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双清 [book_author]王统照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96978 [book_dec]现代长篇小说。鸿蒙(王统照)著。初载1943年7月至1944年6月《万象》杂志。全书共20章。此为上集,计划中之下集未见续作。后收入山东人民出版社1981年6月版《王统照文集》第3卷。小说以大革命后期的北方省城(济南)为背景,以沦入风尘的笑倩姑娘的遭遇为线索,描写她在地下革命者武卓之的启发和乡村老人高大先生的培养下,逐渐走上了“新人”的道路,在一所修道院里负责管理育婴堂。作品反映了十年内战初期的北方社会生活,表现了上层社会的醉生梦死,动乱时期的散兵乱匪的横行,以及北伐战争的势如破竹。本书与作者的另一部长篇小说《春花》一样,只有上集而没有写出下集,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人物形象的完整性。 [book_img]Z_13848.jpg [book_title]一 微热的风,冲撞的人群,电灯齐明后的马路;一辆精巧华美的包车由如黄雾的街尘中冲过。 四个光度很大的电灯向如流的行人道上射出精丽的光彩。明漆的车把前有穿着红镶边蓝布短衣的壮力车夫,他是飞奔拖重的两足同行里很幸福的一个:年轻,穿得利落,每天只在黄昏后忙一阵,到处都见到酒资。他的许多同行最艳羡的,是在他的漂亮车上有一个轻盈,美丽,每天晚上到饭店,酒楼去蹓跶的姑娘。 车子在人群里跑的分外起劲。车上明耀的电灯是活动招牌,在街道上飞驰,似乎是向四面投射着陶醉,快乐与肉的温感,车上的姑娘虽是微欹地坐在紫绒垫上,却不向那些纷扰愚笨的行人留意。惯了,她几乎每个晚间须经过这平凡,嘈乱的城中的热闹街道。有什么呢?如锯齿般黄绸黑字的软招牌,如妖怪眼睛般的红红绿绿的小电灯,哑涩的留声机,与拉着四弦讨饭的小乞儿,专好往大玻璃窗呆看的女人,穿各式鞋子的灰衣兵士,闲逛的青年。这些如定时演影片的各种人物与物象,在她的视力中太熟了,太平常了,一点也没有新鲜与生动的感触。所以她每坐车子是不向两面的房屋,陈设,与人群看的。天空,一片漆黑,幽丽的星光在这种地方早掩遮了它们的光彩。她只能向前望去,这是无希望无目标的一种惯常的呆视,也是一天生活中最容易引起幻思的良时。她是在生活的掌握里陶炼出来的生物。过去与现在,轻微的凄悲与狂惑的欢乐,她都不很留意。在这难得的自己可以自由思索的时候,能够脱开言语的酬对,身体的逢迎,种种的音乐,人语,牌响的声音,以及突袭环绕在她的头,肩,手各部分的不可抗的力量,都消失了。虽在闹忙的市上,她却能任凭活泼的心灵自由飞动。 但是道旁那些在另一种心情与另一种生活中的人类,却只知用强欲的眼光在她那衣服,发结,柔白的面庞上搜寻什么。 恰好百花村的柜台上的自鸣钟报过八点一刻,这辆惹人注目的包车在花玻璃门口当的一声停住。酒楼的门前,多少汽车,黄包车旁边嗑瓜子吃香烟的人都寂静了,眼看车上的姑娘缓缓地走上柜台转角的楼梯,于是门外门内许多声音嚷着:“来了!来了!吉和里的笑倩。……” 即时楼上靠街的三层大客厅中也起了一阵喧呶的叫声。 她将柔软的鞋底踏上那宽大的铺了漆布的楼梯,她骤然觉得将思想的自由剥夺了。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便迅疾地转上三楼的短梯,迎头一个白衣铜牌的少年㑽官笑吟吟地说:“李旅长在这屋里。”他指着一个大的房间。 当她掀开洋纱的门帘走入这宽大明丽的房间以后,团团的座上拍掌与说话声乱成一片。 她看看有多半是熟识的军官,与什么长,便照例先劝过一巡酒。她轻浅地笑着并不强劝他们饮,然而芳烈的白兰地已罄了两大瓶。她刚刚在穿骑马裤敞胸的青缎小袷衫的李旅长身旁坐下,忽然,对面的税捐局长端起高脚玻璃杯高声道: “旅长,今儿非把笑姑娘罚一下不可!来得怎么晚了?……您要用用军令!……哈哈!……”他是五十多岁的肥胖官儿,腮上厚垂的肉纹与一撮新留的胡子,流荡着欲火的眼光,都十分称合。他同这一席的主人李旅长是多年关外的老朋友,所以说话没得忌讳。 “行!”健壮而满脸呆气的旅长将右手粗大拇指竖起:“就是老兄做司令,我来执法。” 桌面上又是一阵听不清的笑声,笑倩却悠闲地吸着一枝三炮台香烟,像满不在意。 “我说这话,对,这叫做公平,这才是军界领袖说的话。笑姑娘,你服气吧?……不,咱们早散席了,师部方面今天八点开紧急会议,旅长为你要晚到一个钟头。吓!现在多忙!你别瞧我像是终日没事,税捐要扩充,前线上的犒赏要从这儿储备,也是通夜办公呢。……玉堂,你得替我出个主意,你说,怎么罚她才对?”税捐局长的厚嘴皮天生是不脱懒的机器,无论在会上,宴会上,他的话总是不容易停的下。 玉堂是个瘦子,财政厅的科长,十年前大学毕业生。向来是心里会打算盘的能手。他干过县知事,崇文门税务员,烟公司的买办,教过法政学堂的理财学,他似有满肚皮的金钱学问却不大好说话。但是话说起来每一个字都有点分量。这时他正在盘算着一位县知事的交代案与“讨赤特捐”的分派,事情是忙乱而复杂,到明天都得办理。虽然是口里嚼着肥腻甜腥的食品,脑子被金钱,钞票,军用票,支票等等的颜色,花纹搅乱了。所以虽是这位红极一时的姑娘进来,他也没怎么分心,因为他常常自诩是受过科学教育的,对于处理一切事物要妥贴,分明,迅速,有力,而且收得来,站得住!不过,局长的征求意见不能不好好答复,他皱了皱粗黑的眉毛: “云翁在行得很,还不耻下问。我想,笑姑娘既然来晚了没有别的,就先罚她三杯白兰地,回头旅长事情完了,大家也为旅长饯行,到她那里捧一场牌,罚整宿不能睡觉,还要一早到车站上送旅长荣行!” 几句话确有力量,即时吴道尹,胡副行长,白团长,都拍手赞同。李旅长也笑眯着充血的大眼,表示出无量欢欣,而提议此案的税捐局长首先答道: “好,……我算一个!” “这不是?道尹,副行长,你,旅长,正好。我们忙一点,改日奉陪。……现在先请旅长回敬她一下,叫做先礼后兵,……旅长能端着给笑姑娘喝吗?”聪明的玉堂科长这样分派出来。 在赛赌与欲的游戏之中,这提议谁也不否认。明日出发要下血海洗澡的李旅长更以为这是他的应分;他应享的愉乐,他挥霍的光荣。这一宿的时间他以为唯有这样方是天经地义的合理消遣。除此外,生命,金钱,及辽远的一切忧虑与寻思,都不曾在他的脑中闪过瞬时的幻影。而自从入门后为大家起哄,找趣,讨论,注目的中心人物,笑倩姑娘呢?她看见这一群人,他们的言语举动平凡、愚笨,与她每晚上由大街中穿过所见的那些人一样。她看他们猜拳,让酒,狂吞,恶嚼的神情,与自诩聪明的种种言语,她并没有丝毫的欢悦与憎恶。这些事对于她既无意味,也不觉得骄傲。所以虽是听过科学教育者,善于理财的玉堂科长的提议,她仍是从弯突的红嘴角下照例现出一丝笑容,别的无所表示。及至拍着她的肩头的李旅长取过三个玻璃杯要斟白兰地时,她也不言语。她看满桌子上一对对可怜而昏横的眼光都对自己凝视着,她突然从旅长的粗大手指中将酒瓶夺过来,同时向斜对面的财厅科长道: “玉堂,你不要太欺负我不能吃酒,来来,我们须对喝三杯!……”这是个强硬而姣媚的提议。接着秃头的副科长,与道尹一同接着说:“应该,应该,义不容辞!”她似没曾看见这屋子中的这些人物,报复般地将三杯的烈酒一气饮下。于是在大家喝彩声中自作聪明的玉堂科长蹙着眉毛,也陪了三杯。她不再坐下,向李旅长的黑脸上瞥了一下道:“回头见。” 她脸上已经微红了,一边用绢帕擦着酒味浸辣的红唇,向大家点点头便先行下楼。座上的人似乎都被她这种又冷峻又豪气的吸力颠播惯了,反不敢像对待其他的女子一般拖回她。因为她的惯性是如花园中的玫瑰,虽以他们的身份与挥霍,但不敢欺负她。他们能够得到这位姑娘一句温贴的话,便十分舒畅,向来少有更大奢望。 这一场出发前敌之前的夜宴,因为李旅长的事忙便匆匆早散。约到的牌手也出去消遣个人的时间,都等到十一点方赴约。 [book_title]二 笑倩被自己的车夫拖回纬四路东面的那条胡同。在大莲蓬式的电灯下她叹口气走进绿漆贴金的屏门。她是这院里姊妹们的领袖,又是黄昏后纷闹的时间,但她因为刚才酒吃得太急些,觉得脸热、头晕,回到自己住的带回廊的偏院子,却吩咐老妈子在外间屋里把牌具,茶果,香烟等陈设妥当,说今晚上有人来碰牌,别的客一概不见。 玻璃镜的衣橱,精巧的梳妆台,小小绿绒沙发,与妃色的罗帐,艳丽华贵衾枕,映着长穗下垂的淡绿绸灯罩。屋中色彩温适,调谐。她觉得胸口一阵突突乱跳,太阳穴像针刺的微痛,便随手将淡黄色印度绸夹旗袍脱下来抛到椅子上,一手扶着衣橱,借了薄明的电灯光凝视着镜中自己的身影。 倦意与轻微的兴奋缠缚住她的全身。细圆腰肢向前轻俯着,显得红色绸小衣的前面格外凸起。圆圆的,颏部略现尖形的粉脸与额上鬈乱的黑色细发相映,两颊上的酒色越发明艳。清澈流动,富有情感而很有定力的眼,在摺合得十分美丽的眼睑里嵌住,这时却似要求休息的两颗不甚滚动的明珠。使人一见不会忘记的是她的构造柔美而尖突的嘴部,与一般嘴角下垂的女孩子们不同。镜中人影是一个美艳的,有气派,有胆量的姑娘的倦态,微醉后正在作自己艺术的鉴赏。她用丰润的右臂斜搁在光黑的髻子上头,与面的侧部成了一个锐角形,仿佛要摄美术影片一样,对着玻璃镜凝望了几分钟。 翩然转身,她向铜床上欹下,似昏睡似清醒地过了半个钟头。 惝恍中她向奔走的前路上凝望,那是一片苍茫模糊一无所有又看不出什么光彩的所在,路旁有许多嗡嗡的蝇子哄闹声,她不敢迟疑,往前试探着走去,脚底下如踏着棉絮。渐渐似看见苍茫中有一股直垂下的淡黄色微光,如同有人提引着这微细的光闪闪摇动,像是远远的,远远的在天边处。……再向前去,多少手臂,头颅,在黑暗的田野中舞动,滚,扭,闹做一团,然而都是干枯,疲乏,没有一点血彩。正在要大声喊叫,一阵飞沙将这些怕人的东西都掩没了。忽然跳出一个青年短衣的男子将自己抓住,一阵本能的抵抗,晕过去。……又记得有一把溅血的尖刀向自己的胸前插入,……她嘤了一声,翻过身去从朦胧中醒来。用手摸摸腮颊还烫热,汗珠也微微流落,她明白了。然而不愿起坐,仍是合着眼追念这瞬时的梦境。 前院里胡琴声拉着二簧倒板,有人正在用尖锐的女子喉咙唱:“金鸟坠……玉兔东升!”的剧词。 向来对于一切不抱无谓悲观的她,自从今年又开始经营着这种生活以来,却时常感到迫压的苦闷!在这大城的妓院她已经混过三个年头了,记得自从十五岁由辽远的东北靠海岸地方被人引诱着领到这地方来,不上一年,便成了红姑娘。假母,姊妹,用人,谁不把她当活宝一样的供奉着。人人想着从她娇美的身子上刮下些金钱,作她们的报偿。她是明白的,况且自幼时便经过了诡诈生活的陶冶,她的基本教育使她本是聪明的女孩子加上机变的能力。她不同那些失意姑娘只会在房间里哭泣,只会到财神庙烧香,许愿;她更没有集银元、钞票,预备做假母的心思;至于家庭的念头,根本便没想过。她没有更高一点的知识,能以了解男女平等,或是什么学说,但她赋有聪明的遗传性,在十岁左右识过几千字,有时也看看浅近的报纸,小说。她对于自己的将来很慎重周详地想过。在卖笑的生活中,她自己明白是幸运儿。以自己的美丽与聪慧能打通了这等地狱里多少难关,成了姊妹行中人人羡慕的一位。她每每听她们谈起她们唯一的出路作大官们姨太太的生活,她往往冷笑着,忍不住说她们的眼光看得太短。但她们却说她是得意忘形,说风凉话。以她的身分才能,容貌,要跟一位师长,旅长,或是厅长去“当小”,这是那些终天怀着钞票来的官儿们盼望不到的事。不过她向来没想到这个。那些在她的脚下走的人物有时试探她,她便软软地给他碰回去。有此一手,许多有志未遂的这省城的“红人”,只好等待机会。 在去年以前,她是蔑视着一切人,虽然在机会来时她也给他一点点冰冷的恩惠,她觉得玩手术的愉快可以满足报复的兴趣。不过,自从年下歇班十多天,她在一个姊妹的家中住着,较安静的生活触动她的长思。看着那位姊妹残疾的母亲,看到她的为人听差的小兄弟,看到邻人家种地推小车的农妇,平常难以接触的人间生活,很新鲜地击动她的心灵。以前,终年是歌弹,酒肉,金钱花费中抛掷着时日的自己,实在不容易见到这些景象。这是一种启发,对于一个聪明善于机变的女子的一种挑逗。自然,她原来明白卖身子不是人干的生活,但因为她是一往顺遂的骄子,虽然不会将她永久沉迷下去,而轻视着一切的心思却分外扩大。偶而得到真实生活的一部分触感,比起在真实生活中争夺,没落的人还激刺得厉害,看得清楚。从此后她似乎多添了一层心事,分外感到:即使自己能够高傲又怎么?大家都说她有心事,年青的姊妹也因为她的态度沉郁便都同她取笑。她的确有难言的感想,不过,不像她们所猜测的那样浅薄,那样容易如愿以偿。 她的个性是坚定而勇敢的,虽然她没受过新式的教育,为生活锻炼出的她,说得出,做的到的性情越见明显。她知道她现在的状况,她一切容忍着,假装出另一副面目。她对于恭维她的那些男女,在内心中向来不曾开拓一点点的地方可以容纳他们中的一个。在她的环境中,这一层便不容易达到。 微醉后迷离的梦境,自己回忆着有点恐怖。忽然想到李旅长说的出发的事,以及连日听别人说在徐州一带的战争,种种的想象使她不能安宁。本来这几年中打仗的事成了家常便饭,就是乡间没有见过世面的老人也不觉得奇异了。但战事的真相与流血,她是没有见过的,她想象不出杀人与炮火之下的光景。每每听着往前敌去的那些高等军官们诚心欢喜的谈话,使她怀着不少疑念!自从关外军队在那一年不知怎么很容易迅速的开到省城以后,似乎地面上不如昔日平静,她们的生意却分外发达,街道上多添了汽车的飞行,与鲜丽颜色的男女。不知从何处得来的金钱花销在饭店,戏园,赌场,与她们这些人身上。大家都说他们有钱肯花,似是由那辽远的地方随时带出来的。从卖各种奢华品的店铺交易上看来,尤其是她们,都欣喜着市面的新繁荣。于是大家分外忙劳。那个班子中也是夜夜笙歌,在这等环境里,穷苦,不安,战争,一切可诅恨的事与他们隔离得太远了。偶然从客人谈话中知道某县的匪乱,某处的兵强索给养,又听说发行了多少多少什么券,什么票子,或者有的便在无意中说到武汉的“赤匪”,与符咒般的几民主义。她往往听着她的客人对这些事模糊的论断是:“不行!学生造反!不要脸,奉军一出……瞧吧!”照例在装满酒肉后抱着小女孩子时常说的。一般姊妹们,在她们的小世界沉没迷醉,补她们的网罗,谁理会这些事!她不是例外,不过,她虽也在这小世界里,却不用打什么主意,虽然她的知识不能清晰地分析这些重大问题,像那样粗暴的谈话,她不爱听也不爱讨论。她卑视她的所谓上流客人,她觉得他们所知道的事不见得比自己高明。她确是知道在中国的远远的南方闹得十分有劲!她也明白那全是些青年人干起来的,与她的许多客人不同,是另一个世界中的人物。她多少有点识力,不像姊妹们只是向钱与钞票里捞摸。在她预想,将来,这十分平静豪华的地方迟早是要发生很严重的事件的。这不是从各种现象综合来的合理判断,她没有这样修养与研究。她因为接触得这个世界中的人物太多了,由他们的言语行动上观察,便有此预感。什么理由?