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南朝金粉录
[book_author]佚名
[book_date]清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117732
[book_dec]清代白话长篇才子佳人小说。三十回。题“燕山逸叟编辑,珠湖居士校定”,其生平不详。成书于清光绪年间。书生吉庆和家遭不幸,往求父亲搭救过的穷鬼,现在南京为官的韩宏,韩忘恩负义,反相陷害。士绅赵弼邀庆和到家坐馆,遂与其子鼎铭相好。一日庆和偶遇王娟娟,艳羡思怀。不久庆和、鼎铭中试。名妓白纯秋夜救落难英雄洪一羁,与之结合。后庆和、鼎铭与洪结为知己。庆和考中进士,救误落风尘的王娟娟于水火,洪亦获朝廷重用。佳人才子,俱成美眷。全书言辞优美,情节生动,引人入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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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序
近时小说,大抵言情风月,娱人耳目,中人以下莫不手执一编,以为赏心乐事,稍不自慎,贻害深焉。吾友牢骚子所著《南朝金粉录》一书,其中非无佳人才子名士英雄,然皆指晚近人情,言之凿凿,而其设心之苦,用意之深,措辞之雅,立论之确,虽不过十万言,其言简意赅,实足为软红尘之中当头棒喝,至于笔墨之妙,尤其末焉者也。直以为劝世之文也可,即以为讽世之文亦无不可。有心世道者,当亦有感于斯文。光绪己亥小易月,绿杨城郭山人书于海上
[book_title]第一回 雪泥鸿爪重证前缘 美酒良宵纵谈世故
人生离合,冥漠中自有一定之数。天地之大,五伦之内凡属至情相感的人,谁不愿朝夕聚处,有合无离?然而造化弄人,不能自主。古今来多少忠孝节义,名垂青史,事著千秋,而其先之离离合合,不可胜记。或本来共立一朝,同处一室,相聚一方,忽然飞燕伯劳,东西各散,天涯地角,蓬梗随飘,虽知遇如君臣,慈孝如父子,恩爱如夫妇,亲笃如兄弟,谊气如朋友,亦未能勉强一二。又有散处已久,踪迹杳然,或数十年十数年,未接一言未睹一面,始尚寻消问息,终且置之不问,乃忽于万不可料之中,竞一旦遇之于他乡,会之于旅馆,出诸意外,疑梦疑真,一夕倾谈,忽忽又别。更有一种萍水相逢,邂逅相遇,英雄末路,儿女多情,两间知交,心心相印,一合之后,恨不能终身聚处,片刻不离。无如人愿虽深,天心难测,偏又生出许多奇奇怪怪的事来,使你不能如愿,定要你合而复离。这一离之后,又不知到何时才可复合,推究其故,总是前缘预定,多一分不能,少一分不得。
看官,你道小子为何说出这一番离合的话来?其中有缘故,听我慢慢讲来。因小于有个至好的朋友,姓游名学海,表字慕湖,北直天津府本县人氏,幼年同窗肆业,彼此性情极相契合,他却生性好动,自幼便不喜株守家乡,最喜的是游山玩水。家中也有薄薄的田产,虽不大富也还小康,到了二十岁以后,就弃了书本,经营些商贾的事情。不数年他父母过世,只有一妻一子,觉得久困乡闾,甚是无味,闻得南方是个名胜荣华之地,一心想到各处游历游历,借可长些见识,添些阅历。因此将妻子托他的一个妻弟照应,自己遂带了些银钱,约了几个惯在南方买卖的朋友,一同到了苏杭南京一带游玩,自此一别,却值小子这年乡试中了个北闱的举人,由此在京供职,刻不能离,二十年来总未与这游幕湖会过一面。这日因奉差南下,路过芝罘,不期他适从南方回来,竟于旅舍中忽然相遇。彼此见面叙了许多阔别之情,廿载相离,一朝偶合,真个倾肝吐胆,共话生平。
当时又各备了酒肴,作个良夜饮,那知他到酒酣之际,便情不自禁,或是感慨欷歔,或是击节叹赏,具作一腔血愤,欲要痛说一番。小子见他那种情形,实是可笑,便问道:“慕兄游览二十余年,各处风俗人情,自必了如指掌,今当良会,何妨为我历言。且欢聚无多,骊驹又唱,从兹一别,叉不知君归何日,我返何时,南北睽违,云山阻隔,仍就是雪泥鸿爪,难证前缘了。”
只见他举杯在手,叹了一口气道:“从来势利之心,半出于妇人女子,为什么呢?皆因他深处闺中,全无见识,只知道积产千金,那知道读书万卷。因为有了钱,就有了富贵;有了富贵,就有了势利,所以把那些寒贫的,都看不上眼。虽然如此,亦岂无巾帼丈夫,独具只眼,识英雄于末路,振豪杰于穷途。特无如世态日增,人情日薄,竟有一种名登仕版,身列官场,也是一味的富贵骄人,不明大义,显达的奉之如父母,贫贱的视之如马牛,骄傲性成,睥睨一切。其本为世家子弟,从他高曾祖考便是如此,生出后人习惯自然,少成若性。这也罢了,最恨的是出身微贱,本极贫穷,或仗著他人提携,或依著亲戚帮衬,这个时候,因有所藉重,满嘴里都是感恩戴德,结草衔环的话头。及至他发了迹,便忘却他当年的情事,更变出许多面目出来,然犹不敢在帮衬他提携他的人面前放肆。等到数十年后,这些人都死了,后代子孙或因遭家不造,流落下来,因念先人曾提拔过人的,因此想着那受过惠的人,遂不辞跋涉千里而来,寻着借贷借贷,以为那受过惠的必知恩报恩,万无一失。那料他变了心术,但知今日富贵,不想从前根由。白眼相加,帮衬少许,这还算是有良心的。甚至一笔勾消,直截不睬,即有旁观的殷勤相劝,他还说是绝无瓜葛,不肯解囊,昧己欺心,天良不顾,反不如奴仆中有知道些情节的,便自背地里叹息,设法安全。那一点义胆忠肝反高出若辈之上。人心叵测,你道可叹不可叹么!”
说罢斟起酒来,又饮了一回。小子又问道:“据兄高见,所说这些世态炎凉,则吾既得闻命矣,但古来北地烟花都不如南朝金粉,兄今身游虎阜,目极湖山,佳丽名姝当亦领略得不少。”
只见他答道:“苏杭风月,固自可人,然而富室娇娃,小家碧玉,德性兼备,才貌两全者,半多匿迹红楼,藏身蓬荜,偶然一遇,不再相逢。倒是那沪上一隅,为天下繁华之薮。华洋杂处,商贾云腾,市面日新,淫靡日甚,勾栏林立,歌管喧阗。其中如蕙质兰心,丰姿出俗,色艺双绝,艳帜高张,几如十色五光,目不暇接。只可惜优伶佻达,演出些淫词艳曲,登场一出,无不摹写入神。以故名妓风流魂消,真个不属意于骚人墨客,反倾心于若辈中人。然倡优本属同心,这也不必深怪。独可恨者,有那些豪华子弟,每当月夕花晨,盛筵开处,必欲招这属意优伶之妓,来此侑觞,相习成风,一唱百和,以为不若是不足与有荣施。恶习浇风,莫此为甚。虽多美丽,竟变成个瑜不掩瑕。却好金陵这个地方,六朝名胜,踪迹犹存,楚馆秦楼,声歌在耳。其间名妓虽不如沪上之多,而窈窕可人者,亦较胜于燕赵百倍。所谓‘湖上烟波名士态,溪边风月美人魂’,此两句诗足以包括一切,然犹不足指其名胜。非是那出色惊人之事,可以流传。所最奇的有一个青楼中人,虽为卑贱之身,具有肝胆之气,悲关山之游子,慨赠黄金,遇末路之英雄,独加青眼。孤芳鄙俗,卓识知人,就是那身入官场,名登仕版的,亦未必能如是。”
小子听说,又道:“据你说来,须眉中尚不多得,而况巾帼,而况巾帼而勾栏。但细细想来,恐又是此中的绝技,装模做样,藉以蛊惑人心,其在措大寒酸,或因此而得福,若遇富商大贾,恐不免于倾囊,射影含沙,抛砖引玉,别开生面,以广招徕。且花柳场中,大都暮楚朝秦,迎新送旧。自古以往,不必说关盼盼能殉杜甫,梁夫人独识韩王,千古流传,世所罕有。下便如真娘苏小,求诸近世,亦罕有其人。老兄阅历虽深,于此似未勘破。”
话犹未了,只见他怒道:“好没来由,找亦不骗你银钱,谁要在你面前撒谎,我不过因三代直道,自在人心,是是非非,皆有公论,而且耳闻恐难偏信,如我听说的皆系二十年中亲目所睹,君如不信,有《随笔录》一卷,可以作为左证。”说著便站起来,取出锁匙,开了皮匣,将《随笔录》拿出。小子翻阅一过,见上面条分缕析,各处人情风俗,怪事奇闻,姓名籍贯,无不毕具。掩卷深思,实有可泣可歌的事迹。方信前言不谬,反悔见识未深。于是游慕湖便令小子,仿照说部,曲曲传出,俾天下有心人得以同声一哭。正是:拼将感慨悲歌事,唤醒昏庸俗恶人。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二回 永善村耆老救乡邻 武昌府考生惊奇祸
却说湖北襄阳府西门外永善,有个小小富户,姓吉名德字乐余。虽非仕宦人家,上代亦有入过学的人。到了吉德这代,适当粤匪猖獗,各省停考,因此不曾读书,守著些先人的余业,安分守己,也还不恶。却喜他生性好善乐施,亲戚邻里中有贫穷无靠的,他便百计周全;有人向他借贷,无不应允。妻子安氏,生平亦极慈善,待家中的奴仆如待自己儿女一般,常说:做奴婢的人,也是父母所生,一样娇生惯养,不过少几个钱,卖到别人家去,听人使用,已是可怜已极,若再朝打暮骂,放作自家的儿女,送与人家使用,你道舍得舍不得的?存心如此,虽近来乡宦人家也未必有这样好妇人。只可惜他夫妇两个,年过半百尚未得子。安氏曾生过一女,长到八岁后又死了,这安氏因自己的年纪已老,断难生育,因劝吉德纳妾,指望生个儿子,以为香烟之续。吉德见安氏累累相劝,他便纳妾柳氏。到六十岁这年,竟生一子。
老夫妇两人好不欢喜,就代他取个名字,因为是六十岁上生的,名唤庆和,号寿人,平时就唤他庆儿。他老夫妇两个没事的时节,常言道积善之家必有余庆,我老两口年已花甲,自分子息艰难,不期上天怜佑,还赐一子,这皆是祖宗功德与那平时修积来的。
从此他二人更加好善,凡那修桥补路、赈济贫穷的事无不向前。更喜这吉庆和天资颖悟,敏达过人,到了五岁,就请了个先生在家教读。真是经目成诵,聪敏绝伦,先生常在吉德前夸奖,老夫妇更加喜悦。忽然这年襄阳出蛟,山水直捣下来。四乡八镇,田禾房屋尽被淹没。饥寒载道,满目凄凉,甚是可惨。幸喜永善地势还高,不过被水淹没了田禾,房屋一切均未冲坍。村中有一穷户人家姓韩,老夫妇两口,人都唤他韩老儿,家中毫无产业,平时靠著村中有事的人家,喊他来撮撮忙,挣几个钱度日。吉德家里他夫妇也是常来的,吉德不时也周济些柴米。他却有个儿子,那年十六岁,也读过两句书,因无力不能上学,就送他到城里学个小小的手艺。却当这年水荒起来,村中做事的人家也没有了,韩老儿夫妇也无处撮忙,正是在那里无法,又见他儿子在城里,店家因柴米腾贵裁减闲人,走了回来。由是一家三口,终日里有一顿没一顿的,忍饥受饿。合当他的造化来了,这日有个邻居偶与吉德闲谈些遭水情形,不知不觉的就说起韩老儿一家三口,怎样的忍饥受饿,有一顿没一顿的情形,实在可怜得很。你老人家平时是最好善最仁慈的,怎么设法救他一救才好,也是莫大的功德,天老爷都要保全你老人家子孙昌盛的。
吉德听说便动了个恻隐之心,就叫这邻居带信,叫他三口儿来。次日,韩老儿听见这话,真是喜出望外,就带着妻子到了吉家,见了吉德的夫妇自是千恩万谢,感戴不尽。吉德看见韩老儿子生得颇为俊俏,就问他道:“你叫什么名字,多大岁数了?”他便答道:“名唤韩宏,今年十六岁。”吉德又问道:“你识字么?”他又答道:“也曾上过两年学,颇识得几个字,只恨家寒无力读书,以致改学了个小小手艺,心中却是不愿。”吉德见他对答如流,极其伶俐,甚是可爱,遂又说道:“你既不愿做这手艺,就在我家伴我的儿子,再上两年学,多识些字,随后就改了这个营业,另做别事也好。但是在书房内,却要用心听先生教训,不许同我儿子两下胡闹,你可愿意么?”韩宏听说,便磕了个头道:“难得你老人家这样提拔,真是重生的父母,虽粉身碎骨亦不能补报,那还有不愿的道理呢!”韩老儿夫妇亦是叩头不已。
从此韩老儿夫妇就在吉家,韩宏就同吉德的儿子一齐上学。偏喜这韩宏读书聪敏,先生亦甚喜欢。过了两年,吉德就将些田产事务叫他兼管兼管,韩宏倒也清楚,并未错过一件。吉德又见他诚实可靠,就把所有的事全交付与他。光阴似箭,韩宏已是二十二岁了,吉德又代他讨了个老婆,让他一家儿团聚,韩老儿夫妇更是感恩不尽,就此另找了一所房子,仍回到自己家中居住起来,也算是丰衣足食,无虑无忧。
却值那年洋商收买茶叶,茶价大贵,韩宏又向吉德借了些资本,往九江贩卖茶叶,果然时来运来,大得其利。又听得下江一带缺少杉木,他又运了些木头,亲赴南京镇江各处去卖。真是货到一处,就争买一空。由此做了几趟,赚了若干银钱,又交接上了几个官场中人,甚是亲密,他便惑于势利,又见那做官的呼奴使仆,好不排场,自己也想捐个官,炫耀炫耀。合当遇巧,却值河南郑州决口,泛滥了十几州县,河工紧急奉旨开捐,他就援照郑工章程,捐了个同知,指分江南候补。进京引见的时候,又钻了两条路,认识了几位大老,复又花了些钱,拜了门生。出京时又要了两封请托督抚及藩臬两司的信。更兼他学得一身夤缘奔走的本领,专在那当道面前趋奉。故到省不上一年,就委个厘金的差使。韩宏心满意足,又差人到家乡把家眷接来,在南京石霸街租了一所房屋,安住他父母妻子。看官你道世间上事,从那里说起。这韩宏十年前是个精穷的穷鬼,就因吉德提拔了他,不到十年的光景,居然是一位官长,名利两全的了。
话休烦絮,再说吉德的儿子吉庆和到十七岁这年,适逢岁试,他便去应考,就入了个襄阳学的生员。此时吉德夫妇已是七十七岁了,见儿子进了学,又是拔府,心中好不欢喜,终是年老的人,不能过于烦神,因儿子进学,不无有些亲戚故旧前来贺喜,他便忙忙碌碌应酬了好些日子,不觉身子就不爽起来。先前还可支持得住,渐渐的就卧床不起,不到三个月,老夫妻两个先后都死了。
吉庆和把丧事办过,又择地安葬,养生送死,次第办毕。自己就随着他的生母,料理些家务,无事的时节,仍然捧著书本子,在那里诵读,以图上进。
真是光阴迅速,不觉三年服阕,又值大比之年,吉庆和就料理着预备乡试,等到桂花香里,槐子黄时,他就检点些书籍,带了考资,行李书箱一一收拾停当,看定吉日,辞别他生母,然后带了一名家僮前去赴考。不一日进了湖北省城,就近寻定寓所,安好行李,先写一封平安家信寄回襄阳,这才赴学报名,去买试卷。诸事已毕,专等进场。到了初八日入闱与考,自不必说。三场考毕,觉得自己文字亦颇得意,安歇数日,就预备回家,不料天外飞来一桩奇祸。
这日正在那里独自坐着揣摩场内的文字,只听得门口有人问道:“此处可是襄阳府永善村吉相公的考寓么?我是他家里的人来送信的。”吉庆和听得清楚,忙着走出来看是何人,原来是他家佃户李大,因问道:“你来做什么的?”那李大见是自家主人,忙走进里面说道:“相公祸事不小,自从相公动身以后,不到十日,左邻王义家失火,这日西南风大紧,相公家内无人,赶救不及,前后的房屋都延烧得干干净净,所有银钱物件,任什么都不曾抢出。主母还是小人闻信飞奔前去救出来的,险些儿丧了性命。现在暂且住在小人家内,因此命小人来请相公速速回去安置。”吉庆和闻说这话,犹如半天里霹雳打将下来,吓得魂飞魄散,即刻忙令家僮挑了行李,算清房钱,回奔襄阳。怎奈他心急如焚,出门来恨不得插翅飞去才好。
真是祸不单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好端端的又惹出一场大祸出来。因他心忙意乱,一心痛着家内被火焚烧,又不知他母亲现在李大家如何悲痛,一面想一面脚下不点地的直望前跑,正跑之间,有个七八十岁的老头儿迎面走来,吉庆和未曾留意,两下一碰,忽将那老头儿撞跌下来,不多一刻气绝死去,登时街上的人就乱烘烘的把吉庆和抓住。有认得老头儿的,就赶去他家送信,一会子尸亲又来了,拉拉扯扯一齐都到县里喊冤。知县官因人命重案,就把凶手先行交差看管,听候相验,再行核夺。欲知此案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三回 困囹圄毁家纾难 悲世态负义忘恩
话说吉庆和因撞死了老头儿,被尸亲控告江夏县。因案关人命,当日就准了词,交差看管,候相验了再行核夺。话休烦絮,次日江夏县传齐书差衙役仵作人等,原差又带了吉庆和并家僮来安,亲往相验。到了尸场,只见尸亲地甲都在那里伺候。江夏县下轿升座,原被告都跪在下面。江夏县问了口供,即命仵作去验,少时仵作唱报,实系因撞倾跌身死,并无故杀情事。江夏县据报,复又离座亲视一周,然后将尸亲开导了许多言语,又命吉庆和从丰棺殓,再给纹银百两,以为安葬之资。吉庆和心中暗想;当这个失时倒运的时候,撞死人不过花些钱就可以没事,仍是不幸中之幸。若遇著个糊涂官,何不清楚,虽非致于抵命,这一拖累也够了,故此亦唯唯遵断。江夏县又令尸亲取具切结,吉庆和仍交原差从速办理,这才回衙。吉庆和同著原差回到官寓,登时即命李大星夜赶回襄阳去取银钱,并安慰他的生母。来安仍留寓中伏侍不表。
再说武昌府城内那一班包揽词讼的坏鬼,听说出了这件事,又打听得吉家颇有产业,就百般唆使来于中取利,那知尸亲偏听了这一班坏鬼的话,就捏词写了一个状词,到武昌府上控,却好这日心逢告期,值日差就将状词递上,武昌从头至尾看了一遍,见上面写着:
