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反啼笑因缘
[book_author]徐哲身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251766
[book_dec]作者对于张恨水先生的文学,素来是佩服的。对于他那《啼笑因缘》,尤其是推崇的。既然佩服而又推崇的了,何以又敢做这《反啼笑因缘》呢?内中确有几层道理,应该在此声明一下:第一层是,无论那种小说,多少总有一点哲理,哲理是愈探讨而愈深奥的,而亦愈有兴趣的。读者苟能在此一反一正的两部小说之中,大家研究一些哲理出来,方始不算白读小说。第二层是,发行本书的人,对于原书,完全存着善意,毫无一丝恶意的。第三层是,本书乃是另起炉灶,并非什么影射脱胎。第四层是,原书是和西子、王嫡一样的美丽,本书是和无盐嫫母一样的恶劣,鱼目不能混珠,也是人们公认的。我说只要不违背出版法,不侵害著作权,我们这位恨水老同志,谅来不致笑我东施效颦吧?我的作书宗旨既已说明,书中一般脚式,就得一个一个的登场出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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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第01回 平子工愁慰情来弱妹 季常有癖示好斥贤郎
作者对于张恨水先生的文学,素来是佩服的。对于他那《啼笑因缘》,尤其是推崇的。既然佩服而又推崇的了,何以又敢做这《反啼笑因缘》呢?内中确有几层道理,应该在此声明一下:第一层是,无论那种小说,多少总有一点哲理,哲理是愈探讨而愈深奥的,而亦愈有兴趣的。读者苟能在此一反一正的两部小说之中,大家研究一些哲理出来,方始不算白读小说。第二层是,发行本书的人,对于原书,完全存着善意,毫无一丝恶意的。第三层是,本书乃是另起炉灶,并非什么影射脱胎。第四层是,原书是和西子、王嫡一样的美丽,本书是和无盐嫫母一样的恶劣,鱼目不能混珠,也是人们公认的。我说只要不违背出版法,不侵害著作权,我们这位恨水老同志,谅来不致笑我东施效颦吧?我的作书宗旨既已说明,书中一般脚式,就得一个一个的登场出演了。
在民国十九年废历十二月十五那天的下午,上海半淞园里一处极冷清的栏干上,忽地有位穿上一件半新不旧呢大衣的青年学子,懒洋洋地伏在那儿,似乎赏那雪景的样子。其时天空中所飞舞的雪花,虽已停止工作,可是地上的积雪,还同铺上一层厚棉絮的一般;同时四面呼呼作响的西北风,专门向着这位青年一张俏脸蛋上猛烈的括去。彷佛那位风姨儿,也有审美之癖,藉此毛遂自荐,要想一亲芳泽,也未可知。岂知这位青年,非但辜负了风姨儿的一番盛情,毫没领略表示,而且仅管把他那个弱不禁风的好脑袋,只在高高竖起的大衣硬领之中,一缩一缩的缩将进去。又因硬领里端的呢绒,一经受着了口中的蒸气,当然潮湿得异乎寻常的,嘴唇接触到它。
的确难以忍耐,这位青年只好将他嘴唇时刻掉换地方,以避不适。不料偶不经意,又把挂在耳朵上的眼镜脚碰将下来。那副眼镜,便与眼睛宣告脱离,扑的一声,斜落到鼻梁上去了。他就周身不得劲儿,皱了两道眉峰,刚将眼镜戴好,手还未曾放下的时候,陡觉背后有人弯过双手蒙住他的眼睛。他怕再把眼镜碰落,正想用手推开,那人业已放手,跟着“卟哧”一声笑了出来。他从这个笑声之中,虽已听出是他妹子绮华的口音,只因来得兀突,未免愕上一愕。
及至回过头来,果见绮华披上一件光彩炫目,绿色外国缎面的玄狐“一口钟”。因她酷好时髦,里头仅穿一件稀薄稀薄的夹旗袍,一条稀薄稀薄的单绸裤,穿得愈是飘逸,身材愈觉苗条,不过双颊之上,不必再抹胭脂,已经冻成和那玫瑰花的颜色一般了。当下绮华故意忍住了笑,先将她那高跟皮鞋踏入栏干格子里头,很迅捷地拖去底上污泥,方去埋怨她的老兄道:“哥哥,你这孤僻脾气,究竟何时肯改呀?我娘固属不对,爹爹却听她的言语,你再和她别扭下去,我可没有法子卫顾你了呢。”
他见他的妹子这般善意相劝,索性翻下大衣领头,目注他的妹子脸上,吁上一口极长极长的长气道:“唉!我樊家树有你这位好妹子,凭良心讲,不能够不算没有福气。但是两位老的,只要一见我面,总是絮聒不休。”
家树说时,频频摇着脑袋,以示无聊之极。绮华恐怕引起家树的不乐,立即现出笑容,先把他那大衣硬顿仍旧替他竖了上去,方将自己的“一口钟”裹一裹紧,低头看着脚上皮鞋答话道:“这仍要怪哥哥自己不好。在我说来,眉香表姊样样都好,我娘替你做媒,完全是片好心。你偏要一口拒绝。难怪我娘因此灰心的。”
家树不答这话,单问绮华从何知道自己在此,这样大雪天老远的找了来的。绮华见问,得意得把头东一扭西一扭的,悬在两耳上的那副大珠子的耳坠,只在甩笃甩笃地打她嘴巴。因她快活极了,靥上的眉峰也愈加舒展了,颊上的酒窝也愈加凹入了,可是嘴上的说话,反而不能够立即发声出来。家树忽见绮华满脸流露着自诩聪明的样子,不觉也笑道:“我这孤独的脾气,你本是知道的。你今天能够找到此地,也不算什么希奇。”
绮华把她双眼眯缝得象个一条线的答道:“就算不希奇,可是我也将上海的公园找遍了。”
家树又笑上一笑道:“这末找我什么事情呢?”
绮华把嘴唇皮一欠,笑答道:“你在天天惦记的那位奶公来了。”
家树忙问道:“真的么?”
说时,头在大衣领内连连摇着道:“我不信,我不信!这桩事,被你骗了多次了。”
绮华把脸色一庄道:“谁来骗你,刚才奶公确已来过,不过不凑巧,恰恰被娘瞧见,一阵咕叽,就把奶公说得气跑了。”
家树大惊道:“怎么说,他在上海又没熟人,叫他住到那里去?我得马上就去找他。”
绮华淡淡的问道:“你单说找他,我问你到那里去找?”
家树不觉一呆,略停一停,呈出笑脸去问绮华道:“难道妹妹知道他的住处不成?”
绮华伸出左臂,看了一看手表,摆出有些踌躇的样儿道:“可惜已经四点半钟了,我想陪哥哥去一趟,又怕时候太晏,娘要说我。”
家树扮着一个鬼脸道:“妹妹不必假撇清了。我们家里,只有你一个子封王的。你不说娘就够了,娘还敢说你呢?”
绮华听说,只是抿着嘴巴微笑。忽又将她左脚的那只皮鞋伸出“一口钟”的后摆,复又向上一钩,跟着左肩一卸,错过头去,斜眼看那鞋上有没有黏着什么泥垢。嘴上也不说去,也不说不去。家树知道绮华也有一种怪脾气,一桩事情,越是求她,越要搭足架子。只好也用一点权术,去吓绮华,当下趁绮华又去看她右脚,头还没有回过来的当口,故意自言自语的说道:“她既不肯陪我同去,只好让我一个人一家一家的去找奶公去。”
说时,假装就要开步走的样子。绮华一听家树如此说法,当作真话,赶忙回转头来怪着家树道:“这般大雪天,哥哥怎好一家一家的去找去?”
家树便将两只大衣袖子一合,算是在拜绮华,接口说道:“这末还是妹妹陪我去一趟吧。”
说着,即不得绮华的同意,真的拔脚就走。绮华连连追了上去,嘴上还在连说:“哥哥慢些,哥哥慢些,我是皮鞋脚走不快呀!”
家树脚步放慢,绮华方能跟着出园。
一到园外,早有小汽车夫开了左边车厢门,在那儿伺候了。家树首先坐入,伸出手来去接绮华,绮华一边摇首,一边搴起她那“一口钟”,踏入车去,与家树一并排坐着。然后吩咐车夫,开到铁大桥裕兴客栈。汽车似箭般的驶去,绮华坐在车内,犹觉寒冷,忽见家树还穿的呢大衣,便似怨似恨的问道:“哥哥,我给你的那件狐嵌大衣,为什么不穿着?”
家树微堵着嘴道:“我第一天上身,两位老的就说闲话,叫我怎么穿法?”
绮华听了,双蛾微微地一蹙,自言自语道:“总之,这头亲事没有落局以先,大家有得气淘呢!”
家树也不辩白,绮华还待再说,车子已经停下。绮华从车窗上望了出去,因见两面街上,并没什么裕兴客栈的招牌,忙敲着车窗问车夫道:“你们可找到了这家客栈没有?”
小汽车夫开了右边车厢门,把嘴努了一努就近的那条弄堂道:“要末在这弄里也说不定。”
家树同着绮华下了车子。
他们兄妹两个,尚未踏进弄堂,家树已见这条很深的弄底里,转出一个瘪老头子来。那时天虽将要晚了下来,在那电灯光中,却见那个瘪老头子嘴上衔着半截纸烟屁股,火星犹在一亮一亮的,左手提着一把极大的瓦茶瓶,脚上似乎还拖着鞋皮,慢腾腾地走上一步,倒要歇上两步。赶忙仔细一看,不是他那奶公是谁?不禁心里一个舒适,用他肩膀立即去碰上一碰绮华的身子道:“妹妹你瞧见奶公没有?”
此时绮华也已瞧见,含笑的点着头道:“我们快快迎了上去。”
二人果然紧走几步,离开奶公不过四五丈地方了。家树又见奶公似已看见他们两个,口中吐去纸烟屁股,顺脚踏熄火头,顿时提高喉咙叫着他们道:“我是说我们的老少和小姐一起来瞧我来了。”
说时,三个人已在半弄堂中站了下来。家树很亲热地叫上一声奶公,绮华只将嘴唇一动,不知叫的什么,奶公喜得连连呵腰,又把右手乱摸他的胡子,笑着道:“我就住在这个巷子转弯的那家裕兴小客栈里。那里万难万难,龟儿子的(注:四川人骂人口吻),又是肮脏,又是狭小,不是你们二位可以去得的。”
说时昂着脖子,想上一想道:“只有另外找个地方谈它一下子,岂不匹脱。”
小汽车夫生怕小姐有事差动,早已跟进弄来。今听奶公这般在说,忙接口道:“弄外有家小酒店,倒还干净。”
家树绮华一同说道:“这样也好。”
小汽车夫便向奶公手上接过那个瓦茶瓶,提到手里,转身引道。奶公仍旧慢腾腾走着,在那电灯光中,瞧见家树和绮华两个,虽非一母所生,可是长得一样爱人,即把他那额上的皱纹一展,跟着呵呵的笑了起来道:“我与我们老少,也只几年不见,怎么已经长大成人了,可惜我那老伴,死得太早了。她若是还在世上,真得把她笑掉几颗牙齿。”
家树因与奶公离得近些,他那鼻子管里,只觉有那从未闻过的什么秽味,一阵阵的攒了进去,刚去用手掩着,忽又想到这种味儿,莫不是奶公身上发出来的?若他一径掩着鼻子,岂非使他奶公难以为情?只好假装在搔鼻子,混了过去。同时还怕绮华的身体更比自己娇惯,如何能受这种秽味?兼之绮华还比他小上三岁,自然不及他能事事留心,万一不知轻重的喊了出来,仍旧对奶公不住,便去暗中知照绮华,叫她先到那家酒店,点起菜来,等候他们。绮华本极聪明,自然明白老兄的好意,当时果然如逢大赦一般,带着小汽车夫三脚两步的出弄去了。家树正想催他奶公快走的时候,忽见有个形似卖解的女郎,匆匆的从他身边擦过,出弄而去。又见奶公很快的追着那个女子,就在弄口轻轻地咬了几句耳朵。等得他赶到奶公跟前,那个女子已经走到桥上去了。虽从后面望去,只见背影不见面貌,但是那种英气勃勃的样儿,已觉令人爱慕不已。好在此人既是奶公的熟人,将来指名要去见她,也非难事。家树方在胡思乱想,他的奶公彷佛已经知道他的心理一般,一手握住他的手臂笑着道:“老少,这不相干。你瞧我严老五,穷得要打烂账了(注:四川乞丐之俗称),不知怎的还有人来问我借钱。”
家树道:“这个女子,可是走江湖吃把式饭的么,奶公怎么认识的?”
奶公咳嗽了几声,方才答道:“她的老子和我朋友,怎不认识。”
二人说时,已到酒店门口。小汽车夫迎了出来道:“小姐在楼上,少爷和奶公快请上去。”
家树便请奶公先上扶梯,自己跟上楼来。脚跟尚未站定,一跟看见绮华已经拣上一副干净座头,坐在桌旁,吸着纸烟。复把烟气留在嘴内,用舌卷成画圈,然后一个个的吐将出来,看那圆圈连一连二的飞舞空中,她便嘻嘻哈哈的笑了。家树指指绮华,对着奶公笑道:“奶公,你看我这淘气妹子,又在闹这把戏。在你老人家面前,一点也没规矩。”
奶公依然拖着他的鞋皮,一步一步的走到绮华的面前,把他两只臂膀撑在桌上,忽然扑的一声,吐出一口老痰之后,始望着绮华笑道:“小姐,你爱这个玩艺儿,停刻且看老朽也玩一个好的给你瞧瞧。”
家树忙请奶公坐在上首,自己就在绮华的对面坐下。绮华因见奶公也要玩个好的给她去看,心里一乐,更把那些烟气圆圈吐个不住。家树问她道:“妹妹,点了些什么小菜?奶公是欢喜喝几杯的。”
绮华笑答道:“此地能有什么好菜?我已吩咐过了,叫他们只拣好的拿来。”
说时,又在她的口内一连吐出几个圆圈出来。家树斜了绮华一眼,绮华道:“你不爱看,不看就是了,我们奶公爱看呢!”
绮华说完这句,故意吐出一个圆圈,去碰家树的眼镜。家树恨得要去抢她纸烟,绮华连忙躲到奶公背后,用手指向空画着圆圈道:“君子动口,小人动手。”
奶公因见堂倌已经搬上酒菜,便回过头去,对着绮华笑着道:“小姐快来同我老朽喝它几杯,就好看我玩那把戏儿了。”
绮华原有一些酒量,不过平时都是喝的白兰地、克利沙,至于花雕、京庄,从来不上嘴的,今见奶公要她同喝,只好重行入座,勉强敷衍了几杯。
奶公一口气的喝上好几大杯。正待去和家树大谈一下两地相思之苦的当口,忽然听得的铃的铃救火车的声音,跟手就见那个小汽车夫急急忙忙的奔上楼来,对着绮华家树两个上气不接下气的说道:“小姐,少爷!我们公馆里失火了,刚才门口走过的那些救火车,就是往我们那里去的……。”
绮华家树两个不等小汽车夫说完,吓得慌忙一同站了起来,对着奶公说道:“我们家里既出乱子,现在只好请奶公在此独酌了。”
他们兄妹两个说了这句,不及再待奶公答话,立即同着小汽车夫奔下楼去,一同跳上汽车。他们身子犹未坐定,那个小汽车夫,早经踏动马达,随即呜呜呜的如同风驰电掣般的去了。家树是个男子汉,当然还能镇定一点,可怜这位绮华小姐,早把她的那颗芳心吓得剥笃剥笃的跳荡不止。除了将她一个娇弱身子紧紧地靠在她老兄的怀内外,简直没有一句说话。家树本想安慰绮华几句,也因事出仓促,一时无话可说。好在他们的住宅就在阿拉白斯脱路,距离铁大桥不远,汽车又是开足速率,顷刻之间已到他们府上。
车子一停,就有一大群娘姨大姐、使女丫鬟,七手八脚的围了上来,单对绮华一个人说道:“喔唷唷,今天可把我们小姐吓坏了。小姐,你千万千万不要害怕,现在火已熄了好久,只不过烧去了花园里的一小间草棚。太太恐怕小姐一时不知底细,急坏了身体,还当了得,因此特派我们候在门口,一见小姐,赶快预先禀明,好教小姐安心。”
谁知此时的绮华,确已吓得迷迷糊糊。大家这样鬼拍马屁的闹了半天,她可罚得誓似的,一个字也未曾听入耳朵。幸亏家树在她耳边转述了几句,她才有些清醒过来。这班佣人,一见他们小姐业已恢复知觉,一个个的方始放心。于是分作两班,一班是狗颠屁股似的,彷佛天上掉下一件活宝来了,各人争先恐后的报了进去;一班是先把绮华簇拥着到她自己卧房,脱去了“一口钟”,换过一件玄色外国绸全用水钻镶边的衬绒旗袍。就有一个丫鬟,马上一杯参汤送到她的嘴边。绮华仅仅乎呷了一口,皱着眉毛,仿佛吃药一般,把头微微摇一摇,参汤拿开。夹手是牛乳面包又送上来了。绮华一样不吃,只衔一支茄力克,一面吸着,一面踱到她娘房里。一搴门帘进去,就见满房的烟雾尘天,差不多伸手不见五指。亏得绮华是生于斯,长于斯的,知道此时正是她娘老子饭后过瘾的当口,甚么鸦片烟的烟头,纸烟的烟头,水姻的烟头,煤炉里的烟头,鸡鸣炉的烟头,各种的烟头,既是合在一起,当然有此氤氲现象。倘若换上一个不知内容的人们到此,一定要当作起先那位火德星君又在行使他的职权了呢!绮华平时最怕来到这间房里,樊太太仅有这位宝贝女儿,往常有事,总是移樽就教,到她女儿房里去的,今天因有火神光临,一场虚惊韵把戏,所以绮华不好不来一道。此时樊太太正和樊老爷两个躺在一张大花梨木的炕榻上,面对面的大吹横箫。两个极伶俐而又极清秀的大丫头,各人坐在一张小方凳子上,低了头一声不响的在打烟泡。他们老夫妻两个抽了一筒又是一筒的当口,忽见他们的这位爱女走了进去,樊老爷嘴上的那筒大烟,正在抽得上劲,不能和他女儿说话,却将手指乱招,表示招呼之意。樊太太的一筒刚刚抽毕,第二筒尚未上口,有此空档,忙把她那既瘦且黄的一只玉手,拍着她那身后萧条的余出地方,对着绮华现出笑容道:“我的乖心肝,快在姆妈身边坐下吧,姆妈知道你是怕闻这种烟气味的,你到我们房里来看看我们两老,虽是你的孝心,其实也不在乎这个上头。”
绮华听说,只好就在她娘的屁股后面坐下。方始说了一声:“爹爹姆妈受惊了。”
说完这句,已见家树也已脱去大衣,走将进来,规规矩矩的叫上一声:“爹爹,姆妈……”
他的妈字尚未离嘴,恰巧樊老爷的那筒大烟刚刚抽完,马上正颜厉色的喝问道:“家里出了这样的大乱子,你今天一下午滚到那里去了?”
