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南京血祭
[book_author]阿垅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121499
[book_dec]长篇小说,阿垅著。《南京血祭》原名《南京》,是阿垅写于1939年的报告文学体长篇小说,是一部有关南京大屠杀和南京保卫战的纪实作品。由于种种原因,该作品直到1987年12月才由人民文学出版社首次出版。该书是一部为南京之战雪耻的奇书。作者以自己的参战经历写下了这部长篇纪实小说,是第一部纪实南京大屠杀和南京保卫战的史诗般的作品。这部充溢着血与火、悲愤与抗争的作品依然深深震撼着所有热爱和平的人民。《南京血祭》从全民抗战角度,正面描写中国军民浴血奋战,是当时的填补空白之作,也是对当时效力军国主义、美化侵略罪行、杀人不见血的日本“笔部队”的愤懑反击之作。作者是以带血的写作向世界宣告:“我不相信,‘伟大的作品’不产生于中国,而出现于日本;不产生于抗战,而出现于侵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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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第一章
通讯兵中尉排长严龙,正在刷牙齿,口角上像被刺破的浆果一样涌出白色的液体,一滴一滴地滴在脚边的和花砖的暗红色混合着的半阴影里。他仿佛是被人闹醒的,脸色在柔和的室内光线里那样不调和的严峻而阴沉,他的腰优美的微弯着,丝质的薄衬衣仿佛吹在微风里那样颤动着。勤务兵走过他的面前,开了窗,新鲜的光线和新鲜的空气立刻充满于室中。桌上的三个苹果红得要微笑一样,有一种油脂的光泽,朦胧的构成了投影。远一点,是两罐“白金龙”纸烟,一本《荡妇自传》胡乱的摊开着,用一个细颈的瓶子压住了一张橘黄色的旧戏票,这个瓶子是高贵的玻璃做的,一个侧面有一条透明的光,里面是绿得像春天的小草一样的巴黎香水,一枝翠绿色的钢笔随便抛在一角。忽然外面有人高叫了一声。他机警的立直了,连忙在桌角上拿起勤务兵给他预备着的那一杯清水,漱了一口,“铛!——”把牙刷摔在脸盆里,抹抹口,拖着绣花的拖鞋走着小步子匆促的掀起门帘来钻了出去。
人跑来跑去。
“……九十九架,方向三到七,高度三千……”
总机室里的工作是平静而紧张的。一台三百门的总机和两台一百零五门的总机全忙乱得像晴和的春天的蜂箱。三个值班的,一个中士和两个上等兵,每一个人手里有十对到十五对蜜蜂一样活动着的金属塞子,一下纳入小插孔里去,一下又拔了出来,每一个人都说着简单重复而没有感情的话。“吱儿,吱儿……”受话显示器和终话显示器落了下来又给人按了上去,这个才给人按了上去那个又自己落了下来。有的上面贴了红纸,那是通到警报总站,防空司令部和重要的军,政机关或者要人官邸去的。
严龙望着那一双手,那样灵活的在那些复杂的交叉着的各种颜色的电缆间活动着,满意的摸了一摸下巴,走回排长室去。他并不继续洗脸;他加穿了一件黑白两色的羊毛衣,困倦的点着一枝纸烟。向窗外看,天是那样的澄澈,一片无边的深蓝,只有东北角上有一点鳞纹云漂浮着;风是静静的,有一点凉,吹过的地方有半黄的树叶细细的作响,也有麻雀在叫。他搔搔头,把有点凌乱的头发索性弄得纷乱像兰叶。忽然他叹了一口气:
“他妈的,今天你又来!”
这是,一个高贵的人物,也就是一个软性的人物。他不会骂人,别人骂人的时候他会不相干的不好意思起来,或者讨厌。但是他却例外的骂他的勤务兵,尤其会用秽亵的字眼骂敌人。他怕警报,怕战争,在空袭的时候他会像老鼠一样深深地躲在地下室里,心跳得水碓一样有沉重的声音。虽然他对自己说,要勇敢起来,虽然他说过,一个有骨气的人应该在这样的时候,做个真正的军人。他爱美,爱吃糖果,爱穿西装,并且爱在胸襟上插一两朵小白花或者装饰一块红红绿绿的丝质手巾;他爱看电影,嗜好脸谱、旧邮票、金鱼之类的小玩意儿。就是为这些,他附和过和平的理论;并且,一直到现在,他总把战争认作是文化的毁灭。不论从日本方面的军事法西斯主义的发展和没落说,或者从中国方面的要求解放、独立、自由的立场说,结论都一样,战争就是战争。他是这样一个难以揣测的、没有固定论点的人。
但是,当九月五日那天的轰炸以后,他看了那断头缺足的八府塘,看了那个结实的青年给炸倒的树枝贯穿着项颈,像疯狗一样在秋风里啤叫着、挣扎着直到死去,看了他曾在那里举行婚礼而现在完全给炸碎了的安乐酒家,看了地上那一只血淋淋的、穿着银色高跟鞋的断脚,他过去认为与自己是那样疏远的战争,现在到底不再是可以不附条件的被诅咒的东西了,有时候并且有一种报复的冲动活动在血液里。和平么,和平已经是过去了,它落日一样没有光辉,没有能力,没有希望,没有世界,悄悄地在辽阔的地平线上下沉,并且是应该沉下的。那一个通红的血的场面,他是怎样也不会忘掉的。尤其是最初的几天,当他的注意力不集中的时候,那一只血淋淋的、穿着银色高跟鞋的断脚仿佛就在他的面前,像物体脱离不了影子一样,那样生动,使他吃惊,使他激动得变了脸色。他穿了衣服,是草绿色的哔叽军服。天空中忽然发出一种恐怖的大声。他的一只皮鞋还没有穿好,他用力的踏下去,他的心跳着,就像池塘边被惊起的一群小青蛙狂乱地跳蹿。他还没有把皮鞋穿上脚去,右手的一个手指却被踏扁了,他气急败坏狠狠骂道:
“鬼的!看今天不揍你几架下来,才怪!……”
“呜!……呜,呜;呜!……呜,呜……”
“呜!……呜,呜;呜!……”
电笛的声音,仿佛是风雪冬夜里觅食的饿狼的呼叫:它低抑的从遥远的地方起来,忽然高亢起来,变做狂风粗暴的驰骤在天空,诉说它的郁积,诉说它的贪婪,诉说它的残酷,然后扫过空旷的原野,低沉下去,低沉下去,只留下一种凄凉而绝望的余音,一种垂死呻吟的鼻音,漫长而软弱。但是一下它又咆哮起来,用一种威胁的声音,叱责着上帝,叱责着生命,叱责着一切,使人类战栗起来,世界上散布着不安。
这声音又仿佛是古代的恐龙在绝叫:当地层崩陷的时候,它们,有的被火山烧炙了,带着一身皮毛的火焰向不可知的远处窜走着,跳过一大块岩石又跳过一大块岩石,用爪子撕着自己,用口咬着自己,忧愁、恐惧、愤怒和辛辣味混合在一起,向青青的天空吐出了它的乞求的呼声;有的,被卷入在呼啸不定的海浪里,有一种冲击的力量使它窒息,而它却眼望着自己的涯岸和大陆,用本能泅泳着,要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要回到以前和平而自由的生活中去。但是,水向它的手里流来立刻又从它的手里流去,它庞大的身体没有一点可以使上劲儿的地方。海浪像只大手戏弄一个皮球那样戏弄它,一下抛到空中,一下让它落在硬土地上,捉住它,扑击它、压缩它。它的一身矫健的力量到这里反变做累赘的疲乏,它将沉没,口已经浸到水里去了几次,于是在它再次在海面上冒出头来的时候,它用最后的声音向时间、空间提出控诉:世界是不是将这样平静的看着一种巨大的生物在世界末日到来以前灭绝?有的,并没有怎样感受到身上的灾难,但是却被这个变异激怒起来,它高高地举起爪子,扑打那些给大风吹来的山石和从地隙喷出的熔岩,它没有地方可退,也不会想到退,它红着两眼,蒸热着粗大的柱形鼻息,半露着锐利的牙齿,竖立着笨重的尾巴,它需要挑战,他需要搏斗,它要决定历史,决定自己和自己的伙伴的历史,于是它一声紧接着一声的发出洪大而激荡的吼叫。
车辆、人、落叶、风和尘土交杂着在每一条马路上纷乱的奔走着。商店忙乱的关了门,一块门板“拍”的发出大声,倒在行人路上。一个小孩子给粗鲁的父亲拉着向东走去。小孩子哭叫着,用颠踬的碎琐的步子跟随着,跌倒了—次,又几乎跌倒两次。一个女人手中的铜币忽然落在地上,她弯着腰去拾,才拾起四个又落了两个,清脆地发出“铛榔”的声音,有一个还滚得远远的;女人追了过去,忽然给背后的人撞了一下,于是两个人红着脸彼此大骂。黑衣的警察和蓝衣黄臂章的防护团员立刻布满街头巷尾,宪兵们乘坐着涂了黄泥和插着树枝之类作为伪装的大汽车来了,他们有的立在十字路口,有的躲在沙包垒成的掩蔽物里,有的在水泥的工事边指挥着行人。一个身着黑衣的老妇人拄着木头手杖,用瘦削的小脚走路,别人走一步她要走三步才跟得上。她焦灼的瞠着昏暗的双眼望着拥挤而没有终止处的前面,多皱而下垂的面颊上闪着泪光,泪水淌落着。她用颤抖的声音喃喃叫道:
“还是死了吧!是死吧!……什么活罪,我这样老了的人……我不信我前世作孽,像我们这样的老百姓……”
整个南京市不久就看不到什么人了,仿佛它是才从地下发掘出来的古代都市。紫金山用一种暗蓝色的调子雄踞在城的东方,白石的中山陵在严肃的气氛里看来更其崇高和庄严,茂盛的小松树林以青年的姿态傲慢的直立在战争面前,天文台银色的屋顶在天堡城上悠闲地发射着灿烂的、文化的光辉。玄武湖上水波静静的,没有一点被扰乱处,小鱼追逐着从岸上飘来的杨柳叶子,鸟雀在半枯的树枝上或者在纷飞的落叶里成群喧叫,残败的荷叶仍旧扩散着隐约的清香。这一切充满了生命的蹬动,没有向战争低头,不是大胆而沉默的接近着战争,就是透过战争而显示存在。
紧急警报响起来了: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十几分钟以后,一个二十七架九六式重爆击机组成的轰炸机群掠过鳞纹云出现在东南角的天空,后面有一群一群的鸦群一样的黑点连续地向市区飞来,高空中有一群驱逐机迅速地划过。这些,发出咬嚼着血肉的野兽的恐怖或者满足的咆哮,使平静的日光发抖,使凝重的群山发抖,使爱好和平的城市发抖,使古旧的土地发抖,使空气搅乱而成为一片不安的疾风。
于是,在它们绕城半周的时候,各处的高射炮射击起来:
“镗!——镗!镗!镗!……”二公分的苏罗通在五台山的方向怒吼着。
“蓬!——蓬!——蓬!……”三公分七公厘的三零式在紫金山附近应和着,一团一团白色的炮云凝结在海面一样的广大天空上。
“钢鎯!……啦啦啦啦镑!镑!镑!镑!钢镗!哈啦啦啦……”七公分五公厘的大口径高射炮凶猛地射击着,四朵白色的炮云后面跟着另四朵白色的炮云,激烈地翻滚在仿佛要把天空撕做两片的大气派的声音里。
一架敌机头上忽然红黄地发火,“呜!——”一声痛苦的嘶叫,立刻曳着须子一样的黑烟翩翻地沉下。另一架敌机的两翼摇晃了一下,向右转,钻过炮云,单独向那一片鳞纹云急速的逃走。
“轰,轰,轰!……”一阵连续而猛烈的爆炸。
“轰!轰,轰,轰,轰!……”
各处轰炸着,一朵黑烟又一朵黑烟腾起在建筑物中。一条街道焚烧起来,暗红的火焰伸到空中,舒展着,舞蹈着。天空变了颜色,浓黑弥漫做一片,把日光遮断。
严龙狼狈的跳进了地下室,跟前忽然变黑,摸索着,坐在铺在地上的染了蔷薇花香的被褥上。他无力的低了头,手指神经衰弱一样的牵动着,耳朵在响,心在动荡。他叹了一口气,伸手过去,在角落里摸到一个纸烟罐头,从里面撮出一粒咖啡糖来,剥锡纸剥了好久,然后把它投在口中,但是什么香甜味也没有。他躺了下去。外面又是一阵轰炸声,地下室有如水中的小船一样似的波动,一些泥屑的从上面落下来,落在他的项颈上。他忽然发怒的样子,吐掉那块糖,不安的立了起来,一只手扶着地下室的入口处,仿佛上面的房屋就要坍塌下来。他的舌头有点不自然地骂道:
“你鬼肏的!不揍下你一架、两架来才怪!”
天空,敌机的队形已经散乱得像不懂秩序的乌鸦一样,我们的驱逐机正在追击它们。这种驱逐机轻捷得像燕子掠水而过,从敌人头上优势的俯冲下来,画一个圆,又咬住了一个迟缓的尾巴,或者钻到没有能力还击的敌机肚子下面,给它一个奇袭。这样,一架敌机一下变做一阵菌形的白烟;远处还有一架盘旋栽下,在空中留下了一个黑色的螺旋形的轨迹。
当空袭警报发出的时候,人群像迁穴蚂蚁一样集中在水西门,挤塞住了道路,用各种哗噪慌乱的声音呼叫着。警察额上渗出薄汗;蹙着愤怒的双眉挥舞着手中的棍子,把嘶哑的大声向人们头上抛去。一个穿着黑布棉衣的老妇人,还没有走近城门,就软弱的立住了,两眼无光而茫然,绝望于自己的力量,把背脊斜倚在街道的灰黑色的墙上。她的手上和额上,静脉像爬虫一样困倦的凸涨着。她的五十六岁的脸色苍白而灰暗,求乞什么一样望着一群一群从面前跑过的人,一只手抱着一个洗淡了颜色的蓝布包袱,一只手抱着她的才八个月的孙子来弟。这孙子是她所钟爱的,是她仅有的一点骨肉。她的儿子经营着一家小小的豆腐店,过着平淡而有一杯绍兴酒喝的满足的日子,媳妇瘦干得像一方钰兴门外悬挂着的廉价的板鸭,劳苦的一天工作到晚,补衣服或者洗碗碟,那是使她欢喜的,但是这个年青的女人是没有再给她生产一个孙子的希望了。现在他们都在店铺里,不知道怎样了。这个小孩子,营养不良,细细的项颈支撑着不平衡的巨大的头,眼眶大而凹陷,特别凸出的眼球有一种惶惑而搜索的光,这时候他正熟睡在祖母的臂弯里,头靠在祖母的纤弱的肩头上,十一月的明朗而富有温情的日光直照着他们。而手中的那一只包袱呢,她一样紧抱着,它沉重的近于笨拙,那样沉坠着。它也是她所宝贵的,里面是她和坟上已经丛生着灌木的丈夫一生血汗的沉淀物;儿子近三十年的工作也附加在上面。在前一次的轰炸里,她亲戚的家给炸得一无所有,人们空着两手呆立在散发着硝烟味的瓦砾堆边,徒然呆立在寒风和晶莹而污染的眼泪里;耳朵边同情的语言,他们仿佛没有听见,被街道风夹杂了尘土和街市的喧阗一同带走。就是为了这些,今天她第一次带出这个包袱。她不能忍受那样的灾难。她愿意和包袱一同炸毁,或者和包袱一同在世界上存在;她不能没有一个钱而活着。但是这个包袱和来弟却几乎累坏了她,它和他都像石头一样,虽然才抱到手上时并不怎样笨重。它并且滑落在地上一次,他也几乎给摔在路上,弄得可怕的大声啼哭,以后他又睡熟了。这使她痛苦,不知道应该怎样。她的手臂像系了一个磨盘,一条即将绷断的绳索勉强把她维系在磨盘上。她恐慌了,她知道这样下去会把来弟跌坏,或者让包袱给纷乱的人群挤掉,更没有方法穿过拥挤的人群到城外去,甚至在飞机到了顶空的时候,还徘徊在原处。这样,她就在一堵墙边休息下来,接着放下了包袱坐在上面,抚摸了几下孙子的肩背,给他擦净了嘴唇上粘着的发绿的鼻涕。
“唉!”她叹息起来,两眼仰望着耀眼的蓝天,显出无助的样子。微风吹动着她额前污旧的白铜光泽的头发。她念着经文,不出声的动着两片干瘪得像薄木片一样的嘴唇。
她沉思起来。
她十分焦躁不安的看着天,又无可奈何的揉揉微痒的黝暗的左腿。她坐着,向对面一条小小的巷子直望着,那里有一口井,年久日深的花岗岩的井栏给汲绠磨成了无数宽大而光滑的深槽。巷子里空荡而寂静,有一只孤独的麻雀跳跃着走路,啄吃些什么,一下惊慌的飞向空中。她踌躇不定,手中的两件东西,一个孙子和一个包袱,需要安置下来才好走路,但是她并没有安置处,也不知道应该怎样做才好。很快,天空又振荡着紧急警报的狂叫。城门口的人已经少了许多,但还是那样拥挤,像一个个石榴子儿似的挤塞着,断断续续逃难的人,从每一条道路上汇流到这里。警察和宪兵命令着他们,呵斥着他们,一个警察高高的举着棍子,差不多要在每一个人的头上敲一下的样子。
她得走,并且立刻就走。她艰难地立了起来,仍旧把小孙子和包袱分抱在两个臂弯里。但是这一次休息却使她完全无力了,手臂软软的像湖岸的杨柳枝,骨骼松懈而又仿佛有一种酸涩而麻木的轻微痛感胶着在上面,她完全抱不住这两个宝贝,不必说走路,更不必说要从人群中挤过去。
但是她终归是要走的,怎样走呢?她的心像笨头笨脑的小羊一样在胸里乱撞着,她无意中又望着那一口灰黑色的井。
“啪!——”什么地方清脆的放了一枪。
她竭力支撑着,走到那条无人的巷子里,小偷一样边走边向各方面张望着,转动着多纹而瘦弱的项颈,用一种不大方、丑陋而多少有一点阴沉的神态。
俯在井栏上,可以看到井水闪动着忽黑忽白的光。人们忘掉了它,既不供饮用,也不供洗涤,只是让水面闲散的浮动着的木片、污物、枯叶和泡沫。只有一个办法:把包袱投到井里,到警报解除以后再叫儿子来捞取,自己抱着孙子到城外的掩蔽部里去,那样可以有希望。否则,说不定,或者失去包袱,或者失去人,或者一切都完结。
她向井里望着,心里恨极了,眼泪枯涩的从眼角滑下来,附着在鼻翅上。她忽然冲动地转过背脊,像一只雄鸡一样摆着架子走回去,她要回到自己的家里去,让炸弹把一切炸个空空如也吧,逃什么呢?什么地方不是可死之处?谁有把握呢?但是,她的勇气并不怎样多,她并不坚持自己,当走到巷子口,就看见那些警察、防护团员,那些密集在城门洞里不敢略一移动、两眼畏缩的望着高不可测的天空期待着什么的人们,她又走回来了。
她第二次来到井边。但是一看见井水,脑中又如春涨的江水一样混乱了,心上有无数的毛虫在咬啮。这井水是不是很深呢?假使很深,那包袱一投下去是不是还有希望打捞起来呢?假使不怎么深,或者很浅,那么,给别人打捞了去又怎么办?……她一次一次的下了决心,又一次一次的动摇。
她又迅速朝巷子两端望了一眼,擦擦眼皮,咬了一咬残留着的几颗浮动的牙齿,腮肉在颤动。她真把包袱投入井中,“咚!——”一声水响,水花洒在井壁上,水光诡谲而激荡的变幻起来,她弯着微驼的背脊向下面看着,自己的影子被一种特别的曲线不可思议的歪曲着,撕裂又融合,水泡不断的从井底直冒上来,混乱了她的视线。一个满足的苦笑悄悄的掠过她的木片一样的嘴唇。
她在呼喝声里走到城门边来,一个宪兵挺着发白光的刺刀逼住她,因为她年老才忍耐着没有打她。这时已经严禁任何人有什么行动了,人们蠢动拥挤在城门的黑影里,像一群飞倦了的鸽子。远远的,天空又传来马达声,不知道是中国飞机还是日本飞机。她抱着孙子,用手拍着,小心的用两眼望着别人的脸,一个一个的向他们细看。忽然,她不放心起来:这些人仿佛都知道她把包袱投到井里去了,每一个人都有一种不可告人的诡谲的眼光,有的冷淡地望着别处,那也是故意装出来的。她的心振动起来。她昏乱了,她要叫,要哭,要阻止这些坏蛋。……
忽然,一个地方炸弹爆炸起来:“轰,轰!轰啦!——”
大家一下都向内缩,有的人给挤在城墙上,胸骨受着没有弹力的压迫。一个小孩子哭叫起来。她的来弟是不很爱哭的,现在他仍旧酣睡着,她想,他不会受惊么?——等到一注意,她才发现,在她手中的并不是来弟,而是一个包袱!她仿佛是一只蜉蝣给吹在狂风里,疟病发作似的变黄了脸,睁大了昏沉的眼直盯住包袱,口微开着。忽然,她把包袱抛在地上,一声尖锐的哀叫,疯狂的、勇猛而无理的推挤着别人,她要去看她的来弟。……大家骚动起来,有一个男子用响亮的恐吓向她投来:
“外面,飞机!再动就打死你!”
