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古戍寒笳记 [book_author]叶楚伧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151758 [book_dec]近代白话章回小说。64回。叶小凤(叶楚伧)著。初载《七襄》(上海)1914年11月27日至1915年1月17日第1期至8期,不完。小说丛报社(上海)1917年12月出版铅印单行足本。卷首有1917年10月王大觉《序》、同年9月范烟桥《序》、同年10月凌景坚《序》、同年12月吴绮缘《序》。卷末附1917年10月姚民哀《跋》。1988年5月吉林文史出版社(长春)翻印,列为“晚清民国小说研究丛书”之一。小说描写清初各地抗清义师风起云涌,奋勇抗清的情景。男主角杨秋,是位文武全才,被清廷逮捕,充军宁古塔,行至塞外,被红石山的反清义军救出。此时明室遗民大批来到关外,准备起义抗清。清廷得到风声,派八王爷到辽东征讨,无功而回。杨秋等人潜伏在红石山中,积聚力量,训练义军。 [book_img]Z_13860.jpg [book_title]第一回 楔子 高山流水诗千轴,明月清风酒一船。借问阿谁堪作伴,美人才子与神仙。 有个人来问道:“小凤君,这是谁的诗?却做得这样流丽解脱。” 小凤叹道:“你说他流丽解脱,他自觉是伤心万种呢。” 那人道:“我不懂这句话,请你讲个明白。” 小凤叹道:“我且把这诗一句句解释给你看。” 说完抽出笔来写着:高山流水诗千轴。(解)高山流水绝调也。人生不幸,走遍天壤间,偶得一知己,以为此生当不落寞,仰而高山,俯而流水,上天下地,欢欢喜喜,是真人生快意事,而孰知可一不可再之。高山流水,乃诗千轴也。夫高山流水而至于诗千轴,则作诗者之忧伤抑郁可知矣。明月清风酒一船。(解)明月,难得之月也;清风,难得之风也。得一已难,而忽也。照我之月,竟明月矣;吹我之风,竟清风矣。则我将何以自遣哉?惟有载酒一船,趁此明月清风,以遣此无可奈何之日耳。借问阿谁堪作伴。(解)高山流水诗千轴矣,明月清风酒一船矣,则人间之堪作伴者为谁耶?人间既无可作伴者,亦惟哭向空山,拚以龙拿虎跃之身,与木石鹿豕游耳,而乃昂首向天曰:“借问也。”曰:“阿谁也。”其一片搔爬不着情状,乃若非得堪为伴者不可也。呜呼!世界虽大,谁为可伴之人哉?美人才子与神仙。(解)美人,人间难得之人也;才子,亦人间难得之人也。至于神仙,则更人间之所绝无者矣。举人间之所难得及绝无者而欲为之伴,事岂非大难大难者哉!然非此不足为我伴也。则吾将上天下地,叩阊阖入九冥以求之。苟幸而得一我所谓美人也,才子也,神仙也,相与呼啸,相与歌泣,相与行游,岂非人生第一快事!而无如美人才子之难得也,神仙之绝无也。然则我亦终于无伴而已。我既终于无伴,我岂非一人间至不幸之人哉! 小凤把这诗解释完了,那人肃然动容道:“既这样说,这做诗的一定是位失意英雄了。今天横竖闲着,我们何妨煮一壶浊酒,便借着英雄轶史,浇我两人块垒呢?” 小凤于是振襟危坐道:“听我演来。” 真是:眼底英雄成隔世,空馀涕泪在人间。 [book_title]第二回 系颈以来似曾相识 排闼而入不知谁何 客星帝座之元,蚩旗猾夏之月,蓟州北门市上,有一座巍然高耸云际的酒楼。那时已是夜深时分,酒客陆续散了,只有一个人自在那里狂饮,一面拍着桌,一面直着喉,向槛外月光点首叹道:“莽苍山河,可怜无主。日儿,你也阅尽沧桑过来,可知人间还有个同调么?”说完,将酒杯一掷,踉踉跄跄的走下楼来。 出门一看,见六街萧瑟,远火微芒,正不知那里是今宵宿店,便也不管东西南北的走去。不多一刻,那人觉得眼前不见了市街,拦着脚是一道清溪,两行残柳,波光树影,掩映上下,居然绝妙一张秋江夜泛的横幅,不觉大快大乐,指着一块捣衣石道:“天留这石兄做我夜游佳伴哩。”说完,向石上横身卧下,没半晌早已鼻息如雷的同一溪秋水,流向华胥国内去了。 那知正梦到手接北斗斟天浆,天厨络绎供奇酿的时候,忽然一阵的声音,直冲入耳边来,把一场大好酒梦平白地惊破。一骨碌爬起身来,骂道:“何物狂奴,敢来扰人清梦!” 说完,睁开眼看时,见一个人也没有,只自己一身白袷衣裳,被露花点了个半湿。因向身外四面一看,指点着这是清溪,这是残柳呀,怎的到了这儿来?正自己笑着,又听得那叮叮当当的怪响,隐约仍在近处。他寻着声便走,见前面闪烁闪烁的有个灯笼,便直赶上去。 初不过听得灯光里似有两个人讲话的一般,却听不清讲的是甚么话。赶得渐近了,才看见灯笼上标着“蓟州正堂”四个蓝字,那灯光便觉阴惨惨的有点怕人。再跟上去,渐渐听得出人语来了,见灯影里三人中间那个人似被甚么绊住的样子,那怪声就从这人身上传递过来。 两边两个一递一声的说着,一个抱怨着道:“还没到十月天,便凉得这样,到关外怕不在三九老寒时节。该死的奴才,何苦来定要充个好汉,累我们走这一遭呢。”一个道:“还说呢,我们多早晚把这该死的送掉了,赶年终还去抱着三小子喝三杯酒儿,不比挨风冒雪的要候回签儿好么?” 两个人正说着,哪知那跟来的人已跟在三尺以内,猛可的拉住了那中间的人,直唤道:“春华,你怎也会到蓟州来了?”那中间走的人回头一看,不觉笑道:“我本要仗剑三边,如今加个奉旨头衔,怎肯不随便走走?”那两旁边两个人听他们这句神出鬼没、莫名其妙的话儿,不觉呆住了。 看官试猜这两人是谁?原来那醉中露宿深夜寻踪的,姓齐名青,表字姬瑞,是江左才人,中原酒伯。因他是南直隶上元人,最爱吃的是焦黄锅巴,所以人又称他做“锅巴老爹”。 这位“锅巴老爹”眼空一世,说四千年来没见过个可儿,便是那平治水土的伯鲧郎君,差算得文武足备,只又苦不会喝酒,到底不成个无施不可的英雄。你想这种品藻人才的判语,奇也不奇? 这夜寻踪前来,本想扭住这几人问他个扰人清梦的罪案,那知竟遇了故人。这故人姓杨名秋,字春华,是个文经武纬的全才,因犯了圣谕广训上最大的罪恶,托世祖恩深,减问了宁古塔军犯,一路潇潇洒洒,翻把两个解差磨折成倒头芦粟一般。这日路过蓟州,方过堂签封下,正盼到了下处买瓶酒消闷,不想黑暗中遇见了刘姬瑞,也算是件意想不到的事,大喜道:“正苦没个人来伴我杨春华客窗宵饮,你来得好也。”说完向着那旁携着灯笼的人道:“解差哥,你也把亮子照着些,他是个候补军犯,你若给他些好处,说不定将来也要作成你个押解到宁古塔的生意呢。”那解差心里抱着怨道:“不劳费心。”手里的灯笼却不敢不凑近些姬瑞。不多一刻,已到了宿店。那店主人是个七十多岁的老人,正喝得醉醺醺的同店小二咕哝着,见了这伙人,忙让进院子去。 那院子里一共是三明两暗的正屋,东西两溜厢房,做着牲口上料室及厨房等,却满院子堆着车辕轴轳。齐杨四人住的西院第一房。 店小二照例上灯打水,已毕,开宗明义第一句便问:“客官预备几份饭呢?”解差等看着春华。春华连呼道:“酒,酒打十角来。”小二问:“用甚么菜呢?”春华道:“尽好的拿来罢。” 小二笑着出去。不多一刻,满盘价捧来。两个解差同春华卸了枷锁,自在外面饮嚼。他们两个人慢慢的对酌起来。姬瑞叹道:“古凝神三秦羁迹,胡石声吴地埋踪,你又有此一走,中原人才,寥落几尽,垂亡汉祚,运命可知哩。”春华道:“这倒不足厄我杨春华。垂天之翼,奋于培风;腾云之鳞,蛰于潢泽。