家树忽见他的父亲又在向他生气,直吓得满脸发赤,不敢对答。樊老爷起先的骂他儿子,原是讨他爱妻的好的。及见家树无话可答,定是有了虚心,方才动了真的肝火。只见他气得扑的一声,丢下手上那根烟枪,突出眼珠子,对着家树索索抖的一指,不知樊老爷这个一指,究是为何,且听下回分解。
枕亚评曰:作者不仅为小说家,且为唯一之诗人。诗中有画,人皆知矣。一部小说,至少数十万言,此中所画,四王果复活,亦应颔首。读者只观开首之一回,即知作者实行写此反字矣。佩佩!
[book_title]第02回 娘有两条心相形见绌 鸡无三只腿待遇难堪
却说樊老爷因见家树不能回答说话,定是有甚虚心,顿时动了肝火,所以会得全身索索抖的。当下他即向家树一指道:“我今天最后的和你这个逆畜说一声,你若再这样的天天出去下流,不在家里温习功课,此后不必认我老子。”
樊老爷本是五十多岁的人了,素来先天不足、后天失调的,再犯整日整夜的吃那福寿膏,还要偶尔应酬应酬这位中年的后妻,每逢发火,便要气喘,这晚上既是动真气,自然连着的胸坎在一凸一凸的,脑袋在一颤一颤的,两腮在一鼓一鼓的,同时将他所有老而且老的那些浓痰,吐得满嘴都是。两三个丫头互相拿着小痰盂去接,大有山阴道上之势。樊太太忽然在旁接上一句口道:“最后的,最后的,老是这般说,我却听得腻烦了。到底什么时候才是最后的时候呀?”
樊老爷忽被这位“玉皇大帝”这样一激,更加把他的一只老拳头在那烟炕上击得应天响的起来道:“你这小东西快开金口呀,到底往那儿去了呢?”
家树因见他娘又在旁边火上加油,不觉倒退几步的,更没言语,幸亏他还有一位好妹子,总算凭空的来了一位救命星君。当时只见绮华突然从姑娘的屁股后头扑的坐了起来,对着樊老爷似笑非笑,似怒非怒的帮着家树道:“哥哥是陪我出去看雪景去的。”
樊太太一听家树是同她爱女出去,连忙换了笑脸道:“我早说我们少爷是有出息的,不会瞎跑的。”
说时举起烟枪,悬空试了几下,假装要去打樊老爷的样子道:“你真老糊涂了,哥哥陪着妹子出去玩玩,难道犯了什么王法不成,要你这般样的唬他?”
樊老爷便不待樊太太说毕,立即鸦雀无声,仍旧扑的倒下身去,一面执枪在手,向那烟灯之上,对了一对火头,方始朝着樊太太很满意的嘻嘴一笑道:“哥儿妹子,一同出去玩耍,这也罢了。我因这个小子不好的时候,真正把人可以气死,好的时候呢,又使人可怜巴巴的。”
说着,捧了烟枪,呼呼呼的一口气抽完一筒。嘴上喷出回烟,喝上一口热茶。两指又去夹了一片花旗桔子,送入口内,慢慢儿嚼咀,望了一跟家树道:“一个人是应该保养身子的,今天这样大雪天,出去玩了一大天,也该乏力了,还不好好的坐下,或是吃点补品才是道理呀。”
家树听说,只好局局促促坐在一旁,跟手却有一个名叫嫣红的俏丫头,端了一碗燕窝汤,递到家树手中。家树本也饿了,吃完之后,另有两个小大姐送上手巾纸烟,家树揩过手巾,吸着纸烟。正待向他老子说话,忽见他娘抓住绮华的一只纤手,捏了又捏,闻了又闻的笑道:“我们乖心肝的这只手,真长得好,真有福气。”
又见绮华将手一缩道:“有甚福气?我前天瞧见眉香姊姊戴的那只钻戒,比我的大上两三倍呢!”
樊太太连声的答道:“快去买,快去买!你这小淘气货也有不是,何不早说呢?”
绮华抿嘴一笑道:“这样我原有的一只,就给哥哥戴去。”
樊太太是从来不作兴倒她爱女一回楣的,此时因为烟枪刚才上口,不能立刻回答,若是马上停了下来,恐怕烟要老了;若不马上停了下来,又怕答言慢了,她这爱女,要不高兴。只好一面抽烟,一面把手悬空扬着,算是表示答应。等得抽完,复对绮华笑道:“痴丫头,这点小事情,也值得来和娘麻烦。”
绮华把头一扭道:“这末我给哥哥穿的一件狐嵌大衣,你们为什么不许他穿呢?”
樊老爷岔嘴道:“那个王八蛋不许他穿?”
家树生怕为了此事,多出话来,慌忙望着绮华笑道:“这是我哄着妹妹玩的。”
绮华摇手道:“我不信,我亲耳朵听见娘说的。”
家树又怕这样一来,他娘岂不要做王八蛋了?他父亲也转不过脸来。特地借个由头,去问绮华道:“妹妹还没吃晚饭,莫非不饿么?”
绮华一被家树提醒,不觉好笑道:“我真闹糊涂了,的确,晚饭还没下肚呢。”
樊太太、樊老爷一叠连声大骂佣人道:“你们都是死人!小姐还没吃饭,难道不知道不成!”
嫣红在老爷太太面前,很有一些面子的,她要搭救一班淘伙,便笑着接口道:“饭已预备多时了,因为小姐在和老爷太太谈得起劲,他们不敢打断话头。”
绮华跳下烟炕道:“既是预备好了,我就去吃我的。”
樊老爷很乐意的说道:“绮儿,你自从出娘胎以来,那一天有象今晚上在这里坐得如此长远?为父倒要谢谢火神菩萨了。”
绮华同着家树一边走出房去,一边笑答樊老爷的说话道:“说起火神菩萨,我也得谢他一谢。”
樊太太不知此话何因,尽管钉着绮华脸上在看。绮华本要走到外间吃饭去了,因见她娘还要听她下文,只好停住脚步,朝她娘道:“现在烧去的那间草棚,不必马上就盖,我想趁此改造一座戏台,大年下也好热闹一些。”
樊老爷忙不迭的点头道:“这有什么难事,一准这样。”
樊太太也就嘻嘴笑了。
等得家树和绮华走出房门,樊太太将嘴努了一努外房,问着嫣红道:“少爷呢?”
嫣红跑去搴起门帘看了一看,回至炕榻前头道:“少爷先走了,大概仍往楼下外书房吃饭去了。”
樊太太忙朝樊老爷眨眨眼道:“老爷,我那眉香侄女儿的事情,若不办成,我总不死心的。我现在想出一个好法子来了,或者有些指望也说不定。”
樊老爷听说,顺手把那烟枪递给嫣红拿去出灰。嫣红接了烟枪,也顺手递给一个小丫头自去出灰。她仍站在烟榻面前,只把一双乌溜溜的小眼球,掉换的望着樊老爷和樊太太的脸上,想听说话。樊老爷把嘴上的胡子指着嫣红,笑上一笑道:“现在嫣红姑娘是也封了王的了,你瞧,这些小事情,她只去差动别个。”
樊太太也笑道:“老爷不要这样说法,一个人只有一双手的。你想想看,我们两个的麻烦事情,那一桩能够离开她的?”
樊老爷道:“她此刻不肯走开,我能料定她想听眉香的亲事。方才太太说,有了好法子,可是叫我们绮儿去劝这个小子么?”
樊太大连连点首道:“一点不错,一点不错!为妻就是这个主意。”
樊老爷使命嫣红前去关照绮华:“吃吃完了饭再进来一道。”
樊太太忙止住道:“这倒不必,她怎能再受这个烟味,述是我到她房里去和她斟酌吧。”
樊太太说了这话,也不再待樊老爷的回话,随即带了嫣红出房而去。去了好久好久,大概十点已经打过,方才高高兴兴的回了转来。樊老爷慌忙坐了起来,迎接他的这位爱妻道:“失瘾了吧!快来抽烟!”
樊太太躺下,笑着道:“老爷,不是我在你面前夸说我绮儿聪明,真是她的说话做事,没有一桩不教人从心眼里爱出来的。”
樊老爷先将一简已经装好了的大烟,递与樊太太去抽道:“太太这个聪明女儿,恐怕我这老头子也有分的,不是你一个人可以据为己有的呢。”
樊太太一听樊老爷如此的捧她女儿,不觉心花怒放。于是一面御驾亲征的装上一筒好烟,敬还樊老爷去抽,一面就把绮华打算去和家树说的说话,轻轻地述了一遍。樊老爷听完,不禁笑容可掬的竖起大拇指头说道:“我的好太太,我们两老,真也老糊涂了。你瞧,家里放着这般的一员大将,为什么早不用的呢?”
樊太太更是乐不可支,也和樊老爷开起顽笑来了,说道:“我今年还止三十五岁,比你年轻一小半,怎么说我老了?”
说时,又去咬了咬樊老爷的耳朵,油腔滑调的不知说了一句什么。樊老爷急得带笑带恨的咬紧牙关,将那烟枪举得老高,假装要打樊太太的样子道:“你再说,我就……”
樊太太用手一挡,笑着道:“谁教你自己不争气呢?”
嫣红在旁岔嘴道:“老爷小心些,烟斗掉了下来,不是玩的。”
樊老爷斜瞟着嫣红道:“滚出去,我和太太还有秘密话讲呢!”
嫣红自恃她是樊太太的心腹,自言自语的走了出去道:“秘密话也不要紧的呀。”
樊太太笑喝道:“鬼丫头!嘴上不干不净的嚼些什么?”
嫱红也不答复,径自走出房去,心中暗忖道:“眉香小姐的品貌,真比我们小姐加二还要标致,不知我们少爷究竟为了何事,一定不愿这头亲事?此刻小姐和少爷,大概在她房里开谈判的了,我何不前去窃听一下?”
嫣红想着,顺脚来到绮华的房外,可巧那儿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影,她便放大胆子,蹑足蹑手的走至窗外,站定身子,从那五色的玻璃之上望了进去,虽然瞧得不甚清楚,可是绮华和家树二人的说话,句句听得清楚。她便索性把她一只耳朵贴在窗上细细听去。
当下只听得绮华的声气道:“哥哥,你既心里毫无成见,你的拒绝这头亲事,究为什么原故?以我说来,她的情性,她的脸蛋,谁也不能说她不好。”
绮华说到此地,又听得家树的声气道:“单说她的那张美人脸儿,或者可入无双谱的了。但是一经进过了学堂的女学生,我正为她长得太美了,也是我拒绝的条件之一。”
又听绮华未曾答辩,先就噗嗤一笑道:“哥哥这话越说越不对了,我就是一个女学生,平日喜讲交际,人家就拿摩登化的名词加在我的头上。照哥哥说来,难道我也不规矩不成?”
又听得家树笑上一笑道:“妹妹乃是女中丈夫,虽然有些不分男女界限,我做哥哥的,岂有不知妹妹之理。现在象妹妹这般守身如玉的女学生,确是凤毛麟角一般的了。”
又听得绮华似乎极满意的答话道:“哥哥也不必拿高帽子给我戴,若是拿我去比她,不论那一样,恐怕萤火与月光的比例,还差远吧。我现在单把她的一段议论,述给哥哥听,哥哥方会知道她是一个才女呢。她说人生世上必定须求配偶,配偶是人生一世幸福的发源地。若一疏忽,那就悔之不及。纵使现在的法律可以请求离婚,这种情场失意的事情,为人一世,那好碰见一次的?与其将来事后懊悔,何如事前慎重一点呢?事前的慎重,也不是什么十分烦难的,因为配偶的条件,总逃不出那些学问、容貌、品行、性情、嗜好、门第、家世、职业、财产等等而已。却不知道容貌能够衰老的,品行能够被环境所移的,性情能够改变的,嗜好能够前后不同的,门第能够推翻的,家世能够中落的,职业能够脱去的,财产能够用完的,以上种种,没有一样可以靠得住的。独有学问一途,只有上进而无退化的。譬如求偶的时候,因为爱慕学问而成功的,结缡以后,相对方的学问,日日上进,这个爱情,当然也是日日浓厚,即使相对方的学问,结缡以后不再上进,他们的爱情,也与当初的程度一样,不致退化下去。试问天下的学问,会不会衰老的,被环境所移的,改变的,前后不同的,推翻的,中落的,脱去的,用完的呢?如此一样求偶的好条件,世人往往不能用它,真正使人又觉可气,又觉好笑。”
嫣红听见绮华讲至这里,接着又问家树道:“她这议论,我是佩服得五体投地的了。哥哥说说看,到底怎样?”
又听得家树答话道:“这种议论,出于女子之口,自然未可厚非。这末她的学问,究竟如何,妹妹应该知道的。”
又听得绮华说道:“她在大学,我在中学,我的程度和她差得太远,不敢批评她的学问。她有一首《秋燕曲》,恐怕杜甫重生,李白再世,未必能够胜她,我因爱它词句哀艳,我背给哥哥听罢。”
说时,绮华果然朗朗的背了出来道:
倦客迢迢向故乡,可怜燕子逐人忙。一时草木皆秋色,万里关河入夕阳。夕阳远极天低处,燕子方看独来去。掠水频教宛转飞,因风且作徘徊顾。鸳鸯翡翠自为群,白鹭凫鸥亦似尘。觅食已荒隋苑土,营巢空忆汉宫春。汉宫三月花如绮,宫娥照影千花里。海棠睡足晕娇红,愁重身轻扶不起。偶然绣箔被风开,紫颔乌衣见汝来。肯傍深栖如热识,每逢小语不嫌猜。亦有豪家解歌舞,香尘散作黄昏雨。拣遍台前玳瑁梁,蹴回月下珍珠鼓,玉钗金勒大道边,清明最好上河天。梨花漠漠亭皆雪,杨柳依依水是烟。此时红粉踏青归,此时陌上翩追随,儿女相逢几私祝,年年上下莫差池。衔泥哺子能几日,美人高楼剧萧瑟。已怅江湖转雁红,莫教风雨催蟋蟀。旧时王谢竟如何!门巷凄凉落叶多,高冢更捎新石马,寒芜与啄废铜驼。千龄万代悲无极,弱羽逶迟怀海国。冉冉空余警露心,栖栖苦羡垂云翼。白头父老坐沙堤,谓我诸缘那得齐。且共逍遥狎鱼鸟,不劳得失问虫鸡。我于万事思量遍,偶触闲愁到秋燕。沧波浸湿玉蟾蜍,向晚孤飞君不见。
嫣红听得绮华一口气背完,又问家树怎样。又听得家树说道:“这诗不见得是她做的吧?”
又听得绮华似有不悦的口音道:“何以见得?”
又听得家树说道:“我虽中学甫经毕业,她虽巳入大学文科,但是学问的关系,似乎没有这样聪明的人。”
又听得绮华笑着道:“哥哥不必推三阻四,定嫌她太觉拘谨一些吧?”
说着忽喔唷的一声道:“钟上已经十二点钟了,我的脚痒极了。我要洗脚了。”
又听得家树道:“妹妹既要洗脚,我得走了。”
又听得绮华一把拉住家树的样子道:“这碍什么?我还有要紧说话和哥哥说,就是那只钻戒,哥哥也可以趁此带去。”
说时,即命一个丫头去拿钻戒,又命两个丫头赶快舀水,当下就有人分别答应。一个人把钻戒呈给家树,两个人把洗脚盆摆在绮华的面前。绮华也不客气,老老实实的脱去皮鞋,哗啦哗啦的洗了起来。嫣红暗暗的叫了一声我的乖乖,我们这位小姐也未免太摩登化了,对于这么大的一个哥哥,当面大洗其脚,究竟觉得不甚雅观。嫣红想着,还得再听,忽然听得太太那里有人找她,只好匆匆回转。
原来樊老爷要吃半夜稀饭了。照例这顿稀饭,必要嫣红和姹紫二人亲自伺候的。等得一样样的小菜摆上,樊太太、樊老爷始把各人身子慢慢地挪到台上,樊太太咬着筷头,笑瞪了嫣红一眼道:“你这鬼丫头,这半天躲到那儿去了?”
嫣红话未开口,先就嗤的一笑。樊太太问她:“笑些什么?”
嫣红即将刚才所听之事,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樊太太、樊老爷起初听见绮华述那眉香小姐的议论,当然十分要听,后来听到绮华能够记得一篇极长的古风,更加称赞爱女聪明。及至听到洗脚的一桩事情,不觉四目相视而笑道:“这真文明极了,外国人男女同浴,本是有的。”
嫣红想讨太太的好,便上一个条陈道:“少爷此刻还在小姐房里,何不就请少爷小姐来此吃稀饭。只要老爷太太再和少爷一说,这头亲事,定有指望。”
樊太太不候嫣红说完,已命别个丫头去请,直到刻把钟之后,始见家树、绮华说着话儿一同走入。家树仍旧规规矩矩的站在地上,不敢马上入座,绮华早去坐在桌上,望着樊太太道:“你们好,把小菜吃残了,叫我吃什么?”