端着刺刀的宪兵急急的走过来,举起枪托打在她的屁股上。口中“嗯”了一声,她倒下了……
五台山在城的正中,是起伏不定的黄土丘陵的一部分,山麓附近全是最近建筑的华丽住宅,几所学校掩映在散乱的树木里,时时有喧笑声和抑扬在小风里的唱机和无线电的杂音。山上,有一个水塔挺立着,它高大的姿态使人想到一种巨人的威严和神的崇高。它,在蓝得无邪的晴天里反变做灰色,在半阴不雨使人不很愉快的天气却忽然洁白起来,仿佛是天使的袍服。它,实在有一种权威,有一种恩惠,操纵着市民的日常生活。
为了掩护这个神物,任务落在一队学习军事的青年的身上,他们都只二十岁左右,从天明麻雀在树枝上打架的时候开始,到一屋死鱼一样倒在枕头上酣畅的沉睡到梦里为止,口中总是离不了笑声、歌声、玩笑和食物。他们谁也没有战斗经验。他们住在山边一幢茅屋里,一条溪水从那里绕过,一些小树静静地立在岸上。当他们空闲时,就聚集在门前,捉一个灰黑的蚂蚱,摘去两腿,喂给觅食的蚂蚁吃;或者鹰一样彼此追逐,用石子互相抛掷,直到发怒的区队长冲出门来制止他们。他们没有一个看书的,除非画报;他们爱看当天的报纸和号外。才吃过早餐,就有人一次一次徘徊在门外,向路口疑神疑鬼地张望,报纸来了,大家争夺起来,叫嚷着,立刻在报纸周围挤成了一个球,在前面的尽量低下头去,后面的尽量提起脚跟来。他们没有必要也不常到炮阵地去。战争给他们带来的是清闲、游戏和一种溶解在紧张里的快乐,一种发泄精力的放纵的机会。
炮阵地用树枝之类伪装着,半绿半枯黄,如同一堆杂乱的植物,色调和形态容易使人忽略过去。警戒兵背着枪,散步一样踱来踱去,或者半藏在旁边矮小的常绿树的黑影里,不让人走近来。炮是一九三六年式的苏罗通,炮身上有暗绿和土黄的迷彩,装置着独立瞄准具,口径二公分,原来是供第一线步兵用的,拿来作为都市防空的兵器,是很不相称的。附近,有几个立式散兵坑和掩蔽部,散布在乱草里。
现在,七、八个青年的眼都凝视着天空,血像暴雨后的山涧以激落的飞跃代替平静的流动,心像激烈运动后—样,跳跃的声音仿佛是在喉头。每一个人都那样紧张,但是每一个人又都那样宁静,控制着自己的呼吸和情感,期待着已经飞翔在头上的战斗。天空,一片蓝色。白色的或者变做灰白色的三架一个编队的敌机,来来去去很像海潮退去时,在湿润的海滩上空平稳翱翔着的信天翁,那样傲慢而轻捷。它们,每一架上有两个发动机和两片方向舵,装载着一千三百公斤的炸弹。观测手从一公尺的立体测高仪里望着一个三角形,口中大声的报出敌机的距离。炮长把八倍的望远镜凑在眼上,忽然看见一群黑点从敌机的编队中一条斜线的往远处落下。……偏东,有几朵炮云出现,和旷野上吃草的羊一样悠闲。
炮长是一个有浓黑胡子和阔大肥厚的肩膀的人,虽然也是一个学生,身上却有一种满不在乎的老兵的沉着。忽然,他看见三架敌机画着一条弧线,一直飞来,于是他吼叫起来:
“目标!右前方飞机!向后!航速六十!三千!——”
瘦长的第四炮手坐在瞄准座里,听了炮长的口令,左手操纵着方向转轮,右手握住了高低转轮,通过玻璃片上刻画着乳白色十字的瞄准镜,望着那三架飞机,立刻使它们落在十字的交叉点上,把炮口缓慢的移动着,追随着它们。同时,第五炮手用黑毛的手扭转航速分划转螺,把航速盘上的指标定在“60”处。他希望那些飞机立刻自己跌下来,情不自禁的向天空望了一眼,那是凶暴的一眼。但是他并无所见,只看见一片炫耀的蓝光,虽然飞机的爆音的方位是不错的,而他的任务又是不允许他这样看飞机的,即使是投弹的时候也一样。于是,他有一点抱歉的局促天真的流露出来,望着提前量筒,望着里面的红的、白的、蓝的、黄的,绿的圆形和三角形,以后他就专心致志的注意着上面刻满了纤细的分划和各种颜色的指标的距离分划盘。第六炮手一只手紧握着闪耀着美丽光泽的盒形航向指标,两眼像一个富于梦想的诗人那样悠然的望着天上,用另一只手十分疲倦的擦了一下下巴。观测手直立在散兵坑里,年青得像一个孩子,继续报告着距离:
“二千三!——”
炮长下第二个口令:
“中央机!——二千一!”
第四炮手立刻把十字瞄准了中央机的头部,平匀地呼吸着,谨慎的样子。
观测手又报出数字来。
“二千二!”
炮长又下口令。
“二千!——发!”
射角在四十五度左右。第四炮手的高低转轮缓慢的旋转着,炮口相应的缓慢的向上昂起。第五炮手看出提前量筒中蜗牛一样爬着的黑色指标已经爬到蓝色的图形下面,立刻低下头,黑毛的手急促的扭转黄铜的距离分划转螺,把距离分划指标盘上的蓝色的圆形定在20的位置。这动作那样迅速,差不多像在身边经过的风,捉住射击机会。第四炮手用细长的右脚踏了一下右侧的击发机:
“镗!——”一朵不怎么大的白色炮云突然凝结在第一架飞机前面,象已经命中了。但是它立刻就挨过了这朵炮云继续飞行,发怒的爆音更高了。
观测手小孩一样兴奋起来:
“二千一!——二千!——方向偏左十,高低好!……”
他连续的叫嚷着,声音变得特别尖锐,有一点刺耳。他看得很清楚,那一架作为目标的九六式重爆击机现在正在“20”这一个指标上,而炮弹却爆炸在它的左侧,假使炮身轴线向右十密位不是恰好么?
炮长的口令:
“向右十!——一千七!——点放!”
射角约六十度。提前量筒里黑色的指标正匍甸在蓝色的三角形下面。第五炮手敏捷的把距离分划指标盘上的蓝色的三角形定在“17”上;同时,他向左扭转方向修正螺,使指标指在黑色的“10”字上。第四炮手又用细长的左脚踏了左侧的击发机一下,立刻撞开。
“镗!镗!镗!——”三朵炮云浮在空中。
观测手的一公尺的立体测高仪中,飞机的投影在从“20”到“10”的那一列指标构成的斜线上,愈来愈迫近了。他,只是连续的用尖锐的声音叫嚷,一点没有疲乏:
“一千八!——一千七!”
炮长口令:“一千五!——连放!”
观测手报出:
“一千六!——一千五!”
射角约八十度。提前量筒里指标指着黑色的长方形和蓝色三角形的交界处,第五炮手把距离分划指标盘上的“15”定在黑色的和蓝色的两个指标之间。第四炮手细长的左脚又踏了一下左侧的击发机,这次,他是这样的用劲,咬着牙齿,腮肉凸出。
“镗!镗!镗!镗!……”炮云满布在空中。
飞机飞过顶空,第四炮手一下把炮身转了一百八十度,大家匆忙的绕着炮盘跟着跑,改变了方向。第二炮手取下了空弹匣,另外装了一弹匣的子弹。
观测手报出:
“一千四!——一千五!”
炮长的口令:
“一千六!——连放!”
“镗!镗!镗!……镗!镗!镗!……”
观测手一只手挥着,忽然欢呼起来。
“命中了三发!机尾冒烟!喔哈!……”
被击中的飞机惊慌的“呒”了一声,尾巴上飘扬着忧郁的浓烟,把头一仰,挣扎着沉重的向下沉,像一头撞在玻璃窗上的苍蝇,昏头昏脑向中国的土地上一直坠落。
大家快乐的哗噪起来。这是违犯纪律的。尤其是那个小孩子,他挑起了拇指向伙伴左摇右晃,仿佛这一架“牛”是被他击落的,只有他一个人值得在这个世界上夸耀。忘掉了是在战斗中,他口中发出了病人呓语一样:
“你看,一架呀!击落了一架!”
第四炮手松弛的坐在瞄准座上,两只细长的腿向前宜伸着,像一把张开的钳子,左手扶在独立瞄准具上,有两种困顿或者舒适的情调。第五炮手只是健康的高笑着,笑得头向上仰,身体剧烈震动。自然,炮长也是高兴的,他的宽阔的背影在这个时候看来更显得巨大,始终无畏的独立着。但是一种突然切近的爆音却使他吃惊,他忽然转过蔓延着浓黑胡子的脸,看见敌机的第二编队沿着第一编队的航向朝炮阵地飞来,已是这样接近了。他有点张皇,但很快控制住自己。他冷静的高叫道。
“目标!正后方敌机!——一千八!——连放!”
小孩子一样的观测手本来已经爬出了散兵坑,听了口令,像急速地跳入水去的青蛙一样,仍旧跳到散兵坑里。两秒钟内他报出了距离:
“二千!——一千九!——”
炮手们疯狂了一样,绕着炮盘一个猛烈的旋转。
“镗!镗!镗!镗!……”
“一千八!——”
“一千六!——连放!”
“镗!镗!镗!镗!……”
“一千七!——一千六!——”
飞机投下炸弹,那些黑点在空中“嗤嗤哗哗”的嘶叫着,混合着飞机的洪大的爆音急速落下来。
炮长困苦的仰着浓黑胡子的下巴,皱着脸,大叫起来:
“注意投弹!”
“来呀!”
黑毛的手沉默而迅速的活动着,更凶暴的斜着眼向天空窥望。爱梦想的第六炮手思想飞去得很远,他所看见的,仿佛并不是临近飞行的敌机,也不是危急一步一步逼近的战斗场面。他看得更高、更深,他在那里看见了光辉,看见了珠宝。细长的脚踏下去,十字作为敌人的死亡的象征,十字跟着敌人。
“镗!镗!镗!镗!……”
各炮手仍旧在自己的定位上,继续射击。只有观测手像一只出没不定的兔子,往旁边的乱草中一钻,不见了,躲到掩蔽部里去了。
“铜镗榔!特榔!……”
一群炸弹落在附近,带土的硝味浓雾一样弥漫着,淹没了世界,看不见蓝色的天,看不见亲切的伙伴,也分辨不出自己的手的颜色。一个破片在炮长的头上掠过:“蓬!——”接着,胸上似乎有什么东西凶猛的撞击了一下,他的脑立刻像一片湖水那样荡漾不定。他吃了一惊,“中了么?”他并不可惜自己年青的一切,并不悲痛,只是平静的想:“对了,第一次作战就给祖国献出了生命!我不过是一个学生,我没有对不起中国军人的身份。——我们付出了代价,即使过高些。……”他很快失去了知觉。
飞机仍在头上盘旋。队长出现在茅屋的门框上,开始,他扶住了门犹豫不定,一下子他冲了出来,用急速的跑步跑上斜坡。硝烟还是那样浓,浑黄的,朦胧的扩散着,把天色染过。他脸色十分难看,苍白得像久病的人,他一面走一面惊疑的左右张望。炮阵地上灰黄色的新土翻了出来,撒得远远的,断折的炮管反射着日光,横在大大小小的炸弹破片里。他心一沉,“完了!”他想。他更急促的跑着,一口气跑到了炮阵地上。“这些学生!……”他立在那里,看见了完全破碎了的火炮,从地上拉起一块白色的金属块来,抚摸了几下,轻轻的摔在原处。他又忧愁的望着那些可怕的东西,蛇一样的一条肠子、一只露出在浮土外面的带血的手臂、—个直径十公尺以上的重磅爆炸弹炸成的漏斗坑。他悲痛,有一种窒息的酸味,如同把醋弄到气管里似的;他愤怒,烈火在心头燃烧。突然他抬起头来,眼中的黑光是凶恶的;但是他看见,山上的水塔依旧巨人一样直立着,并没有被战争压倒,一点皮伤也没有,他们完成了任务。于是,一个微笑出现在他的苦涩的口角上。
观测手支着两只手从掩蔽部钻了出来,他的眼光明亮的搜索着,仿佛刚才发生的事是不可信的。看见区队长立在斜坡上,他立刻亲密的高叫着,跑步过来。一看见有人,区队长的眼泪就像夏天黄昏摇动在淡绿色的天边的金星,立刻落了下来。这个小孩子,望着炸死了的并被埋在旁边一堆松散的泥土中的同学,他们,不久以前还和自己一同呼吸,一同战斗。而现在,变做鲜红的血肉荷花铺满地上。火炮也给炸得破碎变形,剩着一些废铁。他的心茫然而激动,但是,立刻,他又显出小孩子身上找不出来的奇特的老练和冷静,他反而安慰区队长道:
“区队长!哭什么呢!他们的死换来了中国的生,是应该欢喜的。——我们先看一看还有没有活的……”
区队长不理他,哽咽着说。
“你们都是学生,你们是受教育来的,不是打仗来的……”
“这正是我们中国学生值得骄傲的地方!——”
“但总是,总是可惜的!假使你们毕业出去,至少,每一个人就有一排人的力量。”
“我从来没有想到过可惜自己。无论在哪里,一份力量总是一份力量。”
“那么,你说,现在怎么——”
“先看一看,有没有还没死的。”
敌人的飞机飞远了,天空仍旧明亮起来。掩蔽在茅屋附近防空壕里的学生,一个一个的从小树、高草之中出现。
八个炮手死了七个。第七和第八炮手被震塌下陷的弹药掩蔽部深埋着;第五和第六炮手只剩下一些零碎的肉,像鹰鹫吃不完弃在山岩中的雉肉,第四炮手留下一个没有下巴的头。十七个巨大的漏斗孔围绕着一个无恙的水塔。此外,山麓上的住宅有几处给炸成瓦砾。
傍晚,一群人惨淡的集合在门前,好久没有人说话。忽然,那个观测手服装整齐的从门里出来。一个坐在石头上的人就在这时悻悻的说:“我们明天没有炮用了啊!”观测手睨了他一眼,用尖锐的声音冷淡的答复他:
“明天么,不说还有一门炮。你看我不用石头撒它们下来!只要你肯打,地上有的是石头。——”
另一个人插入问道:
“黄九成,你这是到哪里去?”