具禀民人某某为恃考行凶,殴伤人命,迫叩伸冤事。窃身父吴良年七十六岁,本月十九日午后出门闲游,路过南门大街,见有襄阳府乡试考生吉庆和,在糕饼店内买取食物,因硬用小钱与店主口角,身父上前劝解,讵吉庆和不服,倚仗考生,一言不合,始则相骂,继则相打,又喝家了来安帮同交手,以致身父立时毙命。当经见证地甲人等,将吉庆和主仆当场拘获,一面奔往身家报信,身赶赴该处见身父已经气绝,显系击伤致命,以致身亡,国法何存,天良何在?当即赶赴县喊控,蒙县主大老爷临场相验,据报因撞倾跌误伤身死,勒令当场棺殓,心实不甘。伏念身父猝遭毒打,惨死无辜,若不澈底根究,何以雪父冤而伸国法,为此追求大人俯念无辜,恩准昭雪,以禁强暴而慰冤魂,实为德便,上禀。
武昌府览词已毕,命候补提被告,再行复讯不表。再说吉庆和这日在官寓内盼望李大,正在那里记念,忽见县里差人走进来说道:“吉先生,你那案子吴家在府里上控了,现在府大人已经准词,亲提的公事今已发县。早晚就要过堂,这件事可是闹大了,比不得在我们县里将就些可以了事。我昨日代你打听得清楚,因为死者有个内侄,是破落户,最是难缠的,他在那里不服气,埋怨他的表弟没志气,老子被人打死,不思报仇雪恨,只顾得人家一二百两银子,就忍气吞声的罢了,照这栏便宜事,我也去打死人,花些钱就没事的。因此又做了呈子,说你恃考行凶,殴伤人命,叫他表弟去告,你道这事可不是闹大了吗!倘若府里认真起来,不必说别的,只向你问个误伤人命的罪,也要发往充军。我们公门中是最好修行的,你这样斯文人怎能受得那种罪,在我看还是早点做些手脚,把事消化了的好。自古道杀人不过钱偿命,有了钱什么事都好办了。你若肯拚得,不是我夸口的话,包管你一点事没有,任他告到那里去,都不怕他。就便是过堂复讯,也只须问个三言两句也就罢了。”
吉庆和终是一个懦弱书生,被差人这一席话说得无计可想,没奈何只得答应用钱以图了事。差人见把他说肯了,好不欢喜,分明是得了一宗大财。又过一日,果然亲提的公事到了县里,江夏县因奉府亲提的案子,不敢忽略,就将吉庆和并家僮来安一并改为收禁。又办了详文,申详到府听候提讯。又过了两日这才过府,因吉庆和预先答应了原差,做了手脚,故此过堂的时候,不曾吃苦。仍然发县收禁,由此吉庆和在监内坐了半年,直至把田产变尽,才得出监。可怜一个小小的富翁,不上两年变了个一贫如洗。
再说李大回到襄阳见了吉庆和的生母,把前后的话细细说了一遍,柳氏一场大哭,只得变卖些产业去了官司,正欲打发李大复到武昌,又见来安回来,诉禀翻控的话,幸而在衙门里做了手脚,方可无碍,但是非钱不可,必得多多的带了银钱才能没事。柳氏听了这话,只哭得死去活来,拚著那些产业前去买命。到了半年以后,见儿子回来,才把心放下,母子见面,免不得抱头痛哭,诉说苦衷,只落得个财去人安乐。日来月往又过了几个月,渐渐的度日维艰,吉庆和就想起他父亲曾提拔过一人,姓韩名宏,闻得现在南京做了官了,不免前去寻着他借些银两,或托他谋个馆以为生计。主意想定,仍将他生母并家僮来安寄住李大家,好容易借了些盘程,搭了个船,直望南京而来。
不一日到了南京,寻定客寓,又各处打听了韩宏的住处,带了个乡愚弟的帖子,走到石霸街寻着他的公馆,就将帖子递进去,管门的人问明来历,吉庆和又把失火遭官司的话细述一遍。那管门的这才进去回禀。停了一会,见那管门的拿著帖子出来。说道:“我家老爷说,从来不认得这个同乡的,敢是你问错了,请你再到别处去问罢。”吉庆和闻说大为疑惑,便又问道:“你家老爷可是姓韩名宏,湖北襄阳府永善村的人么?”那人道:“正是。”吉庆和道:“既然不错,我与他是世交,他十几岁就在我家上学,与我同窗,那时我只七八岁。事隔十几年,恐他忘了,记不起来,我先父的讳是个德字,号乐余,烦你再去回明白了,你家老爷自然知道。”那人没法,只得又进去回禀去。未多时见那人气哺哺的走出来,发话道:“你这人好不明白,那有打抽丰这样打的,我家老爷说认不得你,偏要在此胡缠,我家老爷反说我说得不清楚,倒被他骂了一顿,可不是好端端的带累我们受气。请你快些走罢!少时我家老爷就要出门拜客,若见你还在这里,又要骂我们了。少年人什么事不可做,偏要学这不长进的事,向人家乱打抽丰,我看你也还体体面面的个人。”还要望下说,只气得吉庆和怒发冲冠,举起手来就把那人劈面一掌,便大骂道:“好大胆的狗才!你敢仗着你主人势,出口伤人,你不知道你主人是个负义忘恩的贼子,你想他的富贵是从那里来的,靠着何人才有今日?若不亏着我家太老爷救他,连他那一对老畜生都饿死了,今日老爷落难下来到此找他,他应该知恩报恩,才是道理,他到反说认不得我,真个是衣冠禽兽,畜类不如。再加你们只一班狗才,狐假虎威,倚官仗势,真正岂有此理!”
正骂之际,只见里面走出一个五十来岁的家人。赶忙上前望吉庆和说道:“先生且请息怒,有话慢慢商量。”吉庆和听他也是襄阳口音,便道:“乡亲你不知道,此中的情节多著呢!”那老者道:“此事我是知道的,先生不必怒,且请到外面茶坊里,我与先生泡碗茶,叙一会子罢。”于是吉庆和便同那老者出来,走到文德桥下一个茶坊里,那老者又让他上首坐了。堂馆泡了茶来,那老者又敬了一碗放在他面前,然后那老者才说道:“这件事的情节我是尽知的,今日却怪不得先生发怒,我老头子也是襄阳北门外人,离永善村有五十多里。在中年一边,尝闻人说,永善村吉太公家专行好事,这年襄阳大水,村中有个穷鬼韩老儿,父子夫妻一家三口,看看要饿死了,后来吉家看见人说,就叫他三口儿去。吉太公见韩老儿的儿子生的颇俊,又代他攻书上学,末后还代他讨了老婆,成就他一家团聚。后来隔了几年,又闻得人说韩老儿的儿子做了官了,我也不过相信。及至我进了他的门,见他姓名籍贯与传说的一样,心中就有些疑惑,又想天下同名姓的人多著呢,何以见得就是他呢,也就算了。不想令日才明白,确确的就是他。”
说著,又叹了口气,说道:“先生不必伤感,目下的人那能比得先生的太公,待人那种仁慈宽厚。都是只知有己不知有人。在贫苦的时候,只要有人救他,任你叫他怎样都是没得说的;一到了得意的时候,就过桥拆桥了,还说什么知恩报恩的话呢!虽然如此,手掌看不见手背,现放著繁华富贵,一朝时运遇了也就败坏下来,就便保得自己,子孙必不会昌盛的。你看世间上负义忘恩损人利己的人有几个好子孙的?不是嫖赌,就是吃鸦片烟不长进,把上人刻薄下来的银钱花消尽了,依旧是仰面求人。实在弄到没法想,虽叫他把妻子儿女与人家也是肯的,进就是天理昭彰报应不爽了。非是我老头子吃主人的饭,还要说主人的短处,实在是看不下去,就是他听见了不过拼著赶我出去,也算不了什么要紧。先生这么样个好人,忽然遭了大难,旁人见了也要帮衬帮衬,何况他是受过先生大恩的,如此负心真是不如牛马。”
这一席话说得吉庆和气已平了,这才问他的姓名,才知那老者姓顾名全。顾全又道:“先生且请今日回寓,明日老朽定到尊寓商量个安顿的法子。”吉庆和没法,只得答应顾全。又细细问明住处后,吉庆和才出门而去。欲知顾全如何安顿,如何商量,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四回 老奴仗义激烈陈词 方外多情殷勤下榻
话说老奴顾全劝了吉庆和回寓,自己仍到公馆,便在房内床上,睡在那里独自感叹。只见个小丫头走进来说道:“顾老爹,老爷叫你呢!”顾全听说心中暗想:“此时喊我没事,必然问那吉先生的事了,我何不如此如此,说他一番,若把他说转过来,叫他赠些盘费也是好的。”一面想,一面跟著小丫头走到厅上。只见韩宏问道:“刚才那个什么姓吉的走了吗?他对你说甚言语,你可说与我知道。”
顾全道:“那吉先生起先著实的罗皂,说是十年前老太爷老太太同老爷皆是他老子救活的,太太还是他老子出钱讨的,他现在家里遭了横事,流落下来,来找老爷,老爷就不认他了,天下那有这等忘恩负义的人。老奴听他那些话,因想老爷平时极其慷慨,最恨的世态炎凉,凡那有面子不少钱的人,偶尔钱不就手,来此通挪,老爷无不应允。那种人尚且如此,而况是个同乡受过他惠的,今日落难下来,老爷定然周济他,岂有推不认得道理呢?那时老奴见他一派胡言,实在可恶,就想打他一顿,后又想到老爷的事多,那里记得从前许多事呢,恐怕一时忘却,老奴若果真打了他,后来老爷想起来,是真受过他惠的,岂不反怪老奴荒唐,倚著主人势利,欺压穷人,那时老奴就真个该死了。因此将他劝回客寓。他临出门的时候,还说明日再来,定要老爷会他,若再说不认得,就要将老爷的底子掀出来,叫街上人听听。老奴听他那种话,看他那样的情形,甚是不识不尽。只可恨老奴不是从小儿在这里的,此中虚实不甚清楚。若是果有此事,也还罢了;著实无此事,在老奴的拙见,等他明日来时,竟拿封帖子将他送到县里,就说他冒认同乡,捏言讹诈,著实的办他一顿,免得他在街上喊喊叫叫,说是老爷负义忘恩,叫走路的听见也不知谁是谁不是,且可灭了他的口,叫他吃点苦恼。就便老爷真受过他惠的,他再也不敢上门了。非是老奴撮弄老爷办他,为的是一来遮掩耳目,二来警戒他下次。”
韩宏听了这番话,直气得暗暗切齿,因骂道:“好个老奸巨滑的奴才,分明是借著他人当面骂我。我若此时摆布他,又惹得那些奴仆们说我心虚,把个忘恩负义的事更做实了;若是罢了,实在难消这口气。也罢,暂且忍耐,等那姓吉的走了,再借个味儿将他收拾收拾。”心中想罢,便正色说道:“你颇看得透切,天下岂有无交情无瓜葛,一面不认识就来借钱的?况且他遭了难,只好怨着自己运气坏。我也不曾带累他,与我什么相干。他明日若再来罗皂,可莫怪我不念从前!”正要望下说,便停住了口,觉得自己话说溜了,大意露出实话来。因赶紧改口道:“莫怪我不念异乡孤客,定把他送到县里究办,以警将来。”说著便转身进去。顾全也自退出,暗暗的切齿骂道:“好个狼心贼子,我刚才那一番话,句句刺心,他应该转过意来,商量一个法儿安顿那姓吉的,或是送些盘费,使他回乡,仍不失忠厚之道。乃竞一毛不拔,还是忍心害理,说不认得他,真是天良尽丧了。”说着已到自己房内,仍旧坐在那里纳闷,一夕无话。次早起来,一心念著吉庆和在客寓内不知他一夜怎么样子伤感。因就开了账箱,将平时积聚下来的银子,还有二两多些,取出来放在腰内,便急急的去看吉庆和。到了客寓,问明房间,只见那两扇房门仍是紧紧的闭著,就在外面喊了两声,吉庆和从梦里惊醒,这才起来。
你道吉庆和如何起得这样迟呢?只因他昨日回寓之后,前思后想百感交集,一夜未睡,眼睁睁的望到天明才矇胧睡去,故此起得迟了。吉庆和开了房门,顾全走进来,先道了声“早”,然后望下说道:“先生昨日去后,我便回去在房里纳闷,适值主人来唤我,打量他必有话问我,就进去看他什么情形。果然他见面就问,我便趁著他问我的时候,就含讥带讽著实诉说一番,指望他回过意来,送些盘程,先生也好作个计议。争奈他老羞变怒,不但不能帮助,反说先生若果闹狠了,他便要用点势力。我听他这个话,以后便不能说了,因想这种人是不问心术的,说得到,做得到。若真激恼了他,弄出岔枝儿来,不是帮先生忙,反是累先生受害了。况且先生的时运太坏,还是忍耐些的好,因此难以报命,现在可另想了个主意,这城中汉西门有座清凉山,山下有个丛林名妙相寺,寺内住持名唤法真,是河南长沙府首县人。
那和尚与我甚是相得,前日去他寺内闲逛,他对我讲起,说有位施主是杭州人,要写一百部楞严经,去做功德,叫他找人抄写。只要字好,写得快,虽多送些笔资亦不妨事。连日法真和尚正各处找人抄写经卷,想先生是文墨人,字法一定是好的,想荐先生去抄写抄写,既可得他几个钱,又可免了房饭,暂且住两个月再图机会。但不知先生意下如何?若是愿意俯就的,我便去会他,光景不致于推却。”
吉庆和道:“难得老丈关切,顾念同乡,就是暂且栖身,也非容易,那还有什幺不愿意,致拂高情呢?但恐字迹恶劣,不堪中式,这便如何?”顾全道:“先生太谦了。”说著便从腰内将那带来的二两多银子拿出来,放在桌上,说道:“这二两多银子权作房饭之资,即请收下,不必介意。”吉庆和道:“萍水相逢,诸承关切,已是多情可感,若再蒙厚赐,何以克当?这是断乎不能消受的。”
顾全又道:“老朽是个爽快人,况是同乡,不必过谦,且自收了,等先生发了财,再加倍还我有什么要紧呢!”说罢站起来便告辞而别。吉庆和随著他送出客寓,心中著实的感激,不料奴仆中有这等好人,却从那里说起。一日无话。
次日午后,顾全又来匆匆的说道:“妙相寺昨已去过,法真和尚极口应承,现已招呼人打扫净室,请先生今日就去。”吉庆和听说又感激又欢喜,即便收拾清楚,算清房钱,叫人挑了行李,同著顾全一齐望妙相寺而去。走了一会,已到了清凉古道,时值暑尽秋来的天气,远远见清凉山上古木参天,真有明净如妆景象。
又走了半里多路,只见一带红墙斜映著西山夕照,朝南三座圆门当中,门额上写著“勅赐妙相禅寺”六个金字。对面一垛砖墙,照壁中嵌着磨硃漆的“皆大欢喜”。进了山门,穿过甬道,便是伽蓝殿,两旁列著四大金刚神像。伽蓝殿后是一个极宽大的院落,中间有座白磐石砌就莲花说法台,上面一顺五开间朱漆窗棂,屋顶上现出大雄宝殿,两廊一带房屋,左边是文昌殿,下首便是客堂,右边是关帝殿。下首廊柱上挂著一面粉红漆牌,上写著“僧寮”二字。打从大殿左侧鹅卵石铺成回纹卍字路过去。又是一道重门,里面三间厅房,是寺内僧众打禅之所,两边亦有回廊,廊柱上贴著黄纸写的“禅堂止静,缓步低声”八个字。从西首廊下转入进去,是六扇云蓝粉漆洒金屏门,左边开著一扇,上竖著一块方丈的扁额。由此而进,静悄悄并无人迹,中间一条曲径,两边皆是翠竹苍梧,古僻幽深,果然是一点红尘飞不到。吉庆和见了颇觉羡慕,穿过曲径,便是白磬石三层台阶,上装著紫竹栏杆,上面一所明三暗五古旧的房屋,檐前挂著一排虾须竹帘。吉庆和同顾全步上台阶。
有道人通报进去,法真和尚便迎出来,见了吉庆和,彼此见礼,复又通了名姓,然后依序坐下。小童献上茶,大家先喝了一口。法真又叫人将吉庆和行李搬进来,就在他住房后面桂花亭旁边那所屋内安顿。这才望吉庆和道:“老僧久仰大名,自恨识荆无自。昨得顾老先生荐引,极慰渴怀。今睹清颜实深万幸。以后便可时常叨教了。但是小庵虽居城市,僻近山林,暮鼓晨钟,颇嫌寂寞,加以黄荠淡饭,粥板斋鱼,悦口既难,安居亦陋,尚望包涵一二,莫怪老僧相待之疏。”吉庆和便忙接口答道:“住持说那里话来,小生游子他多,羁人异地,已作穷途之哭,谁怜失路之悲。幸得顾老丈之一言,尤蒙大和尚之见许,三生有幸,一榻可安,得来此地勾留,便是眼前极乐,诚非所料,尚复何言?第恐搅扰禅机,殊为耿耿耳。”法真见他语言不俗,便极口谦逊,复又谈了些书法,顾全这才作别,又向法真道了谢。然后法真与吉庆和送出方丈,见顾全去了,二人才回客厅,只见先前搬行李的那个道人走来说道:“吉先生的房已安顿好了。”法真听说,便领著吉庆和打从东首自己卧房窗脚下过去,绕了三四个湾子,便是桂花亭,越过亭子转入腰门,却是一所小小三开间的屋子,虽不宽大也还洁净。法真便指著那屋内西首一间说道:“这便是先生下榻之所了。”二人同到里间,吉庆和见自己的行李等件已安排得齐齐整整,心中甚是感激。因又向法真说道:“谢谢。”二人复到方丈。不一时摆出晚饭,彼此用毕,又闲谈了一会,才各归卧房而去。
吉庆和到了卧室,就在灯下写了一封平安家信,预备寄回襄阳。忽然触起离愁,便叹道:“不料我吉庆和若大家财,因遭了两桩横事,弄得干干净净,不能在家侍奉老母,共守田园,反致流落异乡,与老僧为伍,命途多舛,何竟一至于斯耶!”著实的感叹了一番。不觉已是二鼓时分,便放开被褥上床安寝,一夕无话。到了五更将尽,听得佛殿上晨钟声响,便自起来开了房门,就有个小童送净面水,梳洗已毕,带了家信走到方丈里面,见法真已在那里打禅,便不敢惊动,回转身来就向各处游玩,又寻知昨日那个道人,将家信交付与他,请他得便寄去。正欲复回方丈,只听背后有人说道:“吉先生起得好早!”吉庆和掉过头来一看,正是法真,因答道:“住持早。”一面说,一面走,不一会又到了方丈,只见桌上摆着四碟小菜,两碗稀饭,于是二人吃了稀饭,在那里闲谈,彼此极相爱慕。由是吉庆和便在此安身,徐图机会。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五回 法外法僧舍栖身 遇中遇旅人得所
话说吉庆和在妙相寺内,终日抄写楞严经,偶有闲暇,便到方丈与法真谈谈。法真也时常到吉庆和房里闲逛,彼此见著面,或议论些禅机佛理,或感叹些世态人情,却好法真立品甚高,脱却势利恶习,故此吉庆和竟与他结了个方外交,倒也颇不寂寞。
流光弹指,又届暮秋,这日正是重阳,法真坐在方丈里无事,忽想起龙山落帽故事,便来邀吉庆和到清凉山登高,刚至桂花亭畔,远远听见吟哦之声,即便顺著声音走去,原来吉庆和在屋内,高诵王摩诘《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那首‘独在异乡为异客’诗。听了一刻又感叹了两句,即走进屋来,说道:“吉先生今日天气甚好,又值重阳,在此苦吟,殊为无味。闻得清凉菊花已放,何不同往一游,一效孟参军之故事呢?”