樊太太急吩咐一个小丫头道:“这末快把商会里王主席送来的那个绍兴糟鸡,拿来给小姐吃呢!”
小丫头奉命去后,家树方才坐在桌子下方,吃了起来。樊太太候至糟鸡取到,先去夹了一只鸡腿,放在绮华面前;又把第二只鸡腿,夹给樊老爷去吃。嫣红看得不服,便在他腹中暗忖道:“鸡没三只腿,事情极小,不过待遇上头,未免令人难堪一些。”
同时樊老爷已在问着家树道:“方才你妹妹和你所说的话,你究竟怎样?这件事情,本是你娘宝贝你的地方,人家肯不肯答应,还讲不定呢!”
家树不好当场拒绝,只得答应了一声:“慢慢考虑。”
樊太太拿筷子敲着糟鸡盘子,当当的响着道:“考虑考虑,人家的头发要白的呢!”
此时那个姹紫丫头,刚从外房有事进来,因为只听见樊太大在敲糟鸡盘子,赶忙接口道:“送来的糟鸡,本有四只。今天晚饭,开上来一只,小姐的奶公、奶妈,各人吃了一只,已经完了。”
樊太太明知姹紫误会了,也不睬她。家树陡闻此事,觉得他妹子的奶公、奶妈,竟有各吃一只糟鸡的资格,何等风光?他的奶公从四川老远的跑来看他,却遭了一碗闭门羹的待遇。心里一个不乐,便轻轻地自语道:“人家头发白,干我们甚事?我们本没有求她。”
绮华正想叫人去添稀饭,一听家树又在和娘别扭了,生怕她娘生气,连忙把樊太太一把拖到烟炕上去。自己就在樊老爷抽烟的那边,躺将下去,向着樊太太贼秃嘻嘻的傻笑道:“今天乏极了,我要娘亲手装筒烟我抽。”
樊太太晓得她这爱女如此打混,明在怕她去怪家树,只好不究那话。真的拿起烟签,去挠大烟。樊老爷因见他的爱女占了他的营寨,便在地下打转。家树吃完稀饭,先行溜出房去,径自下楼,回到自己卧房。将他头上那顶呢帽,老远地向那桌一丢,皱了双眉,一个人说话道:“这头亲事,真正使我为难。”
说时,抬头一望座钟,已经两点打过。忽然被他想出一个妙计,不知什么妙计,且听下回分解。
枕亚评曰:此回描写愈觉细腻,处处且是伏笔。阅至后文,自能使读者抽案惊奇也。《红楼梦》之妙处,全在叙述家庭琐碎等事;《水浒传》之妙处,全在刻画个性。余于此书,亦为然也。凭空标榜,为余平生最恶此者。
[book_title]第03回 移樽就教旅邸谒军师 见义勇为穷途欣难女
却说家树忽得一条妙计,乃是想到他那奶公身上。他在小的时候,就听说这位奶公曾在成都省里归过督标,又吃过粮子饭的(注:清朝武官,分督标、抚标、提标三处,候补犹文官之指分某省然。吃粮子饭即在军营混事之谓)。虽然不知他的武艺如何,文理如何,可是对于他的阅历,他的见识,他的义气,他的慈爱,一个小脑筋里久已存着极深刻的印象。这桩为难之事,若去请教于他,必有一个圆满解决的办法。况且这天同他妹子因为家中“走水”,匆匆回家,将他一个子丢在那家小酒店里,不知有无会钞的零钱,更加应该一走。家树想到此地,便去上床安睡,以便次晨早起,所以两三个小子前去伺候他,统统被他撵出房外。
第二天一觉醒来,赶忙下床。一瞧钟上,刚打六下,那时本是严寒天气,六点的时候,天才亮了未久。虽只露出微微的晨曦,屋檐上的那些积雪,已经化作清水,滴滴答答的流将下来了。在他初意,还想去约绮华同去瞧瞧奶公,便中看他所说的把戏。他的脚步刚正走到房外,忽又连说“不好不好”,仍旧转身进内。原来绮华的卧房,做在后楼,到她那儿,势必须经过他那爹娘的卧室。樊老爷和樊太太两个,彷佛立誓过不与太阳菩萨会面的。日出而卧,日入而起。这种习惯,由来已久。家树若在那个时候上楼,定要被他爹娘知道,万一查问起来,又得多出一番闲话,甚至不准出门也未可知。兼之绮华同去,也有不便之处。绮华尽管和他真心友爱,既去商量对付眉香的计策,自然没她在场为宜。当下索性不去惊动那班小子,自己走到面汤台上,开了冷热永龙头,洗脸盥口之后,掠上一掠头发,戴上绮华给他那只钻戒,穿上那件业已奉过明谕的狐嵌大衣,再带一大卷钞票。独自走出大门,跳上一辆黄包车,一直拖到裕兴客栈门口。给过车资,走入门去。
抬头一看,忽见满客堂里一架一架的白木鸽子笼里,却有断断续续的打呼之声。一张账桌前面,似乎躺着一个形似茶房的人物,正在那儿糊里糊涂的大说梦话。仔细听去,什么青蛇、白蛇,什么黑狗、黄狗,还有什么赵天申、田伏双等等花会的名词。家树就是这年底卒业于浦东中学的,住在校里的时候,那些不肖的同学,都爱打这花会,一般茶役工人,尤视这个花会是他们的发财捷径。因此知道这个茶房,必是花会打昏,因而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不禁笑上一笑,上去将他唤了起来,问道:“此地的住客,可有一位四川的严先生么?”
那个茶房搓上一搓眼睛,望了家树一眼,因见家树穿得狐裘皇皇,钻戒闪闪,倒也不敢怠慢。侧头一想道:“这里没有什么严先生呀。”
家树便比着胡子的样儿给他去看,说:“是一个有胡子的瘪老头子,大概不是昨天来的,就是前天来的……”
那个茶房不待家树说完,顿时露出了一脸不可思议的神色道:“哦,是他么?这个老头子。”
说时,把手向楼上一指道:“一上扶梯的第二间房间就是。”
家树听说,便向里面进去。及到板壁背后,并未看见什么扶梯。忙又回了出来,仍去问着那个茶房道:“我还要请问你一声,你们这里扶梯,究在那里?”
那个茶房因为刚才睡下,天气又冷,一见家树又去问他,便有些不耐烦起来。直挺挺的躺着被窝里答道:“扶梯就在客堂背后,你这位先生,难道没有长眼……”
那个茶房,刚巧说到“眼”字,他自己的眼睛,倒被家树手上的钻戒光头一射,几至不能睁开。当时即把下底的一个“睛”字赶忙止住,同时就把他的脑袋,向那硬板似的被内一缩,马上就打鼾声起来。家树见了这种形状,非但一丝不去怪他,而且连连自点其头地解释道:“他是一个茶房,一天忙到晚上,一晚忙到天亮,好容易有了这一点点睡觉的机会,我怎么几次三番的前去吵他?他并不来怪我,只不过倒头便睡而已。这等人物,还算是这个客气待人的呢!”
家树一边如此想着,一边再到板壁背后去找扶梯,眯着眼睛一看,仍是不见。正在进退维谷的当口,忽见右边板壁上,明明的有架竹梯子戗在那儿,起先因为只顾在找做就的扶梯,所以成了不见舆薪的那个笑话。当下就把那架竹梯子搬来,搭在那个楼板的窟窿之中,双手撑着两旁的板壁,从那竹梯子上,一步一步的踏了上去。踏到半中间的时候,竟至无法上去,因他那件狐嵌大衣,非常厚实,他的瘦小身子,也会不期然而然的臃肿起来,板壁既狭,身体又粗,试问如何上去。伹是走上退下,同一费事,他就索性用出全身气力,直向上攒。当时只听得他那大衣擦着两边板壁,沙沙沙的声响,犹同深山绝壑之中那些巨蛇出洞的光景一般。幸亏他的这件大衣,乃是厚呢面子,尚不碍事。若是换了那令妹的那件外国缎面的,那就恐怕早已有了几个纪念洞了吧!家树甫经踏上楼板,未曾走上几步,抬头一望,已经走到六号门口。连连转身回至二号门口,轻轻地敲门道:“奶公,家树特来瞧你老人家了。”
说了一声,里边没有声响,便又把门敲得略重,方始听见他那奶公的声音在那里边问道:“外面可是我们老少来了么?”
家树又恭恭敬敬的应了一声道:“正是家树来了。”
又听得奶公在问道:“府上平安么?”
家树又答道:“不过烧去一间草棚。奶公昨儿没有吃好,我特地来谢罪的。”
奶公又说道:“这倒不必客气,不过此地真脏。”
家树道:“奶公不必管我,我还有事情来请教你老人家的。”
奶公听得如此说法,方始答道:“这样就请老少宽待一时,让我穿好了衣裳,就来开门。”
家树又答应了一声,因见房门旁边,却有一扇小小的窗洞,便从窗洞之中,望了进去。只见名虽房间,其实还不及他们家里的炕榻大小,内中摆有一张极狭极小的木床,挂上一顶破旧不堪的老蓝夏布帐子,帐子里面,正在那儿窸窣窸窣的动弹,夹着还有呼噜呼噜的痰声。床的外面摆上一张白木头的骨牌凳子,凳子虽小,摆设的东西却是很多。第一样就是昨天的那把瓦茶瓶。第二样是一盏煤油灯,灯罩业已碎了几块,一半是用皮纸糊着的。罩子上头,完全乌黑,因为尚在扑的扑的透火,大概是灯尽油干的时候了。第三样是一只香烟筒做的痰盂,所有垫痰的草纸,究竟是痰是纸,已经分不清楚。第四样是一盒大英牌的纸烟,壳子业已散开,还有一根纸烟,黏有半截老痰在上。一盒洋火,一半撒在凳上,一半撒在地上。家树正在瞧着这些摆设,藉挨时光的当口,突见奶公从那帐子里头伸出一只手来,挂起上首帐子,上半截身子已经坐起,靠着背后的床档。因为不知家树在那窗洞之中看他,仍旧自顾自的去把盖在被面上的一件蓝布紧身棉袄抓来披在背上。先将他那左臂膀子,伸入左边袖管,及想再伸右臂,已经办不到了。第一,这样一来,觉得吃力了,咳呛更厉害了。第二,紧身棉袄的身腰太小,若要将那右臂伸入右边袖管,必须弯到后面,使那袖管向右方下垂,卸着右肩,同时后面须有可以周转的余地,方能将那右臂伸进右袖子管。奶公睡在这张小床,床头已靠板壁,那里如有余地?奶公的上半截身子不但没有地方可靠,而且势必跌至床横头的地上去了。既无余地,如何能够穿入?家树一直瞧至此处,却已不能再耐,便在那个窗洞之中,叫着奶公道:“奶公,你老人家这样的穿法是不行的,只有赶快走下床来,站在地上,右边那手才能伸入袖子。”
奶公骤闻此话,不觉忙不迭把头朝那窗洞一望,始知家树早已站在那儿。于是一壁连连点首,一壁呛着下床答话道:“老了,老了,不知怎么又在发这个害人的痰火病了。方才若非老少提醒了我,真会这只袖子无法穿入呢。”
说时穿好棉袄,又将一件老羊皮的青布大袖马褂披了上去。顺口吹熄了煤油灯,吸着一枝纸烟,再去坐在床沿上,套他那一条老棉裤子。好在他照例不穿袜子的,一经拖上鞋皮,便算打扮停当。犹同千金小姐般的可以出那绣房了。此时的家树,虽已站得腿酸,但他尊敬奶公的心理并未因此稍杀,直待奶公开出门来,将他请入。他见无处可以容他身子,只好坐在床沿。奶公自然也在床沿坐下,对他说道:“老少,这间房间太小,又是肮脏,可见我奶公不骗你的吧?……”
吧字未了,忽又呛了起来,呛得最厉害的时候,也怕涎沫溅在家树脸上,赶忙别过头去,用手遮着嘴巴咳呛。家树四处一望道:“奶公既又发病,此处万难再住,但不知邻近地方可有什么较大一点的栈房没有?”
奶公此时咳呛得满脸通红,嘴上的半支纸烟早已掉在地上。因为地上狠有几口老痰,自己看了也觉肮脏,不便拾起再吸。等到咳呛略止,方答话道:“恐怕没有。”
家树道:“依我主意,还是挪到观音阁码头那家晋升客栈去住。”
奶公现出他那可怕的笑容道:“这样一办也好,那里我还有一个朋友的家眷住着呢。”
家树立即站了起来道:“奶公可有什么行李?”
奶公也站起来,指指床脚后的一个大包袱,一个小铺盖道:“就是这两样东西。”
家树便同奶公下楼。此次因有奶公走在他的后面,替他随时箍紧大衣,所以走得极其便捷。及至客堂,起先那个茶房仍旧躺着那儿。家树又去将他唤醒,摸出一张五元钞票,递到他的手内道:“除去客栈钱外,余多的就给你做酒钱吧。”
那个茶房接到手内,连连嘻开大嘴道谢道:“谢谢少爷,谢谢少爷。”
又问奶公可曾洗脸吃点心。家树摇头代答,即同奶公走出客栈,茶房忙去代叫车子。
一直来到晋升客栈,即在楼下一号大房间里住了下来,一面脱去大衣,一面先命茶房去叫一碗面来。奶公道:“老少不吃么?”
家树摇摇头,然后始将来意说与奶公听了。奶公听话的时候,除了仍是咳呛之外,一句没有岔嘴,等得听完,茶房已将一大碗鸡丝面送上,奶公又问家树道:“老少可要分吃一些?”
家树摇手道:“我不甚爱吃外面点心的。”
奶公只吃半碗,擦了胡子,方答家树的话头道:“照老少说来,小姐待你是好的。我说太太呢,也没什么不好。只因老少不肯答应娶她那位嫡侄女儿,所有嫌疑因此而起。现在只要问老少一声,这位顾眉香小姐,老少嫌她那样不好?”
家树被这一问,只在嘴上“我呀……我呀”的,竟至一时没话可答。奶公笑上一笑道:“老少既是说不出她的坏处,太太自然不肯心服。况且小姐既与老少真心友爱,她又何必前来害你?”
家树攒了双眉道:“我娘脾气不好,我怕我们这位表姊象她,弄得将来没有闺房之乐。”
奶公双手乱摇道:“这是因噎废食的政策了。”
说时,忽问家树道:“老少身边带有宽裕的零钱么?”
家树连说:“有,有!”
便在身边摸出那卷钞票,数上一百元的数目,交给奶公道:“奶公,姑且用了起来。”
奶公微微地摆头道:“老少,我的还不忙。昨天你看见的那个关家姑娘,她们母女两个,就住在此地。她的老子因打抱不平,砍伤了一个大流氓,这两天不知在那里吃官司。她们母女两个手上一个大也没有,简直一无法想。我和她的老子,总算同过几天事的,我是昨天到上海的,一下长江轮船,身上也没什么钱了,所以只好住到那家裕兴小客栈去。可巧在那弄口无意中遇见关家姑娘,她就将她的苦楚说给我听,跟手问我借钱。”
家树本想见一见这位关姑娘的,一听有此机会,忙笑道:“既是奶公朋友,应该救人之急。可惜今天没有多带。”
说时,又去数出一百元的钞票交给奶公:“这二百块钱,就请奶公拿去帮助他们。”
说着,又数了一数手上的钞票,只有四十五元,一齐送与奶公道:“这几十块零钱,奶公用起来再讲。奶公若要长住上海,可以另外租屋。”
说了这句,忽然将他双眉一竖,气得抖凛凛的说道:“说起此事,奶公替我评一评道理看。同一奶公,我妹妹的奶公、奶妈,就好住在我们家里,我的奶公,当场就要撵走。这是什么道理?”
奶公忙劝道:“老少,万万不可因我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弄得你们家庭失和。况且我此次由川里来,不过惦记老少,前来拜望一趟。本来有事要到北平去的。”
家树还要再说,奶公已将那四十五元钞票塞在棉袄袋内,拿起二百元钞票,直往外去道:“老少且坐一坐,让我把这一笔钱送给她们去,回头再和老少细谈吧。”
家树忙站了起来道:“奶公尽管请便,我在此地候着奶公便了。”
奶公去后,家树就在房里踱着方步,转着圈子暗暗寻思道:“方才奶公所说,仍是一个劝和的言语。我既前来问他,总得讨个解决的办法才是。”
家树刚刚寻思至此,已见奶公带着一个苦老婆子,战战兢兢的走将进来。那个婆子一见了他,不问皂白,马上朝他一跪,磕下头去。他虽连连阻止,那里还来得及。只好回礼之后,三个人一同坐下。婆子用了一块青布帕子拭着眼泪道:“樊少爷,你真是我们一家的救命恩人,做了这样天大好事,将来必定要中状元。哎唷,说错了,这个年头儿,没有状元了,就做什么师长吧。”
说时,望了一眼奶公道:“严五叔,你评评我的说话可对呀!”
家树赶忙说上几句谦虚说话,奶公道:“关家嫂子,你也不必再向我们这位老少客气了,现在最要紧的事情,第一是快去打听我们这位关大哥究在那一道衙门。有了钱,照例是官司就赢了一半了。”
老婆子听说,含了泪珠,向着家树谢了又谢,说了又说,方始把她屁股一扭二扭的扭将出去,因她尚是一双三寸金莲,死也没有解放的知识。
奶公送走婆子,回来和家树一同坐下,将嘴一嘻道:“她们母女两个,有了这笔款项,就好前去办事,我也少了一件麻烦。”
家树因为关姑娘没有瞧见,心里未免有些失望。忽又想到“我既有此义举,总有见面的机会”,奶公见他低头无语,料他又在想心事了,便在桌上用指画着圈圈道:“老少莫急,我有一条锦囊妙计授你,包你不错。”
家树忙问什么妙计,奶公接说道:“老少和她,本是姨表姊弟,何不与她接近一些,暗暗察看。若可做你妻子,何必一定坚拒?若不可做你妻子,你就借个因头出门求学,另觅良缘也好。”
家树连连点头道:“这个主意,我还赞成,……”
一句未了,忽见绮华满脸笑容地一脚踏入房来道:“这个主意,我也赞成。”
奶公慌忙起身让坐道:“小姐怎样找来的?”