戍卒中没英雄罢了,倘有英雄,我便要做亡秦胜广哩。”说完,干了一杯。姬瑞道:“论你的雄略,自然不让古人,只绝塞荒寒,生死难保,荷枷出关的,谁不是虬筋虎骨的英雄!冰天雪窖,忧更伤人。生入玉门的,古今有几?咳!不说也罢了,说起时,我直要替你尊前唱挽呢。”春华拍手笑道:“你到底是读书过多的人,离不了书生气息,好好个人,怎轻易便得客死。宁古塔可不是龙潭虎穴,就是龙潭虎穴,我也对付得他来。况且到得宁古塔充军犯的,多是多血多气的男儿。我杨春华此去,激以公义,授以方略,三年以内,怕不成报吴存越的君子六千么?” 姬瑞听他说得淋漓慷慨,不知不觉连干了几杯,击桌赞叹道:“只望你有这一日,我便要濡墨提笔,破我画戒,来替你画‘旗门奏凯图’呢。” 原来姬瑞画事,当时无匹。江南北数千里,苟得姬瑞一帧,罔不珍如随璧。他自烈皇殉国、北都沦陷后,便绝笔不画。有时被几个阃帅挟去,要以生死,他总画一个跣足自缢的圣容,擗踊大哭而出。因此人渐不敢去惹他。这“旗门奏凯图”真个画了没有,还得看这《古戍寒笳记》的后幅呢。 闲话慢表。且说两个人正谈得热闹,门口软帘一起,静悄悄走进一个人来,觊着两人,低声道:“那一位是杨春华老爷?”春华按着酒杯道:“只我便是,你是谁?”那人端详了一回,从衣袋里摸出一封书信来,道:“爷吩咐送给杨爷,请杨爷自己仔细看吧。”说完将书送与春华,转身便走。 春华要问他时,早已出去远了,心里自是纳罕,想:谁又认识我?又鬼鬼祟祟的送信给我?一面想,一面拆开来看时,只见那信写着如下的几行:内热未清,外邪久伏。幸中气未衰,脾运尚健。脉洪舌腻,慎防晕决。红花 石决明 山查 防风 刺桐花春华接来看了几遍,不觉呆了。 正是:既拚绝塞投荒去,谁向心头医病来。 [book_title]第三回 露消息奇方参谜语 叩山村避地识佳人 却说春华接了这一张药方,接连看了几遍,竟看不出甚么意思来,传给姬瑞道:“这不是闷葫芦么?”姬瑞看了一回,却击桌叹息道:“有心哉!春华,这是你的救死仙丹,你还不一字字记在心么!”春华惊问何故。姬瑞指点着纸上,悄然道:“把五味药横排,第一字读去,不是句‘红石山防刺’么?”春华不等说完,霍的立起身来,如飞闯出房门。不防那两个解差正在门侧一个桌上五呵六呵的猜拳赌酒儿,被春华身子一带,豁琅一声,桌背朝天,酒浆满地。一个解差吃得七八分酒,正凭着桌儿,便随着桌子一滚,爬不起来。春华头也不回,直抢出店门去。一对解差叫声苦:“今番吃他走了。”那店小二赶着叫:“客官仔细,看门槛磕破了牙儿。”却哪里见春华半个影儿。那解差哭丧着脸,走进房来,见姬瑞尚自在那里恬然独酌,一齐发话道:“劝你少乐一会罢,姓杨的走了,你可走不了呢。”一个道:“我原说你这厮不是个好人,不然哪里见黑夜里会却巧碰着故人的,多管是早约好了,到这里来设法脱逃的呢。”姬瑞故意逗着笑道:“你们可悔也迟了,劝你们从今留心些儿,不然我身上有的是腿,撇着一走,你们可吃不了呢。” 两个解差面面相觑着,不知不觉的走了拢来。姬瑞笑道:“你们守着我也不中用,我要走时,比姓杨的还快,不信,我便腾踔给你看。”说完,霍的起身,像要飞身上屋的样子。两个解差慌忙牵住衣襟哀告道:“你老人家要走,千万当着官,等我们两人脱了干系时走罢。”姬瑞道:“你要我不走也容易,只须跪着敬我一杯,我便等过堂时再走。”两人没奈何,只得跪了下来,满斟一杯酒奉上。姬瑞还没喝干,软帘一起,杨春华翩然进来。姬瑞大笑而起,只把两个解差羞悔得一溜烟匿向窗外去了。春华问是何事,姬瑞笑道:“明知追人去了,姑把这一对蠢虫借来下酒。”因问:“那人追得了不曾?”春华摇首道:“神龙夭矫,不知那里去了。”姬瑞叹道:“世道险夷,哪一处不是红石山下!春华,你的名声不小,此去还须善自护持呢。” 春华那时一只眼睛凝视着灯火呆着出神,全没听见姬瑞的说话,忽然拍着桌子道:“奇哉!”姬瑞惊问:“何事?”春华迟迟道:“那人竟是见过的,你想奇也不奇。今天在州里过堂的时候,那州官后边站着个当差似的,那眉目竟酷似那人。”姬瑞听了,抚掌大笑道:“你真想昏了,那里见狼心狗肺的州县官背后,走出过热肠豪气的侠客来!”春华沉吟道:“原也有些奇怪。”姬瑞举杯道:“莫管莫管,且到红石山再打点,今夜的酒是不干不了的。” 春华也把这事暂且丢开,重再畅饮起来。这一席酒直吃到月斜星稀,两人才抵足而睡。那两个解差熬不得夜,早已把包袱枕向门侧,一横一竖的睡了。 那知姬瑞等正朦胧睡着,忽听得一个人直嚷道:“不好了!”春华事在心上,从床上直跃起来,举目四瞩,只见一个解差睡昏了,头碰着墙壁正摸索着,在那里嚷痛呢。春华不觉点头叹道:“蠢奴蠢奴,睡觉也应得有个灵魂啊。” 一宿无话。次日天明,起身吃了饭,解差伏侍春华上了枷锁,预备上路。问姬瑞时,他说要江南去走遭,还来在泰安过年。豪人行径,自没儿女辈临歧把袂的俗态,一声珍重,便各奔前程了。 且说春华同两个解差上了路,按站走着,平平稳稳的过了三日。那天到了离山海关不远的地方,阴云四合,大风振林,天做起雨来。春华举手摇指道:“树林西头,炊烟底下,料有几家人家,我们赶几步罢。”三人赶着奔了一程,穿过了个榆树林,那雨点已撕珠屑玉般下来。转过红柳树林,弯弯曲曲的一条小径,小径极端有十馀颗红柳树,掩映着十多间茅屋。一家门首立着个小孩子,眼望着天,招着小手唱道:“雨水多,雨水少,天上落下大元宝。……”正唱得高兴,抬头见了三人,便“呀”的一声朝里便走,一面哭着唤道:“妈,祸事哩,前天那两个人又来了。”接着走出个少妇来,一探首便把门“碰”的一声关上,倒把门外三人弄个莫明其妙。 那时雨又渐大,一个解差只得碰着门道:“请开一开,有话讲呢。”那妇人颤着声在门内哀告道:“大叔,你也放些慈悲罢,你知道的,我们一家五个人,死了两个,监了一个,只留一孤一寡在此,你也算行好积德,替监里含冤被屈的留个送饭人罢。” 春华听了这几句话,早明白了一半,便平心静气的说道:“大娘你错认也,我们是来避雨的,你开了门,令我们得躲一回儿,感激还感激你不尽,肯难为你们么?”妇人道:“我还敢信你老人家么?前儿他在林子里拾枯枝儿,你说唤去问一句话就得还来的,那知生生的被你骗入牢里去了。”说完,自向里边去了,再也不来理会他们三人。淋得两个解差急起来,想要施出差伯伯威风,打门进去。春华止住不许,心里尚是替那妇人不平,一面踅身到一个破檐下去躲雨,预备雨停时好好儿去问这妇人,到底为甚么或监或死,那知这雨竟似替妇留客一般,直到傍晚才住。春华嘱解差隐着,自己更重踅到那家门口来,却好妇人也在门外淅米儿,便作了个揖道:“大娘请了。”那妇人抬头来看时,两人打了照面,不觉各吃一惊。 正是:风雨四山愁里过,漫将心事问闲人。 [book_title]第四回 前度之艳史 泪于中宵流 却说春华同那妇人打了个照面,不觉心中一动。那妇人面上一红,连退了几步,低声问道:“爷怎跑到了这里来?”春华止不住猛记一事道:“你不是吾家小五么?”那妇人不知不觉,双泪泫然,自引着路道:“爷请里边坐罢。”春华叹息了一声,跟她进去,却从背后见她云髻乱梳,柳腰瘦削,一路问道:“不是你家姊夫有了意外么,却又怎的东迁西转的到了这里来?”妇人那时竟呜咽着不能成声,硬挣出一句来道:“爷坐着,奴且去来。”说完,竟走进了里间去。 