胸中先有无穷的感慨。因为书中的事迹,盘踞在下脑筋中,已有五六年的光景。这五六年中无时无刻不想将书中事迹,仔细描写出来,以供读者茶前酒后的谈助。亦可见人世间相惊怪的侠客剑仙,并不完全是子虚乌有的事。奈何五六年来,只是人闲心不闲,简直没有握笔写这事的机会。在脑筋里面,盘踞五六年的影子,差不多要愈远愈淡,渐就湮灭了。 今日恰有位朋友来访,闲谈中,朋友偶然说起,四年前曾在什么小说中,读过一篇《无来禅师》的传,情节很觉奇离;可惜记事太简单些,著者姓氏也忘了,不知是谁作的。不肖生听了笑道:“足下觉得太简单,我也是这般想,不过足下不知道事情的真相,故只觉得简单。在我还更觉得传中,脱漏的事迹不少呢。”那朋友惊问道:“你也见过那篇传,并知道事情的真相吗?”不肖生答道:“岂但见过,岂但知道,那传中所谓慧海禅师的,我并亲自会过,事情还是他亲口对我,详详细细说的呢。那传中所述,只是事情的大概,还不曾写得十分之一。”朋友问道:“你既知道这般详细,何不编出一部书来,与人消遣之外,或者还能感化一些人,少讨几个败坏家庭的姨太太哩!”不肖生道:“我这心思,起在足下未读传之前,只是几年下来,又几乎把这事忘了。此若不是足下提起,我也想不到上面去。难得我此刻,竟是人闲心也闲,足下又来提醒了我,何不就趁此机会,拼着几日工夫,将这事写出来,以了几年的心愿哩!”朋友喜道:“好极了,你就写吧,我不扰你了,迟几日我来拜读便了。”朋友走后,我便拿出纸笔来写道: 话说江苏无锡县,有一个大绅士,姓王名叫石田。这王石田也曾中过一榜,能书善画,在无锡城中,是一个很有名望的绅士。家财虽不是巨富,祖遗的产业,却有不少。王石田为人,胸怀淡泊,不乐仕进,若论他的人品才情,本是玉堂金马的人物;只因不乐仕进,中了一榜之后,便奉母家居,教育膝下一个儿子。这儿子名叫无怀,生得粉妆玉琢,天资颖悟绝伦。相传这无怀初生的时候,王石田梦见一个大和尚,身披袈裟,手持法器,从大门进来,向王石田合掌行了一礼,连说了两句:“托庇,托庇!”即径向内室走去。 王石田治家素来内外之防极严,真是五尺童子,非呼唤不敢辄入中庭。今见那和尚径走入内室,不由得生气,赶上前去阻挡。可是作怪,那和尚走得甚快,等王石田赶到,和尚已进了王夫人的卧室。王石田大怒,喝一声:“秃驴哪里走?”一声不曾喝出,已惊醒转来,即听得床后脚步响。 原来是丫鬟来报喜的,说王夫人发作不到几秒钟,已生下一个小少爷来了。王石田听得,心想古人笔记中,常有此等无稽之谈,但非我辈读圣贤的人,所宜崇信。如果轮回之说,信而有征,则彼释家弟子,忽投入我儒家之门,也是我圣道兴隆之兆,我也只好从归斯受之之义。王石田心里虽是这般想,不过他生成是个迂腐性子,见无怀三四岁的时候,即聪悟得了不得,墙壁上挂的对联、屏条,只要指点一篇,便能成诵不忘。并最爱翻书弄笔,绝没有寻常小儿贪玩的性质。王石田也未尝不欢喜,只因有那一梦存在脑筋里,总怕无忧带有异端的根性,将来破坏他累世的书香。因是不敢教无怀从外面塾师读书,恐怕塾师不善引诱,把无怀教坏了。自己既中过一榜,便专在家中,教无怀读书,轻易不许无怀出外,与世人接见。即无怀随意翻阅的一本书,也得经王石田认可,才能读下去。凡稍有违反孔孟旨意的书,是绝对不许无怀寓目的。 是这么绳捆索绑的教育,将无怀教到十二岁,制艺试贴种种应试文字,都给王石田教得无所不精、无所不巧了。就在十二岁上考幼童,进了一个学。那时进了学的人,都要做酒庆贺,亲戚朋友,都送礼物来道喜。王石田因怕无怀年纪太轻,立脚未稳,一做喜酒,王氏在无锡是个世家,王石田平日交游又广,来贺的人,必然不少,势不能不教无怀出来酬应。一讲酬应,即不免分了向学之心。因此托故谢绝宾客,只当没有这回事一样,仍是日夜监督着无怀,做官场的准备。 直到十六岁中了举,王石田认为立脚已稳了,才将防范的方法,解放了许多,许无怀与几个指定的老成人来往了。谁知索性不开放,禁闭到底,倒也罢了,禁闭了十几年,一旦忽然开放,无怀又是个绝顶聪明的人,正如断了缰的劣马,奔腾起来,哪里还有一定的步骤?十二岁以前,无锡人都知道王家有个神童;十六岁以后,全省都知道无锡有个王无怀,是少年才子,名家闺秀。请冰人来说合的,固是络绎不绝,那无锡有名的娼妓,亦莫不以得见王才子为极荣幸。无怀庭训虽严,然少年心性,情窦初开,每每把持不住。只须一个人,将他引上了路,尝着了烟花中滋味,便不容易教他回头了。 王无怀这日,在无锡一个父执的绅士家贺寿,这绅士叫了无锡许多的名妓侑觞。名妓中有一个叫白玉兰的,年龄比无怀大二岁,颇有几分妖艳动人之处。久有爱慕无怀之意,只苦无缘见面,这日在席间遇着了,见了无怀的神采,更加欣羡得了不得,不住地用眉目传情。无怀却因席间还有一个叫陈珊珊的,年龄只得十五六岁,生得玲珑娇小,楚楚动人,又恰坐在无怀接近。无怀遂以全副精神,注定在珊珊身上,白玉兰的眼风,并未觉得。珊珊虽在稚年,却也知道无怀是不容易垂青的,今见这般殷勤相待,不由得那幼稚心坎中,也茁发一种恋爱的萌芽。 那时无锡妓女身上,都带有几张小小的红纸条儿,上面写了本人的姓名及住址班名,以当名刺。当时珊珊见无怀倾注于她,便暗暗地塞了一张条儿在无怀手里,并约无怀席散后到她家去玩玩。无怀口里虽不敢答应,心里却是很想去领略领略。席散后,回到家里,兀自心神不定,仿佛觉得珊珊用纤手在那里,招他去玩似的。勉强挨过了一夜,次日便推说去母舅家。 出了家门,即悄悄寻找陈珊珊的班子,好容易沿途探访,才寻找着了。见门口停着两乘轿子,系了两匹马,豪奴悍仆,簇拥大门左右,却又不敢跨足进去。在门外徘徊了好一会儿,毕竟没有冲进去的勇气,只好退回来,真个走到他母舅家。 他母舅姓梁,名锡诚,在无锡要算是第一等巨富。锡诚的父亲,经盐商起家,积有百十万财产。锡诚生小长厚,虽也曾读过几年书,苦天资不高,读不甚通。他父亲一死,便废学在家,经理家政。无怀的母亲,是锡诚的妹子,锡诚没有儿子,只一个女儿,已经出了阁。锡诚的太太又凶狠,不敢纳妾,夫妻两个,都十分痛爱无怀,屡次与无怀的母亲商量,想将无怀过房挑继。无奈王石田不肯,说锡诚是守财虏,不知教养,一行挑继,钱多了,丧了无怀上进之志。然锡诚夫妇见无怀实在是个好子弟,平日对锡诚夫妇,又十分恭顺,因此王石田虽固执不肯,然锡诚夫妇的心思,也坚执毫不变更。就是无怀,见舅母母舅这般钟爱自己,也当作娘生父母一般地看待。 无怀一生不曾在别人家歇宿过,就只在梁家,每月总得歇宿二三夜,王石田却不禁止。这日无怀回到梁家,锡诚见了笑道:“我正有事,要去你家,你却来了。”无怀问道:“你老人家有什么事?”梁太太在旁笑答道:“你自己猜猜,看是什么事?”无怀摇头道:“猜不着。”梁太太道:“你舅父想喝你的谢媒酒,特地要去你家,替你说媒。”无怀听得,低头红了脸不作声。锡诚笑道:“也是时候了,若依你老头子的,不等你点过状元,放了巡抚总督,是不主张给你定亲的,那如何使得呢?功名迟早,都有分定,你十六岁上,就中了举,还要怎样?人心也不要太不足了。不过你此刻定亲,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罢了,第一要女家的声家清白,又要这女子德、言、工、貌四者,都是一等,才能够与你相匹配。这个心,我和你舅母,也不知存了有多久,随处留心,总没有合适的。 “这两年来,求我上你家来说合的,少说点儿,也有一百开外了。你看我曾上你家来,说过一次没有。你的亲事,我和你舅母比你父亲、母亲,还要认真几倍。你父亲时常骂我不通,我却时常说你父亲通是很通,不过有些书呆子样。这些事情,他不太肯当心,便是当心也不中用。我听你父亲谈过,只要这女子的声家,是书香世族,女子的父兄,是道德之士,女子德行好就得了。年龄就比你大两三岁,也没要紧,只要六宫俱全,容貌就丑一点,也没要紧,第一是要耐得劳苦,没染娇惯的习气。哈哈,他老人家这种书呆子的脾气,说出这种话来,真把我和你舅母,笑也笑够了,气也气够了。你家又不是作山种地的人家,又不是没有产业,要讨这耐得苦的媳妇干什么呢?只要六宫俱全这句话,更是又笑人又气人。你看我这里丫头、老妈子,这么多个数,有哪一个不是六宫俱全的,看有谁看得上眼?他老人家全不想自己是什么人家,儿子是什么人物,只管拿着那重德不重色的古调儿来说,你说是不是又好笑人,又好气人?” 无怀听了,心里是非常舒服,口里只是不好回答,仍是含笑低头地坐着。 锡诚又说道:“小孩子有什么害臊的,我既肯上你家去说媒,这女子必是件件合适的,你尽管放心。说起这女家来,并不是外人,也是你老头子同年的朋友,就是鱼塘张凤笙先生的小姐。前回你中了举办喜酒,凤笙先生不是还亲来道喜,你老头子什么客都不陪,独陪他谈了一夜的吗?”无怀点了点头,笑说道:“和老头子一样的脾气,所以那么说得来。”锡诚拍手道:“对呀,但是有你老头子这般脾气,才有你般的好儿子;有凤笙先生那般脾气,便有那般好的女儿。我为凤笙先生托人向我来说,央我出头作合。我一听,门户资格,般般都对,只不知那小姐是何等人物?你舅母也不放心,前日特借着去鱼塘龙王庙上香,故意挨到黄昏向后,不能进城,到张家借宿一夜。凤笙先生的夫人,贤德极了,听说是上香晚了,不能进城,来借宿的。先打发贴身的丫鬟,出来看了一看,见是上等人,随即出来接着。你舅母不曾说出真姓名来,就是跟去的轿夫丫鬟,也都预先约齐了陪口。那位小姐,名叫静宜,也出来陪着你舅母,谈了一会儿话。你舅母说,她生长了五十多岁,不曾见过那般端庄齐整,贞静幽娴的小姐。你舅母又到那小姐房里坐了一会儿,哪里是什么小姐的绣房,简直是一间学士的书房。张夫人说她父亲因为儿子小,是姨太太生的,今年才得三岁,故将女儿作儿子教养。今年虽只十五岁,然作出诗文来,他父亲都说是韵逸天成,不似食人间烟火的吐属。 “你舅母恐怕那小姐书虽读得好,女红一点也不懂,也是美中不足。谁知更是惊人,引你舅母安歇的地方,便是那小姐的绣房,正上着弸子,用白素缎绣凤笙夫妇的两个像,还不曾绣成。你舅母揭开上面覆的纸一看,和快刀裁的一般,哪里看得出一颗针眼来?最巧的,就是那素缎上,并没画底子,只用柳炭,略略地围了一个画图的圈儿,以外都是一针一针地,依着旁边挂的一张画像,下手去绣。你舅母问那小姐,小小年纪,怎么就学会了这么精巧的技艺。张夫人在旁答道:‘哪里是学会的,也不知糟蹋了多少绫缎,慢慢边绣边改方法,才绣得这个样子。先请画师画在缎子上,照着颜色配线,绣出来,统是嫌没有生气。后来小丫头说,索性不要底子,将像挂在旁边,望着去绣,只怕还能传神一点。于是就依着她,但是尚不曾绣完,将来能传神不能传神,此时还说不定。她父亲几次教她不要绣了,她偏淘气定要绣成,又不能每天绣,一个月难得绣十天,每天又只早晨,能绣一时半刻。阴天落雨,她说光色不对,配出线来不合;阳光太烈了,也是一样。绣久了,眼睛发花,辨别的色气,也不是正色气。总之,动手就是麻烦罢了!’ “你舅母在那时候,心里欢喜得不知要如何痛爱那小姐才好,恨不得一口说穿了,将那小姐抱在怀里,作外甥媳妇亲热。仔细一想,使不得,恐怕张家见怪,反把事情弄决裂了。昨日早起,张家还款待得十分殷勤,你舅母不肯在她那里吃早饭,张夫人便不放你舅母走,很办了些酒菜,张夫人亲自陪吃,即此可见张夫人的贤德了。她若知道是我家的人,不消说得,应该是那么款待;但是我这里去得很机密,他家绝没有看出破绽之理。你舅母回来,得意极了,昨夜就赶我上你家去说。一则天色不早了,二则恰好来了客,此时正打算出门,你就来了。” 无怀道:“多谢舅父舅母这般劳神,小甥将来如何报答?”梁太太笑道:“你只当是我和你舅父养老的过房儿子,就算是报答我们了。你可知道我和你舅父痛你的心,比你亲生父母,只有多没有少么?”无怀连忙答道:“若不知道,就更辜负舅父舅母的一片心了。”梁太太点头向锡诚道:“你还是去吧。无怀就在这里多玩玩,晚了便不回去了。”梁锡诚答应着,自上王家去了。 无怀听得说张静宜小姐,是天仙化人一般的人物,心里虽是欣幸,然陈珊珊的倩影,脑筋里一时终挪不移动。梁锡诚一走,和梁太太没有多少话说,一缕心思又绕到陈珊珊的前后左右去了。坐了一会儿,梁太太搬了些点心,给他吃了。实在坐不住,又在梁太太跟前推故,说是趁今日出了外,要去看一个朋友。梁太太知道他父亲拘管得紧,轻易不能出来,便不阻搁他,只叮咛嘱咐一些不可去远了,早去早回的话。无怀随即走了出来,复到陈珊珊门口,见轿马奴仆都没有了,心里不由怦然跳了几跳。 不知王无怀初次入娼寮,是何景象,且俟下回再写。 [book_title]第二回 梁太太上庙探亲 陈珊珊闭门谢客 话说王无怀复到陈珊珊门口,见轿马奴仆都没了,不由心里喜得怦怦地跳起来。他又不知道班子应该怎生个逛法,直走入大门,问陈珊珊姑娘,是不是在这里。阶檐下坐着两个龟奴,见无怀衣饰朴质,问话时,先就红了脸,显然露出乡下小伙子的样子来。当龟奴的人,能有多大的眼力?看了这羞怯的模样,又是甚姑娘小姐,便故意作没听见地回问道:“什么呢,你来找谁咧?”无怀疑心走错了,不好意思再说出珊珊的名字来,也不回答,掉转身往外走。 事有凑巧,刚折身走到门口,一乘绣花小轿,迎面而来。轿中坐的,正是无怀心坎儿上温存的陈珊珊,从外面出局回来。一见无怀,忙将轿子停下,笑盈盈走出轿来,伸手拉了无怀的手道:“你来了,怎么不坐坐就走?幸喜我回来得快,请进去坐吧。”无怀这一喜,真是喜从天降,跟着珊珊向里面走。珊珊接着说道:“我只道你昨日会来,推病辞了几处的局,在家等你,却不见你影子。以为你是有口无心的,必不来了,谁知今日却肯真来。”说时已携着手,引到里面一间极精洁幽雅的房里,纳无怀在一张软榻上坐下,自己挨身陪坐在旁边。 无怀但闻得一股醉心的香气,非兰似麝的,扑鼻而来。又接触着珊珊那软温莹净的手腕,陡觉心旌摇摇,如痴如醉。珊珊立起身,向无怀低声说道:“你坐坐,我去招呼外面一声,就来陪你。”无怀只有诺诺连声地点头应好,望着珊珊细蹴湘裙地出房去了。才敛了敛神,看房中周围上下,糊裱得如雪洞一般,窗明几净,不染纤尘。花梨木床上帐褥被枕,全是一色白皑皑的,没间一些儿杂色,连外面的床围,都是白湖绣的。心想珊珊若不是有洁癖的人,绝不能用这种被褥,也是要这种房间,方配贮珊珊这种人物。 一个人正在揣想,珊珊已进来仍坐在身旁,笑说道:“你尽管安心在我这玩,我已吩咐了外面,无论有什么客来,或叫条子,都只回我病了,连这个房间对外面的门,我都教他们锁上了。”说完现出喜不自胜的样子,望着无怀笑。无怀也笑道:“什么话不好回,为何要回说你病了,我很不愿意听说你有病,你这不是自己咒自己吗?” 珊珊握着无怀的手笑道:“他们在外面回话,你坐在这里,如何听得着?你不知道,我们没有别的话好回,只有说病最好。我身体不好,本来是时常生病的,我说有病,人家都相信。”无怀摇头道:“你身体现在不好,时常生病,无病还要有病,那病真要来缠你了,以后不要是这么回人好不好?”珊珊点头道:“好是好,但我却甚愿意病魔时常来缠我,反落得清静些时;病魔一退,种种恶魔就来缠了,实在缠得我厌烦不过。”无怀吃惊问道:“有什么恶魔,这么时常来缠你?”珊珊睄了无怀一眼,低头半晌不语。无怀不懂得,乃问道:“你怎的不说明给我听?”