说时,又指指家树道:“我已问过我们老少,府上是吉人天相,叫做越烧越发的。”
绮华因见这间房里没有热水汀,仍旧披着她的“一口钟”。就在桌子横头那张凳上,一屁股坐下,笑着答话道:“家里只烧了一间草棚,倒不碍事。昨儿没有奉陪奶公吃饭,那才真正对不起的。”
奶公正待谦逊几句,绮华又在向着家树道:“哥哥,你今天出来,为甚不去找我?”
家树把他二指一比道:“怕他们。”
绮华抿嘴微笑道:“怕他们?”
说着,又将她那双眼白朝上一翻道:“他们还怕我呢!”
家树不答这句,单问道:“妹妹今天怎么这般早法?”
绮华就在“一口钟”内伸出手来,把那手表送至家树眼睛前头道:“十一点钟了,还说早呢!我本想早起来,同着你来瞧奶公的。不知怎么一来,睡失忽了。还是眉香姊姊走来把我闹了起来。”
家树心里一动,忙问:“她来何事?”
绮华笑上一笑道:“她呀,她本是一位识宝的回回。据她说,东亚旅馆里到了一个贩卖书画的客人,定要逼我陪她走一趟。我不好却她,只得同她去到那儿。她就七买八买的,买上七八百块钱的破书烂画回去了。”
家树一伸舌头道:“她竟是一位收藏家了。”
绮华淡淡的答道:“好在她家更比我们有钱,她娘只她一个,况且又是正经。”
奶公接口道:“如此讲来,这位顾小姐是很有学问的了。“绮华道:“自然有学问的,不过奶公方才教我哥哥的法子,我真赞成这个办法。”
绮华说完这句,又问奶公道:“奶公,此刻左右没事,你老人家昨天所说变把戏给我看,请问此刻可能变么?”
奶公搔着脑袋道:“小姐的记性果好,真要看么?”
家树接说道:“岂止妹妹要看,我也要看。”
奶公听了,便在身上摸出一支大英牌来,正想去拿洋火,绮华忙把她那一只金香烟盒子,扑的一按机关,开了开来,送给奶公道:“这是大茄律克,奶公吸这个好些。”
奶公即取一枝,燃着吸上几口。突然将他脑袋,向着左肩上一侧,指指他的右耳道:“把戏来了,你们快看。”
绮华、家树一同走近去看,说也希奇,倒说奶公的右耳里头,竟会冒出一个一个的烟气圆圈出来。家树见了倒还次之,只把这位绮华小姐乐得犹同花枝招展一般,连称奇事。奶公笑上一笑道:“这还不算奇怪。”
说着,将手两边一分,故作郑重其事的说道:“二位快请站开一点,且看我的真正法宝来也。”
不知奶公究有什么法宝,且听下回分解。
枕亚评曰:大凡描写美人易,描写老人难,描写老而且病之人尤难。此回之刻画奶公,真尽小说家之能事矣。本书需重伏笔,余已言之。此回之关氏母女,读者必为作者所欺矣。一笑!
[book_title]第04回 臂风似铁绝技挡红颜 汗气如饴舞场寻白发
却说奶公瞧见绮华这般乐法,索性叫他们兄妹二人站开一些,两袖一撞,走至房间中间立定。随手搴起他那一件油而且腻的汗褂子,只把肚子一凸,肚脐眼内又有无数的烟气圆圈出来。这个圆圈,更比绮华嘴上吐出来的还要好看。家树看了这种奇事,已在大声发笑,绮华笑得提着“一口钟”,满地乱跑,跑了一个圈子,方始走去拉住奶公的马褂袖子道:“奶公,这个好戏法,必须把我教会。”
家树在旁微笑道:“我说妹妹不学也罢。”
绮华把头一扭道:“为什么?我非学不可!”
奶公却向家树摇头道:“老少,你放心,小姐那有这个闲空工夫学它。”
绮华忙问道:“奶公怎么知道我没工夫呢?”
奶公拍拍肚子道:“这个并非戏法,也是一种小小的运气功夫,至少须有一二十年的苦功,方能至此。”
家树道:“妹妹,你就是学会了,难道也去把个大小姐的肚脐眼给人家去看不成?”
绮华忽见家树既在阻她,还要打趣她,她就出家树的一个不防,提起她那只高跟皮鞋脚,扑的一声,没命的就向家树踢去,岂知踢得过于勇猛,站在地上的那只皮鞋脚,一时无法支持,不能独立,顿时身子往后一仰,便成梯子式的斜形样子,正在间不容发之际,幸亏奶公真是眼明手快,立即道声“慢着”,同时扑的一声,伸出他的一只臂膀,向那绮华身后用劲的悬空一挡,突有一股臂风发了出来,竟把绮华的身子无形中挡住了。绮华也忙随势将她腰干一挺,缩回踢出去的那只脚来。双脚既并地上,方才免去叫做元宝大翻身的那个笑话。起先家树离开绮华,本不甚远,见她忽去踢他,只好往后一缩,倒退几步,及见奶公的一个臂风已将绮华挡了转来,才得略略放心,忙去趁势一把抓住绮华的“一口钟”道:“好险呀。”
绮华仅受一些虚惊,反而向着家树奶公二人不好意思的一笑,没甚可说。家树便扶绮华仍去坐下,奶公见巳没事,跟来同坐。家树便趁奶公将那关家之事说给绮华去听的当口,暗自转念道:“我在小的时候,我就听得我那亡母说过,这位奶公差不多有那十门拳教师的本领。我在昨天下午,今儿早上,瞧见他这种颓唐的形状,恐怕连风吹吹都要倒的,疑心不是我娘误听人言,便是现在年老力衰。若不是刚才他能使出这股臂风,我真要算有眼不识泰山的了。”
家树想到此地,脸上自有笑容。
绮华和奶公谈上一会,不见家树前去岔嘴,回头一看,却见家树一个人在笑,顿时瞟上家树一个白眼道:“时候十二点钟了,哥哥不说去叫些菜来请请奶公,倒在此地暗暗的笑我,这又何苦?”
家树咦了一声道:“这是什么说话,我何尝在笑,你又有什么事情使我可笑?”
绮华忽又嗤的一笑道:“不笑就不笑!哥哥既是帮了关家母女的一个忙,我们此刻何不去叫几样菜来,一则算是补请奶公,二则也请关家母女一同来吃。让我也好会她们一会。”
家树一听此话,可巧合他心理,马上站起去叫茶房,进来的那个茶房,一见绮华,稍稍一呆,忽又立时呈出一个笑脸,叫了绮华一声道:“樊小姐,你是贵人不踏贱地的,今天怎会来到我们小栈?”
绮华也茫无头绪的望了这个茶房一眼道:“你在何处见过我的?我可忘了。”
茶房又将他那卷起了五六寸高的袖子连连往下一垂,弓身笑答道:“是,是,是!樊小姐贵人多忘。我不是常在惠中饭店伺候过小姐的么?”
绮华虽未想起,单是仰着脖子:“哦”了一声道:“这末你赶紧去打电话绐惠中,叫他们快送五六客头等大菜来,外带几瓶白兰地。”
茶房连声答应,马上狗颠屁股似的跑出去了。奶公把他两只大马褂袖子分向左右乱展道:“小姐,你看我这样人物,够得上吃外国人的大菜么?”
家树接口道:“奶公是我们自己人,以后千万不要客气。这般大冷天,更是不应该不穿皮的。”
说时,似乎要去拿他大衣,要给奶公披上的样子。奶公赶忙阻止道:“我不配,我不配。老少如果怕冷坏了我这副老骨头,随便几时买件破羊皮拖拖,也就得了。”
绮华道:“关家母女又叫谁去请呢?”
奶公笑着道:“非我亲自去不行,老的不上场面,小的未免害臊。”
说着,真的跑了出去。
绮华忽问家树道:“哥哥,这位关姑娘长得怎么标致?”
家树摇摇头,绮华道:“可是不甚标致?这也难怪,她们本是山东侉子。”
家树仍旧摇头不答。绮华不解道:“这末我讲错了。燕赵多佳人,是不是?你怎样不开口呀!”
家树笑了起来道:“我在怪妹妹忒多心,明明当我是为了这位姑娘才帮忙的。我老实和妹妹说声吧!我只瞧见了她的一个背影,她的面长面短,都不知道。生平自信尚无这种不道德的行为。”
绮华听说,很自然的点头道:“哥哥对我从来不说谎话,我是早已试验过的。就是对于我娘,并不是不肯孝顺她,委实孝顺不上去,也叫没法。”
家树忽被绮华说到他的心坎上了,他的鼻子陡然发酸起来,于是微喟一声,低头看他鞋子。又从鞋子之外,去看那地板缝是几块拼弄来的。绮华本来知道家树为人,确是当她同胞看待的,只因她娘的心地窄狭,把这前妻之子视同陌路起来,若是没有她在当中维护,恐怕一出《新芦花记》,又得重演出来了。此时忽见家树似有感慨之状,不禁把她的一片漫烂天真引动起来,便问家树道:“哥哥,我总不懂,凡是做晚娘的,彷佛天会给她一副特别心肠,偶有待遇前妻之子稍好一点,就怕失去她那晚娘的资格一般。”
绮华说到这句,愈加动了真气,不知不觉的将她那只高跟皮鞋脚向地板上报重的一跺道:“我樊绮华若是做了晚娘,一定要做出一个贤慧晚娘的模范,翻它一场千古的罪案。”
家树本是在眼望着地上的,却被绮华这句言出肺腑的说话使他不能不起感激的心理,忙把他的脑袋抬了起来,对着绮华微笑了一笑道:“象妹妹这般心直口快的人,何至于去做晚娘:“绮华一听到“何至于”三个字,不觉把她一张雪白粉嫩的妙脸蛋羞得犹同火烧一般。她想:这个“晚娘”二字,乃是指填房而言。我是一个未出阁的女子,如何好说到嫁人以后的举动起来昵?绮华想到此地,更加难以为情,只好推说一声道:“此地到底还是小客栈,没有什么热水汀,好冷呀!”
说着,将脸躲入“一口钟”的皮领里去了。
他们兄妹二人各自静默了一会,始见奶公伴同关家母女走入房来。站定之后,奶公把他左手弯到身后,一壁在捶腰干,一壁微皱双眉道:“请客真不容易。我的嘴都说干了,后来讲明是我请客,我们这位老嫂子才将姑娘带来。”
家树要见这位姑娘的心理,本是比较别人稍稍浓厚一点。一听奶公如此说法,便至关家婆子跟前笑着道:“嬷嬷何必如此,这又不是什么大请客。”
婆子很矜持地答道:“樊少爷,你不知道,这般无缘无故的打搅人家,实在有些不便。”
婆子说了这句,就把嘴巴朝她女儿一努道:“这位就是我们的恩人樊少爷,我儿快快行个大礼。”
关姑娘虽然有些腼腆,自然只好依娘办理。正在移动她那脚步的当口,家树慌忙迎了上去阻止道:“姑娘千万不必客气,区区数目,不算什么,好在我们都是自己人了。”
家树“自己人”的三个字刚说出口,马上就觉到这句说话有些不伦不类。人家是一位初次相见的姑娘,怎好硬说她是自己人。当时要想另外换句说话,一时又没什么可换。幸而关姑娘仅向他一鞠躬之后,又去和绮华见礼去了。同时所叫的大菜恰巧也送进来了,他便退至一边,在一个极窄的地方低着头的踱他方步。踱上一会,因见大菜盘子尚未摆好,他又雄心未死,复去偷眼看那关家姑娘,那知不看倒也罢了,这一看,害得这位樊府上的大少爷从此又添上一件心事了。原来这位关姑娘,她的年纪还比家树小上两岁,一张四方脸儿,不搽水粉,也觉白净;不涂胭脂,也会红润。自小虽没怎么念书,也能认识几个字儿。她娘老子只生了她一个,见她身子也还结实,便把一点看家本领统统传授了她。前清时候,她的老子曾经做过一任小小武官,可惜她迟到了世上几年,因此没有做着小姐。近来天灾人祸,处处地方都不景气,于是只好苦了她,跟着她的娘老子吃这碗卖解的把式饭了。这次走码头走到上海,她老子忽然打了一个抱不平,伤了一个大流氓,当场就被那班流氓的党羽一拥而去,口上虽说送官严办,其实却在那儿私刑处治。她们母女连日四处的寻找,一因人生路不熟,二因身边没有银钱,一直闹了几天,一点没有闹出头绪。今天既承奶公的人情,又感家树的实惠,正在竭诚感激奶公和家树两个的时候,又被奶公前去将她们母女二人死死活活的拖了出来。这位关姑娘,却是走过了不少的码头,见过了不少的人物,对于这位樊家树,虽不至于有那“私定终身后花园,落难公子中状元”十八世纪的陋识,但是知恩报恩,已属天理人情之事,怎么再禁得起这位樊大少爷这张美如冠玉的俏脸蛋呢?起先家树那句自己人的说话,作者便能替她担保,决不会留心到这个上头,竟与家树同一心理的。不过偶有趁便的当口,也想偷跟去瞧家树一眼。这种心理,却是不谋而合的。当时一见她娘在和奶公、绮华两个随便谈话,她就趁这天赐机会,赶忙把她那条暗藏锋芒的视线,又流利,又神速,悄悄地射到家树的脸上去了,不防事也真巧,刚正碰着家树那条视线,也朝她的脸上射来。她的这一吓,真比初次作贼,出门就遇见捕快还要厉害几分。但是事已如此,除了不要命的把她那个好容易射出去的视线赶快缩了回来外,只有在她那张红喷喷了的脸儿上再加几层颜色而已。还亏这件很是羞人答答的把戏,仅止家树一个人知道,其余人众总算都未瞧见。这样一闹,大莱白兰地等等,早已摆好。
奶公即向家树、绮华将手一拱道:“老少,小姐,今天这个主人,你们不可和我客气。”
家树、绮华因为奶公既已声明在先,也就不去和他推让,单把关家婆子请入首座,关家姑娘坐了二座,家树第三,绮华第四,奶公坐了主席。又因奶公不会喝外国酒的,又去添了几壶花雕。这席大菜,宾主虽止五人,倒也吃得很是热闹。内中所苦的,只有这位关家姑娘。她因起先出过那件小小的风流案子,此刻仍在含羞低首,彷佛外惭清议、内疚神明一般。所以人家叫她吃,她就吃,人家不叫她吃呢,她就不吃。家树肚里明白,正想用些官冕堂皇的说话前去安慰她几句,忽见关家婆子已在咬着奶公的耳朵,悄悄说话,同时又见奶公听一句,把头点一点。听完之后,答复关家婆子道:“嫂子不要着慌,这件事情,我们老少或者可以办得到的。”
家树忙问奶公:“究是什么事情?只要力之所及,无不帮忙。”
奶公先去喝了一杯,方才说道:“我们这位老嫂子说;我们的关大哥,现在听说还在那班流氓手里,并未告到衙门。但是究竟在什么人手里,可不知道,已经托人探听去了,倘若探听出来,要请老少再帮她们一个忙。”
家树满口答应道:“我已说过,凡我力之所及,一定帮忙就是,奶公放心。”
关家婆子忙岔一句道:“樊少爷,这是真要求你好事做到底的了。”
绮华在旁接嘴道:“我们哥哥,素来不轻易允许人的。他既如此说法,嬷嬷可以放心的了。”
关家婆子正待道谢,忽见伺候他们的那个茶房走来对她说道:“起先那个客人又来了,快请回去。”
关家婆子慌忙离座,谢了奶公和家树、绮华几声,匆匆的带着女儿往她房里而去。家树还想送她们母女一送,已经不及。
绮华忽然笑问家树道:“哥哥,你此刻总该看清楚了?我说真长得不错。”
家树本有虚心病的,一见绮华说出一个看字,不禁把脸一红道:“妹妹今天为什么专开我的玩笑””绮华扑的笑了一声道:“咦,这又奇了,我几时在开哥哥的玩笑?”
家树暗忖道:“这话不错,方才我和关姑娘两个的把戏,我妹妹究竟看见没有,尚未一准。我又何必和她多去辩论,反而弄得欲盖弥彰。”
当下只好尴尴尬尬的笑上一笑道:“我得和奶公谈正经天呢,那有这些闲空功夫与你斗嘴。”
说着,不待绮华答复,便问奶公道:“你老人家除了喝酒之外,还有什么欢喜的事情?”
奶公擎起杯子,看了一看,又呷上一大口道:“近年来我连酒也不能喝了,因为这个东西,正是我这痰火病的大冤家呢。”
此时绮华略有醉意,忽忍住了笑的说道:“我想陪着奶公去到跳舞场里,乐它一乐,奶公肯赏我一个面子么?”
家树却笑道:“这怕不行吧?”
奶公陡把他手向那桌上很重的举起,很轻的拍下道:“我的做人,真的只有这一处地方没有到过,其余的把戏大概也差不多了。”
家树只好又忍笑的说道:“奶公既有这个兴致,我们今天晚上就去。”
绮华忙去看了一看她的手表道:“时候还早呢。”
说时,忙端起杯子,就和奶公连呷上三大杯。又把空杯照着家树道:“哥哥酒量不好,今天一杯总得陪我喝的。”
家树勉强陪了一杯,恐怕绮华和奶公两个都喝醉了,都得难受,当场就催他们吃饭以及水果等类。吃毕,绮华一个人跑去歪在床上,拿她自己臂膀作了枕头。翻眼想了一会,方始叫着家树道:“哥哥,再停一停,你就陪着奶公同去泡它一个浴,买它几身皮衣服,随便吃些晚饭,至迟九点钟,可到大东舞厅等我。”
家树笑问道:“你呢?”