吉庆和道:“小生久慕清凉,恨无闲暇,今承惠约,当即奉陪。”说著便携手同行,一路闲谈,不觉已刭清凉山下,二人即顺著山坡回环曲折的走去,果然是层峦叠翠,怪石眠云,爽籁风生,不愧清凉世界。吉庆和见了便赞羡不已。二人又走了一会,转上山顶,登高一望,沁人心脾,法真拉著吉庆和的手远远指道:“你看那滚滚长江,扁舟一叶,中流自在,任尔浮沈,若以倪黄之笔写之,便是一幅天然图画。”吉庆和看著正自称赞,忽见阴云四布,日色微明,飞鸟盘旋,波澜特起。法真便说道:“先生风来了,我们下山罢。”说著就走。未到半山,果然木叶齐鸣,松涛怒吼,只见那些游客皆急急的跑下山来,嘈杂之声不绝于耳。吉庆和亦赶著前走,因向法真叹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想我们上山的时候,天气何等晴明。不期一霎时光,竟变做这般景象,恼人游兴,奈何,奈何!”法真亦叹道:“天道微茫,固难逆料,人心奸险,亦复如斯。你道现在世间的人情,那里不是这样么!”吉庆和听了这句话,登时触起愁怀,悲感交集。法真见此光景,知他是触起心事来了,便说:“是,先生快走罢!怕要落雨了,此地又无处借伞,等雨落下来怎么走呢。”
说着就一口气走回寺内,方才坐下,只见一阵风声过处,果然的疏疏密密,落下雨来。法真道:“今日乘兴而游,虽未尽兴而返,但抚兹佳景,也算不负满城风雨近重阳了。”吉庆和虽听他说,却是一言不发,只呆呆的坐在椅子上纳闷。法真亦不好相劝,却好摆上晚饭,二人便入座用饭。吉庆和勉强吃了半碗就先走了,回到自己房内,倒在床铺上乱想。只听窗子外面的雨紧一阵慢一阵,打在那梧桐树上淅淅沥沥,落个不住。檐前铁马又被风吹得叮叮当当的乱响,百种凄凉凑在一起,悲悲切切,不觉流下几点泪来,因又闷坐了一会,觉得雨声稍止,便走出房外,望院落中看了一看,只见斜月朦胧,虫声唧唧,已是三鼓时分,方才进房睡下。次早起来,虽然日透纱窗,颇觉新寒砭骨,便拿了一件薄棉短袄穿起来,又在那里抄写经卷。
到了十三这日,午后无事,正与法真在方丈内围棋,一局未终,忽见道人来报:“赵老爷来了。”法真听说便搁下棋枰,迎了出去。少时走进一人,约有五十多岁,厚重简默,举止大方,进了方丈便向吉庆和对作了个揖,然后坐下。有人献上浓茶,他便先喝了一口,问法真道:“这位先生尊姓大名?”法真便一一代答,又向吉庆和道:“这位赵施主是本城一位绅士,壬辰科翰林,丁酉科云南正主考,单名一个弼字,台甫良臣,复命之后,便自在籍纳福。”
吉庆和听说,又望著赵弼道:“久仰斗山,未亲丰采,今瞻颜色,足慰平生。但不知老先生高寿几何?尚乞赐教。”赵弼答道:“老夫今年五十六岁,过蒙厚奖,实不敢当,老拙无能,惭愧,惭愧!”彼此谦逊了一会,便向法真问道:“闻说宝刹有位施主,要抄百部严经去做功德,外间纷纷传说,不知果有此事么?”法真答道:“此事实是有的,现在抄成二十多部。因这位施主讲究书法,选择甚难,一概抄胥,皆不堪用,故此日期虽久,写好的尚无几何。”赵弼道:“可能赐我一观,以扩眼界呢?”法真见说,便命道人捧出一部呈送上来。赵弼展开一看,只见银钩铁画,不亚钟王,正是一卷黄庭,却到好处。由首至尾看了一遍,赞叹不已。叉道:“书法极佳,而且是玉堂风格,只可惜写此经卷,未免辜负苦心,但不知究系何人甘作抄胥之手呢?”法真道:“老施主法眼甚高,待小僧言来恐亦为之酸鼻。”于是就将吉庆和如何被难,韩宏如何忘恩,顾全如何仗义,小僧如何收留,细细说了一遍。
赵弼听罢便肃然起敬,向吉庆和道:“老夫有眼不识明珠,先生大才,实深钦佩。现虽落魄,终必飞腾。古今来多少英雄,半出于险阻艰难之后。那些鸡鸣狗盗,虽属一时显赫,亦不过电光石火,转瞬皆非。先生明达多才,万不可以此郁郁。”吉庆和道:“后学无知,辱蒙赏识,谆谆告诫,敢不铭心。”赵弼见吉庆和举止端庄,语言倜傥,心中著实赞叹。因想道:“他在此抄经,终非长策,何不把他请到我家里,做个记室,他既可以得所,我两个儿子也可就此观摩,一举两得,有何不可。”主意已定,又向吉庆和道:“先生在此终有了时,经卷抄完却更作何计议?”吉庆和道:“蓬飘无定,后路茫茫。阮籍穷途,那堪设想。燃眉之急,只好暂救一时了”。赵弼道:“先生书法精妙绝伦,老夫鄙意,却有个冒昧之请,只因寒舍书记无人,拟屈高贤佐理一二。但未审先生之意,肯小就否?”吉庆和道:“一介寒儒,荷邀青眼,实为万幸,夫复何求!更蒙位置之殷,范我驰驱之力,遭逢分外,焉敢固辞。但字类涂鸦,尚求指教耳。”赵弼道:“先生谦谦君子,儒雅风流,令我气下十倍,既蒙不弃,明日当折柬相邀,所有未完经卷,不妨带往寒舍随时代抄。”
说著,转向法真道:“老夫此举,在住持意下如何呢?”法真道:“老施主古道热肠,近所罕有,只此一举,吉先生既可得所,老施主又可得人。洵属一举两得,是好极了。”赵弼听说,又向法真哈哈笑道:“虽然如此,究竟有些割爱呀。”说罢大家又笑了一回,赵弼方告别而去。
次早吉庆和梳洗才毕,见有个道人领著昨日跟赵弼的那个家人,走到房门口,取出赵弼的名帖,向吉庆和面前站定。说道:“家主人请师爷安,特地招呼家人过来请师爷驾,即刻就过去,夫马已预备好了。”吉庆和道:“管家你请稍待,容某稍为拂理,即便起行。”于是检点了一会,喊脚夫挑了行李,又到方丈内与法真作别,彼此均恋恋不舍。法真道:“先生此去,何日复来呢?”吉庆和回答道:“旦暮得闲,便来领教,诸承垂照,容报盛情。”
说著,已出了方丈,二人一揖而别。吉庆和走到寺门外,见马已备好,有马夫立在旁边,伺候上马,吉庆和就此跨上,那个家人押著行李一路而去。不一会己到赵宅门首,那家人抢几步先去通报。吉庆和也下了马,正欲进去,赵弼己迎出来,二人见著先拱了拱手,然后同到厅上,重行过礼,分宾主坐下,有人献上茶,赵弼道:“昨日识荆,足慰饥渴,今蒙惠顾,更惬生平。老夫已命将浣薇轩打扫洁净,为先生下榻矣。“吉庆和谢道:“极承优待,何以克当,只好铭诸心版了。”赵弼又叫两个儿子出来相见。原来赵弼有两位公子,一位小姐,皆是夫人郑氏所生。大公子名唤鼎锐,已中庚子科举人。二公子名唤鼎铬,天姿颇钝,虽请著先生教他,终是呆头呆脑,故到今二十多岁,连学都不曾进过。倒是那位小姐,才交十八岁,甚是端庄贤淑,诗词歌赋无一不精,且有肝胆之气,故赵弼与夫人极其钟爱,这且不表。
且说两位公子到了厅上,与吉庆和见礼已毕,就在赵弼侧首坐下,吉庆和先问了赵鼎锐两个名号,然后赵鼎锐才向吉庆和道:“昨日家父道及楷法,小弟实深羡慕。今睹丰采,一定是字如其人。”吉庆和道:“小弟愚鲁不才,谬邀尊大人赏鉴,己是惭愧之至,今得叨教,有所步趋矣。”口里说著,眼睛里就瞧那鼎铭,只见他不发一言,只是坐在底下椅子上呆呆的低著头望地。大家又坐了一会,用过午饭,赵弼便令鼎锐送吉庆和到浣薇轩去。
原来这浣薇轩,是一所明三暗四的屋子,上首格了房间专为记室,外面三间是通的,四面皆装著玻璃窗,屋内的陈设亦颇精致,一带围墙脚下,皆种著蔷薇花。春天花开的时节,每常在此宴客。吉庆和进了房间,见行李等物均安顿停当,赵鼎锐又坐了一刻这才出去。由此吉庆和与赵弼父子宾主极其相得,到了十月初旬,吉庆和记念法真和尚,并那严经又抄成了两部,便去妙相寺走了一遭,代送经卷,却值顾全也在那里。彼此谈了许久,顾全亦代他欢喜,直至夕阳西下才缓缓归来。晚饭以后,顺手在书架上拿了本书,就灯下来看,翻了两页,却是一本嵇叔夜广陵散的琴谱,正逐字逐句的看去,忽然一阵琴音随风送至。吉庆和讶道:“此是何人所弹,如此悠扬婉转,可惜我不谙此调,空负焦桐。”复又想道“指法虽未谙习,此音却不可不聆,我何不步出东斋,到院落中静听一曲呢!”说著便走出来,只见明月当空,人影在地。风声过处,又听得一阵悠扬婉转,恍从墙外飞来,就顺著琴音侧耳听去,果然是宫商合拍,声调铿锵,听到妙处便朗吟道“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问能得几回闻。”直至琴声寂然,便又叹道:“溯昔日湘灵鼓瑟,有‘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之句,今夜此情此景,仿佛似之。”于是又徘徊了一会,这才归寝。
你道这琴声是何处来的呢?就是赵弼女儿静娟小姐平日酷嗜丝桐,因那晚间,月朗风清,故命了丫环焚了一炉香,设下琴床,他便抚了一曲,借以消遣,这且不表。到了次日,赵鼎锐至吉庆和房内说道:“昨有友人约游半山寺赏看清溪九曲,弟已应允,特来约兄一游,不识兄可高兴否?”吉庆和道:“承兄惠约,弟当附骥。”只因此一去,有分晓,竟成了个名士多情,美人薄命。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六回 山水娱情名流惊艳 桑麻闲话村老谈心
话说赵鼎锐与吉庆和正在那里换衣服,预备去游半山寺,只见书童小芸来报:“杜相公来了!”赵鼎锐听说,一面叫请进来,一面向吉庆和道:“这位姓杜的是与小弟同年,也是江宁县籍,名宏字海秋,家住贡院西街,为人极豪爽,极诙谐,书法亦极精妙,家君亦极赏识,与小弟又最为莫逆,昨日约游半山寺的即是此人。”说著小芸已将杜海秋领进来,赵鼎锐便道:“小弟正拟去访,不期兄已惠临,失迓得很。”杜海秋道:“小弟在舍候之良久,未见驾到,故此前来奉约,请快点罢,日已近午了。”
一转身看见吉庆和,便道:“这位可是吉兄么?”赵鼎锐道:“正是。”杜海秋忙著与吉庆和作了个揖道:“荒唐之至,久仰之至,小弟只顾与伯英谈心,竟不曾检点到此,望勿见罪。”吉庆和道:“岂敢,岂敢,小弟常闻伯兄道及大名,久思造访,皆未如愿,今幸远临,有失迎迓,亦复荒唐之至。”赵鼎锐笑道:“大家荒唐,大家久仰,爽性大家勿罪罢。但是日已近午,我们还是吃过饭去,还是不吃饭呢?”吉庆和未及回答,杜海秋自大声道:“伯英你也太女子气,要吃饭就吃饭,也不是做文章,还要咬文嚼字的揣摹,可不笑话。”赵鼎锐听说,忙催著开了饭,大家吃过,即便同去。
一路上谈谈说说,颇不寂寞,不上一会已到山下,望上去却不过高,即由著石台坡慢慢走上,只见黄叶半凋,丹枫欲老,迎面一座土墩,墩上竖著一方石碑,上写“晋太傅谢公之墓。”吉庆和见了,因羡道:“原来此地就是谢东山的故事,遥想当日围棋赌墅,丝竹延宾的时节,何等豪迈,何等风流!今虽黄土一抔,犹觉啧啧人口,藉非有此韵事,不待千百年后,久已湮没无闻,那里还有人来此游览昵!这就不愧地以人传了”。杜海秋道:“此处无甚趣味,我们再上去瞧瞧。”说著三人又走了二三十层土坡子,才上山顶,登高一望,面临石郭,背倚台城,九曲清溪,环绕其下,真是水清见底,曲折萦回,自北至东,徐流不断。大家又赞羡了一回,这才转身到半山寺。进了山门,有道人出来伺候,寺门内房屋并不过多,道人便先领著去各处游玩一回,然后进至一局亭上坐下,道人去泡了茶,一旁垂手侍立。杜海秋问道:“这寺内共有几个僧人,怎么不见一个,却往那里去了?”道人道:“此地游人稀少,香火无多,和尚安插不住,故无僧人住持,只有庙祝看守。”杜海秋问道:“这庙祝姓什么呢?”
道人道:“名唤王大,就是小人。”吉庆和道:“你多大岁数了,家中还有何人?”王大道:“小人今年六十三岁,妻子死了七八年,并无儿子,只留下一个女儿,今年十六岁,就是父女两个在这寺里照应香火。”吉庆和又道:“你刚才说这里既无香火,又少游人,你父女平日却将什么使用呢?”