珊珊轻吁了一声,气道:“只你不是恶魔,除你以外,凡来这房里的,一概是缠我的恶魔。你能时时在我这里,陪着我玩,我就不愿病魔来;你若不在这里……” 无怀连连止住道:“不要往下说,我知道了。我问你,你在这里,住了多久了?”珊珊道:“将近三年了。”无怀叹道:“如何直到昨日才遇着你,我看你也真苦了。我昨日本就要来的,因天色晚了,家里不肯教我出来。今日已来这里两次,第一次到这里,见门口有轿马,又围着一大堆凶眉恶眼的人,我见了害怕,就转回去了;第二次来,你家的人,又不懂我的话,我还疑是走错了。若不是迎面遇着你,又只得回家去了。这一回去,就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有机缘再遇着你。” 珊珊急得用小脚在地下跺道:“那些凶眉恶眼的凶徒,就是陪那群恶魔一起来缠我的。怎么第二次来,我家里的人,会不懂你的话呢,这不是奇了吗?同是本地方人,哪有不懂话的道理。那些狗骨头,实在可恶,他们没见过你,以为是平常人,等歇我得警戒他们。”无怀摇头道:“快不要向他们再提了,只怪我的话没问明白,这些事,不要提他了。我再问你,你的父母都在这里吗?”珊珊略点了点头,不作声。无怀道:“既父母都在这里,礼当引我去见见,莫说你要好的朋友,这般不懂礼节。” 珊珊伸手来掩无怀的嘴笑道:“幸没别人在这里听得,真要传出去当笑话。”无怀正色道:“怎的倒是笑话?”珊珊凑近无怀的耳根道:“莫说我这父母,都是假的;便是我的真父母,也不敢当你的礼节。你到这里来,难道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我是什么人吗?我这父母,见了你,还要请安的,如何倒教我引你去见他,不是笑话吗?”无怀道:“我何尝不知道,不过我怎忍心将你做烟花女子看待,不是为你,我又怎肯到这地方来呢?不过我不知道是你的假父母,若是真的,总应该见见礼才对得住你。既是假的,也就罢了。但是你的真父母,现在哪里,怎不迎来,作一块儿住着,也好朝夕奉养。” 珊珊见无怀这般说,不由得心里感激。她本是个极聪明、有慧根的女子,天性最是笃厚,心里一感激,便触动了她身世之感。不知不觉地,那一双莹波秋水,闪了几下,就红了起来,满含着两泡泪珠,低头咬着嘴唇不语。 无怀慌了,连忙从珊珊衣襟上,取下一方白丝帕来,替她揩眼泪,一边自怨自艾地说道:“我真是糊涂极了,信口乱道,第一遭见面,便害得你伤心,我也是你的恶魔了。” 无怀正在温存抚慰,只见一个十二三岁的小丫头,头上边绾着一个小发髻,眉目如画,衣服尤整洁异常。双手捧着一个乌木嵌银丝的小圆盘,盘中一把小古铜色的茶壶,两个鸡蛋大的粉彩茶杯,轻轻放在软榻旁边,一张小茶几上。珊珊接过无怀手中的丝帕,在眼上揩了一下笑道:“只怪我眼皮儿太浅,存不住眼泪。初次和你见面,就是这么泪眼婆娑的,你不忌讳,不怪我吧?”无怀笑道:“你倒怕我怪,我自己正怪自己胡说乱道呢!” 珊珊立起身,走到茶几跟前,先揭开茶壶盖,看了一看,复嗅了一嗅,向那小丫头问道:“你把水收起来了没有?”小丫头道:“早收起了。”珊珊提起壶,向茶杯里,略斟了小半杯,端向窗前,仔细端详了一会儿,才回身斟了大半杯,双手递给无怀道:“这茶叶不大好,水却是好水。烹的火候,也还不错,你尝尝看,若嫌浓了,还有一种淡的。”无怀也双手接过来,即触着一种清香,沁入心腑,却辨不出是何香气。也嗅了一嗅,笑道:“我愧陆羽,不辨茶香,只好学司马相如的消渴罢了。”珊珊笑道:“你说我自己咒自己,你这不是自己咒自己吗?你若得了司马相如消渴疾,一灯秋雨,偃卧茂陵,那才真是苦哩!” 无怀呷了点儿茶答道:“只要有你相依,便是真苦,也不觉着了。你这茶是好,真能使两腋生风,是什么茶,什么水,怎生烹的?你如何会有这般清致?”珊珊笑道:“这茶是人人知道的云雾茶,但还不是绝顶的;水却是去年腊月,我亲手从这院中几株梅花的瓣儿上,剥下来的积雪,仅有半小瓷坛。用橄榄核做薪,煆至百沸以上,退火投入茶叶,约半炊时,再加橄榄核,煆至起沸,这茶便能喝了。至问我如何会有这般清致,这话今日可不对你说,自有对你说的时候。我已知道你家中,约束你很严,常到这地方来,必不容易,我心中总不愿意,拿不快活的话向你说。”无怀道:“你怎么知道我家中约束我很严?”珊珊道:“无锡城中谁不知道,何况我呢?” 无怀与珊珊,直絮谈到黄昏向后,就在珊珊家用了晚膳,无怀还舍不得走。反是珊珊催促他道:“你今夜若不回去,只怕以后更难到这里来了。我是巴不得你常在这里不走,只是不能只顾眼前欢乐。”无怀也实怕自己父亲发觉,怏怏地与珊珊握手而别。 归到家中,知道他舅父梁锡诚来说媒。他父亲见说是张凤笙的小姐,却很愿意,当下将无怀的生庚八字写好,由梁锡诚送往张家去了。无怀的一颗心,完全搁在珊珊身上,亲事成否,倒毫不在意。他平日在家,除陪着他祖母余太君及他母亲承欢色笑,总是坐在书房里看书。这日从珊珊家回来,只在余太君房里,略坐了一坐,他母亲着了点凉,早安歇了。 无怀天性本厚,若是平日,见他母亲身体不适,必不住地在旁边问长问短,寻些有趣味的故事,说给母亲听,逗着他母亲开心。这日不知怎的,连他自己都如热锅上蚂蚁一般,在他母亲床跟前,坐了一会儿,勉强按捺住性子,问了几句病情,便再也坐不住了。出来到书房,翻着书来看,看了两页,更看不入目。眼睛虽望在书上,脑筋里来回晃动的,就只有陈珊珊的影子。丢了书,伏在桌上打盹儿,一合眼,就觉得握着珊珊的手,在那里喁喁絮语。到夜深睡在床上,更是想念得很,糊里糊涂过了一夜,何曾睡好片刻?直到天明,才昏昏睡去。 他书房里使唤的小厮叫墨耕,比无怀小二岁。这墨耕年纪虽小,却很是机灵,服侍无怀,最能精细,是王石田跟前一个老庄头的儿子。无怀既一夜不曾睡好,一经睡着,便不容易醒来。墨耕唤他起来用早点,唤了几声不应,轻轻推了两下。无怀惊醒转来,举眼四处望了一望,见墨耕立在床前,不觉生气道:“我才睡着,正在舒服的时候,你这奴才,偏来扰我。一个好梦,不知被你惊到哪里去了。”墨耕道:“老太太教小的来,请少爷去用早点,老太太等着呢。”无怀张着耳听了一听,问道:“外面什么响?”墨耕道:“下了好一会儿雨了,滴得屋檐水响。”无怀蹙着眉头道:“此刻还下着吗?”墨耕点头道:“下了一早晨,没有住歇,大一阵小一阵的。老爷昨夜吩咐了轿夫,今早要出城拜客,因雨大了,也不能去。” 无怀咬着牙齿,望着窗外长吁了一声,折转身朝里面仍旧睡了。墨耕从来不曾见过无怀有这种样子,也摸不着头脑,又不敢再推再唤,只立在旁边说道:“老太太等着呢,老太太等着呢!”无怀听了,才一蹶劣爬起来坐着。墨耕忙拿衣给他来披,无怀伸手夺过来道:“粗手笨脚的,你们这一类东西,就和烂泥做的一样,从顶至踵,哪里寻得出一些儿清秀之气来?”接着又叹了一声,自言自语地说道:“这也只怪我自己太浊,若是能像她那么清秀的人,就自然该有那么清秀的使女了。”墨耕瞪着眼望着,也不知无怀怎的忽然厌恶起他来了。 无怀正在披衣,只见余太君跟前的丫鬟芍药,进来说道:“老太太叫我来问少爷,怎的还不去用点心?”无怀匆匆忙忙地洗漱了,来到余太君的房里,照例请过早安。余太君一看无怀的脸,吃惊问道:“你也病了吗,怎的脸上变了颜色,两眼就像害火眼似的通红?”无怀也是觉得头目有些不清爽,只因余太君极痛爱他,他不敢说出来,怕余太君着急,连忙回说没有病。余太君道:“你母亲素来多病,算不了什么,你不要也跟着病才好呢!”无怀应着是,陪余太君用过早点,看雨更下得大了,又在家中闷了一日。 第二日天晴了,刚打算设法出门,去看珊珊。不凑巧梁锡诚来了,便失去了出外的题目。梁锡诚前日拿了无怀的庚书,昨日一早,便坐轿子到了鱼塘张家,张凤笙当即回了静宜小姐的生庚,办酒席陪款了梁锡诚。梁锡诚昨日回家,依得梁太太的意思,巴不得昨日就将庚书送来。梁锡诚因来回坐了五六十里的轿子,身体也有些困乏了,今日吃了早饭,即带着庚贴来了。王石田本来一不信命理,二不信神签,说定就定了。余太君不肯,叫算命的合了婚,又亲带无怀到观音庙求签,都说得极好,余太君才放心,择日下定。 一连几日,忙着问名纳采,无怀没法抽身出外。订婚的手续都完备了,无怀才得又借着看舅母,一出门就三步作两步的,跑到陈珊珊家来。这回却不比前回了,龟奴日前被珊珊骂了一顿,知道这个乡下小伙子似的人,就是无锡有名的大少爷,有名的才子。今日见无怀进门,连忙立起身,垂手站在一旁。无怀径向珊珊房里走去,一个龟奴跟在后面,叫了两声如意。无怀看珊珊的前房门,有锁向外关着,回头向龟奴道:“门如何锁着,出去了吗?”龟奴还没答话,只见前日烹茶的那个小丫头,从后面转了出来,一眼看见无怀,笑嘻嘻地招手道:“请走这里来。” 无怀跟着转入珊珊卧室,跨进门即听得珊珊在里面笑道:“我知道是你来了,你若再不来,我可真要病了。”旋说旋迎出来。无怀见珊珊云鬟不整,短发覆额,那时正是十一月天气,随意披着一件银鼠的一口钟,伸手来握无怀的手。无怀见她里面,仅穿着一件贴身的荷色小绣绸棉袄,雪也似的藕臂,都打了出来。随即把手松了说道:“你在家里怎么披着这东西,里面的衣裳又单薄,是这么还怕不病吗?”珊珊指着床上笑道:“你看我不是睡了才起来吗?”无怀望了望床上,点头道:“你仍上床拥被卧坐着吧!今日天气虽晴了,却是很冷。”珊珊笑道:“我又不真病,坐在被里怎的。”说时叫如意拿了件灰鼠袄子,背转身换了,与无怀并肩坐着问道:“你怎么一去就七日不到这里来,我打发人暗地到你家左右邻舍探听,说你家喜事,在华丰园酒席馆里,叫了些上等酒席。前日去你家的贺客,说有二十多乘轿子,你家毕竟有什么喜事,怎的那日不曾听你说起呢?” 无怀道:“那日我在这里的时候,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教我把什么说给你听哩!”珊珊笑道:“照你这样说,要算是意外的喜事了,此刻可说给我听么?”无怀道:“有什么不可说,不过你不想拿不快活的话向我说,我也不想拿不快活的话向你说罢了!我们谈旁的话吧,横竖不算是我的喜事。”珊珊不依道:“你必须说给我听,无论你什么话,我听了都快活。”无怀道:“你既打发人探听了,事情你一定知道,何必再说他哩!”珊珊摇头道:“我若知道,也不要你说了,他们都是些浑蛋,如何探得一桩事明白?”无怀道:“你定要问,我就说给你听吧,现在有人替我说媒,就是这件事。”珊珊笑道:“恭喜恭喜,怎么不算是你的喜事,难道是我的喜事吗?是谁家的小姐,已定了成亲的日子没有呢?” 无怀摇头道:“这些无味的话,只管说他干什么,我不愿意再提这事了。”珊珊正色道:“你不要以为我听了这事不快活,我心里实在是快活极了,我既爱你,就巴不得你娶一个称心如意的夫人。是谁家的小姐,怎生一个人物,我都很愿意知道。” 无怀只是摇头不说。珊珊连问了几遍,把无怀问急了,才抬头望了珊珊,长叹一声道:“你是知道我家里情形的,一颗芝麻大的事,也不能由我做主。父母之上,还有祖母,由得我还有说法的份儿么。你看我既经遇着了你,还有心思去闹这些玩意儿么?家中是这么一来,我实在很辜负你一片爱我的心了。我不恨别的,只恨我自己福薄。”说着嗓子也硬了,眼眶儿也红了。 珊珊见了,一把握了无怀的手,搓了两搓,笑道:“你不要是这么呆吧,怎么谓之辜负我一片爱你的心,你这话说得我不懂。我爱你,难道就教你不娶妻,即算你的意思以为我爱你,便是想嫁你,我一个当妓的人,卑贱的身体,也不是可以与你相匹配的。”无怀道:“你这话分明骂我,我若早知你是这么存心,把我不当人,我也真不该冒昧向你说这话了。”珊珊急得红了脸道:“我刚才说的话,哪一句是存心把你不当人,你倒说出来。”无怀道:“你是卑贱的身体,我就是高贵的身体?你要是知道我的心,或是把我当个人,绝不肯对我说这话。”珊珊道:“你就为这句话么?我且问你,你说我的身体不卑贱,是说陈珊珊的身体不卑贱呢,还是说一切当妓女的人的身体,都不卑贱哩?”无怀道:“自然是说你一个人,那些妓女,卑贱也好,不卑贱也好,我说她干什么!” 珊珊笑道:“好吗!你要知道,我的身体不卑贱,是你一个人存在心里的,凡是你以外的人,谁不将我作一个平常的妓女看待。女子而至于为娼,要说不卑贱,只怕除了你,没第二个人相信。你身体的高贵,在无锡城中,固然是妇孺皆知,便是江苏一省,知道你的也就不少。你纵然承认我能与你相匹配,我也不自以为卑贱,难道世界上,就只你和我两人不成?况且你刚才自己说的,一颗芝麻大的事,你家里都不能由你做主,这样婚姻大事,你就能自己做主吗?你父母、祖母,也都和你一样,知道我不是和寻常娼妓一般的卑贱身体吗?”无怀望着珊珊半晌说道:“据你这样说,你爱我简直是白爱了;我爱你,也爱不出什么结果来,那又何必这么牵肠挂肚,做什么呢?” 不知珊珊回出什么话来,且俟下回再写。 [book_title]第三回 陈念贻著书贾祸 米成山斗气护花 话说陈珊珊听了王无怀的话,待回答,却又忍住。无怀急问道:“怎么要说不说的,真闷破我的肚子了。”珊珊笑道:“你的话,说得不错,还教我说什么呢?”无怀道:“你不要害我着急吧,若是这么一句话,你也用不着待说不说了。”珊珊道:“今日不用再说了吧,哪里就少了谈这事的日子吗?”无怀道:“怎么事事都要留到后来再说,是什么道理呢?”珊珊笑道:“何尝事事都要留到后来再说,这本不是今日谈的事,教我如何不留待后日呢?”无怀道:“那日烹茶,我问你怎么会有这般清致,你就说今日可不对你说,自有对你说的时候,你此刻可不可以就把那话,说给我听呢?”珊珊惨然不乐道:“你一连几日不能到我这里来,来了又不能多坐,何苦不大家寻些开心的事说说,定要说这些事做什么呢?”无怀道:“唯其我不能容易到这里来,来了又专是闲谈,不关痛痒,那不辜负了我这一来吗?” 珊珊仍握了无怀的手道:“好好,我说给你听,只是你不要替我难过。你要知道,只要有你肯怜爱我,我平生感受的痛苦,就完全消灭了。我原籍是江阴人,我父亲名陈念贻,丁酉科拔贡,为江阴的名士,在江浙两省,很有些声誉。只因生性孤介,疾恶过深,那时浙江巡抚姓林,名字我却因年小,忘记了。林巡抚有位小姐,生得慧美无双,十八岁尚不曾许人,相传与林巡抚的娈童名蓉桂的有染。后来林巡抚的姨侄贾某来了,林巡抚很欢喜他少年美才,便留在衙门里读书。不知如何,也与这位小姐,生了关系。事不机密,又给蓉桂知道了,蓉桂就吃起醋来,想在林巡抚面前,揭穿这事。又怕林巡抚因自己的面子下不去,恼羞成怒,反不得了。那小姐曾送过蓉桂一只鞋子,蓉桂便心生一计,知道林巡抚,每夜必到贾某房里,坐着闲谈,并时常横躺在贾某的床上。蓉桂悄悄地将那只鞋子,藏在贾某的枕头角上。 “那夜林巡抚果然在贾某床上躺着,忽闻到一股很浓的香气,随手翻开枕头一看,就见着了那只小绣鞋。拿起来一看,正色问贾某道:‘这东西是哪里来的?’偏偏事有凑巧,那小姐也曾送过同样的一只与贾某,里面并写了些字。贾某一见,只道就是那一只,以为林巡抚见了里面的字,事情必已败露,无可隐饰了。吓得脸上登时变了色,不因不由的,双膝向地,跪了下来,只是叩头说该死。不待林巡抚追问,贾某已自认玷污小姐的事了。 “其实那小姐送贾某的鞋子,贾某还佩带在贴肉衣上,这也是事情合当败露,毕竟贾某和那小姐,都服毒死了。林巡抚因这种事,关系名誉很大,只说是暴病死了,外面人知道的绝少。我父亲因与巡抚衙门的幕客,多有知交,所以知道得极为详细。常说只能怪林巡抚自己,平日品行太不端方,治家也太无纪律,方有这种不幸的事发生。于是就著了《凤舄缘传奇》,一时江浙文人争相传录;而我家庭的厄运,便也随着这一部《凤舄缘传奇》来了。 “林巡抚恨我父亲传播他家的丑事,用尽无穷的方法将我父亲的功名革了。若不是我父亲认识的人多,倾家运动,几乎性命不保。我有个姑母,原在无锡,开了一个店子,我父亲在江阴安居不下,便带了母亲和我,搬到无锡来,打算依着姑母,暂住几时,再谋生活。谁知倒运的人,凡事都是不凑巧的,在江阴未动身之前半个月,还曾接了姑母的信,很欢迎我家搬到无锡来;及至我全家到无锡,我姑母已于数日前,害疫症死了。她又没有儿子,死后才承继一个远房侄儿,姑父是已经去世多年了,承继的这个远房侄儿,无非贪图我姑母的一点遗产,连我姑母的葬事,都是随便敷衍,开的店子也收了。我父亲见扑了一个空,待再回江阴去,江阴也是没有产业,还怕不免遭世俗人的白眼;并且身边所存的旅费也有限,只得暂住在一家名叫‘鸿升’的栈房里,打算寻一所相安的房屋,设馆教书,支持生活。 “可怜我父亲,生成孤介的性质,胸怀又仄,身体又弱,连年家庭不幸,遭遇的事,都是拂人意志的。他老人家,终日只是借酒浇愁,清醒的时候,教我读书写字;醉了便诸事不问,纳头便睡,一醒来就教我烹茶解酒。在江阴的时候,从我八九岁起,至十二岁止,四五年间,都是如此。全家搬至无锡,住在鸿升栈里,我父亲也就没这般清兴了。我家住在鸿升栈,我父亲原想向各亲友处,告贷些钱,再行赁屋居住。发出去无数的书信,还没等得回信,我父亲因急带气,就病了下来。 “那时又没有钱延医服药,只我母女两个,日夜在旁服侍,以为病几日,自然会好的。可恶那鸿升栈的主人,起先还只一日几次的,催逼房饭账,后来见我父亲病了,更时时刻刻地逼着搬移。那时我母女所受的苦楚,真是一年也说不尽,又不敢将栈主催逼的情形,说给父亲听。于是日挨一日,父亲的病也日重一日,自起病不上半月,可怜我父亲,竟丢下我母女两个,独自西去了。” 珊珊说至此,禁不住伏身痛哭起来。无怀听了这情形,自然也是伤感下泪,但是只得极力忍住,用言语安慰珊珊。珊珊抽咽了许久,才拭了泪说道:“你想丢下我母女两个,在这举目无亲的无锡,望着这一瞑不顾的父亲尸体,身边又一文没有,行李中无一值钱之物,我那时,才得十二岁,我母亲平日为人,只知道吃斋念佛,以外什么事也不懂的。一旦遇了这种为难的事,我母女两个,连哭都不敢放声,因为没有钱的人,什么人都瞧不起。那栈房里住了不少的客,听说死了人,已是大家忌讳;何况死了人,再加之以号哭呢?幸是十月间天气,我父亲的尸,在床上停了三日才入殓,尚没有腐坏,草草地将葬事办了。而我的身体,已不是我母亲的身体了,只因当时受种种的逼迫,势不能不将我押钱开销。本来要押三四百两银子,也可押着,我母亲不愿多押,只押一百二十两。除开销一切账项之外,还剩了三四十两,我母亲买了点香火地,就在本城观音庙,落发出了家。 “我在这里住了三年,每月去看母亲四五次,赎身的银子,我早已积蓄着偿还了。依我本要立时出去,侍奉我母亲终身,无奈我母亲执意不肯,说什么妓女可以从良,尼姑不能还俗,要我安心在这里,多住几时,且看机缘再说。好在我身体既已赎出,举动还不受他们拘束。” 无怀问道:“你如何有这么多银子赎身的呢?”珊珊道:“我这银子,完全是一个人给我的,这个人说起来,你总应该知道。”无怀问:“是谁?”珊珊笑道:“我说出来,你却不要笑,就是米成山先生,他老人家一个人给我的。”无怀笑道:“米成山先生,我如何不知道,只是他于今七十多岁的人,难道还欢喜在外面玩吗?” 珊珊摇头道:“他老人家如何肯在外面玩,自己曾孙都有了,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他是什么道理。去年正月间,周吏部家的少爷娶媳妇,无锡班子里稍微露点头脸的人,都叫去陪酒。那时我初进班子,什么都不懂得,也跟着大众去了。在酒席上,就遇了他老人家。有知道我的人,大家议论,说我父亲轻薄,好攻人阴私。若不是做什么《凤舄缘传奇》,何至身死他乡,没有葬身之地,妻子落发为尼,亲生女儿流落烟花呢?我在旁边,听了这番议论,怎禁得心如刀割,眼泪也不由得如泉涌一般地出来。我同伴连连推我,凑近我耳边说道:‘人家喜事,叫我们来助兴,如何公然哭起来,不怕人家忌讳吗?’我听了这话,心里明知道不应该,只是正在伤感的时候,一些儿不由我自主。同伴的不说,我还能极力地忍住;反是听了怕人家忌讳的话,更觉得心痛,竟放声哭了出来。 “周家的贺客,都非常惊讶,吏部父子,更气愤不过。当时说我坏了他家的禁忌,要将我和假母,送往无锡县去重责。我假母拉我跪着求情,我抵死不肯,假母一面骂我,一面跪着向吏部哀求。吏部见我不肯跪,益发怒不可遏,定要送县。便有几个恶奴过来揪我,要押着我往外走。那时真亏了米成山先生,将恶奴喝住,向吏部说了几句情,立刻要轿子送我回来。假母一到家,就拿起一根藤条,将我的衣服剥了,教我跪在丹墀里,先数骂了我一顿,正要举起藤条打下,恰好我的救星来了。” 无怀倒抽了一声道:“阿弥陀佛,是谁来救你呢。” 珊珊道:“你说还有谁?就是那位米老先生,他老人家一进门,即夺下假母的藤条道:‘我料道你这东西回来,是要在她身上出气的,因此我不待席终,催着轿夫飞跑。若再迟来一步,这小孩子便糟蹋在你这东西手里了。’他老人家边说边问我道:‘打伤了哪里没有?’又望着假母叱道:‘还不快拿衣服来,给她穿上。’我立起身,米老先生从假母手里,接了衣服,替我披上,教我坐下。他老人家也坐在旁边,安慰我道:‘你父亲我虽不曾会过面,但久闻他的名,并见过他的著作。照他的为人,实不应得这么悲惨的结果,只是这些事,已过去了,也不用说他。今日席间,那些人的议论,你不要放在心里难过。因为那些人都是些无知识的混账东西,并且那周吏部和林巡抚是把兄弟,议论你父亲的,又是周吏部的手下人,所以拿着你来开心。他们说你父亲轻薄,你看他们,更是轻薄得无以复加了。他们既有意是这么说的,你又何必气呢?不过我有一句话,因为你聪明可爱,又是名士之后,我才肯说他们的话,虽不足气,只是教你听听也好。你于今落在烟花里面,不知何时才得拔出身出来,此刻年龄尚小,没要紧,再过几年,就难免不坠落。你听了今日的话,应时时存一个不敢堕落的心思。须知你不堕落,你父亲即不堕落;你万一堕落了,那说是你父亲轻薄之报的人,就恐怕还不止今日这几个呢?’ “他老人家接着又问我是多少身价,押身契是怎生写的?我将当时情形述了一遍,他老人家点点头,说不要紧,当下叫了假父假母,过来吩咐道:‘珊珊是我很欢喜的女孩子,你们此后须另眼相看,我明日再来,必不亏负你们,你们若是有丝毫凌虐她的地方,我没有不知道的,那时仔细你们的狗腿。’他老人家吩咐后,即拿了二十两银子给我,又拿了十两给假母,教假母做衣服我穿。其实做衣服是一句话,假母何尝做了。第二日他老人家,同了几个绅士来,带了些裁料给我。从此以后,或三日、或五日,总得来一次,不是借这里请客,就在这里打牌。直到今年五月,他老人家帮着我把我的身赎了,知道他们不能凌虐我了,又对假母吩咐了一顿,见客不见客,随我情愿,他老人家才不大来了。” 无怀听得出神,至此不觉在腿上拍了一下,道:“这样菩萨心肠的人,人世上去哪里能寻觅第二个。我只知道他是一个文章前辈,却不知道他能有这般举动,怎教我不五体投地地佩服?”珊珊道:“就是他老人家,也不主张我到观音庙去,所以我仍在这里住着,从五月到于今,他老人家只来过三次。以外来这里的,除开你,就无一个不是龌龊不堪的了。这个如意小丫头,也是他老人家花四十两银子,买了送给我的,因怕她不如我的意,所以取名叫作‘如意’。我常想受了他老人家这么大的恩,实在是没有法子可以报答,唯有时时向天祝祷,求上天保佑他长生不老。”无怀道:“你自是不能不这么存心,但他施恩于你,却不是望报的。” 无怀这日和珊珊,又直谈到用了晚膳,才无精打采地回家。此后不出外则已,出外总得到珊珊家来。依珊珊的心思,原是无论什么客都不接见,什么人叫局都不去。奈她假母因班子里,只有珊珊一个人出色,珊珊一推病不见客、不出局,生意便冷淡了一大半。珊珊自经米成山拔识后,在无锡的艳名大噪,她越是不肯见客,不肯出局,想见她、想叫她的更多,甚至有愿纳百金,求珊珊应一次局的。她假母如何舍得,错过这种好交易呢?明知逼迫无效,便用种种软语来哀求,珊珊却情不过,勉强敷衍几处,久而久之,外面都知道陈珊珊是王才子的意中人了。没见过珊珊的人,更想赏鉴赏鉴。珊珊生性好静,没认识无怀的时候,已是厌恶那些俗客。于今时珠玉在前,更觉得那些俗客,不堪入目了。 一日无怀走来,面上很露出不愉快的颜色,珊珊忙问:“有什么不遂心的事吗?”无怀道:“别的不遂心事却没有,我父亲不久就要带我进京去会试,和你至少也有半年不能会面,因此我心里非常不快活。”珊珊笑道:“这还不快活吗?我听了快活极了,趁早功成名就,岂不甚好。我和你还怕没有会面的日子么?你心里切不可不快活,你越是成了名,我和你越有长远会面的希望;若就是这么下去,只怕至多也不过三年五载,就有见不着面的日子了。”无怀道:“这话怎讲?”珊珊道:“这不是很容易明白的道理吗?这地方不是我久居之所,而你的家庭,又凡事不能由你做主,三年五载之后,我就不死,也许出家了。(谁知今日无意中一言,将来竟成了谶语,冥冥中自有天数,不可逃也。)你和我到哪里去见面呢?” 无怀愕然道:“我心里已是不快活,你怎还说出这种不祥的话来。”珊珊笑道:“不是我有意说这种不祥的话,无非要安你去会试的心。并且你初次来这里的时候,我就曾向你说了,我们欲图长久会面,总以此时少会面为好。我的身份、你的家庭,都限制了我两人,在此时多会面,有害无利。我今日便替你践行,望你安心随着父亲进京,努力前途。我从今日起,也闭门念佛,求佛保佑你文战胜利。你未动身以前,不用再到我这里来了,免得分了你的心不好。” 无怀斜依软榻坐着,一言不发,只见珊珊跑出去一会儿,进来笑道:“你这人怎么说不明白,还是这么闷闷不乐的。”无怀半晌抬头说道:“我心里不知怎的,总觉有些不定似的。你的话我都听得明白,确是一点不错,但是我这颗心,仍好像没有着落。”珊珊叹道:“我明说给你听吧,我的福命,只得如此,能跟才子做妾,比跟龌龊商人做妻强多了。你安心去便了,我总守着身子等你。”无怀这才跳起来笑道:“我这颗心有着落了,功名富贵,我所自有。所不易得的,就是你爱我的这一片心。”珊珊点头道:“以你的才华,成名自是意中事,只是我父亲在日,我屡曾听得和我母亲说,功名富贵,全由数定;才情学问,都在其次。我辈读书人,只能尽人事以听天命。人事虽尽了,天数中没有成名的份,也是枉然,落第的人的学问,未必尽在及第人之下。我母亲背后向我说,这是我父亲自己慰藉自己的话,我当时也是这么想。去年米老先生在这里,和我闲谈,问我父亲在日的言语举动,我也曾将这话问他老人家。他老人家说是一点也不错,并引了许多古今的人物做证,一件一件地,说给我听。末后说祖宗积累深厚的,自己学问又过得去,总有几成可望。今日我向你说这些话,你却不要怪我扫了你的兴,像你家这般的根基,自然不可一概而论,我只望你一心努力,一战成功。我两人的志愿,便不忧不遂了。” 无怀是一帆风顺,不曾蹉跌的人,脑筋里哪里有这种思想,听了也不在意。这日,珊珊整备了几样清洁的酒菜,替无怀饯行,陪着无怀,勉强欢笑。想到至少有半年不能会面,总不觉凄然不乐。无怀更是心中难过,又无法留恋,只得互嘱珍重,挥泪而别。 无怀去后,珊珊真个闭门念佛,不接见游客。唯有米成山听说珊珊结识了王无怀,欢喜得了不得,特地来珊珊家打听。珊珊自是从见面起,至饯行止,据实说了一遍。米成山不住地点头道好,等他成了名回来,我自向他父亲石田翁去说。你从此就当是我的孙女儿,到我家去住着。张凤笙是我的门生,他媳妇我知道很贤德,他的女儿,料不至于泼悍,将来同居一室,不相安的事,必是没有的。你能得所,也不枉我提携你一场。”珊珊听了,感激得哭了出来,连忙趴在地下,叩了几个头,喊了几声爷爷。 米成山伸手拉了珊珊起来笑道:“我见你一个小女孩,很能知道自爱,不忘根本,我能帮助你,是我心里极快活的事。你于今又能自择人,我不费什么,何不成全你到底,也不免得你那穷死了的父亲,死后还要遭人唾骂,使世界有些骨气的读书人,见了寒心。你父亲的著作,我还要将他收入我米氏丛书内,刊印出来呢。”珊珊流泪道:“我父亲福薄,生前不曾遇着爷爷,爷爷是这么做,真是泽及枯骨了,孙女代先父叩谢爷爷。”说着,又拜了下去。 米成山一边伸手去拉,一边也掉下几点老泪来。当下米成山将珊珊的假父假母,都叫了来说道:“珊珊的身,早已经我的手赎过了,押身契也收回毁了。她在这里,本算是寄住,然而替你们挣的钱,仍是不少。于今她已许了人家,并拜给我做孙女,再寄住在这里,是不可的了。我明日就派人来接她,到我家里去住,你们还有什么话说没有,有话可当我的面说。” 不知龟奴鸨母听了,说出什么话来,且俟下回再写。 [book_title]第四回 丁内艰王无怀守制 叙阔别观音庙谈心 话说珊珊的假父假母,听得米成山的话,心里自是老大不愿意,但是口里如何说得理由出来。米成山又是无锡的巨绅,势力极大,无锡县知事,没有不在他跟前献殷勤的。他儿子叫米建瀛,是很有直声的御史。米成山又做过一任山西藩台,放过一任主考,所以门生故史极多,为人更正直无私。无锡城中,有谁不敬重他,谁不惧怕他呢! 珊珊的假母乖觉,连忙跪下说道:“珊珊小姐实在替小妇人家,挣的钱不少。不过老太爷明见万里,小妇人一家十多口,这一两年来,全仗珊珊小姐一个人,支持门户。虽然替小妇人家,挣得不少的钱,总是入手便光了。于今老太爷大恩,收她做孙小姐,她本是大家的小姐,这一来,不但她感激,便是小妇人夫妇,也应代她感激老太爷的恩典才是。小妇人夫妇,还有什么话敢说呢!” 米成山哈哈笑道:“好一个没有什么话敢说。这分明是说,不是没有话说,是有话不敢说。我看你们这类东西,简直是个坏胚,幸喜这个女孩子,不是你们亲生的;若是你们亲生的,就这一辈子,也莫想跳出这个火坑了。你们简直是把她当摇钱树、聚宝盆,大约没有十万八万,也填不了你们的欲壑。我不是吝惜银钱,我既已提拔这孩子到我家去了,再冤枉给你们的钱,没有意思。只这房里一房木器,是我买来的,也值二三百两银子。当时因这孩子在孝服中,所以一切都用素净的,于今她孝服也满了,我也嫌这白的,不大吉利,就赏了你们吧。”说时望着珊珊道:“你的衣服有穿旧了的,或颜色不好的,也都赏给他们,他们所得的,就不少了。银子是一两不要给,给也是白给了。他们若是有天良的,只这么就应感激你了;没有天良,便连你的身体给他们,他们剥了你的皮,还要吃你的肉,还不肯吐一点骨头呢。”珊珊连忙应是。 鸨母叩头谢赏起来,龟奴也谢了赏,都退去了。米成山教珊珊将需用的衣物捡好,约了明日上午来接,便坐着轿子回去了。 米成山一走,鸨母龟奴都跑进房来,望着珊珊痛哭,哀求珊珊留碗饭给他们吃。