她说不出。也因此,她每听他们说到战争或是出发时情形,便不自觉地格外留心。不是对于将来的恐怖,也不是为自己的生活作打算,她的神经质的忧郁在这样的情形中自己不能剖析清楚。 近几天来常常听见说这边发兵,那面筹款,虽在军务倥偬中她可容易知道。她晓得正在津浦路的南头与“赤军”开火,她没曾到过这条铁路的那一端,然而她明白,既然是一天一夜的快车可以达到省城,便不是很辽远的南方了。她终疑惑这样下去有听到大炮声的一天,然而她这话不敢轻易说出。 过去的悒郁心情当她在罗帐中假寐醒来时燃烧起说不出的感动。无次序的乱想,更觉烦躁,翻身起来,一瞥眼看见梳妆台上黑铜狮子座的小钟已经十点半了。她倚在一叠叠轻软的被褥上,拢着松乱短发,从床角一个轻美小皮盒倒出了一个小铜匣的仁丹,单个投入口中咬嚼着。听听别院子中的大声哗闹,与女孩子们求饶或是轻狂,纵笑声,她觉得欲吐般的恶心在胸口上浮荡着。碧晕的灯影映着斜钩起的软缎帘,桌上缓缓引动着钟声。在这难得清寂的时候,她虽然还烦躁,却也觉得较为舒适。 [book_title]三 牌是推到末一把了,恰好是李旅长坐庄,他这一夜里赢了三千多元。吴道尹几天来手气不佳,到省城不过五天,已输去五千以上。这一会又是他输得多,刚好在旅长的上手,任管用尽方法压牌总是抵不住下家的风头。对面的胡行长与上家的沈局长都平平,尽着很悠闲地洗牌,吃香烟,态度从容得很。自然,几千元钱在吴道尹是不心痛的,不过这是赌,一个人尽着失败下去太扫兴,即在末后这一把中,他还想和一场有声有色的好牌,好转转面子。本来想做一色大脾,无奈在牌已无多的时候,是不易得手的。正在沉思的时候,牌声齐倒,接着一阵哗笑,却是和了两抬。完了,结果还是一人失败,他随手将脾推乱说:“有鬼!笑倩,你这牌是什么做的?可气死人!向来我的手气不这样坏。……”他眼睛红红的,脸上是一片油光。 沈局长揎着小衫袖子道:“老吴,你得承认你的牌运不佳,不许说鬼!……” “什么!你倒写意,你知我真教这副东西气得发昏!……”他说时,大家都离开座位,两个老妈子装牌,抬桌面,数钞票。 沈局长嘻嘻地拍着这不走运的年轻道尹道:“老吴,你被牌弄昏了,你不知道明儿是好日子?……旅长出马呢!也得犯个忌讳,鬼不鬼!……哈!” 吴这时平和了许多,机灵的心事将刚才的气消了。回身看看李旅长已经在红木罗汉床上倒卧着,就笑倩已烧好的象牙枪上等待吸烟。便拱拱手道:“不对不对!我被牌气昏了,忘记明天荣行,说话无心!无心!” 性情粗爽的李旅长将待吸的枪管放下道:“和翁,咱们一家人说什么都无妨。咱们玩枪杆的不犯忌讳……你太……多心了!……再一说,哼!……不是我夸口,那些南方小孩子经得起咱们去拚上一次?孙联帅吃的亏还得埋怨自家,若是咱们四军去,不用夺,由栖霞山早一直打入南京了!……这一次大帅亲自出马,十几万大军……我看是马到成功。……”没说完又将烟枪拾起。 脸上油光已经擦去显出青青面色的吴道尹向旅长的对面躺下。“准没错!我看这次仗大帅的威望,诸位的战法,把那些狂妄的蛮子们打下去,真是大家的福气。说也可笑,什么是三民主义?就是共产,共妻,无法无天地干!他们在汉口糟蹋得不堪,简直笑话。我听见说凡是女人都要光了屁股在街上,礼义廉耻一样也没有!……” 常是笑吟吟的沈局长正含着一口梨渣在床前活动着臃肿身体,听见吴道尹的话便将一口梨渣向光亮的地板上用力吐出道: “那简直是畜类。就如笑姑娘,你教她在脸前脱了裤子看她肯不肯?干什么也得讲点道德,‘四维不讲,国乃灭亡’,所以啦,这次的讨逆真是正义与邪术的争战!也是扑灭邪说的义战!旅长,盼望你马到成功,是替老百姓出力的英雄。——就是我们也得托庇托庇。谁愿意他们这样无法无天的办法,还有‘刑乱国用重典’!这两年来本省的办法顶好顶好,不知顺逆的小伙子弄到便给他个厉害。你们听说过没有?前天南关门外一回毙了十几个,还有一个女的是从×州拿到的。真大胆,这是什么地方他们来作侦察,设机关!……” 笑倩正在旅长的身旁烧烟,听到这里不由地抬起疑惑眼光问道:“还有女的?” “哎!真是天翻地覆!这几天闹得更凶,女的,真他妈的奇事。她祖上阴德丧尽了。这次问供我倒是亲眼目睹的,那些傻小子不说,女的,女学生,二十几岁,若是不干这个也满漂亮。一头的披发,黑的可爱,脸上红得像擦过胭脂,她一点不怕,不用动刑便承认了。有一个是在某处工厂里作运动。我想想,……是本省人?从前在念书吧?不知哪里来的那股邪火?……好口头,谁也不怕,说了些咱们听也没有听过的话。因为她是女的,不用刑,她算得了便宜。那几个男的都几乎断了狗腿!……前天,一大早上一回毙的,女的!这年头净出怪事,可见汉口光屁股的事不尽是谣言。她们真干的出!……”接着嗤嗤,浓重的白烟即时遮住了李旅长的黑面孔与稀疏的胡子。 年轻的道尹仿佛输牌的不平气还没有泻净尽,猛力地也吸入了一口香烟,即时将烟全数喷出道:“还是我们北方好得多。除掉几个留学生之外,老百姓多老实!我们这些为‘公家’效劳的人哪能看着邪说横行!在烟台没有什么,有两个出名的学堂是外国人办的,规矩得多。念念《五经》,学洋话,到底是外国人有教育,中国学得什么?……所以我在那边同军界上的人打打牌啦,吃吃花酒,可以说无为而治。你想,如果到处是这样谁还愿意杀人。正月我曾到北京去过。……” “阳历?阴历?”到底不肯停住他的缓步运动,地板上的局长注意地问。 “怎么啦,我们还是说老历呀。听人家说北京这几年真成了顶会捣乱的地方,什么党也有,拿了一批又是一批。大元帅虽然在那儿坐镇他们还是肆无忌惮,比起咱这儿来差多了。……没有别的办法。……” “一句话,”局长突然立在半俯着身子正烧烟的笑姑娘身后,“辟以止辟!” “好!”将香烟丢到铜痰盂中,倏地坐起的道尹赞成这明简的信条。 李旅长将三口上好的大烟土吸过便高声喊叫: “子彝,子彝,怎么一忽儿睡着了……起来替我当当翻译。” “他早在东平房里睡着了。”绝不感些微的倦意的沈局长答道。 “真睡得快,也许是发饷发得昏了。” 李旅长缓缓地说。 “不是,”吴道尹端起一盖碗的龙井茶啜了一口,“忙不到他,他过过帐单,大约是副行长太多艳福了,三位姨太太,外面还是终夜的熬。” “值得忙一回图个快乐,我说这是看的开。……”局长将床上的吴道尹推开,自己躺下,意思是等着过瘾。 李旅长这时有了恭让的精神,他把精亮的枪管递过去。问道:“你刚才说的避什么?我不懂,很想叫子彝来问问,这是什么话呀?” “没有什么,意思呢,就是多砍头才能使人心服!” 李旅长两只乌油的手掌一拍道:“对!要我说,恐怕大家说咱们粗鲁,非多干他妈的几个不行!……你等着回头见,看看老子不轻饶了这些反叛!” 四点过了,大家忙着吃了一顿精致的肉粥,马弁进来说:“汽车都到了。”他们便精神饱满一同走去。临出门时李旅长还在笑倩的腮上闻了一个香。 结果有几百元的烟钱,几十元的小赏,都留在未灭的高台烟灯的一边。 这一夜的经过本是十分平常的事,却分外提起她对于战争的憧憬。起始是沉重的忧郁,又是顽皮的嬉笑,接着一阵心跳,后来是疲倦过度的兴奋,直至这一群为给自己捧场的阔绰客人走后,她重新到内间去洗脸,又促着两个老妈子在外屋中作清洁运动。香烟尾巴,一口口的稠痰,水果皮,花生屑铺满了当地。一个穿的整洁的俏丽的年轻老妈堆起这些垃圾却大声道: “笑倩,到底是你的面子大,今晚上碰牌却连一个外班子的姑娘也没叫过来,太清静了。除了李老爷外,那三位偏都不肯招呼她们一位。……” 笑倩无力地道:“陈妈,你净好操心。前院的姑娘们都与督办署里老爷有关系,所以这三位便不肯再招呼了。……” “是呀,我倒忘了这一点,三位老爷倒还讲交情哩。” “交情!”笑倩从鼻孔中冷笑了一声,“怕得罪吧!——陈妈,你扫完地给我把壁橱的盘香点上盘,外间的窗子上层撑起来,屋里有茶水,睡吧,明天不准在午前来叫我。” 几分钟后又剩下她一个人躺在垂下的帐子里面。一切都静寂了,电灯闪着微弱的光,窗子上已出现朦胧白色。虽是四月,她还盖着薄薄的棉被。她觉得一天一夜的疲劳在这温软的床上都弛松了,然而再睡不宁贴,明明是没有了一切声息,她总听得耳旁嗡嗡的音响,像在争闹,寻觅,不容易使她入梦。一种窒息似的烦闷打起了她的困倦的身体,重行坐着,围了被子吸香烟。直至六点过后,外面大明了,各处的晨鸡啼过,她再躺下。刚闭上眼,一阵电灯公司的烟囱的尖厉鸣声还未放完,而嘟嘟哒哒的军号声很近的吹起来,仿佛在车站上集合队伍。春末清晨吹出的凄动壮厉的声音,似乎在这声音下有许多的马啼人语,乱成一堆,虽是隔一里多远还听得见。 她蓦地再坐起来,侧耳听去,心上怦怦地一阵跳动,是为的什么呢?她不能分析,然而却绝不是为了李旅长要到前敌去的激动。 突然薄黄的电灯光也消没了,所看的见的却不是无边的黑暗,而是清白的曙光在眼前推动。 [book_title]四 “卓之,这地方写意么?虽然不是我们常来的,偶而走走还可以散心,——我说散心,你一定不赞成。不可以词害意,我们‘到’哪里说哪里,‘干’什么像什么,你瞧,屋子,应酬,不管你怎么样还感到不寂寞?……”一位矮身材,平顶,大学庶务处的职员,坐在那张红木床上向斜倚着大藤躺椅的一个青年这样说。 “想不到你老人家居然能领我到这里来,笑姑娘不是一般的姑娘?——外行自然不能说经验话,可是,……”精干而沉着的青年将有威棱的眼光郑重地向门外望了一下低声说:“……这地方真能谈点买卖,只要是不忙,好在没有多日子。……” “有一件!”对于什么事很有经验的庶务员道:“我同你来走走只能在过午,晚上要碰皮靴尖,明白?……” 青年会意地点点头。 不久笑倩穿了一身紫花薄绒的单袍,趿着白缎拖鞋从前院子走进来。淡淡的梳洗与从容的态度使得这两位新客都暗暗惊奇。 中年的庶务员姓于,他在这潇洒的大城中挣扎过十五年以上的生活了。他自从高等学堂卒业后,在日本的法政大学里又研究三年的法律。回来蹭蹬在热烈与冷落的生活途中恍惚间便到了四十多岁的年纪。他最早曾随同民元以前的青年干过一些秘密的革命工作,当时,他是那一批人的领导者。武昌首义后,他由一个法政学校的教员成了提倡革命的有力人物。那时他有力量,有饱满的精神,有不怕一切的勇气,但经过二次革命后,社会的引诱与迫压,再加上家庭生计的窘累,他再不能打起办国民党时的兴致,与蔑视这顽固守旧的社会了。他渐渐地学到安分,渐渐地消失了青年时的锋铓,渐渐地忘却了兴奋的政治问题。年龄与生活两个不情的轮子将他过去的思想志气碾碎了!对于将来生活的憧憬,整个儿没了。现实平庸的人生便是他脚踏实地的唯一信念。因此,他才能同一般遗老遗少,在机会的主使下,间断地获得小小位置。随从着老官僚在河南作过税务分卡的员司,办过清乡公署中的文书,干过教育厅的科员,及至在兵马仓皇之中,这省城里忽然有提倡忠爱与礼义的大学办起来,他夤缘着得到这一月八十元钱的差事。……对于十年来生活的转变,他不再想什么,实在也没有了回想的勇力!他的朋友们更不再问起他在青年时的事业,那是另一个时期与另一个人生,隔远了,光阴与生活泯灭了以前他所走过的足迹,遮藏住青年热血的辉光。他在这力求庸懦安分的环境中,不感到郁闷与不平。经验将他一再教训过,那种飞扬壮旺的心情无用,永没有效力!他也有安慰与自己解说的地方。眼看着多少在旧日歃血盟誓恢复大汉河山的老友,老前辈们,都随了时代到处去攀龙附凤去了。胁肩谄笑,卑媚地为军阀爪牙的文武随从,或者成了贿选中的经纪。……他比照着,他爽然了。他很自幸地,自己在不得已放弃了一切,至多是个为生活而没志气的弱者罢了!他们呢?用他们的脚踏碎了他们手造的信条,反背了他们矢口的誓言,而且在可能的机会里欺压诳骗他们所颂扬,救援的民众!……他不敢怨恨那些背叛者,他对于自己这样生活却还叹息地感到是“不得已”。所以几年中他完全沉没于应分作的事务中去,挈了受过多少苦难的妻,儿,到处飘流着,反而觉得这是分所应得。偶而与同事们谈谈天,吃吃茶,倒觉得分享些悠闲的趣味。以前的书本早丢开了,极从容的闲时也不过拿起《今古奇观》《阅微草堂笔记》这等书看几行。…… 与他同来的高个,大眼睛,留了分发的青年,是他的老朋友的儿子。他每每看到这惯于打前锋的青年,便回想到那位旧日的老友!在新的旧的不少的熟人中那老友是他衷心钦佩的一个,在东京时与青年的父亲同学,同乡,而且又同是热烈的党人。那是个沉默,坚定,胆识皆全的人物,每在秘密会议席上他不说话,及至实行去干时,他可最能坚持到底。民国二年时,他随了高揭革命旗帜的队伍死在湖口,四十岁的奋斗生涯结束在炮火之下!这个现在二十岁的青年恰又是那位老友的刚健沉毅的模型。 青年的化名是武卓之,他从远远的地方跑到这个旧日曾经读书的省城中来,好容易找得到于庶务员。八年间的转变,卓之,言语,思想,举动,使得庶务员十分惊奇,这青年多少对他露点口风,又特地要他领到这种地方看看,而且要求他同来,这更是出人意外的事! 然而庶务员也明白他,明白这青年人不是无目的来找那些漂亮的女孩子们作消遣的。 当笑姑娘懒妆着走进这大屋子时,摸摸青青的嘴巴的于先生道:“好啊!许久没见了,我知道你很忙,上一次同邹主任来过一次后……一个多月了。……这位,他刚刚想到这边就事,听说你,要同我来看看,好,我可以给你们介绍一下。” 笑倩用飞电似的眼光由于先生身上转到这位目光炯炯的青年。他端坐在靠背椅上,从不轻易表情的面部微笑了一笑,他的微乱的头发,沉定的目光,与俭朴的衣服,西服裤脚与皮鞋,都引起笑倩的注意,她疑惑这是个洋行中的人物?或是时髦的学生,他们到这里来吗?但这疑问是一时答复不出的。照例的茶杯瓜子送过之后,便开始作应酬的闲谈。 于庶务员觉得这一来是多事,她这边全是一般阔绰人物的行乐地,自己不过随着一位主任来走过几回,然而这小孩子听说她是这里著名的姑娘非要来一次不可。自然她不会不招待,多无味!况且自己对于这些事一点也不感到兴趣。她又是那么高傲,华贵。心里想这青年人未免不懂世务?然而怪,这青年人在言语中多少漏出有所为而来,不是专图溜达的。因此他便分外注意卓之的言动。 经过淡淡的几句话后,于先生看见她没有厌烦的神情,似乎两个人还说得来,便也放心一点。一面用许多话来描写她的走运;这是无聊的话,自己也觉得可笑,在笑倩清淡的面色上露出微哂的神态。 夕阳还有明光的时候他们一同出来,她平淡地向这位陌生的青年笑着道声“再来”。送到搭了天棚的院子门口。 “到底你为什么这样热心地去拜访她?——我猜不出。她的架子大得很,谁不知道,到她那里去的全是师、旅长,与一些阔人。我们这一次够了,凭什么再去第二次?”于先生在胡同的石子道上擦着额上的汗珠。 “不!我看这姑娘却有意思。二叔,你不要说我荒唐,你可以明白我不是荒唐的孩子。——但你还不了解我,为什么一定要到她那里去?——”卓之缓缓地走着说。 “为什么?” “晚上到我家里细谈。——我上午出去了半天,早上有人去找过我吧?”青年转过了纬三路角华德医院的旧房,回头向跟在后面的于先生问。 “今天不是礼拜日,我一上午没出门,倒没人来找你;似乎有一封挂号信由邮差送来,她们留下了,我正在看报,却没细看,仿佛是南方来的。你没回去?在芙蓉街我们匆匆遇到,也忘了说起。” “南方来的?我知道,事情也不忙!——这地方我几年没到,变得多了。旧日的同学有许多找不到了,好在我也不找他们。