“请假到表哥家里去。”
“哈!那你是去和严龙吵嘴呢,还是去撒娇要糖吃?”
“自然是要和他吵嘴的。糖也要吃。”
钟玉龙是一个高大、魁梧、轩昂的人,走在人群里,仿佛是一匹毛色发光、昂着头的阿拉伯马,混在一群猥琐的蒙古马里。四十一、二岁的年龄,身上穿一件黑色的、大绸做的驼绒袍子。但是,他的性格和情感,却是那样温柔、那样脆弱,像一个年老的女人。他吃素,念佛,焚香静坐,戒杀生,相信轮回,劝人为善。他看见打破的头皮,心会像飞在大雾里的孤鸟一样,什么方向都是一片可怕的不可知,彷徨失措在溟漠里。他从来不喜欢血,发现蚊子叮在手背上,也只是轻轻地用口气把它吹走;偶然捉住一个虼蚤,也往往把它放在地上。他心上有和善宽大的满足,从来没有报复的影子。“八·一三”战争起来,他认为:这是佛所昭示的“刀兵劫”,将有十万八千人在世界上遭难。假使向善的人每天清晨虔诵《心经》一卷可免;而将来的“瘟疫劫”和“罡风劫”,那是更可怕的。他自己,每天园里梧桐树上的喜鹊叫第一声的时候就起床,心像水一样清,毫无杂欲,敲着小木鱼念《心经》十卷。中午,吃过饭,洗手净口,念《太上感应篇》和《文昌帝君阴骘文》各一遍。今天,他正从社里回来。他很奇怪,仿佛社友们的虔诚都去了味,到社的人一天一天减少,而这少数的人,又栗栗危惧的样子,轻藐了佛的保佑,仿佛不但不是支配战争的,也不是支配生死的。忽然发生了革命,战争篡夺了佛的宝座,使命运向它低头,向它发抖,使六丈金身黯然失色。社友们到社不过出于一种习惯,出于一种希望,以为佛或者还有一点威灵、一点慈悲。
紧急警报把他关在一条死巷里。起了一阵疾风,“瑟瑟瑟瑟”的。轰炸声忽然从不远的地方传来,土地近于跳跃的震动起来。门板一次一次“吱”的荡开,“砰”的一声碰回。天空中黑烟急速的掩盖了远处的白云。他伏在一堵墙边,默念着“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忽然一声巨大的爆响落在附近,霹雳一样粗野,象就落在身边,带着砖瓦崩塌的繁杂的声音。这,很震慑了他,他恐怖的抓紧了地上的一把干草,手掌虚弱的出汗,头有一点发晕。他从来没有听见过这样可怕的大声,是“天陷东南,地倾西北”么?他熟知银角大王吃人的故事,这时候仿佛自己被它提在手里,离开自己不过一尺、八寸的血盆大口狞恶的狂笑着,他发抖了,像一片欲落未落的黄叶。他不断地念着佛,有一次还喃喃地念出醉语的声音来。他现在恍然了解他的社友了,他们是为什么像泡尽的茶叶一样淡薄了信心的,他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才这样做的。不必说,明明是因为战争,明明是战争起来以后的事,他现在懂得了,这是有理由的。但是一想到这里,他的心忽然警觉的震动了一下:自己这种想法,不是着了邪魔么?不是对于佛的最亵渎的亵渎么?他立刻严厉的责备目己,心烦乱而痛苦,用手在自己的腿上痛痛的拧了一下,他要心清如明月,他要理智像晴天,他要把一切恶念从心底驱逐出去,他深深的忏悔,他又恐怖着这大概是所谓“六贼戏弥陀”。
三架飞机飞过头上,接着又是六架。当飞机正在头上呼啸的时候,他怀疑自己耳鸣,远处有一片秋虫声。
他正被痛苦、恐怖和忏悔扰乱着,忽然,一个人狂奔着到他的面前来。这个人向他困难的做着手势,呼吸短促,要说话,但是“哎,哎,哎”了半天还没有说出一句话来,只是把手指焦急的指着巷子的出口。他从地上支撑起半个身体,呆呆地望着那一张洁白得象大理石的脸、失神而转动不定的眼、灰尘盖住了的头发和污黑了的衣服。渐渐的,这个人镇静下来,脸色也红润了,他蹲下来,说那里一幢房屋给炸倒了,有人压在墙里,想和他一起去救他们。
钟玉龙苦笑了起来,一块颊内在跳。这真太难了!论理一个佛门弟子是应该舍身救世的,所谓“慈航普度”,为了救人,佛就说过“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话,但是他有自知之明,他是一个废人,是不能够见血的,不小心把针刺破自己的手指,就会发抖,他怎么能够到血淋淋的地方去救人呢。
“先生!”他低低的不好意思的回答了一句:“我、我没有力气。”
“不要紧,不要用什么力气。帮帮忙好吧,你先生!”
“我,我有病!……”他羞涩的说道。这是说谎,说了出来他就内疚了。
“不要紧,不,不要紧的,先生!你,做做好事嘞……”
“我,我……阿弥陀佛!罪过!”
他们争持着。但是到了末了,他终于跟着那个人向巷子口走去。他走得那样慢,使那个人一次又一次的站在前面等他,或者回过脸来看他。他仿佛是有意延挨,象一个死囚步行到刑场去的样子。
那里,一堵墙变做一个缺口,一大堆夹杂着黑色和白色的石灰碎屑的泥土高高的堆着,一颗折断的树露出嶙峋的白骨和碎片,一堆破瓦和零乱的椽子,柱子之类的东西里,不断的冒出一种奇特的臭味,一口荷花缸分解为许多橙色的小块,水泼在地上。这是一所小小的花园,没有炸完的地方还有一些一半凋落一半盛开的凤仙花和几块玲珑的小假山石。这里挖了防空壕,轰炸的时候一个地雷弹落在左侧,把它也牵连在内。
他立刻看见一个穿栗色短衣的人侧倒在那里,下体被土埋着,像从河里钓起来好久的鱼一样,微弱的呼吸着。他们要把他从土里拉出来。钟玉龙完全迷惘了,像一个被捉住的贼,时时想逃掉,但是却又无条件的服从了,驯顺的接受了那个人的指挥。他们两个人各拉住了被埋人的一只手臂,往上拉。被埋人忽然张大了眼,痛苦又惊愕的啼哭起来:
“我的脚呀!我的脚呀!……”
啼哭声音异常凄厉。仿佛灰黑的古杉树上,一只枭鸟在月黑云密的深夜里啼叫。听了使人阵阵寒冷、渗透内脏,毛骨悚然。他打了一个寒噤,心里慌忙的念着佛。但是,并不十分困难,他们试了一试就把被埋的人从土中拉了出来,脚是好好的。
被埋的人仍旧啼哭着,他们将他平躺在土堆边。他急躁的哭叫着:
“我的脚,我的脚呀!……”
那个人蹲下去,余痛未定的用软弱又有一点梗塞的声音柔和的安慰他:
“你的脚好好的,鹤卿!鹤卿!你的脚是好的,你自己看一看。”
“我的脚,我的脚给日本王八炸掉了呀!我恨,我恨呀!呜呜呜!……”
附近又有飞机在投弹,响起建筑物崩倒的声音。
钟玉龙的心一抖,也蹲了下去,也温和的说着安慰的话:
“你,你的脚在,在,——阿弥陀佛!”
“不!”被埋的人愤怒的摇一摇头,脸发红,手一指:“哪!你们骗我做什么,我的脚在哪里呀!呜呜,唿唿……”
他又吃了一惊。抬头一看,真的,一只血红的断脚横在纷乱的草地上。
那个人走过去,把那只断脚拾在手里,呆看着。
“我的,我的脚呀!……”
钟玉龙一下浑身变软,要倒下去,仿佛喝多了酒。他用手遮住了自己的两眼,心里惨叫道:“天!你看这样子,天还有眼,佛还有灵么!”
但是那个人安顿了一下被埋的人以后,又把他叫了去。他们跨过一堵断墙,走在一个有细竹篱笆的院落里,他们看见一个女人睡在那里,露着血污的胸,地上全是血,衣服是红的,晒在日光里灿烂得象一张国旗。一个一岁左右的小孩子匍甸在她身上吮吸着ru头,舞着手,拍打着,脸上有哭后的污痕。女人的右手像微风里懒得飘动的杨柳枝一样微弱的举了一举,但是立刻萎蘼地放下了。
钟玉龙连忙立住,再也没有勇气支持自己。他眼的一阵黑,痛苦欲绝地叫了起来:
“这个世界没有佛了!罪过,罪过啊!……”我是不会打日本的,阿弥陀佛!我怎样打日本呢?这个样子,这个样子,我不要看!还是让,让我自己,让我自己死吧!——”
那个人吃了一惊,惶惑的走过来。他闭了眼,宁神养性似的,以后又张开眼,摇一摇手,轻轻地说道:“走吧,没有什么。”
他们走到女人面前。她的脸由于大量失血变得青黄,口半开半合,仿佛有许多话要说。头发分披着,两只手都染满了血,小孩子身上有红色的手印。大家都沉沉的叹息起来。他又轻轻地说了一句:“还是让我死了好。”
那个人蹲下去轻轻地抱起小孩子。小孩子一离开ru头,做母亲的,眼就明亮的张开来,惊疑的望着他们,又要举手。但是,她没有力量,只是缓慢而又微弱的动了一动,口中有一种含糊的声音。
“你放心,”那个人用装出快乐的声音对垂死的女人说道:“孩子是好的。”
“好的!”两个字突然很清楚,接着断断续续的又吐出了一些字来:“长大……记住娘……日本,”一个微笑浮在出血的口边,满意的点一点头,但立刻两只脚猛烈的一伸,眼光朦胧下去,头无力的柔软的一歪。她死了。
“还是让我死吧,还是死了好……”
钟玉龙连续的喃喃着。他的血变做一壶开水,那样沸热,那样发着泡,那样没有一点方法可以使它安静下来。他想到了在他八岁时就故世的瘦削的母亲,临死的深夜在床沿上和他握手呜咽的情景一下就出现在面前。这,给他的印象那样清晰,那样深刻,那样痛苦,他是怎样也忘不掉的。这,使他对于这个已死的女人,这个年轻的母亲和这个不幸的稚弱的婴孩发生同情,他们之间有一种什么共同的东西存在着。他几乎疯狂了,他要叫喊,他要跪在地上向天发问:这世界,这遭劫的世界到底是不是按照佛的圣意所造的?是不是残忍的日本飞机从佛的手中夺走了掌宰生命的大权?是不是日本人比中国人良善、和平,所以佛只是把千灾百劫降罚在中国人身上,甚至降在这样年轻的母亲和这样璞玉一样无邪的小孩子的身上?
但是那个人又把他叫了过去。他们爬过一堆破砖,那个人抱着小孩子,他糊里糊涂像在梦里,一面爬一面发抖。忽然,他们看见,那里,一堵完整而峻峭的砖墙,孤立在木头、泥土、灰尘、瓦砾、门窗、废物之类里。外面,有一间残留的厢房,椽子折断了几根,瓦片向下散落,三、五个人躲在里面,一个中年的女人把苍白青色的脸露在虚掩着的门缝里,从天井里向天张望。半个人头抛在瓦檐下。
忽然三架飞机飞到头上,一阵大风扑落下来,他还来不及诧异或者恐怖,“镗洪”一声,投下的炸弹正落在天井里,一阵暗黑,人全给裹在刺鼻的硝灰里,那一堵砖墙“哗啦”一声完全倒塌。一个小孩子啼哭不住。破片、砖瓦、泥土之类四面乱飞。
一片什么软软的东西飞入钟玉龙的口中,直到喉头,差不多把他塞住。“这是什么?——”他的意识还有几分清晰。他把它咳了出来,仿佛每天早晨咳出一口硬痰。他把它吐在右手掌里,在朦胧的影子里凑近两眼一看,那东西像过于成熟的水蜜桃给咬下了一口,鲜红鲜红的,湿润多汁。他再仔细看一眼,——原来是一块肉!他像摸了一个蝎子一样立刻摔掉了,手有罪的缩着。立刻,他呕吐起来,腹中有一种力量,一种恶味,发性的雄牛一样凶猛的向外冲,像要翻转口袋似的,要把脏腑完全倒出来。他瞠着眼,多肉的颊和嘴唇凸出凹入。他惨叫了一声,脸向天,仿佛在责问一个不忠实的朋友一样,说道:
“我,我,——我从来没有——踏死——一个蚂蚁!我从来——没,没有吃过——一口猪肉,——一尾鲫鱼,——我,我,——我今天吃,吃,吃的是人肉!人肉!人——肉!——”
他“哇”的叫了一声,冲过一堆堆纷乱的东西,跌倒又爬起,狼狈的冲出巷子,一阵旋风似的狂奔在轰炸中的街道上。
钟玉龙疯了!
一听见解除警报,严龙的心情就轻松了。走出黑暗的地下室,突然明亮的世界使他的两眼眯蠓着。他一路走一路吹着口哨,调子是《再会吧巴黎》。接着他用手指计算着,喃喃的对自己说道:“第一,去视察灾区。第二,到家里去看一看。第三,然后再——”忽然他感叹起来:“啊!今天又不知道有多少人不吃晚饭了。”他走到了排长室,一掀起门帘就有许多不如意处:桌上灰尘没有抹净,苹果的位置移动了,失去了优美的角度,茶是冷的,纸烟罐头没有盖好。他发怒了,红了脸,拍了一下桌角,震动了桌面上所有的东西,吼叫着:
“勤务兵!勤务兵!——”
勤务兵在外面答应着,立刻跑了来,土头土脑的立在面前。
他一个手指指着勤务兵的脸,说道:
“假使我养了一只狗,它可以给我看门;假如我养了一只牛,它可以给我耕田;假使我养了一只猪,它可以给我吃肉;我养你,我养你有什么用处?”
然后他又大声命令勤务兵:
“快给我倒一盆洗脸水来!滚!”
骂过人,他的脾气很快的变好了。点起一支纸烟,吸一口,吹一声口哨,直到勤务兵把洗脸水倒了来。
他换了衣服,身穿丝质的马裤呢军服,纤细弧线的腰,使他显得潇洒,一切都熨得那样平贴,像是他的第二层表皮。头梳得黑光闪耀,戴着帽檐略微左歪的空军式军帽。脚上,一双软统的马靴才涂过最好的油,挥发着一种香气,皱折处全是优美的黑白光,像明月下的湖上轻波。一把银子一样的短佩剑和一块小小的红叶胸饰,使他更英武了起来。一种悠闲的神情洋溢在他的眼角眉边,推着他宝贝一样打扮起来的脚踏车,慢慢地走。
但是,战争的阴影立刻笼罩了他,虽然他始终是唇红脸白的。人们纷乱的走着,街道风把落叶扫过来又扫过去。远处,天边的颜色是灰黄的。他立刻看见,一辆六轮的载重汽车装载着一些血肉模糊的尸体,甲虫一样笨重的爬过来;三辆救火车十分急迫的敲打着铜铃,一辆跟着一辆疾驶而过,卷起了灰土;一副担架抬着一个白布缠头只露着一只深黑眼睛的人;一条巷子变成破旧的垃圾桶一样,有人在那里挖掘;一个炸弹把马路炸了一个巨洞,露出地下的水管;一根电杆折为两段,横在路上,使经过的人力车绕了一个圈子;乱七八糟的电线摊满一地。
严龙先赶到新街口。那里,他要看一看炸后的大华戏院。他心里震动着,混合着痛苦和愤怒,像一个友情深厚的朋友给炸坏了。大华戏院是首都最好的一家戏院,美丽、幽雅、气魄雄大,有贵族风度。四根深红色的柱子,使人仿佛走进了神话里的宫殿。以蓝、绿两色为全色的图案画满了天花板,人走在地面,有一种走在春天的树林那样的舒适感。地磨得光滑,蜂蜜的颜色,像大理石铺成的,镶嵌着细致的金属线条。他记得,有一次他大步大步走在上面,几乎滑倒,撞在一个穿黄绸长衣的女人身上。在这里,假使和女伴跳起狐步舞来,或者别的花样,应该是很适当的;滑冰呢,未免鲁莽,那就有一点看不起它。休息室里,地毯柔软得春草一样,十分钟的静坐,靠在长沙发上吸一支纸烟;四面是暗紫色的高贵的织物静静的垂挂着,隔绝了尘俗的车马。七种颜色的灯光不但不伤害眼睛,反而调和瞳孔的收缩和放大,有一种梦的神秘味。有冷气和水汀的设备,使空间永远属于春天。在平日,换片一次他总要来一次的,有的时候来两次,伴着他的新婚的妻,直到战争开始。就是在战争里,冒着轰炸的危险,他仍旧一次又一次的来,星期四他还来看过米高梅的《蝴蝶乱飞》他不能够让心里空虚着,让情感像种子在龟裂的田地上焦渴而死。他虽然说过:“我已经站在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圣战的火线上”的话,但是在根底里,他始终需要温存,不能够寂寞的忍耐战争的血的刺激。他自己也说过:“我知道,我是一个你们所说的小资产阶级分子。”
一群人围着,叹息着,谈论着,指点着,徘徊着。他扶住脚踏车立在对面。走来走去的人十分拥挤,一个穿长大衣的人在惊叹,顾盼中撞了一下他的背脊;一个工人的脚绊在他的车轮上,几乎跌倒,彼此仇恨的互相看一眼。什么全变了:深红的像珊瑚树的柱子没有了,高贵的西洋织物没有了,由蓝、绿两色构成的金色曲线的图案没有了,风骚的桃乐丝德里娥、娴静的安娜丝坦、英俊的弗里特区、油腔滑调的希佛莱没有了,什么全毁灭了,全变做废物,不值一文钱的一大堆废物。他真惊惶失措了,虽然他早已从地下室的电话里知道了这样一个坏消息,但是当他的眼一接触到这乱七八糟的废墟,他反而不敢轻易相信,他以为这是一个噩梦,或者愿意这是一个噩梦。不幸,这却是可怕的现实,金黄的阳光照在上面,他没有方法否认,也没有能力改变。这对于他简直是当头一棒,使他太痛苦了,仿佛是一个大军统帅突然按到全军覆没的报告,手脚变软,不知道哭泣好还是生气好。事实上他没有哭泣,也没有生气,只是无可奈何,—点办法也没有,心里极度空虚,不能够振作起来。于是他想,以后,到什么地方看电影呢?是不是还有看电影的日子呢?他能做一些什么,或者应该做一些什么呢?怎么办呢?他木头一样立在那里。
但是,他的脸终于变红起来,并且立刻传染到耳朵,以后项颈也一样透出淡红。他终于诅咒起来:
“他妈的!你鬼肏的!这又不是什么军事机关,这是军事机关么?军事机关你屁也炸不到!你炸它有什么理由?——真气死!你明天再来,我也用高射炮打你!”