外面的相帮娘姨,也都进来,向珊珊叩头道喜。珊珊很积了些银子,拿出五十两来,分赏了相帮娘姨,又拿出一百两来,赏了龟奴鸨母。鸨母还要求多,珊珊不悦道:“米老太爷说你们不知足,真是太不知足了。前日王公子在这里,我替他饯行,就赏了你们一百银子。他每来一次,总是十两二十两,你们的钱,还得得不够吗?依米老太爷的话,是一两也不准我赏你们,你们不是亲耳听了的么?” 鸨母笑道(刚才是哭,此刻又笑了出来,确是狗贱无耻的鸨子):“什么王公子赏的银子,不完全就是小姐代替他赏我们的么?小姐的银子、银包,我们都认识,都是米府大顺银号的银子。”珊珊红了脸怒道:“混账,王府和米府是通家,王府的银子,都存在大顺银号里,随时要,随时去取。我这银子,也都是王公子给我的。王府是无锡首富,十万八万,只须一张字条,谁家钱庄银号,拿不出来,为什么教我代赏?我哪里有这许多银子,替他每次的代赏?你这话,和放屁一样,将来传出去了,成什么话?人家把王公子当什么人哩。”旋责骂,旋气得哭起来,一手将赏给鸨母的一百银子,抢了过来,往床上一掷道:“我悔不听我爷爷的话,拿银子买气来受。” 珊珊这一闹,把这两只龟奴鸨母吓慌了,又不敢再拿出那剥衣服、举藤条的威风来对付。黑眼睛望着到了手的白银子,忽被抢了回去,更如何舍得。只好双双跪下来,又使出那进门痛哭的神气,哀求一会儿,自己骂自己一会儿,只少自己打自己了。珊珊也不睬理,从床上拿了那封银子,往地上一掼道:“我以后若听得外面,有这种不伦不类的话,你们仔细一点就是了。便是米府饶了你,只怕王府也不会饶你。”鸨母龟奴哪里还敢再说二句,拾起银子,立起身来,诺诺连声地应着出去了。 珊珊揩干了眼泪,教如意帮着清检衣服。次日才用过早点,米成山已派了轿子,并几个轿夫来迎接。珊珊先教轿夫,将应用的物什搬去,才别了龟奴鸨母及同班的姊妹们,带着如意上轿进米府去了。 珊珊刚才动身,无怀却又来了。龟奴迎着告知拜米成山做孙女,接到米府去居住的话,无怀错愕了半晌,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龟奴见无怀立着不动,只道他不相信,引着他到珊珊先住的房里去看。无怀望了望问道:“她既是搬到米府去住,何以木器被帐,都不曾带去呢?”龟奴又将米成山忌讳的话说了,无怀只得无精打采地点了点头,仍回家去。 原来无怀自前日珊珊替他饯了行回去,本打算安心在家用一晌会试工夫,好随着他父亲进京会试。珊珊固是不愿意无怀常来,怕他家庭间发生障碍,反于自己的终身之事不好。便是无怀也只要珊珊承认做妾,就心满意足了,暂时少见几次面,却没要紧。谁知这几日,无怀母亲的病,因感冒起,一日重似一日,请了许多名医看了,都说体质太弱,非有多时间调养,不能望好。王石田夫妻的情爱,本来甚好,眼看着妻子病得厉害,如何能撇下来,带着儿子进京会试呢?并且距会试的期尚早,只得暂时歇下,等病好了再说。无怀因此想送个信给珊珊,凑巧刚才已走,回到家中,也想不出和珊珊通消息的法子。 又过了几日,王夫人的病势,更加沉重了,无怀也就无心再想念珊珊,日夜在王夫人床前,衣不解带地服侍。没拖延几日,王夫人便呜呼死了。王夫人一死不打紧,不但害得无怀闱场不能下,便是婚事,也就要一搁三年。只是若非王夫人趁这时死了,也就没有以下种种忠孝节义、奸盗邪淫的好事实演了出来,没有以下种种好事实。那就是王无怀会进士、点翰林,和袁才子一样,乞假完婚,拥着娇妻美妾,过人生顶快活的日子。在王无怀及张静宜、陈珊珊一般人,自是愿意,不过不肖生巴巴地提起笔来,写这种和《儿女英雄传》一般的无聊小说,就未免太无味了。 闲话少说,王夫人丧葬既毕,无怀在家守制,无事可书。整整过了两年,这日,无怀正从梁锡诚家中回来,走观音庙经过,见庙门口立着几个仆役,一眼看见无怀,都垂手直立起来。无怀觉得有一两个很是面熟的,只是记不起是谁家的仆役。再望门里,停着一乘三人抬的小轿,轿后两个铁丝纱灯笼,上写着朱红米字。陡然记起珊珊的母亲,是在这庙里出了家,这轿子必是珊珊坐着来看她母亲的。一时心里踌躇,欲待进去吧,一则自己在制中,恐怕人家议论;一则这观音庙不比班子,况又有珊珊的母亲在内,见面说话,多有不便。正在寻思如何避人耳目,与珊珊会谈几句,忽见仆役中一个衣服穿得漂亮的,走到无怀跟前,打了一拱,立起身来说道:“我家小姐,正想和少爷说句话,请少爷在这里等等,进去通报一声,便来迎接。”无怀不曾回答,那人已转身跑进庙里去了。 不一会儿,同着如意小丫头出来,无怀看如意,也是遍身绫锦,出落得如花枝一般,笑嘻嘻地走近身来说道:“小姐在里面等少爷进去。”无怀点了点头,跟着如意向庙里走。才到正殿,就见珊珊立在经堂里。虽是淡妆素服,而一种幽娴静淑的气概,正如霜中的菊、雪里的梅,比二年前在班子里见着的时候,觉得那时只是可爱,此时更是可敬了。珊珊见了无怀,却不似在班子时,走过来就握无怀的手,说也有,笑也有了;只略露出些笑容,低声问了句好,即让无怀到一间很精雅的云房内,一张紫檀禅榻上坐下,自己也就不和先时一样,挨身坐下了,另坐在一张椅上相陪。 珊珊说道:“我母亲这两日,发了肝气痛的老病,我因此这两日都到这里来。幸喜此时好了些,大约明后日,就可平复了。平日我母亲,是不许我常到这里来的。”无怀道:“我常走这门口经过,怪道至今日才遇着你。前年你搬进米府的那日,我去班子里,扑了一个空,后来母亲一去世,你如何进米府的情形,我至今还不知道。”珊珊遂将那时米成山到班子里来打听,及彼此对谈的话,略略述了一遍。 无怀叹道:“这真难得,若不是他老人家,这么格外成全,你看这两三年,在班子里,如何过度。这真是你福慧双修,方得有此际遇。”珊珊摇头叹道:“受恩很容易报恩难,我在他家,虽上下人等都没将我作外人看待,然我心里总时觉不安得很,思量将来没有报答的时候,倒不如在班子里,心里还安逸些,起居饮食,也都随便些。我说这话,你必怪我不懂人情,米家对我如此恩情,我还说这种话,不是太不懂人情世故吗?其实寄人篱下,无端享受人家的供养,心里总是难过的。” 无怀只得极力安慰一番,珊珊又将米成山答应等无怀三年制满了,自己出面,设法成全婚事的话,向无怀说了。无怀自是欢喜,因是佛门清净之地,不便多坐,随即别了出来。珊珊送至正殿,望着无怀出了庙门,才回身进去。 无怀归到家中,方进自己的书房,更换衣服,只见墨耕走到跟前,神色慌张的样子,低声说道:“老爷刚才回来,不知在老太太跟前,谈了些什么话,怒气冲冲的。小的找着芍药打听,芍药说是为少爷在外面不规矩,老爷多久就听有风声。今日老爷又亲目看见少爷和人家的小姐,在观音庙,演庵堂相会的故事,因此在老太太跟前,说得气愤不过。此刻老爷还是板着脸,坐在房里,不住地问少爷回了没有。小的看少爷,须赶紧到老太太那里去求情,老爷今日的气,实在不小。”无怀一听这话,一颗心几乎跳到口里来了,遍身都软洋洋的,恨不得有地缝,可以钻下去藏身。 正在如巨雷轰顶的时候,进来一人,无怀回头一看,不由得胆都破了。来的正是他父亲王石田,那一副面孔,沉下来和青铁一般,吓得墨耕低下头,想向后门溜到老太太跟前送信。王石田已看见了,把脚一顿,一声喝道:“跑哪儿去?”接着用手指着无怀道:“你这畜生,鬼鬼祟祟,连跟前的小子,都是鬼头鬼脑的。唗!我问你,你的书是怎么读的,是些什么书?哪一部书曾教你母死不守制,到外面去勾引人家的女子?” 无怀吓得连忙跪下来,伏地发抖。王石田一迭连声地喝道:“说,说,说呀!”无怀哪里敢开口呢?王石田越发怒不可遏,顺手拖了一根支窗户的棍,对准无怀背上,一边打下,一边骂道:“打死你这不孝的孽畜,免得留在世上,现我王家的眼。我王家世代书香,如何容得你这种孽障!”一连打了几下,墨耕也跪下来,叩头哀求道:“望老爷息怒,少爷身体不好……”话不曾说完,王石田已提起脚,向墨耕一踢,骂道:“许你这小鬼头多口吗?还不给我快滚出去。”墨耕巴不得有这一句话,趁着一脚踢来,就势一滚,爬起来,往外就跑。耳里听得王石田喊站住,只作没听见,没命地跑进内院,急急地寻找芍药,偏再也找不着,又不敢直进老太太的房。因王石田治家严肃,内外分得极清,虽丫鬟小子,没有使命差遣,不许擅自出入。 此时墨耕找不着芍药,只急得搔耳扒腮,在院中乱转。偶然一眼看见一个老妈子,提着一壶水,打甬道里走过。便跑上前拖住,匆匆忙忙地说道:“还不快去老太太跟前送信,少爷被老爷打得要死了,此刻还在那里打呢,快去,快去!” 大凡人家的老妈子,十九总是耳不聪、目不明的,耳目一不聪明,性情也就因之疲缓了。墨耕说话,又太急促,老妈子光起两眼,望着墨耕。墨耕急得两眼和铜铃一般,四处张望,这一下被他望见芍药了,正端着一只碗,从厨房里走来。墨耕忙松了老妈子,把刚才的话,对芍药又说了一遍。芍药即将手中端的一碗没挦毛的燕窝,交给老妈子,转身跑向老太太跟前送信去了。不一会儿搀扶着老太太出来,老太太高一脚、低一脚地走到书房门口,见房门关着,听得王石田的声音,还在里面怒骂。 老太太气得发抖,举起拐杖,在门上敲了几下,呼着王石田的名字,用那颤巍巍的声音喊道:“你癫了吗?我孙子有什么不好,要你这样关着门儿打。”口里是这么喊,手里的拐杖,仍不住地在门上乱敲。王石田听得自己的母亲来了,连忙放下手中的棍,开门迎接进来。老太太见无怀跪在地下哭,头脸都打肿了,禁不住心痛,也流下泪来。正要弯腰去扯,王石田向无怀喝道:“还不给我站起来吗?”无怀被打得太重了些,挣了几下,才挣扎起来。 老太太指着王石田恨道:“人家都说虎毒不食儿,你这个没天良的东西,竟忍心把儿子打得这样,我看你比老虎还要毒。莫说我这孙子,没什么不争气的地方,十六七岁,就弄得和你一般的前程,什么事赛不过你,用得着你是这么责罚他?”王石田只得听一句,应一句是。 老太太在无怀头脸上用手抚摩道:“我可怜的好孩子,不要委屈,你老子发癫似的,胡乱抓了你这么打,真是可恨!你身上打伤了哪块儿没有呢?”无怀早将眼泪拭干了,陪笑说道:“你老人家不用操心,没杀伤哪块。”随拿椅子,给老太太坐,王石田便退了出去。 老太太拉着无怀,在旁边坐下问道:“好孩子,你说给我听,你怎么会和米家里的小姐认识,如何约了在观音庙会面的?说给我听了,我替你做主。”无怀知道横竖隐瞒不了,便老着脸将和珊珊如何见面起,至今在观音庙如何会面止,一五一十,说了个详尽。老太太笑道:“原来不真是米家的小姐,我听得你老子说,正有些疑心,我家与米家,平日没多往来,他家的小姐,怎么轻易与外面男子见面?并且观音庙是什么地方,一个未出闺门的小姐,就好一个人,坐着轿子,带着丫头仆役,到那里与男子约会的吗?怪道是有这些缘由,这女子也就太可怜了。呵,不错,前年我带你去观音庙求婚姻签,出来招呼我的那个尼姑,必定就是她的母亲了。我当时看了那尼姑的举动,听了她的言语,很像是才出家不久的。既是米老头子,认作孙女,他的父亲,又是个拔贡,也不辱没了我家。不过张家的姑娘,已经定下来了,凡是有个大小,就有个先后,等到张家姑娘过门之后,不愁你老子不肯。你不要放在心里着急,急出毛病来了不好。你只发奋读书,若是点了头名状元(状元有不头名者耶?确是老太太声口),你老子心里一高兴,什么话都好说了。 “自从你母亲去世后,家中的事,不论内外大小,都是你老子操心。我是老了,不能问事,你老子也毕竟是个读书人,没经理过家事,心里也就烦得很。过了你母亲周年之后,我就教你老子,讨个人进来,有了一个帮手,免得柴米油盐的小事,也要自己经心。你老子说你母亲才死了,肉还没有冷,便讨人进来,心里总觉有些不忍;并且讨人也不容易,极难得有相当的。你老子又说你的年纪,已有这么大了,又是差不多已经成名的人,若是讨来一个不相干的女子,要你喊娘,你不敢不喊,要喊不愿,家庭间一不能融合,在我们这种人家,是要给外人笑话的。再过两年,若有相当的人物,纳一个进来做妾,便是花几个钱,倒没要紧。前回你母亲二周的忌日,我因见你老子太劳心得可怜,又把这话向他说,你舅父舅母,也都劝他早一日弄人进来,得早宽闲一日,你老子才答应了。即托你舅父,大家留心,但是仍只肯纳妾,不肯续弦。” 无怀道:“他老人家实在不必如此存心,无论什么女子,只要是他老人家续娶来的,名分所在,我哪有不愿喊娘的道理?”老太太点头道:“我也知道,你不是这么不懂事的孩子,不过你老子既决意要纳妾,就由他纳妾也好。”无怀道:“照理这话不应该我说,我的意思,与其纳妾,仍不如续弦的好。你老人家和舅父舅母,都是因父亲家务操劳,想父亲得个帮手,妾的名位既低,不是才德兼全的,就颇难治家整秩。并且肯跟人做妾的,有身份,有根底的,殊不易得。万一稍有不慎,我是时常受你老人家和父亲教训的人,无论怎么,是不敢使父亲着急的。但怕上下仆役,丫头老妈子之类,不能仰体父亲的心,背地里或有些闲言杂语,不问则纲纪废弛;追究又近于贾怨。家庭若是这样的不能融合,就不但外人笑话可怕,家道也难望兴隆了。” 老太太不住地点头道:“你这话说得很对,我再对你老子说,教他仔细想想吧!”当下无怀搀老太太回房,觉头脑昏痛得很勉强,陪老太太,用了晚膳,即回书房睡倒。肩背痛得不能贴席,伏着睡了一夜。次早更周身痛得厉害,想极力挣扎起来,到老太太房里请安,挣了几下,怎奈头目昏眩得支持不住。 墨耕到床前帮扶,才一坐起,陡觉喉间有些作痒,咯了几声,咯出一口浓痰。到口觉有腥气,吐到地一看,哪里是痰呢?竟是一大口凝血。心里吃了一惊,接连气往上涌,压抑不下,脖子一伸,口一张,一股鲜血,喷水一般地冒出来,射到四五尺以外。一连呛了几口,只吓得墨耕双手扶着无怀的头,浑身抖个不了。无怀呛完了几口血,身不由己地往席上便扑,说话都提气不上,对墨耕用手做了做手势,又向自己口里指指。墨耕会意,知道是要水漱口,即提脚要走。无怀又指指外面,将手摇了两摇,墨耕点头道:“小的理会得,不说便了。” 墨耕走出一想,老爷好毒的心,把少爷打成这个样子。少爷也真是好孝顺的儿子,被打到这个样子,还怕老爷、老太太知道了着急,不教我说。但是伤得这么重,不赶急请医生来诊,不怕就是这么送了我少爷的性命吗?老爷到那时候反悔起来,必然要归罪于我,说我不该隐瞒不报。老太太是可怜的人,她老人家听了这个信,必是吓得心里又慌又痛,一到书房,看了少爷这种情形,说不定会急得昏死过去。这信实万不可给她老人家知道的,我只送个信给老爷,看他把自己儿子,打得这样,他见了也心痛不心痛,后悔不后悔? 墨耕想了一个停当,便急急跑到王石田房里来,在门口就听得王石田在里面和两个客说话。墨耕也不顾是谁,伸手撩开门帘进去。 不知墨耕如何报信,且俟下回再写。 [book_title]第五回 周发廷神医接竹 王石田吕祠相亲 话说墨耕撩开门帘,跨进房去,一看房中坐的两个客。一个是本城吕祖殿,教蒙童馆的先生孙济安;一个是有名帮闲的周青皮。墨耕也不理会,直到王石田跟前说道:“少爷吐血,现已昏过去了。”王石田听了,心里也就有些着慌。 孙济安、周青皮都立起身来问道:“怎么呢?少爷只怕是用功过度了。”王石田也不回答,一面教孙、周二人坐坐,一面起身到无怀书房里来。一进门便闻得一股血腥气,再看房中地下,鲜血喷满了,连床缘上,都沾了不少。无怀面如黄纸,奄奄一息地蜷伏在床上。