明天我打算到T县去一次。” “什么事这样忙?到T县找谁?” “不是找差事啊。”卓之向身旁的一对俄国的流浪者瞥了一眼道。 “好吧。你这次来虽然止有三天,我也知道你有些行径不同。这回不谈。——你瞧,这不是一对白俄的妓女?……” “多得很,……生活压榨下的人什么都能干!于二叔,你该相信。”卓之淡笑着说。 这句话仿佛是一针,突然刺到于先生的心中!他觉得似乎卓之是有意对自己说的!低了头答复不出来。 卓之脚下的步数加快了些,一面很同情地向于先生道:“谁都不能例外!你,我,白俄的妓女,推小车的苦人,谁不因生活紧紧逼压,造出了不同的人生。二叔,你在这省城中眼见过多少人物与多少情形!便可以明白人生的绳索,会打成异样的花结,会变成多少的把戏?……到现在,似乎要把我们生活的精力提出一部分来,干一点另一种花样的事业吧!” 于先生轻易听不到这样新鲜话,他从侧面看看常是微笑像没有表情的这青年的面部。一时不能完全明白他这个话里含着什么意思。 “这么纷纷扰扰的生活中,找不出一条大道来,多苦!”卓之没待到答言又接着道,“难道不管谁也要向这沉迷的坑底坠下去?二叔,回想当年,你应当明白这一点!……” 似明说,似嘲讽的话,于先生也有些觉悟。知道几天来对于这位突来的青年的疑虑要证实了!自己身旁的危险思想的青年,他竟敢在这严重的大城中大踏步走来走去,还敢计划着一些不可知的事?……虽然自己在多年前也仿佛有此经过,但现在却感到有点栗然!他见过几次在南关门外砍头的景象,以及小圆筒中飞出的小火球的厉害,这惊怖的联想,由卓之隐约的话头引起,不觉低低地吸进一口气,脚下也松软了好些。仰头看看挺直了腰板向前走的卓之,幸而没留心自己的失神态度。他这才微呻着道:“当年,提不得的当年!我早是落伍的人了。你们年轻人的事,从良心上说,我没有别的:我还知道是走的正途,不过,卓之你替我设想呢!……”他似乎惶急地有些乞求的口气。 宽阔的马路上这时正是顶清闲的时间,除掉远处路口上有带着盒子枪的黄衣警察外,只是三三五五的行人,所以他们可以低声着且行且谈。卓之将头一仰,趁势把前额上的披发向后拢着。 “自然须得详细谈过你才明白我来作什么事。这几天我也是先看看二叔你的态度,我不冒昧说话。不是也要把你老人家拉下去,那没多大效力。既然还承认我走的是青年人应走的正途,……只有请求你的帮助!……” 这后头的两个字于先生听得格外有力,骤然如电流似地传遍了他的周身。他到现在已完全觉察出来,但情形的复杂却不能使他一无疑虑。卓之的行动与言语的力量,在这三天之中往往使他有些惧怕!果然,这不平安的担子要强推上自己这样失了负重力的肩头。他一时找不到相当的答复,只对这青年人摇摇手,意思是在这通衢中不要再谈这重大的问题! “你太小心了!我看这布满了杀气的大城全是善走的大狼与驯服的绵羊!怕什么!我以为这里没有相当的敌人。……”话没完,于先生又连连地在一边使眼色。卓之向西面的大道上看去,原来有十几个巡街队迎面走来,不合身体的灰色军衣,不一个式样的背在他们肩后的步枪,最惹人注意的是他们脚下的种种布鞋,与颜色不一致的袜子,还有那领队的两个高个子背后交叉的红绸子缠把大刀。他们似是抖擞着威风,而被迫于困苦饥饿中,无力的眼光并不向路人察看。错落,松散的步伍,将他们照在地上的淡影也映乱了。卓之虽然是微哂地向他们看,然而即时他的脸上变成惨郁的颜色,眼望着这一行可怜的生物由飞扬起的街尘中疲乱地穿过,他想到更远更严重的问题上去,不是卑视,睨笑,更不是畏怯,他感到耻辱似的同情!一阵凄凉的滋味分布在心口与鼻尖上,于是他不再向那位犹豫胆怯的人说什么话了。 于先生自己到底机警些,顶好是赶快同他到家里的小客厅中再作计议。 迎面是高大的城墙,城门洞的大桥上正拥挤着许多行人,车辆,来回的警察忙着指挥。然而桥下的清流上却有一群白鹅啪啪地刷着翅子浮动。在桥西面的审判厅门前,又有不少的人头攒动,争着看那些红点黑字的批示。卓之立住,在人丛中,他向那绕城的河水看了看,又回望往来的大道,这时已经有成长串的黄包车向城门口飞来。他便向身后的于先生道:“我就喜欢这个地方,实在比起一般人称赞的幽雅东门好得多,在这儿有生气的表现。” “啊啊!你倒真有闲心,还作东西门的比较批评!” 卓之一笑,便握着气喘的于先生走入那魔窟似的巨门内。 [book_title]五 “笑倩姐,你看这长爱丝髻梳上多难看,小阿妹偏要这样梳,说这是许多姨太太们最时兴的式样。……多讨厌!还是剪了发好,先便利,……”在笑倩屋子里穿茜色纱衫的宜红面对椅子上的笑倩说。 笑倩似想什么事。立在大床旁边用纸条擦香烟嘴的陈妈道:“你敢剪发!这里老爷们哪个不烦恶剪发,剪发的便是女革命党!你没听那一天王团副曾说过,在宿县的铁道旁边他曾亲手砍了两个没有头发的女革命党?” “瞎说,”宜红憨跳着道,“他只管砍女革命党,不信?陈妈,你瞧着,我剪了发,看他就从此不来了!” “噢!宜红姑娘的把戏厉害,你就是要他割下头来玩玩也办的到。每逢隔三天不来,便像小孩子失了妈一般。你说,王团副人倒是不错,年轻,性格多好,不像那些军官一张口的妈把子长妈把子短的惹人恶。”陈妈将黄色烟嘴含在口里吹了几吹,照着宜红笑了。 宜红比笑倩看去小三四岁。她的丰腴的肉体与胖胖的嫩白脸蛋,常是憨笑的口角,在这班子中也是一颗明星。她听了陈妈的话用手将桌子一拍道:“管他呢!这次听说也上了前敌,连来辞行也没有,还是笑倩姐的客人还报效了一宿的牌。” “小小的年纪见钱眼开。”笑倩轻轻地笑着。 “呸!不为钱也为面子。笑姐姐你多走运,你既是赎了自身的,搭班姑娘见钱也净得一半。我们呢?任他捧多少次牌,还不是老班娘全个儿拿了去。然而也是面子,有半个月没有牌局,你瞧她的脸!小王——说良心话,官身不得自由,他的官又小些,不像李旅长那样自在;说是说,这一次,还不知道小命送掉不送掉呢?”宜红话到这里不愿继续着说下去。 “管他呢!打仗的事谁也保不定谁,你倒有恩客,还对着年轻的小王念念不忘,在我才不想呢。……”笑倩将短袖的小白衫子上挂的两朵兰花随手掣下来往桌毯上一丢。 “好狠心!”宜红敌对地答复了这三个字。 “吓!”笑倩冷笑了一声,“他们心是不狠?你以为,凭什么我们把身子被他们的钱化软了!难道心也那么软?” 陈妈很熟悉这一对姑娘的性格,便插话道:“你们不要提心软心硬了,这两天有点怪,从前等得到这个时候前后院子乱成一团,现在什么时候,七点过了,这末冷静,连来坐坐的也不多,叫局更不像那几天的热闹了。怕是有点不好?” “早知道。”笑倩吸着香烟道:“几天来两条铁路上来来回回的多少兵车,已经打到山东境内了。前天老沈匆匆忙忙地从这里走了一趟,不是那么说的?——这一次大家不用想做好生意了!” “这可怎么好!”陈妈有点着急。 “管他呢!好不好大家散场!”笑倩很郑重地决定说。 宜红脸上红过一阵,又白白的,向陈妈道:“你没听老板打什么主意?如果,……” “什么主意?站不住还不是另到别的地方去。——事情说不定,上年不是那么一回事,在八里洼打了一整宿,天明了,南兵却好好跑了,说是说,究竟这一回隔八里洼还远得很。” “唉,再不要说八里洼,差不多没把我吓死,我顶怕听那机关枪如水鸡乱叫的响声。” “这次的响声还更大呢。” “笑姐姐你老是吓人,难道你不怕么?” “怕什么!我还没有看过一回杀人的事。” “了不得!笑姑娘你净说这些不吉利的话。”陈妈倒了一杯茶端在手里,还没有喝下去,忽然帘钩一响,另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进来,很慌张地道:“陈妈,陈妈,刚才有客人说来了许多××兵,在二马路三马路上都不少,咱这一带里,……”她显得发急,急切中没把以下的话说出。 “呸!”陈妈反而笑了,“你这孩子听了风就是雨,××兵来怕什么?打仗又没有他们的事,他们来也不过到城里去,——也许是请来保护的,还值得害怕!” 宜红与刚才来报告的小姑娘觉得陈妈的话是经验之谈,反而都放了心。唯有沉静的笑倩却明白这几天来省城中的情况是分外严重了。 因为她的聪明与到处留心的性格,虽然也如同许多牢笼中的女子一样,却多少知道一点外面的情形,这几天稀稀落落的晚上的来客,与街道上灰衣兵士逐渐地减少,都是预兆。××兵的开到,她觉得更不是很奇的事,不过足见前敌上的战事有些变化。她没言语,静听着陈妈与这两位姑娘愚昧的讨论。 “陈妈,××兵来保护中国人吗?”除了耍花样,说巧话,撒娇,对付那些客人的教育之外,宜红还是一个一无所知的孩子。 “保护××人?听说也保护这地面。这是我听吴道尹说过的,那一天在这屋子里打牌,不是?笑倩,他说过不久××兵还要来帮这边的忙,嘱咐我们不必怕。是不是这么说的?” 笑倩将两只灵活的眼向上翻看着刷了圆花的屋顶,没说什么。 陈妈挺住了腰板,接着说:“吴道尹,他们都是知道消息的。他说的话准没错。帮忙,自然不是来欺负中国人。你们小孩子家别失张失致地怕!” 听了她的巧妙逻辑,与自己找出来的答案,宜红与进来报告军情的小姑娘都放了心。 “只要不打仗,不听炮声就好。”宜红充分地表示她的本心。 小姑娘也要接下去说什么话,前院子里连声在那边喊她,她随即跑了出去。陈妈也拖带着她那肥重的肉胖的身体溜走。 宜红的话没说完,似乎还不想走,便将椅子挪动,靠近笑倩低低地问:“笑倩姐,如果南军来了你打算怎么样?” “傻孩子!”是不屑教导的三个字的回答。 “唉!这班子谁也佩服你的聪明。好了,我情愿傻,不过我要问问你的聪明的办法。” “来了么?好,拆伙,另找路走!我也吃腻了这碗饭,早就不想吃了,这还不是个时候么?” 暂时使得宜红楞楞地瞪大了眼睛,后来她似觉悟过来,叹口气道:“人家说我傻,我真够数。我怎么糊涂到现在还看不出姐姐的心事来!呆头呆脑地问。……” “你看透了我的什么心事?”笑倩淡淡地一笑,用牙签轻轻地剔着牙。 “心事!还用说,一猜就着。你专等李旅长回来,随他去做旅长太太。” “哈!真吗?敢情你也不傻;你就看到这一层!哼!你保定了姓李的还回来?回来敢到这里来?” “怎么?”宜红听了笑倩若嘲若问的话更糊涂了。 “随他去当太太!试问他带一旅人来领得我走!——他也许还来,怕是他的魂想来,也说不定。” “咦!咦!好姐姐,你专说怕人的话。李老爷待你算不错,我猜差了,你也何苦好好的咒人。出去打仗又不是闹玩,应该说个吉利话儿。”宜红真还是个天真烂漫的女孩子。 “这么说来,你天天为小王烧香哩!” “劝你的是好话,你偏会拿着别人逗趣。”宜红急的脸都红了。 笑倩用手拢着她的光亮的爱司髻亲切地道:“小妹妹,你别急,玩话你也当真。论起来,你就为小王烧得胜香,也没有不对,难道当姑娘的全是黑心肠?可是这一回的战争我听见说了,不比前几次,据说把本省的兵几乎全调到南边去了。——不是很远的南边。从各县里弄了不少的钱,在省城里屯着。……还有,这几天那些阔人的家眷走的不少,去天津的,北京的。又说是南军有三十万?你想吧,这是好兆?我们终天闷在这鬼房子里什么事都不知道。加上这几天督办衙门的人来的很少。我想那些令人作呕的兵还能打仗,打胜仗?这一次怕是不容易!” “奇了,你像侦探,从哪听来的这些话?”宜红追着问。 笑倩嘴唇动了动,却没说话。 “对了,一定是这位,怪,他是干什么的?我看他是报馆的人。” 轻轻地拍了她一掌,笑倩问道:“谁是他?” “我说的,这七八天常来上劲的那个年轻的,黑脸,长头发的那个寒伧样儿的客人。”宜红以为是发现秘密。 笑倩不答复,还是淡淡地一笑。 “噢!怪不得你说这些话,你竟有这么一个面生的热客,还背着我们。” “‘热’客?也许是的。”不意的纵笑,从笑倩的脸上露出,——这笑声是含有多少的滑稽意味。 宜红还想继续着讨论这个问题,却被另一位老妈把她从帘子外招呼了去,说是有人在她的屋子里等她,于是这场讨论没得到终结。 偏是笑倩这平日座上客常满的主人,今晚上是那样的清闲。八点敲过了,连一个来看她的也没有。宜红走后她还安然坐在原来的皮椅上对着淡红绸垂着长穗的电灯出神。这是由宜红说的热客两个字引起她的沉思。她想:自从那位于先生领他,——这位奇怪的青年——来了一次之后,过了三天,他又单独来过,现在不到十天倒是有六七次的拜访。恰好自己的客人不多,还可以同他谈谈。的确,令人奇异!他是个学生样的青年,但用起钱来还不很窘。他并没有一般好玩的年轻人的举动,规矩得很,只不过用力地同自己握过两次手。他说是到这省城中来看望做南货生意的叔叔,然而为什么专好探问这边的军界上的人物与消息?他有时还说些特别的事,什么妇女问题,人民的权力,听了虽不全懂,与那般作官的满口瞎嚼确是不同。他那份神情与诚实的样子,实在难得。……想到这里,她自己觉得可笑。“宜红说是我的热客,热客倒是未必;他可是太能惹人尊重了。他是个可怪的人,不晓得是哪路人物?”她又想到昨天他从容地告诉自己这省城外的种种消息:军队全数出发了,省城中空虚得很,又是许多要人的家眷分批走了,徐州一带的南军打胜仗。他说这些话时却用力地看自己的神色,总之,她是有点怕他了!几次灯底下的闲谈,他的话与态度使自己感到忐忑的不安!他说:这样下去怕近中这地面要有变动。他也怕他叔叔的生意要受影响。但这些话未必真切,他用诚实的言语问过这里军界上要人的动作。自己所知道的却不免向他谈过,即使他是……的人物?也不忍欺瞒他。而且看他那一副英爽的气概,乐得把那几个平素在公里作恶的人的事情告诉他。 她反复着想这个奇怪的青年,自己觉得面颊上有点发烧,便走到大穿衣镜边看着。敷过香粉的腮朵化散开两片淡红的晕彩。为了什么,尽着惘惘地立在那里。她明白这几天来她的心为这突来的青年占有了!与其说是有点对他着迷,倒不如说由奇怪而想接近他的成分多。总之,她的心不能十分平静。 一片凄厉的军号声音远远地吹来,她皱了皱眉头,也掀开竹帘跑到前院里去。 [book_title]六 卓之因为昨夜中手与口不停的忙碌,今天起身很晚。已经快九点了,他躺在于先生家外院南屋中的木榻上,回想昨天派人送信,发电报的工作,约计今晚都可到达。觉得十分放心!这儿的天气近来颇热了,差不多与上海相似。想到“上海”这两个字,他记得在闸北召集那些有力量的工人与青年,暗夜将那位不知深浅的北方旅长的军队缴械事,已快近一年了。那时自己正在与几十个同志担任着秘密工作,但想不到经过一年的苦斗生活,又实行这一次的北伐。这期间演过多少悲剧,自己还是随了军队南北流转。……没有余暇的工夫容得自己作细密回思。他立时跳下床,用冷水抹过脸,看看一床一桌的简单陈设,与那一叠报纸,一副臃肿字体的破对联,都与主人家灰色态度相称。他收拾完了后,披上灰市布长衫,换过布鞋,并且套上借来的青羽绸套裤,带着破边粗麦秸编成的草帽,对着桌子上的小圆镜望望,自己也笑了。他知道很规矩的于先生已经上班去了,他的黄瘦太太正在动手做饭,便不去打扰她。正要预备出门,到了风门口,又转过身去将墙上的日历撕去一页,很显明的阴阳合历的字码便露出来。正是四月二十六日。他对着这如钩铁弯成的两个阿拉伯字,用指头算算数目,迅速地跳出了这小巷内的于家门口,一口气奔到麟祥门。 这距城门很近的大街向来是十分清寂,除了一部分学生外。常常见到的是推着重货的小车,卖油条豆浆的担子,以及由乡下进城来买卖货物的农人。