绮华道:“我呀,此刻稍觉有些头胀,打算回家一趟。晚上在那里相会就是:“奶公岔口道:“小姐何必多走这趟,还是我们同走的好。”
绮华微微地摇头道:“奶公不知道我的事情。你们一准照我的办法,不会错的。”
奶公“是、是、是”的是了几声,便不再说,绮华也懒洋洋地闭了眼睛,好好的养了一会神,方才下床,摸出一把小梳子,将头掠上一掠。吸着纸烟,又关照了一声家树道:“家里万事有我,哥哥尽管放胆,陪着奶公各处玩它一个爽快。”
家树点首道:“我晓得,妹妹留下些零钱给我。我的钱,绐了关家了。”
绮华笑上一笑,随手摸出一只小小皮夹,抛给家树道:“这末可要把汽车留与你们呢?”
家树道:“也好。”
奶公笑着道:“小姐坐了去。我们……”
奶公下半截说话尚未说出,只见绮华踏着那高脚皮鞋,阁阁阁的早已跑得不知去向。
现在单说绮华出了栈门,果将汽车留下。她就跳了一辆黄包车,一脚回到家里。随便给了一块钱的车资,径自登楼,到她卧房。那时她的两老正在头觉初转,二觉正浓的时候。自然不知绮华的事情。绮华白天也照例不会见着她娘老子的面的,当下一面命她的两个贴身丫头快快伺候泡浴东西,一面先脱“一口钟”,次去上下衣,换上浴衣。又在沙发上养神一会,方始走入浴室,两个丫头早已半裸的伺候在那儿半天了。因为绮华最爱干净,欢喜泡浴,却有一个晕浴毛病,所以她的泡浴,照例不能离开这两个丫头的。这天既有醉意,又嫌奶公房里万分肮脏,她在场面之上,事事都能容忍,可是一到家里,这个浴就得大淴特淴。她在平时,泡至两三个钟头之久,本是常事。这天事出例外,直到天已全黑,方才把她这个贵浴淴完。又将她一个身子完全伏在一个丫头的肩胛之上,慢慢地踱出浴室,始去直挺挺的躺在沙发上面,一任两个丫头用着十几条西洋大毛巾互相替她揩擦。她呢,只是闭了双目,吸着纸烟,养她精神。这样工作,又得一两个时辰。等她样样舒徐,钟上已敲八下。她见正是她娘老子升帐的时候了,生怕缠住她的身体,只好不照平日的排场,胡乱穿上一件大衣,却走后门,去到客利饭店晚餐。客利饭店本是她的老主顾,熟人自然极多。一见她去,你要和她扳谈,他要和她叙话,这一来,菜还未上一半,已经十点打过。她见已是这个时候,急出客利,来至大东舞厅。刚想去找他们,已闻着一阵又香又甜的汗气,朝她鼻子孔里攒去,同时又听见家树的声气在问一个人道:“对不住,你可瞧见我同来的那个白发老头子没有?”
绮华心知他们已经早到,一脚便进休息室内,不知绮华为何先到休息室去,且听下回分解。
枕亚评曰:此回已将关氏母女老实叙明,免致读者多设疑问。在关秀姑尚未出现之先,忽另叙一姓关者,此虽为文章之陪衬法,亦大写特写反字也。描写关女之与绮华不同,贫富悬殊,容易分别,当然不难。所难者,须与原书之关秀姑亦毫不相同,斯诚难矣。
[book_title]第05回 大可解颐衰翁惩恶客 无端失约公子避佳人
却说绮华一踏进休息室门槛,马上就有两三个漂亮侍者抢着围了拢来,一齐呈着笑脸说道:“樊小姐,怎么有好多天没有来了?张小姐、李少爷都来找过几次了。”
绮华只将脑袋微微地一点,往前一站。站在最近的一个侍者,恭而敬之的替她解开大衣钮扣。她即随意把她双臂向后一弯,又有一个侍者,早在她的背后轻轻卸去大衣。这班侍者,本是老伺候惯的,也不再把大衣对牌,交她自己收存。单又笑着说道:“樊小姐,快请到厅上去吧,樊少爷同了一位老客人已经来了好久了。”
绮华仍旧将头微点,不过听了此话,脸上加了稍许的笑容。当下出了休息室,便向那一座既宽又敞的舞厅上走去。刚搴门幕,已见家树向着奶公两个,坐在靠近音乐台的旁边一张小圆台上,两个脑袋凑在一起,不知在那里讲些什么,还是家树偶尔抬起头来,先瞧见了她,忙把一只臂膀举得老高,向她摇动着。她便紧走几步,来至他们两个跟前。奶公欠身笑着道:“小姐怎么来得这般晚法呀?我们是……”
家树不待奶公往下再说,已在拍着身旁的一张椅子道:“妹妹快坐下来,我有说话问你。”
绮华刚才坐下,就有一个侍者送上一玻璃杯茶来,绮华将手一挥,侍者赶忙换上开水。绮华方始问着家树道:“哥哥有什么说话问我?”
家树将他两指一比道:“妹妹从家里出来时候,他们两个醒了没有?”
绮华因见时候还早,场子上的熟人很少,先在身上摸出一只小小的金粉盒子,打了开来,用那粉扑向她脸上四处兜圈子的扑着,同时又在嘴上答话道:“我就是怕的被他们缠住身子——”
说了这句,拿开粉扑,微把眉头一皱道:“我还是从后门溜出来的呢。”
奶公岔口道:“这样说来,小姐是在府上用的晚饭了。”
绮华又将粉扑在她脸上扑了一会,藏过之后,跟着摇头答道:“我的晚饭倒是在外面吃的。”
说时,又问家树道:“哥哥可曾跳舞过没有?”
奶公抢着代答道:“我们老少说,他要等小姐来,一同去跳舞。”
绮华随手揭开那只杯子上的小盘子,始将杯子送到嘴边,仅呷一口,擎着杯子,又在打量奶公新上身的那些行头了。她见奶公穿的是一件玄色宜贡呢马褂,一件深蓝色哗叽的老羊皮袍子,脚上穿的什么,懒得低下头去看。她又去呷上一口开水,放下杯子,朝着奶公微微地一笑道:“这样打扮很好,倒象一位老太爷模样。”
家树正待说话,忽见绮华把手向着对面一指道:“哥哥看见没有,那不是赵娥姁小姐么?哥哥可以和她去跳舞了。”
家树摇头道:“忙甚么!”
说着,自己好笑起来道:“我同奶公走进来的时候,不知怎么一来,竟会把他老人家失散了。真把我吓得满头大汗,好容易被我找到,倒说他老人家,正想在一个门角落里小便呢。”
绮华望着奶公道:“这里备有小便室的。”
绮华说了这句,陡然看见一个西装少年扑的扑的皮鞋脚声正从外面走将进来,忙把眼睛对着家树一轮,又把嘴巴向那少年一努,低了喉咙的说道:“陈更生也来了,我得和他跳舞去了。”
家树、奶公两个跟着绮华嘴巴所努的地方看去,果见一个金镜革履,一身极时髦的西装少年远远地踱将进来。不过看他的那种神情,似乎还没有看见绮华的样子,单把他那一个漂亮脑袋一路的只向他那一班熟人连一连二的点将过去。奶公暗惊道:“这个姓陈的,长得也和我们老少一样源亮。可惜稍稍带有一点娘儿们的腔调,便减色了。”
奶公这样想着,忽见绮华似乎有些坐立不安起来,猜她用意,似乎要想先去招呼那个姓陈的,既恐失了她的身份;不去招呼,又怕姓陈的一径不去招呼她,或是先与别个去跳舞,可是又失了她的面子了。幸亏这个时候,家树也已瞧出绮华的心理,已在问她道:“妹妹可是坐得厌烦了么?可要我们俩就去跳舞一下。”
绮华却懒懒地把头一摆道:“我此刻只觉得周身不舒服。”
奶公听了一愕,赶忙问着道:“小姐既是不舒服,我们早些回去也好。”
绮华却连眼皮都抬不起来的样子回答道:“教我此刻就回去,我又懒得走。”
奶公很觉不过意的说道:“这样怎么好法?……”
奶公话未说完,忽见那个姓陈的业已看见绮华,正向她所坐的地方,一路弯着腰,点着头,满面春风的走了过来。一到面前脚跟尚没站定,即把他的右手一伸,送至绮华面前道:“密司樊,什么时候来的?”
绮华起先因见陈更生没见她,心里有些不舒服,此刻一见他仍照平时一样,对她又恭敬,又亲热,走来和她握手,顿时将她双眉一展,抿嘴一笑的忙去握着陈更生的手,一起一落的甩了几下。微笑着答道:“密司脱陈,你早!我也才来不久。”
说时,又朝陈更生一笑道:“今天很巧。”
说了这句,便向家树一望道:“这位就是家兄。”
陈更生起初似乎一愕,随手便镇定下来。便向家树带着一种笑音的招呼道:“久仰,久仰!兄弟早想过去拜望。”
家树连称:“不敢!不敢!”
陈更生文望着奶公道:“这位……”
家树代答道:“这是我的奶公。此次从四川来看我的。”
陈更生不及再和奶公细谈,单朝奶公很巧妙的一笑,这个一笑,完全是应酬场中一种极神秘的诀窍,彷佛有了这一笑,纵有多少言语,不必统统出口,对方就会明白的了。此时绮华早已离了座位,站得和陈更生很近,陈更生便向绮华一笑道:“密司樊,我想同你去跳舞一下,不知可肯赏脸?”
绮华不答这话,却对家树微笑道:“哥哥也去找个对手呀。”
家树点点头,便教奶公好好坐着,看他们前去跳舞。奶公连声答应。
等得他们三个一齐走后,奶公先去喝了几口茶,一个子暗忖道:“我在成都的时候,常常听人说起,并不认识的青年男女可以一同跳舞。今晚上可以开开眼界了。”
就在此时,早有一阵阵软洋洋的西乐奏将起来。奶公仔细一听,不知不觉的竟会心里发起荡来,同时他的身子也象坐在一叶小舟之中,飘飘忽忽的,一时不能自己作主。连忙按定心神,朝那场子中间一望,说也真巧,第一对在那儿跳舞过来的人物,正是樊小姐和那个姓陈的。他因未曾带得老花眼镜,不由得把他的身子离开座位,向前一站。只见绮华和姓陈的两个,胸贴胸,腹碰腹,腿骨与腿骨相联,脚尖和脚尖接触,差不当象个和合人一样,真是水也泼不进去。又因绮华矮了姓陈的半个脑袋,当然要仰着脖子,用脸去承接姓陈的脸儿。姓陈的既是高了绮华半个脑袋,当然也要把他的脸去俯视绮华脸上,同时二人的四只臂膀,正在一条线的撑作十字架形,一高一低的,均按步位。姓陈的那段腰肢本也可以称得柔软极了,岂知绮华仅有一件薄旗袍,裹紧了的一个臀部,更比姓陈的还要活泼。当她将她那个臀部在那儿东一扭,西一歪,显出跳舞姿势的当口,恰恰和那所奏着的音乐真能声声合拍,一丝不乱。奶公看到这里,绮华和姓陈的已在他那眼睛前头一转两转转了过去。第二对跳舞过来的,可巧又是家树和那赵娥姁小姐,所有一切种种的姿势,也与绮华和姓陈的不相上下。奶公一连看了他们几转,只觉着象那穿花蛱蝶一般的舞客,随着高下疾徐的乐声之中,闹得他眼花了乱而已。直过一会,方始恍然大悟,自己叫著名字道:“严老五,你真成了一个所见不广的井底蛙了。现在原是科学昌明时代,如此高尚的艺术化,万万不可再用那些卑鄙龌龊的念头前去藐视人家。古代的那些巾舞扇舞,难道不是一种艺术化不成?”
奶公此时既已存着这种心理,自然还想再去细细的赏鉴一番。
不防陡然有几句不堪入耳的轻薄说话,攒进他的耳朵,赶忙回头一看,见是两个佻挞少年紧靠着站在他的身旁。方才的那些说话,就从二人口中所出。他就马上百事不管,突出双眼珠子,吆喝二人道:“龟儿子的,你们可长眼睛?此地不是什么混账地方,你们两个的狗嘴,可要放得干净一些!”
那两个本是常来跳舞的主顾,又与绮华、陈更生、赵小姐等等都是熟人,此刻突被一个干瘪老头子这般教训起来,如何肯让?当下也就骂还道:“你这老甲鱼,老乌龟!我们说我们的说话,管你屁相干!”
二人这样骂着,已在揎着袖子,似乎要打奶公样子。奶公复又冷笑了一声道:“好!你们两个小龟蛋,真要动手么?”
奶公的一个“么”字犹未离口,早听得“拍!拍!”
的几下干脆声响,那两个的尊颊之上可已着了奶公的两个反手嘴巴的了。二人一吃这个眼前亏,一面双手掩着嘴巴,一面连喊:“反了反了!”
正想前去扭住奶公,又被奶公当场飞起两脚,跟着在那个如醉如痴的跳舞场上悠悠扬扬的音乐声中,倒说扑的扑的一连滚出两个人身子出来,运气不好的那班跳舞人众,几几乎被这两个人身子撞倒地上,其余的也已吓得四散飞逃。场子上的执事人员,一见闯下祸了,也有手忙脚乱的奔去扶起那两个少年,也有连打招呼的前去安慰众客,还有几个执事人员,连同一般侍者,便把奶公抓住,说他扰乱秩序,出手仿人,就要把他拖入捕房。就在这个乱哄哄的时候,幸亏有几个情愿息事宁人的人物在内。第一个是樊家树,他怕奶公吃亏,已对奶公不住,倘再闹出风潮,他的父母断断不肯放他过门。第二个是陈更生,他在前一向,无端的看上了顾府上的那位眉香小姐,因是片面的恋爱,自然倒了一个大霉,既是失去一只凤凰,所以又来兜搭绮华这只鸾鹤。绮华做人,本比眉香稍觉浪漫,因见陈更生既去敷衍她,光是跳舞跳舞,也不十分讨厌,因之略略假以辞色。这位陈更生于是鸡毛当了令箭一般,今天既知奶公这人确是绮华兄妹二人带来的,乐得借此献点殷勤。能够弄得和平了结,绮华一定见他情的。第三个是赵娥姁小姐,家树与她本没深交,是个寻常舞侣。她也明知家树的意思,不过能够轧上这位漂亮公子,何乐不为,因此也望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独有绮华,对于这件事情没有什么成见:闹出事来,她的父母又不会怪她的,或者还要帮她的;不闹事呢,干干净净的回去,也无不可。这场乱子,既有许多希望和平的人物出力,那时舞场上的执事人员又已知道这个老头子就是樊家树的奶公,所谓打狗看主面,自然袒护奶公这边,只好赶紧向那两个少年代为陪了几个不是,劝着他们走了。
家树和绮华两个见没事情,也同奶公去到休息室里,戴上帽子,穿了大衣,仍坐汽车回到晋升客栈。奶公笑着道:“你们二位不要怪我,老头子火大,我是一个爱打抱不平的。”
绮华也笑答道:“这些小事,不必再提它了。”
说时,又向家树望了一眼道:“我们还是来谈正经,我想奶公既替哥哥出了一个好主意,哥哥就得去与眉香姊姊接近接近,方能进行这件事情。”
家树听了,只是傻笑。绮华因见家树并不反对,心里很是高兴,当下又补上一句道:“我明晚上就在大舞台包它一间包厢,一则请请奶公,二则也把眉香姊姊约来。”
奶公恐怕家树还要推托,连忙抢着说道:“这样很好,我一定到的。”
绮华又问家树道:“哥哥呢?”
家树又笑上一笑道:“我有白戏看,为什么不到?”
绮华听说,更加满意。因见已经一点钟敲过,当下又陪着奶公随便吃了一些点心,便同家树坐车回家。
第二天午后,绮华一起身来,一壁命人去定包厢,一壁又叫人打电话给眉香,说是请她在大舞台看戏,风雨无阻,一定要到的。等得眉香回了电话,说是准到,绮华方才放心。命人开上午饭,吃毕之后,又命一个心腹丫头,亲去关照家树,叫他这天不必出门。晚饭吃过,和她一齐出去。丫头去后,绮华正想前去淴浴,忽见她房里的那个分线电话箱,已在叮铃叮铃的响了起来,忙去接来送到耳边一听,笑嘻嘻的“哦”了一声道:“是眉香姊姊么?”
那边也在笑答道:“是我呀,妹妹今天怎么这般有兴致?”
绮华笑答道:“姊姊可不要失约。”
眉香又在那边答道:“我此刻打电话给你,就是为这个。我本是打算来的,方才我又接到一个电话,有一位女画家今晚上有几幅好古画要来卖给我。这是我最心爱的事情,所以待地回复你一声,并非我有心不来。”
绮华发急答道:“这是不可以的,我因为有几句要紧说话要和你说。”
眉香听了这话,又带着笑音的说道:“妹妹既有要紧说话和我说,此刻就在电话上说就是了,何必定要到戏馆里去说呢?”
绮华只好又诌上一个诳道:“这些说话,我在电话上不便说的。”
眉香似乎迟疑了一下,方在那边说道:“这末就请妹妹到我家里来一趟。”
绮华跺着脚的回答道:“谢谢你,请你一定到戏馆里去。”
眉香又笑着问道:“妹妹今天究竟请的什么客,为什么这般发极呀?”
绮华又答道:“客人是汉有什么客人,只有我们哥哥和他的一位奶公。”
绮华一说出口,马上又在懊悔不应该说出家树在座,生怕眉香反而因此不到。那知眉香已在那边答话道:“既有表弟,我就去把那位女画家改约在明天。今晚一准到就是了。”
说了这句,电话就不响了。绮华也就放下电话机,自己暗暗失笑道:“我真也成了一个无事忙了。人家一听到哥哥在座,马上就改口说准到,我不是竟在替古人耽忧了么?”