墨耕端了一杯温水,送到无怀口边,轻轻唤了两声。无怀睁开眼,就墨耕手里喝了一口水。墨耕拿一个锡痰盒承接,无怀漱了两口。 墨耕弄了王石田来,心里又有些怕无怀见了,着急害怕。故意用身躯,遮了无怀的两眼,使看不见王石田。王石田却已看见无怀的憔悴样子了,心中自不免有些懊悔,但也没什么话可说,出来教人赶快去请医生,自己仍是陪着孙济安、周青皮说话去了。 这孙济安、周青皮是来做什么的呢?原来是替王石田作合来的。他们要作合的这个女子,是苏州人,姓柏,今年二十岁,说她父亲也是个秀才,二年前嫁了本城一个开钱店的少老板,过门不到三个月,少老板就害痨病死了。这女子守了两年节,因无儿无女,家中又不富裕,不能不再嫁。只要是大户人家,填房(俗称继娶为填房)、做妾都愿意,有十二分的人才,性情又随和得很,治家理事,都是惯家。 王石田说:“续弦与纳妾不同,续弦得和平日订婚一样,手续都要完备,男女两边,不到成婚的时候,是没有先行见面的。我于今是纳妾,却要先看看人物,人物对了,再议身价。如果看了不愿意,就毋庸再说。你们两位来说合,可约个日子,用轿子送那女子到这里来,彼此见一面再谈吧!”孙济安、周青皮齐声说:“这么办最好,老爷吩咐什么时候送她来,我们无不遵办。”王石田道:“我出外的日子很少,随便什么时候都行。”孙、周二人连声应是,告辞去了。 再说无怀体质,本来不甚强实,这次吐了这么多血,如何能挣扎得起,只是伏在枕上,心窝里忡悸得一阵一阵地发慌。不一时,接得医生来了,王石田陪着进来诊视,无怀见他父亲跟在后面,仍想坐起来。医生连忙扬手止住道:“不要乱动,若再激荡出一两口血来,便是和缓也不能治了。” 医生就床缘坐下,看了看无怀的脸色及头面的伤痕。医生来时,已听得接他的人,将吐血的原因说了,便不再问。只将无怀里衣撩起,看背上一条一条地肿起来,紫色和猪肝一样,忍不住也吐舌摇头,对王石田道:“少爷的症候,妨碍是无大妨碍,不过要求急效,君臣药是难于见功的。用君臣药医治,至少须三个月,方能恢复原状。”王石田道:“不用君臣药,用什么药呢?”医生道:“这症候以用草药为宜,君臣药性缓,恐怕拖久了,元气过于受伤,难于补养。草药是新鲜的,性质激烈些,容易胜病,然极是难用。无锡只有一个周发廷,已是七十多岁了,离晚生家不远,开了一家生药店,是伤科最有名的。晚生胆敢举荐他。” 王石田道:“老兄荐的,必是不差。他那药店叫什么招牌?我立刻派人去迎接。”医生道:“那人的性情很孤介,非得晚生亲去接他。他年纪老了,恐怕他推故不来,倒是穷人有病,哪怕三更半夜,大雨、大雪,他是绝不推辞的,有时连药都奉送,分文不取。他常说有钱的人,不愁请不着医生。”王石田道:“既是如此,即烦老兄速去速来。”随即叫人预备一乘轿子跟着医生的轿子去。 医生来到周发廷药店门口下轿,见周发廷正坐在柜房里面,医生将王家奉请的话说了道:“这是由我举荐的,望你老不要推托,顾我一点儿面子。”周发廷笑道:“他们当少爷的人,为什么会打伤,而至于吐血呢?”医生把原因说了一遍。周发廷点头道:“他们富贵人家,对于少年科甲的儿子,居然能是这么督责教训,总要算是难得的了,我陪你去一趟使得。”说着,从柜中拿出一口小箱子来,医生连忙接了问道:“这是要带去的么?”周发廷点头应是。二人上了轿子,轿夫抬着飞跑,一会儿就到了。 此时余太君已知道了,因不见无怀来用早点,打发芍药来催。见墨耕正在扫除房中血迹,无怀伏在床上,昏迷不醒,口里喃喃地说梦话,也听不清是说些什么。问墨耕少爷怎么了,墨耕举着大拇指,悄悄地说道:“就是这个没天良的,昨日打厉害了,请了医生来,说是诊不好,此刻又请外科去了。老太太教你来催少爷,去用早点么?”芍药点点头道:“这怎么好呢?老太太若知道伤得这般厉害,只怕也快要急死了,你说用什么话隐瞒才好?”墨耕道:“隐瞒不给老太太知道,太好这个人了,我看还是说的好。这个人又没教我们隐瞒,我们隐瞒了,弄到不好,还要担不是。”芍药道:“不错,我此刻不说,少爷就好了,便没要紧;若是一时不得好,老太太必然骂我不知轻重,不关痛痒。”墨耕连连摆手道:“一时不会好。刚才医生说,至快也得三个月工夫,才能复元。你看,能瞒得了三个月么?你快去说吧,等歇医生来了,老太太又不好对这个人发气了。” 芍药去不一刻,果将余太君搀到书房里来,王石田也跟在后面。余太君一见无怀伤势沉重的样子,心里一酸,两眼的无多老泪,只往下掉。颤颤惊惊地挨着床缘坐下,伸手在无怀头上,轻轻地抚摩哭道:“我昨日问你,你还说不曾受伤,可怜谁知竟打伤到这步田地。”随用拐杖,指着王石田骂道:“你这孽障,好狠毒的心肝。他的行为,便有些不对,却不是犯了什么十恶大罪,训饬他一顿,也就够了;充其量,不过责罚他两下,什么事用得着这么毒打。你明知道我七十多岁,只痛爱这个孙子,你将他打到这样,不是有意给我过不去吗?你打得他要死了,我昨日问他,他还勉强赔笑说,没打伤哪块,为的是怕我着急,怕你受我的埋怨。你看你说他是不孝的子孙,他尚且知道是这么存心,你自以为是很孝的,却故意给我过不去。我不知前世造了什么孽,生出你这种儿子来。”余太君边骂边哭,吓得王石田跪在地下,只是叩头说:“儿子一时鲁莽,求母亲不要生气。此刻接外科医生去了,等歇来了,诊过之后,服了药,大概是不妨事的。” 余太君恨了一声道:“万一这孩子有个长短,我这条老命,也留着没用了。索性遂你这狠毒东西的愿,免得你时时计算如何给苦我吃,如何给我难过。”王石田跪在地下哭道:“母亲是这么说,儿子更罪该万死了。” 余太君见自己儿子如此,心里也自是不忍,恰好外面来报,医生来了,即说道:“还不快去教医生进来,跪在这里,装什么假惺惺!”王石田爬了起来,走出书房。见医生旁边,立着一个头须并白的老者,两眼精光闪烁,立在那里,一种神完气足的样子,料定就是周发廷。不由得肃然起敬,连忙打拱说道:“劳动老丈,甚是不安。”周发廷略谦逊了两句,王石田即引进书房。医生和周发廷,都向余太君见了礼,余太君指着无怀,对周发廷说道:“费心看看我这孙子的伤,没要紧么?” 周发廷走近床前,伸手握了握无怀的脉,笑向余太君道:“请老太太放心,三日之内,我保管孙少爷饮食如常。这种浮在面上的伤,一点儿没要紧。”余太君喜道:“阿弥陀佛,也罢,也罢!” 医生在旁问道:“今早吐了不少的血,怎么谓之浮面的伤呢?”周发廷笑道:“受伤是受伤,吐血是吐血,并不是因伤吐血的,这血多久就要吐了;不过这回,陡然加上十分的着急,就吐了出来,完全不与伤处相干。我带了来的药,给他服了,立刻教他清醒。”医生随将药箱递给周发廷,周发廷打开,取出两个瓷瓶来,倾出一颗丸药、一茶匙末药,要了一杯阴阳水,将丸药灌入无怀口里。调了末药,用鹅毛醮着,在无怀身上、头上,各伤处敷了。又倾了两颗丸药、两匙末药,交给王田石道:“明日、后日照刚才的样,给他敷,给他吃,包管无事。”王石田道谢接了,邀医生和周发廷,到外面客厅款待。 周发廷不肯坐,即告辞要走,王石田哪里肯放,定要留着款待。周发廷无奈,只得到客厅里坐着。王石田陪着谈了会话,不过一刻工夫,墨耕走进客厅,向王石田报道:“少爷已清醒过来了,伤处也不觉痛了,只这腹中有些饥饿,想吃点心。老太太叫小的来问,看要禁口不禁?”周发廷道:“只看少爷想吃什么,便给什么他吃,一概不禁。只是这三日内,不要出外吹了风。”墨耕应着是去了。 王石田恭维周发廷道:“老丈真是华佗在世,像这般神效,实在不曾见过。”周发廷笑道:“这只是擦坏了些皮肤,如何算得是伤。充我这药的力量,就是肚皮劈破了,流出肠来,只要不曾断过了气,十一个时辰,便能医好。咽喉割断了,只要身首不曾离开,在三个时辰以内,我尚能医治。” 医生笑向王石田道:“他老人家的药力,说起来,真骇人听闻。前几年有个排客,闻他老人家的名,特来拜访。那排客的法术很好,砍断了四肢的人,只要一碗清水,画一道符在里面,将四肢接起来,喷些符水在上,顷刻和不曾砍断的一样。他老人家听了,说靠不住,排客问如何靠不住,他老人家说:‘生前接起了,死后仍得断。’排客不信,他老人家笑道:‘这很容易试验,我这院子里,有几根毛竹,可锯断两根,你用法接,我用药接,看是谁的靠得住。’排客答应了,真个锯断两根毛竹,各人接各人的,做了记号。过了几个月,仍是一般地都没有死。排客问如何试验得出他的靠不住,他老人家又将两根竹,齐兜锯倒,叫了一个篾匠,用刀子将竹做几块破开,排客接活的那根,破到相接的地方,截然断了,刀刀如是。而他老人家接活的,和平常的竹子一样,看不出接痕来。排客才五体投地地佩服,定要拜他老人家为师。他老人家不肯,只送了几样好药,给排客去了。” 王石田听了,半信半疑,因他素不相信有什么法术的事,还是见周发廷,不像个荒唐人,又有治好无怀的功绩,才不好意思斥为邪说、斥为异端。 须臾,酒菜上来,王石田陪二人,用了午膳,送了四十两银子的药钱。举荐周发廷的那医生,自然也有酬谢。送两医生去后,回到书房里看无怀,已是坐在床上,和余太君谈话。王石田也就把一颗心放下了。 第二日,孙济安、周青皮来说,柏家那女子,不愿送上门来看。或是约定一个地方会面,或是王石田亲去她家里坐坐,却都使得。王石田心想:不肯送上门来,倒是有些儿身份的话。便对孙、周二人道:“她不来也罢!只是要我到她家去,于我的体面有关,这事办不到。还是约定一个地方会面,倒没有什么不可。你们想出一个妥当的地方来,教她先在那里等着,我去看看使得。” 周青皮望着孙济安道:“妥当地方,教我两人,去哪里寻找呢?若是在人家家里吧,不三不四的人家,王老爷也是不便去;富贵人家,又如何肯借给人会面呢?这却使我两个作合的人为难了。” 孙济安笑道:“这有什么为难?现放着个有一无二的地方在这里,莫说会面,什么事都好办。你自己想不起,只怪没有地方。”周青皮偏着头,想了一会儿笑道:“呵,有了,不就是你那吕祖殿么!”孙济安点点头笑道:“那地方还不好吗?两边都装作进香的,人不知,鬼不觉,就会了面了。”周青皮不住地摇头晃脑道:“这地方,果然是有一无二的好地方。”随即向王石田说,王石田也说很好,于是约定了明日上午,到吕祖殿会面。 次日,王石田用了早点,便衣小帽,也不带跟人,一个人走到吕祖殿。孙济安已立在庙门外盼望,见王石田一个人走来,连忙满脸堆笑,紧走几步,到王石田跟前说道:“老爷真是言行合一,说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了。”王石田道:“她已先来了么?”孙济安笑道:“怎敢不先来伺候,老爷进去一看,便知道晚生们作合的不错了。”边说边斜着身子引道。 王石田跟着进了吕祖殿。只见殿上一个淡妆女子,手中拿着一炷香,立在案旁边,就神灯上烧点,面向着神龛,从下面看不出妍丑。孙济安对王石田做了做手势,以表明就是这女子,王石田点头会意。 二人来到殿上,周青皮从里面出来,趋前叫了声王老爷,那女子随即回过头来,望了王石田一眼,和王石田恰好打了一个照面。王石田很吃了一惊,心想这女子有如此丰韵,无怪她不肯送上我家来给我看。再看那女子,点好了香,插入香炉内,回身到香案前面,盈盈下拜,伏在拜垫上,也不知祝告些什么。拜罢起来,又偷眼打量了王石田两下,即带着一个老妈子,坐着二人小轿去了。 王石田从顶至踵,看了个十分饱。孙济安邀王石田到教书的房间坐下,周青皮问道:“老爷看了人物怎样,晚生们没有欺骗老爷么?”王石田点头道:“我只要是五官无缺的,就能行了。我是因为家政无人操持,要得一个帮手,至于颜色丰度,本在其次。我看这女子,举动也还安详,只是眉眼间,有些带煞;好在她已经死过一个丈夫了,你们两个且去问问她,看她做妾,愿不愿意?若是愿意,你们明日再到我家来谈;不愿意,毋庸说了。”孙、周二人齐声应好。 王石田随即归家,至夜间将看亲的话,向余太君说。余太君也将无怀主张续娶,不主张纳妾的话说了。王石田道:“他们小孩子,知道什么?纳妾不好,可随时打发她走。妾的身份既卑,胆量也就小些,凡事不敢放肆,不许她过问的事,她绝不敢过问。并且是来我家做妾,我家可以不认她娘家做亲戚,身份门第,都可不大研究。若是续娶,岂能如此?” 余太君听了,也似乎近理,便点头说道:“小孩子的见识,毕竟差点。”余太君接着说道:“那个周医生的药,确是灵效,今日的饮食举动,已是和平日一般了。只因医生嘱咐了,不要出外吹风,我才教他在书房里,不许到外面走动。这孩子的体格,本来不大壮实,一则读书用功过度;二则他心里,自从他母亲去世,时常忧郁,这回又一着急,所以得了这吐血的疾候。这样小小的年纪,就吐起血来,实不当耍的。” 王石田道:“这孩子近年来变坏了,读书也不似前几年用功。他母亲未死以前,他已是时常愁眉不展,好像有什么心事似的。这孩子是这般不长进,将来他的前程也就难说。”余太君道:“什么前程不前程,我只望他无灾无难,等他母亲的服制满了,给他娶了媳妇,早早地得个曾孙子,我就心满意足了。他的前程,将来便做到宰相,我也看不见,享他的福不着。”王石田道:“他身体已是这般孱弱,又早早地给他娶媳妇,这孩子只怕就是这么断送了。”余太君不乐道:“寿命长短,都有一定,你这是瞎担心。” 王石田见余太君不高兴,只得连连应是,退出来安歇。 次日梁锡诚夫妇,不知怎么听得人说,知道无怀被父亲打伤了吐血,夫妇两个一早就来探视。无怀还睡着,不曾起床。二人直走到床前,抚摩盘问了许久,无怀并不隐瞒,将珊珊的事完全说了。 梁太太叹道:“这事你怎不早向我说,若早向我说了,如何得受这一顿毒打?”无怀道:“舅母有甚法子,使我不挨打呢?”梁太太道:“我家一个姓何的老妈子,有个媳妇,在米家当奶娘,何妈时常到米家去。我多久就听得何妈说,米老太爷收了一个班子里姑娘做孙女,接在家中住了,和那些孙小姐一般看待,有时还痛爱得厉害些。我当时因是与我家不相关的事,懒得盘问她。要知道有你这么一回事,我就接她到我家来走走,也是办得到的事,如何会在观音庙会面呢?你不在观音庙会面,你父亲就能打你吗?只是这事已经过了,不必再说他了。等你服制已满,要你舅父向你父亲说,若是你父亲不答应,我和你舅父做主,到我家里去成亲,算是我的媳妇。你只安心把病养好了,凡事都有我替你做主。”无怀自是道谢,梁锡诚到王石田房里,和王石田谈话。 无怀今日,更是比昨日又好些了,起来随梁太太到余太君房里,同用早点。余太君看无怀头脸上的伤痕,一些儿也看不出来了。不一会儿,梁锡诚也进来,向余太君请安,坐下来笑道:“外面来了两个客,大概是来作合的,不过这两个人,我看有些靠不住。”余太君问道:“来的是谁,舅爷怎么知道靠不住?” 不知梁锡诚回出什么话来,且俟下回再写。 [book_title]第六回 置小星垂老入情魔 借父命冶容调公子 话说梁锡诚见余太君问,怎么知道作合的人靠不住,含笑答道:“那个孙济安,虽是吕祖殿教蒙童馆的先生,但是他教的学生很少。平日专靠替打官司的人,做禀帖,走衙门里的小路道。在那些三班六房跟前,递晚生帖子,见面称大伯大叔,全仗是这么弄碗饭吃。至于这个周青皮,越发是个坏胚了。无锡城中所有的上、中、下三等班子,以及私娼、大烟馆,无有不认识他的。他专一替人作牵头,从中得些小利益。他本是一个在班子里当龟奴出身的,你老人家说,是这么的两个人作合,靠得住靠不住呢?” 