自然,他并没有高射炮,把高射炮交给他,他也不知道到底是怎样用法。
他好像发了神经病,忽然垂头丧气,忽然把脚踏车在人群里横冲直撞,象被激怒的山羊。他留恋大华戏院,像留恋入葬的爱人一样。但是两小时以后,他却头也不回的舍弃了它。
一到大行宫,他又被迫下车。太平路在平日是最热闹的街道,流线型的汽车、瘦马拉的马车、太太们、一面走一面咬花红吃的小学生、褴褛而瑟缩的乞丐,什么人都那样自由的走来走去。闲散的时候他常常陪伴着妻来散步,不一定要买什么东西,一路走一路的无线电广播着同一出戏,听不漏—个字,也不会失去一点韵味。下午七、八点钟,霓虹灯广告像一个春天的花圃,女人更多,红的更红,白的更白。他,不但趣味和这一条马路结合着,日常生活也和它分不开。德复兴的鸭肫肝、巧克力糖、芒果,国泰的口红、檀香粉、领带、羊毛衣,毛巾被、不锈刀,安乐屋家的早茶和点心诸如此类,都是他们每一天的必需品。现在,这样的一条街道竟变成了地狱,这样恐怖和痛苦,死人,血、碎板、瓦砾、弯曲的铁柱子、变形的铁门、一只没有后腿的小花猫、电线,全是这些东西。一排房屋完全粉碎,一辆轿车烧成暗黑的灰和铁骨,一处路面碎裂,靠近上海银行的地方,烧残的木头还不住冒烟。
一个人被消防队员们抬了出来,他完全昏迷,身体像藤一样柔软,头像瓜棚上的南瓜无力的下垂着,额上涂满泥浆。救护人员把他平躺在行人路上。一个小胡子的年轻医生跪在他身边,握住他的手,缓慢的给他做人工呼吸。他终于醒了,慢慢地睁开了眼,又慢慢的向围在旁边的人惊疑地看一眼。忽然,他用手在额上一摸,挪起半个身体来,向污黑的手看一下,他抖了一下,软弱的躺下了,痛苦而绝望的叫一声:
“血!——”
他的手上并没有什么血,只沾了一些湿泥罢了。
“不是血。”有人告诉他。
听人说不是血,他立刻惊喜的张了眼,口边浮起影子一样的微笑,但是又迅速而冷淡的消失。他第二次摸一摸额,一看,仍旧是血,眼中闪动着一种恐怖的光,像微风拂过以后的湖水。
“血!血!——”
他的声音忽然收敛得那样细小。他颓然闭了眼。
一个含笑的女看护,拿着洁白的棉花,给他擦洗额上的泥浆,但是一触到他的身体,他就机警的张了眼,两只手战栗的举起拦住她,痛苦的叫着“血!”女看护露出洁白的牙齿笑了起来,另一只手暗暗的撕了一些棉花,一下从他的额上抹了一些泥浆来给他看。
“你看!是血不是血。是泥呀。”
“是泥?哪里是泥?……”
他不相信,眼张得大大的,又挪起半身,支撑着要起来,医生扶住了他。他终于看明白是泥。他再摸摸自己的额和颊,再仔细的看一看,一样是泥。于是,他深呼吸了一口,舒适的躺了下去。一群人都笑起来。他,满足而困乏,让女看护给他洗擦着。医生摇摇头,向人说,他是吓坏了。
严龙也跟着人笑出来。看了那个女看护的笑脸,那红的嘴唇,那白的牙齿,仿佛是一朵开得正好的红牵牛花或者含苞初放的白芙蓉花,有一种美感。但是他立刻警告自己:这是胡闹,是火山口上跳舞。他立刻推着脚踏车走开,从人群中向前挤,踏着绊脚的杂乱的东西。
他一面走一面沉思:这样炸是什么军事目的呢?能够毁坏多少中国的战斗力呢?是不是这样就能够吓倒中国人?或者把中国人全杀死了?这不过造成了一种恐怖,别的什么也没有。这不过表现—种原始的残酷,还会有别的什么结果呢?并且,轰炸到现在,已经几十次了,中国并没有向天皇屈膝,也永远不会向天皇屈膝,青天白日旗仍旧高高的飘扬着。轰炸的时候,老百姓自然是痛苦和恐怖的,但是到爆响一消失,这种痛苦和恐怖也就跟着消失;到漏斗弹孔一填平,心底的空虚也就跟着填平,到血一洗去,街道仍旧是街道,只添了一笔仇恨的债。并且,废墟上又开始堆着新的砖瓦,新的微笑又炫耀在人的脸上,新的战争不断的向前发展。这样的轰炸到底有什么作用呢?就说他自己,不错,他原来是一个衣冠军人,他恨战争,他怕轰炸。但是这样的轰炸却改变了他,现在的他多少已经不同,或者简直大大不同了。他要战争,他要回答日本,他愿意死而不愿意屈服,他假使有一架轰炸机,他也会飞到东京去,他假使俘虏了土肥原贤二、荒木贞夫那些人,他也会疯狗一样咬人。想到这里,他不小心碰了人,他不但不道歉,反强横的向那个人斥责道。
“你背脊不生眼,你就可以碰人么!”
一大堆泰山公司出品的砖头和一些闪烁有光的玻璃碎片,又使他立住了。他想起来,平日,每当经过这里,总可以看到一只椭圆形的篮子,盛着各种颜色的花枝。各个季节有它特有的种类,比如春天的茶花、玫瑰花,夏天的木香花、夜来香,秋天的桂花、菊花、虞美人、雁来红,冬天的腊梅花;还有开不完的月季花,温室栽培的斑叶海棠,和西洋种的大丽菊、郁金香,紫罗兰之类。当他经过的时候,总要买几朵花,把鲜红的茶花插在咖啡色西装胸袋里,是很潇洒的;大红领带边扣住一些茉莉花,那也很有意思。就是不买花,饱吸一日浓郁的香气,又有什么不好呢?并且,当他买花的时候,每一次总有一个微笑的娇媚给他,那一双向他注视的眼,水晶葡萄一样,仿佛有鲜美的果汁流出,在付钱或者找钱的时候,他还可以握一下那小小的、柔软的手。但是现在他所看见的,不是花,也不是卖花的人,花到哪里去了呢?卖花人到哪里去了呢?
“从日本说,战争才真是罪恶呢!”他望着那些炸毁的建筑物这样说。“不怪小鬼说,日本进行的战争的对象主要是中国民众,不是军队呀!——”以后他又喃喃的自言自语:“日本不懂得花,不懂得花怎样懂得做人!所以大和魂是这样野蛮的毁灭文化的。……”
他又走了几个地方:
中央医院炸成了一个瓦砾的荒丘,炸死了七十几个病人和三个伤兵。卫生署给烧得只剩一副空壳。
最使他触目惊心的是一处棚户区:一堵墙上一点一点全是炸烂了的人肉,像艺术家画了—大幅桃林春试马图。一些红色的、紫色的肠子挂在无叶的树枝上,不高也不低,仿佛故意给大家看。一个小孩子的头飞在人家屋槽上,向太阳瞪着眼,有无穷的愤怒的样子。这里一些模糊的血、肉,那里一只断手或者只皮连在鬓发上的耳朵。一些人在挖掘,一些人在掩埋,一些人在收拾,一些人在哭泣,一些女人在找她的丈夫或者儿子,一些人把手臂交又在胸上,沉默的立着。一只落毛的狗在一片锈了的铁皮上边咬边吃什么。
平日,他看了这些人总有一种厌恶感,因为他们在路边大便,在绿水里淘米,在苍蝇飞舞中吃变了味的东西;因为他们的生活像一条虫,这样生活着也算作人,那是对于人的侮辱。但是在厌恶的反面,他也有一种同情。他为他们想过,这样做人实在没有趣味,没有意思;他们为什么能够活下来呢?要怎样才能够活下去呢?总之,他不懂他们是怎样生活的。他说过,这样受罪的活着,不如干脆的死掉;他假使手中有最高的权力,他要颁行一种法令,杀死他们,为了怜悯。但是今天他看了这样的场面,却有很大的反感,站在盖着污黑旧布的一个血淋淋的死人旁边,发起抖来。
他不能再看下去,他不能再刺激自己。他逃回家去。
他坐在转椅中深沉的思索。太阳西斜。他有一种寂寞感。床头上,挂着微笑着的妻的半身照片。她在半个月前还住在这里,房间里还遗留着一种女性的香气。轰炸无情的拆散他们,她现在在遥远的安庆了,那也是一个轰炸目标,他一点也不放心。平日,他一回家来,立刻就有笑声,立刻就有说不完的话,现在他却是一个孤独的青年男子,只有摸摸自己的下巴看看胡子应该剃了没有。他,把那一只血,淋淋的穿着银色高跟鞋的断脚,把“视察”灾区的印象,把所有一切连结起来,他是更痛恨了。他没法忍耐寂寞,和没法忍耐血的刺激一样。他想吸纸烟,擦断了一根火柴,再擦,又断了一根,他索性把一盒火柴恨恨地抛在搪瓷痰盂里。
有人敲门客人是一个个子不大的二十五岁的湖南人,有平整的额,黑光四射的眼和薄而紧闭的嘴唇,穿的是乙种呢的军服,缀着步兵少尉的领章和符号,端重的步子,坚定的姿态。
“啊!是你!”
严龙欢呼起来,烦躁和寂寞立刻赶走,严峻而阴沉的脸色立刻温和、明朗。他们握了手。但是,客人才把腰上的皮带解下来,还没有坐下来,他就诉苦的向他摊着一只手,兴奋的说道:
“今天炸得这个样子!你去看过没有?大华戏院——几十万,真可惜!”
“没有什么可惜的。”客人把皮带抛在银红色缎子的枕头上,转过头来向他望一眼,冷淡的调子。
“怎么不可惜!”他争辩的叫道,“中国有几家这样的?——就不说钱;关于娱乐,关于文化……”
客人摇一摇手,止住他。“因为现在既不是‘娱乐’,也不是‘文化’,而是战争。”
于是,他把手掌在眼角上一挥,做了一个不以为然的姿势,颓然较瘫在转椅里,用埋怨的语调说道:“袁唐!你是一个没有情感,没有文化的人。”
“不!”袁唐用强硬的声音答道:“在战争里,人,大的方面不可惜国家、民族,赌着命运,把历史作为孤注;小的方面,不可惜自己,献出血肉;那,无论是大华戏院,无论是皇宫吧,从他看来,又有什么值得可惜处?人假使已经不可惜自己,还有什么东西能够要他回过头来可惜?”
严龙着急起来,愤怒得红了耳朵和项颈。他忽然口吃起来,问道:“那、那么,日本这样的轰炸是应应该的!”
“我一点不是这个意思。一切,已经死了的,根本不需要再可惜。只有圣经里的耶稣有复活的一天。留恋着过去,不过是疏淡了现在;更不会远远地看到明天,即使知道有一个鸟啼花发的明天。毛毛虫假使永远想做毛毛虫,就不会有蝴蝶。”
严龙又挥一下手,厌恶他的朋友。“你瞎说!一个人,只有深深的回味着过去,他才会懂得现在,像吃橄榄一样。你说,不要过去。不要过去,那么,我们还谈什么‘复兴’!”
“吓!”袁唐笑起来。“我们暂且不说回过头去找撇在路上的橄榄吃是好事或者是坏事,也不说明天要去死,今天先喂饱了猪的故事。就说‘复兴’吧。但这也不是你的大华戏院这样的事。‘复兴’,也得通过今天,向明天走,不是开倒车。它更不是你这个样子,向坟墓啼哭。”
“算了吧。”严龙爱辩论,但是他又不爱把辩论弄得十分激烈的程度。他的意思是,真理和事实是自己存在的,辩论对于它并没有什么影响;何况,把情感撕成两片是没味的事。所以,他往往把自己的意见停止在问题展开的一半上,像用缰绳勘住了疾驶的马,不论是自己已经击破对方的论据,或是自己开始失败了。他换了一个话题,“不说鬼王八的轰炸吧。苏州消息你知道么?”
就在这个时候,他的表弟黄九成推门进来。他就是那个年青得像小孩子的观测手,严龙把他叫做“小鬼”。他脸色十分苍白,从严龙看来,平日那种无理取闹的态度,完全不在了,不知道到什么地方去了。严龙连忙迎上去,口中问着:“怎样,小鬼?”袁唐也有一点惊愕。
他,本来是想和严龙来吵嘴的,并且想吃太妃糖。但是,他看见了严龙却那样软弱的低了头,仿佛有人欺侮了他。他告诉严龙:他刚才到伯父家里去过,一家人全给炸死,除掉救出了一个小孩子。他们的炮也给炸毁,死了七个同学。
大家,立着的依旧立着,坐着的依旧坐着,不动,也不说话。
一九三九、八、二十七。
西安、崇耻路,六合新村。
[book_title]第二章
十一月末,十二月初的一天,很有一点寒冷的早晨。落叶在沥青路上滚着、飞着,低沉的白雾流动在紫金山麓。袁唐。把一只手支在腰上,一级一级的地在中山陵的石级上向上走,有马刺的皮靴清脆可闻的敲击出一种辽阔的声音。天上,有一条马尾云,远处,还有一些灰黑色的。忽然,太阳金光灿烂的从昏黑的地平线上涌出,但是立刻又给吞咽在那一片混茫的烟云里,隐隐约约的在暮色里蠢动着。袁唐一次一次在石级上立住,回过头来看,然后又继续走。白雾像海潮一样不断地汹涌着,朦朦胧胧地淹没了一切,淹没了低矮的村庄,淹没了参差的树林。上面,是那晴明的天空,偶然吹过一阵轻盈的冷风。日光又粗大的从云隙中斜射出来,光度强弱不定,仿佛有观测队在白雾的边缘上操作。簇拥着的小松树林绵延不断,以浓厚的黑影出现,以后又慢慢地淡退下去。只有中央农业实验场的屋顶露在外面,红琉璃瓦燃烧一样反射着强烈的光。方山也淡淡地浮在白雾上,像海中远处的岛屿。
他立在最高处。什么人也没有,没有游人,没有陵园卫士。他像在思索。但是,思索应该是系统的,有线索而突出的,他却不这样,脑中是一条黄河,十分浑浊,夹杂着大量的泥沙,只有一种力量奔腾着,澎湃着。说不是思索,又明明有一些淡淡的影子在浮沉。他的眼越过白雾,越过树影,远望着天边的云。但是他所看见的,并不是云,而是一片瞳瞳的明暗着的欲出不出的日光;说看见,他也没有注意过,不过有一点对于光的刺激的反应而已。直到他的视力全部给灿烂的炫耀在白雾中的红琉璃瓦所吸引,他的意识才澄清起来,像一泓流水。
他吃了一惊,不知不觉的失声叫了一声:“啊!——”
在他看来,这光辉无疑是烈火。因为,扫清射界的命令已经下来;并且,别的地方可能已经动作起来了,曾广荣昨天就对他说过。但是这云霞一样辉煌的,会是垂死的光么?点火的人,会是中国军队,会是自己么?……他直望着红琉璃瓦,紧闭着口,心里仿佛有一只贪吃的老鼠在咬啮。在战争开始的那一天,他就下了决心,他要牺牲自己。因此他把自己和围绕着自己的一切都看作灰尘,让西北风无情的卷走吧。他把希望全放在明天了,他只有一个明天。这样,今天的一切:这红琉璃瓦的中央农业实验场,这树深花满的总理陵园,这环廊、高屏的音乐台,这清幽闲静的灵谷寺,这西洋小贵族风度的陵园新村,这森林一样的孝陵卫,甚至是整个的南京,一把火全烧掉,有什么不可以。何况目的是打击敌人,不给敌人一片完整的瓦。有什么可以哭泣、可以叹气的呢。但是,他的意志虽然像铁锚一样坚定,他的情感虽然像巨石一样坚强,在今天,却多少有一点反常,仿佛什么地方有了一个小洞,一些蚂蚁一样的小虫从那里侵入他的身体。不是可惜,不是留恋,而是和它们在某一个侧面上有相通的心理状态。因为,不但中国人所经营的这一切将在中国军队自己手中毁灭,而点火的又正是自己,这样的任务,这样用自己的手来点起火来,心上是多么不自然。
那发光的红琉璃瓦,那中央农业实验场,踞坐在斜坡上,仿佛是一只传说中的满身光焰的古代巨兽,几千亩肥沃的土地包围着它,种植着各种谷物、蔬菜、树苗,女工们的笑声忽然收敛,像一群系着铃子的鸽子一样。夏天一开始,黝黑而肥大的美国种麦,海水一样波动在日光里,一阵风又一阵风,穗子低昂着,颗粒又大又多,从乡间来的农人经过的时候,总要立下来用爱慕和新奇的眼光看它一看:这麦子真好,自己能有一拢该多好啊。各种杂交种子的试验分别进行着,茁壮生长,样子和母种很接近。试验室里,人们研究着种子、土壤、温度和湿度、植物病、害虫,用各种仪器,显微镜、玻璃管子和瓶子。各处悬挂着图表,陈列着标本。他是看着它建设起来的。那个时候他还穿着草鞋,在这附近打过野草。开始,对于一个农场要像一座宫殿一样的建筑,他十分不满。但是,等到它表现了自己的工作成绩,三、四年来沉默在默默无闻的事业里,他就完全原谅了它。他认为,这和萨家湾一带的建筑物、交通部和铁道部、励志社有不同的意义。它把新鲜血液注入古旧的农业的中国。它是他所敬爱的。它应该永远这样灿烂,这样辉煌。
但这一切今天全完了。一切全沉没在白雾里的时候,中央农业实验场是应该低着头在它们后面跟着走的,用不着说明自己。这就是日本人给中国人送来的灾难。这就是要我们用最大的勇气来接受的严重的命运。
他望着白雾:孝陵卫仍旧像沉入海底一样,运动场也没有一点痕迹,陵园新村中位置在丘陵棱线上的房屋出现了一些淡淡的轮廓,小松树林的影子又密集在山麓,有的地方像一片黑云那样露出树顶来。日光透过烟云,一种铜色的强光充满其中。
“无论如何,我应该更坚强些。假使需要,我可以自己杀死自己,为了战争。假如要我给它点火,我也干,眉也不皱一皱。自己的,自己所爱的,用自己的手使它闭了眼睛,不给敌人污辱,这是好事。哼,为什么我心上老是这样,像多了一件东西或者少了一件东西呢?老这样,我是不配混在战争里面的。……战争,战争是这样接近了啊!”