春华不觉也黯然无说,却一回头,见一个小孩子在门口一探头,嚷道:“妈呀,怎把个公差让进来了。”那妇人在里头忍泪安慰他道:“儿呀,这是恩主爷,你还该磕头呢。”春华初意那妇人定在里头舀水泡茶哩,那知等了一回,影也没出来半个,却只隔着壁在那里吞声低泣,不觉心里明白了一大半,起身叩壁道:“五娘且顾新愁,莫题旧恨。我杨某既鬼使神差的来了这里,合是姊夫尚有救星,你快出来说个根由始末罢。”那妇人隔着壁凄然答话道:“故主恩深,劫花孽重,出既未能,避又不可,况狱中之呻吟犹新,李下之嫌疑可畏,愿爷长途自爱,恕奴无状,否则请隔室和语,以证神明。” 春华听了这一篇刚柔两全、经权互用的说话,不觉暗暗喝彩,却又向壁内殷勤道:“此心朗朗,神明可证。五娘,你是个聪明人,应晓得王夫人设屏讲学,不害其贞啊!”说完,但听得隔壁叹了一声,那妇人便蓦然携着个孩子出来展拜。 原来那妇人姓沈名五儿,与杨春华很有些儿渊源。当日春华阿爷中丞君分司兵部的时候,春华以名公子跌宕词流,何逊才华,黄门丰采,人伦之表,冠绝一时。出受外傅以后,太夫人觉得玉一般的儿子,非有个细心熨贴的侍儿,替他薰衣典签不可。五儿原是太夫人身畔一个最得意的侍儿,这时便分给春华当个捧书侍史。偏是他两人,一个是才华赡富,一个秀色可餐,更经这一番朝夕相守,便免不了有些互相怜爱。 有一天晚上,春华薄饮归来,双颊烘得晚霞似的,倚着阿娘怜惜倒在怀里,扭糖似的要水要汤。太夫人抚着他脸笑道:“痴儿,快有媳妇了,还是孩子似的。”春华仗着半醉撒娇道:“不不,儿子已有了媳妇,只少爹妈行个聘礼呢。”太夫人听了,笑道:“越长成越没羞耻了。你那媳妇呢?亲还没说定,倒自己作主起来了。明天说给你老子听去,看你臊也不臊!”春华道:“妈没替儿子定五儿,为甚么把儿子交给她呢?”说时五儿却好端上杯楂酪醒酒汤来,骤听了这话,不觉双手一松,将杯子打个粉碎。 太夫人正欲说话时,春华经这杯子一碎,酒已半醒,早跪下地来。五儿这时半惊半喜,禁不住也附着春华跪将下去,两眼泪痕,如断线珍珠般再也不能忍住。夫人叹了一声,不觉也自凄然。 这一夜以后的景况,不晓得怎样的小五居然又有了丈夫,春华竟变成个徒犯。那天两人见面,小五凄然把丈夫入狱、翁姑两人致死的缘故说了一遍。春华勃然道:“州主茹季明,明正通达,决不至此,定有恶吏在那里作怪,我明天替你说去。” 正说着,从外面直拥进几个人来,嚷道:“你们好乐啊。”小五抬头一看,见是几个公人模样的,不觉呆了。春华坦然道:“坐着罢,我见了故人,竟忘着招呼你们了。”原来进来的正是那两个解差,一个个挤眉弄眼的向着小五,笑着觊看,扮鬼脸儿。春华向着小五道:“这是解我出塞的公人,今夜既到这里,少不得要借宿一宵,烦你做几客饭,并向门侧挪一条两条板儿,权过一宿罢。”小五应着到里头去了。 只苦了那小孩子,见平白地来了许多不认识的人,累得他牵了阿娘衣角,一步也不敢离开,跟出跟进的尽忙。那两个公人酒香饭饱,照例替春华松了荷具,倒头一觉。独小五伏侍春华吃过了,喂了小孩子一饱。小孩平常牙牙学语,有一搭没一搭同阿娘絮语惯了的,今日一声也不敢响,呆呆的坐了回,闭着小眼睛伏在桌上睡了。小五才问起春华怎的问了军罪,充戍宁古塔?春华叹道:“故国邱墟,天子藁壤,做臣子的不做个囚犯,难道还曲襟剪发的去做新朝元勋么?”小五叹息道:“论爷的才华武艺,是个磨盾狼居的人物,怎天不福人,竟把‘亡国孤臣’四字,把爷的文武全才一齐罩住!”春华叹道:“天生恨人,多一分才华,即多一分孽障。国恩家庆,固已没法保存,就这一身落魄,到处负人,也就令我清夜拊心,耿耿不寐哩。”说完不觉叹了一声。 小五默然不语,只把一盏未温新茶,倾向个杯内,慢慢的移到春华面前。那一双纤腕捧了这杯子,不知不觉移向桌沿上去,猛可的放下,“豁琅”一声打个粉粹。春华情不自禁道:“仔细又碎了茶杯。”这一句不打紧,把小五无限芳怀兜底提起,茶杯也不拾,竟呜呜咽咽,凭桌而哭。春华自知孟浪,想觅一句话去婉慰小五,却五中紊乱,再也想不出一句话来。四壁的虫声翻唧唧叫着,像替春华叹息一般。春华更觉得小院凄凉,新愁四集,坐对着旧时宠婢,大有章台柳色,攀折他人之慨,想要凑近前去抚慰她一番。人影动处,忽见窗楞上一恍,从月光稀微中,透出两个影子来。那一个角巾双缨,长身修干,确是个自己;又一个钗影扶摇,幽香欲接,又是个小五,不觉定了定神,用尽平生读书工夫,毅然道:“小五,你家姊夫今夜在狱中,见了这无私不照的月色,正不知怎样的在那里思家千结呢!”小五也欣然若有所悟的道:“爷既念及个人,当知越公盛怒,尚恕百药,这拯溺救沉一责,非爷不任哩。”春华肃然起立道:“所不竭力以救姊夫者,有如此日。”说完,竟向小五觅了副纸笔,草草写了几行字,搁在案上道:“茹州主见了此纸,必放姊夫归来。我明日便要长途赴解,请你收好了,自去里间安歇。我在这里打个盹儿,就够得天明起路了。”小五迟疑了一回,凄然道:“瓜李之下,恕不让爷内寝,只鄙忱一点,敢怀劳顿,爷好自卫。侬在隔壁侍候罢。”说完抱了小孩黯然入内。 春华中怀坦然,见小五去后,原那里睡得着,不过借着离去眼前,稍免愁苦。凭着桌子,眼望着四壁,忽见一枝铁胎弹弓,约莫有二十多个力,高悬在壁上,不觉大吃一惊。 正是:灯下凄凉逢旧侣,眼前恍惚识奇人。 [book_title]第五回 联珠弩中宵惊杰士 孤树村客邸志奇逢 却说春华见了壁上弹弓,不觉心中纳罕着道:“这难道是小五家姊夫用的么?”横竖在那里睡不稳,便立起来,向壁上取下弓来,觉得很有些力量,自言自语道:“倒也有几个力。”说时将两手一扳,不防“碰碰碰”三个弹子,不知从那里来的,向指头中直飞出去。一个弹子,恰好打在外边门上的铁扣上,“硼”的一声,险些儿把那睡在门侧的公人打了一下,直把他从梦里边吓醒转来,一骨碌爬了起来,唤:“怎的?怎的?”春华也不知那里来的弹,正端详着弓上。小五隔着壁笑道:“爷仔细了,这是联珠藏弹弓,敢打伤了人么?”春华忙道:“没伤人没伤人,只怎叫‘联珠藏弹弓’?”小五道:“爷不见弦中间有个窝儿么?里头藏着弹子,一打三出的呢。”春华把弓弦凑向灯光下一看,见果然有个窝儿,公人觉得自己没有伤,又没觉甚么痛,便鼾然重又睡下去了。春华向弦上看了一回,隔着壁问道:“这不是你家姊夫用的么?”小五道:“他不能用,用这个的侬弟吹儿。”春华啧啧叹了一回,忙问:“吹儿呢?不想你还有个遮奢的弟弟。”小五叹道:“没一些儿本领,如今倒也有个依傍了,偏又被本领误了半生。”春华惊问:“怎的?”小五道:“这几间屋子原是他的,他为欢喜打些虫蚁儿,所以住到了这里。那知凭你林深箐密,终被别人晓得了,说吾家吹儿京东弹弓第一,生生的被人拉去了,说做甚么营里教授,那知一去三年,音信儿也没有个回来。”春华道:“还没定婶子么?”小五道:“婶子怎的没有,只没有过门罢了。吹儿去了一年多,人多说营是东调西遣惯的,十年二十年回来也不定。婶子一家听了这个消息,就也搬往别处去了,现在还不知住在那里。看来这段亲事是撒开的了,谁家女孩子肯等着人家无定河边的归梦呢?” 春华不禁抚着弓叹息道:“看他这张弓,就晓得是个不易得的好汉,如今恰冤冤枉枉的糟蹋了。将来边疆上要这种人进,又嚷将才难得哩。”因细问了回吹儿的性情面貌,勉强打了那盹儿。 一转眼天已大亮,眼见得两边都有一种说不出的凄惶,却明知万难留住,只得含泪走了。