近来虽然将旧日的房子说是改成什么大学的一部,只有稀稀落落,穿了长袍的青年在那里边读书,除此外,一点看不到像一个大学区。卓之迎着四月的朝阳,觉得脸面上有点灼热。街上偶尔有几辆黄包车懒懒地拖过来,似乎生意也不好。他向西急急地走,渐渐出了街道,走入郊原。看见推着粪车光背的农夫与满脸汗水挑着果子到城中来的那些诚朴汉子,不禁向晴空中嘘了一口气。忽然,路旁小茶馆门口的天棚下有几个人谈话的声音,很清切地送进耳内: “这几天你看老是吹黄风,就不是好兆!”一个敞披了布钮子小褂的老人说。 “哼!真不是好兆!泰……安,不是教南军夺去了吗?”老人身旁一个提画眉笼子,青衣裤的人低声问。 “说话留点神!幸亏这个地方没有巡街的。” 卓之装着有事的样子迅速地掠过茶棚,却转向东南方的一片细柳林中钻去。他这个装扮令人认作是学生的听差,自然说话的人不理会他。他却从柳林的后面转个弯,借着矮树与乱生的柳条遮住身子,又走到茶棚的后面,他立住听,果然那两位微带叹息口吻的人还继续着讨论这问题。 “咱这个地方自从永乐扫北以后没遭过大劫。听说清兵入关把江南收拾得厉害,这里却早挂了‘顺民’旗并没伤多少人。不是铁公祠就为那场事盖的?那才是忠臣哪!他把朱元璋的牌位教守城的兵顶起来挡燕王攻城的兵。……” 卓之无意中听到茶棚中的野史。一会,似是提鸟笼子的中年人道:“到底是那时候,打仗也还讲道理,不像现在一炮就轰出几十里以外去。……我想,咱又快听炮声了!泰安距这里多近,没有铁路也不过一天一宿就打过来。昨晚听我的邻居,——他是伺候马副官的——说,情形不好!再退就要守界首了。不是吗?××兵又来了一车?……” “你怎么知道?”这反问的话有点吃惊。 “往纬四路小菜场回来的菜贩子说:东去的站上一堆堆净架着枪。” 接着老人一声凄然的叹息:“南军,北军,革命党,……愈弄愈热闹了,连鬼子也要出场,真他妈的,这日子还有过法!……” “算了,发什么气,天塌了咱也得白看;谁来咱也没法子,谁知道?好在咱都住在城外,不是热闹地方,逃又逃不起,四乡里,好,不是兵就是横行的土匪,还不如在这边等着看哩!” 再听,老人家似在默思,没有答话。卓之抽身蹑足,从树林子里向商埠的马路上急跑。 不错,××兵的出发他早已知道了。不过昨天晚上到的这一批,他还说不清楚。他只知道前五天由天津那边到了三个中队,已有人作过详细的报告送出了。这无意中听来的街谈,蓦地使他转变了去的方向,本想先到通信机关走一趟,再往开会的地点去,但他转出柳林沿着道旁的几片麦田,直向魏家庄后的路上去。 田间有些麦子已被割了,两寸多长的黄须麦穗一捆捆的躺在地上,被几个带围笠农人守着,预备推在车子上。有的还在田地中摇曳着,层层黄云的波纹。麦地旁有一个小池,池上满是积下的浮萍,散开的,聚叠的碧色小植物们在这一点点积水中互相摇动。风是轻暖,温柔,正是诗人们所赞美的清和气候。他一瞥眼看着这安静的郊景,与那些为生活忙劳的农夫,无意识地感到近来少有的郁闷。他在两年中几乎将全部的生活沉在纷忙争斗里去,以前偶有的闲散感觉全被热烈愤激的工作压倒。纵有对酒当歌,与别的愉乐时间,那不过是挥发出少年的狂气,丝毫没有清净的兴感,如被在这地方大自然所陶醉似的。他的脑子中有火热的现实问题,与工作紧张的自信力,然而他看到这些可怜的被安置在古旧生活模型中的人们却不能不感到凄然的辛酸。在这个沸腾着热血的国度内,却只有都市中的回血管,没曾增长生力的静脉,分布于全中国的乡村中去,他们仍然还是被铸在陈旧模型之中,子子孙孙传述着这一种典型;这一代为那一代重复拴上无形的锁链。他们宛转于水火般的生活中到现在不单动不得身,就连长呼的力量也没有好多了。他常想,这次的事业能以将没有这等静脉地方的旧模型毁掉吗?能够将那无形的锁链破坏吗?他抱着直往的勇力与青年的乐观精神,早早投入了这个旋涡。不过自从在武汉打过几个翻身之后,他有点茫然了!他的青年热血一样还在身上燃烧着,然而他多少有点像前五六年渐渐地感到心中的阴沉。环境不允许他就此驻足,前路上的光明还是引导他的明烛,然而不同了,他的勇力与信仰,似乎微微震动了。自然,他还是照旧的努力;还是咬紧了牙关与反对派苦战,至于远远的将来呢?他渐渐不愿寻思。 这时他回想着前事,已走到公园的东墙根。头上的枝叶遮去了薰晒阳光,而都市中各方的喧声已经清切听见。 仍然是忙乱地走着各样的人,来回冲撞的汽车,大商店门口挤满了瞧那些花花绿绿“舶来品”的男女。一切都很平静,唯有穿过南北路一直到邮政局三层大楼转角的地方,可以看明一行行的黄包车由普利门出来。上面满是箱笼,网篮,与女人,孩子,简直数不清有多少辆。一列行李火车一般向西飞去。他想:这一定是往车站的,不错,他便随着这些车子走去。大马路一边,三三两两换票子的小摊,都很忙碌;原来大家都在这些小摊上将库券与军用票的少数票子换成现洋、铜子。这些景象前几天还不是如此匆忙。街上仍然还是复演一天天的生活,细看起来,却只是人群的来回,拥塞着奔走。那些卖绸缎,奢侈品商店的伙计们,多数安闲地坐着,不像以前的精神了。这现象,卓之留心看去,便明白希望的实现日期不久便可达到。正在迅急地在车子丛中躲闪着向胶济站闯去,却见一个小商店伙计样的青年从水沟里俯身捡起一张印着字的白纸,方待往下看,他背后一个穿蓝布长衫的人道: “走,走,看什么?”那个青年即时将纸片抛到泥沟里去。接着行人的飞潮从后边冲来,卓之没听见那青年说什么话,便看不见了。 卓之抢前一步,他的目光恰好与斜贴在泥沟中的纸张上的四个字接触着,看见“告民众书!”四个字,他自然无须再捡起来看了。 “这一时光让它躺在泥泞中吧。”微微胜利的笑容,浮上他的嘴角。 那真是大观,胶济车站门前的行李山几乎将那巨大的门口堵住。灰衣的鲁军,与黄制服的×兵,不住在门口出入,烈日下大草地上坐了不少的“民众”,小孩子,女人,时髦的姑娘,长袍马褂的绅士,有符号的勤务兵,大家在黄衣兵的监视之下,按次买票预备东去。 想不到他们是这样的惊慌。卓之挤在人丛中,带着冷冷的轻视向那些兵士们睃看。站门内乱成一片,如鱼摊上的苍蝇,汗臭气味从每个人的头上,身间蒸发出来。他们争着,嚷着,红衣脚夫的争拖,与一片数银元的声响,啊!“中国人就是这样胆怯!是这样的自找安乐,这样的如沙子一般的没力量!”他暗暗地诅咒着,但是再一看,几个在一旁冷眼相看的×兵,以及茶棚的老人逃不起难;挑担的农夫想不起逃;军队,——灰衣兄弟们这回是欲逃不可!但短小精悍的×兵呢?他们从远远的祖国中来——专来看逃难的热闹哩!想到这里,便转出站门,从木栅栏中向外望去,月台上还有不少抱孩子,守包裹的男、女,那一列车已将车头接上,缕缕黑烟,悠闲地向晴空飞散,时而有一对肩着步枪的×兵在月台上来回着走,他们倒是那样的从容。 这是一个有力的对照。他不愿往下想去。从木栅栏越过站门前的广场,向西去,是一片×人建筑的楼房,那里有不少的全武装的兵士,有许多支步枪一堆堆地架在门前,他们互相谈着他不懂的言语。 证实了一切的报告,与路旁听来的消息,他兴奋地再走向原路,越过德国人的饭店前面,转向三马路,二马路,在×领馆与报社门口都有×兵严重地加着双岗,这些地方凡是中国人从路中经过的都加紧脚步前去。 在二马路向南的转角处,他停住了脚步,看看表刚好十点半,距离开会的时候还有一个钟头。他想想,便回到大马路再往西去,找到了一个临大街有楼座的饭铺走上去。 一壶酽酽的花雕,这时激动他的沸热的肠胃。还不是吃午饭时候,座上只有他这样的一位主顾。他虽然在前三年曾饮过几回厉害酒,自从加入政治活动之后,果敢地戒绝了。在这时,他不知为什么觉得那芬芳熏醉的酒味能以激动他的精神,一口一口地尽着饮下去,眼睛里浮动着润湿的光。他对于狭义与浅薄的爱国主义向来是反对的,他读过更有意义,理论清彻的书籍,对于这不适合时代的过去的思想,以为是人类的锁镣。为了要求自由与民族的奋斗,借此期望着走入世界中最高真理的境界,他决心舍弃一切,跑到火与血的热流中去。自然,他尝过不少的荼毒,比较起来,却没有这一小时触感的强烈!…… 什么缘故?他也不去分剖,他却看明白在纷乱的大城中一定有一出悲壮的惨剧!这预兆不是虚空的疑惑与颤栗,是未来的事实。依他的观察与理智能够判断得出来,他不怕剧烈的争斗,但是眼望这危险与有阻力的爆裂弹在前路上快要踏破,一种悲壮的酸感塞满了突跃的心头。偶尔向楼下看去,可怜的盲目奔跑的人民似乎在街尘中围着圈子团转。眯了眼,找不出一条清楚的出路!……童年读书的城内,将要燃起愤怒的火球与耻辱的血灯,他回想着一切,如刺着的胸间一阵干呛,望着酒杯呆呆出神。 他的眼光从街头上收回来转到白垩墙上一幅粗俗的彩色画,红花绿叶子的牡丹,还有几竿要欹倒的竹子,在上端用隶体写着四个大字“富贵平安”。四个字的神气活像又装架子又惫懒的破落户的少爷。他从鼻孔里哼了一声,想,可怜的中国人几千年没曾打破富贵平安梦,现在应分觉醒了!只有在奋力中找幸福,摆脱一切的束缚才能获得相当的报酬。古旧的安乐,与听天由命的态度,……他随手将一杯余酒向缺了口的痰盂泼去。忽地一阵汽车声从楼下的马路飞驰过去。他探身向窗外看,那是些载伤兵的载重汽车,车上全是白布血迹,包裹着头与腰部的鲁军,在汽机声中似乎有一阵呻吟,呼喊的声音。这等景象他在南方见过不少,再不能震动他的神经。虽然从人道方面上想,他也觉得毁伤了不相识者的肢体是可怕的事,然而他却认为这是人类历史上的惨剧!所以,这一时汽车上的惨影,只惹起他皱一皱眉头,倒是从车上滴下的血点渗在久已失修的街道尘土里,即时便被盖了,他想这正是一切的象征。暴风雨过后,连惊怖的梦也忘掉了;不过在恶梦的开始时却令人感到狂惑,瞀乱,与抖颤的不安!红的血从有机的皮肉中分流出来,谁能没有痛楚与惊怖,然而在滚滚的尘土里埋没了一切。……时间不许他再作遐想,几辆汽车驰向东去后,街口上顿时聚集了不少的闲人。冷冷的面色与互相探索的眼光,很静肃地呆立着。再向西看,没有汽车来了,只是近午的阳光在房屋,土地,人身上眩弄着它那灼热的光辉。 他不再迟疑,不再向想象中去追念,幻现出人生的痛苦。时间要催逼着他应分急剧地向现实努力! 十分钟后他已走下酒楼,将有力的脚迹踏入污血的街尘之中。 [book_title]七 从下午起潇潇的细雨越下越有劲,晚饭后还是不住。大街上除却来回载重汽车时时放出郁沉的声音外,只有巡街骑兵的马蹄清响。宝吉班的门前从这四五天来不但没了那些光亮的汽车,连包车的影子也不见。这喧嚷着活动着的大城,每到晚间比从前平静了许多。马路旁临街的酒楼饭店里没了胡琴大鼓声与淫荡的笑语,商店早早熄灯上门,一过九点轻易遇不到在街道中游荡的行人。班子大门前莲萼式的电灯只照着石块与水泥的地面,它也像白痴的女人空怀着满腹欲念,却没了风情的表示。如绳落的雨点一直由瓦檐上溜下来激成一个一个小圆的水波,即时又消失了。洋库门里的竹圈椅上坐着一个黑衣的粗大汉子,不住搓着两只空大手,向欹在小竹床上大发髻的年轻老妈道: “我看还是趁早!像这样老板没有办法,……变的才快哪!阔姑娘自然不在乎,咱得喝风?——又不知道哪一天打完鬼仗!……” 深蓝竹布瘦褂紧束住这年轻老妈的胖身体,胸前突出的肉堆在灯光下像是两个蒸发成熟的馒头。这对于对面的汉子是强力的诱惑。他虽然常常为这位肉感的女人动情,然而她颇古怪,在这样地方似乎她还自抬身价。她比起院子里那些轻盈活泼的姑娘们还有把握。她得到这汉子许多贴助,却从不许他触犯过她那动人的身体。这时听见粗鲁的伙伴说这几句牢骚话,却回眸一笑道: “愁什么!咱们干这一行的不能常背运。反正不过几天完事,管它呢,那边胜了也好。咱们还管?有漂亮姑娘便不愁没有来花钱的客人,南军北军还不是一样。听说南军里年轻的学生多,这更好办。……” “哼!废话,你尽有法子懂得些眉来眼去,你还是女人!”汉子说这句话后,蔑视的微笑浮在他的浓密眉毛与须根连成一片的嘴上。 “老刘,你存了什么心?你就不是好玩艺!什么女人不女人,你,——你就是生成的贱骨头!你靠了女人的肉吃饭,还有脸说风凉话!——瞧着!”她轻柔地笑了一笑,“谁同你眉来眼去?你懂得这个?……”这女人又轻荡地溜了他一眼。 “啊!我说,南瓜脆,——你别见怪,我真舍不得叫你这好名儿。你不要听扭了我的好话,我是说你太不知道外面的风头了。南军,南军是学生多,不错,人人都说过,可是没有大洋!哪能像吴道尹吴大老爷与李旅长那样的大手。又听说——说出来你得呆了,他们主张‘废娼’!我再说一遍,‘废娼’!你懂吗?他们不要咱这行的生意!” “呦!对吗?这真是满透着新鲜的话。从古没有的事,他们肯干?你这小鬼,我就不信,男人们谁肯不玩?这一定是些穷人放出来的谣言!……谁信?”又是几句轻蔑地回复。 “信不信由你!如果南军冲过来的时候,你瞧着,我是听过从南边回来的朋友说的。再一说,你见军队里有女的,哼!他们还不‘废娼’?” “还有女的?” “对啦。你就没听说过女革命党?也一样剪了发穿上他妈的军装,同男人吃饭,睡觉!……” “这么说来也同这里的兵大爷带家眷上阵一个样儿?有什么希奇?他们还能打仗,这是屁话!”女人摇动着肩上的椭圆大髻子撇着嘴,表示他的话一点不能动摇自己的信念。 “还有,这个你不信;‘共妻’可是人家眼见的实事!比如南军到了,女人就没了主!还不同咱这里一样,既要大爷花钱还得姑娘高兴;用不到这么罗嗦,我看中了你,我想共的,马上就成!所以有些人真愿意怎么办,——不过我说你呀,你千万不要挨到我要共你,这事不如趁早!”他这话不是玩笑,他的单纯的脑子中认定这是事实。而且眼前轻荡的笑貌,肥胖结实的身体,使他不会忘记。在冷落门首他的全身热力无处发泄,直觉得要向她冲去,他的大眼睛中露出欲火的饥焰。 “你!看?到那时看。果真是‘共’,女人也可‘共’男的!男女平权——我常听客人说过,这个吓谁,没有只许一面‘共’的!你别看你的好样儿,我得爱!……”她不惊惧也不疑惑,但尖利的口语中还是向他耽耽注视的样子尽力挑逗,她甚至居心将布褂的腋下钮扣解开了两个,用左手向怀中搔痒,时而敞开衣角,露出白嫩的肌肉与乳峰的颤影。 她斜睨着这饥饿汉子似乎在说“你敢?”然而他也将竹椅向前拖动,靠近她坐的床边。“你到底是真是假?你这小东西,我为你吃了多少苦!”他说着两只巨大的手突然紧按住她的前胸。 女人毫不在意地挥着手:“就是这一点让你便宜,再动一动手试试,我就喊——可是你若像李旅长,我什么都行。” “不……要脸!除了笑姑娘,李旅长谁也看不在眼里。你的小样儿倒不知高低。……”他的话音都抖颤了。 猛然的一推,女人由竹床上跳起来,冷笑道:“正是不知高低,你欺负谁?该死的!……李旅长情人眼里出西施,你晓得笑倩的架子?哪一会不给他脸子瞧。可是人家花多少钱赔多少小心,你懂得什么,她心里哪个地方放下那傻旅长去。……” 当的一声,一辆黄包车拉到这清冷的门前,惊断了两个人的情话。那汉子迅速地闪在一边,女人却从容地迎上去。 雨声中卓之下了车,在石阶上擦去皮鞋上的泥迹。 女人向那位惘然的伙计眯眯眼,将这位奇异的来客迎进去。 他一手撩着被雨水湿透的粗呢长袍,就灯光看看右手上的小表,恰好已到十一点。 [book_title]八 “你来的正巧,几乎全院里没有一个客人,查夜的也过去了。你不必着急,先在这屋子里过一宿,——我敢担保你不许出错。