余太君道:“既是这么的两个坏蛋,不怕他设局骗人吗?”梁锡诚道:“设局骗人的事,他们也不知做过了多少,只是这回,我料他们还没这么大的胆量。”余太君道:“他们既不敢设局骗人,又有什么靠不住呢?”梁锡诚笑道:“他们这种坏蛋,哪有好女子给他作合,我是这么一想,便很觉得他们作合的靠不住。”余太君道:“石田难道不知道,这两个人的履历么?”梁锡诚道:“知道是没有不知道的,他是读书人,常说‘以诚待人,豚鱼可格’,人家绝不忍欺骗他。”余太君道:“舅爷曾将这话,对石田说过吗?”梁锡诚点头道:“我将他叫到外面,说了一会儿,他倒说得好笑。他说纳妾和买字画古董一样,只要自己有眼力,与掮客没有关系。世间哪有正人君子,肯替人效这些奔走的?你老人家听,他是这么回答我,我还有什么话,可以说得进去。” 梁太太望着余太君笑道:“我家姑老爷的脾气,你老人家还不知道吗?他说怎么好,就怎么好,无论是谁,也驳不回的。几十年来,都是如此,事情快要成功了,一句话可以说得转来的吗?”梁锡诚道:“我也不过揣度之词,作合的女子是谁,我尚不知道,也无怪他不听。但愿我这靠不住的话,说得不灵,是大家的好处。” 于今且将这边议论放下,再说王石田陪着孙济安、周青皮,在书房里谈话的情形。 却说王石田正陪着梁锡诚,在书房里谈纳妾的话,梁锡诚听得是孙、周二人作合,便想拦阻。话还不曾说出,恰好孙、周二人来了,梁锡诚不好当着面说,只好将王石田叫到外面,说孙、周二人,如何没有品行,如何靠不住。王石田怎么肯听呢?随口拿着买古董字画,全凭眼力,不关掮客的话,回得梁锡诚哑口无言,梁锡诚怄气跑到余太君房里去了。 王石田回书房,孙济安立起身来笑道:“晚生平生曾数次与人作合,从来没有像此番替老爷作合,这般顺手、这般如意的。这完全是老爷的福气,晚生们伴福沾恩。”王石田微笑让座问道:“这话怎么说呢?”孙济安道:“晚生大胆在老爷跟前直说,老爷不是寻常人,明见万里,是一字也不能欺假的。昨日在吕祖殿会面之后,晚生和周兄同至柏家,柏小姐当面不曾说什么,由她的堂兄出来,向晚生们说道:‘舍妹见过王老爷之后,说王老爷的年纪,虽然比她自己,大过一倍。但毕竟是有福泽的人,颐养得好,实在看不出五十多岁的人来。照两眼的神光,并举步的沉重看起来,将来的寿数,必然很高,恐怕她自己将来还赶不上呢?’她既说这话,心里已十分愿意是不待说了。她自己的赔奁、衣服首饰以及房中的器具,都有些儿,十年以内,王老爷便不给她添置,她也够用的了。身价一文钱不要,只有她的一个奶妈,现在已有四十多岁了,她小时候,是这个奶妈养大的,于今这奶妈的丈夫也死了,儿子也死了,只剩了一个孤人。她受了这奶妈抚养之恩,不能随意撇掉,也不能给她些钱,由她自去生活,是要带在身边走的。这奶妈却不会白吃人的饭,针黹是一等,就是做家,料理一切,也很是精明,很有计算。王老爷若能依她带着奶妈来,什么事都可遵王老爷的命;若是不行,就看王老爷,有什么好方法,可以将这奶妈安插。柏家的话,就是如此,晚生一句没添,一句没减,只看老爷如何吩咐。” 王石田点头笑道:“如此正足见这女子的天性很厚,知道受了奶妈的抚养,不肯随意撇掉。莫说这奶妈,还能操作;便是坐着不动,我家也不多了她这一个人。在她自不能不先事申明,而在我听了,实在不算一回事。” 孙济安望着周青皮笑道:“何如呢?我说王老爷,是何等圣贤心肠,这事哪有不容许的。”周青皮也点头赞叹道:“像王老爷这样盛德君子,实在少有,既是老爷答应了,事情是再顺手没有的了。就请老爷定一个日子,使她也好料理一切。” 王石田顺手拿了一本历书,翻开看了一看,道:“就是后日三月初三最好,我这里房间现成的,只须打扫打扫。她有什么衣服木器,明日可着人送来,后日我派轿子去接她便了。我亲友都不通知,就是这么接到家来,一桌酒席都不办。便是你们两位,也是每位折一桌酒席钱,随两位自己什么时候高兴吃,便什么时候吃。我家里没人照料,延客很觉麻烦。” 孙济安笑道:“晚生早料到老爷是个图爽利的人,必不会张扬宴客,老爷赏晚生们的酒席好极了。不瞒老爷说,老爷花钱办一桌酒席,晚生们不过一时的口腹受用,吃一顿,只能算一顿。老爷赏几个钱,又省事,而晚生所受是实,至少也够一家人半月的食用。老爷这般善体贴人情,可惜晚生无福,不能时常伺候老爷。”王石田被孙济安一阵恭维,心里异常舒服,慨然许了二人,每人六十两银子的媒费,十两银子的酒席费。 次日,柏家送衣箱木器来,共有二十多抬,八口极大的衣箱,一房螺钿紫檀木器。王家虽是世家,却没有这般精美的木器。王石田共花不了二百两银子,得了一个如花似玉的美人,还饶了这么多陪衬,心中如何能不得意。 初三日上午,王石田派了一乘大轿、一乘小轿,将新姨太太接到家来,拜见了余太君。家中丫鬟仆役,自然依体参见新姨太。无怀此时的病体,已完全恢复了,免不得也要出来见见,叫声“姨娘”,拜了下去。新姨太也连忙跪倒回拜,无怀是图他父亲欢喜,所以先拜下去。新姨太回礼之后,从新娇滴滴地唤了一声“少爷”,从新展拜下去。无怀回拜时,一眼看见新姨太的面目,不觉吃了一惊,退到书房,暗自寻思道:“她这面孔,实在像在哪里见过,只苦于一时想不起来。”因近来吐血过多,脑力还不曾完全养足,想了一会儿,便觉头目有些发昏,就搁下不想了。 王石田讨了这个姨太太,爱惜得无微不至,连自己的行为较平日都完全改变了。平日在家,那一种严重态度,凛然若不可侵犯;丫鬟仆役说笑的声音,略微高大了些儿,被他听见了,不是打,就是骂。并且终日坐在书房里看书写字,非到夜深,不进太太的房。夫妻见面,说话都客客气气的,真可算得相敬如宾。 自从新姨太太进门,起初几日,还勉强在书房里,随便坐坐。十天半月之后,不是要进书房取什么物什,一脚也不踏进书房门。早晚照例到余太君跟前请两次安,明守到夜,夜守到明,总是守在姨太太房里。姨太太有时高声纵笑起来,连外面客厅里都听见,他不特不禁止,反陪着放声大笑。平日他起得最早,近来一日晏似一日,不到午餐时候,不能起床了。平日他最恨人吃鸦片烟,姨太太进门才两个月,居然在家开灯,自吃起来了。 这年夏天,一连有两个多月没下雨,四乡大旱。王家有几处山庄,因和邻田争水,庄家与庄家闹了几次,报到王石田跟前来,王石田推脱不了,只得亲自下乡去料理。王石田动身后,新姨太的奶妈,来到无怀的书房说道:“老爷走的时候吩咐了,说里面房多人少,姨太太年轻人胆小,当差的不便教他们住在里面,少爷搬到老爷书房里住几夜。等老爷回家,仍搬到这房里来。” 无怀踌躇道:“老爷怎不当面吩咐我?”奶妈笑道:“老爷走得急,就是这么对姨太太说了。姨太太教我来对少爷说的,难道姨太太还说谎吗?如果老爷回家,说没有这句话,姨太太还能赖得了吗?老爷是这么吩咐姨太太,姨太太是这么吩咐我,我是这么对少爷说,少爷听不听,只由得少爷,这话我说到了的。老爷回家责备我,我是不受的。” 无怀道:“既老爷是这么吩咐,我怎敢不听?你去回明姨太太,我遵老爷的吩咐,搬到里面书房来住几夜便了。”奶妈应着是去了。无怀随叫墨耕将铺盖搬进里面书房,自己来到余太君房里,把王石田吩咐的话说了,余太君也信以为实。 无怀晚餐过后,便拿了两本书,带着墨耕,到里面书房读书。奶妈见无怀进来,即托了一盘点心、一杯茶,送到无怀面前,笑说道:“这点心是姨太太亲手制的,请少爷试尝一点看。”无怀忙立起来道谢。 墨耕先在后房一张藤榻上睡了。无怀正就灯下看书,忽闻得一股香气触鼻,偶抬头,只见姨太太立在书案旁边,浓妆艳抹,笑盈盈的,两眼如醉,也不知是从何时来的。吓得无怀连忙放下书,立起身来,心头兀自跳个不了。 姨太太笑道:“这点心,少爷怎的不吃?我特意做了,给少爷吃的。”无怀半晌才答道:“多谢姨娘,我才用了晚饭不久,留待想吃的时候再吃。”姨太太笑道:“少爷随时想吃,我随时给少爷做。”无怀只低着头应是,姨太太就书案旁一张椅子坐下,无怀只侧起身子坐着。姨太太说道:“我记得少爷的年纪,比我还要小两岁,真是少年才子,令人又爱又敬。”无怀道:“姨娘夸奖得好,哪有什么才呢!”姨太太笑道:“少爷的才名,我三年前,就羡慕得了不得,只恨没有福气、没有缘分,遇不着少爷。” 无怀听了这话,不敢回答,姨太太也停了一停,忽然说道:“陈珊珊的福气缘分,确是不小,我如何能及得她?”无怀听了,心里更是一跳,忍不住问道:“姨娘如何知道陈珊珊,她有什么福气,什么缘分?”姨太太笑道:“少爷倒来问我吗?我若有她那么好的福气,她那么好的缘分,岂待今年,才能和少爷说话吗?现在米老太爷认她做孙女,出入婢仆成群,俨然是一个小姐了,将来的福分,还不可限量呢!我与少爷见面,并不在她之后,以我的遭际,和她比起来,就天地悬隔了。” 无怀心里才恍然记起来,这个姨太太,就是吃寿酒的那日,向自己眉目传情的白玉兰,怪道她有这种举动。无怀一触动当时情景,又见了白玉兰那般妖冶的神情,心里迷迷糊糊的,好像有些把持不定。连忙暗地在自己腿上用力捻了一下,觉着一痛,心里明白了,自己以口问心道:“这是人禽的关头,我王无怀十年读书,生长诗礼之家,至此还操持不定,何以为人?” 白玉兰见无怀半晌不言,脸上露出惊慌害怕的颜色,便将座位移近了些,笑了一下,正待说话,只见墨耕从后房出来,挺胸竖脊地立在房中,向无怀说道:“老太太吩咐少爷,大病才好,得早些安歇的话,少爷就忘了吗?少爷再不安歇,小的就去回老太太。”无怀连连说就安歇。 白玉兰一听墨耕的话,又见他虽是个未成年的小孩子,说话却气冲冲的,斩钉截铁,倒被他惊出了一身冷汗。一时想拿出副主母的架子来,发作几句,又怕他这小孩子,再激出什么不中听的话来;或者竟去回老太太,反把事情弄决裂了,更绝了希望。只得勉强按纳住性子,又羞又恨地起身说道:“我倒忘了少爷是大病之后,亏得这小子提起,请少爷安歇吧!”说着,自回内室去了。 墨耕“啪”的一声,将书房门关了,无怀也不说什么,立起身解衣就寝。墨耕伏侍无怀睡了之后,悄悄地从后房将藤榻搬到前房,紧靠着无怀的床缘睡了。 次日早点后,无怀去梁锡诚家坐了一会儿回来,墨耕说姨太太回娘家去看她哥子去了,无怀道:“老太太知道不曾?”墨耕点头道:“老太太许可了才去的。”无怀便不再问了。只一刻工夫,姨太太就回来了。 无怀陪着余太君,用了晚饭,叫墨耕打水洗澡。叫了几声,不见人答应,过了一会儿,才见墨耕弯着腰,苦着脸,一步一跛地走来。无怀吃惊问道:“怎么成了这个模样,发了痧症吗?”墨耕摇头道:“不是痧症,不知怎的,一刻工夫,泻痢似的,泻了十来次。泻得两腿发酸,一些儿气力没有,还不住地想登坑呢!”无怀道:“我屡次教你口渴了,不要喝凉水,你只当作耳边风,当面应是,背后又捧着凉水,尽命地喝。这般不听话,怕不泻痢吗?你既病了,不要做事吧,快去睡下来。我叫刘升去请医生来,弄药给你服。”墨耕应着是,回到他原住的地方去睡了。 无怀叫刘升去请医生,刘升是王石田跟前伺候的人,三十多岁年纪,很是聪明能干,相貌也生得白净不过,王石田平日是最喜欢他。本来要带着他下乡,同到田庄上去的,因刘升忽然病了,走不得远路,所以留在家中。无怀教他去请了一个医生来,给墨耕诊了脉,也辨不出是什么病症来。旁的病症都没有,就只泻得没有休歇,无论什么食物进口,落到肚里,随即泻了出来,到夜间连动也不能动了。医生只开了几味止泻的药,煎着给墨耕服,无怀这夜,只得一个人,进里面书房去睡。 此时姨太太已妆饰得如秋日芙蓉、春风杨柳,在房里等着。听得无怀一进书房,即打发奶妈捧了一玻璃盘的水果,送到书案上,无怀只得道谢收下,坐着就灯光看书。奶妈退出去,随手将书房门带关。 无怀心里也有些怕姨太太再进来,提说前事,即起身将房门闩上了闩儿,仍坐下看书。看的是《史记·列传》中的《游侠列传》,看得高兴,不觉高声朗诵起来。正在得意,猛听得屋上的瓦,“咯喳”响了一下,随着一片瓦,掉在丹墀里。惊得无怀忙住了声,从窗眼里,朝屋上一望;但见一轮明月照得如白昼一般,并不见屋上有什么东西。 无怀年轻的人,虽则有些学问,毕竟胆量很小,禁不住有些害怕。但是墨耕又病了,以外的仆役,不便叫进内室来做伴。只得勉强镇静,用两手将自己的两耳掩住,两眼望看书上,一切不听,一切不看,以为便可以不害怕了。 才看了两三行书,忽觉有人摇他的臂膊,连忙放下手,回头一看。只见姨太太,穿着一件水红芙蓉纱的上衣,雪一般白的肌肤,都从纱眼里透出来,看得分明。胸前系着一条绣花抹胸,一对软温润滑的鸡头肉,隐隐地隆起在抹胸里面,紧贴着无怀立住,露出十分娇怯的样子说道:“吓煞我了,你听得丹墀里瓦片响么?”无怀陡然见她这种神情举动,一时不知要如何才好,只得立起身来,退开了一步,指着对面的椅子说道:“姨娘请坐。” 姨太太一手护住酥胸,一手拉了无怀的手道:“你摸摸看,我这颗心,吓得要从口里跳出来了。”无怀如何敢摸呢?不由得红了脸,低着头说道:“不用害怕,不是猫儿,便是耗子,在屋檐边走过,跴落了一片瓦。姨娘坐着定一定神,请去安歇吧!” 姨太太含笑就无怀坐的椅子,坐下来说道:“哪有那么大的猫儿、耗子,我分明看见一只和人一般的东西,从我那边房上,向你这边屋上一滚。我一声不曾喊出,就听得打得瓦响,吓得我就跑到后房喊奶妈。可恶那婆子,一上床,就睡得和死人一样,再也喊不醒。我又不敢走前面,只得从后房,转到这里来。我今夜是不敢一个人回房去睡,看你说怎样就怎样。”说着,急得哭起来。 无怀退到对面椅上坐下道:“姨娘果是害怕得很,我去回明老太太,教芍药到姨娘房里来,陪伴几夜。父亲归家,大概也不过几日了。”姨太太只管摇头道:“快不要提芍药吧,我看那小丫头,不是个好东西。背着人就和墨耕那小子嘻嘻哈哈、扭扭捏捏,我简直厌恶她极了。”无怀诧异道:“这还了得吗?只怪我该死,平日待那小子,太宽假了一点,想不到他,竟敢这般无状起来。”姨太太道:“你不提芍药,这话我也不肯说,不过我此刻说了,你不要就我这话,去责骂墨耕。这种事情,没拿着实在凭据,是不好瞎说的。那小子心眼儿极多,一张嘴又来得厉害,就是芍药也不马虎,你听在心里就是了。今晚那小子怎的没在这后房里睡?我刚才从后房来,好像不曾见他。” 无怀道:“他喝多了凉水,闹肚子,闹了一日了。”姨太太放出笑容说道:“他不住后房睡,你一个人睡在这里,难道便不害怕吗?”无怀道:“本来没什么可怕。”姨太太笑道:“毕竟是男子,胆量大些。今晚若不是有你在这里,我真要吓死了。你想这一大边房屋,就只我和奶妈两个人。奶妈这个人,又是和泥做的一样,一合上眼,便雷也打她不醒,哪怕我们在她身上睡觉,她也不会知道。”说时,拿那一双俊眼,迷迷糊糊地瞟着无怀笑。 无怀见了,惊得心里乱跳,赶紧将头低下,想主意要如何才得脱身。姨太太从玻璃盘内,拈了一片藕笑道:“人家说读书人的心孔窍多,像这藕一样。我从前有幅中堂,是青藤老人画的藕,有一个读书人,替我写了一副对子,挂在那中堂两旁。我记得那两句话是:一枝西子臂,七窍比干心。他写了并解说给我听。但是我看你这个读书人的心,好像没有什么孔窍。来你吃了我手里这片藕,你心里的孔窍就自然开了。” 无怀生长到二十岁,几曾受女人这般调笑过呢?从前和陈珊珊,虽然厮混得那么亲密,只是两人都是极纯洁的心肠,极温存的态度,全不曾有过轻佻的言语,浮浪的举动。