正走出了红柳树林,后面有个人追上来道:“爷缓几步走,奴还有件事哩。”春华停住等着,见是小五。两个公人说:“一夜的交情,也值得这一送哩。”春华只做不闻。小五走近了春华身侧,叮咛道:“爷此去红石山,当过下海洼儿,那里有个殷七儿,是吹儿的拜把哥,爷便路他去,问个吹儿确信罢。”春华听得“红石山”三字,心中一动,忙道:“定去他处,你放开些,等候我寄信给你罢。”说完,眼看着小五转过红柳树林,方才上路。 走了几天,差不多要出关了,天气一天冷似一天。那天向一个村庄上雇了个回头车儿,讲明不论程期,送到关口三两零四分银子。春华令两个公人坐了车箱,自己却贪看北地天高风劲的气象,反跨着车沿,经不起西北风扑面吹来,春华披着重裘,兀自当不住,便向沿路酒家沽了几角酒并几块牛脯儿,在车上喝着,肚里便和暖了许多。眼看着黄沙匝地,远远拥着一带雄山,峥嵘岣岑,一峰峰雄奇挺拔,像千军列阵,兀峙听令的一般。更从远处凑着一声两声的画角声,茫荡山河,居然壮武,不觉啧啧喝彩。连尽了几杯,将牛脯乱撕乱嚼,高吟道:“单于寇我垒,百里风尘昏。雄剑四五动,彼军为我奔。虏其名王归,系颈授辕门。潜身备行列,一胜何足论。”又拍掌笑道:“老杜老杜,你诗虽好,倘没我杨春华,怕难真成此志哩。” 正狂笑间,天上已霏霏有些雪片儿撒下地来。那赶车的呵着手紧一鞭道:“看今日又赶不上正站哩。”那拖车的驴儿长嘶了一声,渐折向东南,走上个沙坂去。那沙坂只有六七尺宽。车儿上坂,却迎面来了骑驴儿,驴上坐着个人,瘦削身材,才不过四尺多长,见了春华的车儿,向车中盯了两眼,放宽了缰,擦车儿慢慢过去。春华颇觉纳罕,想:这样个人一阵朔风也吹倒了,怎一个人敢在这著名难走的地方行路?正想着,那人骑的驴儿,见了春华车上驾的驴儿,不住长嘶起来。那人连打了几鞭,驴儿兀是嘶着打圈儿。春华车上赶车的嘴里不住的唿哨着,那驴儿却也不住长嘶起来。车上的驴可不比骑着的,打个撅儿,那车便一侧六七尺阔的路径,要转也转不过去。两个驴儿只一递一声的嘶着打撅儿,那驴上的人,见鞭不动他,反抚着鞍昂着头睁着眼细细儿望着春华。恼得春华性起,霍的跳下车来,拿住车,连驴连车拉了便走。这车上的斤量,遮莫有六七百斤,春华拉了如飞般上坂去。只听见背后那骑驴的喝道:“好汉子,怪不得人都遮奢呢!” 春华酒兴奋起,逆着西北风大踏步上坂,心里也非常得意,直拉过了两三百步,听骑着的驴嘶声渐渐远了,才将车辕一扣,车便霍然停住。褰衣一跃,上了车沿,笑向赶车的道:“走罢。”赶车的笑的磕着车沿道:“爷那里来这水牛般气力,怕李元霸也没这个把势呢。”一路说,一路唿哨着,觉得鞭下似靠着春华一般,活泼了许多。 春华笑着不语,那车箱里两位解差大哥可忍不住了,一个伸着个大拇指,冷笑向车夫道:“你知道他甚么?他是同我们一起久的,在蓟州寓里,三五更天的时候,像鬼一般忽隐忽现,黑夜游行,如同鹰隼呢。”赶车的听了,似信不信的回头打量着春华,那面上却已露出一种胁肩谄笑的脸色来。春华笑道:“你赶你的车罢,仔细坂上是一高一低的,莫折了驴腿。” 这一句没说完,忽听后面一阵蹄声,一匹驴飞也似的过去。驴背上的人影一晃,春华眼光何等锐快,见那匹驴儿,竟是先前见过的那一匹,不觉心里一动,料自己的车赶不上他,便也不发一语,听着他过去。那车自绕着阪慢慢的过去,约莫走了十馀里路,到坂的尽头,见是个黑靥靥树林,那天气越发冷了,雪也一片大似一片,顷刻间就满林的零琼碎玉,空中飞雪,随着风吹进车来。赶车的打了几个寒噤道:“转过林子,就是孤树林,前站有十里多路呢,怕赶不及,就在这里觅个宿罢。” 春华也无可无不可的。车转过了林子,便见那孤树村早有个小二迎上阪来,说:“客官住店罢?”春华一点首,小二便帮着拉了车。渐走到店门口,春华一眼便望见了那前见的驴子。 正是:风雪四山征路远,车尘一瞥客怀秋。 [book_title]第六回 孤树村煮酒谈心 古凝神建瓴定策 却说杨春华到了店门口,见那系在门外的驴子正是路上见过的那匹,不觉记起了驴上人来,心里想道:“险径徐行,已非人事之常,这无地不见的秘密,又大足令人纳罕。难道他热闹地方不爱,翻爱在这四山荒僻的地方兜圈子顽的么?”一路想,一路已由店小二引到个屋子里。 解装洗脸以后,公人照例上来替春华卸了刑具。春华自披了个风帽,走到廊下,背着北风,凭栏看雪。那雪似为着春华看着一般,特地的飘琼屑玉,像青女素衣,凌空曼舞,把个春华挑逗得喝采不止,自言自语道:“北地山河,银攒玉错,客中得此,殊不寥寂。”说还没有完,鼻孔中一阵阵暖洪洪的嗅着煨熟羊肉似的,回头看时,见东厢一室,窗楞上映着一痕炉火,里边微闻些敲杯举箸的声,不觉点头道:“羊膏美酒,白雪红炉,只少个党家姬来清谈锦帐哩。” 正这当儿,忽见东厢纸窗一起,从窗隙里现出个玉貌少年来,含笑道:“虽没党家姬,也差胜长途风雪,行戍万里呢。”春华一听,知明明道着自己,又见那人绮年玉貌,的确是个江南美少,便笑答道:“留都金粉,吴下风华,今尚不凡,要向这北地寓楼,装点做南朝兴会,也就着实可怜哩。” 才说完,纸窗砉然一闭,从门里边直迎出一个人来,大笑道:“春华先生,那里不去找你,却不想在这里相见。”春华举眼一看,见正是骑在驴上的瘦人,不觉心里一动。那人早走上几步,把春华拉着道:“到屋子里去坐罢。”春华觉得这人一拉,手里很有些力量,便知以前种种都属误会,心头一转,便跟着那人进去。早见门内立着个人,正是推窗奚落自己的少年。那少年先满面春风的一揖道:“早知足下是杨春华先生哩,里面坐罢。”说完,让着进去。 春华见围着炉设了三个座位,中间一位空搁着杯箸,还没筛过酒。两个把春华让到中间位上去。春华问道:“这位置不是已有了人的么?”两个齐笑道:“先生没到这里,在山坂上拉车的时候,早已定了这一位哩。”春华觉得这两人非绝无渊源的人物,因坦然坐下,道:“风尘之中,原多知己。况自烈皇殉国,胡骑入关,读书君子,半逃薮泽。我杨春华便是个中一人。只海角天涯,姓名未识,承两位厚意,还须说个姓名,为他日重逢地步呢。”那两人齐声道:“杨先生,且完了三杯,仆等自有个结实来历相告。”说完,起来,替春华各献了一爵。春华慨然饮了。两人便肃然离席道:“仆等今奉玉峰夫子命,知先生遣戍,必过此村,特来做个传书使者的。”说完向窗外望了望,从骑驴人腰上检出封书来,送给春华。 春华听是玉峰夫子使者,不敢怠慢,忙接过信来,见书面上写着“字付严将亲致杨君”八个大字,拆开信来看时,见写着道:中原大势北利于南。拓跋完颜之失,天实为之,非人事所可致。今胡虏入关而后即巢燕都,地利已得。是当有一二贼臣,先为之谋。然智者不囿于成局,勇者不怯于危机。春华智勇人也,又天假以便,使以微罪远戍。塞外数千里,山川纠错,民多慷慨雄健之士,其视幽燕,犹幽燕之于江汉也。征诸前史,平城之围,土木之役,岂战之利哉!地实成之耳。不然,汉高诚雄主,明英宗亦稍胜元顺,元顺有家尚可北徙,而独不能免于困虏之辱,则塞外地势之可用明矣。愚谓收拾民心,非江淮间不可,而实力角逐,则惟令据幽燕上流,如辽沈、宁夏斯可耳。何则,江淮之间,民气易动而难久持,用之以声张号召,实足亭毒万里,褫胡庭之魄。幸而胜则成功速,或在意外,偶一败挫,则欲求如睢阳、常山者难矣。而辽沈宁夏异是,其兴焉人或无所动,而地远形险得数百人即足奔走,策应自成一局,又非江淮诸地脆弱易碎之可伦矣。故愚意非两方并举不可。