曾广荣还是坚持着。这使大家很不痛快。坐在紫竹茶几边直伸着一只腿的刘煜元,向他做了一个决定性的手势,说道:
“军人没有一点残忍,是十分不好的。你是拿任务来开玩笑,你给我们军人泄气。”
曾广荣沉吟的反省了一下,眼望着地上。然后又说道:
“我的意思是,如果还可以说服,为什么非强制执行不可呢。这不但是一个军人应不应该有一点残忍的问题,或者需要更多的残忍;我的意思是,有取得人民谅解的必要,不要由我们的行为引起人民误解政府的意志。这跟抗战有着直接的利害。说服自然是困难的事,比起所谓非常时期的手段。”
坐在墙角的李家琴不多说话,忽然摇一摇手,向大家说道。
“他要说服,让他一个人去说服吧。总之,我们已经头痛了,够了。时间只剩下两天了。”他屁股转过来,举起两个手指。“今天半天,和明天一天。没有更多的时间给我们开会,吐口水。你要说服,你得立刻去,不必先说服我们。假使没结果呢,我们再派弟兄帮助你。我们等候你的好消息。”
曾广荣这个宪兵少尉,独自走出清凉门来。他有勇气,他一定要说服那三家人,一定要在同事们的轻视中完成这一个艰难的工作,不但为了证明自己的方法能够做到,也可以让同事们认识说服有怎样的价值。但是,当他一走到街上,他的自信忽然又变成了痛苦和为难。一只黑色的锅子打碎在路边,一些旧衣服、布片,大大小小的玻璃瓶子、刷子、坏了的鸡笼,杂乱的到处抛弃着。各家的门都大开着,让炎阳在柜台上匍匐,让风在招牌上飘荡,让老鼠在桌角边追逐,在锅灶上面跳跃,让孤独的猫直竖着尾巴在屋脊上呼号。几百幢房子没有一个人住,仿佛才经过一场大瘟疫。人民那样沉默的向四面走散,用沉毅的脚步,像一片迁穴的蚂蚁,儿子扶着父亲,老头子抱着小孩子,妻子跟着丈夫,一直蜿蜒到远处的地平线。这场面太悲壮了。每一个中国人都这样接受牺牲,没有怨言。这是了不得的,这和第一线的部队冒着炮火向敌人攻击前进一点分别也没有,哪一个看了不感动呢?那一个能够毫不关心呢?走在这样一条街道上,他的脚步,不知不觉的缓慢下来。
“三家!”他心里盘算着,应该怎样着手呢?说他们落后么,并不见得。他们像某种植物,生长在什么地方,也就生根在什么地方。这里的土地适宜于他们,他们的生命和这里的土地相互胶着;一离开这里的土地,他们会立刻枯槁下去,要他们走等于把他们连根拔起。既然搬走没有活的希望,那么他们为什么要搬走呢?要他们到什么地方去呢?他们有什么地方可以去呢?穷人只有等待着命运的路,虽然他并不愿服从他的命运。这样的三家呀!应该从哪一家开始呢?从最顽固的,还是从比较脆弱的呢?假使最顽固的能够解决,其余的,那些脆弱的,不是更容易了么?假使从比较脆弱的着手,希望自然大,并且可以最后孤立最顽固的,各个击破。但是,哪一家才是最顽固的呢?是那个老太婆么?是那个卖烤山芋的寡妇么?是那个私塾先生么?
他走到一家门口,立住了。三个小孩子爬在地上玩,看见他,立刻向门里逃,最小的一个追不上,给绊倒在门槛上,“哇”的哭叫起来,污秽的烟画片和一粒蓝色的小玻璃球掉在地上,不要了。
这就是那个卖烤山芋的寡妇家。一个用机油桶子改造的烤山芋炉子寂寞的立在门前,一只小黑猫睡在上面咬捉自己腿上的虼蚤。门板裂了缝,室内光线晦暗,一只母鸡在踱着,“咕咕咕”的叫,半只木盆露在门后。这一切,都是他所熟知的,他已经来过多次了。他很敬重这寡妇。她,丈夫已经死去两年了,靠摆一个烤山芋的摊子,收一些衣服洗,养活三个孩子;一个七岁的男孩,五岁的和三岁的两个女孩,养活整年睡在床上风瘫的婆婆。她,人很结实,大树一样粗的腰,男子一样的手,工作起来永远不需要休息,连呵欠也不打一个,方方的脸,红润的两颊。几个孩子身上的衣服都让她缝得很好,没有一个破洞,也没有一点污秽。听见孩子的哭声,她从里面冲出来,袖子卷得很高,手是湿的,显然在里面洗什么东西。她的眼陷落了,颜色变得苍白。一看见他立刻站住,用围裙擦抹着手,脸上绝望的表情里有轻微的痉挛。两个大孩子躲在她的背后张望,小的那一个紧紧抱住她的腿,用小小的手背揉着眼。看见她,他立刻感到一种无言的反抗的袭击。
他们好久没有说一句话。彼此直望着。
“你还不搬么?”曾广荣说。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开始,是不是应该这样开始。“你马上搬好么?……”
他的声音是那样小心,仿佛怕她似的。她并不回答,只是望着他,用围裙在手指缝里擦抹着又擦抹着,虽然水早已擦抹干净。
“这样不行呀。”他继续说道:“人都走光了,没有人买山芋吃,没有人把衣服给你洗,明天我们马上要来放火烧房屋,你不搬,那——你教这些小孩子怎么办,怎么好?”
寡妇跟着他的话看了她的儿女一眼,摇一摇头,鬓边的头发蓬乱的动了一下,她也用低小的声音说了一句:
“你教我怎么好呢!”
他无话可说。但还是说道:
“你们一定要搬啊。”
没有回答。
“你们得马上搬。”他命令她,半软半硬的。
没有回答。
“明天真要烧房屋了!”他警告她。
没有回答。
“唉!我告诉过你一千遍了!”他做了一个失望的手势,摊开了两只手。
他一点办法也没有。他看了她几眼,有点生气了。他走到对面,坐在有草屑、破鞋子、砖头的阶石上,低着头,两肘支在两膝上,剥起指甲来。心里,好像不会游泳的人掉在水里一样,两只手向四面乱抓,却一根稻草也抓不住。
七、八分钟以后,他又走过去,笨拙的说道:
“日本人要来了,你还不搬!……”
寡妇低了头,两只手终于放下围裙,紧握着,眼像一尾死鱼,始终不开口。
“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等到兵一来你不走也要走的!”他恐吓她。自己忽然变得这样,他很吃惊。他偷偷的看了她一眼,心里不好意思。
寡妇哭了起来,两只手捧着围裙扪在眼上。三个小孩子也一下子都大哭起来,最小的一个坐倒地上,向日光张大了她的口。
他给哭声激怒了,来回地踱着。想道:“我完全失败了!我不会残忍,我真像一个女人呀!我要说服,——我又容易动火,他妈的!什么说服!”
忽然,寡妇疯狂一样冲到他面前来,两只手仇恨的指着他的脸,手指差不多要戳到他的鼻子,一面流着有光的眼泪,一面马一样的嘶叫起来:
“让日本人来吧!让日本人来吧!你让我们自己死在日本人手里吧!你为什么这样一天一天来逼我们呢!……你一天也不让我们活,我们要活呀。你把大家赶光,没有人吃我的烤山芋,你又要烧我的房屋,你又要逼我搬,一条活路也不给我留,等不到日本人来我们就要死在你手里了!”
接着,她一把拉住他,歇斯底里的像一阵西北风,把他拉进小小的、黑暗的房间里。这突然的变化,使他完全呆住了。他的愤恨一下完全消失了,不知道到了什么地方。他看见一张木架床,上面堆着一大堆东西:灰色的棉絮、棉被、旧棉袄,一个可怕的老妇人的脸露在外面,那样削瘦,羊头一样闭着眼,看不出她是不是在那里呼吸。从椽子上垂下一条污黑的绳子,吊着一只竹编的盛放杂物的篮子,一些陶器摆在屋角上。
“婆婆,婆婆!”寡妇用破碎的声音叫了几声。
老妇人仿佛动了一下眼皮,口中发出含糊的声音,忽然张大了眼,茫然地望着他们。
寡妇一只手扶着床沿,一只手抚摩着老妇人的稀疏的头发,声音忽然平静下来,乞怜似的向他说:
“长官!你要我怎样搬啊。……老的老,小的小。‘出门一里,不为家里’。古话说,‘行动三分财’。长官!请你看,我有什么好法子。我并不是不懂,你们是为老百姓,日本兵要来了,要打仗。懂有什么用处,‘上天天无门,入地地无路’,我们只有死。一家老小只有等死。——天杀的日本兵啊!——”
她第二次哭泣起来,仍旧用围裙扪着眼,肩头耸动着。小女孩的脸贴在母亲的腿上,用眼泪、鼻涕染湿了母亲的裤子。大的两个也哭叫着,没有眼泪,只有声音,一个立在门外,一只脚踏在门槛上,一个立在床边牵着母亲的手。
曾广荣一下摸摸胸前的纽扣,一下又搔搔头皮。他想不出一个办法,说不出安慰的言语。他的说服和恐吓全有翅膀似的飞到天上去了。他的脑那样飞舞,那样旋转着,吃醉了酒似的失去了所有的能力:不能思索,不能考虑,也不能计划。他想逃掉,让那些同事们来干吧。这不是活受罪么,比吃自己所不爱吃的东西更没味。未了,他取出红皮的、柔软的钞票夹子,打开,里面有两张印着紫色图纹的、中南银行的十元钞票,五张五元的、绿色的、中央银行的票子。他留了一张绿色的,抽出六张来,问道:
“你的哥哥是在滁州么?你说你是滁州人么?”
“是的。”寡妇应着。她不知道这个人要做什么,她怀疑地望着他,眼睛活动着。
他伸手把钱递给她。
“拿去吧,够你到滁州的。假使你再不搬走,那我还有什么好办法呢。”他把钱塞在她手里。
他不需要感激,不需要回答,不等她从惊喜不定中醒来,头也不回的走出门去。忽然,背后有脚步声追来,但一下又寂然无声。
曾广荣走到第二家。那是一条污秽小巷子里的一幢旧木屋,附近有一堆垃圾和一个画着乌龟之类的小便池。房子歪斜着,像一个需要扶持的老人,假使没有左右的房屋,它自己是立不住脚的。他一走进小巷子就看见一个驼背老妇人坐在门槛上,日光晒在她的胸上和膝上,黑色的衣服,像一只瞌睡的猴子。这个老妇人,又是一个怪物:你站在她的身边说话,她若无其事,假装看不见,听不见,要她说话,她会假装哑巴,用不成言语的声音来搪塞你,“嗯……哎哦……啊,啊,啊,啊……”今天,他的忽然出现使她吃惊。她并不立起来,仍旧坐着,眼里颤动着畏怯、狡诈的暗光。他还没有开口说话,她身体蜗牛那样一缩,躲进门去,关上了门。曾广荣被关在门外,连忙伸手一推,门像蛤蜊一样已经关得紧紧的。他发怒了,把拳头重重地敲在门上,有一种粗糙的触觉。
“开门!开门!……为什么关门?”
里面没有一点声音,像一个空壳。
他敲着敲着,不久就敲痛了拳头。他再用脚踢。门惶惑的战栗着,发出连续的鼓声一样震动的声响。愤恨使他满头焦躁,浑身出汗。
“倒霉!今天我!……这个老妖怪!”
还有什么办法呢,他失败在她的手里了。他后悔为什么不抢先一步。他又想,这门这样不结实,打进去也可以。想着,他立在阶石上,用估计的眼光把门上下看着。接着向一条粗大的板缝凑过脸去,向里面张望,里面黑糊糊一片。他第二次像一只坏脾气的马一样用脚乱踢。里面有断断续续的搬动家具的声音,有东西互相触撞的声音。他踢着踢着,门反而更结实了。
“开门,老太太呀!不开门我要打进来了!……你开门,我有话说。六点钟,马上就要烧了,你不出来,不怕烧死在里面?……”
这房屋是她的财产,是属于她一个人的东西。她可以死,但不能离开它。他是了解这心理的。并且,她什么也不懂:什么是战争,什么是牺牲;连他说的话也一概不懂。和她说话就像把水倒在金属的东西上,她是一点也不会接受和吸收的。他现在被关在门外,她像一个螺蛳一样始终不露脸,不理他。
他忽然决定了,“走吧!这算什么呢,不死不活的。”
但是他不能走,任务支配着他。他走了十几步就在路上立住,迟疑不定,终了又走了回来,缓慢而懒散。他—次又一次朝门缝里窥察,什么也看不出,只看见一些东西堵在门上。他疲乏的坐在阶石上,脱下军帽,露出剃光的头来,开始掏挖耳朵,小手指塞在耳朵里钻转着。他想,还是等着吧,她总有开门出来的时候。
又一次,他忍耐不下去,疯了一样,眼中涌出凶恶的黑光,像一只牛要冲出牛栏,跳跃着,口中大声咆哮着。他敲着门,踢着门,狂暴的撼动着门,门仿佛立刻要倒下来,用快要破裂的声音痛苦的呻吟着,“吱咯,咯,咯,吱吱……”他想到说服,更愤怒了。
最后,他完全绝望了,仰着头望着天上,重复的做着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摊一摊两只手。于是他绕着房屋走,仿佛一个土蜂在寻觅土洞。走到屋后,有一个土堆,上有一棵落尽了叶子的桃树。两扇木格窗嵌在黄土的墙上,上面糊着变黄了的旧报纸。他走过去,侧着头听,什么也听不到,只听到自己呼吸。他随手折了一枝枯枝,在报纸上刺了一个小洞,一张望,那个老妇人握着手坐在床边上,正向外面注意,定着眼,微仰着又尖又小的下巴。
“哎,这个老太婆!”他低低的对自己说。他心里有了新的希望。他拍了两下木格窗,拍起一些有气味的灰尘,叫道:“老太太!我不是一定要你出来,你开不开门,你搬不搬,我一点好处也没有,和我不相干。我为什么要这样把嘴说出血呢,政府有命令,要你们搬到安全的地方去。这完全为了你们。老太太!老太太!”他看见老妇人立了起来。他的声音更迫促,更恳切。他的心像一根又细又长的钓丝,钓住一尾倔强的大鱼,紧张的拉着又拉着。“老太太!你们以前住在这里,哪一天不是好好的过日子?有什么人来硬要你们搬走?没有。现在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你搬?因为日本兵要来了,他们要打南京,要打仗。老太太!你倒细细想想,打起仗来那里还有什么房屋,你看!一个炸弹就炸掉了。打走了日本,南京还是我们的,这里还是你老太太的。打不走日本人,南京都保不住,你的房屋就更说不上,古人说,‘火烧梧桐树,难保喜鹊巢’。老太太!你不要这样老是关着门,中国兵不会吃中国人的。老太太!你说一说呀!……”他说出口沫来,咽了一口。
老妇人在房屋里用手指着,声音像猫一样,满脸肉皱着,说起话来,“你也舍得——你的房——屋?”
“老太太啊!有一句古话……”他欢喜起来,心里叫了起来:“嗨,老太婆说话了。”他又撕去一片报纸,露出一根灰白色的木柱来。他把右手攀住木柱,说道:“‘毛蟹逃命舍只脚’,‘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老太太!只要活着就好办。我们一定要打胜仗,打了胜仗——”
“活?活要住,要吃。住到天上去?吃西北风?”她一点不聋,也不哑,说话流利而清楚。
“你跟我去,有你住,有你吃。你开门。”
“我不开。——你有本事,进来捉了我去。”
“老太太!”他的心又冰冷了。“还是你自己开门吧,我不捉你的。”
“你捉得住我,我才跟你走。我不能老鼠跑到猫嘴里。”
“不,你开门,你出来。”
“不!不!——”老妇人摇摇头,决绝的声音。
他又狂暴起来,咆哮着。他一用力,把一根木柱拉断了,“擦!——”接着拉断了第二根,第三根,破报纸、断木头、泥屑纷纷落在地上。
他从窗洞里跳进房去。
一条煤屑路蜿蜒在小松树林里。袁唐走着,影子扫过右面的树枝、树叶上。他走到一片草地上,草已经干枯。芙蓉花谢了不久,变色的花瓣和被风吹来的落叶一起,悄悄的睡在温和的日光里。一幢凸字形精致的西式房屋,被红砖的围墙裹围着,从爬着枯藤的绿漆铁栅外面,可以看见里面开着淡红色花的紫荆树和对称的种在白色台阶两侧的四棵龙爪槐。还有静静的、遮在窗上的暗红色窗帷,可以和情人立在上面看日出的露台。淡灰色的、松树皮一样粗糙的墙,有树影映在上面,闲适的摆动不定。他听见里面有粗鲁的哗笑声。他从铁门里走进去,一阵小小的旋风迅速掠过,把一些黄叶和淡淡的尘土吹到空中。忽然,淡黄色的弹簧门一闪,一个士兵走出来,右手高高的抱着一摞盒装的糖果,差不多有十五盒,左手捏着三瓶威士忌酒,看见他,立刻立正。一盒糖果落下地来,那上面蒙着蓝色的透明纸,有一张美丽的画片:一个向人微笑的金发少女偎傍着一个紫红色的巨大的马头。
“你发洋财么!”袁唐吼叫起来,他眼中涌出的黑光,像清晨天空的太阳,有一种特别的威棱。
士兵不安的红了脸。手一松,两瓶威士忌酒一下落在地上,打破了,黄黑色的、浓腻的液体蛇一样流在水泥路上,黑色的玻璃碎片和贴在瓶颈上的锡纸反射着明亮的日光,一种强烈的芳香扩散在空气里。
“你干什么!”他憎恨这个兵。他痛心。他的心像突然冲破堤防的浩瀚的洪流,要淹没一切。他三步并作两步的向士兵迎上去,不知道是什么地方来的力量,手掌像一阵狂风,打在兵的两颊上。“你是中国兵!你还是中国兵!中国兵全像你这个样子!你不要脸!你丢尽了中国兵的脸了!”