王大道:“不瞒三位老爷说,平日间或碰著两位老爷来此游玩,丢几文茶钱。香仪是从来没有的,老爷们的明见,单靠只几个钱父女两个一日三餐那里得够呢,却多亏我的女儿整日里做些针黹,剩些钱贴补著度日,今日我女儿又去拿生活,还未回来呢。”赵鼎锐道:“你女儿的针黹想必是好的了,但是那些粗生活不值什么钱,必须拿些细的才好。”王大道:“老爷的明见,可不是这样呢!粗生活讨回来,自早至晚剩不了三四十个钱,倒是那细的虽要用点心做,钱却多几倍呢!曾记去年冬月里,小人因有件事,看看又要过年,须要三五两银子用,正是没处想法。该应天不绝人,却当女儿那日到京货铺子里去讨生活。那铺子里有位掌柜的先生,就对女儿讲起城南有个富户人家,要做一付平金线的扇套子,要照北京城里那样做法。因为那些女工会做的少,就问我女儿可会不会,如果做得好,是二两五钱银子一付。我女儿听说,巴不得有这种细生活,那里还推出去不做呢,当时就揽了回来,不上十日就做成工送去,果然就带了二两五钱白花花的银子回来。过了三五日忽然那京货铺子里人来找女儿,说是前日的扇套子做得好,那家还要做一个眼镜套子,也是平金线的,五天后就要,却是二两银子。我女儿又揽下来,做了五天又得了二两,不到半月工夫,就剩下这许多银子,比那粗生活真高著几倍了,可惜只做过一次,以后再没有了。”
正絮絮叨叨说得高兴,忽听叫了一声:“爹呀,我回来各处去我你,只是不见,你在这里同谁絮聒l”吉庆和听得真切,掉转头来一看,却是个女子,生得十分俊俏,但见身穿一件半新不旧粗绿布棉袄,腰系一条青布围裙,头上挽了一个盘螺髻,鬓边斜插著两朵败残的菊花,耳挂一对银环,柳眉杏眼,毫无一点脂粉气,裙下尖尖的一双小脚,约在四寸左右,手扶栏杆,站在亭子对面檐下,真个是端庄流利,妩媚动人。吉庆和暗暗惊道:“不料这个老头儿有这样齐整的一个女儿,真真看他不出。”
正自在那里出神,只听王大喊道:“不是别人,是三位游客老爷在此闲谈,我告诉老爷们,说你去做那平金线的生活,剩了许多银子的话。”女儿道:“好不羞人答答的,做了半个月,只剩得这几个钱,还要告诉人家,是什么有体面的事?既是游客老爷们在这里,茶凉了也该去换一换才好,只顾讲白话。可不怠慢了老爷们。”说著转身就走,吉庆和见他说得伶牙利齿,著实的叹羡,恨不得走到他面前,同他说两句话才畅快,只是碍著赵杜两个人,不能过形于色,惟有暗暗称羡而已。
且说王大见女儿说茶凉了要换一换,即忙走向前来,笑嘻嘻的说道:“若不是我女儿提醒了我,真个是顾讲白话,茶都忘却换了。”说著来拿茶杯,要去换热的来。杜海秋忙止住道:“不必换了,再略坐一会,我们就去的。”
于是大家又谈了片刻,赵鼎锐便在腰内掏出两张五百文的钞票,递给王大道:“这是五百文一张的票子,两张共一千文,是坊口大街鼎丰家的,你明日就去拿回来使用罢。”王大接过来说道:“三位老爷们到来只吃得一杯茶,倒赏小人许多钱,小人又不敢推辞,只得领老爷们赏了。没事的时候,再请过来逛逛。”说罢占立一旁,杜海秋道:“不早了。”三人站起身来便走,吉庆和一心念著王大的女儿,出了寺门,又回头看了一看,却是不见,只得怅怅而去。
三人下得山来,已是夕阳欲下,走了一半路,大家都有些困乏起来,正欲寻个所在略歇一会再走,却好刚到皇城,在路旁左首有所草屋,是三间门面,摆著两张柳木桌子,几条柳木板凳,东首一间装著土块子砌的柜台,外而用青石灰涂就那半青半白的颜色。柜台里而货架上堆了些神香纸马。有半寸厚的灰尘,靠著柜台摆了个酒架子,有两三个酒罐子,坐著一个二三十岁妇人,漆黑的一付面孔,乱蓬蓬一把黄发,也挽了一个鬏儿,却竖在头顶上,赤著一双大脚,裤子拉在小腿,敞著怀,在那里喂小孩子奶。西首一间,用芦笆格了半间做卧房,半间装著锅灶,三人看了看就走进去。那妇人抱着小孩子便站起来迎着:“客人请坐。”忙著把小孩子放下来,泡了一壶茶,拿了三个狗头茶碗放在桌上。
三人才坐下来,其见门外又进来两个老者,这一个是花白头发约有五十来岁,那一个六十以外头发全白了,都穿著蓝布棉袄,手里捏著三五块豆腐干子,就在他三人旁边鄢一张桌子上坐下,便喊了声:“张嫂子代我们打半斤,烫一烫热!”那妇人又忙著拿了把洋铁酒壶打了酒,到灶上去烫,顺便带了个粗碗,走来摆在桌上,那两个老者就把酒斟在碗里,每人端起来,先后喝了一口,又劈了一块豆腐干子嚼嚼。只见那白发的一面吃一面说道:“李老二家今年毛豆赚了大钱了,七月里有半个月没下雨,大家田里都生虫,又枯了一半,他家幸亏人手多,老远的去挑水来灌。后来又接著一篷雨,所以全没有坏,到八月节的时候,别人家虽有些都生了虫眼,挑上街卖,全不值钱,只得他家的最好,清早一担上街,一会子就卖完了。价钱又卖得大,都要二十几文一斤,你代他算算看,五六亩田,这是多少,可不是赚了大钱吗!”那花白头发的答道:“李老二的两个媳妇真吃得苦,真会做人家,向来没听见过他们吵窝子,有时他两个儿子吵起嘴来,都是他妯娌两个在中间排解,你道难得不难得。”那白发的又道:“张老五这两年运气坏极了,前年把个老伴儿死了,用了些钱,去年他大媳妇得了两三天病又死了。”那花白头发的不等他说完,即插嘴道:“我听见说他还吃了场官事,到的是怎样了的?”
那白发的道:“你不晓得吗?我来告诉你。他养了百十个鸡子,因他媳妇死后有些亏空,听说镇江鸡子大贵,他就叫只船装了五六笼鸡去卖,走到大河口,厘捐上要报捐,他不肯报,那些扦子手不答应,两下里就吵闹起来,偏偏里头那个倒运的老爷又知道了,说他偷漏关捐,把他鸡子扣留下去。他急得没法,要在那里拚命。谁知那倒运的老爷又说他闹很了,就把他带进城去,送到江宁县里办他。幸亏他大儿子各处打听,说这个老爷姓韩,叫个韩宏,住在石坝街。他大儿子就跑到韩宏的公馆里去求他,多亏他家门口有个顾老爹,私地下偷了张片子拿到县里去讨情,才算没事,你说这个运气好不好那!”
花白头发的又问道:“后来那些鸡子又怎样呢?不能被他扣留下去就终于不退出来,皇帝家里只有一款罪,不能又打又罚呀!”邪白发的又道:“嗳,老二你不晓得,现在那些办厘捐的老爷才混帐呢!我常听人说厘捐上的老爷,还有什么师大爷二太爷,都是通的,不问派捐不派捐的东西,总要索诈几个三七分,就是张老五那些鸡子,还怕不是老爷拿七分,师大爷们在三分之中提个七分,其余的是二太爷们的呢!”
赵鼎锐杜海秋二人听了这些话,又好笑又可叹,惟有吉庆和暗暗的切齿骂韩宏。看看天色将晚,杜海秋掏了二三十文把茶钱,大家出门而去。不一会已到大中桥,杜海秋即由此揖别,赵鼎锐吉庆和仍由原路而回。二人刚进得门,只见小芸走到赵鼎锐面前呈上一封书信。欲知这信何人送来,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七回 开胜筵招饮一枝园 访彼美重游半山寺
却说赵鼎锐接了书信,走入书房将封口拆开,看了一遍,原来是李亦仙因一枝园早梅已开,约他十五日申刻小饮,并仰幕吉庆和,请他代约同往的话。看毕摆在一旁,便进内室内换便服。且说吉庆和回到房内,也换了一件衣服,有人掌上灯来,他就坐在灯下暗暗想到:不料王大那种样的人会有那样女儿,可惜是生长蓬门,终日受苦,将来就嫁个女婿,也不过村夫俗子,了此终身。幸而遇著个性情和软的,还算不幸中之大幸,若遇著个蛮牛,一言不合,非打即骂,他那种娇憨身体如何能受?再不然嫁个农户人家,春耕夏耘,灌园种菜,他虽不曾干过这些事,到那时节拖也就要拖死了,只才是佳人命薄呢。一个人只管胡思乱想,不期赵鼎锐走了进来,看他正自出神,嘴里还唧哝著,不知说些什么话,便悄悄的立在他背后听了一会,只是听不清切,但听得半句“可恨我吉寿人”,底下听不出了。
此时赵鼎锐已料著他心事,多分是记念王大的女儿,便笑著说道:“先生敢是著魔,所恨何事,莫非恨那意中人么?”吉庆和见背后有人说话,吓了一跳,便立起身,见是鼎锐,也便笑道:“今日游兴甚浓,可谓乘兴而游,兴尽而返了。”赵鼎锐道:“在小弟看来,游兴虽浓,未免撩人情绪耳。”吉庆和笑而不答。赵鼎锐又道:“十五日申刻,有一敝友奉约老兄一枝园小酌,幸勿见却。”吉庆和又狐疑了一会,然后赵鼎锐才笑说道:“老兄不必疑猜,待小弟直说了罢,这位敝友也是小弟同年,姓李字亦仙,榜名兆庚,因仰慕老兄大才,现值一枝园早梅已开,故嘱小弟奉约一叙,并有简札在此。”说著把李亦仙的信拿出来递与吉庆和,吉庆和看罢,便道:“既承李兄错爱,本不敢辞,奈既未识荆,又未造访,怎好便扰盛筵?还请善为我辞,改日再当领教。”赵鼎锐道:“若以未曾相见,小弟明日当陪老兄同往一访,何必因此固辞,有拂来意!”吉庆和道:“若得如此,小弟再不敢辞了。”
被此又说些闲话,用过晚膳,一宿无词。次日却是十四,赵鼎锐就同吉庆和去拜李亦仙,彼此见面,无非说些仰慕的话,这也不必细述。到了十五午后,他两人就换了两件衣服,带著小芸,往一枝园去。走到桃叶渡口,小芸就雇了一只小板船,二人乘船而去。
原来这一枝园在秦淮河对过,若由利涉桥去,就要绕些路了,故此在河这边人要往一枝园,皆是雇船就近。一刻工夫船已靠岸。本来这个园子有所河厅,临河砌著石头码头,以便游人上下。对面一带河房皆是教坊。夏秋之间凡那公子王孙,多半假此宴客,因为这园内房廊宽敞,陈设精工,即招妓侑酒,亦颇顺便。吉庆和走出船头,望上一看,只见一排玻璃窗隔内,拉著水墨梅花白绫窗挡,外面一带朱红漆亚字栏干上,横著一块小小沈香木深刻的横匾,填著云蓝色“停艇听笛”四字,吉庆和看罢便道:“好一所河厅!”说著下船来,同赵鼎锐上得码头走了十几层坡台,复向东转了个湾,便是这园子后门。进了后门,是窄窄的一条曲径,两旁皆种著修竹,穿过曲径,又是一道围墙,从围墙西首夹道绕至前面,中间开了个月亮门,上写著“梅花深处”。刚到门首,有个园丁走上前来说道:“李老爷在镜水轩呢!”说著便在前领道。进了月亮门,吉庆和四面一望,只见奇峰叠岫,皆是玲珑石堆就的假山,山上种著百十株老梅,疏疏落落开了几枝花。转入假山,迎面一座六角亭,亭之周围皆装著碧油阑干。打从左侧过去,是小小的一个鱼池,池上一道卍字小桥。靠著右首围墙,又是一座玲珑石峰,山峰顶上也栽了七八株梅树,半腰里嵌著一块磨砖扁额,写著“小香岩”三字,由卍字桥过去,临池三间楠木客厅,便是镜水轩。那园丁走进廊檐,掀起大红夹毡软帘,说了声:“客到。”大家都站起来迎接。
吉庆和赵鼎锐便走进去,见厅上客已到齐。大家作了个总揖,然后又望著主人道了谢,刚欲坐下,只见花枝招展般的一个丽人走在赵鼎锐背后,用手在他肩膊上拍了一下,说道:“赵老爷好久不见了,你家姑娘天天记挂你,逢人便问,就像得了相思病一样,你也太狠心,为什么有半个多月都不去看看他,害得人家想你连饭都不要吃了。”说得众人齐声笑道:“原来赵兄还有这样一个多情的相知呢!我们怎么不知道,是在那一家,几时接交的,叫什么名字?”那丽人道:“这个人的名字等我想想看。”说著便低低的向赵鼎锐耳边笑道:“我代你说了。”
赵鼎锐道:“说便说,那里还瞒人吗?”那丽人道:“这个人叫陆月舫,现在四喜堂,是前月二十四接交的。”众人听了人齐声道:“今日定叫他来,以酬渴想。”
杜海秋道:“我们却都有了,伯英不必说,自有他的意中人;我是朱素琴,一会子就要来的;亦仙是王韵秋,现在这里;梦梅是金佩兰,已去叫了;惟有吉兄要荐一个与他,不能使他向隅才好!”李亦仙便道:“楚芷香甚好,风流倜傥,体态轻盈,雅善歌喉,《关王庙》尤其绝技。何不即荐与吉兄呢!”于是即著人去接,吉庆和这才与周梦梅通名道姓,大家又谈了一会。
只听得一片环佩之声,走进三个人来,皆是云髻高盘,凤鬟低亚,婷婷袅袅,浓淡得宜,立定了脚望著众人都请叫了一声,便四散坐下。只见王韵秋走来指著陆月舫道:“小陆,你今日应该谢谢我了,不亏我画了一道符,遣那六丁六甲神将,把小赵捉了来,你有得蹬在家里害相思病呢,还不快给我磕头!”说著,就动手来拉陆月舫站起身来,向著他耳朵捣了个鬼,两人携著手如旋风般走到炕床那里,出其不意把王韵秋翻倒炕上,顺手伸在他腰里格肢起来,王韵秋压在底下,只是咯咯的笑个不住。陆月舫道:“我把你这坏丫头格肢死了,叫你把腰子笑掉下来,才称我心,以后你才不瞎说呢。”说著,又格肢了一阵。王韵秋实在受不住了,便讨饶道:“好姐姐你放手罢,下次再不敢了。”陆月舫这才松手。王韵秋扒起来,坐在炕上气喘了一会,又道:“小陆你这样作恶,我明日定然再画道符,念遍咒,叫你时刻想的那个人,终年不上门,让你终年害相思病。”陆月舫听说,正跑过来寻著他打,猛听得背后一声“好!”转过身来一看,见是楚芷香悄悄的立在窗子口,望著众人一言不发,陆月舫便喊道:“芷香站在那里做什么?”楚芷香才慢慢的说道:“那位是吉老爷?”李亦仙便指着吉庆和道:“这位便是。”
楚芷香又慢慢走来,杜海秋笑道:“吉老爷实在急,楚姑娘偏是慢,真要把吉老爷急煞了。”楚芷香道:“急由他急,慢由我慢,急便是慢,慢便是急。不然何以孔夫子要说那句欲速则不达呢。”赵鼎锐便大声赞道:“好个欲速则不达,引用成语,可人可人!”杜海秋又道:“吉兄以此名姝,比那邂逅相逢的妍媸几许呢?”吉庆和道:“得此佳丽,尚复何求,只恐小弟不能消受耳。”
赵鼎锐道:“此话恐未必的确。”李亦仙道:“伯兄何以见得?”赵鼎锐道:“前日海秋约游半山寺,寿翁先生也去同游,那寺内庙祝有个女儿,虽是小家碧玉,却还妩媚动人。寿翁一见便自倾心,及至薄暮回来,适奉老哥的大札,小弟先去换了衣服,即便到吉兄处约他,走进他的房门,只见吉兄坐在那里出神,噍里还咕哝著不知说些什么,悄悄的立在背后听了一会,但听他说得一句‘可惜我吉寿人’,以后便听不清白,非念若人而何?”
杜海秋道:“偶尔相逢,便能如此,是真可谓情痴矣,难得难得。”说罢,大家通笑个不住。此时镜水轩已点得灯烛辉煌,酒席摆得齐整,李亦仙因与吉庆和初次宴会,再三让他坐了首座,周梦梅二座,以下便是杜海秋、赵鼎锐、李亦仙主位相陪,楚芷香等五人亦各挨次坐定。三巡酒过,上了头菜,有教师敲着鼓板,王韵秋就先唱一枝《醉太平》,接着朱素琴唱《赴宴》,陆月舫金佩兰合唱一出《黄鹤楼》。个个是声调悠扬,宫商合拍,大家又唱了一回酒。
周梦梅便望著楚芷香道:“只闻《关王庙》是其绝调,务要一聆妙音,我先浮三大白,以助歌兴。”芷香道:“今日这《关王庙》是断断不能唱的,虽蒙吉老爷赏鉴,却是初次,吉老爷尚不曾到我家里去过,若唱这个曲儿,不但名实不符,还要惹我们老爷动气,说我荒唐呢。我便唱个《惊艳》罢!”杜海秋连声赞:“好!”王韵秋便插嘴道:“芷香你不要太这妖精似的,你与吉老爷才初次会面,便吃起醋来,若同你接了交,只怕我们连话都不能同他说了,在我看来不必唱《惊艳》罢,不如就唱个《乔醋》才名实相符呢!”话才说了,只听淅沥嗦落一片响声,大家仔细一看,原来楚芷香抓了一把瓜子,向王韵秋打来,洒得满桌子上乱响。于是大家又笑个不住。吉庆和说道:“王姐姐与楚姐姐俱不必争论,据我的愚见,《惊艳》也不唱,《乔醋》也不唱,今当人月双圆,莫若唱个《佳期》为妙。”楚芷香就拿过琵琶来,弹唱了一曲。此时已有二鼓时分,大家的酒都已吃得半醉,遂乘着酒兴,同到各家走了一回,然后各散而去。
过了十数日,这日吉庆和正坐著无事,忽听墙外书馆里,高诵唐诗上那一首秦韬玉的《贫女吟》,于是触起半山寺那个人来,遂暗暗想道:“日前见他一面,未便接谈。今日无事,何不独自去一访,或者与他略亲面话,也可聊慰渴怀。”想罢,即换了衣服,出门照著旧路,真望半山寺而去。一会子到了山上,但见术叶尽凋,山瘦见骨,已非复从前景象。四面看了一看,便走进寺内。王大见是熟客,亦走上前来请叫了一声,说道:“那两位老爷呢?”吉庆和道:“我是到城北寻个朋友,因没会见,顺道拢你这里歇一歇脚,故此他那两位老爷没同来。”说著信步仍走到一局亭上,靠著栏杆椅子上坐了。王老儿泡了荼来,吉庆和先谈了两句不关紧要的话,然后问道:“你家女儿这一向曾做点细生活没有?”王大答道:“这细生活那里会常有呢?去年做的那两件是千载难逢的,不必说细生活没有,这半个月京货铺里连粗的皆没有了,我女儿倒也清闲,今日实在闷极了,到他干姨娘家去走走,有两天才回来呢。”吉庆和听说,便发了个怔,又道:“你女儿这干姨娘家住在那里呢?”王大道:“他这干姨娘家住的远呢,下了山向北走三叉路口就向东走,不多远再向西,旁边有口大塘,顺著塘边向北曲曲弯弯一条小路,走过小路,然后再向东就到了。”吉庆和都里记得清白什么向东向西,只是闷闷的坐了一刻,便下山来,一路上自思自叹,好不寂寞。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八回 投猛药公子解痴魔 进良言佳人施慧舌
却说吉庆和因到半山寺空跑了一趟,不曾遇着那意中人,回来之后,坐在都里纳闷,忽见赵鼎锐走来,说道:“吉兄,天地间竞有不可思议之事。在善谈因果者皆谓‘积善之家必有余庆’,在小弟看来未必尽然。即以寒舍而论,自先祖父母以及家父家母,虽不敢谓乐善不倦,而见义亦必勇为,从未刻薄待人,应该子弟皆聪明俊杰的才好。如小弟之愚,已自惭愧无地,岂料舍弟之苦竟有出人意外。舍弟从前本有个半痴的病,家父各处延医为其诊治,均未见效。有时尚觉清楚,家父始疑其有外务,遂赶紧为之授室,或者可以收心,及至娶亲之后,依然如故。家父又百般试探,恐怕花柳场中另有一二知己,只要他的病可以解脱,不妨用些钱代他讨回来。试探日久,亦无此事,继更加以痛楚,又复不行。百计千方竟无转机之日,然不过呆呆的坐在那里不言不语,低著头,不知他想什么。有人问他言语,他亦不答;即不与以饮食,他亦不要。家父亦无如何,惟有听之而已。不意近来更加利害,终日狂叫,闹得不成事体,甚至向空中罗拜,跳跃飞腾,而且力大无穷,无人可以制服。家父急得没法,意欲置之于死地,却又不忍下此毒手,现已将他锁起,待其自死,免得吵闹不安,吉兄你道可叹不可叹!”