今江淮间有太湖、江阴、瓯赵诸师,松陵、嘉定诸君,今之人杰必能了之。惟塞外广漠,民质鲁钝,且绵延数千里,非一人指臂所及。用是蕉萃无已,不得已而作秦陇屯垦计。西之于东,犹北之于南也。山河百二,得其人,得其地,进退既裕,一旦有战,关以东当无坚垒。仆用此意,于武子训练之中,寓诸葛屯田之策。现搜狩所得,可恃者或不止十万人。然事之能济与否,则尤恃塞外建瓴之助耳。春华人杰,常欲有事中原,今天假之便,畀以有为之地,信陵夺军而西向,陈王陷泽而亡秦。春华视之,当如儿戏耳。勉之,武白。 春华看了,掷书大笑道:“古凝神亦知中国有杨某耶!塞外一局,原是要着,就没这一篇精切有识的议论,我也未必肯虚此一走呢。”说完,同两人坐了。问起书面上“严将”二字,才知是依着文文山《正气歌》编的名号。两人又道:“先生姑不问名姓,把这‘严’字‘将’字做了我们两人的名字,就容易记哩。”春华叹道:“人都说凝神经生,不娴经济,今日看来,真是个主持全局的人物哩。”因问两人:“玉峰夫子平日做的是甚么功课?”骑驴人道:“讲学著书而外,常与弟子们就蹴为戏。但他的弟子却最没定规,上自缙绅游侠,下至狗偷鼠窃,无一不有。有时缙绅游侠同狗偷鼠窃一堂晤对着,不免各自有各自的奇异,只一经他登坛发挥,一个个都低眉合眼,百机全废了。”春华道:“他不是把兵法部勒屯户的么?怎秦陇督抚,没法去干涉他?”玉貌少年道:“秦陇督抚,那里敢犯他!闻说胡廷因收拾民望起见,曾密谕各省,说某人一代大儒,民心所系,本朝定鼎伊始,海内未附,应借厚礼硕儒之恩意,作笼络人望之根本哩。”春华听了,不觉扑嗤一笑道:“蠢奴蠢奴,这就是天夺其魄呢。” 说完,店小二进来,问:“爷的饭是开在一起么?”春华道:“不必,我还有两个伴当在那屋里,你自依着屋子开罢。”两人也无可无不可的,劝着春华又喝了几杯。春华已觉得有些酒意,将那封书向火炉上一摔,登时烧了,便别了两人,走出屋来,见院子中积雪已有两三寸的深,一个打杂的披着件毡儿,在院子中呵着手点灯儿。 春华走到自己房里,见两个公人早在那儿要了个火盆,围着烘山芋儿下酒呢。一见春华,笑道:“又跑到那里去了来?蓟州城里既有了个中夜邂逅的酒友,红柳村又有个意外飞来的女伴,今日可又遇见了谁呢?”春华笑着不语,却自向火盆坐了,又喝了两杯儿。小二送进饭来,三人吃了。那门口软帘一起,早见那骑驴人含笑走了进来。两个公人在路上原没理会得,见他突然进来,像素识的一般,心知又是春华的朋友,心里兀是纳闷着,想:那里到处跑出这熟人来?骑驴人却说向春华道:“这两个就是押解公人么?长途跋涉,才到这儿,真辛苦了他们哩。”两个公人听了他这几句话,各自闷闷道:“看他瘪皮也似的人,倒来打官话哩。我们的辛苦自有刑部里老爷安慰着,不烦你来招呼哩。”一路想一路眼看着骑驴人。那知骑驴人竟向着他们道:“公差哥,明天从这儿动身,可就要过红石山了。”两人似理不理的点了点头。骑驴人笑向春华道:“杨先生除却两个公人,谅没有别个伴当啊。”春华是何等聪明的人,听他这几句极似平常的说话,觉得心中一动,却又不便出口,让他坐了一回。 那公人原只有吃饭睡觉的本事,店小二把碗收去,早把春华的被包打了开来。他们打开被包,却有两个意思:第一是春华一睡,他们就算这一日的差事完毕,好各自鼻横眼竖的睡觉;第二是厌着骑驴人,把被包打开时,仿佛是恕不奉陪,明天再谈的意思。骑驴人却仍搭谈着。 店小二进来道:“问严爷,那位爷已去,只用一个坑么?”春华听了,惊问那玉貌少年:“到那里去了?”骑驴人笑道:“他还有事没了,趁当夜赶上前站去宿也不定哩。”春华要问有甚么事,却碍着两个公人,料想问也未必肯说。 只听那骑驴人向店小二道:“管他一坑两坑,你总把这间屋交给我就是了。”说完又同春华谈了一回,自向那屋睡去。春华也醺然入梦。那知中夜醒来,向四面看着,不觉大吃一惊。 正是:乡梦未圆偏是醒,天涯重断客中肠。 [book_title]第七回 软玉温香独来艳境 纸窗雪夜追述奇谋 却说春华在孤树村客店中一觉醒来,蓦然见一室光明,四围锦绣,自己躺在温如软玉的床上,朦胧一声道:“好渴啊。”就听得婴宁一声道:“舒姑,把炉上温着的将来。”一语未完,一阵馥郁口脂,微逗到鼻际,睁眉看时,见床侧坐着个女子,高髻一尺,金雀横簪,双波凝睇的拍着床头道:“杨君,你睡着罢。中夜连山跋涉不易,况个中情事,奇幻万方,杨君你也会当打点精神,应付患难哩。” 春华突然到了这奇地异境,那里忍得住,一骨碌想要挣起身来,却那里挣扎得起,不觉向枕上一倒,勃然大怒道:“何物媚狐,敢来扰人。我杨春华早知有红石山一战,正预备着一对铁拳来歼除你这班寇盗哩。” 说时,一个美婢正捧着个热香蓬勃的茶盏上来,听得春华努骂着,忽的柳眉倒竖,凤眼圆睁,将茶盏向桌上一搁,“飕”的向壁上掣出把剑,当春华脑门就劈。那女子戟手叱道:“蠢奴!敢动杨君丝毫么?”那美婢慌忙垂了双手,手里的剑“豁琅”一声,委在地上,一面笑着道:“谁敢动着杨君,为晓杨君胆力,特来试试呢。”女子笑着,将纤足跌一跌,叱道:“还不出去!这儿唠叨着。”美婢含笑出去。女子轻举着茶杯,俯身凑到春华身畔道:“婢子无状,请君担待。只这一盏汤,是红石山产物,君敢试喝一口么?”春华冷笑道:“我想海内敢敌杨春华多半是来去明白,魁伟雄俊的人物,那知竟是些鬼蜮狐媚,劫人醉后的纤奴!来来来,不喝这杯汤,不算杨春华!”说完,就口便喝,一气把一盏香酣温腴的东西喝个干净,扬着颈道:“还有么?快将来给我个爽快!” 说还没完,那女子欢然笑着,向外问道:“快进来罢。”香唾未干,从门外突走进几个人来,竟绕床罗拜着。春华初意是红石山刺客,睁着眼看着,继见他们十二分的至诚拜下去,不觉四肢一热,“霍”的坐了起来,扶住众人。众人不觉齐声道:“杨君天人。”那女子眼光一动,众人似受了命令一般,将春华凤凰似的捧到个五彩辉煌的椅上。春华那时心里纳罕着,却四肢百节里酸不能举,一任他们拥着,兀坐在椅上,睁着眼觊着。那几个人合坐扰来,你一杯我一杯的尽灌,嘴里却不住说着:“杨君天人。” 春华正疲着,又见那女子笑吟吟的立着觊着,便来一杯干一杯,不多一刻,早干了二三十杯。酒气一温,四肢便活络了许多,慨然道:“春华本来履险如夷,除却烈皇国仇,空洞洞的肚无馀物,你们醉我送我到天上觐见也罢,地下寻仇也罢。”众人听了,齐声称颂。那女子朗然执杯道:“杨君差矣。昔齐王伟才,出人胯下,留侯践约,再拜桥头,英雄经国,屈身降志,诚非甘于小忿。念小忿不忍,大事将由我而败耳。今杨君挂烈皇于口头,假国仇为语助,庸知闻者之必圯上人耶!设有其人,窥君于咫尺,甘君于狙击,君纵不自惜,其如塞外一局何?” 春华初不料这纤弱女子有这番议论,不觉肃然起敬,把四肢百节的酸多忘了,立起身来,向着那女子一拱道:“春华敬闻命矣。”女子也整衿慨然道:“宿稔杨君,才武盖世,玉峰先生一世人鉴,塞外一局,所不人谋而谋诸杨君者,诚以杨君能容纳众善,主持大体耳。逆耳之谏,非君子不受。杨君聪达,不以妇女之见薄不下听,则他日龙骧虎跃时,妾可无虑乎!刚愎偾事,如项王先辙矣。” 说完,指挥着众人道:“杨君初来,何不再进一爵?”众人欢然举杯来敬春华。春华那里等得众人来劝,早举杯毅然道:“所不佩女士言如金玉者,有如此酒!”说完干了一杯。众人一齐也饮了。 