绮华想到这里,心里很是舒泰。先去好好的喝了一杯参汤,即到泡浴间里去了。只因昨晚上已与奶公混上大半夜,今晚上又得再去和他在一起,因此淴了又淴,洗了又洗,照她心理,彷佛要淴得无论什么秽味永远不会侵入她身上才好。刚刚淴毕,已经开上晚饭。她一个人坐上桌去,又吩咐一个丫头道:“你去请少爷一同来吃,快去快来。”
这是绮华万分周到之处,生怕家树一个打混,万一走了开去,岂不使她一天白费心机。那知事有凑巧,偏偏被她料到。那个丫头去了回来,说是少爷说的,请小姐自己吃吧。他刚才奉了老爷之命,叫他亲到一家钱庄里去有桩要紧事情。他等办好事情,不回家来,一直到大舞台去就是了。绮华听了,以为家树说得如此简捷,当然不至于不到的。吃完了饭,又去大大的妆饰一番。一只新置的大钻戒,她娘早已替她办到。戴上之后,看看尺寸不大不小,随手向那电灯光下把手扬上几扬,那个一闪一闪的光彩,射得满房间里都在发亮。便又换上一件青种羊的时式大衣,仍旧不去关照她的父母,也不带人,一脚来到大舞台门口。
她的车厢门还没开门,已有两个熟案目接她下车,笑着说道:“小姐今天早,方才已有一位姓严的老客人先来了。”
绮华忙问道:“少爷呢?”
案目道:“还没有来,总在这个时候了。”
绮华一面跟着案目走上楼去,一面还在看她手表。因见还止八点多钟,家树事情未了,迟了一步,也是应有文章,及到包厢,果见奶公一个人业已颤巍巍的坐在那儿了。见绮华到了,忙起身让坐道:“小姐来了,老少呢?”
绮华将大衣交给案目,坐了下来。先将双眼,向那楼上楼下以及台上飞快的一转,方始答话道:“爹爹差他去办一桩事情,脚前脚后,就会来的。”
奶公又问道:“顾小姐总来的吧?”
绮华点头答复之后,起初倒很镇静,算定她的表姊,她的哥哥,一定会碰头的。等到十点过后,一个也没到来,她才有些着急起来。因为未曾问得家树去的那家钱庄什么招牌,只好先叫案目打电话去催眉香。案目去了还没来给回音,已见眉香搿了一个大皮包,踏着一双皮鞋脚,履声橐橐,含笑的走将进来。绮华一个乐意,慌忙让坐。又把奶公介绍见过眉香。眉香仅向奶公问了一句好,就将那皮包向她面前的扶栏上一搁,和绮华并排坐下道:“表弟呢?”
绮华连连答道:“他去办件事情,应该就要来快了。”
眉香又把皮包拿来,搁在她的膝上。随便望了一望台上,又侧头低声的问着绮华道:“你有什么说话,要在这里和我说呀?”
绮华刚待诌出说话答复,忽见一个案目,导入一个雪白脸儿的少年进来。不知此人是否家树,且听下回分解。
枕亚评曰:此回忍又搬出几许人物,确为原书中所无者。非此布局,即不免与原书合掌。既曰反矣,试看此数人反得如何?读者勿急,此系布置事实之笔墨,必须层层剥茧,始见文章巧妙。至描写各人心理、举动,现在读者之程度颇高,毋须评者一一代为点出也。
[book_title]第06回 二美同情巧施逐客令 一痴迷画急煞执柯人
却说绮华急于望她哥哥来到,忽见案目导入一个人来,料定必是家树无疑。只因那人跟在案目背后,远远望去,仅能见他一个雪白脸儿。及至走入包厢,见是陈更生,心里一个大不高兴。又见眉香对于陈更生,也在略现一种不悦之色,她就和眉香咬上一句耳朵,得了同意,立即站起来,先行走出包厢,再向陈更生一招手,叫他出去。陈更生还当昨晚上有了功劳,今天果有特别的颜色,当然视同圣旨纶音一般,马上向眉香、奶公两个很快的招呼一下,忙不迭跌脚绊倒的奔将出去。奶公因见陈更生也和眉香认识,便拿这话敷衍道:“顾小姐和这位陈先生也是熟人么?”
眉香却淡淡的回答道:“叫名虽做过几个月同学,但是素没往来的。”
奶公原是一个老江湖,岂有听不出这种口风之理,忙去摸上一把胡子,笑着说道:“现在学堂里,都是新人物了,若要象我们这位家树老少,又有学问,又是诚实,真正难得的呢!”
眉香虽未接腔,却在微微地一笑,瞧她意思,似未反对这句说话。奶公还待继续再说家树的好处,只见绮华一个人已经回了进来。一坐下去,就向眉香眨上几眨眼睛道:“天下怎有这种妄人?他自从碰了姊姊的一鼻子灰之后,又想来缠着我了。他说他今天从晚饭后一直到现在,没有一家舞场,没有一家戏馆,不去找过。直到此时,方才找到这里。”
绮华说到这里,略停了÷停,又攒眉的继续说道:“好容易,总算被我骗走了。”
眉香把她眼皮一垂道:“我说我那个见怪不怪、其怪自败的老法门,真有效验呢。”
绮华抿嘴一笑道:“我看他,也和我们哥哥长得差不多,不知怎么一举一动就有一些使人生厌。”
眉香将她左臂一抬,看了一看手表,正待有话,绮华忽见眉香那只钻戒,看去又大又亮,居然被她想着一钉假话,忙把她手上的那只钻戒,送到眉香的眼睛前头道:“姊姊,你看!我娘骗我是五千块钱买来的。”
眉香眼睛看着那粒钻石,嘴上微笑着道:“妹妹今晚上死死活活的要我到这戏馆里来,难道就为这句说话不成?”
绮华被这一问,忽又没有说话可说,只好把手缩了回来,又将她的脑袋一扭道:“人家化了钱,请姊姊来看戏,不见得是坏意呀!”
眉香看见绮华已在发极,况且平时又是最莫逆的,不忍再去驳她,只好笑骂了一句道:“你这淘气宝,真被我们这位姨母宠得没有成墨了呢!”
说时,又去把绮华戴有戒子的那只手扳来和她的戒子一比道:“你的这一只,比我的要小上一两个克勒,光头也没我的好。这样价钱,恐怕太贵了吧?”
绮华今天的这番安排,原是要想拉拢这头亲事,也是一片好心,此时因为她的哥哥老是不来,心里只在发极。至于这只钻戒,贵也罢,不贵也罢,莫说只有五千,就是五万,并不与她相干。当时既见眉香不去追究她的假话,倒也安心一半,便笑着答道:“姊姊既说这粒钻石不好,我可以再叫我娘去买过的“”绮华说完这句,顺眼看了一看眉香的装束。见她上身穿上一件淡米色华达呢面子,灰结里子的小袄,下身不过一条极短的黑色绸裙。因为眉香此时搁了一只脚,膝盖上摆上那只大皮包,因此能够瞧见她穿的一双绯色长统绒袜。至于脚上呢,倒是一双很精致的黑色高跟皮鞋。绮华看到此地,因思这般打扮,完全是女学生的派头。眉香的家产,比他们家里大上一半,如此一位好人,光取这一样,我哥哥也应该赞成她了。绮华一个人望着眉香的身上,既在呆想,眉香未知其意,以为绮华在看她那皮包,便笑上一笑道:“妹妹可是在转念头,怪我不应该带了这件费事东西来此看戏的么?”
眉香说了这句,就拿嘴巴指指皮包道:“这里头有我的一架小快镜。我初来的意思,还当这座戏馆里头至少至少有几个可以入我镜头的美丽女子,谁知竟出我的意料之外,倒说真没一个。”
绮华嗤的笑了一声道:“姊姊又不是男子汉,尽管搜罗这些女子的照片做什么?”
眉香咦了一声道,“妹妹这话真奇了。难道妹妹到了现在时代,还在把我们这般女子当做男子汉的玩物不成?”
绮华红了脸的强辩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因为姊姊已经搜罗了古今名画不少了,何必还要这种毫没意思的照片呢?”
眉香忽庄颜的答道:“这倒不然!妹妹那里知道,名画有名画的好处,照片有照片的好处。就是妹妹的那一张照片,我也宝而藏之的,并没将它随便挂着。”
眉香说到这里,忽见戏台上的那几盏大电灯同时统统开亮。台上戏文已在出演《西厢》,不觉心里似有所触,忙把话头停下,很注意的问着绮华道:“此刻已经十一下钟了,我们表弟怎么还不来呢?”
绮华皱了双眉的答道:“真正奇怪,不知他在办的什么大事。”
奶公接嘴道:“是呀,不见得会办到这时候的呀!要末打个电话到府上去问一声看。”
绮华一被奶公提醒,便叫案目去打电话。不到半刻工夫,案目已来回话道:“公馆里已有电话,说是少爷略略有些头痛,不来了。”
绮华一听这句说话,生怕眉香要不高兴,连连偷看了她一眼,见她虽然没有不高兴的脸色,不过已在蹙着双蛾道:“我们这位表弟,他的身子本来十分娇惯。”
说时,望了一望绮华,又极郑重其事的说道:“我要托妹妹带个信给姨母,请她老人家可以看破些了,有了这样大的家产,她和姨夫两位固然先得将补将补,就是你们兄妹俩,也该随时吃点补品方是正理。”
奶公也在一旁接口道:“顾小姐这话,真正说得一些不错。这样年头儿,倘若大家穷,一个人富,也非好事。”
绮华此时只在腹中打算,不知她哥哥究是真病假病。若是真病,就该早些回去,她娘是忙自己的大烟都来不及的,那有工夫再去顾怜她的哥哥?若是假病,这头亲事便没什么大指望了。所以对于奶公方才的几句说话,可以罚得誓的,她可半字没有入耳。眉香因见绮华一闻她哥哥有病,就会呆呆不语,当然是友爱关系,忙着安慰她道:“表弟小有不适,只要服一两剂疏散药,马上会好的。此刻可也时候不早了,我们早些走吧。”
眉香说着,已经搿起皮包,站了起来。绮华便也跟着站起道:“这末我们同走,奶公呢?”
奶公忙把他的手一扬道:“二位小姐,尽管请便,我再看一会,自己会回去的。”
绮华因见案目已把她的大衣送上,即在身边摸出五元一张的两张钞票,交给案目道:“两块做茶钱,余多的都给你。”
说时,把嘴向奶公一努道:“这位老客人,你得好好招呼。”
案目连声道谢答应,又替绮华披上大衣,亲送下楼。绮华一壁和眉香一并排走着,一壁说道:“姊姊,你在家又没什么事情,可以长到我家走走。我娘那一天不惦记你呀?”
眉香点头道:“我本要来看看姨夫和姨母的,总是没有工夫。”
眉香说到这里,忽朝绮华一笑道:“我倒想到一桩事情来了。明天下午,那位女画家不是要送画到我那里去的么?表弟倘若不怕风,妹妹不妨陪他来看看。我近来又收了不少的好画呢。”
绮华未及答话,她们二人已经走出戏馆门了。绮华仅答了一句,“只要哥哥可以来,我是一定来的。”
说完这话,各自坐上汽车,分道回家。
眉香的住宅就在静安寺路,距离跑马厅不远。大舞台到她家里,不消几分钟,早已到了。下车之后,一脚到她卧室。她的一班得宠丫头早已睡下,只剩两个二等丫头守在那儿。一见她们小姐回家,一面接过皮包,一面便要去喊醒那几个丫头。眉香忙把头一摆道:“不必喊她们,这时候本该睡了。”
一个丫头笑上一笑道:“人家都在说小姐是一位菩萨,真正不错。你看,主子还没睡,她们倒睡了好半天了。”
眉香听了,微微一笑,又问:“太太醒过没有?”
一个丫头答道:“太太没有醒过。小姐今晚上想吃甚么点心?”
眉香道:“没有预备么?”
两个丫头一齐答道:“只预备了一点莲心。”
眉香点头道:“只要有了就算了。”
说着,看看手表,短长针都在十二点上。便把手一挥道:“你们也去睡吧,莲心我自己会盛的。”
两个丫头笑了一笑,果真走到后房睡觉去了。
原来这位眉香小姐今年已经二十一岁。上无兄弟,下没姊妹,单单只她一个。她的父亲顾盼雄已在十年之前去世的了,母亲顾太太,就是绮华小姐生母的同胞姊姊,为人长厚有余,才干稍嫌不足。她在娘家的时候,常常被她那位令妹拿着手中玩耍的。自从嫁到顾家,总算承了先人余荫,拥着一二百万资财。自少至老,却也享着一番大福。她在顾老爷去世的一年上,因为舍不得她的这位宝贝爱女,以致未能殉夫。但是守节抚孤,也是一桩大事。这时眉香小姐还只十岁,顾太太便一连请了两位中西文的教师在家教读,所有一切家政,外有账房,内有管家婆婆,只要按部就班,悉照老例行去。每月除去开支,倒有一万八千的房金存入银行。她在七八年前,已经吃素念经,平时报喜欢化些修桥补路、烧香拜佛的银钱。对于自奉,却也十分省俭。因她这位爱女现在己入大学,非但品貌又美,学问又好,而且没有时下习气,还是一位女名士的派头,所以凡是眉香小姐心爱的古董书画,就是贵至十万八万的价格,她也毫没一点吝啬之态。她们这份人家,真也够得上称一声母慈女孝的良善人家了。现在稍稍还有一点美中不足的事情,就是眉香小姐犹未选到一位乘龙快婿。照顾太太的眼光,早已看中樊府上的这位姨侄少爷,兼之暗中察看她的这位爱女,每凡提到她的这位表弟,她虽没有什么一定赞成的表示,却也没有什么一定反对的现象。顾太太于是暗中示意她的妹子,要想男家先来求婚。樊太太本是求之不得的事情,岂知就因为这个面上,母子之间反而生了一重嫌隙。若非绮华小姐能够明白事理,真心友爱,处处帮着哥哥,这位家树少爷恐怕还要难以处在这组织不完全的家庭呢。眉香小姐对于这些事情并非毫无所关,因为未曾踏进摩登化的门槛,一个女孩儿家叫她如何出口?可是这晚上从戏馆里回来之后,她的心里竟会不知不觉的感激绮华这人,当时随意吃了一些莲心,也就上床安睡。
第二天的八点钟,她已照常起身,那班得宠丫头都来围着她,叽叽喳喳的笑着说道:“小姐,你昨天晚上,倒说不声不响的一个人出去看戏。等你走了半天,我们方才知道。”
眉香一面含笑的双手赶开这班丫小姐,自己坐到梳妆台上,一面望着镜子说道:“你们要看戏,这还不是一桩极容易的事情么?不过这西天就要停锣了。且等阴历新年,让我去包它几天包厢,你们尽管去看个饱就是了。”
内中一个名叫春兰的大丫头,笑嘻嘻地向着大众把手一扬道:“你们都听见了没有,小姐是从来说一是一的。”
大家听说,正在十分乐意的当口,忽见太太身边的春香丫头一脚跨进房来,先叫上一声小姐,接着就问大家道:“你们乐些什么?我已求过太太了,我情愿来侍候小姐。”
大家便把看戏之事讲给春香听了。春香不甚相信,笑问她的小姐可是真的,眉香把头微点道:“她们都去看,不至于落了你一个的。你此刻跑到我这里来,太大起来没有?”
春香忙把手向她头上,自己很快很快打了几下道:“该死,该死!太太老早起来了,叫我来请小姐的。我竟忘个干净。”
夏兰接口道:“象你这样没有魂灵的,还好带你看戏去呢?”
眉香本已截了发的,略略收拾一下,即同春香来到她娘房内。只见顾太太的手上拿了一张黄纸,正在那里念佛,一见她的爱女进去,忙将那纸放在桌上,微微一笑道:“我仿佛听说,昨天晚上是你绮华表妹请你看戏呀。”
眉香便把昨天之事,统统告知顾太太听了。又说:“我还约了绮华妹妹和家树表弟,今天到我们这里来玩呢!”
顾太太不等眉香说完,已在把嘴一嘻,露出几粒零零落落的牙齿,不甚关风的说道:“还是赶紧叫臬莱去。他们兄妹俩确是难得来的。”
眉香微微把头一摆道-“叫来的菜,不及自己弄的好。”
顾太太又连连点头道:“这末快把我的好蘑菇,好笋干拿出来。”
眉香抿嘴一笑道t“姆妈,他们又不吃素,这些东西,只有你老人家当作宝货的。”
顾太太又一叠连声的说道:“这末快快吩咐大厨房里去,没有的东西,快些去买。”
大家应声去后,顾太太又在自言自语道:“吃中饭不知可来得及呢?”
眉香又嗤的笑了出来道:“姆妈不必着忙。我们这位表妹,试问她那一天是上午起来的?”
顾太太哦了一声道:“这倒是的,她娘也起得晏的。”
眉香因见她娘并没什么要紧事情,便不在此,耽搁她的念佛工夫,略坐一坐,就回房去。
等得午饭吃过,昨天约定的那位女画家果然搿上一大包袱的古画走将进来。不待寒暄,就把包袱打开,将那所有的古画,一幅一幅的展了开来。第一幅是王廉州仿梅道人的纸本山水,第二幅也是王廉州拟燕文贵的绢本山水,第三幅是王簏台仿曹云西的纸本山水,第四幅也是王麓台仿米元章的绢本山水,第五幅是王石谷仿云林子的《草堂秋色图》,第六幅也是王石谷仿唐解元的《陵壑密林图》,第七幅是恽南田仿子久的《富春山图》,第八幅也是恽南田仿倪高士的《小山堂图》,第九幅是吴渔山仿倪云林的《竹石小景图》,第十幅也是吴渔山的《山水图》。这还算是次等的,每幅已经讨价三千两。再有什么惠崇的真迹,什么巨然的真迹,什么米元章的真迹,什么吴仲圭的真迹,什么董北苑的真迹,什么王叔明的真迹,什么李咸熙的真迹,什么赵子昂的真迹,什么赵大年的真迹,什么高尚书的真迹,一共也是十帧,至贵的说要一万,稍次的也要八千。眉香本已收藏很富,眼光却也不劣,此时骤见这种名贵东西,竟把她弄得犹同入了宝山一般,不知放弃了那一样才好。正在箩里拣花,一时解决不下的当口,忽见好几个丫头一同奔入道:“小姐,樊家的表小姐来了。”
眉香忙问道:“光是她一个人来的么?”