吉庆和道:“在小弟愚见,未必绝无法想,天下岂无呆而复明之人!若竟待之以死,似非善处之道。但不知令弟之病系因何事而得?”赵鼎锐道:“舍弟自幼资质本钝,到了上学的时节,家父督责又严,这年请了个严先生教读。岂知严先生却与家父同窗,到馆以后,功课自不必说,又重于家父之托,就格外严谨了。那时舍弟才十四岁,甫经开笔,这日适逢窗课题目又难了些,舍弟由早至晚,竟不能成文。先生教训了一番,家父又督责了一晚,彼时舍弟觉得惭愧,甚为愤急,到了次日就觉身体不爽,心口乱跳,当时却不介意,渐渐的就有些似呆非呆的样子了。然犹朝夕课读,那知愈过愈坏,竟有终日坐在馆里,不发一言,不念一句,到了课期,实做成个一张大白纸,两眼望青天,如此已有半年的光景。家父见此为作,颇觉忿恨,爽性不要他读书,看他如何举动,察看许久,仍然如是。于是家父就延医调治,竟是服药罔效。过了年余,小弟却有个表兄从杭州来此,看见舍弟只个模样,就同小弟说起他代他到勾栏中开开眼界,或者因此可以破愚。一连去了几次,不但不能破愚,反比从前更甚,家父因此又疑他有外务了。”
吉庆和道:“令弟的伉俪想是甚笃了,而今有几位世兄呢?”赵鼎锐道:“如果伉俪甚笃,倒也罢了。只恐人道尚且不知,所幸舍弟媳极其贤惠,三年以来毫无半句怨语,而且百般解说,求神拜佛,曲尽其诚。争奈舍弟毫不知觉,如何如何。”吉庆和又道:“令弟的体质寒热如何,前服之药是何品味呢?”赵鼎锐道:“若论体气,自幼常闹肝热,所食之物最喜水果,光景是个热体。至所服之药,无非麝香石蒲,开窍化痰之类,却吃得不少。”
吉庆和道:“以此药而治此病,似乎大相背谬。麝香石蒲虽曰化痰开窍,但系极热之品。令弟本来肝热的体质,因一时愤急,遂致触动热痰。热痰一动,不以清凉化之,势必任其盘踞。盘踞既久必致蒙入心包,焉得不日益加重,近日时医往往如是,一见此等病症,辄曰开窍化痰。窍固要开,痰亦要化,而不追问其始末,细察其寒热,一味浮躁气习,装模做样,轿来轿去,自高身价。每到一家略一接脉,即胡乱开一方,忽忽而去。病势稍重,即便推手,另请高明。究其果有本领与否?仍不过如我辈以耳代目,读得几句汤头歌、药性赋,便自悬壶于市,自夸国手。庸医误人,殊可发指。小弟虽不知医,但据吾兄所言,以令弟平日之体质,却系热痰所致,欲治此病,务要驱除热痰,以清其心,然后加以调理方可有效。”赵鼎锐道:“闻兄之言,使小弟顿开茅塞,舍弟之病,为医家所误,是一定不疑了。当禀知家父,尚求为舍弟一治。”吉庆和道:“小弟偶尔妄言,却不可据以为实,还得斟酌尽善才好。”
说著,赵鼎锐自匆匆的去了。一会子吃了饭,赵弼就著小芸来请吉庆和过去。到了厅上,赵弼让了坐,即说道:“顷闻大小儿所言,先生之论极是。二小儿素有肝热,现在之病,光景全是热痰,先生素精岐黄,敢请为之一治,若能全愈,这就是他的造化了。”吉庆和道:“晚生向不知医理,不过稍阅各家书籍,适以大哥所言,妄参末议,临症一切,尚难自信。既承老先生垂嘱,晚生万不敢辞,且待看了脉再行参酌。”赵弼道:“得蒙垂佑,是感激无地了。”说著,就命家人掌了灯,一齐同到内室。走过院落,只听里而大声狂叫,在那里说弥勒佛、现世音、孙猴子,又是什么王母娘娘请他赴蟠桃会,一会子又说十殿阎罗王叫他上任,舍不得爹妈,哭一阵笑一阵的,闹个不住。吉庆和走到房内,只见赵鼎铭锁在那里,看见有人进来,便伏在地下磕了无数的头,嘴里又说:“像是天宫里下来的神将,奉玉皇大帝来请我,我是不去,你赶紧去罢。若再不走,我就打你了!”说着,把张椅子抓来,望著吉庆和摔去,吉庆和让过一旁。赵老只是呼喝,他哪里晓得,口里还是喃喃的乱说。
吉庆和仔细看看他的气色,只见二目通红,两颐飞赤,已知道他全是痰火。又骗他将舌头伸出,细看一看,见舌中飞红,舌尖飞赤,滓液稀少,干燥异常,薄薄的有点浮苔,亦是赤色。又骗他将两手脉细细按过,然后仍到厅上坐下。赵弼道:“先生才看二小儿究竟如何,有无治法?”吉庆和道:“二哥之病实是痰火,看他面目通红,舌燥而千,六脉洪大不宁,显系热痰盘踞。从前所服之药不但无益,反而有损,现在若再用麝香石蒲等药,则更邪入心包。为今之计,当以清凉之品进之,或可有效。”赵弼道:“先生明见万里,请即赐一方,以便煎服。”
吉庆和就拿了一张纸,细细斟酌了脉案,然后写出几味药来。乃是:
犀牛黄三分 礞石三钱 朱茯神三钱 连翘二钱 犀角尖三分 竹茹三钱 川贝母二钱五 涓石三钱 海浮石三钱 莲心一两
赵弼看了药方,便道:“高明极了!”吉庆和又让道:“此系妄拟,尚望斟酌。”赵弼道:“小儿病已如此,即便误投药饵,也是他命该的。而况此方极其高明,且从未服过此等清凉之剂,先生不必过虑。”当时就著人去药铺子内配回来,随时煎好与赵鼎铭服下,果然那夜就安静了好些,大家也觉有效。一连服了好几剂,慢慢的大好起来。后来又请吉庆和增减了两位,遂合一料丸药,日常带吃,不到半年,居然病魔全退,一复如初。合家好不欢喜。惟有赵弼更加钦佩吉庆和的见识,又送了许多礼物,以作酬谢之意,这且不表。
再说赵鼎铭的妻子徐氏,本系官家小姐,自从嫁过来终年与呆子作伴,口虽不言,心里不免有些含恨。且那呆子全不知道恩爱两字,犹如不曾嫁作丈夫一般。现在看见丈夫的病好了,真是喜出望外,加之呆子见有这样如花似玉的一个老婆,又贤慧又美貌,而今的呆病又好了,伉俪之笃比那本来不呆的人尤甚百倍。赵老儿夫妇见儿媳皆能和好,心中也自欢喜。又过了半年,各处举逢乡试,徐小姐听见这个话,这日晚饭以后,赵鼎铭进得房来将欲安寝,徐小姐就坐在灯下叹了一口气,不觉两眼珠泪双流,滚滚的落个不止。赵鼎铭见了这样,不知他为著什么哭得如泪人儿一样,自己便茫无主意,赶著上前低低的叫了一声道:“娘子,你何以这等伤心,为著何事竟流下泪来?不妨告诉我,若是受了别人的气,我是不怕人的,尽可骂他们一顿,代你出气,免得你在此伤心。”徐小姐听见这个话,却暗暗的好笑,道他不知我心事,反说人家把气我作,终不免还是有点呆,不若等他急透了,我再如此如此。一面想,一面只是不理他,拿著手巾擦眼泪。
赵鼎铭更是没法,又望他深深的作了一揖,说道:“好娘子,你可要把人怄死了,问你话你不肯说,只是哭得眼睛都肿起来,却是何苦呢!我也不是你肚里的蛔虫,怎么知道你的心事,快快说罢,我都依你就是了,你却不要再哭,我心里已经怪疼的了。”徐小姐又叹了口气,才恨恨的说道:“不知几百世作了孽,变了个妇人家,遵守三从四德,稍有点差错,就要被人家谈论,守著姆教只是女子应分之事,所以在家就要从父,出了门嫁个丈夫,他与我平行,不是长辈,为什么又是从夫呢?只也罢了,古训昭然,牢不可破。既已从夫,自然各事皆从夫意,若遇著丈夫不习好,或是不向上,又说是做妻子的不善劝说,一味的顺著他,不是该死了?就如我在家做女儿的时候,跟著父亲长到十八岁,也无甚差错。到丁你家来,实指望你功名上进,我的脸上也有些风光,不想你得了呆病,这也不能怪你,只得终日的提心吊胆来服恃你,又指望你病好了,晓得我的甘苦,代我争争脸,也不枉辛苦了三载。那里晓得你的病托菩萨是全好了,承你的情,是终日同我不能离,就像离了我就要死的一样。自己的书本子这半年多不曾摸过一次,看看的又要科考,满耳里听得某家相公取了案首,某家少爷取了前十名,等到学台按临,又听纷纷的进了学。别人家好不体面,我家总是冷清清的,叫我可不惭愧。若是叫我劝你罢,又怕你不信我的话,再把呆病犯了,岂不又是晦气!想来想去终是女人做不得,不如还是死的好!”
赵鼎铭听了这些话,已是心中不忍,又听他说不如死的好,赶忙上前把他嘴掩住道:“好娘子,你不要恨,你的苦楚我都晓得,都是我这不长进的累你的,你千万不要难过。我从明日起包管你用劝,等到县考的时候,包去考了首案,来代你争光就是了。”徐小姐听说,又缓缓的说道:“不是我罗嗦,你就把我丢开,你自己想想,一来要对得起你父母兄嫂。旁话不说,单是为你烦了多少神,著了多少急。二来自己挣出个功名,也好走在人前,站在人前,而且哥哥是个举人,不能兄弟连秀才都没得,自己也觉得惭愧。”赵鼎铭连连的答应:“我都依你用功,你万万不可再哭再恨。我如果有虚言骗你,你从此不睬我就是了。”于是二人才安歇。欲知赵鼎铭如何用功,且看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九回 嘉宾贤主隔省同年 雪虐风饕穷途奇遇
话说赵鼎铭被娘子徐氏激劝了一番,果然言听计从,专心诵读。赵弼夫妇见儿子呆病已好,又能励志诗书,甚是欢喜。徐氏小姐见丈夫朝夕不辍,甚至黎明即起,夜半方眠,又生了一番怜惜之心,恐怕他过于勤劳,损坏身体,因又代他每日定了时刻,由此日来月往不上半载,居然文章华丽,子史精通,不似从前那样钝拙。却好十月十五举行县试,赵鼎铭就预先去学里报了名,又将那些读过的时文,终日里揣摩简练,专等场期一到即便进场。看看场期已临,各家亲戚都晓得呆子病好,要去应试,又争送礼物,代他发兆,到了十四这日,徐小姐又拣他平时喜吃的物件,买了几色,亲手检点给他装在考食袋内,另外又摆了些水果,又招呼厨子备了两件投口清空、又吉利又爽快的饭菜,又买了一盘粽,一盘糕。将到日落,忙催著厨子先开了饭,赵鼎铭吃了便去安睡。
徐小姐听他睡熟,就到堂前焚了一炉香,向着家神宗祖磕了一回头,又暗暗的默祷了一遍,就静悄悄的坐在房内,煨莲米代听著莲漏,及到漏声三下,知道时刻已到了,便低低的将他唤醒。赵鼎铭听有人喊他,知道时刻已是不早,即便起来,望着徐小姐问道:“现在几下钟了?”徐小姐道:“才打过十二点钟,你这会子睡着么?”
赵鼎铭道:“起先上床的时候,只是翻来覆去睡不着,过了一会也就睡着了。”徐小姐赶着叫人打了面水让他净面漱口,又先倒了杯茶,然后叫人把糕粽端进来,摆在桌上,又去将煨熟的莲子倒在碗里,亲手端与赵鼎铭,便笑道:“恭喜你高中联元。”赵鼎铭接过来,也笑谢道:“有累你亲手调羹,细心熨贴,若能如愿,这就图报有期。”徐小姐又道:“你吃罢,不热了。”说着,便伏在桌角上着他吃了点糕粽,又吃了些莲米,便叫人拿了出去。
赵鼎铭走到厅上,见已开了夜饭,就饱餐一顿,又喝了杯茶,穿了衣帽,家人打着灯火,提了书箱,赵鼎锐便亲去送考。一会子到了考棚门首,赵鼎锐又叫人借条板凳,让兄弟坐下定定神,又嘱咐道:“临场万不可心慌,题目下来不妨细细的斟酌,小考比不得乡试,文章须应有尽有,篇幅亦不可长,法不外轻清灵三字,切记切记。能在头牌出场更好,赶不及不必一定头牌,就二三牌上亦不妨碍。”
正说之间,只听三声炮响,鼓乐齐鸣,县令已升堂开点,各童生皆应名而进。赵鼎锐见兄弟已经进去,这才缓缓归来。到了次日,又率领着家人亲去接考。却喜赵鼎铭文思敏捷,交了卷就跟头牌出来,大家接着一同回去。到得家中,合家也都欢喜,当时换了衣服,吃过出场饭,就将场内的文稿誊出来,送与父兄看过。赵弼与赵鼎锐均点点头,又叫他把文稿送与吉庆和看,吉庆和看了又从浣薇轩走过来,向赵弼称赞不已。赵弼一面谦逊,一面说道:“这畜生得有今日,皆先生高明所赐。”吉庆和又谦逊了一回,大家也就散去。
赵鼎铭走入里面先到他母亲处请了安坐了一回,他母亲因他乏就叫他去睡。这才退出到了自己房里,只见徐小姐站起来笑嘻嘻的问道:“你得意呀,辛苦了,早点睡去歇歇罢。”赵鼎铭道:“我到不觉得十分辛苦,但是你这两日也累够了,昨日夜里你多早晚才睡的呢?”徐小姐道:“等到大伯回来,说你已进了场,我就去睡了。”赵鼎铭道:“那时可不是已天亮了吗?”徐小姐又道:“公公同大伯看你的文章是怎么说呢?”赵鼎铬道:“爹爹同哥哥看了并未开口,只是点头,到是吉寿人称赞不已。”徐小姐听说,满心欢喜,又催着他去睡了,这才无话。
三日以后发了正场的榜,即有门斗送了天开文运的报条来,大家抢着去看,见上面写着:“奉本县正堂文科试录,取招覆童生第五名赵鼎铭。”大家看毕,个个欢喜自不必说,又开发了送报的出去,大家又谈了一会。话休烦絮,三场已毕,发出正案,果然高高的取了第三名,接着冬月二十又是府考,竟居然取了案首,把个徐小姐乐得心花都开了,且不必说。
却说外间那些与他同考的见他取了案首,都有些不愤,皆道:“他是个呆子,那里会有学问!”有的说:“是他老子同府里最有交情,仗着情面送的。”有的说:“是有人代他枪替的。”各种谣言纷纷传说,甚至匿名揭帖,遍帖遍衙。偏偏这位府尊耳目又灵,不上数日全得知道,当时就想了个主意,札饬江宁县学傅集前二十名童生,于十二月二十到府面试。学里即转饬门斗,往各家知会。到了二十这日,那前列二十名的考童,都齐集府署,府尊即出了题目面试,一诗一文,限四点钟真草俱全,一律缴卷。赵鼎铭看了题目,毫不思索,便提起笔来一气写就,严如春蚕食叶,不过两点钟之久,真草齐完,便将卷子缴上听候发落。府尊见他文思神速,已是大喜,及至翻开来一看,又见写作俱佳,更觉自己的眼力不错。停了一会那前二十名的些卷子皆纷纷缴来,府尊便一本一本的细细阅看,虽觉都有可取,却总不如赵鼎铭的写作俱佳。一面看毕,一面望着各考童说道:“本府风闻因取了赵鼎铭的案首,有人说他本系痴疾,不应首列,百般谣诼,传说纷纷,本府却一秉至公,凭文取士,固自深信得去。然外间既有谣诼,又恐幕宾书役颠倒是非,本府冀拔真才,故特再行面试。今日细阅各卷,均属清华朗润,浓淡得宜,深堪嘉尚,然究不如赵鼎铭一卷,英气勃发,器宇轩昂,而一种名贵之气跳跃纸上,以之首列实系名实相符。如此佳文,岂可不公诸同好呢?”说着,便令各童生就案前同看,大家阅读一过,无不赞美,这才佩服。府尊又规劝了几句,然后退出各散。赵鼎铭回到家中又将府尊的话前后说了一遍,合家皆感激府尊的厚意。过了两日,赵鼎铭又去府里拜谒老师。
迅速光阴,又是处处桃符,家家爆竹。那吉庆和抚时感事,又不免触起离怀,所幸赵弼父子日与周旋,藉此稍纾伤感,这也不在话下。看看的元宵三日,又当各理生涯,赵鼎铭仍旧伏案用功,不敢稍有所恃,等到学宪按临,考试又以第一名高入泮宫。接着录取遗才,足足辛苦了一个多月,入闱赴试。直至三场考毕,才觉清闲。
话分两头,吉庆和这年也要乡试,因无盘费,赵弼便送了他一百两银子,他得了此款,就于六月初间还回襄阳。且说南京有了榜信,各家都延颈以望,等到发榜之日,个个争先恐后齐看榜花。这日却是九月十三,赵氏一家正在那里盼望消息,忽听锣声响处,捷报传来,赵鼎铭却中在三十二名,领了乡荐,合家欢喜自不必说。惟徐氏娘子乐得个不亦乐乎,当时就开发报房以及学书门斗等费。一会子亲戚朋友皆来道喜,真是纷纷车马,烂其盈门。由此款待了好几日,又要预备赴鹿鸣宴,拜主考、见房师,忙碌了一二十日,待至送了主考,才算没事。这日正是家宴,忽见门上送进一封信来,赵弼接过一看,见是吉庆和由襄阳寄来的,随即拆开细细看了一遍,便大笑道:“吉先生也中了,可喜可喜!”大家听说,也自随声附和赞羡一番,于是开怀畅饮,直吃得都有醉意方才散席,此话慢表。