你觉得你办的事很周密,别人瞧不透,这点事可瞒不了我!你同老于来过头一回我就多少有点明白,不是?你又来过两次?这些都存在我心里!……”雨点淅沥的窗前小沙发上,笑倩着了短衣,也没梳扮,只是淡淡略施脂粉,十分平静地对斜躺在假大理石镶嵌的大床上的卓之说。 他促迫地走进这屋子来,几乎一身全是泥污,头发也蓬乱着,像刚同人打过架。他虽是竭力镇定,却不是每次来时的安闲。起初只说吃醉了酒,在路上跌过一跤。不错,从他的皮鞋,裤腿,粗呢长衫的下部看来,真像在泥水里翻过身。他还说雨落得怎么大,又戒严,从商埠不能回到东城的寓所,城门关了,没有通行证进不去,只好向相熟的姑娘的屋中借住一夜。这实在是不得已的事,他觉得非常抱歉!他只求有一间空屋子歇脚。如果这次突然的请求是在十天以前的晚上,这班子中的男女用人谁也可说是办不到,而且要惹得大家嘲笑,因为来去的客人那么多,每个房间都十分忙碌,哪会有闲地方来容许这一个不阔绰的生客。但是这冷落的中夜,门口并没有客人的影子,他像是专挑这日子来的。自然她们乐得答应,见面几次的笑倩却格外了解似地让他在外间屋子里安息。 肥胖风骚的陈妈,收拾点心去了,笑倩想这是机会,便突然揭破了他的秘密。 他方在忐忑着回想适才发生的事件,牵记着几个同志的逃亡,骤听到这美丽女孩子向他安慰着说的几句话,他从床上立时跳下来。一手按住了她的肩头,向她直楞眼,仿佛要从那双明彻流动的大眼里搜寻出什么来。 她冷然地一笑,嘴角向下垂动,脸朝着床后的大玻璃镜。“你们干这些鬼事还害怕?还值得这个样儿的!放心!我若是要对外人告发,你的头怕不早挂在西城门脸!本来先说几句话试试你,这个样儿不更明白?趁早,一会儿来了人,你也要装装与姑娘要好的客人的样儿,不要老呆着想。虽然有我在这里,……你不要瞧不起我们这等地方,我敢说我能说话,我有说话的办法,不过不犯上被哪个老妈瞧出什么来。……” 这一段又细心又有胆识的诚恳话,卓之没想到会出自这一位红极一时的姑娘口上。他茫然了!他与于先生初来游逛的意思,不是好奇,重要的原因却为了她在这省城里与那些军人们的首领熟识,想在无意中侦探一点秘密。……本没想到有什么其他的,但是来过两次,她真在无意中告诉过一些关于军队的秘密,他以为这是意外的收获,更不想从这种地方知道此外的什么事。而且这几天来他与一些青年在这大城内外从事于有力量的组织,计划,并无闲暇到这个地方来探察一切。他也知道在吃紧的时期里她这边没有多少机要人物来的。不过,这半夜时没料到的冒险,从大槐树的小院子跳墙跑出,找不到一个避身的地处,大街小巷冒雨巡逻的军队,正在拿着大刀手枪四处寻人,他只好越过路径,将惊怖忙碌的身心暂且安顿在这个明灯罗帐的温柔屋子里;哪想到这美丽灵精的姑娘居然揭发了自己的秘密! 他没觉出自己的右手用力向下强按她的圆腴肩头,他还没打定主意是承认还是强辩的好。笑倩却“嗳呀”了一声,用一双嫩指尖把住他的微震的手腕,从她肩上反按到他的胸前道:“好狠!这不是上前敌呀!怎么拿着别人的肉。……”她笑了,“你不疼也不觉得?” 他顿时醒来一般地抚摸着她的双手,从心底洋溢出感激的深情!他对面注视着这娇小女孩子是多么聪慧,多么灵巧,而且是伟大,高贵,反觉得自己虽说是出入险地的健者,却因一时惶急不能掩饰自己的行动,他的脸发红了。他只能低低地说:“你很明白,停一会,……我告诉你一点事。……” “不,”她将手推开道:“正经话,你再不必说什么,我猜得出,在外边混久了,听人家说也知道一点,天明后赶快去干你的正经,什么话不必再提。反正,我不愿意你牵着一条肠子,……”下面还有话她没说出,悄然地等他问询。 “怪……我有什么心肠?” “牵着,怕我给你泄漏秘密的肠子!横竖我再明白些不中用,你又何必多说。总之,我与你两下里知道完了,我是当姑娘的,我有我的事,有我的活计,与你们不同。我能够保住不漏风,以后遇到,你还认得我,除此外什么都不讲!……”她十分诚笃决定地说这些话,语音很低,那淡白的脸上充满着异样的光彩。 一阵凉风从铁丝纱的窗格中透过,急雨如击动金铁的迸打声。两个人对立着不说什么。恰好陈妈提着一个精制的木提盒由门外歪斜着身子跑进来。 陈妈——这小心眼颇多的女人,她看着笑姑娘对于这不常来的青年殷勤对待,虽然看不出其中的秘密,她总以为笑姑娘是被那一般粗鲁军人与摇摆的小官僚们闹厌了,所以在这生意清闲的时候要拴一个年轻的人来开心。她看卓之在吃点心,便将笑倩拉到卧房去,附耳说了几句,却没料到这位奇怪的姑娘将眉毛一拧,大声说道: “你去同宜红说,教她等我,我到她床上去睡,这屋里程少爷睡。……” “哎,你怎么啦?”陈妈没想到自己伺候的姑娘竟然说出这么一句话来。 “没有什么,程少爷因为在外边玩久了回不去城,人家原来是借地方睡一宿,有什么大惊小怪。”她那冷冷的表情更使得陈妈糊涂了。 陈妈撑开大雨伞,收拾了食具去后,笑倩给卓之倒过一杯清茶,嫣然地道:“这办法好不好?你静静地在我的床上睡几个钟头。……” “你真精灵,我原是想这么样,我,……但……”他有一些话到口边又咽下去了。 他时时不忘他从远处来的使命。他不是浮荡的游子,他的血在全身中燃烧着热烈的光焰,虽然一见这位英秀美丽的姑娘,不能不称赞她是动人心意的,然而他整个的心只在组织与争战中找出路,找安置它的地方。她不幸作了男子的玩物——诚然,她也是拨弄着她的可怜的聪明玩弄着一般男子。他常想:这是人类的污点,一样都是出卖贞操与个人的肉体。他那激奋的勇往的前进的心情,即对于爱恋也早就看不起,更不必说到玩物的迷惑了。不过在这个仓猝的夜中,他才了解她不是个寻常的女子。她的聪明与伟大绝不是由教育与琐碎的知识学来的,她有热切的一颗心;有当机立断的勇敢;有一种诱惑任何人的力。他渐渐地觉得自己有点怅惘,不意的跑来,原想找个地方躲避这恐怖之夜的暴风雨,留着担负颇重的身子,好去作不久就实现的大事业。然而她竟是那样地爽快,决断,不用他说话都替他分诉出来,理由又那样周到;话头里却包藏住一种不能明说的秘密,只有这灵巧的姑娘与自己知道。因此,他听她吩嘱陈妈的话,反感到不满足,这是意识上,暂且不能分析的设想。为什么自己忽有这不甚满足的说不出的?……他皱着眉头,仰看天花板下高悬的白磁罩电灯,虽然答复了这两句不全的话,却说不下去。想将这不明白的意念向她说出,一瞥眼望见在花纸裱糊的墙上映出自己的身影,骤然醒了!向这末一位伶俐的小生物发出一时冲动的情感?笑话!同多少热烈,勇敢,活泼,解脱一切的女孩子们终天在军队里办事,混在一起,兄弟姊妹般的叫喊、游戏,总没断了被人呼作“阿木林”。——自己在革命中不讲“进攻”,被人嘲笑,那些女孩子却越发向自己卖弄,……哪能在这样危急的环境中与人人卑视的地方里表示!……这是卑劣的行为。高傲与自重教他蔑视一切,虽然对笑倩,他从心底充溢着感激,却不能再有进一步的举动。 “谢谢你!我永远能记起你的伟大,不是一个普通的女子!……”他的话显见得笨拙,生疏。 “也谢谢你!伟大不伟大我不大明白。我也许还够得上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她一手整理着碎花白地的轻绸小衫,又用左手指着圆桌上胆瓶内的白丁香花,“你不要瞧不起这又弱又细碎的花朵儿,她能够使人对着沈沈心,还可以有一点魔力哩。女人又怎么样?你想……”她说罢,便夷然地在竹圈椅上坐下吸香烟。 卓之万料不到他诚心诚意地说话会惹起她的反感,这女孩子脾气也真大,真古怪。如果终天在她面前,话还无从说起呢。论起自己来原不是常与这等女人们接近的,究竟不知道她们有何手法;但她这样小性,这样尖刻的话,未必不是一种手法?……难道因为我这两句朴实话她会翻脸?无论如何,自己是在一个无高等知识的,她的掌握之中,因此,只能容忍,降服。这一切不是他办惯的事,女朋友,他向来是不多有,偶然碰到几个爽利精明的女子,他只好离开她们,不愿自惹麻烦。想不到这一回却碰在挂了天鹅绒的软壁上了。他从斜面看她紧拢住那尖突的小嘴,满不在乎的神情,薄施扑粉的圆脸,与一起一伏的前胸,谁知道她是在赌气,还是居心摆面孔?他转过身子来抓抓斜分的乱发,靠近她身旁弯下身去,俯在桌面上对准她的脸。 “笑——你什么意思?我说你不是糊涂人,你虽是这里边的女人,却是令人佩服的!” “咦!什么佩服,一个专干大事的男子来佩服我这样一个‘玩物’!”她并没回头。 “这从哪里说起,我们根本想不到‘玩物’二字啊。” “好!男子像是天生的……看我……我们吧,就低一等!”这句话说的分外有劲。 “你错了,何苦又拿出这样对待客人的话来,算我刚才说的有些冒失。”他急得脸上都发红了。 笑倩迅疾地站起来,抚摸着他的头发道:“也算我留你在这儿的冒失,……这冒失更大,谁个这样傻,担干系多大?实情说:当这时候谁敢说你是什么人,……说你是什么人!”她的话锋里像藏着又尖又窄的刀刃。 他直起身子来呆看,对面不过半尺远,脸上如霜打的美人儿,她绷得脸盘多紧,一点也瞧不出有何表现,谁能晓得她心中藏着什么复杂的机巧?也许她是这边军阀女侦探的一个,捉获秘密犯的灰衣兵,说不上早在门外预备好了。她为的给这方的军人献功?……他真的惶惑了!似已失去判断的力量。时间十分快,连后悔来此的心思也不及发生,他只是忖度着怎样应付自己的环境与不可知的危险。他的炯炯的流荡着火热的眼睛四下里搜视,无意识的恐怖似有什么东西破坏这预备好的局面,他终于没说出什么答复。 雨小多了,两个人都听到雨后的檐溜连续地滴落,也能听到两颗心在各人的胸中跳动。慢慢地,笑脸上的冷云逐渐消去,从她那弯媚的嘴角,双层绉摺的眼睑,以及迷人的眼睛——如融冰似的换成一池柔波,她已经将一切告诉了他,用不到言语的申述。这是一种特别的艺术,使这位久惯战斗的勇士在瞬息的转变中不容有自尊的踌躇。他什么也不再估量,突然用他的两手拢住她的肩头,将烫热的嘴唇贴住了那柔腻的前额。 前半夜过度的奋兴,虽然卧在温软的铜床上总睡不宁。过去的景象他极力压抑住不愿使它再在脑子里活动,然而如闪电似的;那矮屋中的密议,工作的分配,几个勇敢的青年争着发抒各人的见地,风与雨的交鸣——似奏着悲壮的进行曲。末后,是自己被大家公派为××调查员。这更是重责,比起贴标语,城内的扰动,响应的冒险工作趣味少些,进行上可加倍困难。……又是仓皇的告密,分攫着印刷物的分跑,东西面的枪声,记得,秘密动作的总目,即时用自来火烧成灰烬;泥道中的息伏,马蹄的声音。…… 忽然想到暂时的平安窝中的避难,沿道的谎语。……他倒不是十分惊怖,而深深的忧虑却搁在心头!会议时的几个青年不知有人被人捉去没,明天进行应当作何种预备?三日中进攻这儿的预定能否达到?纷乱杂想,如火绳一般缠绕住他的疲劳的脑部。他半盖着一床粉色华丝葛的薄棉被,侧翻着身子只向窗上的帘影呆看。电灯早熄了,外面时而有雨滴声,是那样轻缓,这正适宜一个诗人,或是年轻的怨妇来听,然而格外给他以说不出的烦闷,躁急!这华美的屋子,温轻的被褥,还有从绒枕下发出来的香气,他觉得这醉人的一切绝不能给他慰安,反不如在简单的白木板上可以安宁。这里尽是官能的刺激,是忘却一切,沉迷于氤氲的梦境的所在,而不是一位战士的休息处。接续着闪来了她的行动,她的巧俏的语音,她的冷冷的有绝大引诱力的态度,这更是一个崭新的经验,从未有过的按捺不住的挑拨。他自从在这个多事的时代加入了狂热的生活以来,没有像这一晚上不易忘怀的事。假使她今夜不到那个圆胖活泼的女伴房间里去呢?他想,这本是可能的问题,脸上一阵发烧,心也怦怦地跃动。因为那一定是个预定的“正号”,感谢天!她只能给人情感,而不给以官能激动的机会。如不然,……他忽地将薄被子掀在一旁,周身出了一阵热汗。 想不到的奇怪遇合惹起他未有过的烦恼,为什么呢?偏要拉了那得过且过的人踏到这迷窟中来?然而,……然而这可是另一个机会,否则雨夜里在铁骑的追逐与子弹的追击下怎么也不能进城,又不敢投宿旅馆,秘密地方被那些走狗们烧毁,……大刀的血刃,小圆筒中的火光,恐怕一定要向自己的头项间试试它们的锋利。有什么话说,幸得雨大,沉闷枪声这边曾听到吗?…… 他再不愿向下想,无意中从枕头旁将启闭电灯的开关拿过来,右拇指一按,屋子里顿时光明。那盏百支烛光的电灯映现出全屋子华丽的陈设。卧床的对面墙上,屋主人的半身放大相片,正在用手背轻托住圆满的颔部,向左手指间夹住的一支海棠凝睇。黑地淡白花薄衣在她身上是那样的适体。胸前两层凸起的衣波,恰与今夜所见的一样。额发微微卷起,像是刚烫过不久,蓬松着向后分去。他坐起来,对着这个越看越像对自己娇笑的玻璃片中的影子,这要怪自己的幻念。不过这幻念也是事实——一个青年男子抱抚或吻触一个姑娘,她安然顺受,绝不是奇怪的事,何况是在这种地方里,他却不这样想,他为她的精警与聪明吓住了。他能判定她是个不可思议的女孩子,对自己绝不是为换得金钱的代价,她是?……他还是痴望着这娇笑的相片,觉得自己何苦坠入迷梦。她至多是一个不寻常的卖淫妇,能有青春的热血来帮助一个奋斗的青年,这足够了,应分是感激,这当中万不容有爱的根苗的培植,那不但是太不近理的妄想,而且是自己的沉落。……未来时多少艰险的路待自己向前踏行,处处是痛苦的血痕向身上纷洒,那件事不要用理性去分析,决定,不容迟疑地要担起时代的重担。何况一般青年所讴歌的恋爱神圣,与恋爱的陈旧方式已经是不值得讨论的事,在这速进的时代与急旋的潮流中,哪里有工夫去缠绵歌哭,那是多令人肉麻的事。……然而,想到前两小时对这诱人的生物自己的出神态度,不禁爽然!似是羞赧,似是悔恨的交感逼得他长吐一口气,又颓然倒下。 朦胧中似拥抱着一个柔满的肢体,微尖的肉峰,与滑腻的皮肤,早将他这个不自觉的灵魂陶醉了。他奋动着,惊颤着,呻吟着,……又似是周围放射着巨大的火球,向自己与怀中的生物扑来。…… 他的梦还没醒,车站上的冲锋号已经吹起,许多精悍的×兵正在那广场左右演习着市街战了。 [book_title]九 于先生几乎一夜没曾合眼,天明以前幸而朦胧地睡了一小时,又被怕人的恶梦惊醒。本来这几天他的心绪坏到极点,大学里虽没打散场,而原来不多的老学生似都念会了“其次避地”的片言,七零八落地走了。只有十几个书呆子还在校中圈圈古文,读读《文选》。所谓教授们,……那些师爷,虽然不便总辞职,有事,治病的请假条子来得一天比一天的多。兼了别的职务的校长,这两天已没了在讲台上踱方步说治国平天下的心思,偶尔到校一次,不过与几个重要职员谈谈,便匆匆而去。这在于先生的职务上讲,舒服得多了。他是干的这仿佛“古之庠序”中听差头儿的事务,只要没有许多学生先生们的打扰,他乐得清闲。是呀,清闲是近来他可以傲人的。也因为清闲,却给他的心中埋下了忧闷的根苗。本来还欠着一个月的薪水,上次发的,杂入三成军票的月薪,却不够两个月的开支。现在还是由校里借了二十元备用,一家五口的生活恐怕就得靠在这一点上。……设使这大城中一旦有事,怎么样?……他为了饥寒抱着的忧心,不止从最近起,想起去年津浦路上的几次大战,他虽然不是战斗员,又不是怕坏毁了田园与增加税收的农人,心中老是忐忑!没有余钱的储蓄,没有拿到更多钱项的本领,他的中年后的精力与心思全个儿为这一月不够百元的事务销磨去。 