士兵一滴一滴落下眼泪。第三瓶威士忌也给震落在地上。他,被打一下眨一下眼,头略微偏让着,脚局促而碎琐的移动了位置。末了,糖果盒子全摔在地上,有一盒给他踏扁了。
他没有带枪。假使有枪,他会向士兵扣引扳机的。他想不到,这样的时候会发生这样的事。
“报告排长!——”
士兵忽然说话,悲痛的皱着脸,咬着牙齿,腮肉痉挛的动着。
“你不要脸!你发洋财!你是中国兵,还是中国强盗!你怎么这样!……”他不许兵说话。握着拳头,又要打的样子。
“报告排长!——”
“拍!拍!”他又打了两下。
士兵退了一步,脚跟绊在台阶上。“报告排长!”他强硬的说道。“报告排长!你枪毙我也可以,但是我要报告你明白。——”
“你还有理由?”
“没有理由。”
“没有理由你要说什么!——你是哪里的?”他像要吃掉这个士兵似的,又一拳打在士兵的胸上,把他打倒了,皮球一样滚在草地上。军帽滚得更远,给一丛南天竹拦住。
但是这个兵立刻就爬了起来,立正,手掌平贴在腿上。“我是第八连的。排长!好汉一人做事一人当。我不坏中国兵的名誉。枪毙、杀头我自己去。我不懂这个道理,做错了事。……要烧掉的东西,我想,拿拿不要紧。我哪里晓得呢。我是一个人,不是中国兵,不是大家……”
袁唐立住了。他原想带走这个士兵,听了他的话,向他看看,他的脸右颧上红肿了一块,鼻子歪着,口角上有几滴血挂着。士兵的话是他所料不到的,他原谅了他,他知道,这是一种十分朴质的士兵们所特有的天真,他的愤怒潮水一样退去了。他想:这当然是教育不够,是制度问题。一个兵。也就是一个农民,他懂得多少呢。“我不应该打,——我第一次打人就打错了!我应该问,应该给他说。那样他就不会做错,我也不会做错。——这个士兵勇气不错。”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他挥一挥手,说道:“以后,老百姓的东西什么也不能拿,哪怕是一根草、一根毛,哪怕是路上的金子。一个中国兵应该是这样的。去!——”
士兵向他举手敬礼。他望着他,看他整理服装,跪在草地上把绑腿解下来重新打过,把皮带扣紧,看他一面走一面扯弄着衣角,隐没在丛密的小松树林的青绿色里。
袁唐推门进去。
一些沙发寂寞的等候着人。一张黄山风景油画装在阔边的金色画框里,挂在淡绿色的、仿佛是一块玉的墙上。下面,是一张白质黑斑的大理石小圆桌,铺着蓝、绿两色的,厚厚的地毯。十一月的柿子一样鲜红的大口瓶子立在中央,插着六、七枝纤长的孔雀毛和一些已经枯萎了的花枝。一些蜷缩了的花瓣散在桌上、地上。他走过去想摘一朵花,手指一触,花又飘落了几朵。他抓了一些花瓣,放在手掌里,揉着,全变成憔悴不堪的茶褐色的粉末了。一架紫色的钢琴横在旁边,那是一个使人发生好感的角度,盖着一层静静的薄尘。一张手,花瓣揉成的粉末无声的从手指缝里落下去,落在柔软的橙色方块图案的地毯上。他向钢琴走去,忽然,他看见一罐可可倒散在地毯上,罐子滚在沙发边。他轻轻的揭开钢琴盖子,黑白相间的键盘像含笑的牙齿,仿佛有话要和他说似的。他把手指按了一下,“铜,咚——”这声音是那样的飘逸,人的情感跟随着它,仿佛到了万花缭乱的地方。他沉吟起来,走到窗前去,拉开了那暗红色的绒质的窗帷。窗外的天特别明朗,衬着绵亘不断的淡淡的远山。黝黑的小松树林散布在丘陵上,林阴中隐约可见红色的小楼和黄色的小径,好像一张图画。窗上面,不时有枯叶吹落下来。
他走回来,思索的立在钢琴边,左手的食指在一列音键上随便的敲打着。“铜,钉,钉……钉,钉,钉,咚……”
忽然,他摇一下头,把钢琴盖子盖上,仍旧立在那里,喃喃的说道:“音乐是使人抚摸头皮的,但是现在并不是可以抚摸头皮的时候,现在是战争!对了,现在是战争——战争来了。”
他回过头来,看见门边有一堆高跟鞋,总数十四双半。一双是黑色的、高贵的漆皮的,一双是烫金的,一双是镂花的、红色的,全是才穿过几次的样子。没有染污,没有损坏。一份法文的报纸和一个装雪茄烟的木盒子塞在壁炉里。
于是,一些人物出现在他的想像里:一个年轻的绅士坐在沙发里,右腿架在左腿上,高高的跷着穿发黑光的、薄底皮鞋的脚,面向淡红的炉火,仰着洁白的下巴,口中咬着一枝雪茄烟,一缕青烟袅袅升在空中,手里捧着一份法文报纸,一杯喝过的热可可蹲在他的手边。一个满身曲线的少妇忙乱的走来走去,红色的高跟鞋飞舞不住,镂花的地方露出鲜果一样的皮肉,她把一束白色的花朵插在那鲜红的大口瓶子里,染着鲜艳口红的、一朵玫瑰花一样的嘴唇,微微的张动着咀嚼巧克力糖。有几张红色的、绿色的破碎锡纸放在一只白瓷小碟子里。另一个女人,也那样年轻,那样轻盈,用窄而圆的纤腰在钢琴边立着,淡绿色的短袖长袍使她的两臂更鲜嫩得像七月的藕,几个涂了蔻丹的手指活泼地擦过键盘,像一只燕子掠过春水,琴声流泉一样涌出。……
“这是一种怎样的生活呢?”他低着头想道。“这是怎样一种人呢?生活把人分作几类:有坐在家里享乐的,有睡在路边当床的,有拼命做事的,有只会吃喝的。战争开始,他们到什么地方去了呢?他们把战争看作什么呢?——‘一面是荒淫无耻,一面是严肃的工作’,他们现在的生活是什么呢?……”
突然,传来一声巨大的爆炸声。他连忙走到门外去。又是几声,仿佛霹雳盘旋在暴风雨中,不给人有惊愕的余暇。东南方,天上升起一朵激动的红烟,像火山开始爆发,把附近的小松树林吓得簌簌抖动。
“啊,工兵已经动手了!”他说。
他的心那样兴奋,那样激昂,仿佛一股瀑布从百尺的悬崖倾泻而下,驾驭着浩荡的山风。他的脉搏跳跃得近于冲击。他的左手一把抓住自己胸前的衣服,紧紧的,像要把自己拉走的样子。
那是中央农业试验场。那小小的丘陵上,那密密的小松树林背后,黑红的烟一团一团的涌起,仿佛是万人簇拥着战胜的军旗,高举着,占据着天空的位置。
“让一切这样生活的,像蝉一样一天到晚吃吃、喝喝、飞飞、唱唱的人,全在战争面前变做灰烬吧。我们到战争里去,让一切好的、坏的,愿意或者不愿意的,全交给战争,让战争来称一称他的重量到底有多少。让我们到战争里去建设起更美丽的,但是不是不合理的生活吧!……”
楼上粉绿的百叶窗打开着,从里面飞出忧郁的黑烟,红黄的火焰像贪馋的兽舌在窗口上吞吞吐吐。四十公尺以外,两幢法国式的别墅,也殉葬一样焚烧着,“烘烘烘烘—一”火声像拂过小松树林的风,夹杂着元宵节的爆竹声那样细小而繁杂的爆裂,破碎的火片不断的从上面落下来,落在火中,或者落在草地上变做一块黑炭。一缕白烟。火星乌鸦一样飞在天上。一只黄猫直竖着尾巴在灼热的瓦上尖叫,不安的窜来窜去。最后,它望着下面的草地,爪子抓着抓着,一下跳了下来,摇一摇身体,咬着身上的毛。分作一小队一小队的士兵散在附近,一列一列的刺刀闪光在各处的丘陵上。五加仑一桶的汽油,这里一堆那里一堆散乱地放着。
陵园新村、马群、麒麟门、孝陵卫、四方城……一片烈火,浓厚的黑烟像海上飞来的七月的风暴,把整个紫金山压住。
袁唐匆匆的走来。一群下级军官立在一处。
“你看这火,啊,多大啊!”一个矮胖的小军官说道。
“你怕么?——”旁边有人问他。
“我怕什么!”矮胖的小军官变了脸,鼻纹皱着,瞅了他的伙伴一眼,“天烧掉了我也不怕。”
“那,你欢喜?”
“为什么欢喜,这又不是站在旁边看把戏。”
“那你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大中华民国的军官爱在最严重的问题前说无聊话,那才是‘什么意思’!”
袁唐听了笑起来,心想,这是真的。他走过来,和他们招呼了一下。他立在他们后面,要听听他们再说些什么。一棵松树的叶子轻轻地拂在他的背脊上。他的右手握成一个拳头。撑在骨盘上,眼中射出明亮的黑光,在一些三角巾、头发,背脊上扫来扫去。
“自然,这是—个严重的问题。”说话的是第五连的少尉排长关小陶。他有三角形的颧骨和突出的红嘴唇,福建味的普通话那样生硬,仿佛口中常含着一个胡桃。他,面向西望着远处一片黑烟弥漫的天空,有一点忧郁。“这是所谓焦土抗战的问题,不仅仅是今天的清扫射界。这是战略问题,也就是决心的问题。”他突然停住了,口中只有一种喃喃的声音,像停住在梦里。
“这没有什么,牺牲就是。”有人回答他。
“牺牲!”关小陶警觉的转过脸来,眼光在人群中搜索着。“谁说是牺牲?谁说没有别的?这应该不是牺牲。——”
于是,答复的人在人群中向他挥一挥手,表示他在什么地方。这个人脸色微白,眉毛黑而细长,有一种英俊的气概。“不是牺牲是什么呢?你说,在抗战的今天,第一个问题是,怎样舍弃这一切。这个,是很明白的,日本是帝国主义的国家,这个,即使它的重工业是贫乏的;但是我们中国是一个怎样的国家呢,这个,我们大家都知道,是一个可怜的半殖民地,一个老大的农业国家。克劳塞维克说:这个,‘战争,是,力与力的,对比’。”他一顿一顿的加重语调,将右手在空中有力的劈砍着。“这个,这是原则!——虽然他也说,这是个相对的力。但是在这个,只有牺牲,像日俄战争,日本用‘肉弹’来达到的一样,这个,我们只有牺牲呀!中日战争里,这个力与力的对比,这个平衡是差得太远太远了。所以,我们要进行这个战争,假使不是牺牲,那是什么呢?那,闸北的大火,这个……”他指着四面的丘陵,手指在面前画了一个半圆。那些丘陵像忽然全发了怒,黑色的云、红色的云不断的升腾起来。“这是,这个,这个是愚蠢么?……”
矮胖的小军官扪着肚子哈哈地大笑起来。
关小陶几次要反驳,口像一尾装在篮子里的鳜鱼一样困难地张动着,但是他却给犀利的言语压制着,到这时,他才不再忍耐了。
“牺牲并不是目的。”
“牺牲正是目的。最后的也是最高的目的。”
“这是不对的,”关小陶嘴唇变得青白,像一只发怒的雄山羊一样硬着项颈。“完全不对!——假使牺牲是这样的目的,那么,最后的结果是什么呢?最后,不是一切全完结,你完结,中国也完结么?不是把中国也牺牲完事么?这是说,以前有人愿意不打而亡国,现在你愿意打了亡国,这有什么不同呢?”
淡白色的脸狼狈起来。但是他又挥一下手,像要把什么讨厌的言语从他的耳朵边赶走似的。“这个你不懂得。这个,我说的牺牲,怎么会是亡国!——倒是你,这个,不但不懂得牺牲,并且这个,这样污辱了这个牺牲,这个污辱了先烈的血迹,污辱了伤亡的将士,污辱了中国军人,这个!……”
“你这大帽子太吓人了。”
“哈哈哈哈!……”矮胖的小军官仰着脸大笑着。“有趣,有趣。”
他的伙伴暗暗的睨了他一眼,转过鼻子,轻轻的冷笑了一声。
“并不是这个帽子大,是你的头这个太小了。”
“那么,中国抗战的路是牺牲么?”
“这个,除掉牺牲,中国有什么路走?——你看这火!……”他又指着那些丘陵,指着那些灰黑色的、淡黄色的道路,指着那些偶然闪烁着一列一列刺刀光的、青绿色的小松树林,指着那些疯狂了的、野兽一样彼此咬啮着、争持着、跳跃着、追逐着的烈火。
“不!”关小陶坚持着。“牺牲始终不是目的,它只是一种必要的手段,或者是一种战争的道德。你不了解这个,你就不认识抗战。”他困苦的样子,仿佛福建的舌头是多余的,而适当的词汇和言语的方法却这样缺乏。
“这个,你不懂得这个牺牲!你根本不懂得这个;不懂得的人是不会忠于抗战的。”
矮胖的小军官又好笑的弯了腰,手捧着肚子,眼变做朦胧黄昏的新月。
“问题是,”袁唐从他们的背后走出来,向他们做了一个停止辩论的手势。他很冲动,有许多话要说,他的思路忽然像晴明的天一样清楚,有没有“明天”的牺牲,出发点相差很小,而到达点却相差很大。他说道:“这是绝对牺牲论,它从失败主义出发,又必然回到失败主义。它看不见我们的力量在哪里,抗战的性质是什么。它是近视眼,却装作望远镜。它看不到胜利的明天,所以它虽然仿佛是一个英雄,骨于里是失望,是悲观,仿佛是成仁取义,其实是一死了事。这是很有毒素的,它可以变做亡国论,不过不是屈辱卑污的亡国,而是英勇壮烈的亡国。……”
不让他说完,矮胖的小军官插上来:“假使能亡国得英勇壮烈,何尝不好。”
“我们不需要这种英勇壮烈!”袁唐望着矮胖的小军官,看他一下变了脸色,眼圆得像珠子,鼻子狗—样皱着,多肉的手玩弄着襟上的一个洒金纽扣。“正像我们不需要老粗们旗杆一样立在火线上的英勇壮烈,我们要利用地形,要良好的隐蔽。我们反对阿Q主义,反对堂吉诃德的盲动、浮夸和浪费。怎么呢,我们需要的是另一种英勇,另一种壮烈。我们需要的是老谋深算,是艰苦奋斗。”
“但是牺牲无论如何总是可贵的。……”
“从决心上,从道德上,从作为最后关头的表现上说是可贵的。别的,假使仍旧是绝对牺牲论,无论他主观上是什么,客观上它只是削弱自己,便宜敌人……”
袁唐还要说下去,但是关小陶忽然欢喜的大叫起来:
“因为我们的战略,是持久战,是消耗战。拿上海战争做例吧。那自然是英勇壮烈不过的:六十万人,三个月,每一秒钟,每一点,全在绝对压倒的敌人的火力里,飞机像冬天的乌鸦,重炮,吓,像夏天乡村里的青蛙一样。这是最大的牺牲了!这样的牺牲,给了我们一些什么?”他又困难起来,他恨自己一片木头—样的舌头。但是他仍旧努力说下去;“我们得到的是什么呢?有是有的,比如国际面子,比如激发了民族意识,使它更高涨,比如多少也答复了敌人的侵略,打破了使中国屈膝的梦想,打击了日本速战速决的战略。但是,怎样呢,一个更严重的问题是:中国要怎样才能够继续不断的打下去!但是在上海,我们付出了太多的、不必要的高代价,挨打主义,反消耗了自己,一个可怕的数目,六十万人!这样牺牲给了我们一些什么,我们大家不是都有眼的么。怎样呢?它使杭州湾空虚,它使国防线轻易的放弃,虽然那里有经营了三年的钢骨、水泥的永久工事,比慌慌忙忙动起手来的上海不知道坚固多少倍,但是那里我们却没有一个兵把守,没有在那里支持过一天;像抛弃一个栗子壳子一样,从苏州到福山的工事我们完全没有用过,本来是预备在这一线决战的。它使敌人飞一样逼近了我们的首都,今天我们才在这里用汽油、火柴、黄色火药动作起来。——这是一个惨痛的教训!”