且说金陵钓鱼巷一带,为烟花丛薮,秦楼楚馆不下数十家之多,而歌妓雏鬟更难悉数,其间如色艺俱绝艳帜高张的,虽不在少处,然皆属朝秦暮楚弃旧迎新,今日有钱即称佳客,明日落魄便为陌路,实成为婊子故态而已。不意十步之内必有芳草,说出这段奇事也觉令人倾心,这钓鱼巷内王喜凤家,有一名妓白莼秋,本系浙江湖州人,自幼为拐匪拐至苏州,卖与娼寮为妓,到了十四岁,由鸨母转售在上海仍然为娼,姿色固是绝佳,而一种豪侠之气实在耐人叹服,由是枇杷巷里名噪一时。到了十六岁就有个富商代他脱了籍,他就另外觅了房屋,自成一家,平时往来大半皆系熟客,生涯也还不寂寞。又住了两年,这年刚值乡试,他羡慕秦淮风景,因此就改寄香巢。自古人情多半喜新厌故,又况本地风光,司空见惯,忽然听说新到了一个,又是上海来的,那些王孙公子个个存着访艳的心思,及到一见芳容,便自十分赏识。王喜风家本住着十几房歌妓,加以白莼秋寄居在此,故门前车马终日喧阗,鸨母龟儿无不利市三倍。
看看又值隆冬天气,各妓的生意皆冷淡起来,独有白莼秋仍是应给不暇,这日又被一家唤去侑酒,不期酒后回来,风雪交作,大街小巷寂阒无人,而且冷不可言,虽拥重裘犹觉战栗不已,白莼秋坐在轿内,远远见风号雪虐之中人,有个人迎面而来。渐渐走近,仔细一看,但见身穿一件败絮布袍,头戴一顶破烂毡帽,脚著一双敝履,抖抖的彳亍行来,那种瑟缩情形,实在令人可惨。又见他虽然寒冷,举止却不类常人,毫无一点下流的气习,白莼秋心中暗想:“这定然是个落魄名士,断非卑田中人,但不知为何如此,我何不喊住他,问问看呢?”想定主意,即招呼轿夫道:“你给我把前面那个走路的喊住,我问他话呢!”那轿夫道:“姑娘这样的大风大雪,到要冷死人了,我们抬着你是没法的,恨不得一步把你送到家,回去睡觉,暖和暖和,你偏寻事做,又要同叫化子谈起来,这不是拿我们开心。姑娘你坐在轿子里,又穿着几层皮衣,是不觉得,地下雪已落了几寸厚了,我们快些回去罢。”一面说一面抬着轿子直望前跑。
白莼秋听说实在可恶,便怒道:“你们这起混帐东西,但晓得自己冷,看不见人家那种样子就不冷么,我偏要喊住他问话。”后面那个轿夫听见他说话有点怒了,便连连答应,喊着前头的轿夫道:“老胡你就喊住他,想是我们姑娘要发慈悲心了。”正说之间,那人已走到轿子面前,这前头的轿夫便道:“呔,你站着,我们姑娘问你的话呢。”
那人听见便立住脚,站在轿子面前,白莼秋便掀开轿帘,借着月光先将他仔细一看,虽然形容憔悴,但生得鼻正口方,虎头燕颔,堂堂一表,实在是个落魄的英雄。因问道:“你是那里人,为何这等模样?风天雪地,为何不往家中睡觉,还在街上乱跑呢?”那人道:“咱是山西绛州人,因家中父母双亡,到此投亲不遇,咱的盘川用尽,衣服卖完,无处栖身,故此流落下来。”白莼秋道:“你既如此,富商大贾此地亦复甚多,何不投到那些人家先去佣工,籍作栖身之计。”那人道:“咱洪一鹗也是宦家子弟,长到二十岁,只知读书试剑,不知道甚么佣工,就便冻馁死了,也是自己的命薄,终不能有失先人体面。”
白莼秋道:“你当此夜静更深,却往何处借宿?”洪一鹗道:“现在承恩寺廊下栖身。”白莼秋道:“今虽如此,明日当复如何呢?”洪一鹗道:“只好火烧眉毛,且顾眼下,好在囊中尚有少许,这两日尚不致就填沟壑,等到一文莫名的时候,再说便了。”又道:“咱既辱承下问,足见多情。但不知你是那家小姐,为何更深夜静尚自不嫌风雪侵人,不要损坏了贵体,劝你早些回去罢。咱之沦落,这也无可如何。”白莼秋听说,便叹口气,又簌簌的滴下泪来,哽咽着说道:“你也不必问我,英雄名妓,同是天涯,君今且归,明日当去钓鱼巷王喜风家,问白莼秋另有计议,奴当屏客以待,万勿作寡信人,使奴秋水望穿也,奴且暂别,明日再谈。”说罢喝令轿夫匆匆回去。
洪一鹗见他去了,也就掉转头来一口气奔到承恩寺,仍旧在廊下打开草铺,蒙头而卧,只是翻来复去不能合眼,因想那白莼秋既是个妓者,如何又独具青眼,善能知人?听他临别数言,叫我明日定去,但是我衣衫烂褛,即使硬着头皮前去,访问那些龟奴鸨母,断难放我入门。若便不去,我既未免失信,且埋没他一片殷勤。细细想来真使我进退维谷。”由是胡思乱想,把那冷之一字全抛在九霄云外,直到五更将尽,才朦胧睡去。欲知洪一鹗寻着白莼秋,究竟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十回 名妓知人解衣推食 英豪重义誓海盟山
却说洪一鹗直睡至日高三丈才起来,坐在稻草上发怔,想着昨夜之事,恍恍惚惚犹如做梦一般。正在那里出神,猛见廊下走进一个半老妇人,目不转睛瞧着自己,洪一鹗便带怒喝道:“你这婆子可不奇怪,咱坐在这里有甚稀奇,再不快去,莫怪咱要得罪你了。”只见那妇人不但不去,反更走到面前,弯着腰带笑说道“请少息怒,尊姓可是洪么?”洪一鹗道:“咱便姓洪,问咱这甚?”那妇人道:“既是姓洪,这便不错了,我家姑娘叫我来请你即刻就去。他因昨日夜里不知同你讲了些什么话,怕今日不去,故又叫我来寻的,你到底可是姓洪不是么?”洪一鹗听说便站起来,将身上的稻草抖了一抖,又望着那妇人说道:“你是白莼秋叫你来的吗?”那妇人道:“正是他叫我来的,他还说叫我同你一阵去呢!”洪一鹗道:“你先走,咱随后就来了。”那妇人又低声说道:“我家姑娘叫我悄悄的告诉你,说你衣裳太坏,未必肯去,他今日大早,已暗暗的叫人买了一套簇新的皮衣,还有鞋袜帽子等类,全交付与我了,现在摆在我家呢。你可先到我家,把衣服换起来,再同你一阵前去,不是都有光辉吗?”
洪一鹗听了,心中着实的感激,不料这青楼中人,居然有此见识,有此多情,咱洪一鹗倘有发达之期,定要重重相报的。一面想,一面同着那妇人走了出来,穿过几条街巷,不一会已到那妇人屋里,那妇人便将衣服拿出,却是玉色素棉绸短袄,二蓝摹本二毛洋皮袍,天青宁绸二毛羊皮大衿马褂,酱色宁绸草狐背心,品蓝素缎棉套跨,元色湖绉束腰,元色素缎扣花棉鞋,另外一顶时式平顶棉小帽,以及小衣袜子均皆齐全,洪一鹗就从头到脚周身换了个簇新。那妇人见他换了衣服,就哈哈大笑道:“我说我家姑娘眼力不错,这样一位体面公子,南京城里只怕还寻不出第二个来呢。可怜运气不好,少了两件衣裳,就弄得那种样子了。相公你放心罢,我家姑娘是最爱标脸最多情的,你昨日那个样子他还看得中呢,你今日这个样子,只怕他见了你就不肯放你出来了,我们快快去罢,他在那里等得心焦呢!”
说着,就同洪一鹗出了大门,转不上三四个弯子,已到王喜风家门口,那妇人便先走进去,望着两边的男班子说道:“这位洪大少爷是我们姑娘在上海的熟客,昨日在孙大人家吃酒,姑娘碰见他,才知道洪大少爷来了好几日,住在评事街栈房里,我们姑娘今日一早就叫我去找,我到评事街找了两三家客栈才找到的。”那些男班子听见这个话,就跟着两个进来,到了白莼秋的房门口,那妇人先去通报,洪一鹑也跟着进了房间。白莼秋一见他进来,便笑着说道:“你好,到了此地好久都不想到我这里来走走,若不是我昨日在席上碰见你,今日叫人去找你,你还不来呢!”洪一鹗听说也顺口答应:“这可错怪了咱来,你到南京咱连个影子全不知道,你为什么不捎个信给咱?咱不怪你,你到反怪咱,咱可不明白这个道理了。”正说之间,又见男班子泡了茶来,递上两把滚热的手巾,洪一鹗接过手巾,擦了擦脸,又喝了两口荼,便道:“咱才起来你就叫人去找,咱连点心都没吃,这会儿肚里可饿了,你可招呼他们买些点心来吃罢。”白莼秋便叫人去买点心,一会子端进两碗火腿面来,两人对吃了面,又擦了手巾,男女班子都退了出去。
洪一鹗才望白莼秋道:“小生惠蒙青眼,推解多情,此义此恩如何图报?”白莼秋道:“名流沦落,红粉飘零,千古伤心,莫过于此。奴虽下贱,亦出于无可如何,若再不审贤愚,徒求欢笑,春风秋月,付与等闲,亦不过如老妓浔阳,嫁作商人之妇。且当今之世未必有江州司马泪湿青衫,奴阅历风尘,遍观狎客,不少王孙公子,岂无富贾巨商,闻人多多,半皆俗恶可厌,欲求一英气勃发,倜傥非常者,竟不可得。昨观君饥寒交迫,风雪夜行,在彼时不过存女子之心,顿生怜惜;及到接谈之后,以言相试,而君言言壮,君志志雄,沦落如斯,犹且穷不失义,他年腾达可想而知,而且神采威严,英姿飒爽,断非潦倒终身者。奴不敢埋没英雄,谬效梁姬之举,些须之赠,何足挂怀,但愿君努力加餐,以待朝廷之用。奴此中况味艰苦备尝,年复一年,终非善策,当亦留心物色,别作良图。”洪一鹗道:“顷听良言,钦佩无已,举世溷浊,谁复知人,卿独能别具慧心,独具只眼,虽名公巨卿中尚不可得,其余卑卑者更无足道矣,巾帼英雄,惟卿独称,第恐小生才薄,有负厚情。”
白莼秋道:“君毋过谦,奴审之已久。但君家世族,以及君平日所操何业,昨以途遇匆匆,未及细问,请更详细一言。”洪一鄂道:“咱之宗祖,皆以名宦终身,至先父才就武弃文,官居河南总镇,后因遭人陷害,籍没其家,两袖清风,退归原籍,不意又连年荒旱,四壁萧然,以致先父母皆郁郁于怀,不上半年,尽皆弃世,咱只得草草完殓,投奔他乡,幸遇卿卿,不致身填沟壑。至若咱当先父在日,也曾随任读书,以八股不足为济世才,故闲暇之时并以学剑为乐,良以英雄名将皆从马上得来,且当此伏莽未安,西夷逼处,一旦海疆不靖,虽文章锦绣,又安足恃为。”白莼秋一面听说,一面点头赞羡,暗暗想道:“此人抱负不凡,他年必为名将,我当善以待之也,算终身有托了。”因说道:“闻君之语,志虑非常,但一勇之夫似尚不足以为恃,仍望经心书史,尚论古人,然后经济饱于中,施为著于外,智勇足备,谋略兼优,将相之才庶几不愧。”
洪一鹗听罢,便站起来深深一揖,极口谢道:“惠咱箴言,顿开茅塞,从此当留心经史,熟习韬钤,以副贤卿之期望便了。”二人正谈得高兴,忽见男班子进来说道:“邬大人家有人来,说今日碰和,叫姑娘三点钟就去,不可迟误。”白莼秋听说便道:“你代我回他,就说我昨夜回来迟了,感冒风寒,身体不爽快,头痛的很,不能去,得罪他罢。”男班子答应着走了。白莼秋就向洪一鹗道:“你猜这个大人是何人呢?”洪一鹗道:“遥想是现在的候补道。”白莼秋笑道:“真正被你猜着了,说起这个人来才好笑呢,听得人家说,他从前本是随宦出身,姓于,因跟了一位现任广东督抚,剩了七八万银,就洗了手不做只个行业,又复了本姓,仍是单名,是个廉字,就遵例捐了个候补县丞。该应他运气好,到省之后,又钻谋了一趟京饷,一趟海运的差使,就得了个补缺,后以知县用的保举,他由此又花了些钱捐实知县,指分江苏,不到三四年,刚刚溧水知县出缺,他又在部里托了人,做了手脚,不多时就选了出来。后因他品行卑污,难为民望,又被督抚奏参了。他过了二三年,他那旧主人放了江苏抚台,他就到他旧主人面前哀哀的跪求,他旧主人怜他是个旧仆,既是有志向上,亦不怨记及从前,遂答应他开复原官,他又报效了两三万银子,居然奉旨准予开复。及至开复以后,他却不敢再做知县,恐怕被参,就羡慕这候补道是最阔的,称呼的是大人,除了督抚,连藩臬两司都是平行的,他就捐升了候补道,以为做了道员就可得两趟优差,把从前的本钱得回来。那里晓得等到今日都不曾委过一次,空拿着一分挂名的薪水。官场中有晓得他根底的,皆不同他往来,他却掩耳盗铃,还有时闹皮气,摆架子,在那里吓鬼,你道好笑不好笑呢!”洪一鹗笑道:“这实做成个大而无当,觍不知羞了。”
白莼秋又道:“当今之世,那大面无当觍不知羞的,又岂独他一个,如平日所谓大人长老爷短,出则舆马仆从,入则呼奴使婢,千百之中有几个铁铮铮的,不损人,不利己,为国为民呢!但学得会钻狗洞,就是他大本领,这不是比我辈还要无耻十倍吗?”洪一鹗道:“愤时疾俗,人皆有之,但是你也太现身说法了。”白莼秋道:“不是我的嘴坏,实在睁不开眼来。”你一句我一句,正谈得畅快,又见那龟奴鸨母齐双双的进来说道:“姑娘,邬大人家又来叫了,说是今日定要去的,如果再要推病,就要送我们了。好姑娘,请你成全我们一次,去应酬一刻罢,好在洪大少爷是姑娘的熟客,我们再求求洪大少爷,请他老人家在这里坐一会,我们再叫两个蛄娘来陪他老人家,断不让他老人家走,都等姑娘回来就是了。”白莼秋听说便怒道:“摆甚么臭架子,去了多少趟,只是应差,连局包还不曾拿过他一个,还要送人家官呢,幸亏是个大人,若是个小人,再帖他两个局包才好。我是定不去,他要送官叫他送官就是了。”那鸨母又苦苦的哀求了一会,这才转口,又望洪一鹗道:“你可不许走,务必等我回来。”又向那鸨母道:“妈妈,请你就把四妹妹找来陪他,在这里吃晚饭,再代我添两样好些的菜。”说罢连修饰都没有,就是随身衣服,站起身来就走。那鸨母见他去后,果然把林小四子叫了来,陪着洪一鹗,一会子又摆上晚饭,小四子陪他吃了晚饭。
却好白莼秋已经回来,走进房间嘴里咕哝着:“受他娘的鸟气,这碗饭断不能吃了。”说着便坐下来,望着小四子道:“四妹妹今日有累你了。”小四子答道:“姐姐不晓得,说到那里去了。难得姐夫到这里来,论理呢,小姨子原不合陪姐夫,既是姐姐不在家,终不能叫姐夫冷冷清清的独自坐着,也只好从权些罢了。俗语说得好,行得正坐得正,不怕同和尚坐一板凳,和尚且不怕,况是姐夫呢,不要说客气话,我走了,好让你陪姐夫多谈谈心肠话。”白莼秋听说又笑骂道:“坏丫头,你说好了,我明日才叫你认得我呢!”白莼秋见小四子走后,便望洪一鹗道:“今晚你也无处投宿,就在这里住下。但我有一言,尚望容纳:观君之貌将来必成大器,今与君一宿,誓不再接他人。奴意如斯,但不知君为何如?倘不以飘茵溷絮,愿订白头,奴固得人,君亦有托,两有裨益,即请一决。”洪一鹗道:“小生愚鲁不才,萍飘无定,辱承高义,方且报德良难,若再委以终身,更觉难于图报,况家无立锥之地,小生虽愿,特无养畜何如?一再思维,实不敢冒昧从事,卿当原谅并望三思。”
白莼秋道:“自古英雄半多贫贱,昔韩蕲王之潦倒,梁姬独识其人,及到托以终身,蕲王即慷慨应允,迨黄天汤一战,千古传为美谈。奴虽蒲柳之姿,颇愿效梁姬之事。君诚沦落,当亦上效韩王。若以养畜为虞,奴尚可稍助棉薄,惟愿君一心所向,百折不回,奴便终身有幸了。”洪一鹗道:“既承谆属,敢再固辞?尔我一言,坚同金石,倘存二志,天必厌之。”白莼秋道:“承君不弃,俯订白头,奴若稍有悔心,定再坠烟花之苦。”于是二人山盟海誓,矢志不移。果然不到十年,洪一鹗剿灭土匪,卒成大器,白莼秋亦封为夫人,此是后话不表。
再说白莼秋见洪一鹗允了他终身,心中大喜,因此就跳出火坑,又斟酌了个尽善尽美法子,在南京僻静地方,赁了所房屋,与洪一鹗二人居住,所有日用一切以及洪一鹗的衣履等事,皆系独任。洪一鹗亦颇重大义,日则诵读经史,夜则习谙韬钤,此爱彼恩,居然是贤夫贤妇。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十一回 观灯景豪杰护娇娃 设盛筵良朋修祖饯