正饮时,女子向门外一招手,翩然走进个人来向春华拦头一揖,微笑立着一边。春华举眼看时,不觉吃了一惊:原来那人正是孤树村里推窗看雪的玉貌少年,惊问道:“孤树村客店去得怎快?今日又来得怎迟?我这糊糊涂涂的行踪,不得不请教到你哩。”那人笑着看女子。女子笑道:“杨君你真糊涂了。他先你离这孤树村,怎知你的行踪?且喝着酒,等另一个人来时,才得给你个明白呢。” 说还没完,窗外“飕”的一声,如庭梧叶落,飞燕一般从窗隙进来,一眼看着春华笑道:“杨君天人,怎已入坐饮酒了?”春华仔细看时,正是那骑驴人。那时女子正设个座,坐在席外问道:“办的事怎样了?”骑驴人肃然道:“结果了,并带着个绝妙下酒物在这儿。”女子微笑不语,似已知道了似的。骑驴人“霍”的将背上的皮囊卸了下来,将囊口向外一倒,笑道:“这是杨君绝妙的下酒物啊!”一面谈,一面囊口下骨碌碌滚出两个黑毛茸茸的圆球来,向台上乱滚。众人自明白在肚里。春华却止不住“霍”的立起身来,捧住一个睁眼看着,不觉向地上一掷,慨然叹息道:“明知诸君厚爱春华,万方营救,红石山一险,自可无虞。只这两个蠢儿,留他残命,应用甚多。今夕两刀,直累我塞外经营万千周折哩。” 众人听了,默然无语。春华将席上一个圆球也向地上一掷道:“你自不可复生,只我竟把年来计划,毁弃一夕,不得不另起炉灶,去谋塞外哩。” 看官,你道这两个圆球是甚么东西?且说那天在孤树村那人,在古凝神交与杨春华的信上,明写着“严将”二字,当时秘密,自不容个别人参与,作者也经查几部明季野史及《圣武东华》等书,名姓一事,实一个也不相类的,只得依着唤他“严郎将郎”。 那天将郎去后,严郎独自个人在春华那里谈了一回,见差不多已中夜,便踅将出来,见一个人在院子里呵手走着,见了严郎,便迎上来道:“爷怎还没睡?天寒夜深的,幸没把廊下的灯息了,不然怕雪光映着,四壁一色的,连自己的房户也记不清哩。爷你不见廊下已被雪花浸着有一寸多深么?”严郎却微笑道:“谢你的关切,只苦我没打酒处,不然也得借他温温,并邀你做个暖寒会哩。”那人听了“暖寒”二字,嘻着嘴笑道:“爷敢是顽着笑呢,那里见轻裘锦衣人,肯同客店守夜的同酌起来。只要酒却不难。” 一面说,那嘴尽嬉着,险些儿流下涎来。严郎笑从衣袋里摸出块银子来,交给守夜的道:“这可够我们一醉哩。”守夜将银子在手里颠了颠,满面堆笑道:“三天的东道也够了。”说完,自言自语的酒哩肉哩向那厢门侧出去了。严郎走进屋子,将一件件收拾个齐整,那守夜的早捧着个小坛子进来,忙着又出去,一路在那里自己乐着说:“得一角两角,等回醉了,睡觉时也和暖多哩。”严郎听了,不觉暗暗好笑。一面又捧进个盘子来,热腾腾的倒有几碗的菜,他一件件放到桌上,又把一副杯箸安好了,却呆看着严郎。严郎笑道:“你呢,出门人辨得甚么尊卑来,快再添副杯箸,我们合着喝罢。”守夜的嬉着嘴道:“爷真个教小人陪着喝么?”说完从袖子里拿出双乌油油的竹筷,并一只粗花缺口的杯子来。严郎见了,笑道:“你原来早带着来哩。”守夜的一面筛着酒,一面道:“这是小人的随身行李,睡觉也带着的呢。”说完,见严郎和颜悦色,没一点矜贵习气,便咂嘴鼓唇的大喝大嚼起来。严郎有一搭没一搭的同他闲讲着。他起初到还时时招呼着严郎的杯,到后来竟只管自己斟着喝着,喝着斟着,饧着眼大着舌根向严郎道:“小人前天在一家酒店喝着三四角老黄酒也没醉,今天倒有些饮不上来了。” 严郎见他喝得差不多,立直身来,笑拍着他肩头道:“倒罢。”守夜人便应手而倒。 正是:中夜窗前人醉后,独杼敏腕运奇心。 [book_title]第八回 弄聪明桃僵李代 走钦犯人去楼空 却说严郎见守夜的已醉,将他身上一拍,那守夜的随手便倒,便把火息了,轻轻将守夜的举起,挟向春华房里。三人早已睡熟。严郎含笑着,先将守夜的放倒,轻轻将春华扶将起来。那春华竟也像醉了的一般,由着严郎扶回东厢,放他在将郎旧铺程中睡了。重还到春华房里来,笑向守夜的道:“我替你打扮罢。”说完卸下了他那件破烂更衣,把春华的轻裘替他穿了,却把床被盖了守夜的下身,把头扶向了里床,走到窗前,远望着居然是个和衣而睡的春华,因欢然笑向两个烂睡如泥的公人道:“明天好销差哩。” 说完悄然出去,把门拉上了,便在廊下高声道:“有的小二么?”喊了几声,从店堂中瑟瑟索索的走出个小二来,打着寒噤道:“好冷呵,爷怎还没睡?敢是要烧水呢?”严郎道:“我那伙计病得凶,要连夜赶红花集去找医生呢。”小二诧异道:“用夜饭还好端端的,怎就病起来了?”严郎叹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那里料得定!你快唤我那车夫,把车套了,要破晓赶到集上呢。”小二揩着眼道:“天快三更了,候天明再走不好,要冲寒冒雪的?”严郎着急道:“那里?得天明,天明走到红石集要向午,不把医生的门诊时候误了么?” 说完,走进房里,向枕畔低声道:“将兄,你耐着,我已叫套车了。”那小二见病人在床上,拥衾沉睡,严郎在床前殷勤安慰,不觉叹息道:“在家兄弟,出外朋友,到这客中遇病时候,才知古人说的不差呢。”说完,也替严郎着急,不觉恻然道:“我去叫车夫罢。”说完竟出房去了,一路还咕噜着道:“阿三,今夜是轮着守夜的,不知又缩在那里偷睡去了。”严郎已收拾定妥,自己坐在假将郎身侧等着。不多一刻,小二引着车夫进来,说:“车套好了。”严郎把几件紧要行李教小二帮着搬上车去,其馀的向小二道:“再来时取,烦你暂收着罢。”小二答应了。严郎付清房金,又给小二个重酒钱。小二欢欢喜喜谢了严郎,自扶着病人出房,见病人帽子低遏着,眉心一歪一斜的走着。走到店堂里,柜里一个人隔着柜问道:“谁出去啊?”小二道:“东厢客人赶集去看病呢。”又问道:“账呢?”小二道:“已算清了。”柜里便不言语了。 严郎自扶病人到车上,向车肚中睡了,跨了车沿,夺着车夫手里的鞭,加上一鞭,一声道:“你进去罢。”四个马蹄,乱踏着一行新雪,泼拉拉竟自去了。小二看着车儿远去,一个人自阖着门进来,欢欢喜喜的向柜内人道:“这位爷也算是道地的了,这账竟不少一钱,连零照结,还赏我一两多的酒钱哩。”说着,一手颠着赏钱。柜内人朦胧道:“明天登账罢。”小二自抱着赏钱睡觉去。 一觉醒来,院中早沸反着说:“走了钦犯,可了不得哩。”小二一骨碌爬起来,咕哝道:“谁又敢放走了钦犯。”披衣到院中一看,不觉一怔。 原来那天朝晨,春华房中的两个公人起来,看杨先生还睡在那里,便没声没响的自己梳洗了,叫预备早饭。那店家送了早饭进来,两个公人向碟子里一看,指着床上道:“他是爱吃牛脯的,不替他早预备时,又引他的气了。”便回头叫店家预备了一碟五香篷勃的熟牛脯,一锅雪白香糯的新米粥。两人恭恭敬敬立向床前请道:“杨先生起来,是上路的时候了。那知杨先生一声都不声,自酣然睡着。一个公人要推他时一个忙止着道:“塔造到尖了,莫再恼了他,像蓟州时。”一挥手走了。一个公人笑道:“我真忘了,趁他没醒,我们计算个行程罢。今天过红花集,再隔五天,便是宁古塔汛地。拚三天担搁,总搭得着个回头车。十二月中旬,准赶得到京,等年夜饭吃哩。”一个公人笑道:“你也望得够了,莫过了年,嫂子生气说:‘死不回来的,早丢着哩。’”一个公人一面理着春华的梳洗物道:“你莫说违心话罢。还来到京里时,东安门外胡同里一钻,搂着玉儿睡觉,又认识谁是宁古塔旧伴呢。”一个公人直笑起来道:“说起玉儿,我真有些对不住她哩。