于是,淡白色脸的人摇一摇手,表示不再说话了。矮胖的小军官背着一双手,稍息的姿势,望着一幢倒塌下去的房屋,看着那高高飞起来的一片火焰和火星。袁唐和关小陶彼此握了手,紧紧的。
这里是红黄色的火,那里是红黑色的火……
火像台风中的海潮,汹涌着,粗暴的、快乐的……
一幢幢房屋焰火一样燃烧着,发光的火珠纷纷向四面飘落……
村庄仿佛是用火做成的。前面的小松树林立刻燃烧起来,火焰是那样灿烂,从那片青绿色脊线后面,一下冒起一朵明黄色的火花,一下又蹿起一片淡黄色或者黄白色的火光……
天上,鹰飞得更高。一块一块的白云给熏黄了,像笨拙的牛群一样。
深夜,天空是紫红色的,紫金山剪影一样衬在上面。山麓上,这里是金红色的大火,那里是黄白色的浓焰;这里是金黄色的强光,那里是紫蓝色的残烟。有时,还有夏天黄昏西方所常有的湖水那样的一种明绿色。它们庄严、伟大,高高的显示在空中:有的像飞龙一样矫健、壮丽,诡谲的飞舞不住;有的像日出一样光芒四照;有的像珊瑚做成的大森林一样千枝万叶。……
天要下雨的样子,灰黑色的云低低地压在瓦上。曾广荣走到街上,他的心是轻松的,昨天他把难题解决了一半,——在数量上已经多于一半;夜里又睡得沉酣。但是,这轻松和水泡一样,风一吹就破碎了。原因是:第一,昨夜中山门外的大火给他的印象太强烈了。他立在楼上看,情感和吹在夜风里的身体一样有一点寒冷,到今天这寒冷还渣滓一样沉淀在情感的下层。第二,时间只有今天,实际上又只有五个到六个小时。第三,他的说服不知道到底可以算做什么,简直是给自己过不去的讽刺,他不过是收买了一家,压迫了一家。第四,那个私塾先生,那个老头子,说服对于他真是“大风过耳”,并且说话爱转弯,这在他又是一个难处。一阵西北风对面吹来,夹着街道上的尘土,使他屏了一口气。
隔着灰白色发霉的旧竹篱,他看见里面青石铺成的小路那一端屋檐下面,老头子捧着一只瓷碗在吃饭,山羊一样尖尖的胡子在动着。一推开门,“嘎”一声响,仿佛门要倒下来,又仿佛门不愿意开。老头子看见曾广荣,立刻放下饭碗,迟疑的立起来,但是膝仍旧微弯着。他取下架在鼻尖上的阔边玳瑁眼镜,用袖口擦拭着,举在额前向天空照了一下,仍旧戴在眼上。他望着曾广荣,有一种轻视的意味。
“先生!早。”曾广荣说。
“早,你先生早。请用饭。”老头子把放下的饭碗捧起来,装作要让他。一只手枯瘦得只有薄黄皮和竹枝一样的骨节,两个指甲有一寸多长,像鸟爪子。
曾广荣连忙举起手来摇一摇。“先生!你先吃饭。吃了饭马上要搬。”
“‘去父母国之道也,迟迟吾行也。’……”老头子支吾着。
“不行的,先生!上一次已经对你说过。日本人不肯等我们一分一秒的。你有道理你再说你的,你没有道理你就赶快搬。我们大家干脆。”
“国必自伐,而后人伐之!’——”老头子一面和他说话,一面把饭碗谨慎的放下,像怕它会失手打破似的,再用手摸一下。
老头子说出这样的话,完全是汉奸的说法,完全是亡国论,使他发怒,他的心海潮那样白沫喷腾的冲击着,他要骂出来。但是他却忍耐下来,想道:“这不过是一个老浑蛋!”
“那么,先生!难道你是‘家必自毁,而后人毁之’么?”他捉住了老头子的论据的弱点,竭力攻击。“难道你先生也是‘自作孽,不可活’么?”
这反驳使老头子的脸猴子一样变红了,他的特别凸出的、像吞了一个什么东西的喉结,窘迫得在枯皮纤瘦的项颈上升降着。但是他又金鱼一样在玻璃片子后面瞠着眼,用干燥而争执的声音说道;“‘小固不可以敌大’,‘弱固不可以敌强’。‘况于为之强战’,‘糜烂其民而战之’!”
“真要命!”他高叫起来,摇一摇头。今天他真想打人。
“这‘老而不死是为贼’!”他在肚子里暗骂了一句。接着用愤激的调子说道:“日本兵‘杀’我们的‘父兄’,‘俘虏’我们的‘子弟’,奸淫我们的妇女,要‘毁’我们的‘宗庙’,要‘迁’我们的‘重器’,要亡我们的国,要灭我们的种。我们是抗战。这是国民望之,若大早之望云霓的战争。你先生‘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他无意中说了一句阿谀的话,才说出口来就自己惭愧,声音变小了。“难道不知道这种情形?你先生说,还可以忍耐?”
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妇人从里边走出来,悄悄地倚在桌角上。
“‘小不忍则乱大谋’呀!”
“这还‘小’,那你先生说什么‘大’呢?”他又吼叫起来。叫这样的人作先生,心里反感,简直想呕吐。“这是不能够忍耐的!到了这一地步只有战一战,这是‘虽愚必明,虽柔必强’。假使国家、民族‘小’,那你先生这一间——”指着天花板上的蜘蛛丝,指着密集的排列在房屋里的十几张长方形的书桌,“倒‘大’么?这比天下,国家,这比国家、民族‘小’得太多。但是你先生为什么不肯搬呢?要你搬你却要天翻地覆,好象是抢了你一样呢?——就算做我抢你,照你说,‘小不忍则乱大谋’,你很可以忍忍‘小’的,为什么又不呢?你这房屋,你不能够忍,你的国家,你的民族,你怎么倒说‘忍’了呢?”
老头子失去了力量,一下哆哆嗦嗦起来,笨手笨脚的捧起饭碗,笨手笨脚的用毛竹筷子扒了几口,装作吃。他完全失败了,昨夜睡在床上编好的一套话一下全给人驳得头破血流。曾广荣看得很明白。他暗暗欢喜,他要攻击,要追击。
“先生!”他用低沉的声音诚恳地说道:“完全是日本兵逼我们这样做的,逼我们打,逼我们搬。我们不得不打,你们不得不搬。”
“唉!——”老头子再放下碗来,胃病一样皱了眉,又把筷子轻轻的架在碗边上。说道:“‘昔者太王居,——狄人——侵之,去之——岐山之下居焉。非择而——取之,不得——已——也!’”点着头,然后叹息一样说下去,“‘老赢转于沟壑,壮者散而之四方者,几千人矣’!”忽然,他仰面向天,鸟爪子痛苦的抓住自己的胡子,声音像雨后的溪水—样颤抖起来,悲愤的,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时——日——曷——丧!——予——及——汝——偕——亡’!”
从他的眼中榨出麦粒一样小小的泪。他猴子一样摇摇摆摆的走过来,鸟爪子扶在曾广荣的左肩上,有一种心的波动传给曾广荣。向他的妻挥一下手。
“先生!我搬——‘不得已也’!‘非择而取之,不得已也’!”
他的妻仍旧倚在桌边,默默的,用蓝色的袖口抹着鼻子。
成功了的曾广荣从旧竹篱里“嘎”的一声走出来,没有什么欢喜,相反,他的心是完全灰色的,看一看天,——天也仍旧是完全灰色的,要下雨,但是还没有下。
旧竹篱里有破碎的哭声,像可怕的野鸟在夜深里啼叫。
“这样的天!今天夜里也给你一把火吧。——”
他握了拳头。
一九三九、九、五。
西安、祟耻路、六合新村。
[book_title]第三章
长江从红日沉没处雄浑的流来,带来了丰饶的矿物质和有机物,把两岸染成了肥沃而美丽的一片青绿。望不尽的风帆,或者依傍着芦苇,沙岸缓慢的驶行,让天上的白云一片一片的追过自己,或者从波光水影里操纵着疾风驶来,船头低昂在洁白的水花里。这些古旧的船舶,装载满了长江流域出产的各种货物,米、茶叶、桐油、丝、纸张,什么全有,由南向北,画一个弧,绕过绿草黄沙的八卦洲,转向正东,掠过白鸥们的翼子,顺着汹涌不定的、黄浊的波浪疾驶而去,影子消失在淡淡的、远处的山痕水光里。
假使长江是江南的大动脉,夹江就是南京的静脉了。冬天,它的水那样平静,那样明净,人立在山上向山麓看,仿佛是随随便便的、放在那里的一条带子,有一种可爱的丝质光泽,来来往往的船舶像一片、两片浮在水面上的荷叶。宋朝有个故事,小康王逃走的时候,一只泥马将他渡过江来。那地方,就在这里。现在一群大爬虫一样的乌龙山绵亘在金黄的日光里,俯瞰着它的东口;断崖削壁的幕府山吞咽着江潮,盘踞在它的西口。山上,全构筑了要塞。当帆船在晓风残月里经过的时候,船夫们可以听到溟潆的山峰上的嘹亮的号声,或者幽暗的树影里悲壮的马嘶声。
南京是古帝皇都,有龙蟠虎踞的形势。
东北是栖霞山。栖霞寺庄严的趺坐在树林里,不时有洪亮的钟声徘徊在一片晚烟的山谷里,翠绿色的琉璃瓦和天上的白云相照。秋天,槐树林深红在浓霜下,当落日斜照的时候,山像燃烧起来。人走着,在灿烂发光的云雾里一样,淡黄的脸色给映成含笑的微红。更东,二十公里,山峰起伏不定,几万顷芦苇,夏天,一片深绿掩藏着偶然落下的白鹭和成群的流茧;冬天,缭乱的芦花雪一样飞舞在晴天里,是著名的龙潭,国民革命军在这里以三天的血战歼灭了孙传芳的渡江反攻的主力。江南水泥厂的烟囱耸立在江水边,不断的喷吐浓烟。
东方,野兽一样狰狞的,是大华山、九华山,汤山。处处是枯黄的深草,人走在里面往往不知不觉的弄破皮肤。一只雉鸡突然从脚边飞出来,使人吃惊,“呱,呱,呱”的叫着,飞到了二、三十公尺的地方,仍旧是一片深草,它飘然降落,一点痕迹也没有。汤山附近,每天都有军队在演习。这些军队对地形十分熟悉,什么地方有一个炮兵阵地,什么地方有一块石头,什么地方是隐蔽地,那一棵树可以给枪做依托,每一个人都知道。每边长约二十公里的炮兵射击场里,时常有满身黄绿的卜福斯山炮放列在稀疏的树枝下面,有时是深灰色的三八式野炮,有时曳引车从白杨树林边的碎石路上,拖来了甲虫那样的、十公分的、加农炮、或者十五公分的榴弹炮。士兵们注视着方向盘,口中大声报出密位数来,或者使用着经纬仪、风向盘、射表、透明的分划纸,或者从剪形的望远镜里观测地形和目标,那是一条棕色的丘陵,一些直立在深草中的木桩作为敌人的散兵。士兵们在这里试射,第一发炮弹就命中了五公里外的那块黄布,不需要距离修正,也不需要方向修正。炮兵学校迁移到这里,房屋是水泥、钢骨的宫殿,有新式的室内射击场的设备。京杭国道经过山麓,路边可以看到禁止登山的牌示,人们不知山上有什么东西,只看见满山的黄叶和几只飞过的喜鹊。
东南,青龙山和黄龙山蜿蜒二、三十公里。夏天暴风雨的时节,附近村落里的居民走出门来,将会看见在那荒漠面低压的晦瞑里的蠕动,在那下垂到地面的浓云中响起了霹雳声,恍恍惚惚的一片原野上活跃着一阵电光,它用最大的声音咆哮,闪射出激怒的赤火。在野草初绿的春天和白云满山的秋天,中央陆军军官学校的学生每年在这里举行战斗射击,各种兵器纷乱的吼叫在山谷里,仿佛真有什么战事在淡红色的日光里进行。后面,大连山静静的睡着,像一个积蓄精力的年轻人一样,让和风吹动头发,让月光落在脸上。
南方,方山是那样淡淡的一条,它永远独立在暮色的苍茫里,引起了许多诗人的遐想。牛首山在方山以西,不怎么高,顶上有破旧的小庙,老人指点着它告诉小孩子,这就是岳飞大破金兵的地方。附近一带全是桃树林,到春天开花,夹杂着野生的杜鹃花,灿烂得像朝霞一样。
中央,紫金山雄峙着。白石的中山陵被无数的小松树林所围绕。明孝陵的红墙有巨大的石兽排列在晚风荒草里警戒。山顶上巨鱼的脊鳍一样的嶙峋的山石结成天然的城堡,有时明月从那里升起,有时白云在那里消散。丛密的树林和散乱的山石里,除偶然有几个士兵以外,没有人走。就是在这里,藏本英明兔子一样躲藏着,预备切腹自杀;但当他在深夜的寒风中看到山下辉煌的灯火,想到中国人民给他的丰富、真挚的情感,并没有什么仇恨。而要毁灭一个和平的城市,杀第一刀的又正是自己。他软弱了,他不能够背叛正义,没有再服从阴谋,悄悄地在一个早晨走下山来买东西吃。
北方还有狮子山立在江岸上。它是个小小的山,仿佛是看守门户的。那黄浊的江水上,敌人的炮舰“夕张”号曾经卸下炮衣来威吓过它,两个红锈了的哑弹到现在还陈列在营房里。
大部分的山,向着敌人的攻击方向。以紫金山为中心,从东方到南方,用同一半径画了一个弧,严密的屏护着南京;几十座炮台,几百个托齐卡,彼此重叠着、交叉着,作为南京的外围。
南京城是雄大而坚固的,太平军依赖着它坚守了三年。曾国藩用半年的时间挖掘了地道来攻它,把炸药装在棺材里点起火来,也只把城墙炸了一个小小的洞。莫愁湖现在是淤塞了,全是水草,偶然也有几朵荷花。而玄武湖比较起来妩媚得多,有满堤的杨柳和开不断的花,有在莲蓬和鱼群里来往的游船;它们,一个在城西,一个在城东北,南京城就拿它们作为依托,作为屏障。从鸡鸣寺那里走上来,就到了台城,前面是玄武湖的幽僻的一角,看月最好。一种怀古的情调,使人想到不振作的梁武帝,城破被杀的那一页历史。假使再在附近探寻,可以在一个亭子边看到一口石栏的小井,水浅而污浊。张丽华就是在这里自杀的,井水尽赤,色如胭脂,美丽的传说掩盖不住亡国的惨痛。
南京的大外围是镇江、句容、溧水一线。更远,有江阴要塞和常熟的福山镇,经过吴县到嘉兴的一线作为屏障。
镇江、句容、漂水是丘陵地带,有的地方也有一些湖沼。人们走在道路上,看不见前面的村落,所见的只是一些丛密的树顶或者直立在空中的炊烟。棱线上棕色的土地给开垦出来,从两边的斜坡下面看,牛和人全衬在淡蓝色的天空上。镇江最富庶,商业繁盛,京沪铁路从城边经过,带来了各种口音的人。在金山寺游览,全景一望无余。江边桅杆森林一样,江水闪烁着鳞形的金光,浮荡着曲曲折折的木排,在懒懒的向东方移动。远远的,焦山像一粒螺蛳一样孤立在水中,日夜的江潮并没有动摇过它。句容和溧水比较贫瘠,农民的生活是暗淡的,常常吃不上自己种的米和麦,而只有以淀粉和山薯充饥。茅山一带更荒芜,除偶然有一两个道士走在路上以外,没有什么人,山上除掉乱草和杂树也没有什么东西。由于饥饿,由于地形,人民的性格是单纯而强悍的,发生过秋收暴动,也常常发生抢劫汽车的事。在句容,棕黄色的丘陵上有一所马种改良场,优秀的阿拉伯种马披散着鬣毛驰骋着、嘶叫着,第二代的小马跟在母马的尾巴后面,顽皮的蹦跳着,雄骏的骨骼和光泽的皮毛给未来指示出理想的收获,中国将有怎样的军马出现。
这样的丘陵地带,恰好是一个理想的战场。假使我们在镇江方面控制着长江和京沪铁路。在句容、漂水方面以茅山作为据点,控制天王寺以南的地区和京杭国道。那么,敌人向南京进攻,防御时足够吸引和迟滞敌人,井可以在有利的时机转移攻势,集中兵力由一翼或者两翼出击。攻击的时候,容易取得主动地位,机动的、把深入的敌人包围起来,或者迫使敌人退到以东的湖沼地带加以歼灭。一九三五年十一月,曾经有两个军团兵力的大演习在这里举行。参加的部队有四个步兵师、两个炮兵旅、两个宪兵团、一个交通兵团、一个战车营、一个航空队,一些军事学校和中央陆军军官学校所属的教导总队。
长江向东流,流到江阴,江面一下狭窄起来。峻峭的黄山把两只脚伸入江水,山上松风浩浩荡荡,倒影映在平沙浅水的大石湾和小石湾里。在这里,江水流速增大,诨黄的波浪更是汹涌不定,一朵白浪接一朵白浪,一个漩涡接一个漩涡,污浊的血沫飘然而去,一泻千里。长江两岸,构筑了要塞,主要的是南岸的黄山,配置着口径四十公分以上的巨炮,雄浑无比的睥睨着晨雾和月夜里的秋潮,瞰制着远树如芥的对岸。最新式的炮全构筑在地下,上面有蓊郁的树林掩蔽,清晨和傍晚有不断的鸟声和清风。东方从太阳那里驶来的军舰,到附近,只能够用鱼贯队形前进,并且正好进入有效射程,严密的火网包围了它,无论甲板怎样坚厚,威力怎样强大,一样能够将它消灭!巫山、香山、蠕龙山、定山,花山、秦望山、萧山、青山,一起一伏的,蛇龙一样从东方迤逦到正南,又从正南转到西方,作为黄山的外围。“八·一三”中国发动了全面抗战,立刻设置了封锁线。江南造船厂把水泥、钢骨作为材料,一些几千吨的商船装满了石头沉下波涛。千百个水雷、网形的散布在浪花里,更增加了要塞的防御力量。令人痛心的是:在封锁江阴江面的前一夜,长江里敌人的军舰忽然全数逃走,汉奸黄秋岳出卖了中国的军事秘密!