话说吉庆和领了乡荐,在家忙碌了个把月,诸事办毕,因念着赵鼎铭不知曾中与否,这日偶然进城,买了本江南题名录,翻开一看,只见三十二名举人是江宁府江宁县学附生赵鼎铭,心中好不欢喜,回到家中告诉了母亲。那柳氏也是欢喜无限,因道:“天理昭彰,一定是不错的,我儿你不亏赵家,焉能有此日,所以世界上的事都是这样,带人好就是带自己好,你以后就是发达上去,不可学韩宏那猪狗忘恩负义,都要学赵家父子这个样子,不可把他的恩德忘却了,要重重的报答人家。”吉庆和听说了一遍,便道:“母亲,孩儿虽然中了举,还要进京会试,这宗盘费那里有呢?现在却好想法了,赵老二既已高中,孩儿就与他同年,他必定是要进京的,孩儿也可向他商量,与他同去。但是年内就要往南京的,母亲仍然住在此地,等过了一年半载,孩儿再中上了,就好另想别法,即使不中也要想个法子安顿你老人家。”柳氏道:“我儿功名事大,难得有此机会,自然年内就去,我在此间亦不甚苦,李大亦很照应的,来安亦知勤慎,不要你挂念著,你去赶你的功名就是了。”
母子商议定了,吉庆和就预备动身,却好这日接到赵鼎锐的信,信中是先言贺喜并述及他兄弟也中了的话,秋后就约他即日到宁,一俟新正即便同行北上。吉庆和把来意又告诉他母亲,柳氏更加欢喜。吉庆和过了两日,就雇了船只动身。在路行有十日的光景,至十一月半后已到南京,当下就把行李等件挑到赵家,赵弼父子见了面,彼此先道了喜,又叙了些阔别的话,不必细说。吉庆和过了一日,又往妙相寺去了一趟,法真是因赵弼说起已知他是中的,故见着面不过道喜畅谈而已,顾全自暗暗的骂了韩宏,以后过了两三年已是去了,也不知他现在那里,故吉庆和不去寻他,杜海秋、李亦仙是至好的朋友,不得不去往拜一趟,他二人也来回拜,又给吉庆和备酒接风,一连闹了十多日。看看又要过年,到了新年,大家没得事,无非酒食徵逐,寻些欢乐之事而已。
这日正是元宵佳节,六街三市齐放花灯,钓鱼巷十数家勾拦,也各家凑了些钱,扎了许多灯彩,遍请狎客前去观灯,故此杜海秋、李亦仙就约了周梦梅并赵氏弟兄吉庆和等人,一起到那里吃酒。大家到了韩小六子家,见他厅上果然扎得好灯,光怪陆离,维妙维肖。
正看之间,那楚芷香、陆月舫、王韵秋、金佩兰、朱素琴一班歌妓也到了厅上,各人就认着各人客,拉到自己房内。赵鼎铭也去到王喜风家,将林小四子叫了来,坐在那里谈笑了一会,便有男班子来请赴席,大家又回到厅上开怀畅饮,只吃到二鼓将尽方才席散。出得门来,只见皓月当空,灯光匝地,真是银花火树,照耀通衢,大家便信步闲游,赏看灯月。刚走到夫子庙,只见庙前牌楼上扎就一座龟山,高耸天半,上堆着人物花木、走兽飞禽,各种灯彩玲珑精致,巧夺天工,那些来看的亦复人山人海,拥挤异常。杜海秋等人正是观望徘徊,忽听一片喧阗,人声鼎沸,大家掉转头来一看,见是东牌楼面前拥着一堆人,在那里吵闹。吉庆和便道:“我们何不前去看看,却是何事?”大家即走到那里,但见有个二十岁左右的人,生得一表堂堂,也是书生打扮,却不是本地口音,是山陕一带的人物,抓着本地的流尸,按在地上乱打,又听他嘴里说道:“这圣庙的地界,怎容得你这杂种调戏人家妇女,不是没有王法了吗?咱老子把你这杂种打死了,也算给地方上除了一害!”说着,举起拳头又望下打,只打得那流尸哀哀求告,仍不撒手。
吉庆和便上前解劝道:“壮士且请息怒,暂释贵手,这所打的究系何人,所为何事,敢请一言,待小弟叫他服罪便了。”那人正打得高兴,听有人同他说话,便停着不打,仍然抓着那个流尸,立起身来将吉庆和一看,见是个公子模样,丰姿潇洒,品格清奇,却非那些浊世的恶少可比,便缓缓答道:“辱承下问,待小弟慢慢言来。小弟偶尔经此,忽遇这一起流尸,围绕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子,任意调笑,那女子被缠不过,便出口狂骂,那知只起流尸不但毫不知耻,而且更肆妄为,欺那女子是个单身,甚至上前动手。小弟实在看不过去,即呼喝了两句,他们就蜂拥而至,向小弟来打,以为小弟是外乡人,最好欺的,不能奈何他们怎样,那里晓得小弟虽是异乡,却惯抱不平,彼时实顾不得了,遂把这一起的杂种打倒了几个,正要将那女子送回去,不抖这厮又抱奋勇来寻小弟,因此小弟却不便饶他了。”吉庆和听说便道:“老兄仗义,救困扶危,实深钦佩,但这些下流子弟,必得老兄惩治方可稍敛形骸,今既惩警一番,小弟意欲冒昧转求,饶他一个初次,以后叫他格外警戒,不再胡为,不识老兄尚可推情一二否?”那人道:“既蒙愚教,敢不遵命,只是便宜这厮了。”说着放了手,那个流尸便扒起来抱头鼠窜而去。
吉庆和又道:“深蒙雅爱,不弃鄙言,但未识高姓大名,尊居何处?殊属荒唐之至。”那人道:“小弟姓洪,名一鹗,字翼云,原籍山西,现在寄寓中正街后。”说罢便转问吉庆和的姓名居址,吉庆和一一回答,又将赵鼎锐等人代通了名姓,大家又立谈了一会,始各散去。洪一鹗便将那女子先带回家,次日着人到那女子家内送了信,由他父母领了回去不表。
再说洪一鹗回去之后,就念着吉庆和并赵氏兄弟诸人,个个温温尔雅,因暗想道:“咱在此孤陋寡闻,何不同他们往来往来,也可为他山之助,咱当明日前去且往拜了他,看是如何,再作商量。”又将这话与白莼秋说了一遍,白莼秋道:“若果为名教中人,正当前往拜谒,旁的不说,就多认得两个人也是好的,但不过浮华子弟有损无益,不可交游就是了。”一夜无话。次日一早洪一鹗起来梳洗已毕,吃了点心,就写了愚弟帖子,直望赵家而来。到了通济门大街,见右首门墙上贴着太史第赵宅的报帖,洪一鹗想道:“原来他家有人点过翰林的。”于是直走进去,将帖子拿出,说明来昕,请管门的人进去通报,一会子见那管门的出来相请,洪一鹗便跟着走到厅上。
但见赵鼎锐弟兄及吉庆和皆在那里迎接,彼此见着又作了个揖,然后分宾主坐下,有人泡了荼,赵鼎锐便道:“小弟正拟与吉兄前去趋候,乃蒙吾兄先临,有失迎迓,歉疚的很。”洪一鹗道:“岂敢,岂敢,昨晚识荆。欣慕之至,理应趋前奉教,何敢有劳。尚未请教,贵榜是那一科恭喜的?”赵鼎锐道:“小弟是庚子科徼幸,与昨晚相见的杜海秋、李亦仙两兄同年。吉兄是今年高中的,与舍弟同年。”洪一鹗便转口道:“晚生冒犯之至,以诸位老先生之前,便尔妄自尊大,死罪死罪。”赵鼎锐、吉庆和齐声说道:“洪兄切勿如此,吾辈处友,原以道义相交,何论尊卑贵贱,若以名分而论,只是世俗之态。无谓极了,洪兄如存此意,是直视小弟等为世俗矣,既蒙不弃,仍请以兄弟相称,尚可以互相砥砺。”洪一鹗道:“承诲谆谆,便当从命。”吉庆和道:“洪兄想定是恭喜过了?”洪一鹗道:“先父在日也曾随任读书,不幸先父于前岁见背,故此尚未徼幸,惭愧惭愧。”赵鼎锐道:“尊大人在日作官何方,想亦是科甲出身了?”于是洪一鹗便将先代事迹,以及他父亲曾作总镇被人陷害,他又如何沦落如何遇着白莼秋的话,原原本本说了一遍。赵鼎锐等人听说,又感叹又羡慕,皆道:“尊大人虽被陷害,有吾兄英才挺拔,足以大振家声,到是难得令正以青楼贱污之身,独能别具只眼,虽须眉中尚不可多得,其他可想而知,可羡可敬。”吉庆和又道:“洪兄遭遇之奇,自不必说,但扫眉之下更作何事消遣呢?”洪一鹗道:“暇则观书,亦常学剑。”于是大家痛谈了些经史,洪一鹗又讲了些剑法,谈了些时务,彼此极相佩服。
正谈得高兴,只见小芸从内室里走来,望着赵鼎锐说道:“老爷叫大少爷留洪少爷在这里便饭。”说着,便退下去。洪一鹗听说,便惊愧道:“小弟荒唐绝伦,尊大人尚不曾请见,敢请先为代禀,务要叩拜慈颜的。”赵鼎锐道:“小弟当于家父前敬道尊意,改日再请相见罢。”洪一鹗又谆谆至再,赵鼎锐才进去禀报,一会子赵弼出来,洪一鹗便过来见了礼,赵弼仍让他原位坐下,就开口说道:“老夫窃听先生的议论,语语切中,字字惊人,实系当今之要务。少年通达,抱负非常,他日必为栋梁之选,可敬,可敬!”洪一鹗便敛容答道:“晚生无知,妄谈世故,不自检束,尚求教训。”赵弼道:“英才勃发,其实是钦佩的。”于是又痛谈了一会,洪一鹗便在此吃了饭,然后才告辞回去,赵弼背后又赞叹了几句。洪一鹗回到家中,便将赵弼父子吉庆和等相待的情形细细的说了一遍,白莼秋满心欢喜,更觉得自己眼力不差。次日洪一鹗又去拜了杜海秋、李亦仙,李杜二人便约同吉庆和并赵氏兄弟复来回拜,白莼秋又暗暗的将他五人赏鉴了一回,亦是极口称赞,由是往来极相亲密。洪一鹗不时又特平日所作的诗文,送与赵老父子暨吉庆和李杜等人批阅,无不异常赏识。
这日洪一鹗打听得他五人不日公车北上,遂与白莼秋商议要给他们饯行,白莼秋道:“家中房屋甚窄,如何能容多人,莫若去雇一只大船,请他们在船上饯行,比家内稍觉疏畅,就是他们亦可适意些。”洪一鹗道:“如此办法甚好,甚好。”随即择了二月初六,又写了五封两饭候光的请帖,着人往各家去送,又招呼酒馆内备了一桌盛筵,一桌精细饭菜,两桌下席,又去雇了一只头号大船。诸事预备停当,到了初六,洪一鹗又令将船放在桃叶渡码头,他便预先在船拱候。日将停午,纷纷的都已上船,大家同声道谢,道:“今日如此破费,使小弟等何以克当?”洪一鹗道:“水酒一杯,聊壮行色,诸君高中,当以十倍偿之可也。”说着,喝令开船。水手答应了一声,便慢慢开去,开到韩小六子家河厅口,船便靠下来,大家上去坐了一会,下船吃饭。饭后又开到王喜凤家河厅口,洪一鹗道:“此处便是小弟奇遇之地了,当得领道。”说着,先走上去。
却好林小四子正伏在栏杆上望鱼戏水,抬头一看,见是洪一鹗,极口喊道:“姐夫你为什么两个月都不来,姐姐在家好吁?”洪一鹗道:“你姐姐狠记挂你,说你这两个月内不知搭了多少小姨夫了。”林小四子听说,便望他啐了一声,掉转头来就走,大家跟着进去,就在小四子房内坐下。
吉庆和道:“洪兄,你不知道这林姑娘是我们赵二哥的贵相知,洪兄说话可要留神点才好。”洪一鹗道:“不妨事,咱有这样的连襟,二哥有这样美人,小姨子有这样的小姨夫,还有什么话说呢,咱今日回去便告诉他姐姐,免得他姐姐常代他愁,说他不知好歹,一个月到要搭十七八个小姨夫。”说得大家哈哈大笑。林小四子又骂了声:“嚼蛆,舌头要紧。”又道:“我过一天,定去告诉姐姐,叫他把你跪在搭板上,还要等我去讨情,才放你起来。”大家听说又笑了一阵,这才下船。一会子那各人的意中人,如王韵秋、朱素琴、陆月舫、楚芷香、林小四子都上了船,洪一鹗又另带了一个花静芬。此时已是夕阳西坠,各歌妓就先唱起曲子来。停了一刻,船上皆点了灯,果然是光耀通明,照得水面上如同白昼,中舱里酒席已摆得齐齐整整,有家人上来请他们入席,洪一鹗便要送酒,大家又执意拦住,于是就序了科分年齿,接次坐下。只见珍肴毕集,水陆并陈,各人又道了谢。洪一鹗就先点了一出《饯别》,真是金樽檀板,说不尽那胜概豪情,大家痛饮了一回,然后各歌妓又互相劝了酒,猜了一会子拳,又合唱了一枝《赐宴》,末后洪一鹗又叫花静芬唱了一枝《荣归》,这才各散。欲知后事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十二回 公子多情惊逢旧遇 美人薄命哭诉离衷
话说赵鼎锐等自洪一鹗祖饯之后,接着赵鼎铭的丈人徐士勋饯行。这徐士勋也是个在籍的绅士,年已望六,稍有田产,坐了一任松江南汇县学训导。生平有两位小姐,一位公子,大小姐嫁与现任内阁中书王立经的儿子王世达,这二小姐就是赵鼎铭的妻子。公子尚在襁褓,因他是晚年得子,五十四岁上讨妾沈氏生的,现在家中纳福,到也自在安闲。因女婿是头一次进京,故也要备桌酒席给他送行,这也不必细讲。单说赵鼎锐择定了二月十二束装就道,就约定杜海秋李亦仙二人在他家会齐,一阵出城,坐船前往。又往各亲戚家告辞谢酒,吉庆和便去妙相寺,告诉了法真进京的日子,代着辞行,诸事料理清楚。
十二日天明,洪一鹗就来恭送一会子,杜海秋李亦仙均带着家人脚夫挑了行李衣箱考具,齐集一起,赵氏兄弟及吉庆和的物件是早预备好的,当下也喊脚夫挑了各件,就命小芸押着先出城去,又雇丁三顶轿子。赵氏兄弟便进去在父母面前告了辞,老夫妇也叮嘱了两句,又同妹子说丁几句话,然后又往自己房内与妻子话别。徐小姐见丈夫即刻就要动身,未免依依不舍,好像有许多话要说,一时不知从那里说起,外面又催着要走,只说得两句道:“你在外身体要格外保重些,晚上早些睡,一到京里就写平安信回来,我在家专等你的喜信。”赵鼎铭听说,连答应了几声“晓得。”复又说道:“你在家也不要烦,我在外自会保重,到了上海,我就有信回来,不必等到京的时候。”说要,转身走了两步,又回头来说道:“你晚上千万也要早点睡,被窝可要盖暖了,我不在家没人照应你。”还要望下说,只见赵喜又进来催道:“大少爷同诸位少爷们都等着呢,请二少爷快点罢,如果迟了,今日就赶不上下水轮船了。”赵鼎铭听说,只得望着他妻子说了声“我走了。”徐小姐的眼框子便红了一红,也说了声:“一路顺风,连科及第。”底下的话便哽咽著不能说了。
赵鼎铭就赶着走到厅上,大家一见齐声笑道:“这位二姑娘实在难出绣房呢。”赵鼎铭脸上又发了一阵红,于是出门上轿而去。到了下关,见行李等件已经先到,家人们全在那里侗候,大家下了轿,先在茶店里坐下来,赵喜便开发了夫价,也泡了壶荼,同着小芸并李家杜家的家人在旁边坐着。杜海秋等坐了一会,就往江边上闲逛了,见上流头约有十里多路,浓烟一缕直上云霄,知道轮船是到了。又听得一片声喧,齐呼买票,杜海秋等赶着把票买好,倏忽之间船已下碇,大家忙着把东西搬上船,又检点了一回,却一件不少。赵鼎锐又同船上买办要了两个房舱,各人安排停当,一会子听得浪声大作,船已开行,果然掣电追风,瞬息千里。次日,约有亭午时候,已抵上海,吉庆和与赵鼎铭两人四面一看,好似别有天地,非人间的光景。又停了一刻,船已靠岸,便有客寓内的伙计上船接客,赵鼎锐就定了同发栈房,那接客的便在此照应一切。又喊了挑夫,把东西挑上肩,就同著家人押下船去。到了码头上,又代他们雇了两辆马车,赵鼎锐等便坐上马车,如旋风般一路而去。
转眼间已到了栈房,所有车钱夫价,皆先由柜上开发,随后一总再算。当时便有茶房将赵鼎锐等人领上楼去,一顺开了三个房间,又将各人的物件搬到楼上,安顿已毕,便开上饭来,大家吃过午饭,又各自查点了一回。赵鼎锐走下楼来,在帐房里打听开往天津海轮的日期,那帐房内有人答道:“头帮船昨日已开,这二帮船是下礼拜一,十九上午十二点钟开。”赵鼎锐听说,心中暗道:“这乃来的不巧,又要在这里耽搁几天了。”想着又上楼,就将此话告诉了杜海秋等人,赵鼎铭听了这话,便欢喜道:“哥哥,难得海船这两天不开,我们可以畅游数日了,哥哥与李大哥、杜大哥是都到过此地,单是我与吉大哥不曾到过,体们可以带着我两个人去各处顽耍一回,让我们见见世面。”又道:“吉大哥你不知道此地的戏才好看呢,还有倌人,比南京的好上几十倍。”吉庆和道:“什么叫做倌人?”赵鼎铭道:“我听人说上海的婊子都叫倌人的,我还听说不像南京钓鱼巷的姑娘,同客人接了线头,然后才能去住,还要六块钱一夜;此地的倌人只要客人是个标脸,头一次进门的时候,只须摆抬酒他就留着住宿了,到了明日早上起来,不过要把四块钱做什么下脚,以后便一个钱不要,由他常来了。最讨便宜的是戏班子里小花旦小武生,那些倌人一见了这等人,便不要命的拉了来,认他朝欢暮乐,还要贴钱把他用,做衣服把他穿,这不晓得是什么缘故?”