她这几日正不知骂了几千百遍忘恩负义的哩。老兄弟,这次还了京,也算是个患难中的朋友,总得领你去见见,包你见了也要替做哥哥的肉麻呢。”一个公人笑道:“我原准备见嫂子去,所以前天在蓟州早买了盒香粉儿做见仪哩。”一个公人又笑道:“老兄弟,你又说着顽了,谁又做了你的嫂子呢?”说还没完,忽听得床上的杨先生翻身着,嘴里嚷着道:“爷真个教小人陪着喝着么?小人老黄酒也喝三四角哩。”两个公人听了一怔,看那杨先生时,身也没翻,竟又睡着了。两人怔了会,走近床前去低声道:“杨先生睡魇了么?是起来上路的时候了。”说没有完,那杨先生双脚被一掀,一双破烂油腻的裤管,捧着双黑漆毛茸的老腿,直踢出来。两人不觉倒退了几步,眼看着双老腿,见杨先生一骨碌竖了起来道:“是甚么时候了?”公人道:“辰正了。”那知“正”字没说完,突见杨先生蓦然向外一望,一副毛茸茸地嘴脸,竟把杨先生那剑眉朗目的相貌变到不知那里去了。只见他双手将眼一擦,直跳下来道:“睡到那里来了,请我喝的那位爷呢?”两个公人四只眼睛被他这一跳,实跳得呆了。还是一个乖些,赶上来将他一把扭住道:“你是谁?杨先生呢?”那时“杨先生”酒也醒了,眼也明了,心也清了,身子也不动了,身份也还他是个守夜的了,只留两个眼珠,在四面乱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两个公人见了他这样半明不白的,扭着他道:“你把杨先生藏到那里去了?”守夜的道:“谁知羊先生牛先生的。”一个公人知道不妙,飞也似的走到店堂里去。那掌柜的正坐在柜上,手算盘等小二来交东厢客人的账,忽被个公人闯进柜来道:“你快去瞧罢,这是什么一回事儿!”说完将掌柜的胸前一扭。 掌柜的吓昏了,认是自己犯了甚么案,连抖带说的道:“大哥,我犯了甚么事?随你走便了。”那公人不容分说,扭着向外便走。掌柜心里想:他应扭着我向外的,怎翻扭向里头去,难道自己客店中新设了衙门么?一路想,一路已到了春华房里。抬眼一看,见那守夜阿三,穿着件云绸狐裘,立在房里,不觉一惊,想:这厮充起阔来了?继见又一个公人扭住着他,不觉恍然大悟,走上去指着守夜的道:“我早说你是有贼相的,今天竟偷起人家的皮袍子来!”一面说,一面自以为是的向着两个公人道:“大哥们,你们尽管拉他到厅里去罢。”公人冷笑道:“他偷着多呢。”掌柜的陪笑道:“管他偷多偷少的,只送他到厅里去,怕他不一件一件交出来么?大哥们,你自拉他去,饶我个老慢昏庸用人无状罢。”两个公人又冷笑道:“他是贼么?你早知他是个贼相么?也算他的能干,不费你老人家半点心,把一个钦犯都偷去了。” 掌柜的听了“钦犯”二字,吓了一大跳。守夜的跳着嚷着道:“谁偷你的钦犯呢?我不过喝醉了,睡差了个床罢了。”公人冷笑道:“那倒冤了你了,你原是醉了睡差床的,只巧不过,偏你睡差了床,偏又走了钦犯哩。你这种话,且暂搁着,等到京里刑部大人面前去讲罢。”掌柜的见了“刑部大人”四字,抖着道:“阿三,三爷爷,三太公,请你明白说了,免得我受累罢。”守夜的也吓得不知甚么似的,直跪着两个公人面前,自己凿着自己爆栗道:“该死的奴才,怎把昨夜的事都忘记了?”公人道:“你说的那严爷呢?”守夜的恍然道:“不差,我去找他去。”说完立起身便跑。一个公人怕他逃了,带住了他,他一头撞进东厢那屋去。 正是:翩鸿惊雁天涯迹,排闼中宵若个知。 [book_title]第九回 官太太床头传妙策 差伯伯意外遇佳人 却说阿三进了东厢,不觉哭丧着脸道:“怎的一个人都没有了?”公人一声也不语,看着他。他在房里一件件记忆着,自言自语道:“这位置是我坐的,这件置是严爷坐的,这位置是安着酒果的呀,这不是我的竹筷么?怎的丢在地上了?那严爷呢?”公人见他一件件说,心里也有些觉得,便知这守夜的是个中要人,便拉着他出来。 那时店里的客人知道店中失了钦犯,多已聚在院子听新闻儿。满院子里已闹得言三语四的。公人拉着守夜的出来,大家都伸着颈看着。那时小二正睡得快活,被院子里人闹醒了,咕哝着正穿着衣儿,已听得外面声声说“怎的走了钦犯”,心里便惊着,趿着鞋起来,出屋子时,正见那人拉着守夜的从东厢出来,嘴里说:“严爷怎的走了,可累了我阿三哩。”小二不觉大吃一惊。 正惊时,忽见东厢中又走出个人来,云鬟半垂,锦襦低曳,笑着觊着众人。众人那里去留意她,只小二眼中却没见旅客中有过这人。只见她凤眸四转,薄怒微生。那时两个公人正要拉着阿三见官去,拷问出这放逃钦犯的来由。阿三哭丧着脸,只是求饶。掌柜的也算老世故了,想:一样闹到官厅里去,倘由着他们闹进去,一篇先入为主的言语,怕不把自己一起拉入浑水里边去?倒不如先请个衙门里人来,脱了自己的干系罢。想罢,趁人没防着,一溜烟便走了出去。不多一刻,来了个差役一般的人。 那孤树村汛地,是归老爷岭管辖的。有个巡检司,原驻在孤树村上,这差役便是司里最重要的人物了。司官听得自己汛地上出了逃走钦犯的重案,把个正九品的顶带一丢,嚷道:“糟了!糟了!这饭碗不就碎在立刻么!”忙着要自己来勘。那知官太太正躺在床上,抱怨着老爷赶早就起来了,全没些老夫妻的情意哩。一听说老爷要出衙门,便一把扭住道:“可了不得哩,天寒地冻的,自己要出去也罢了,怎丢着太太,教太太起来时,谁去烘膝裤呢?”一面说,一面扭住着老爷,只不放他出去。老爷跌足道:“钦犯一走,连饭碗都砸了,还有甚么裤儿儿的!”太太道:“钦犯么,走也罢了,你怕得罪皇帝老子把饭碗砸了,难道就不怕得你家太太把膝头也磕碎了么?”老爷听了这句话,恍然记着似太太真个比皇帝老子也难缠的一般,软摊半身道:“来啊。”一声没完,挣脱了太太,装着全副老爷态度,吩咐着一个差役道:“你到孤树村客店里去看回罢,回来把这一班人带进衙门里来,等我问他就是了。”太太在床上“呸”的一声道:“你昏哩,人家怕你这豆大的官儿?刑部解差老爷们,他也来怕你这豆大的官儿么?还不下个教弟的全帖去请解差老爷,一面把全店的人长练子一条,一古脑儿锁他来呢?”司官一听,自己抱怨着道:“真个发昏了,连这一点也理会不来。”说完,忙恭楷写了个教弟的全帖,吩咐差役道:“你快去请刑部里来的两个爷,说本司早堂公案未了,不能亲迓罢。”说完,那差役应着出来,便真到这客店里来。才入庭中,早已见一簇人围着,那差役何等眼明心灵,早见那扭着阿三的,便是刑部解差本司上客,忙打了个千,将司官全帖高举着。两个解差接了一看,自然要装出个上官面目来,将全帖向地上一掷,冷笑道:“不劳费心罢,等钦犯走了来打这把势儿可也迟了。”解差屏息静气的答道:“怪不得老爷们着恼,原也来迟了些,只敝上吩咐的,老爷们跋涉远来,这地主之义,不可不尽。至于走犯一案,敝上说只管请老爷们放心,包管有个着落。老爷不见么?”说完,从腰里直抽出根拘拿全店主客听候审问的朱签来。 众人还在那里看新闻儿,没仔细去看签。独有个掌柜的,事干着自己,将头凑近些,向签上一看,不觉求告道:“小人是自首啊,论理还有奖赏呢,怎司老爷把小人吃饭根子断了,要把住店的人一起送官呢?” 差役瞪着眼正要答话,忽然人丛中走出个女子来,向掌柜肩上一拍道:“啐!难道司老爷便委屈了你么?”说完,香风微拂的走到差役面前,就这双颊花光,一天风韵,也早把个差役酥麻了一半,不觉笑道:“娘子才是个明白人。掌柜的,你识些好歹,把住店的连你伙计一起交出来走罢。”