眼看着同人,有的会走路,有的会飞跃,秘书长,税局长,县长,一批批的出去,又一批批的回来,汽车,卫兵,俏丽妖媚的姨太太,与大人老爷的气派。他一方是愤疾的鄙视,一方又是自己的埋怨。他与一般朋友谈起,竭力装做一个乐天的有道者,安分,知足,不辱,自乐其乐,是他向朋友自述的高傲格言。从这些细碎的语气中还隐然标示出自己的品格,不免有“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意味。似乎向人告诉他隐于小小的事务中,是为了生计,不是另有更大的狂妄的名利,声势的企图。不过每当他说这类的话,或是作这类想头的时候,同时,他心中也埋伏着难言的抑郁。这抑郁的心与其说是失时英雄的不平,还不如说“见贤思齐”较为明妥。的确,他以前的英雄的气派,早已被十五年来的人事压倒了,销尽了。他再不作那样笨的,而且是失败得那样残的追悔!他认为那不过是迷妄少年的一个梦,这无穷尽的梦境,于今又是一些少年在憧憬的幻光中追蹑着。所以他常以此等经验的确切认识不同于恒人自夸,他恨自己不是校长老师一类人,如果是,他想能以处世的经验对那些未历患难的孩子教训教训。他以这样的心情去观察一切,近几年来却变成了《庄子》的非常嗜读家。尤其是那几篇《养生》《骈拇》《马蹄》中的议论,合于自己的脾胃。他曾经忍痛地买过几种木板的刻本,圈点,校正,还捡着好句抄在学校的试卷本子上,在灯前或星期的上午读《庄》成了他的嗜好。他以为以前的文人所说“痛饮酒读离骚”这话不对,倒不如换成痛饮读《南华》呢。一栩栩然的庄周齐万物,一生死,直可谓之为“囊括”了一切有情无情的世间。不过有时遇到难完全了解的字句,颇悔把少年的读书工夫多用到《革命军》与明末裨史那类浅薄的小本上去。然而,有时已经沉压下的好胜心还在他胸中跃动,看见别人连以前的苦痛生活没曾经历过的,现在一样是威风,权柄,房地,美妾,都抖在身上,他便叹息不住以为自己是落伍的战士。他认定这想法是好胜,而不是涎羡;是想“思齐”的一点的人类本能,而不是由于骄其乡党,图谋大利的原因。所以读《庄》固然成了他在侘傺中的唯一嗜好,却也十分牢骚。这都是这位用思周密而颓唐了志气者常常有的心理。 自从那个故去的老友独子如神龙似的落到他家中来,他添上了不少的心思。那孩子是多英挺,多有心计,言语与行动又多爽利,敏捷。他自从头几年从中学卒业以后,跑出去,不晓得活动些什么。然而于先生是颇了然的,因为这孩子还在中学时,便是那几百人的学校中的一颗彗星,凡是对外的学生事务,他总是小头目。他又与有名的新党领袖来往,——那个急进者,能拿到多少青年们的热心的领袖,也是于先生的后辈,然而自己却跑到人家门下了。卓之是个有为的青年,于先生也为被人家砍头的死友欢喜。常常以父执的资格在他读书时给他帮助。 自己的资格,议论,显然不能降服住勇敢明决的青年心志。果然,他随了那新党的领袖出去飘流了。几年来世界的与本国的汹涌潮流,于先生还不十分茫然,不过他只觉得一幕一幕迅速地移动过去,而幕中的真实动力他可捉摸不住;这些事与自己的生活渐隔渐远,甚而至于不感到与自己有何关连。在一个人的小天地中,他很难把握住这圈儿外的复杂事实。因此,他常常觉得为这孩子打算去“闯”,未尝不对,“闯”的生活中至少能得到有益的教训。他既然摸抚着这一点不会走错的轮回图,如自己的少年时代被压转到现在一样,——他坚持着他的观点与断定不会错误。他以为这孩子如果到了现在自己的年龄,无疑地也有自己的心思。以“历史性的必然论”,衡断一切,是于先生的发明,也是他常常觉得比一般人聪明的一点。……然而,那已然成了大人的孩子,重新回来了! 恰在这急剧的时间中,他来了!于先生有点明白,而且是不容怀疑的事。从卓之提了一个皮包到自己家中,他不禁怅然自失!及至卓之过了两天隐约地说些为什么来的话,又因为他的家里容易避却侦察,要求允许住在这里。于先生几乎没答出话来。他不是十五年前大无畏的于先生了,在这大城中,尤其是近两年来,亲眼见过不少的布告,不少枪杀党人的事,又真实地听说起查获党人的秘窟,捉过一些稍有嫌疑的安分良民。不稀奇!军法课中出出进进的还不是这一班人,雷厉风行,甚至在街头上也不敢高声说的,还不是这些事?然而这难题却轮到自己要立时解决,……是一贯下来的革命事业,也是自己曾经热切信仰过的主义,是青年人要拚命前“闯”的大道,从于先生的诚心上说,他不但对主义,对故友之子的行为无理由加以拒绝,而且胸中也稍觉痛快,不过,这久已沉滞下的诚心却早蒙上了自身的暗影,是生活与身家关系交织成的模糊密网,罩在那一颗心的上面。因此,他当时十分踌躇,而且有不少的恐怖预想。即时又一个转念飞进来,有助于他对于此事的解决。那是一个新生的希图,他明白这时势的剧转不是这边的许多徒手兵,幼年兵容易阻止住的,将来如有变幻,自己呢?更无所着足,虽然皱紧眉头抱定与世无争和以天仉的态度。然委曲里须有生活,那是切身的大问题。问题的答复,自己毫无把握,而现状的破坏又似早晚间事,当这个时候卓之来到,从远的冒险企图的一方着想,一个难得的展望似在眼前显示着,不便明言。似神来的希望使他有点活意,于是他向卓之说: “我都了然,你不要以为我年纪大了,却不是昏庸,我知道自己没有力量,与你们不同了。我的牵累太多,只能隐迹待时,然而何尝愿意。不过艰难的大事业须有精慎的对付,不能鲁莽,也不可不审度情形。总之,我没有其他的助力。你改改装在这里住着,出去吗,由你,不过,无论如何不可说出住处来。……不是过虑,我不是一个人,……” 卓之自然十分欣然,而且说过,他们的事成以后,终须找有经历的人助办种种工作。于先生不再说什么。虽然暂时地敷衍过去,也希图着那不可知的工作。一颗心在这几个日夜中没曾放的下。 他被理不清头绪的恶梦惊醒,望着纸窗格上的日光,忽然记起今天是星期日。即便再睡一忽也误不了事,然而这不是自己的卧榻,却和衣睡在卓之的木床上面。原来,昨天一个人在客屋里等这如野马如幽灵似的客人,一直到下半夜,捧着不安的心躺在床上做梦。直到这时下床,揉了揉眼屎,用小白桌子上的冷茶漱了口,掏出内衣袋的钢壳表一看,已经快近九点了。意识中恐怖的预期骤然使他感到焦灼,不安!连日中的谣传,这孩子的鲁莽,一夜未归,说不定会出事?……牺牲,还有搜查的连带关系,岂止搜查,说不上犯了案,审出口供,一会或有如虎狼的兵士将粗绳子套在自己的颈子上?“一定,一定容易弄出乱子来!”他的话在舌尖上咀嚼着,全身如中了电的震颤。想到北屋中与妻稍说几句,趁机会总得出去躲躲,刚刚走到两扇木方格的外门边,铁圈刷拉响动,从门外冲进一个梳着双辫的八九岁的女孩子,恰与他撞个满怀。不错,飞跑进来的是他的第二个女儿,然而他不及思索,便本能地窜出去向夹道的厕所钻去。 “爸,妈叫我喊醒你要买菜的钱,还得给我买油条吃的钱。”颇伶俐的女孩疑惑他是要出门,急急地说。 “哼!”他又转回身来,更不答孩子的问话,向自己的住房中走去。 虽是四十岁而颇有风韵的妻正在外间方桌的一旁梳头,大女孩的读书声由西里间中传出。一条黄色短毛的瘦狗在门前的阶石上用两只前爪,搏弄着一个死雀,一切都很平静。难道不久就要破坏了这和平圆满的家庭?为了收容一个人便必须发生?他的突跃的心与恐怖的情绪不能自抑,面色苍白,一步刚走进门限以内。 “唉,怎么啦,你的脸煞白,什么时候才睡?昨天晚上,……”妻立起来,急于回顾,一件褪了色的蓝布梳头外褂落到地上。她的长发委宛地抛到桌子的下面。 “还没吃早饭,夜来叫大家好等,二叔,实在对不起!”这微带快乐的语声由转角的小屏门口一直叫着到于先生与妻对立的屋子。原来恰是卓之,新剃得光明头顶,连帽子也没戴,另换了一件深蓝布长衫,从外面推门进来。 于先生的面色骤然变为温霁的笑容,不过还有未完全变过来的神色。他什么也不说,便一把将这位一头汗的青年拉到靠西面的椅子上坐下。 “你以后万不要晚上不回来,什么时候,多担心!” “无奈事情太忙了,好在没有几天。……”话没说完,卓之取出一条白绢手帕来拭着脸上的汗滴,又时时拂抹着光头顶。向桌子旁将长发挽起的于太太看看,便不再说下去。 西里间的书声已经止住。一个梳着双髻子穿蓝竹布短制服的女学生活泼地跳出来,……她是于先生的大女儿,在这边女子师范的一年级读书。 “噢!爸爸,这会卓之哥回来了,吃过饭我们到公园里玩去。”她才十六岁,红红的面颊,好笑,好运动,虽受过严厉教育的管束,却是灵活而天真的少女,只知道读教科书,看小说,此外的一切事她都不明了。 于太太已将后垂的元宝式髻子挽好,对着镜子用爆花水抿了抿齐向后拢的额发道:“只是星期就想向外跑,不知天高地厚,没看见街上都是兵,差不多要再听炮声了,越上学越小孩气,什么也不怕!” “妈,怕什么,管她呢,南军打过来更好,你不知道那些学生都偷着看《三民主义》的小书?哟!那才是宝贝呢,借也借不到。好在我也不想看,是不是,卓之哥,你从南边来,一定知道这些主义。……与咱什么相干。这样好的天气不玩,老闭在屋里会闷出病来。妈就是只会洗菜,缝衣裳,什么事也不想。” 她好说的习惯无论见了谁就是一个劲的说下去,说到末后的一句话,她开玩笑似的向正在凝思的卓之,将小嘴凸起,卓之也笑了。 “你说妈只会洗菜,缝衣裳,好,你能作什么呢!” “能穿衣裳。不拘怎么样,有手没手的讲究,——还能傻笑。”于太太向身后的面盆中洗手。 “不,谁不爱笑呀?独有爸爸终天是愁眉苦脸的,不就抱起那些难懂的书本来哼唧。还有卓之哥来了这几天,就是出去,偶然回来,不是写便是楞着眼想心事,真怪,也不懂得有什么大事。”她将一条绣着小花的手巾缠在右手拇指上。穿着绿布软皮底的学生鞋的左足,踏在门限上作不规律的摆动。憨笑的圆脸望那方壁上一幅绿杨城郭的山水横披。 于先生从沉郁中叹口气说:“卓之,你看十六岁也不算很小了,还是任么不懂,读书也好,不读书也好,我全不在乎。也算不错,她在学校里是小孩子,只知道玩,这一层却倒使人省心不少。……志云,你应该学学大人了。卓之来这里住几天,他忙得很,哪有工夫同你出去玩。……” “忙什么事?”这是接语者应有的疑问。 “停会同你说,不要着急,二叔,到外屋子里坐吧,我有话同你商量。”说着他同于先生走出北屋的黑漆门脸去。 志云满腔的高兴,想不到这古怪的人忙得连句闲话也来不及说。她自从见过这位远来的青年,很想能以听听他的议论与指正,或是灌输些新知识给自己。她过于寂寞了,才考入师范的第一年级,所学已经有限,而且规定要读《诗经》《左传》,那些字句古奥的老书,教员先生们都是十分死板地授课,一句关于新思想的话也不敢提起。这两年的学校中没有集会,没有言论,终天过的几乎是私塾生活。甚至连上海报纸都不许看。虽然曾在图书室杂乱地阅过几本新小说,她只能片段地鉴赏出那些句子的美丽,别的也看不出有什么令人激动的话。回家来,母亲是忙着家庭的生活,妹妹,弟弟小,闭在屋子里,除了温读教科书外,她什么不能做。那几本极平庸而缺乏趣味的书本子不能满足这位姑娘的求知欲,一切新书报无从看到,于是她的唯一的嗜好便寄托到旧小说上去。家里的《水浒》,《红楼梦》,《镜花缘》,都是她身旁的良伴,关在密网笼子里的少女,只能从这些小说中的人物与行事中找到慰安与兴奋。她没有闺阁中旧式小姐的娇养的心情,也没有新时代中抱着女性中心主义的女学生的活动。旧日的一切她尚不曾有深深憎恶,然新的理解与新的事物也没有机会可以引动她追逐的志趣。在寂寞中她觉得郁闷无聊,但也说不出为了什么。 不曾见过面的卓之突然到来,给她平空里添上了不少的欢喜。然而卓之却那样冷酷,从表面上看去像是一个调查员的身分,终天是尽着跑,尽着写,同自己说过没三回话。这不但使她疑惑,而且使她不信他是这样年轻的一个男人。平时她也无意中见过那些中学生对于女学生的热烈追求,情书,会面,恭维的话,与小心的奉赠,虽然在这空气严重的省城中别的事情都十分销沉,独于这样的事她知道不少,高级班的女同学,互相骄傲地向人夸示。她认为凡是女子都有骄傲的本能,自然她还想不到什么是恋爱的密诀。不过自见过这位英挺高傲的卓之以后,她的信念有点动摇,她没想到其他的事,唯一的断定,是卓之不像一个二十几岁的男子,更不像一个学生的行径。她的单纯的心不能变化着去分析这远来青年的心理,但她在不自觉中感到失望。 一见卓之淡然同父亲去后,她有点生气,脸上红红地将左足斜蹬在门板上道:“值得怕人,怕人无好事!自从‘他’来后,连爸爸都添上了心事了!动不动地坐也不是,卧也不是,向着破书出神,妈,你留心了吧,那间屋子,简直能,……简直就是一个会议厅。” 顿了一顿,她又接着嗤笑着说:“两个人有什么事会议,偏不让人听?” 于太太皱皱眉毛,用毛巾缓缓地擦着微黄的脸道:“多管什么闲事,反正不与你相干。少说话,出去不要声张,这时候口杂了不好。你爸爸为你好说,嘱咐了多少次。……我看从明天起学也不必上了,本来没有多少学生,不是走的不少?没见你偏不害怕。” 她的得意的话想不到引出了母亲不上学校的提议,这是一个新闻,合起连日在校中听到的种种谣传,她才有点恍然。即时将白线袜装住的小腿从门板上挪下来,一步跳到于太太的身前说: “真不好么?妈,错不了,是卓之告诉你的。”她并不惊讶。 “什么,他才不向我说哩。” “看他像终天地出去调查事。……” “少说话!……”于太太的口气颇严重,使志云的疑惑更增加了。她想这年轻的卓之果然是来……的?看他那困顿的样儿,真不像,说话也不像个新人物。……这是刹那中的思想,是笼统的,模糊的判断。实在,怎样的行动言语才是新人物?她也是茫然地描绘不出一个明白的轮廓来。 她仰着头看那光明的日影,聪明的小心眼中知道母亲的性格,再往下追问是得不到答复的,疑云在她自己的心中渐渐地扩大了,也渐渐地有点觉悟。 [book_title]十 自从得到卓之的几句话启示,于先生似向前途微微地看到了一线的弱光;然而这似有若无的光是颤动,阴惨,而且摇摇不定地在心头上浮动。他匆匆地在狭巷的门首送走了这位忙劳的青年之后,觉得自己什么拿不到的两只手在空中没有着落,只好扶住了陈旧的驳落了颜色的门框望着人家的茅檐上的小雀儿出神。从窄狭的巷口向外偷看一下,成群成行的黄包车的影子迅速地过去,又有些迅速进来。他明白近几日往车站上去的人特别多,也有些胆小与计划周到的人家不敢向南去,因为津浦路的南段几乎全在炮火的威胁之中,有的路轨破坏了;至于往天津去呢,如织梭的兵车还来不及开走,客车没有准时开,偶有一次也不是避难平民容易上得去的。通T岛去的胶济路,倒是十分平静,谣言却多的很。××兵由海口下岸的不知多少?这边有事,T岛,他们要再度占领,或是大帅要退守胶东,以那个地方作后防,早晚也要有可怕的战事。如此一来,使那般安分的人民即使有逃难的可能的,也徬徨起来,不知向哪里去好。这个现象已有几天了,于是城里的人避往西门外的商埠,商埠上的人怕××要作营盘,又没有那个大圈儿可作保护,却想着往城里借房子。这些纷扰与不知所往的情形,于先生早已知道了。不过,无论如何,事实上不许他向这一方计算。只有几十元钞票的身分存在书架上的小皮包里,这是他家唯一的保障。什么地方他也不能打算着迁去,这时痴立着看那些奔忙车辆,反映着自己一家的凄惶。奋飞不了,安定不下,觉得不幸竟在自己的中年以后又一度作了乱离中的人民。惘然的情绪从心底酸到鼻尖,干涩的眼睑里含着未滴出的泪珠。