一班丫头尚未来得及答话,已见那位绮华小姐早经大踏步的含笑走入。眉香只好拿着手上的画儿,笑问道:“表弟的贵恙好了么?”
绮华一面脱大衣,一面皱上一皱眉毛道:“哥哥说怕风,所以我一个子来的。”
眉香把手上那幅王石谷的山水,指给绮华去看道:“妹妹,今天也是你的眼福好,你快看这幅宝贝呀。”
绮华见了这些东西,本来就要头痛,况且今天的来,想来探探眉香口气,或者就此做了媒人,也未可知。此刻一见眉香要她赏鉴这些大不对她胃口的东西,便说:“让我先去见了大姨妈再来。”
眉香连说:“这样也好,这样也好。”
又因自己没工夫,只命春、夏、秋、冬四兰,陪同绮华去见太太,谁知绮华一心要与眉香说话,对于她的那位只知念佛的大姨妈,实在有些格格不入的,匆匆一见之后,没有几句寒暄,马上回了转来。眉香此时见了这些好画,已经爱得发痴。瞧见绮华回来,一幅幅的指给她看,绮华起先总算勉强的敷衍了一会,后来看见眉香只是论长道短,刺刺不休:什么淡而逸还易,什么浓而逸就难;什么形似还易,什么神似便难,足足口讲指画的闹了一个把钟头,还没请她坐下。幸亏绮华是双天足,也已把腿站酸。只好口里随便乱答,一屁股就向一张沙发上坐了下去。眉香仍不问讯,尽管在向那个女画家称赞件件都是宝贝。那个女画家一见买主称赞货好,岂肯再让价钱?还是绮华旁观者清,只好去把眉香拉到一边,咬着她的耳朵道:“这是买卖交易,姊姊一径如此称赞,人家怎肯再让价钱?”
眉香忽被绮华提醒,心里虽觉此话不错,可是她的嘴上还在直说道:“妹妹,这些东西真正不是常品,我已爱不释手,叫我怎么作违心之论呢?”
绮华听了,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实在没有法子,索性坐在一旁,一任眉香尽去称赞,不肯再去插嘴。谁知绮华本是有事而来,自己一个人痴坐-一边,心上越是着急,脸上越是发火。再去看看眉香,只见她仍在绝口狂赞,差不多买主反变了卖主,卖主反变了买主起来了。绮华正在急煞活煞的时候,总算来了一位救命星君。不知这位救命星君究竟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枕亚评曰:此回已将顾眉香之态情活画出来。固是作书由浅入深之法,然亦赖作者之笔致细腻。一路写来,已使读者对于顾眉香无形中生出情感矣。至写绮华之在旁着急,以及种种代为画策,此乃明写绮华,实则暗写家树也。只以家树为原书主人,若再指名描写,岂不成为脱胎。好在读此《反啼笑因缘》者,必已熟读原书矣。如此反衬,殊佩作者之布局非易,而章法有体也。
[book_title]第07回 兰蕙本同根初谈实话 葫芦藏甚药莫释疑团
却说绮华瞧见进来那人就是她的大姨妈顾太太,连忙站了起来,便拍了一拍她的旗袍,含笑叫了一声。顾太太也笑着将头一点,把手一抬道:“二小姐,您只管坐下。”
说时别过头去一看,只见她那宝贝爱女又在痴痴的看画,非但把一位客人孤令寡丁的丢在一旁,连她进来也会没有知道。顾太太对于她的爱女,无论怎样买画,照例是不管的。因见她女儿怠慢了客人,这就不能不说了。当下便把她那业已放开了的一双半天足,一支一撑的紧走几步,到了眉香跟前,把她衣袖一扯道:“喂!你这痴孩子,怎么又在发这牛性了呢?”
眉香本来把她全神注在画上,再加那画遮了她的脸儿,所以她娘进来,真的毫无所知。此时陡被她娘如此一扯,方才把画拿开了一些,望着她娘道:“咦,姆妈!怎么不声不响的,把我吓上一大跳?”
顾太太似笑非笑,似恨非恨,咬了牙根的,索性把眉香手上的那张画夺到手中,交给一个丫头拿开,同时又望了一眼绮华,对着眉香说道:“天也晚下来了,客人的肚皮一定要饿坏了。你这痴孩子,怎么只在闹这画画儿,不顾客人的呢?”
眉香此时两手空空,便去吸着一枝纸烟,接着一笑道:“真的也该吃饭了。”
绮华忙请顾太太坐下再谈。顾太太又去关照那位女画家道:“今天我们家里有客,请你明天来等回话。”
那位女画家连连答应,告辞而去。
顾太太挨着绮华身旁坐下,笑问道:“你哥哥的毛病想来不碍的吧。你娘是吃了一口烟,自然照顾不到他身上去了。”
眉香接口道:“妹妹说的,表弟还怕风,所以不能来。”
绮华听了这句,不禁暗暗一喜。她想眉香见了好画,照例是百不管的,今天承她在这百不管之中,竟把“还怕风”三个字记牢。她的对于哥哥这人,不能说她不在注意了。绮华想到此地,又听得顾太太微喟一声道:“唉,我们家树身子本也太娇惯了。我又不能前去看他。”
说着,忽有几个丫头进来请示,说是菜已好了,摆在那里?眉香便自作主道:“姆妈吃素的,又不同吃,我说就开在这房里来。”
顾太太点头道:“这里也好。”
几个丫头正要收开那些摊得一世界的画,眉香慌得连连止住道:“不准动,不准动!”
说着,指指靠窗的一张小圆台道:“既是我们两姊妹吃,摆在那里,不是一样?”
丫头遵命出去。顾太太又朝着绮华点点头道:“这末二小姐就同你姊姊一起吃,恕我不奉陪了。”
绮华忙答道:“大姨妈尽管请便。”
顾太太站起来道:“二小姐吃了饭,多玩一刻再回去,此地和你家里是一样的。”
绮华笑着,送了顾太太出房。等她回转身来,又见眉香已把恽南田的题画诗巴巴结结的指与她看道:“妹妹,你看这几首好诗,岂是别个画家能题得出来的?”
绮华不得不看,只见写着是:“冰鳞雪干玉玲珑,夜月花溪一笛风。片片银云吹不散,美人如在有无中。”
第二首是:“玉阶金饯露盈盈,花里长年比大椿。真是八千为九十,笑他婪尾殿残舂。”
绮华看毕道:“这诗固然很好,我说姊姊的那首《秋燕曲》,也不坏呀!”
眉香起先一怔,后来方笑道:“这个是载在《思伯子堂集》上,张亨甫做的,谁说我做的呀?”
绮华连连点首道:“这是我弄错了,可见我们哥哥读过的诗也不少。”
眉香听了,似乎有些不懂这话的意思。绮华也不相瞒,便把那天晚上家树所说之话说给眉香听了。眉香满脸喜色的说道:“此人本非大名家,表弟竟会看过他的诗集,肚皮里头货色可也不少。”
绮华因见眉香在赞家树,可巧菜已摆上,便把眉香一拉道:“姊姊,我们一面去吃,一面谈吧。”
眉香即同绮华坐到桌上道:“我没有当你是客。”
绮华指指满桌子的菜道:“不当我是客,为什么弄了许多菜呢?”
眉香不答这话,单问家树明年打算进那一家大学。绮华道:“还没有一定。”
眉香道:“我们这位表弟的国文倒是极好的,英文略差一些。”
说着又劝绮华最好和她同在一家学堂。绮华把头一点,忽朝眉香脸上望着,抿嘴在笑。眉香也笑道:“你难道不认识我不成?不吃菜,只看我做什么?”
绮华因见房内无人,便向眉香打趣道:“我看你呀,此刻还叫你一声姊姊,不久我就要叫你嫂嫂了。”
眉香不防绮华凭空的说出这句话来,因为二人相对坐着,离开绮华很远。只好把她手上的那一双象牙筷子,掉头捏着,高高一举,做出隔着桌子要去打绮华的样儿。且在口中笑说道:“你再说!”
说时,又把筷子悬空扬了几扬。绮华忙笑着告饶道:“我不说了,我不说了。其实我真情愿你去做我嫂嫂呢。”
眉香听了这句,反而去用筷子夹菜,嘴上既吃东西,当然暂时没话。绮华还待再说,只见几个丫头已经添进菜来,跟着又见春香丫头笑嘻嘻的走来,传着太太的话头对她说道:“表小姐,太太说的,请你千万不要做客,吃完了饭,再请表小姐一个人到她房里去一趟。”
绮华因见春香传的是她大姨妈之命,连忙站了起来,答应着。这点规矩绮华却能守着,也是她的长处。当时眉香自然也站了起来,打发春香去后,始同绮华重行坐下。绮华等那一般丫头站得稍远的时候,又向眉香把眼一眨,低声说道:“大姨妈叫我一个人去,我已猜定,就是为的这件事情。”
眉香怕人听见,嘴上并不答话,单把她的脚在桌子的底下踢了一踢绮华。等得二人吃完,绮华燃吸了一枝烟,便到顾太太那儿去了。
这一次去的时候多些,好半天方才回转。生怕眉香再去拿画和她麻烦,忙将她一把拖到沙发上,一并排坐下。眉香也想打听她娘究与绮华讲些什么,有意差开那些丫头。绮华一见房内只有她们两个,便把头一点一点的问着眉香道:“姊姊,你可猜得着大姨妈叫我去做什么?”
眉香却是不好意思的摇头道:“我又不是神仙,我怎么会知道?”
绮华先把她的脚向前略略一伸,跟着把她鞋尖微微地摇摆着道:“老实和你说一声,就是为我哥哥的事情。”
眉香绯红了脸答道:“人家和你谈正经,你又在打趣人了。”
绮华挨近了眉香的身边,正色说道:“我不骗你,确是这桩事情。”
说着,又叫了一声眉香道:“姊姊,你已入了大学的人,为什么还装出这种小家派气?我们俩,难道还够不上讲句把心腹话么?”
眉香听说,脸色稍稍沉静下来,但是只在吸她纸烟,仍没一句说话。绮华便有些不耐烦起来道:“姊姊,你真是一个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的人了。”
眉香至此,方才丢去烟屁股,在她喉咙管里说道:“这些事情,应该父母作主的。”
绮华忙接口道:“父母尽管作主,也得本人愿意。”
眉香低了头,用手慢慢地抚弄衣襟,眼睛望着地板道:“我说一个人的婚姻,总以学问为标准,较为妥当。”
绮华拉了一拉眉香的袖子道:“这末我哥哥的学问,到底怎样?”
眉香半晌不响,瞧她样子,似乎又想前去看画,藉以解嘲了。绮华拖住她道:“姊姊,你可晓得我娘就是为了这件事情,差不多天天的在寻我哥哥的事呀!”
眉香微微一笑道:“这桩事情又不好硬做的,妹妹尽管逼我,也是枉然。”
绮华道:“昨晚上,我哥哥本要到戏馆里来的,因为回去给爹爹的回音,又被我娘在旁叽咕了一阵,他就一气,便没有来了。”
眉香道:“他既没有病,今天为什么不来?”
绮华略把双眉一蹙道:“我哥哥就是这个因噎废食的政策不好。”
眉香听了,没有回话。绮华又问道:“姊姊,你可肯和我说几句真心话,让我回去就好放心办事。”
眉香噗嗤的笑了出来道:“这又奇了,你要叫我说什么真心话呀?”
眉香说到这里,顿上一顿道:“你要我说真心话,我只希望你不要直接来问我。”
绮华很满意的一笑道:“姊姊的意思,我明白了。我也要走了。”
绮华说着,便站了起来。那班丫头本在外房伺候,一听绮华要走,一齐奔入,笑着道:“时候还早呢,表小姐忙什么?”
绮华道:“不早了,快把我的大衣拿来。”
春兰便替绮华穿上大衣,绮华即在大衣袋里抓出一卷钞票,约摸有三五十块的数目,递给春兰道:“这一点点,你们拿去买果子吃。”
眉香却把那些钞票接到手中,想去交还绮华,绮华却已走出房去。眉香带领一班丫头,追了上去。
绮华笑着,逃得很快,一脚出了顾府大门,坐上汽车回家。一进房去,大衣钮扣还没解完,便问她的丫头道:“少爷今晚上出门没有?”
一个答道:“少爷在发烧,似乎出去过的。”
绮华失惊道,“真的病了么?”
又一个答道:“医生都来过了。”
绮华忙到外书房里,只见家树真的盖了被头,躺在床上。绮华摸了一摸家树额上,虽已微微有汗,还没退凉,便在床沿上一坐,道:“药吃过没有?既然有寒热,应该多盖几张被头。”
家树把手一挡道:“我才揭开了一床,妹妹不相信,我一身都是汗呢。”
绮华皱眉道:“这些佣人,怎么不进来服侍哥哥呢?”
家树道:“我怕烦,我不教他们进来的。”
绮华又说道:“不是妹妹尽在怪哥哥,仍是哥哥不好,自己去惹娘生气的。”
家树不服道:“今天妹妹一出门,又把我叫了去教训一顿,还说我在惹娘生气呢!”
绮华不便再说这事,单微微一笑道:“今天眉香姊姊弄了好些菜,只望哥哥同去。”
家树更是气哄哄的说道:“除非我死了,才上她们的门。”
绮华笑着接口道:“不去就不去,何必这般生气?”
家树忽向床头边摸出一张信纸,递给绮华道:“为了她一个人,已把奶公撵走了。”
绮华听了一惊,急将那张信纸拿起一看,只见写着是:今晨七时,愚尚未起,忽来三个上海叫做包打听的人物,口称奉了令堂太太之命,谓愚离间母子,隈愚立即离申。因不忍眼见老少母子因愚一人而生意见,即允彼等离开此地。否则我是老江湖,无论公私方面,岂让人者?现趁午车赴京转平。老少有信,可径寄北平西直门外沙回子所设牛肉铺中。一切之事,容后通讯。惟关氏母女,有事奉求帮忙。老少请视愚面,凡力所及,可否始终成全之。老关倘能脱离虎口,愚真感同身受也。临行留字,又不便直接投府,故托关氏母女转交,至顾府之事,务请仍照愚之主张进行,断不致错。即询近佳。
云泥两浑绮华一口气看毕,便把信纸遵还家树,然后叹上一口气道:“唉,我娘脾气固是不好,爹爹也太懦弱了些。奶公既被逼走,不知盘缠怎样。”
家树不答这话,单问绮华,可曾知道何人报告这个消息,否则他娘怎会知道奶公住处。绮华笑了一笑道:“哥哥为人真也太老实了!我娘既与哥哥不对,当然四处的散布耳目。”
家树听了,把他牙齿咬得格吱吱响着,脸上愈加发起火来。绮华又问道:“关家母女究有什么事情,要托哥哥帮忙?”
家树道:“我傍晚的时候前去看奶公的,那知奶公早已走了。这张信纸,还是关家站娘交与我的。她说,她的老子,并未捉到官里去,还在几个流氓手中。只要此地一个绰号轰天炮的开句口,便能平平安安的出来。不然,恐怕性命难保。”
绮华侧头一想,却在自语道:“轰天炮?……”
绮华的下半句话尚未说出,忽然喜形于色的向着家树说道:“我已想起来了。眉香姊姊今年春上不是曾经化了两三千块钱,救过一个大流氓的么?那人就叫轰天炮。”
家树不待绮华说完,忙接口道:“不错,不错!关姑娘说他住在西门,眉香姊姊所救的那个,听说也是住在西门,一定是他无疑。这样说来,只要去找……”
家树说到这里,忽把话头停住,因他方才不是说过,死也不上顾家门的么,此时怎能马上改口?绮华一见家树不说话,已经明白他的意思,便即望着家树脸上说道:“哥哥,我决不会和你财气的。只要眉香姊姊肯答应我,我就去走一趟,也不碍事。不过哥哥又不是不知道她脾气的。上一次,爹爹也为一桩事情,特地熬了夜,亲自去托她,不是倒了一个大霉么?现在这件事情,哥哥若不想帮关家的忙,那就罢了。”
家树忙不迭的接口道:“这是对不住奶公的。”
绮华道:“既怕对不住奶公,我说只有哥哥自己去找眉香姊姊,还有一半指望。”
家树听了不响,绮华站起来道:“时候不早了,哥哥养养吧。”
家树也坐了起来道:“妹妹肯不肯替我去走一趟?”
绮华不好推却,只好口头应允。回房之后,自己暗忖道:“我去一定倒霉的,要末明天出去兜个圈子,骗他一骗再说。”
绮华打好主意,于是安睡。第二天特地起了一个大早,坐着汽车,各处一转。回家告知家树,说是眉香不肯答应。家树素知眉香不肯多管闲事,自然十分相信,一时没有法子。只得提起笔来,恳恳切切的写上一封信与眉香,说明此事,若能破例一行,感同身受等语。命人送去,吩咐不必等候回信,因为料定这封信不过碰碰看,没什么把握的。
转眼已是阴历年底,家树本非大病,早已痊可。绮华知道她娘非过阴历新年不可,她爹爹又是一位乾纲不振的人物,因此这场年事倒也过得异常闹热。大年初一那天,眉香便来拜年。因知她的姨丈姨母白天不起身的,来的时侯,已经上火,谁知樊氏二老依然犹未升帐。幸有绮华将她请入房内,家树不能不来招待,大家照例说些吉利说话。丫头使女都向眉香拜年。绮华生怕家树一转就走,有意想出说话把他绊住。眉香因见家树并未提及关家之事,反先对他说道:“表弟,关家那桩事情,轰天炮总算尽了几分小力,方始和平没事。”
家树一愕道:“怎么,姊姊已经替她们办好了么?”