敌军要攻取中国的首都,完成政治上的任务。假使沿江西上,第一个要突破江阴封锁线,攻占要塞,控制长江。否则它的企图,不过是一份雄大、美丽的军事计划。假使沿京沪铁路挺进,一样需要夺取江阴,使海军和陆军能够联合行动,增大攻击力量,扫荡侧背,解除威胁。否则中国军队可以把这个要塞作为据点,大军从镇澄路南下,在无锡切断京沪铁路,从侧翼给以压迫,使它进退失据,陷于不利。
在江阴城正南四十公里,是工业城市无锡,有人把它叫做“小上海”。在惠山上望,可以看到数目在五十以上的巨大的烟囱,彼此相望,喷吐黑烟。惠山在城西,有淡淡的烟霭抚弄它,使它成为梦一样的胜境。山上,国防工事密布着,道士们只有在冷落的香火里吸烟、叹气和看山景。太湖边的梅园,春天开花的时候,每天引来了许多车马,浓郁的花香吹出门外,吹到路上,吹过矮墙。就在这个矮墙外面,杂乱的树林和乱草里,有两个水泥钢骨的重机枪掩体隐藏着,所有的游人全不知道。沿太湖,春天水面漂浮着嫣红的花瓣,小鱼聚集在温柔的垂柳丝下;夏天,荷花暗放着淡香,雨天的水珠圆溜溜的在俯仰翩翻的荷叶上旋舞,一片繁杂的响声使人入梦;秋天,水波像一面平滑的镜子,飞鸟经过天空映出一个悠闲的白影;冬天,西北风起来,湖水动荡在暖和的日光中,冲击着礁石散作白沫。从春天到冬天,游人不断。蠡园、鼋头渚、宝带桥、东大池,仿佛是一个大公园。有时,有美国的女学生来露营,有成群结队的日本的旅行团,携带着照相机和便当,“满洲协和会”字样的小旗子飘动在微风里。但是国防工事一样在这些地方构筑了起来,有的被续开的、带一点紫红色的芦花所遮盖,有的在人不注意的小树林里仿佛是一座坟墓,有的在外面看来是一幢茅屋,有的用泥块和草皮之类封闭着。这一类工事,棋子一样,锡沪路上也到处都是。在东亭,在安镇,在吼山,在尖山,这里一个,那里一群,或者是指挥部,或者是观察所,或者是步兵炮掩体,或者是重机关枪掩体;在张泾桥,在杨村,在周泾巷,处处都是。
在无锡城东约五十公里的常熟城,和无锡一样,也是著名的产米地。五月,原野是一片苍翠欲滴的嫩禾;十月,地平线上是一片金黄满足的穗粒。所产的米煮成了饭,不必鱼肉蔬菜,人们就能够愉快的吞吃三碗。正北十五公里的福山,是沿江的小规模的要塞,和隔江南通的狼山在寒波浊浪上遥遥相对,作为长江下游的门户。福山口和东方的白茅口,浒浦口都是优良的港口,水深风暖,帆船和乌鸦同样多,一样来去不定。福山镇上。白米,山一样囤积着,从远古的岁月就成为米市。虞山横在城西北,下临千顷尚湖,南望晶莹澄澈的昆城湖。剑门是最好的风景,巨岩壁立,忽然裂成两半,仿佛一个俊伟的果子给劈了一剑,人立在狂悍的山峰上很有不可一世的气概。破山寺的唐桂,九月里在钟磬声中开花,很快又落满一地,青苔上全是金黄的细粒。石屋涧有太公的踪迹,剑阁是吴王试剑处。无锡、常熟、吴县这一地区,有无数大大小小的湖沼,由蛛网形的、纵横相通的小河彼此连缀。这种小河,隔几十公尺一条,水深而清,分布在原野上,便于灌溉,繁殖着鱼虾,有小汽船在航行。这些湖沼和小河,在攻击的时候是一种逾越困难的障碍,运动和联络都很困难,机械化部队更受限制。但是,防御的军队却因此可以节省兵力,可以使敌人的兵力无从大量集中,从而把它一部一部分割开来,各个击破。尤其是黄梅时节,水田泛滥一片,障碍的作用更加增大。为了巩固江防和掩护吴县的左翼,为了在湖沼地带摧破敌人,常熟就以虞山和福山为据点加紧完成永久工事,以国防第一线左翼的雄姿出现。
吴县,是有名的“天堂”,多花多女人。卖花的多数是年轻的女子,不穿袜子,大裤管下面露着六月藕那样的小腿。在春雨霏微的日子,深深的小巷里,忽然一声“白哎——兰花,——茉哎——莉花!”的卖花声,从巷子入口悠扬婉转的一直叫到巷子的出口。人蜷坐在小楼上,听了以为这是个黑眼含笑的赤脚女子,推窗一看,却是一个瘦削得像一枝小竹的中年短衣男子的背影,臂弯里挽着一只元宝篮子。男、女、老、少都很文弱,贩夫,走卒都有三分烟水气。吵嘴多于打架,并且用的是一种商量的柔和的调子;或者用一种音乐的声音,吸引一群人围着悠闲的看,仿佛那是街头一种歌咏竞赛。走路用潇洒、缓慢的步调,吃红烧肉加糖,穿衣穿薄薄的春绸,头戴一顶大红结子瓜皮小帽,每天把整个的清晨和下午消磨在闲谈的茶室里。最有名和最热闹的是吴苑。有这样一个故事,说是阖闾死的时候,用了三千宝剑殉葬,仿佛他诅咒战争,也仿佛他解除了苏州人的武装,抹杀了自己的锋芒。
吴县的地形也和人物一样十分柔媚旖旎,山是清秀的小山,水是轻柔的涟漪。暮春三月,杂花生树,群莺乱飞。而阳澄湖蟹肥的时候,又正好是留园菊花盛放的日子。人们在夕阳斜照里散步可以到虎丘去;也可以搭船夜泊枫桥,虽然寒山寺月落乌啼的时候并没有什么钟声。天平山和灵岩山最是清奇,但是因为道路略远,一些景色也比较荒凉冲淡,游人就少多了。但是,因为京沪铁路和苏嘉铁路在这里交汇,而东北是水草漠漠的阳澄湖,南方是橙波万顷的太湖,自然而然的,使吴县成了国防线的中心。它北接常熟,南连吴江、嘉兴,昂着头,直着腰,站立在抗战的岗位上。
假使中国的军队能够在国防线上拒止日本军队,或者能够坚守镇江、句容,溧水的一线,那么南京安如磐石,是毫无问题的。
但是,敌人在十一月五日的晨雾里在杭州湾的金山卫登陆,十一月七日越过黄浦江,十一月九日、十日进迫松江和石湖荡,十一月十八日攻陷嘉兴。同时,在长江上的第十舰队、第十一舰队积极活动,在常熟的白茅口登陆,形成了两翼包围的态势。
敌人攻入了白茅口,就分兵南下,侧击吴县。同时京沪铁路方面的敌军也开始从昆山、唯亭进行正面的攻击,苏嘉铁路上的敌军由吴江北上。这样,吴县三面受敌,在十一月十九日失陷,国防线没有发挥它的威力就落入敌人手中。
十一月二十日,战事转入澄镯路。十一月二十九日敌人攻占了武进。于是,开始两路进攻江阴:一路从无镯经青阳镇向北挺进;一路从武进大回旋向萧山、青山胁迫,空中飞机猛烈轰炸。十二月一日攻陷了县城,十二月三日占领了要塞,开始破坏江阴封锁线。
接着,敌人一路由武进,金坛,丹阳、句容急进,一路于略取吴兴、长兴、宜兴以后,从吴兴沿京杭国道北进,并且分兵向广德、宣城西进攻袭芜湖,掌握京芜铁路。沦陷了南京的大外围,完成了大包围南京的计划。
于是,敌人在天王寺,句容集结后,以三个联队至四个联队兵力的先遣队,完全机械化,作为主力分三路向南京直进。右翼从京杭国道攻汤水镇,中央沿碎石路攻淳化镇,左翼向湖熟镇和秣陵关方向攻击前进。一部沿京沪铁路向镇江的新丰镇攻击。
会场的空气是严肃而紧张的,仿佛是结了冰的流水,从侧面看是一个寒冷、凝固的平面,没有—尾活泼的小鱼。人立在旁边,有一种不安,像小虫爬在皮肤上,感受着冷光的侵袭。但是冰层下面仍旧是翻腾不定的洪流,仍旧是横冲直撞的活力,永远不会驯服,永远不会死亡,永远不会改变方向。人像据枪瞄准的时候一样,谨慎的控制着自己的呼吸,并竭力把握自己,像一艘木船给卷在浩瀚的风浪里一样把握自己。这些人把会场排列成一个整齐的方阵,正襟危坐的向说话的人注目,有的还偶然拿起笔来在手册上写一两句。
灯光辉煌的照在墙上,照出一个坚强的、挺立着的黑影。一个巨大的拳头一下打了下去,以后又高举起来,略微一停,仍旧打下去。……
“陶得门是什么意思!”一个尖锐的高音,仿佛落日晚风里披鬣疾走的雄马在怒嘶,那样激动,使音波反复回旋撞击在会场四面的墙上,撞击在所有人的心上;仿佛狂风掠拂着山巅的巨松,使它发出洪吟。“现在中国还有和讲么!今天只有坚持到底,抗战!”拳头打下去。“抗战!”拳头高举起来,激怒的振颤着,但是立刻又苍鹰飘落的直打下去。“根本没有讲和的余地!根本没有讲和的余地!我要做岳武穆,大家要做岳武穆。我要做文天祥,大家都要做文天祥!这个是——”沉毅、豪迈的黑光从大眼中跃出,疾速的扫一下望着他的头脸。“我们,我们要对得起我们的总理在天之灵,要对得起我们阵亡的将土,他们的孤儿寡妇,要对得起我们的百姓,我们要对得起我们的父母,要对得起自己。我们,我们是革命军人。这个是,讲和就是亡国!是我们革命军人、革命党员的耻辱!是违背中国人的道德!我们一定要继续打下去,打到一兵一卒,打到最后一寸土,我们,哪怕一个南京危险,就是十个南京给敌人拿去,我们也不停止,也不讲和!……”拳头不断的打着,眼仿佛更大,光也更黑,直柱的鼻子在灯光下闪出淡淡的兴奋的红色。“万没有讲和的道理。我们一定要抗战,一定要胜利,我们,我们有必胜的信念。什么讲和!我们已经认识清楚,谁是中国真正的朋友,谁替敌人说话,中国明明白白。就是讲和,也轮不到陶得门!何况我们没有和,我们有什么和可讲!只有打下去,只有打到完全胜利!假使有人问,什么时候中国讲和?我给他回答:绝不是现在兵临城下的时候!除非是把日本打出中国的领土以后!……”
人静静的。有的头脸微风一样的摇晃着,全力的直望他的大眼,眼光涌出振作和感激。大家全那样注意他,差不多每一个细部都注意到了:他的宽阔光泽的额头,他的威严,凸出的颧骨,他的刚硬、平整的胡子,他的洁白,整齐的牙齿;他的一次一次激昂的、高举起来的拳头,他的一下一下打下去的、那有力的动作,他的放大的、映在墙上的黑影,他的突起在额边的绿脉,他那急促的、张动不定的口。
他说下去,把话结束:
“我已经下了决心。我是统帅,我要给大家做一个模范。南京我自己守!”
人立刻骚动起来,仿佛台风袭到港口,平静的波浪立刻汹涌起来,喧嚣起来。
一个人一下立起来。
“不!——”
这个人,说话是沉浊的湖南音,沙哑、扁阔,慷慨激昂得要跳跃的样子,高大的骨架立着,象风云满天时的大旗一样。他用自负而犷悍的声音说道:
“最高统帅有更高的任务,而且关系着一国的存亡安危。守南京,是小小的事,不是最高统帅的事。我自告奋勇,南京我守!我决不让松井石根便宜!……”
他们争执起来。但是经过讨论以后,大家都附和湖南人。要坚持抗战,不讲和,不屈服,要坚守南京,但是南京得交给湖南人。于是事情决定了,一只多骨而粗大的手热烈的伸过来,从讲台上走下来,绕过几个座位走到湖南人面前,他们握了手,一种春天一样的温热彼此对流着。
“现在,我把南京交给你!这个是,我完全相信你,全中国都依赖你!”
湖南人脸上泛出胜利的光彩,仍旧是自信的调子,答道:
“我一定守六个月!”
“我只希望你守三个月,让我布置。能守三个月就好了。”
“太平军也守了三年。六个月我有把握。”
散会了。湖南人杂在纷乱的脚步声和马刺的颠动声里走出来。夜色是深黑的,从长江方面吹来的大风立刻吹干了他的渗透在额上的热汗,但是背脊仍旧是那样焦热,仿佛多穿了一件衣服。他是太欢喜了。一个卫士影子一样默默的给他开了车门。他含着笑,像是对这个卫士笑的。他感觉生命洋溢,权力在握,战争和胜利成为他的仆人。他走上汽车去。他想要说,“南京是我们的”,但是到说出口的时候,“我们”变做“我”字。弹簧的坐垫今夜特别舒适,汽车驶在平滑的沥青路上发出一种好听的沙沙声。他把两只脚伸直,又自言自语地说道:“南京——是我的!——”
大街上各处都张贴着卫戍司令长官唐生智的布告,报纸的号外也发表了他的宣言,这里一群那里一群的人拥挤着看。人正沉醉在上海的顽强抵抗里。一下子,战争就这样立在面前了,谁能够说这不是一个梦呢?货物、机器、家具、饰物等等,全没有打算撤走过,谁能够没有一点茫然的样子呢?街道风夹杂着尘土吹来吹去,一阵落叶才向东飞去,一阵落叶又从西北的马路上旋滚而来。人们兴奋的跑来跑去,或者不知道为什么立住,在路上向天空看,搔一下并不发痒的头皮。在相见的时候,第一句话总是问,有什么新消息?而所得到的答复,却是自己已经在昨夜的号外上看到过的,或者是一些没头没脑的谣传。在新街口,妙机公司的被烧得像一个壳子的乌焦的墙上,张贴了一张什么东西。立刻围上了一群人,后来的人在后面乱钻,先到的给后面的人压迫得叫骂起来。一个近视眼怕眼镜给人挤落,无法可想的拿在手中,谨慎而冷落的立在人群旁边,用耳朵听,眼前活动着一些模糊的影子。
军队的行动也十分匆促。总兵力约十五万人,两个师配备在长江北岸的浦口镇和江浦县,主力集中在长江南岸。长江南岸又区分作外线和内线。外线从龙潭,汤水,索墅镇、湖塾镇到秣陵关,展开了六个师,内线沿城据守,陆军以外,有六个宪兵团和武装了的警察,此外,有重炮兵、高射炮兵和要塞炮兵,有一队战车,有两千辆以上的新军用卡车,有够作战部队吃六个月的米面,有无数的弹药和充足的仓库。这些部队,大部分是从前方抽调回来的精锐,有污黑的脸和作战经验,缀佩着各种番号的臂章,操着各地的方言,特别不同的是鄂音和喉音的广东话,风起云涌的四川话。这些部队,有的曾经卫戍过南京,有的原是在南京附近训练的,对南京的土地有一种特别深厚的亲切感。
十二月一日,卫戍司令长官唐生智召集了参谋会议,作战计划决定了。
立刻,圆锹,十字镐、沙包、钢板动员起来。
燕子矶没有一个游人,让西北风吟啸在枯树上,让黄浊的江湖冲击着沙岸。小丘陵起伏在淡淡的没有血色的日光里,上面纵横交织的野战工事密布着,有的地方给雨水冲下来的红土填塞起来,有的地方布满了紫黑色的、刺人的荆棘,有的地方交通壕断成两截,有的地方前方崖孔坍塌下来成为碎泥,有的地方散兵坑里全是蒿草,臂座破碎得不堪使用,有的掩蔽部顶的木材已经开始腐朽了。这是藏本事件的时候教导总队构筑的,现在已经无用了。于是,一队一队的陆军散开在这些丘陵上,圆锹,十字镐飞舞起来,一锹一锹的新土用鲜丽的颜色不断的投在透明的空中,又轻轻的落在地上,落在荒草上,一片红黄。
在淳化镇,工事全是新筑的,索墅镇也一样,有的圆形的轻机关枪掩体构筑在小小的枯黄的树林的林缘上,有的班阵地构筑在波状地上,像一些蚯蚓,有的把道路掘断,掘成外壕阻止战车,有的在水塘边的高草地上用荆棘一样的有刺铁丝装设了屋顶形的铁丝网。这些工事曲曲折折、参参差差的延伸过去,向常绿树林,向村落,向灰黄的山坡,向仿佛有暗蓝色的烟霭的地平线,向无尽的天空。
龙潭、汤水镇、湖熟镇、秣陵关、浦口镇,什么地方都动起手来。
野战工事以广大的正面和强大的纵深包裹了南京。
在城墙上,士兵们蚂蚁一样工作着,忙碌着,应该有一挺重机关枪的位置就挖一个重机关枪掩体,应该配备一排人的地方就做一个排阵地。在城墙脚下,掘了深深的洞穴,用圃木和沙包做了掩蔽部。城门关了起来,一个一个装满了泥土的麻包堆塞着,仿佛是一家米行。八个灰布棉衣的兵,扛着一块一公分厚的钢板,喧叫着,在一堆木头边缓慢的走。一个兵一头黑汗,一个力小的兵给钢板压得像青蛙一样喘息。两个通讯兵蹬高板爬在电线杆上架设重被覆线。一辆涂着泥土的卡车装载着一大堆麻包疾驶而来,一下停止在一群士兵旁边。
街道上也开始构筑巷战工事。到处都是麻包、木头、泥土、钢板、钢条,有刺铁丝或者无刺铁丝、铁丝夹,圆锹,斧头、十字镐、锯子。……
一件麻烦的事是,国防工事的图表不在了。这些工事,每一个有一张蓝晒纸印的图,说明着它的种类和番号、它的位置,它的邻接工事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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