只好将右足微顿了一下,转身进去。 “吃饭,吃饭!索性痛快地玩上一天,这日子也不必过了。先出去看看热闹,今朝有酒今朝醉,谁管得许多!”于先生拿着短乌木烟杆在空中挥动。他的没奈何的沉郁,忧虑反而激出他的决心,居然不是常读《庄子》的和平神气。他催促着志云道: “收拾,快一点,什么人家都逃难,那些有钱的人,阔足了的人,才怕炮子哩!偏是咱们爽利,饭后你妈在家里看门,我同你去逛公园看丁香花,乐得过一天是一天……来,把上个月李科长送我的好烧酒烫上一壶,非喝点酒不可!……哎!什么也不要讲。……” 志云瞪了瞪眼没说什么,看看父亲,原来惨白的脸上这时却像生过气似的微红了,她以为卓之不同自己去玩,父亲恼了,有点使性,便低声说: “去就去,人家有正经事,爸,你不要管……” “谁呀?正经事!” “不是卓之?他……”志云的话更说的瑟缩了。 “小孩子懂的什么,你待理会他!……”他的嘴角突出,额上颤动的青筋也更显明了。 她不再言语向自己屋子走去。于先生却拈着腌鱼片一杯杯地喝起白干来。 当她提了手包随同微醉的父亲蹑着步刚走出门口,一个绿衣邮差投过一封红签白纸信封,交与于先生。原来在这条街上熟练的邮差与他认识,便不待敲门送去。 信面上很歪斜地写着两行字,是“省城大东门里栗家巷五十号于荫亭先生台启”,下面一行小字,“均甫自××县公署寄”。明明是印的宋体字的××县公署五个字,所以检查员并没拆封,浆糊粘的信口十分坚固。于先生接过来并没在意,放在旧线春的大衫袋中,走到街上雇了两部车子,穿过东城的几条小巷向出西门的路上跑去。 在车子上于先生借了白干的力量,他觉得颇洒然了!夜来的隐忧与对于前途的顾虑,暂时撇开。看见街上还满着提篮坐车子的男女,除了几个大绸缎庄金珠店的门面上似见冷落之外,那些卖吃食杂货的店铺前还有不少的交易。一队黄衣肩枪的警士走过后,又是一大队唱着不知什么歌调的徒手兵,步伐参差地向前走,后面一个带了短胡子跨着指挥刀的军官,高声喊:“一,二,……三,四……跑步走!”高低不齐,穿了不合体衣服的新兵便喊破天一般地跟着他叫。然而喊是喊,而跑步走来,这两行的纵队却成了雁行式的斜方了。两旁的人谁也忍不住要笑,却只好将上牙咬住下唇。看他们自己乐哈哈的神气,于先生在舒服的车子上瞧得清,他也乐了!这真是街市中的喜剧,兵如捉迷藏的儿童一般,不但教人看了不怕,反觉得是斗趣!他们自己与许多的旁观者,以及于先生都忘了他们是被拉了去挡堵火热的子弹的,忘了他们所从来的乡村,也不明白什么是战争,因为在这麻醉久了的城圈中的人,与为逃脱了饥饿,从故乡奔来的少年们,一样是在无知的天真中混日子,他们都会扮喜剧,看喜剧,还没尝试到辛烈的悲剧的滋味与经验。这些劳苦疲饿的人们想不到荒乱,或是逃避的计划。本来在他们是不需要,而且事实上不可能!街中心有些车子上拖载着面色黄黄的女人,四下里张望的儿童,与朱漆的皮箱、被卷,诸种行李。初学着跑步的士兵们,与车上人的寻思计划相隔不知多远,因为穿上破旧的军衣,一天有地方可以吃粗硬馒头,这便是他们避难计了。 于先生用微醉后的眼光瞬看着街市上的种种情形,不禁生出鄙夷一切的高傲心思。他不能远远地飞到较安全的地方,对于那些带着行李,孩子,出城的男女以为是庸人自扰。“偏是他们的生命值钱,这些弱虫!”至于乱跑的新兵,看热闹笑脸的群众,他不但鄙视,而且要呕吐般的憎恶!“不长进,中国人的露脸,在覆巢之下还不知死活!”这两种心理的交互,纠绕,他的高傲心也随之增长。“这偌大的城中还有个人吗!全是这些自私自利的庸奴与不知高低的一般平民!”他将瘦凹的嘴尖尖地鼓起来,眼睛里流盼着异样的光彩。白了发根的头仰望着晴朗的天空,天空中是那样平静、温柔,什么东西也没有,太阳光很惠爱地照着一切。蔚蓝色的,绝无点污的大幕笼罩着这纷纷扰扰没有一时安息的地面。他忽然间又想到庄老先生的话:“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微微点头的叹息时,车子还没出西门,他却闭起眼来在梦中了。 虽是近三年来将马路修改得宽了,行人车辆在午后还是十分拥挤。志云很不满意地随着这颇好动气的爸爸,坐在车上,一道并没心观览街市的景物。沉沉闷闷地将一条小手帕翻来复去,在两手内缠绕。就是刚才遇到那一队令人发笑的新兵,她也不大理会,因为来回到学校去看见过不只一次了。她不能由这点现象上引起许多重要问题的联想,学识与经验,年龄,很幸福地不许把她那少女的无邪的心坠入复杂事实中去。她说不出什么理由,总觉得不高兴!她不恐怖将来,也不鄙视现在,不过以为这一切的人物与自己无多大关系。奔忙的小商人,路旁的负贩,街头懒洋洋的黄衣警察,以及跑在坚硬土地上奇形怪状的乞儿,她都不在心看。她以为这多难,无聊的很!她看这样十字街头的纷扰生活,不由想起小说书中出尘绝俗的描写:香草,奇葩,夜灯闲话的蘅芜院,龙吟凤鸣的潇湘馆,那么幽静,舒适的生活,那样玲珑,清雅,令人可爱的女伴。她本来爱读小说,又具有女子纤细想象力,在苦闷现实中没有相当的了解与透视,自然便容易想到非人间生活的幻境。她觉得那样清幽舒适的生活才有趣味,才是女子前生修到的幸福,她的家庭与身受的教育,都是沉郁死板的零星知识的强迫输入,于是这等设想极容易引起她的企念。一阵的不满足的感慨过后,她眼望着前面车子上父亲微高的背影,忽然外欹,忽而又向右摇,巨大的旧阔边呢帽也前后播动着。在四月的路上,她孤寂得不堪。这许多可怜的生物争挤在的沙尘中,没有碧绿的叶香,也没有春花的鲜丽。这里的东西,人物,是无秩序地盲目地乱闯乱撞。一阵风扬起来,没曾修好的马路上全是一片灰土,她赶快用洋纱手帕将小脸盖好,又本能地摸摸梳得光滑相称的两个圆髻。她怕这些讨人厌的沙土点污了美丽的黑发,同时又舍不得自己的嫩脸任凭它们吹打。怀着满腔烦懑,深悔在这样天气里走这讨厌的路!由纱手帕的密眼中凝望着街上的行人,电杆,铺店前摇动的招牌,以及墙角的香烟广告牌子,又很奇怪地感到兴趣,突起的阵风不能不惹她的烦恶,却也使她无暇尽着自己的幽远之思。这一来她倒爽然地将精神提起来了。 车子一前一后颠动着出了西门,车夫脚下格外增加了力量,随着长列的车阵冲去。刚到普利门车就停住了,她不知为什么缘故,将蒙脸的手帕取下来,听见拉自己的车夫喘着气与前面的车夫说: “偏偏到这里就出乱子,他妈的,现在路宽了,那些东西还不大睁开眼走。轧死了,活该!” 人声喧杂,前面的车夫用两条有力的臂把住车把,没听清他答复的什么。这景象的纷扰惹起她的急性,便问道: “不走啦,出了什么事?” “小姐,你莫急,他们说是在普利门的桥上伤兵车撞倒了两辆土车,路不能走,得停一会。”他一边用大毛巾擦着黧黑脸上的汗滴。 这几日中车辆拥塞的普利门内外,撞了车不算奇事,一般人与车夫都看惯了,他们只能休息一会儿,在路旁等待着。然而志云轻易不走这条路,听了却有点着慌。虽说她对战争没多大关心,这时明明听得是伤兵车,不能自制的心中突然跳动。她在去年的睡梦里也曾听见过八里洼的枪炮声,却没受什么刺激。因为那时一切照常,真如做梦一般地安然过去了。在这一时的大街上,又是被夹挤在前进不能后退不下的人潮之中,她觉到不安了!想喊醒前面的父亲,哪知他当兴奋的疲倦后在不动的车子上更睡得沉熟,他竟没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她不但焦急起来,还有些恐怖!本是想耗费她青春的活力,到城外可以赏玩的地方去逛逛,拿到一点残春的余痕,却反而在热尘汗滴与喧叫着令人不宁的中途滞留起来。她索性不去唤醒疲倦而沉睡的父亲,趁这个时候,——将沉浸在香草与美人中的闲心抛出去的时候,看看这活动模型似的街市中的情形。 这时她方留心到前后左右的人都现出焦急与不耐的神色,有几个抱着小孩子梳着蓬头的老女人,也在车上嘟嚷着什么话。店铺柜台上的年轻人伸着头争向前望,许多车夫吵成一片,极长极宽的街道上挤满了闲人,他们都希望着瞧得见这场热闹,不知怎么,他们似都比平常来得兴奋,激动,热切! 过了十分钟的工夫,长列的车子方能慢慢地向前挨进。及至她的车拖到普利门外的一些石碑前面时,前头一辆大汽车满载了许多白灰衣服的人在半里前飞跑,而桥上还有一堆堆大米,一时收拾不了,任凭那些奔忙的足与有力的车轮碾过,这便是撞过车的遗迹。她正在想着,西面有一辆车子迅疾地擦着自己的车子过去,唉!那上面坐的不是卓之?他用力煽着粗麦辫制成的草帽,脸上被日光晒得发红,像有什么急事,匆匆地坐了车向城中跑去。她喊着:“卓之哥,同我们到公园去吧。……” 话还没说完,那辆车子已经走过去几步了,他从大草帽一侧回过头来,绝不惊讶地看了一眼,什么答复没有。即时后面的车子追上了,便看不见他的背影。 同时有几个走着的少年偏向她很盯了几眼。 不意的路遇,又见卓之那样有心不答理自己,她觉得这年轻的男子对于一个少女的态度迥异寻常。虽然十二分的不高兴,然而自经父亲的暗语提示之后,对卓之渐渐了解,他的言语与思想,不是平凡的庸碌青年。他每天忙忙地在这大城中跑来跑去,一定另有他的目的。……她虽能原谅他的无闲暇,不陪自己游玩,不过终觉得他是个不甚近人情的人。……她想着,仍然回过半个身子向那片城门下瞪眼。 藤萝与丁香盛开的公园中游人是那么寥落,虽是星期日,又遇着这样好天气,平翦的草地上除却几个西洋人家的小孩在上面打球,坐小自行车之外,有几个短衣工人匆匆地转过去。向来是游人麇集的茶亭,也悄悄没个人影。只有伙计们养的百灵鸟在挂笼里叫着尖巧的音调。志云随父亲走进来以后,满地上青草的柔香与绿森森的树木给她不少的清新感觉。转过一座假山,沿着矮大松树夹成的曲径,他们向园东面的牡丹圃边走去,在各种植物的枝叶下,鲜洁的色与清润的香气,正可以陶醉一个少女的灵魂,志云却因为自从上午在家中的不高兴,沿路上又遇见那些令人惊诧的事,以及卓之来回奔忙的身影,所以虽在这清静美丽的地方也感到无聊;感到这是装扮着心灵的勉强寻乐!她的烂漫的心情,对于从前欢美的风景,与可爱的植物,如今变为淡然了。偷看看前面扶着明漆手杖的父亲身影,一动一落地在细沙的路上,仿佛是个无力的幽灵。他自从买票进门之后,不向自己说话,酒力退了,瘦黄的脸上又笼上了在家时的疑云。往往将迟钝而又不活动的眼光呆看天空,以及园中的各样东西,他的心却没在这些上面。 转了几个圈子,于先生找到小网球场边的茶棚,进去坐下,她也坐在对面。这两个游人的灵魂仿佛都在另一样的世界中,找不出什么话来说。 “爸!你在车上直睡,西门脸上的,……不,是普利门外的撞车,你都没看见。”志云很伶俐,她在这个地方不再提遇见卓之的事,便无聊地说这几句。 “撞车,那是常事呀!我时常遇得到,没伤人吧?”这答复的无力与不关心的状态,使她觉得这次真是随了柔懦疑虑的父亲的出游。 “不知道。” “你这个孩子!”他淡然地一笑,端起浮着茉莉花朵的浓茶呷了一口。 “你忘了出门口的那封信,也不取出来看一看。”志云报复似地表露出父亲善忘的情形。 于先生向女儿作解嘲般的解答:“可不是,左右没有什么要紧事,李伯符这几年也发足财了,那原是一等的县缺,他干了两年的总务科长,……你没见李家姊姊每来济南便是一套衣服!……”说着从衣袋里将折摺的大信封取出拆开,慢慢地看。 志云每听到父亲说李伯符的事就从心里觉得烦腻,因为这个官气颇重的李家,她每次与他家中人见面,就有一次的不痛快。这封信是父亲平日最佩服的朋友寄来的,却引起了她的回忆,那身矮,面圆,鼓着两腮的李太太,与到处不离左右的秃丫头,会说话的妈子,一身丝绸,擦粉抹胭脂的李小姐;她惯好向自己诉说她的荣耀,在县中担任女校的校董,办救济院,与县长的太太姨太太们打牌,吃酒,听大鼓书。每逢说起来总是那一套,那苗条身材的小姐够得上机警,伶俐,善于出风头的热情女子,然而她终是在另一个世界中的人,——那个世界将她抟造成一个非常适应于那样环境的女子。志云却看不对劲,因为她说的事自己不懂,而她那样骄贵与蔑视一切的神情使自己不敢过于亲近。所以李太太与李小姐几次要接了志云去县里玩,志云并没答应。 她将光裸的手臂平直地放在大藤椅子的圈靠上,任凭阳光晒着。头上有棚顶上藤萝叶子作了荫蔽,有时几个小黄蜂儿在她的鬓边飞绕,她也不理,沉静地想这些旧事。忽地听见自己斜对面的父亲哼出一个“嗯”的口音来。微微回过头去,看于先生的稀疏眉头皱起来,脸上的容色略见紧张。 “信里有什么话?”她猜着在那淡红格八行笺中,一定有些特别的报告。 “……”于先生差不多已全看完了,望望偶然走过的几个人,话没说出,便将那两张信笺递于志云。 “你也知道点,看来是……实在了!” 信笺上写的真行相间的字颇为美观,第一次见那位李科长的笔迹,她迅速地看下去。 ……县中正忙于催缴“讨赤捐”,每日从事于签票,拘押,收银,解送,他务皆不遑,良以功令所关,军需不可刻缓也。幸县中绅富,商家,有力者能先垫借。……惟近因风鹤告警,南军已由莱芜一带转山道逼临县境。绣水一带时有惊扰。刻大军南下,全力以期光复泰安,不意此处乃陷危境。虽未到城关左右,然守御力薄亦大可危!弟昨已遣警备队由水道将敝眷护送去济,一时无处租房,拟借兄家暂住数日,庶可从容赁庑,并盼费神多加指导。弟刻不能走,如事急亦须间道来省,辱在契末,不敢套陈,祈鉴原一切!内人小女面告不宣。(先寄此纸仓卒不便)。如小弟李伯符顿。 “这怎么办?……”她拿着信现出踌躇与惊惶的神色。 “我算他们由小清河走,碰顺风一天来的到。你瞧,这是今儿绝早发的信,说不上这时他们已先到家中去了。他既然如此说,怕是不住客栈。” 于先生说着,抑抑地立起来,喊茶役算帐。“走吧!家里没有人,……卓之还住在那里。”他虽没说下去,意思是嫌麻烦,而南军已到省城左右的警闻,有这一封信的报告显然已将他从卓之口中听到的话证实了。 志云在公园的路上,想起李小姐的来住添上一层心事。她行过日影半遮的茅亭,呆呆地看那上边的小雀儿,心中不知想些什么,刚转过去,却见两个穿了彩色长绸旗袍的倩影一闪,有一个大眼睛突小的嘴的高个女子对在自己身前的父亲后背注视了一会,便一把掖着身侧那个穿白地粉花朵衣服的同伴,附耳说了几句话。同时用她那流丽的眼光向志云打量着。 志云一看这两个服装妖艳的影子也猜着不像好人家的女眷,然而那个眼光精利的女子却也引起了自己的留心。 在这转瞬时的侧面互视之下,志云便先急行几步。追上于先生,同出了铁栅的园门。 [book_title]十一 距于先生与志云逛公园后的三天。 在飞快过去的几日中,这块地方上正酝酿着急遽的变化。长驱直入的革命军已经用迅风扫落叶的锐锋掠过几个重要城市,拥到界牌,——隔那正在纷扰中的大城不过百里。而从窄险山道分几路转进的别动队更从东北两面渡过清淮大河的支流,向他们的目的地分道并进。正是危急的时期,而号称几十万的大军,由于饥饿,争着抢饷,更像是气馁,大半从前方各个据点上向后溃散。他们并不是没有比革命军更得手的军械,更充足的子弹,更有战事经验的将兵,然而为什么他们简直像一大群顽童逃避严厉教师般的不敢对面?由于精神上的打败?或宣传上的效果?他们自己固然分析不出确实的原因,就是对方的新兴队伍,眼看着人数多,力量厚的敌军,竟然一闻枪响,便纷纷退去,并不像打仗的行动,也真出乎意料。