此时忽然听了姨太太这类双关挑逗的话,心里如何能不害怕,口里如何能回得出话来呢?唯有将头更低下去,着急得不知要怎么才好。 姨太太笑嘻嘻地立起身来,擎着那片藕,轻移莲步到无怀面前,一面伸手去扶无怀的肩头,一面说道:“你二十岁的汉子了,怎么还这么不懂风情呢?” 无怀一时又羞又愤,拔地立起身来,一手推开姨太太,一手抽去门闩,拉开门往外就走。里面几重门,都关上了,幸喜不曾上锁,一路开了出来,直回到自己书房里,坐下来,还兀自惊慌不止。心想父亲五十多岁的人,讨一个这么年轻的女子,又是个开班子出身的,将来家庭间一定要弄出不好的事来。我家世代诗礼家声,只怕就要在她一人身上毁坏了。无怀一人坐在书房里越想越怕,却又想不出个防范的法子来,也不便将这事和人商量。 第二日姨太太便推病不起来,也不到余太君跟前请安。余太君还只道是真病,教刘升请医生来诊。无怀除了陪余太君吃两顿饭外,只一个人在书房里,埋头读书。姨太太是什么病,吃了药怎样皆不过问。墨耕大泻之后,精疲力竭,三五日不能起床,内外的事,都是刘升一人奔走,刘升却不辞劳苦,越做越显精神。 过了七八日,王石田从田庄上回来了,刘升做事的精神登时减退了八九成。王石田回来,过了一夜。次日早起,连梳洗都来不及,跑到正厅上坐着,一迭连声叫人去书房里,把那孽畜抓来。当差的知道少爷又是犯了什么事,连忙到无怀书房里,见无怀正起来披衣,便说老爷现在正厅上,要少爷快去。 无怀不知有什么事,急急地将衣穿好,来到正厅上。一看他父亲那种青铁一般的面孔,两眼睁得几乎暴了出来的样子,吓得心里十分害怕,只是摸不着头脑,不知什么事,这么生气。只好紧走几步,叫一声“爹”。不想这“爹”字才出口,王石田已放开如霹雳一般声音,喝道:“谁是你的爹?你这种孽畜,认得我是你的爹吗?”接着鼻孔里哼了两声道:“我和你这畜生没多的话说,你立刻给我滚出去!我没你这个儿子,我王家不容有你这种畜生,我的话都说在这里了。快滚,快滚!” 无怀猛听得这些话,正如晴天霹雳,惊得目瞪口呆。不由得双膝往地下一跪,两眼扑簌簌掉下泪来,正待开口,王石田已跑过来,一把抓住无怀的头发,厉声喝道:“你这孽畜还想赖在这里,不想出去吗?”无怀哭道:“儿子有过犯,求父亲责罚,养育深恩,丝毫未报……”王石田不待无怀说下去,没头没脑,就是几巴掌打下骂道:“你怕气我不死,还有屁放。还不给我快滚!”王石田一边骂,一边招当差的过来说道:“你们赶快给把我这畜生撵出去,一刻不许停留。”当差的望着,有些迟不敢的样子。 王石田急得跺脚骂道:“难道你们这些忘八蛋,都是与这畜生一伙的么?再不动手,都给我滚!”当差的见这情形,也不知道为的什么,只得拢来牵无怀。无怀泪流满面地立起身来,打算到他祖母房里,求他祖母做主,王石田哪里肯呢?亲自在后面押着,连书房都不许进去,一直押出大门之外,回身将大门关了。 无怀立在门外,心里真如油烹刀割一般,思量这事,必是姨太太反转来,说了什么谗间的话,父亲才有这般恼恨。这事若不弄个水落石出,父亲的心,必回不转来。只是这事又如何能有水落石出的这一日呢?莫说父亲现在正迷着姨太太,姨太太先入之言,是牢不可破的;就是我又怎好将那夜的事,向人说出来,使父亲丢人呢?并且就说出来,父亲也未必相信,总之只能怪我自己不好,没有操守,和陈珊珊有那些事故,使父亲疑我是个轻浮好色之徒,姨太太的谗言,才能说得进去。我此时也别无他路可走,唯有暂时去舅母家住看,静待父亲回心转意。 无怀思量停当,即走到梁锡诚家里来。此时梁锡诚夫妇,正在用早点,见无怀衣冠不整,满面泪痕地进来,吃了一惊问道:“怎的来这么早,家里又有什么事吗?”无怀见问,禁不住伤心,泪如泉涌的说道:“家中没旁的事,祖母、父亲都好。”说到这里,声音就哽咽住了,说不出来。梁太太连忙起身,纳无怀坐下,拿手帕替无怀揩眼泪说道:“好孩子不要委屈,有什么事,说出来,我替你做主。” 无怀越哭越伤心,竟放起声来了。梁锡诚也很觉诧异,不住地安慰道:“无论什么事,哪有办不了的,值得这么伤心痛哭吗?快不要哭了,什么事,说给我听吧!”无怀才缓缓地止住了哭,说道:“我父亲不要我了,将我赶了出来。我想父亲教养我一场,我些微都没有报答,倒害得他老人家恼恨,将我驱逐出来。可怜他老人家,已是五十多岁的人了,我又没有兄弟,将来靠谁侍养,教我如何能不伤感?” 梁太太笑道:“我只道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原来是这么一个笑话。你父亲的脾气,无锡通县的人,都知他是个固执不通的,像你这样的儿子,都要驱逐出来,世间就怕没有不要驱逐的儿子了。我问你,他因什么事驱逐你?”无怀摇头道:“他老人家气愤得没说出来,我也不敢问。大约又是在外面,听得有人说我什么坏话。” 梁锡诚道:“岂有此理,外面不相干的人,胡说乱道的话,也是听信得的吗?二十岁已经成了名的儿子,好容易就是这么驱逐出来的吗?莫说你从来不曾在外面,胡行一步;便是有些游荡的事,少年人本也是难免的。圣人说得好:父子之间不责善,责善则离,离则不详莫大焉。责善尚且是不详的事,何况无缘无故的,把自己的儿子,驱逐出来呢?你放心,且在这里同用了早点,我倒要去问问那书呆子,看他有什么话说!” 梁太太也道:“放心,放心!这不算事,这简直是笑话。来,就现成的点心,吃些儿,你舅父去说,包管没事,午后我再送你回去。不然,就在这里,多住一会儿,等你父亲气醒过来,也就没有事了。哈哈,这么好的孩子,我求神拜佛都得不着,偏你父亲这般孤相,舍得骂,舍得打,越弄越不成话,竟舍得驱逐起来了。” 无怀心里如油煎一般,哪里还吃得下点心呢?被他舅父舅母逼不过,只得胡乱吃一点。明知道舅父去说,是不中用的,但是不好阻拦。梁锡诚用过早点,问了问驱逐时的情形,教无怀安心坐着等候,即动身到王家去了。 不知梁锡诚见王石田如何说法,且俟下回再写。 [book_title]第七回 恶奶妈激怒长厚人 刁姨太再蛊淫昏叟 话说梁锡诚来到王家,先到余太君房里。余太君正坐在一张凉榻上流泪,见梁锡诚进来,即教芍药搬座位,给梁锡诚坐了。叹道:“舅老爷来得好,我家又出了稀奇古怪的事,舅老爷知道么?”梁锡诚道:“姑老爷的脾气,是这么执拗的,无怀已在我家,你老人家放心,我去劝姑老爷,没什么要紧的事。” 余太君摇摇头,接着又叹了口气道:“只看舅老爷去劝他怎样。我刚才叫了他来问,他简直拿死来挟制我。我问他,无怀毕竟有什么过犯,用得着驱逐?他就跪下来痛哭,求我不要问,总之这种畜生,非驱逐不可。若是教他不驱逐,除非拿刀来,把他杀了;或是他自己去寻死,让那畜生回来。他一日活在世上,决一日不许那畜生姓王。他是这么说的决绝,我还有什么话说。也不知他们父子,前世结下了什么冤孽,无怀生下来才几岁的时候,他见面便和仇人一般。人家拘管儿子严厉的,我也见过,却不曾见过他拘管得这般严厉的。” 梁锡诚点头道:“我也时常是这么和他舅母说,像无怀这种如人意的小孩子,实在少有。也不知姑老爷是个什么心肠,总像不如意似的,这道理真不可解。记得姑娘在日,曾对我说过,说当无怀生下来的那日,姑老爷曾做了一个梦,看见一个披袈裟的大和尚,向姑老爷行了一礼,连说了两句‘托庇’,径往内室飞跑。姑老爷一气醒来,就生了无怀。姑老爷素来痛恨和尚道士的,因此见了无怀心里便不快活。”余太君道:“做梦如何做得凭准,是生成这种孤独的相,容不得人罢了。” 梁锡诚见芍药立在余太君身后,便向芍药问道:“你可知道,老爷不曾出门吧?”芍药点头道:“此时正是热得厉害的时候,怎么会出门呢?刚才我见刘升,挑了一担西瓜进来。我问他,老爷现在哪里,他说在后院吸鸦片烟呢。”梁锡诚道:“我见他去。” 余太君回头对芍药道:“你引舅老爷去老爷书房里坐着,你自己去后院说一声,舅老爷不便进去。”芍药应声是,即随着梁锡诚到王石田的书房里。恰好奶妈走书房门首经过,芍药便对奶妈说道:“舅老爷来了,请你去回老爷,老太太跟前没人,我就不进去了。”奶妈故意问道:“是柏家的新舅老爷来了吗,还是梁家的旧舅老爷来了呢?”芍药见奶妈问得稀奇,还不曾回答,梁锡诚已在书房听得明白。他为人虽是长厚,听了这话,却忍气不住,跳起来,跑到房门口,指着奶妈骂道:“你这混账龟婆,你在哪里见什么柏家的新舅老爷,你瞎了眼吗,分明见我坐在这里,却故意当着我问这话。柏家是什么东西,敢在这里称舅老爷吗?” 奶妈见梁锡诚发怒,却全不在意似的,冷冷地笑了一声道:“啊哟哟!原来是梁舅老爷在这里,我实在该死,瞎了眼,不认得,梁舅老爷不要动气。”说着,也不回头,径走进里面去了。 梁锡诚这一气,更是怒不可遏了。也不待通报,也不要芍药引道,这里面的房间,梁锡诚是走熟了的,知道后院在一个小花园的后头,四面围了千数百竿竹子,这院落非常幽静。梁锡诚直穿过花园,来至后院,见院门开着,寂静静不闻人声,即走进去。才上台阶,便听得有女人的笑声,台阶上的格门关着,正要伸手去推,里面浪笑的声音,又透了出来。这种笑声一到耳内,那伸出去推门的手,不由得就缩转回来了。 原来听那声音,好像是男女两个扭作一团似的。梁锡诚缩回手,就格门缝内,往里面张望时,只见王石田和姨太太两个在一张四尺多宽的藤榻上,却脱得一身精光的,互相呵手。在那里你咯吱我,我咯吱你,榻上还摆着烟具。梁锡诚见了这种丑态,只气得浑身发抖,心想:石田已经五十多岁的人,平日规行矩步,言不乱发,大家都恭维他是个道学先生,怎么会变得这般无耻?我于今若推开门进去,他必然恼羞成怒,什么话都说不进去了。二十岁的亲生儿子,无缘无故地将他驱逐了,不但没一些儿忧念的样子,并且还是这么荒淫无度,这也可谓是毫无心肝的了。我此时见着他,也不中用,不如且回去,明日再来吧!想毕,恰待转身,一回头只见奶妈立在后面,高声喊道:“啊哟哟!梁舅老爷,多时到这里来了,怎么还只管站在门外,不推门进去呢?门又不曾锁。” 梁锡诚被这一喊,倒喊得不得主意了,咬牙切齿地望着奶妈。即听得里面姨太太的声音说道:“你还不快出去,什么舅老爷,跑到这里来了。该死该死,不知在门外看了多久呢!”梁锡诚觉得自己也鲁莽了些儿,举步向台阶下便走,急急地出了院门,还听得奶妈在院内,边笑边喊道:“怎么舅老爷,是这么偷看一会儿子就走了呢?”梁锡诚也不答白,径出了王家,回自己家里去。 却说王石田正和姨太太调谑得有趣,忽听得说舅老爷来了,急忙把衣披上,打算开门出来。姨太太唗了一声道:“你癫了么?怎么就是这样出去,教我躲到哪里去呢?才见你家,这么不分个内外,什么野男子都可以通行无阻的,直跑到人家内院里来。你看我们刚才的情形,给人家偷看了半天,还不知道,羞不羞死人。” 王石田回身又坐在榻上,奶妈已推门进来,姨太太气冲冲地说道:“你也老糊涂了吗?怎么在外面见有人进来,也不拦阻拦阻,听凭人家跑到这里面来,什么东西都给人家看见了。”奶妈也气愤不堪地抢着说道:“姑娘还是放我出去吧,我拦阻人家,人家只少打我了,教我有什么法子?我生也到五十岁,不曾受人骂过龟婆,舅老爷因我不该拦他,指着我的脸骂我老龟婆。我也不知道舅老爷,什么事望着我那么生气,圆睁一对眼睛,好像吃得我下的样子,我还敢拦阻他吗?他一手推开我,一直向里面飞跑。我这双劳什子脚,又不争气,终年害鸡眼,走快一点,就痛得攒心攒筋。等我扶篱摸壁地走来,只见舅老爷还立在门外,朝格子里张望。我一时急了,只得放高声音说话,好使你们听得。哎呀,罢,罢!你这家里主子太多了,我犯不着在这里受气,姑娘放我走吧。” 姨太太哭道:“要走大家走,我也不知是哪里来的什么舅老爷,人家夫妻在内院,要他那么鬼鬼祟祟好来听壁角,不是笑话吗?我倒要问问这位舅老爷看,我的奶妈,曾在哪里当过龟婆,他有证据便罢;若还不出我一个证据来,恐怕我的奶妈,没有这么容易受人糟蹋。”随回头对奶妈说道:“你不用气,快拿衣服来,给我穿上,一面招呼外面的人,不要放什么舅老爷走了。”奶妈答应一声,即转身拿衣服去了。王石田也有些气愤不过的样子,倒在榻上,一面烧烟,一面听姨太太发作。 奶妈去后,即开声说道:“梁锡诚平日很是个长厚的人,我是知道的……”姨太太不待王石田说下去,忙抢着骂道:“什么东西,叫作长厚,我不曾见有长厚的人,会偷偷摸摸地跑到别人内院,偷看人家夫妇行房。你是个男子汉,脸皮厚,没什么要紧。我生长到二十二岁,不曾给人家是这么轻薄过。我也才见过你,青天白日,要是这么鬼吵鬼吵的,这下子,什么东西都给人家看够了。这一喧传出去,把你这副老脸丢尽了,倒是小事,看教我如何见人。” 王石田一听这话,越想越气,登时把烟枪一丢,立起身来,走到院门口,放开破锣一般的嗓子,一连叫了几声刘升。不见有人答应,刚好奶妈捧着几件衣服来了,王石田伸手接过来说道:“你去叫刘升那杂种来,看他死到哪里去了,为什么有客来了,也不来通报一声?” 姨太太听得,从榻上跳下来说道:“糊涂蛋,多少用人不怪,怎么独怪刘升,你的记心给狗吃了么?”王石田回过脸来,望着姨太太道:“怎么我的记心给狗吃了呢?刘升不是专教他在花园门口坐着,听候呼唤的吗?他若坐在花园门口,梁锡诚进来,又不瞎了,怎的不拦阻,由他直跑到这里来。”姨太太鼻孔里哼了声道:“我也没精神和你这糊涂人说,看你去叫刘升来骂。”说时,从王石田手里,将衣夺了过来,向奶妈道:“快去招呼外面一声,只说我和舅老爷有话说,教他不要就走。” 奶妈去了,没一会儿就转来说道:“刘升来说,他刚才送西瓜钱回来,在路上看见舅老爷。他即上前向舅老爷请安,不知舅老爷,因什么事生那么大的气,不但不睬他,反向他吐了一口唾沫,喷了他一满脸。他想进来禀明老爷,又怕老爷生气,见我出去,便拉住我诉说。” 姨太太不听犹可,一听这话,更气得真是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对着王石田发话道:“你怎么不将刘升那杂种叫来骂呢?好大威风的舅老爷。常言说得好,打狗尚且欺主,我家当差的,对他舅老爷,有什么失礼的地方,要他在街上唾骂。莫说刘升还是上前向他请安,就是刘升装作没看见,他也不能代我家管教下人。好一个不受人抬举,不受人敬重的东西。”说时遂望着奶妈道:“快去将刘升叫来,我有话问他。”王石田道:“这事有些奇怪,梁锡诚平日最和平,最识礼节的,怎的今日忽然变了这个样子?” 姨太太对准王石田的脸,下死劲啐了一口道:“有什么奇怪,难道刘升说的是假话不成?我奶妈说的,也是假话不成?啊呀呀!你王老爷的舅老爷,还了得,有不和平的吗,有不识礼的吗?” 正说时,奶妈带着刘升来了,垂手立在格门旁边。姨太太道:“刘升站过这边来,我有话问你。”刘升连忙应是,急走几步,立在姨太太前面。姨太太道:“你且把在街上遇见舅老爷的情形,说一遍我听。”刘升道:“小的送了西瓜钱回来,在这大门口不远,见舅老爷迎面走来。小的看他老人家脸上的气色,很透着不高兴的样子。小的伺候老爷多年了,平常无论在什么地方,遇着老爷的亲戚朋友,都是要上前请安的。舅老爷既是迎面走来,小的即赶上两步,离舅老爷不过三尺远,喊了一声‘舅老爷’,随即打千下去。没想到舅老爷,也不知因甚事,那么大的气,望了小的一眼,鼻孔里‘哼’了一声道:‘你是王家的刘升么?’小的应是,舅老爷即朝小的脸上吐了一口唾沫道:‘晦气,晦气!