赵鼎锐道:“这有什么缘故呢,终不过是下贱罢了。”杜海秋道:“你到不要说他下贱,越是阔嫖客大老官,并他些什么大人,偏检这些姘戏子的倌人嫖,才算有体面,只怕你我要去嫖他,还巴结不上呢!”赵鼎锐道:“算了罢,我不愿有这体面事,暗地里给人家刷锅。”于是大家笑了一阵。李亦仙道:“吉兄与赵二弟初到此地,也当得请他们一顿,我们晚上先去吃番菜,然后去看戏何如?今晚你请,明日是我的主人。”“罢罢,我们赵二弟羡慕此地倌人好,我明晚就请他去吃酒,或者有爱上他标脸的也未可知。”赵鼎锐说:“海秋你不要作孽了。”李亦仙道:“赵二弟的脸虽标,却不如吉兄的脸生得俊俏,恐怕吉兄是有人要爱上的。”吉庆和道:“小弟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不必说绝无人爱,就果真有了也是不愿的。”杜海秋哈哈哈大笑,望着赵鼎锐道“意中人远天涯近,吉寿人可谓情痴矣。”
此时已是上灯时分,李亦仙便邀他们出去吃蕃菜看戏,直至夜半方回,一宿无话。到了次日,因上海早间无甚趣味,大家就在客寓内闲谈,吃过午饭,杜海秋就着人雇了两辆马车,先往各处一游。将近五点钟光景,杜海秋便带着各人到了个旧游之地,进得门来又询问明白,却好林韵仙刚才回来,听见有人询问,即着娘姨下楼招呼,于是大家就跟着娘姨同到了楼上。林韵仙已站在那里迎接,一见杜海秋,便殷勤说道:“杜老爷三年弗见哉,请里厢坐没哉。”说着便让了进去。大家坐下,娘姨泡了五碗茶,林韵仙让了茶,又问了各人姓名,然后向杜海秋道:“现在阿是要进京去会试格,几位老爷阿是一道子来个住拉啼场伙唔别子奶,三年日日拉里牵记奶,一封书信弗曾把拉唔格,没叫别人家真个要牵记煞。”李亦仙便学着苏白,笑道:“先生弗要牵记哉,今朝是来个哉,阿有嗜闲话说。”说得大家笑个不住。
杜海秋便招呼预备摆酒,林韵仙听说,赶着叫娘姨下去预备,杜海秋又叫林韵仙荐四个人来,林韵仙就斟酌了一会,拿出几张局标并笔墨之类,放在杜海秋面前。林韵仙一面说,杜海秋一面写,李亦仙是苏蕙芳,吉庆和是王娟娟,赵氏兄弟是金大宝金小宝,却是姊妹两个。
林韵仙便把局票拿了出去,着人去叫。一会子摆了酒席,大家都入了坐,去叫的局先后也到了三个,只有吉庆和的还不曾到。三巡酒过,王娟娟才跟着个娘姨走上楼来,刚进了房,李亦仙便喊道:“吉兄的人来了。”吉庆和掉转头来一看,忽大惊道:“你怎么到这里来的?”赵鼎锐、杜海秋听说也看了一看,便道:“你不是半山寺庙祝王大的女儿么?”王娟娟便发了一回怔,这才说道:“好像是在那里见过的,急切却记不得了。”赵鼎锐道:“你曾记三年前十月初间,我们三个入到半山寺闲逛,在一局亭上,同你老子闲话,你老子在那里讲,你给人家做平金的扇套上剩了许多钱。正讲得高兴,从京货铺子拿了生活回来,寻着你老子,还说他同谁絮聒的,可记得不记得么?”王娟娟猛然想道:“是了,但不知三位老爷尊姓什么?”
杜海秋道:“我姓杜,这位老爷姓赵,那位就是吉老爷。这吉老爷自从在一局亭上看见你一面以后,便便慕你极了,隔了个把月,只怕还瞒着我们去访了你一趟,不知可遇见你没有?”王娟娟道:“只是几时的话呢?”吉庆和道:“总在冬月初的事,我昕见你老子说,你因京货铺子里没有生活,你闷得很,到什么干姨娘家去了,可是有的么?”王娟娟听说,便籁籁的流下泪来,咬着牙齿恨道:“诸位老爷们且请吃杯酒,小贱婢的情节一言难尽,难得在此遇见老爷们,又蒙格外垂问,小贱婢的冤就可以伸了。待老爷们吃过酒,当细细的禀上。”说罢就靠着吉庆和坐定,大家胡乱饮了一回,赶著吃了饭。吉庆和便问道:“你怎么会到此地,你老子知道不知道呢?”王娟娟道:“自从老爷们去过之后,第二年夏天,我老子就得了急病,不到两日就死了,死下来一无所有,又无本家亲戚可以设法,只有我这干姨娘平时同我最好,我就跑到他家去,请他代我打个主意,当时并承他的情,就一力担承,叫我不要作急。果然第二天不知他是怎么弄的,就将衣衾棺木弄了来,共计约有二十元的光景,当下就把我老子收了殓,我那干姨娘就陪我在庙里,等我老子过了三七,请人安葬了他,就说我人大了,独自住在庙里不便当,莫若同他同去住,在他家各事顺便些。我听了这话到也不错,后又想着他家也不是有余的人家,怎么养得起闲人呢,因把这话就对他说了,他又说道:“姑娘这算什么,干姨娘虽穷,你吃的一碗饭,还不至于没有,好在姑娘还有一手的好生活,平时再拿些生活做做,剩几个钱贴补你干姨娘就是了。我于是就在他家住下,才住了五个月的光景,这日他又向我说:姑娘,现在米粮甚贵,外面的生活又不好,你干姨娘的事你是晓得的,你纵然贴我几个钱,那里得够。我现在另外想个主意,我有个表妹妹姓朱,在上海湖丝厂里做女工头,一个月都要剩十几块洋钱,就是那些女工,每天至少也要剩二三百文,不如我同你到上海去他那里,请他把你弄到湖丝厂里做女工,我也去厂里随便找件事,剩几个钱一天零用零用,伙食就贴在我表妹妹家吃。”
话犹未了,忽听得喊了一声:“不好了。”大家吓了跳,再一看时,原来赵鼎铭听见这话在那里着急。杜海秋道:“那时你曾答应他呢?”王娟娟道:“彼时我原不曾答应,后又被他千说万说,我又想他的光景是不能养着闲人的,不若就同他去走一趟再说罢,因此就答应他了。”
赵鼎锐道:“到了上海曾找到他的表妹妹呢?”王娟娟道:“及至来到此地,就在小东门外一个小客寓里住了下来,他第二天将我丢在客寓里,他一个人就找他表妹妹去了,等到晚上他才回来,说是已找着了,明日他表妹妹还自己来接我们,同到他家里去。到了明日果然有一个半老妇人来寻他,见着面时,姐姐长妹妹短殷勤的了不得,又夸赞了我一回,又说包我十天就到湖丝厂里做工,每日可得二百几十文,坐了一会就一起到他家里去了。过到七八天上,我那杀了剥老猪狗的干姨娘,不说不道,瞒着我就走了,那时他的什么表妹妹才对我说道:我不是你干姨娘的表妹妹,我姓胡,你的干姨娘说你老子死了,衣衾棺木全是他买的,他用了一百余元,你没有这宗钱还他,因此将你押在我家,押了二百元,言明五年之后来赎,我听了这话,就哭了一场,拼着一死,那里晓得他日夜看守,拼死不得,欲待逃走,不能出门,由此又过了个把月,他就逼我为娼。我虽不肯,经不起他那样毒打,他又不放你死,终日终夜就同看犯人一样,被他逼不过,没法想,只好向他商议道:为娼可是从你了,但是一件,不论富贵子弟以及富商大贾,要我中意我才接他,不能逼我失身;如果相逼,我拼着你打死我都不行。至于你押了二百元,只要你答应我这句话,包管你两个月把这二百元剩回来,以后剩的钱还是归你。这个老杀剥才答应了,听我择人不得相逼。因此年半以来,但出局不接客,已经代他剩了有一千余元了。诸位老爷们的明见,看我可苦不苦么?”说罢,便嚎啕痛哭。吉庆和也流下泪来,大家亦代为叹惜不已。当晚无法可想,只得各散。欲知想出什么法来,救得王娟娟回去,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十三回 惩恶鸨贤令尹施威 避贪狼俏佳人脱籍
话说王娟娟巧遇吉庆和等诉了一番苦情,又大哭一场,吉庆和等人当晚亦无从想法,只问了住处,然后各散。吉庆和等回到同发栈,杜海秋道:“不意昨日戏谑之言竟成语谶,居然吉兄遇着意中人了。”赵鼎锐道:“这王老大的女儿遭人骗卖,逼良为娼,实是可怜已极,但必得想个什么法子,将他弄出来才好。”李亦仙道:“没有什么别的法儿,只好我们捐资代他脱籍,除去吉兄每人出五十元,凑足二百元之数,赎他出来再作计议。”杜海秋道:“亦仙之言固属尽善尽美,特恐那恶鸨因五年期限未满,还不肯放赎,即不然任意要索,饱其欲壑而后已,那时将如之何呢?”吉庆和道:“据小弟看来,那鸨母虽然极恶,岂无一点良心,王大女儿押在那里不过二百元身价,年半以来已代他剩了六倍其数,今再备价去赎,还有什么不放的道理呢!”赵鼎铭道:“吉兄之言颇近情理,我们四人当代偿其价就是了。”赵鼎锐道:“我们将二百元预备齐全,明日同到那里,将那鸨母喊来,吉兄便如此如此问他,看他如何说项,如果肯了好极,否则再作计议。此时已夜深了,我们且各睡觉,明日再说。”大家安息无话。
次日午后,一起到了王娟娟处,略坐了片刻,吉庆和就将鸨母喊来问道:“你姓什么?”鸨母道:“老妈妈子姓胡,我娘家姓陆。”吉庆和道:“王娟娟是你亲生的,还是带来的呢?”胡陆氏道:“娟娟不是亲生的,是别人家押在这里的。”杜海秋道:“押了几年了,是多大岁数来的,你出了多少身价呢?”胡陆氏听了这说,心里就狐疑道:“奇怪,这几个客一次没有来过,就是昨日晚上林韵仙家有个姓吉的叫了个局,怎么今日一到就问起这些话来,难道里头有什么委曲吗?我且不管他,如果他们要代他赎身,我就说期限未满,不能就去。万一勉强,再说他生母未来,诸多不便,必得去信喊他生母才好行事,若再执意要赎,必须到了价钱我才放手。”一面想定主意,一面说道:“娟娟是前年冬天才来的,由他生母押在这里,言明五年,身价并不大,却是五百块洋钱,老爷们问他,想是要代他赎身么?”大家听了暗暗的好笑,吉庆和赵鼎铭亦暗暗的想道:“竟有这等事,倒被海秋猜着了。”
只听杜海秋道:“只因这位吉老爷昨晚在林韵仙家吃酒,带了娟娟,看他生得还好,要想讨他回去。据你说五百块洋钱,如果讨他只须备了原价就可讨了?”胡陆氏道:“承老爷们赏脸,看上娟娟,只是他的造化到了。但有个苦衷,碍着他年限未满,不便就去的,老爷们同吉老爷可不要怪。”赵鼎锐道:“据你说年限未满,不能就去,势必要过了五年了。”胡陆氏道:“这是老爷们明见。”
吉庆和道:“我知道你定要五年的道理了,譬如五百元被人赎去,是但有本钱回来,利钱尚无着落,等到五年以后本利都有了,那时有人来赎,再备了现在的原价,你不是一个钱就变了十倍。”胡陆氏带笑说道:“照老爷们这样说,老婆子竟要发死了,那里敢有这个妄想呢!”李亦仙道:“我是知你的意思的,虽说要等五年,不过是这么句话,要是赎他的时候,能比原价再加一倍也就可以撒手的,可是不是呢?”
胡陆氏又笑道:“这位老爷真会说,居然猜着老婆子的意思了。”李亦仙又道:“你既被我猜着,这就好商量了,我劝你勘破些,原价料你定是不肯,若再加一倍,亦未免叫吉老爷太吃亏。不如我给你作个主,劝吉老爷添二百元,把这件事就成就起来。你要愿意肯呢,明日午后就人价两交,你把主意拿定了,不必三心二意的乱想,况且娟娟岁数也不小了,等到五年后,未必有人肯出这样的身价。”胡陆氏听了这番话,又见吉庆和那样,样子又急得狠,光景是个肥羊,不如任意敲他一下,遂又说道:“承老爷们赏脸,出了这样的大身价,老婆子还不知好歹吗?不过这里头还有个难处,他的生母不在这里,必得要把生母喊来才可做事呢,如老婆子现在作了主,万一五年后他生母来赎,见没有人了,那时向老婆子要起人来,老婆子从那里还他呢?他生母著闹狠了,竞去县里告起来,不是老婆子还要吃官司吗?老爷们明见,此事老婆子是不敢做主的。”
吉庆和道:“万一他生母五年后竞不来赎或者已经死了,终不然你把他留在这里,当一世的婊子么?”胡陆氏便放下脸来道:“吉老爷怎么说起这样话来呢,就是做买卖,从没有强买强卖的道理,况且是讨人,都要两相情愿。一相情感,任他钱再多些,终是不成功的。”赵鼎铭听了这个话,便勃然骂道:“放屁,老爷们抬举你这忘八旦,老猪狗还敢在老爷们面前辩嘴,你既说老爷们强买,老爷们就强买,人是要定的,你敢再说半字不肯么?”杜海秋、李亦仙、赵鼎锐忙拦道:“二弟不要为着人家的事动肝火,也不是你讨的,何苦来呢。”赵鼎铭道:“那有这种混帐东西,占着良家女子,强逼为娼,还要勒赎,天下那里有王法么?”吉庆和赶着作了个揖说道:“二哥不必动气,总是小弟多事,现在虽五百元我都不讨了,何必怄气,我们走罢。”说着便要出来,赵鼎锐忙退后一步,悄悄的与王娟娟说道:“你不要急,早晚包管你出这个门。”娟娟亦点头会意。于是大家出了门,回到同发栈。
赵鼎锐道:“此事须宜早办,迟则必变,老鸨之心最不可测,今日我们虽将些话谎骗他一会,他虽一时未能参透,久必生疑,即使毫无他变,但被二弟骂了他一顿,是一定会迁怒娟娟的,再叫娟娟受他蹂躏,这就更惨了。但不知上海县现系何人,我拟往县里去办他。”杜海秋道:“要打听县里是何人,这却容易,何不去楼下账房里一问便知明白了。”赵鼎锐道:“正是。”说着就往帐房里问。
原来这上海县是两榜出身,姓卜名世成,号熙之,云南大理府人,丁酉科的举人,戊戌科的进士,由主事改用知县,却是赵弼放云南主考的时候中的,第二年就联捷上去,过了好几年才部放出来。赵鼎锐打听清楚,满心欢喜,次日一早就往县里去拜。卜知县知是老师的世兄,自必殷勤款待,赵鼎锐便把胡陆氏逼良为娼,涨价勒赎的情节及王娟娟遭谝,现在情愿从良的话,前后说了一遍,就托卜知县惩办。卜知县满口应允,立刻传齐通班差役,并移知英公堂协同捕探往提,限本日解县,这且慢表。
再说鸨母胡陆氏被赵鼎铭骂了一顿,心中好不气恼,见他们走后,当晚因娟娟尚要出局,并未发作。等到次日一早起来,便把娟娟叫去骂道:“你这烂货,人家才带了一个局,你就骗得人家那种样子,不是你这烂货作妖作怪的,何以人家就要代你赎身?我把个信,不要以为怀已剩了千把块洋钱,比身价多出几倍,就想远走高飞。少我一天,我让你出我的门,就不算老娘的手段。”王娟娟听说也骂道:“你这没良心的老猪狗,不过押了二百块钱,已代你剩了几倍,你还不知足,还要百般勒索,我看你这样狠毒,眼见得死在头上了,劝你不要这样罢。”
胡陆氏听着更加大怒,便走上前来,将娟娟头发一把揪翻在地,举起手来就满身乱打。娟娟睡在地上,仍是哭了骂骂了哭,嘴里还说道:“你就把我打死,我阳世没法办你,阴间里去也告你一状。”
两人正打得难开难解,忽听一片人声说道:“只就是胡陆氏家。弟兄们出点力,不要放走了一个,为最胡陆氏是个要犯,我们先把他带着。”说着已到里面喊道:“那个是胡陆氏,叫他快快出来,我们是奉县里同新衙门里大老爷的命特来拿他的。还有个王娟娟,是案里的要证,一起带了走。”胡陆氏见了一班差人来拿,已吓得魂不附体。惟有王娟娟心下明白,就蓬头垢面的哭着说道:“诸位公差来得正好,我小女子已被这胡陆氏要打死了,求诸位公差在县大老爷面前方便一句!”那些差人一面听,一面拿出铁索,将胡陆氏锁起来,又押着娟娟并娘姨大姐等众一起进城。到了县城,先将胡陆氏等押在班房里面,然后进去禀到。
卜知县见人犯已经提到,即便升堂提讯,只见人证齐跪在案下,卜知县便问道:“胡陆氏,这王娟娟是由何人带来,押了多少身价,从实招上。”胡陆氏见问,便磕了个头,供道:“王娟娟是由前年冬月里,由他身母王许氏带来,押在小妇人身上,言明五年期满,身价英洋五百元是实。”卜知县又问王娟娟道:“你是那里人?胡陆氏所说你可听见么?”王娟娟也磕了个头道:“大老爷明见,小女子是南京江宁县人,生母已死了十五六年,前年因父亲身死,便由小女子的干姨娘曹许氏骗来上海,瞒着小女子押在胡陆氏家,言明五年期满,身价英洋二百元。当时小女子并不知道,后因曹许氏不辞而去,胡陆氏才亲口告诉小女子的。那时小女子已知受骗,便要寻找曹许氏,一同仍回南京,那知胡陆氏坚不肯放。过了一个多月,就逼小女子为娼,小女子不从,他又百般凌虐,打得死去活来,小女子受打不过,只得从了。年半以来除他出了二百元不算外,已代他剩了一千余元。前日有位吉老爷同赵老爷带小女子的局,因这两位老爷从前在南京见过小女子的,就问了小女子的情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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