没想到沿着那长长的蜿蜒的铁轨向前进军,竟如急足旅行般的省力,自由。所以对于这次战事的变化,进者退者,胜者败者,都一样地茫然。 然而那三天前还是一切似在平静中的大城,却已变做一团乱丝。 两条铁路的大站上都挤满了各色军服的队伍、马匹、子弹箱,自然还夹杂着不少想乘机脱离这个危险地方的老百姓。各街道上更不是志云那天所见的景象:店家的木板门早已密排着竖起,粮米直无买处。到晚上电灯愈显黯淡,除掉不得已悄悄踅着脚步偶尔走过几个警士之外,没有行人。一到白天向四乡去的洋车,独轮车,纷纷乱乱,拣着少有散兵的小道飞跑,上面都是临时下乡的人民。 吴家庄虽然还保留着小村庄的旧名,实是这大城商业区中的几条狭街,若干条短巷的所在。隔热闹马路略略偏远,又是低小的旧式民房,所以一提到这三个字音,熟于本城的男女,便都知那是所谓下等社会人的聚处。除掉也有几家小粮栈,棉花庄,油盐杂货店外,这小区域的居民多属于低贱的职业阶级。说鼓书的,唱京戏配角的,理发匠,算得是邻居称羡的人物。最多的是推货车与拉洋车的“苦力”。他们多是外县来的流浪者,是穷苦乡村的壮汉,少有地种,不会手工,为了争求生存,便冲向大城里来,为一班官商市民做出力仆役。这些人多无妻小,只好在许多大坑,与小客栈或车厂里寄宿。他们又是时间的尽力担负者,除却身子支持不了,必须觅个地处睡眠休憩外,本来用不到什么房舍。可是为适应他们的需要,便有了这样简易的“下处”。正如其他行业一例,不知从哪一年起,却聚设在吴家庄各个陋巷之内。因为种种卖气力的车夫总算起来有多半数住于这方,所以附随而来的饼馒摊,油条摊,高粱酒栈,以及最破旧的估衣铺,与污秽乱杂的说书场,便一处随一处的添设。至于更黑暗更龌龊的诱惑那些壮汉的营业处,一样同时存在。为争夺他们汗血得来的少数金钱,也为借此可以好歹维持住许多不幸的男女生命,于是吴家庄这特殊地带,遂成为高等人士不屑齿及的垢污之区。可是,除却这种种的居民,还有更特殊的巢窟,那就是官僚、阔商、议员、才子们所流连赏赞的出卖身体妇女的退息处。无论有本家的,或单个搭班子的姑娘,逢年遇节总得到班子外面消散几天,不管她们的“下处”是怎样的卑小污乱,她们却真带着“归宁”般女人的快乐心思回到“家”里。因为租房便宜,也是以类聚合之故,那里真是文人笔下所写的“莺莺燕燕”的别巢。 一条纡回的长街,靠近西北方转角处多少年前乡间旧房的映壁,虽然塌落了小半边,却还矗立在这条窄巷外口。剥蚀的土砖中间茂生出不少茅蓬,紫英小点的蝴蝶花。种种虫蚁,蜂子,为了窟穴与食料所在,居高临下,居然构成一个另样的世界。只是年久土松,常常有砖倒坠下来,左近的居民都不许小孩子们爬上这映壁上面游戏,因此,那些没人理会的花草,昆虫,倒能自由抒发,随意行动。这一带街巷的土道上,垃圾、脏水、痰涕、瓦石,随着时间愈积愈厚,几乎每家门口都在街道的平面之下。除掉还有三五棵老树,自然没有花草,这不是好闲思幽情的人民安身处,谁有时间,兴趣,注意这些富余的装点?只有这半欹的映壁上附长出一堆堆绿色,一朵朵小花,来凑付一分人间的生趣。 映壁后的窄巷,实在只能勉强挨进一辆洋车,两边人家的门檐相去不过三四尺。一色和进麦杆涂垛的黄墙,乌油门扇上一例都贴着褪色春联。因为还是暮春,有的门檐下的五色纸钱还没完全扯去,三三五五,飘飐着求福纳庆的余痕。 一共不过十家住户。在通那一端的尽头处,板门里向外探出一棵小枣树的横枝,这儿,便是这大城中红称一时的笑倩姑娘的寓所。 她本没有生身爸妈,就是生存,她也不知他们的寄身所在。与别个姑娘一样,班子中鸨母的居处就是她的“家”。虽然从上年起,她早已用钱将身子从鸨母手下“赎回”,可以自由做生意,与鸨母拆账,公平办理。但她还如往年一般,每逢节下,便仍然到这儿“归宁”。鸨母对她特别恭维,面子上比别位手下的姑娘更见关切,在这小小四合院内特为她预备出向东的一行屋子,两明一暗,套间铺上砖地作为她的住室。宜红与她还合得来,所以都是她们同住这一个套间。房子原来低小,平日又没人,地上虽铺了较平的砖块,却仍然有一股难闻的土霉气息。靠北面一叠皮箱,里面全是她与宜红的衣服。墙角上一个黄油圆桌,乱放着香烟盘,火柴,带金边的茶杯与五彩花的热水瓶,还有构造得小巧的火油铜炉。她的值钱器具全锁在班子里,惟将较好的衣服首饰带来。近几天她骤投入可以自由吃饭睡觉的生活,她很恬然!对于这大城周围的战争并没觉出烦厌恐怖。每天除了听那位病苦老妇人从隔壁发出的呻吟声与宜红晨睡的鼾声外,生活上十分清冷。虽然不怕什么,不过外面她是不愿去的,每天睡到十点钟后下床,帮着宜红与随来的老妈子做菜,倒能激起她的趣味。自己亲手做成的炒肉丝,面羹,使她感到生活能够任凭自己铺排的满足。甚至看着窗上移动的日影与糊壁花纸上小蜘蛛拉丝,都分外高兴。但自从昨天以来,原住在乡下的佣妈坚决地辞工走了,当这惶乱时候,任出多少钱也难雇人,于是她与宜红也忙起来。 在没黑天以前宜红的弟弟来家一次说今夜中怕有大变。他用吃吃的舌音告诉了一些街上的情形,嘱咐她们早早吃饭,关门,有时听见炮响切要伏在床下面不动。这十五六岁的孩子是从油店学来的临时避难常识,他很热心地教给她们,便匆匆地跑回店中。 宜红惊的饭也吃不下,直是喘气。从这间小屋子走到明间去,一会又呆进来,眼光分外忒楞。笑倩却毫不在意地把饭具收拾好,预备下火柴,洋烛,与手电筒。到大门外听听,街上依然鸦雀无声,只是小枣树枝子被和风拂动,微微作响。平日车夫的争吵,小孩子赤着脚作跳绳的喧闹,卖酱鸡与火烧的小贩叫音,现在如受了命令般的都停止了。她掩上门,转回身来,也不与正坐在有病老妇人屋中的宜红说话,自己往白线毯的床上静静躺着。屋子中没点灯,暗里听见枕旁手表的细微弦音。她第一个念头,便著落到那个在这大城里活动着的青年身上。自从那一早上自己还没起床,他便逃走似的匆匆而去。现时谁知在做些什么?那种生活她不能揣测,也不能想象。笼统地想,只知道他一定非常忙碌。他不是与人家打交手战的?他或者能写些文字,也许是正在看着地图,指挥着多少人去攻打,进行?……他的热情的眼睛,他的流着活力的身体,他的爽利的言谈,他给予自己的那些激动。……她加意地去寻思、回忆,又预料他的将来。似乎他便是手握住这大城中人民生死的一个有别样力量的人!他更像小说上的怪角色。……她这时没想到困苦、恐怖,与这城中的纷乱,她的意识中似有一股奇怪力量迫压着她从记忆里再认清那个突来的青年!追悔凄恻的酸意从心底冲出,为什么在那一夜不给他以相当的慰悦?常是被那般无耻者作践的身子,为什么偏偏对他吝啬呢?与心里明在作呕还要皱着眉尖去消解他们的肉欲的那般东西比比,这突来的青年,他的风采与行动,早已打中自己的心坎,却偏不将肉体交与他?当时似是对自己的一时聪明有点高傲,但在这时,她却悔着将机会放去!将来呢?不能见面与他的不关心,像是可断定的事实。……她的左颊下的绿绸枕函已经湿了一片。不能判明自己是受了什么委屈,泪珠却不克自制地滴出。忽然灯光一亮,披着短衣的宜红从外面端着一盏高座煤油灯进来,放在小圆桌上,她颤颤地说: “灯也不点,你瞧吧!——我想今儿晚上用不到睡觉。” 刚好她回过身,笑倩也坐起来。借了灯光,笑倩眼中的红晕与未擦的泪痕还映得见。 “笑倩姐姐,你怕什么?我有心事,有妈,有弟弟,虽是吃不下饭去,还没哭呢。你着急不是白费!”她很惊急地走到床边握住笑倩的两只柔手,紧挨着坐下。 “哼!不,就是不怕,一个炮弹轰下来还干净些!你一点也不明白我。你说我平日怕什么急的哭来?” “别净说怕人话!怎么不怕炮弹?你这人是怎么啦?什么时候你也不同谁赌气,这为的?……” “我没的说,总算是头一次被你看见我掉眼泪。不错,我们的眼泪不值钱!宜红,你多早见过,或是听客人说过我会哭?” “那到底是为什么?不是怕?”这年纪轻轻的女孩子用力揉着笑倩的双手。 “什么也不为!”笑倩反而笑了,“各人爱哭!——你别问了,今晚上准备着听响声,还得准备着往床下摔!明天同你到大街上看死人去。……” “你这人!”宜红用力将她推倒,“你想起了什么情人,却偏拣着话吓我这小胆子的?你!……”说着她将多肉的胸脯压着笑倩上半身。 “啊呀!你身子怎么沉,压得气都喘不过来。你就是闹,不管人心里怎么样!” “谁知道你这小心眼里怎么样?你那些刁钻古怪的心眼谁也猜不透,我眼见过那般人被你弄来弄去昏天黑地的‘花’。……可是,话说回来,你这会子抹眼泪的心眼我就知道,一猜就猜得准。”宜红微微将上身欠了欠,抚着笑倩的心口。 “什么,不要瞎说!你这孩子也怪,只是同我闹起来就忘了害怕。”笑倩一手整理着斜披的鬓发,一手拧着宜红的腮帮。 “笑姐姐,你真有点魔力,我是个男人也受不了。你多可爱,就是能说的小嘴,与你这双眼。——不瞎说了,好,另谈点别的事。你想,这一次打仗城里要死多少人?” “怪想头,像你一定不在死数!还有,……管它呢,横竖得死一些,我一点不怕!”她似在凝想,将清细的弯眉紧逗一逗。 “不!好姐姐,偏教我们在这个鬼地方混。我心里就觉着不对,东北军,本省队伍,又是南军,你想,若打成一团死人还有数?说不上连我们也不敢说!” “你真是替古人担忧,这些军队你也瞧见过,他们还打?搂钱的搂了,上前敌的溜了,这两天的慌张还不是个样。……” “不是他们预备守城?”宜红接着道。 “这谁知道。” “罢呀,你还识字,也能看报,怎么说这样话。全是吃粮的,犯得上大家打起来?”宜红说出她的意见。 “我早听说了,城门边与几条马路一带全是灰大哥们,还预备下麻袋,谁知道守不守。……” “这些话错不了,是听陈妈说的,那个骚货,一点事到她口里总说的比天还大。” “陈妈她哪里会知道这些事,我是另外听亲眼见过的人说的。” “谁?”宜红若有所悟地居心追问。 “你不要管。” “是那个学生告诉你的吧?我明白了!……”说着她将圆润的指尖指着笑倩的心口,“好啊,什么事瞒不了我!你早就热上了那一个。记起来了,那一夜他还住在你的屋里,你倒好,偏会撇清,装着来同我睡。” “不要这样猜。”笑倩喘着气惨然地道,“他来过几次,偶然认识,说到什么上!唉,那个人怕不容易再见他了!” 宜红郑重地再问一句:“怎么样?”又低低地道:“他是革命党吧?……” 笑倩不说什么了,显见从那天真烂漫女孩子的闲话里惹动自己的心事。她将那双婉媚而睁得很大的眼望着天花板下的花纸出神。同时,宜红试着她的胸口很快地跳动。刚要找一句恰当话说,忽然由城东南方起了一声巨响,震得两个人立时跳下床,接连着稀疏不断的枪声也在空中响起。 宜红本能地坐在方砖地上捧着头,一句话说不出。笑倩却站在床前动也不动。过一会,远处的枪阵还是密集着响,然而这些声音,明明离着有十多里地远,虽然间着一声两声的炮响,似乎力量也不大,她便俯下身去。 “宜红,不要怕,这远哩!大约……今晚上是要进城的了。像是在山西面打仗。你没听见城里一枪也不响?……” 坐在地上的宜红没答话,接着北风又传过一阵汽笛的尖叫。约过了一刻钟方才停止。远远地铁轮沉重急剧的行声也听见了。 第二天的绝早,古旧的城垣上已经另竖起一种旗帜。 [book_title]十二 “听说永利门外有新搭的彩牌楼,多少学生在那边演说,向那边瞧热闹去!” 笑倩,宜红,在吴家庄向二马路的入口处一同立在人丛后面。听见前头一个乡下服装的行人这末说,笑倩拉了拉宜红花布长袍的左襟,也随着向前走去。 往西门去的路上拥挤得很,黄衣,窄檐军帽的短小身躯的兵士,骑自行车的宣传人员,以及短装匆匆满面风尘的少年,打着小旗子跑来跑去。显然是从昨夜来这地方景象整个儿变了。如一场吓人的梦一般,在恍惚中过去了。然而最特殊的是街市中已没了灰军服,神色匆匆的北军,也少见穿青马褂与蓝长袍的绅士。一切全是鲜明与激动的变化,所有在街道上奔忙的人脸上都罩着一层奋兴的精采。虽还有些店铺没下门板,而每个门首都挂起或斜插着大小不一的蓝地旗子。也不知他们做的怎样快。凡有人的地方便有些短衣男女立在高处发散着许多纸片,热切地讲谈。笑倩塞不过去,也听不清楚。她仰望天空中一片晴明,令人觉得是春末的天气。 在另一个世界中了,她简单地这么想。同时,穿着素缎花鞋的两只脚也平添上不少力量。她也一样与那些市民起了一阵惊奇的兴奋。宜红略略畏缩着随在后面。她们随着人潮涌到旧衙门的门前,果然,永利门外有一座新建起的松叶鲜花的牌楼,很大的黑字在横披的白布上鼓动,下面全是人头攒动。向南流的永河支流沿着城壕轻轻地泛动清波。城墙边站满了新军装的兵士。现在,那大铁门一侧没了平常日子来看批告的各色人民,贴上了许多颜色纸条,它们像很欢喜地紧靠住白洋灰的大墙。 笑倩本想到城里去,为了宜红太累,她们便从人潮中挨着退出来,在一所小香烟店门口立定。 “你听不清楚他们讲的什么?”宜红低低地问。 笑倩尽向那些立在高处的青年端详,却没答话。香烟店柜台前面一个高州属口音的商人道:“大家都宣讲几民主义!城里更热闹哩。鼻子眼里是新式队伍,——从好几路进来的,还算整齐,有劲,纪律也像好。土匪式的队伍真打不过。……”他张开胡根颇长的大口尽着说。 笑倩回看了他一眼。“真的一个人也没死么?” “可不!大头目的人马,到后来,简直说吧,退,退,退!有枪,有子,他们不干,喝一声走,一晚上便都到淮河那面去了。该是天数吧?……” “你别忙。”一个穿灰绸短褂,提了画眉笼子,很悠闲又很忧虑的花白胡子老人靠过来。“老黄,我看你也得收收生意了。” “没事搭拉三句,你大约又过足瘾了。什么时候还溜鸟?……偏偏说难听的话。”烟店主人调笑地答复。 老人向柜台的一边斜靠着身子,“谁同你开玩笑?我就看明白不会变得这么快,一篷顺风就飘洋过海,像小孩子掘尿窝,这是闹着玩的?你瞧这些学生们一阵兴头,恰碰着老队伍散了伙,一反手平定天下?朱洪武起兵还得三十年哩。” “你说的什么?” “什么,等着瞧吧!大约在劫难逃!这一次革命军是腾云驾雾,马到成功,像是把老兵一股劲儿吓退三十里……难道这便叫做革命?革过命了吗?反反沸沸准没有好结果。不说古,就从西太后垂帘以后想想看:闹过康党;打过镇天关、八卦教、义和团;从来听也没听过的什么联军大闹北京城,光绪皇帝坐着单套骡车逃难;后来,后来,……多得多啦。废了科场,改洋学;挖铁路,借洋钱,还用报账?像我这年纪的识得几个大字的谁人不知——不晓?怎么样新兴革命——新派的义和团,可是扶清灭洋改了国号‘扶洋灭清’?真真应了什么书上——别忙,我看过二十多年了,是什么残记上说的。……啊!那才是好眼光好算法叫做‘北拳南革’!拳打不成,这一来可革大发了!从辛亥那年起革命,革命,一年一年,翻过来,复过去,还是革他妈的命!你数着指头:辛,壬,癸,……又十年了。甲,乙,丙,丁,顺下来到今年,咱这方也闹过来。真是何年何月才革得完?我看见这两个字听着这扎耳朵的音就一阵难过!现个连学背书包的孩子也知道革命,好容易呀……可是如同唱戏的司马懿说的‘好险哪’,将来把大家的命一咕咙通全革完算事!……” 笑倩与宜红没料到听不见那些青年的讲演,却在小店旁边无意中听着这位缺了门牙说话露风的奇怪老人的大篇反对论。他同店掌柜闲谈,自己也想不到会打开存贮旧料的老话匣子,居然滔滔滚滚有这一大套。因为他是本地人,又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