刚从王家见了倒霉的事,偏又遇着王家的人。’接着遇鬼似的,乱呸了几声,头也不回地去了。小的摸不着头脑,只得对奶妈说说,看老爷知道舅老爷因甚事生气么?” 姨太太咬牙切齿地恨道:“你这东西,也实在可恶。你又不是吃了梁家的饭,干什么要去向姓梁的请安,他是这种不受人抬举的,不受人敬重的东西,你有什么事巴结他?在路上遇着,也要去向他请安,没得把我气死了。”随又掉过脸来,望着王石田道:“亏你还怪刘升,没坐在花园门口拦阻,在路上向他请安,还要受他的唾骂;若果在花园门口拦阻了他,怕不拿刀杀人吗?我的奶妈只拦他一句,他就骂人是龟婆,动手将奶妈推开,这事看你怎样说。刘升是你的人,奶妈是我的人,姓梁的若有丝毫顾全你我面子的心,也就不肯是这么了。” 王石田道:“你也不用是这么气,锡诚既是这样,我自然有话问他。料他今日到这里来,必是为无怀那畜生的事,那畜生一定在他家里,他免不了还是要来的。”姨太太道:“胡说!你这里还许梁锡诚上门吗?你既料定你的大少爷在梁家,梁锡诚来,不待说是来劝你把大少爷收回。我就老实说给你听吧,我年纪轻,你大少爷品貌又好,倘若一时我被他再而三,三而四地纠缠不过,失了把握,那须怪我不得。我说明在先,梁锡诚去也好,梁铁诚来也好,我都不问。”王石田道:“那畜生虽是驱逐出去了,然梁家几十年的亲戚,不能因此就断绝来往。” 姨太太又生气道:“谁教你断绝几十年亲戚的来往,你这不是笑话吗?我平生不曾受人轻薄过,姓梁的既这么轻薄我,连我的奶妈都被他骂了,我幸好不曾卖给你家,你家几十年的亲戚,自然不能断绝;我到你家,不过几月,要断绝很容易。你走你的阳关路,我过我的独木桥,不要有我在这里,害的你家几十年的亲戚,断绝来往。我想与其日后,万一我没把握,上了人家的当,在你家存身不住,不如趁今日脱开,还落得个干净。” 王石田听了着慌道:“你不要气得是这么胡想,我总有办法,使你安心。此时都不用说了,你等歇把房中衣柜里的那口小皮箱,教刘升拿到这里来,我要取一件东西。”姨太太半晌说道:“你自己不好去拿吗?”王石田呼呼地吸了一口鸦片烟道:“我懒得走动,一动就热得难过。好乖乖,你就去吧。”姨太太向奶妈道:“你去叫刘升,在我房门外等着。”奶妈去后,姨太太也就起身,回自己房里去了。 好大一会儿,刘升春风满面地捧着一口小朱漆皮箱,送到王石田跟前,王石田道:“姨太太呢?”刘升道:“小的不曾见着姨太太,只见奶妈交了这口箱子给小的,教小的送到老爷这里来,没说旁的话。”王石田点了点头,刘升才退出去。 姨太太带着奶妈来了,笑向王石田道:“你要拿什么东西,害得我出了一身大汗。这园里的太阳,简直和火一般,刚才在这里换的衣服,一会儿就汗湿了。怕你嫌我有汗气,只得用凉水洗了回脸,又换了一套衣服,你看我的头发都汗透了。”王石田看姨太太的那副芙蓉娇面,红得如朝霞一般,两个眼眶儿,也红得水央央的,蓬松松的一脑青丝,两鬓和额际,都湿透了,贴在肉上。即抬身拉了姨太太的手,坐在榻上道:“歇息歇息吧,你的体子也差得很,略略劳动了一下子,就汗得这样。抽一口大烟,汗就自然收了。” 姨太太笑着躺下,王石田装了一口烟,给姨太太抽了,将烟签递给姨太太,要姨太太烧。自己坐起来,从腰间解下一串钥匙来,开了小皮箱,拿出一封绿面子印金花的书,放在烟盘内,仍将小皮箱锁了,收了钥匙。姨太太道:“这是一本什么东西?” 王石田拿起来,对姨太太面前一照道:“你看是什么东西?”姨太太见封面上写着“文定厥祥”四字,知道是一本庚书,却故意摇头道:“我又不认识字,知道是一本什么书。”王石田道:“儿子既经驱逐了,媳妇也不能不退给人家,免得耽搁人家的光阴,这就是张家女儿的庚书。”姨太太道:“你打算如何退去呢?”王石田道:“是锡诚的媒人,照理应该由锡诚经手退去,不过锡诚未必肯退,我且去和他谈一回试试看。他道不肯退,也没要紧,我自有方法退去;若全不和锡诚说一声,似乎不妥。”姨太太道:“你有什么方法退去呢?”王石田道:“且到那时再说。” 姨太太道:“什么这时那时,我看梁锡诚绝不肯去退,你有什么方法,照着去办便了。这东西早退一日,张家好早一日另择高门。人家女儿的年纪,也不算小了,你家若不是因三年服制未满,耽搁下来,不早已过了门,快生儿子了吗?”王石田道:“我等下午天气稍阴凉了,到梁家去谈一回,不问他肯不肯,只将庚书丢在他家里,不由他不去退。我儿子已经逐了,难道还用得着媳妇不成?” 姨太太道:“这法子却不错,但是这么大热的天气,坐在家里这么幽凉的地方,还只管喊热。下午地上的街石,都晒得火一般烫人,在街上走,就和在火炉里走一样,你的身体,如何能受得了?热出病来,才真犯不着哩。你不信,只在花园里立一会儿试试看。”随用手指着屋檐下面道:“你看那几只麻雀都热昏了,躲在屋檐底下,披着两个翅膀开张口出气呢。这些花草的叶子,不待说,连茶花、桂花那么厚的叶子,都晒得焦了,你这样身体,能受得了么?亲自去是万万使不得的。” 王石田道:“坐在凉轿里面,大约没要紧。”姨太太摇手道:“快不要说凉轿了吧,坐凉轿倒不如走路,还觉得凉爽些呢,这何必要你亲自去咧!教奶妈去书房拿信纸笔墨来,你写一封信,盖一颗图章在上面,连信带庚书,随便派谁去送到梁家,取他一张收条回来,不就完了事吗?一来免得你亲自受热;二来免去了多少唇舌。” 王石田踌躇说道:“倘若锡诚不肯收,不是很无味吗?”姨太太笑道:“送信的人,又不是个哑巴,不会说的吗?安有不肯收的道理。他若真不肯收,那就看你有什么退的方法,依着你的方法行事便了。”王石田点头道:“这也使得。” 王石田当时写了封信,念给姨太太听了说道:“教谁送去呢?我看还只刘升能说话些,教他送去吧!”姨太太连忙摇头道:“去不得,去不得,换别人去吧。”王石田道:“刘升怎么去不得?”姨太太只管抽烟不答。王石田道:“那么就教阿金去。”姨太太呼了烟,放下枪道:“刘升刚受了你家舅老爷的骂,这时候教他去,不又是去讨没趣吗?阿金只知道扫地灌花,也去不得。现放着一个最妥当的人,你却想不到他身上去。”王石田道:“谁呢?快说出来,就教他去吧。” 姨太太招手呼奶妈近前道:“你到园门口,教刘升去将墨耕那小子叫来。”王石田道:“那小子不是病了,还不曾完全好吗?”姨太太冷笑道:“什么稀奇病,这么多日子,还不曾完全好。你信他呢,小东西偷懒,装出这些病样子也罢。真好笑,医生看了,都说不出是什么病来,你说是什么病?我年纪虽轻,这些东西要在我跟前捣鬼,还早呢!你给他一顿藤条,看他还病不病。”王石田道:“我看那小子的脸色,青减得很,是像个有病的。并且那小子,平日也不是个刁狡孩子。” 姨太太连忙伸手来掩王石田的嘴道:“罢了,罢了!你又是什么平日来了,你这种书呆子,知道什么?梁锡诚平日是长厚的人,是最和平的,是最知礼节的,今日怎么样呢?墨耕那小子不刁狡么,你可知道他的刁狡本领,还在他昨日的小主人之上么?老实对你讲吧,你可知道他那脸色,是怎生青减得到这个样子的呢?”王石田道:“他们当下人的事,我如何能知道呢?”姨太太鼻孔里,只管哼哼地笑道:“我也料你不知道,亏你时常对我夸你治家,如何整齐,如何严肃,我劝你从此收起这些话,不要再夸张了吧!” 不知王石田说出什么话来,且俟下回再写。 [book_title]第八回 白玉兰买药毒书童 王傅绂解纷来梁府 话说王石田听得姨太太话里有因,不由得追问道:“你这话从哪里说起,难道墨耕那小杂种也不安分吗?”姨太太笑道:“岂敢,你治家这么严肃,有谁敢不安分吗?”王石田急得脸上变了色道:“你不要吞吞吐吐的,快些说出来吧。我脑后不曾长着眼睛,他们这些杂种,背着我,不听我的教训,教我也没有法子。快说出来,是怎么一回事,我自有处置这些杂种的办法。” 姨太太道:“这不是急在一时的事,且过了这几日再说不迟。”王石田睁得两眼如铜铃一般地说道:“痛快些说出来,不要使我再怄气了吧!”姨太太笑道:“可笑你这人,外人都恭维你是个道学先生,却这般没一些儿涵养。我这时若能说给你听,如何会见你这般着急,还不说出来呢?自然有不能就说的道理在内。不要提了,外面脚步响,必是墨耕来了。”话才说完,只见奶妈进来说道:“墨耕已出去好一会儿了,刘升、阿金都说不知他到哪儿去了。” 王石田道:“这小子真是毫无忌惮,任意出入,连说也不说一声,胆子可真不小。”姨太太只是冷笑不作声,王石田道:“你为什么只是这么冷笑?”姨太太道:“我不笑旁的,笑你刚才还说那小子病了。可是真病了,动弹不得么?读书人治家,每每是这么受底下人骗了,还不知道。像你这样掩耳盗铃的治家法,我看必要越治越糟。我到你家,并没有多少日子,他们男佣女仆的鬼鬼祟祟行为,无论他如何刁狡,总瞒不过我就是了。我若一样一样地说出来,你必然要气得暴跳如雷,弄得一家上下的人,都咬牙切齿地恨我,我也犯不着是这么讨人厌。不过这些仆役鬼祟,还鬼祟得有个样子,就只墨耕那小子,简直坏得不成个话儿了。至于怎生的一个坏法,你也不必问我,我若说出来了,须关联着一个人的面子,还是不说的省事。只要你心里明白,据我想墨耕那小子,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又不能写,又不能算,白养在家里来没用处,不如遣发他往别处谋生的好。” 王石田道:“有什么遣发不遣发,他原是我家看管庄子王大汉的儿子。王大汉在我家衣之食之,二十多年,没些儿过犯,我很欢喜他为人诚实,才将他儿子带在跟前。既是他不安分,教王大汉领回去便了。” 姨太太道:“既是这么,就要赶快教王大汉来领去,免得在这里闹出笑话来,后悔不了。这小子一张嘴,最喜胡说乱道。就是驱逐你家大少爷的事,他小孩子不知轻重,若拿着在外面胡说,于你的面子,也不好看。” 王石田点了点头,向奶妈说道:“去叫阿金来,这封信教他送去。”奶妈去一会儿带了阿金上来,王石田将信交给他,吩咐道:“快将这封信,送到梁舅老爷府上,请舅老爷给你一张收条。舅老爷若说什么,你记了回来,说给我听。”阿金听一句,应一句是,见王石田没有话说了,即揣着信,到梁家来。 这时梁锡诚早已回来了,墨耕也找了来,悄悄地对无怀说道:“少爷知道我怎么害病的么?”无怀道:“你怎生害病,我如何知道?”墨耕道:“姨太太给我害的,若不是有人说给我听,说不定还要把性命送在姨太太手上呢!”无怀道:“胡说,你这小东西说话,真不知天高地厚,以后我若再听得你是这么乱说,看我可肯饶你!” 墨耕道:“少爷还要骂我,那日少爷到梁家来了,姨太太坐了轿子,带着奶妈出外,说是去看他的什么哥哥。回来没多一会儿,奶妈看见我,就对我说道:‘天气这么热,有凉好了的绿豆粥,喝一碗好么?’我问:‘哪里有凉好了的绿豆粥,没人喝,要给我喝。’奶妈笑道:‘我既对你说,自然是有在这里,若没有,我也不说了。’我说:‘既有绿豆粥,又是凉好了的,怎么不喝呢?莫是骗我的吧。’奶妈道:‘一些儿不骗你,原是熬了给姨太太喝的,姨太太嫌没熬好,虫伤了的豆子,不曾拣得干净,味道儿不很正,不要喝。留着在这里,天气热,一会儿就走了味,也是白糟蹋了,不如给你喝了的好。’我说:‘你怎么不喝呢?’奶妈说:‘我已喝了一碗,恐怕喝多了不好。’是我不该贪嘴,当下就在奶妈那里喝了一大碗。虽也觉得味儿有些不对,只是砂糖搁得很多,没留神辨不出来。谁知喝下去,不到一刻工夫,就闹起肚子来了。等到少爷回来,已泻了不少的次数,幸得有人告诉我说,粥里下了巴豆粉,所以泻个不了。” 无怀道:“这话又是谁告诉你的呢?”墨耕道:“告诉我的人,绝不会说假话。”无怀道:“我不问真假,只问告诉你的人,他如何会知道呢?”墨耕道:“就是芍药告诉我的,芍药在奶妈房里窗台上,看见一包带黄色的粉末,上面写了‘巴豆’两个字,旁边还有一包砂糖。”无怀道:“这又是胡说了,奶妈拿巴豆害人,还怕人不知道,纸包上会明写出巴豆两个字来?”墨耕急道:“少爷怎么知道,少爷若不相信,随便什么时候,少爷亲叫那日抬姨太太轿子的罗菊成来问,就知道了。罗菊成说那日抬着姨太太的轿子,走同德堂药店门口经过。姨太太教将轿子停了,奶妈跑进药店,一会儿出来,到轿门口对姨太太说道:‘那东西只有整的,要研成粉时,须得等一会儿来拿。’姨太太在轿子里答应:‘那么就将钱给他,等歇回头来拿就是了。’奶妈说:‘钱已给过了。’后来轿子回头,又在那药店门口,停了一停。奶妈进去,拿了一包东西出来,交给姨太太。姨太太道:‘你揣着就是,交给我干吗?怎么包儿上写着字呢?’奶妈笑道:‘他不写着字,不怕弄错给了别人吗?’姨太太就没说什么了。凭少爷说,我这病,不是姨太太给我病的吗?” 无怀只是摇头道:“这些话都靠不住,总之病也病过了,这话快不要再提起说,这不是当耍的事,你知道么?”墨耕道:“老爷今日是这么对少爷,不是姨太太害的吗?那夜在老爷书房里的事,我亲眼看见的,少爷怎不对舅老爷说,求舅老爷去向老爷说明呢?”无怀生气道:“你这小东西,知道什么,敢是这么瞎说。你亲眼看见什么,你这种不知轻重的东西,真了不得。你再敢是这么乱说,就不许你跟我了。” 墨耕见无怀生气,吓得堵着嘴,不敢作声了。无怀催着墨耕回去,墨耕道:“少爷尚且被赶出来了,我回去决容不了,一定也是要开发出来的。索性是开发我出来,倒没要紧,我好仍到少爷这里来,只怕老爷将我父亲叫来,把我领到乡下去,我就伺候不着少爷了。”说时两个眼眶儿一红,掉下眼泪来。 无怀也是凄然,过了一会儿说道:“就是叫你父亲来领你下乡,也没要紧,过些日子,等老爷的气醒了,我仍得归家去,那时再叫你来也不迟。此时我住在人家,也用不着你,你就回去吧。老爷若有差使,叫不着你,又要生气了。” 墨耕无法,只得揩干眼泪,别了无怀,刚走到外面,见阿金送信来了。梁锡诚正拿着信,蹙着眉,在那里看。梁锡诚看后,气愤愤地回到里面,对梁太太说道:“我看石田只怕是被鬼迷了,张家的亲,都要认真退了,这不是笑话么。你想这事,应该如何处置才妥?”梁太太道:“他来信怎么写的呢?”梁锡诚道:“信中并没说旁的话,只说无怀不率教,屡次梗逆他的命令,万不得已,才将这不肖子,驱逐出外。从此以后,无怀在外,无论有什么行动,一概不与他王家相干。末后说张家亲事,是我的媒人,儿子既经驱逐,媳妇自应退婚,因此将庚书退还,要我婉谢张家。信就是这么的意思,阿金说请我写张收条给他,你说应怎么办?” 正说时,无怀也进来了,梁锡诚随手将信递给无怀看。无怀双手接着,看了一遍,禁不住两眼又流下泪来。梁锡诚道:“你老子一时糊涂了,过一会儿子明白过来,就要后悔鲁莽的。好孩子,在这里就和在家里一样,快不要又想起,心里难过。” 无怀一面拭干泪,一面将信递给梁锡诚。梁锡诚道:“依我的主意,回他一封信,仍将庚书封在里面,退回给他,你以为怎样?”梁太太道:“信打算怎生写呢?”锡诚道:“信上只说无怀不但不是无聊没出息的儿子,且是少年科甲,已经成了名的人。亲戚故旧,都很属望于他,就是有些不率教的地方,尽管责罚责罚。一旦竟将他驱逐出外,未免过于不情。并且张家也不是等闲门户,是诗书礼义之家,他家女儿,既许了王家几年,岂是容易可以退掉的吗?是这么写行不行呢?” 梁太太摇头道:“这么写不行。他的脾气,你还摸不透吗?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