眉香也诧异道:“难道表弟还没有知道不成?”
绮华也在叫怪道:“这末关家怎么不来通知一声的呢?”
家树便去打电话给晋升客栈,要叫关姑娘亲听电话。谁知账房里代复电话,说是关家在年前就上北平去了。家树听说,放上电话筒,对着眉香、绮华二人道:“这更奇怪了。”
眉香道:“内中必有别情,天下断无领了人家的情不谢一声之理的。”
眉香一说出口,顿时把她那张脸儿急得一红。绮华今天是打起精神,留心眉香举动的。此刻一见她的样儿,就明白她那发急的意思。因为家树并未知道事已了结,当然没有谢她。她的那句说话,恐怕家树误会,赶忙向着眉香一笑道:“姊姊这话说得一些不错,当然内中定有别情,不过我哥哥确实一点没有知道,否则岂有不来向姊姊道谢的呢?”
家树趁此忙向眉香拱拱手道:“姊姊千万不要见怪,我真的一点不知。我们妹妹可以做见证的。”
眉香正在还礼不迭的当口,忽见嫣红丫头打扮得花枝招展,笑嘻嘻的走将进来,向她恭喜一声之后,就接说道:“老爷、太太都起来了。”
眉香听说,便跟嫣红同走。绮华忽象鬼叫般的喊了一声道:“姊姊慢着,我和哥哥两个还没向两个老的拜年呢!快让我解个手,一同去罢。”
眉香即把脚步停下,将手向着嘴巴一掩,笑着说道:“妹妹太难,真是有些顾前不顾后的。”
绮华一壁急向那间抽水马桶间里跑去,一壁也在抿嘴笑着说道:“哥哥又不是外人,避他怎的!”
绮华说着,进去了一会,方始出来。同了家树,随着眉香、嫣红,来到她娘房内。一跨进门,只见满房的烟雾腾腾,更比往常厉害。因为今天既是废历新年,又多加上芸香呀檀香呀两种烟气。又见眉香已向她的爹娘跪下拜年,她的爹爹首先慌忙连说:“不必拘礼,不必拘礼。”
她娘不待眉香拜完,早已一把将她拖至旁边,也在连说:“我的好小姐,乖心肝,真真懂礼,今天就来拜年。”
绮华趁空便催家树快向爹娘拜年。樊老爷今天很是高兴,对于家树也有一点笑容。绮华却不象她老兄那般规矩,只朝地下一伏,已在笑不可仰,突的一个软腰,竟会一交跌到她娘脚上。樊太太不禁一吓,又骂了一句道:“这孩子今天真是乐疯了!”
这话未了,忽见姹紫丫头送进一张卡片,不知此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枕亚评曰:一部《红楼梦》,琐琐碎碎,仅述贾氏一门之事。所以脍炙人口者,正为并无一句要紧文字,而能使读者视作句句要紧文字也。此回即取此法,所写亦为人人能言之事,而又亦为人人不能写之事。顾太太与樊太太,同胞姊妹也,非但个性有别,即家庭之起居亦有别。绮华与眉香,姨表姊妹也,非但个性有别,即所有一切之举动,亦以一喜流动,一喜幽静别之也。如此文字,虽百读亦不厌,况尚含有一种哲理在其中乎!
[book_title]第08回 学欣同调见面作深谭 才足济奸存心行诡计
却说樊太太忽见姹紫丫头送上一张白纸的小小卡片,心里就是一个大不乐意。便问:“是谁?”
姹紫回话道:“客人叫做陈更生,说是少爷小姐的朋友,特地来向太太老爷拜年的。”
绮华在旁接口道:“这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朋友,说是知道就是了。”
樊太太见是她爱女的朋友,便对姹紫说道:“这末就叫账房师爷,陪他吃了果盘再去。”
说了这句,又对眉香、绮华望了一眼,同时指樊老爷和她自已道:“你们快坐下,停刻我们娘儿四个一起吃杯新年酒。”
绮华又笑着道:“这是连哥哥有五个呢。”
樊太太也不接嘴,单等大家随便坐下,她又把嘴向樊老爷一呶道:“你也横下,我们俩快过了瘾再讲。”
说时自己早已躺下,拿起一枝烟签,向那业已烧成了的一大盘烟泡,随便戳上一枚,即向灯上卷着,又用左手凑近灯边,随时把那签子左向灯上一烧,右向手上一卷,烧好之后,戳在烟斗上面,顿时喳喳喳的吸了起来。吸了半筒,嘴上吐出回烟,对着眉香笑道:“你娘是不大出门的了,彷佛和我有瘾的人一样了。”
说着,又去吸那下半筒。眉香乘机说道:“我娘一个人只在家里念佛,她也很冷静。谢谢姨母,我不在此地吃饭了。”
樊太太可巧一筒吸完,手上烟枪尚未放下,即拿那枝烟枪,反手向眉香一指道:“这是什么说话,你难道在你姨母家里吃一顿饭,就会吃穷了你姨母不成?”
不待眉香回答,放下烟枪,又拿签子戳上一个烟泡,仍向灯上烧着道:“我本在和你姨夫商量,想你到我家里来,吃它一生一世才好呢。”
绮华忽听她娘话中有话,忙去偷眼看看眉香,只见眉香装着不懂样子,想把这话混了过去;顺眼看她哥哥,见她哥哥也装未曾听见,尽把他的一双眼睛在望满房间里的新年摆设。当下又听得她娘接说道:“眉小姐,你今天不在这里随便吃一点,这就是瞧不起我这位姨母。”
眉香只好笑答道:“这末打个电话去通知我娘一声,省得她在家望我。”
樊老爷连声接口道:“可以,可以。”
即命嫣红去打。嫣红在打电话的时候,已有几个丫头端上五杯火腿燕窝汤上来,各人吃了一杯。眉香瞧见电话已经打过,她娘没甚说话,心知她们姨夫姨母的晚饭,不到十二点钟,照例是不会吃的。便朝绮华把嘴向外一努道:“此刻既吃了点心,晚饭还可以停一停,妹妹肯陪我到你们花园里去兜个圈子么?”
绮华笑答道:“园里只扎上几盏五彩电灯,其实也没什么好看。你要去,我就陪你去。”
樊太太、樊老爷同声说道:“你们出去玩玩也好,这间房里,本来不是你们吃得消的。”
眉香听说,即同绮华慢慢地踱出房去。家树一个人最怕坐在他爹娘跟前的,当下也就跟了出来。忽见眉香站定下来,对着绮华和他一笑道:“我此刻想想,园里一定冷的。我想到表弟书房里去坐坐。”
家树未及答话,绮华先笑道:“姊姊真和孔夫子差不多了。一天到晚,没有一刻肯离开书本的。”
眉香也不答辩,单问姓陈的不知走了没有。绮华道:“没人去睬他,自然走了。”
眉香始向家树书房走去,家树只好跟在后面。等得三人走进书房,自有伺候书房的小子送进茶来。眉香尚未站定,只把眼睛四面的一转,便向家树微笑了一笑道:“表弟这间书房,更加收拾得雅致了。”
家树只好含笑的答道:“我是素来不讲究这些的。过两天因是新年里,总有几个同学来,不能不稍稍点缀一下。”
眉香道:“表弟就睡在里间么?”
绮华代答道:“正是。”
眉香就靠书桌坐下,顺手拿起一张诗笺一看,只见写着是:
贺海上诗人爱莲室主废历十二月朔日续弦之喜四绝樊家树未定草
十载相思海宇知,一双鹣鲽总情痴。小乔重谱周郎曲,锦帐鏖兵赤壁时。今古才人自有情,瑶台久痛董双成。九天忽下飞琼侣,读到关雎第一声。鸾凤翻飞信有俦,鞭蓉帐暖剧风流。春江一夜梅花雪,天也为君祝白头。项下骊珠一夕探,春风豆蔻两情酣。不图奉倩神伤后,又抱商瞿九个男。
眉香看完,放下诗笺,连连称赞道:“真正是班香宋艳,王次回复生了。”
家树微笑道:“姊姊喜欢《思伯子堂集》上的那首《秋燕曲》,我就知道姊姊也是这派笔路。”
眉香听了,很满意的把她双眉展动,颊上的两个酒窝同时一漩道:“我虽喜欢学这香艳派,其实也不容易。”
绮华因见二人已经谈得入港,心里暗暗高兴,便对眉香说道:“姊姊就在此地和我哥哥谈谈,我得到我房里去有件事情。”
眉香听说,仅仅乎将头微点一下,仍与家树谈得起劲。绮华做个乖人,就回房里洗头洗脚的,闹上好久好久。约摸已有十点多钟了,方始回到书房。预先远远的留心望去,只见眉香与家树两个,一个也没换过地方,仍是两个脑袋凑在一起,都在那儿讲得津津有味。绮华看到眼内,又暗暗的叫了—声:“天呀!我也用尽一片心机的了,才算有了这第一次的机会。好在吃饭还早,何必进去打断他们的话头。”
绮华一边想着,一边就轻轻地缩回身子,转到她娘房里。
她娘见她只有一个人进来,先笑问道:“你姊姊呢?”
绮华将肩一耸,将嘴一嘻道:“在书房里和哥哥谈得正上劲呢!”
樊老爷呵呵一笑道:“我早说过,他们姊弟俩,没有混熟。我们这个小子,便弄得僵手僵脚了。”
樊太太忙将屁股一移,腾出地方,绮华坐下接口道:“爹爹说得蛮对。”
说时,又望着樊太太道:“我说你老人家也不必太去逼哥哥。常言说得好,叫做船到桥门自会直的。”
樊太太蹙眉一笑道:“这话本也在理。只是我一见了这个傻小子的倔强脾气,我的一肚皮气不由得不冲上来了。”
说着,又去抓了绮华的一只手道:“我因为你爹爹常在说,家有长子,国有大臣。你哥哥未曾定亲以前,不便替你先去找小女婿的。”
绮华把手一夺回去道:“姆妈说说,就不老成了。”
樊太太听了喔唷一声,正待有话,已听得那架挂钟铛铛铛的打了一十二下,不觉一怔道:“怎么这般晏了么?过末快快开席,开在外房也好。”
绮华扑的站了起来道:“让我去请这对未婚夫妇去。”
樊老爷忙把嘴一歪道:“绮儿说话仔细些,不要臊了你的姊姊,她还不及你老练昵。”
绮华不及答词,早已奔了出去。
没有多久,已把二人找来。可巧酒席已经摆上,于是樊老爷、太太坐了上首,眉香在东,绮华在西,家树坐在下面。大家随便吃了一会,眉香忽然笑问家树道:“表弟,你可知道柳子厚的那句『欸乃一声山水绿』,『欸乃』二字,倒底应该读作何声?”
家树接口道:“按字典上,欸乃本是湖中节歌声。唐元结又有《欸乃曲》;刘蜕的文集中,也有《湖中霭乃曲》;刘言史《潇湘诗》有云,『闲歌暧乃深峡里』,以上三者,都是一件事情。不过各人所用的字,有些不同罢了。我的意思欸乃二字,完全要读作暧乃的声音,才是对的……”
眉香不等家树说毕,喜得“砰”的一声,很重的把台子拍上一下道:“对呀!……”
那知眉香的呀字,尚未出口,她的那只酒杯,早被她方才这一拍,拍得滚落到樊老爷的怀内去了。所有一杯热酒,泼得樊老爷满袍子都是。眉香一见闯下祸了,吓得红了脸的,亲用她那手帕,去替樊老爷揩拭。樊太太、绮华两个,连连笑着道:“不碍事的,不碍事的。”
嫣红、姹紫也抢着把樊老爷身上揩擦干净。因见眉香的那块手帕已经湿了一半,忙又接去命小丫头洗去,并把杯子摆上。眉香至此,脸上的一朵红云犹未散尽。家树也笑道:“姊姊的胆子,怎么如此小法?”
眉香呷了一口酒,定了一定神,方始笑答道:“并非胆小,不过有些象刘玄德的闻雷失箸一样罢了。”
樊太太不懂这些典故,单叫眉香吃酒吃菜。眉香又略略吃了一些,又向家树接说道:“表弟的见解,倒是和我一般。我知道欸音,《考略》上说,欸音倚亥切,哀上声,乃如字读。现在大家读作袄霭的,自然错的。读作欸乃本音的更错。大概后人因为《柳子厚集》中,注有字云,一本作袄霭,于是都读欸作祆,读乃作霭起来。其实柳子厚的注字,不过说别本柞袄霭,并非说是欸乃二字,应该读做袄霭的呀。”
家树听到此地,也在连说:“姊姊论得极是极是,可见现在一般读死书的,不但误了自己,而且还要误了人家。”
绮华插嘴道,“你们俩都说应该读做暧乃。这末为什么我们学堂里的国文教员还是教我读做袄霭呢?”
家树不答,只朝眉香微笑。眉香却微喟了一声道:“妹妹那里知道。我敢说一句狂话,再过几十年,这般稍有根底的大文学家一齐去世后,中国的古文恐怕要受一次大大的打击呢!”
樊太太笑着接口道:“好在你眉小姐年纪还轻,他们死了不在乎,只要有你在,也是一样的。”
眉香还当樊太太在取笑她。又因时已不早,稍稍再坐一会,告辞要走。樊太太怕她姊姊惦记,倒也不敢深留。嫣红送上洗的那手帕。绮华、家树亲自送上汽车。等得眉香回到家里,已经两点钟打过了。
第二天尚未起来,她娘已来叫她。及到她娘房里,不待她娘问她,已先笑着说道:“姨母家里的晚饭真晏,倒说十二点钟打过方才上桌。”
顾太太微笑道:“吃烟的人,都是这样的。你将来决不要去吃这样东西。”
说着忽把春香等丫头打发走开后,对着眉香一笑道:“昨天下午你走出后,陈更生少爷和赵娥姁小姐两位同还说受了樊家所托,要请你的八字。我说慢慢儿来,况是大年初一。谁知他们两个都说,正为大年初一来的。这才有头有尾呀。”
眉香忙问道,“这末究竟给了他们没有呢?”
顾太太因见眉香问得太觉急促,这天兼之格外高兴,从不向女儿打趣过的,也会打起趣来道:“你忙什么,可是等不及了么?”
眉香陡见她娘说出这句话来,顿时羞得一头滚入她娘怀中,象个扭股糖似的发急得不象样子。顾太太一边搂着,一边笑着道:“这个婚姻大事,就是你们学堂里那班新人物说的人生幸福,那有什么害臊呀?”
眉香听说,还在撅着嘴的说道:“这末怎么叫做等不及了呀?”
顾太太搂不动眉香的一个大身体,趁势把手让推,仍叫眉香坐在身旁道:“老实和你说一句,这位新女婿,我本看得中的。既是一有来请八字,怎能不给人家?”
眉香低声道:“他们那边好亲好友本来不少,为什么偏托这两个人来呢?”
顾太太倒毫不疑心的答道:“现在是年轻人行时了,这又何必管它。”
眉香被她娘如此一解释,方始没有说话。顾太太又笑着道:“你已二十一岁。你那姨父姨母,自然想抱一个孩子,我看将来的日子不会咎的。你要什么东西,尽管老实说出来。不要娘办的将来又不称心。”
眉香站起身来道:“姆妈越说越不成话了……”
了字未终,早已一溜烟的跑回房里。她那得宠的春、夏、秋、冬四兰,一面只管服伺,一面个个抿嘴在笑。眉香微瞪了她们一眼道:“你们今天都疯了不成,为什么这般没规没矩的?”
春兰更加噗嗤的笑了出来道:“我们伺候了小姐这几年了。小姐既是大喜了,叫我们怎么不要高兴的呢?”
眉香忽见她们老实说出这话,既不便向她们打赖,又不便向她们发气,只好尴尴尬尬的一笑了事。这样的一过半月,觉得樊家方面没有什么动静,心里虽有好多疑虑之处,但又不好对人说出。直到正月底边,各处大学均已次第开学,她也照常前去上课。她有现成汽车,住校不及在家舒服,所以仍住家里。有一天回家,一到房内,冬兰送上一张请客条子。她就接到手中—看,见是赵娥姁请她到一枝香晚餐。她与娥姁本是熟人,也想到前去探些消息,因时候还早,便去洗了一个浴,特地改穿一件稍稍娇艳的夹旗袍,披上一件玄狐腿的“一口钟”,仍旧不施脂粉,也不带人,坐上汽车,一脚来到一枝香。刚刚下车,就见娥姁也从一辆黄包车上跳了下来,恰恰和她打个照面。她先朝她一笑道:“阿姊何必客气,怎么请我吃起饭来?”
娥姁一把握住眉香的手,十分殷勤的笑答道:“小姊妹随便叙叙,这算什么?”
说着,同到所定的那间房里。西崽上来接过二人的“一口钟”。娥姁坐了主位,就请眉香坐在右手椅上道:“今天只有我们两个,并没别人。”
眉香燃吸纸烟道:“这是更加不敢当了。”
娥姁即请眉香点菜,眉香随意点了两三样。娥姁又替她加上几样,西崽拿去。娥姁又对着眉香一笑道:“我的今天奉请阿姊,却是受人所托。”
眉香忙问道:“是那一位?”
娥姁道:“就是你的同学,陈更生先生。”
眉香一愕道:“他有什么事情?”
娥姁顺手把椅子稍稍拖近一些道:“他因近来做了一桩投机事业,金融未免有些周转不足。他又是位品学兼优的人物,断不肯向人通商的。幸而他有家传的两幅古画……”
眉香听到古画二字,不禁大喜的笑问道:“有些什么东西?”
娥姁接口道:“据他说,一幅是吴道子的,一幅是文与可的。”
眉香道:“文与可的不算什么。吴道子的却是可贵。阿姊可知道他要多少代价?”
娥姁道:“他说最好是先做一笔押款。姊姊倘要买绝,也可以办得到的。”
眉香想一想道:“这末东西在那里?非得看过才能定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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