女子笑向差役道:“婢子也是个住店的,大哥你也见得婢子总不是放走钦犯的人,别个人少不得跟着大哥去,只把婢子放松了罢。”差役那里还自己做得主,嘻着脸道:“那也没甚么不可的,只你娇滴滴的一个人,怎无依无靠的住起客店来?”女子含羞不语。差役忘情大笑道:“我晓得了,你不是冲惯府撞惯县的那话儿了么?”女双辅红晕,一面低笑着,一面将差役手里的那枝火签一抽道:“婢子也来见见火签儿是甚么样的。”说完不等差役发话,早似笑不笑的道:“吾道是甚么样的一件利害物儿,那知是根竹签罢了。”说完纤手一拗,折做两断。差役见了,吓得魂不附体道:“你这妮子,怎把火签拗了!”女子“嗤”的一声冷笑道:“你太聪明了。”说完向差役身上一点,差役眼瞪瞪地的便躺了下去。两位解差老爷正装着上官势儿,一见女子手法,嗒然若丧的肚子,凸着的也瘪了,眼睛弩着的也定了,一手扭着阿三的也松了。 女子却坦然不迫,向着众人道:“诸君试听,走了钦犯是解差同地方官的责任。他们这班倚势欺人的,自己不去拷问着自己,翻来欺侮我们住店客人,不是笑话么!”众人欢然和着道:“令娘不差,苟没令娘,我们可不受了他冤么?”女子一笑道:“从今要问须眉,得不让脂粉出人一筹哩。诸君去休,孤树村非安乐乡呢。”说完,众人如没头苍蝇一般,纷纷的打铺程、套车儿,齐向女子说一声:“多谢女菩萨,救苦救难。”便哄然走了。 女子叹息道:“国民不武,一至于此。北地素称劲悍,尚多向裙带下讨生活人,况大江以南,靡丽成习。这汾湖、嘉定诸局,恐终难成功哩。”说完唏嘘不已,独自将两个解差教训了一回,便将罗裳一紧,指着解差道:“你们那刑部官儿,我自会去知照他。好生寻别个生活去,不然教你像这差役一样,还是造化哩。”说完,如飞燕般一样,丢下这一场残局,竟自不知去向了。 看官,你道这女子是谁?大家总说自然就是那上回说的中宵向春华枕前低慰的那个女子了,那知偏又不是,却是另外一个。他出了孤树村,如飞的走了一程。天才正午,已到了个华屋里边。华屋里原早有个人在那里,一见女子笑道:“事完了么?”女子道:“对付这辈蠢如鹿豕的纤奴,那里还有不完的事!只这一条罗襦,两挂玉珮,真把我累乏了。”说完将云鬟锦袜,一阵乱拉乱扯下来,向桌上一掷笑道:“这也算是生平第一次游戏哩。”说着,自向镜中一照,笑个不住, 正是:苦无红线神行术,惊遍人间渴睡儿。 [book_title]第十回 乍现双尸失魂落魄 不禁一吓命将出师 却说那女子将云鬟绣襦一阵乱拉乱扯,自向镜中一照,不觉拍桌大笑道:“你原来显形了。”你道那镜里形容是甚么模样?只见他长眉入鬓,秀眼流波,双颊绯然,竟是个孤树村推窗看雪的少年。易弁以钗的变相,幸没春华在这儿,不然见了他时,早就要扭住问个谁是将郎,将郎是谁哩。将郎原受了个党魁的密令,怎样怎样,他就依着怎样怎样的依法炮制,果然全功而返。只那同将郎说话的人,见将郎回来,忙把衣服换了,说一声:“你自上去罢,我那个差使,至少也得丑寅时分才得缴令哩。”说完便匆匆去了。将郎见他去后,细细的把钗儿环儿襦儿裳儿收拾好了,才含笑出房。几个拐儿,便到了个碧玻璃窗、双红烛映的庭中,坦然开窗进去,正见春华在那里强扶神智的入坐饮酒哩。 不多一刻,与将郎一室的那人,早负着革囊进来,把两个骨碌碌的人头送与春华。这两个人头,在别人或有些模糊,在春华,则厮守过几个月的,那里认不出来!真是血花灿烂,子章之髑髅模糊;绛烛光芒,南八之神情慷爽。 如今缓着一头,再说那天早上孤树村村南,忽然躺着了两个没头尸儿,那地正乔狗儿,正披着衣开出门来,却好不偏不倚,一左一右的在门外躺着。腥红新血,把残雪染了一堆儿,不觉“哎哟”一声,忙把门“碰”的关上,自拍额尖儿说:“天灵灵,天惺惺,我狗儿前生没作恶,今生没杀人,怎清天白日的遇见鬼了。”说完,惊倒在个破杉木椅上,抖个不住。直到门外有了行人,见着两个没头尸,都喊道:“了不得了,这是公差打扮的啊。好个狗儿,自己当了个地正,命案闹到了门口儿,还装着没事的挺尸哩。”说完,一阵拳儿掌儿,险些儿把狗儿的狗窦都打碎了。狗儿忙掩着耳出来,在门缝里张着道:“各位敢是见了那门外的一对人物么?”门外大声道:“他原早见着的,在那里赏鉴呢。”一时门上的拳声掌声更重了许多。阿狗忙着道:“且慢,门儿要紧,我还在这儿打主意哩。”说完把门慢慢的开了。他正开着门,只见大路上一骑马飞也似的从北赶来。马上胡儿,穿着乌羔韦陀坎肩儿,白羊皮箭袖儿,戴着个关外元绒毡笠儿,蹬着拉虎皮油靴儿,一见众人,便把缰绳一扣,一拨马跑过来,瞪着眼嚷道:“今天八王爷北巡回京,传令过路警跸。你们有几个脑袋,敢在这儿喧哗么?”说完一阵马鞭,向人丛里直掠过来。众人一哄逃走,连乔狗儿也将头一缩,藏在门背后抖个不住。那马上胡儿打散众人,才见有两个没头尸躺着,不觉笑道:“这有甚么好的,前儿跟着王爷在长江一带,整万的没头尸,也禁不起俺马蹄一踏哩。”说完就马上俯着身,提起一个来,向江心一掼,接着又是一个。水花飞起,尸身荡漾,胡儿不觉拍手笑道:“倒是新鲜顽意儿,只人数太少呢。”掼时将马鞭向狗儿门上敲着道:“还有么?也撵出来,给你老爷顽个畅罢。”说完竟将马一磕,呜呜的唱着胡歌走了。 你道那八王爷是谁?那时大明崇祯皇帝,救民殉国,忠臣义士,铭感旧恩,力谋恢复。秣陵王气,既大桁;会稽新猷,又随群丑。大江以南,盘根错节,都有孤臣孽子的踪迹。传言遗民群走关外,要向辽沈故都,揭竿举义,清帝得了这个消息,忙开阁议。那时便有个明室督师,新朝阁老,秉笏垂绅,肃然献策道:“威德懋著,恩信并孚的,莫过八皇叔。辽沈龙潜之乡,汉高大风之歌,明祖布衣之感,皆在乡里间周旅备至,故都子弟,忠义天生,得皇叔秉三尺御书,宣皇上恩德,其心必固,民心既固,必得当以报皇上。一旦狐鸣篝火之变起,且生缚以致阙下,更何畏从逆哉!”清帝听了这番言语,不觉大喜,抚了那人的背道:“汉有子房,唐有房杜,以卿比之,诚无愧色哩。”那人得了这几句嘉奖,欢喜得无可无不可的,忙赶着回去召了个安徽名漆工,把十六字龙蟠螭绕的篆了个匾儿,悬在厅事前头,遍召海内门生子弟,开了个天锡大祝会。 清帝听了他话,便命八王北巡。师徒既集,浩荡出京。清帝推毂排筵,极尽了命将专征的隆礼,手携着八王道:“明室虽亡,忠义尚在。辽沈是朕旧乡,且东北要塞,势成建瓴,群丑此举,其志不小。阿叔此去,好自珍重。万一不胜归来就朕,朕当备十万师为叔后援哩。”八王爷笑道:“仰邀爷的圣德,幸已成军。昔日转战大江南北,扫群丑如蝼蚁,区区散亡馀孽,值得甚么!假奴才十日,当铙吹歌凯,来听朝上武功圣乐呢。”清帝听了大喜。八王爷走上一步,低声叮咛道:“辽沈一带,患仅肢体,独有畿辅贰臣,读得一二句诗书,心志未定。万一貌顺心违,结连外寇,造祸肘腋,则大业危矣。”说完,目视着两侧。那位贰臣阁老,同几个汉族元勋,雁行着排在那里,庄容静气的看着八王爷一行跨上马背。一行伏首鞍上道:“阃以外事,有奴才在。阃以内事,要爷的圣衷明察哩。”说完前军鼓作旗动,八王便捧着御赐宝剑,威武煊赫的走了。 那知一到关外,鸡犬也没惊一惊,一路上要捉几个狗偷鼠窃的小贼倒也不少,只没个倡义举旗正大光明的明军。八王爷一头高兴,满想此去,快刀切菜般总得几千颗首级来,凯唱入都,那知一个也没捞着,只得没精打采的走了趟,闷昏昏的卷旗息鼓回来。他自闷昏昏的回来,只可怜一路上这一班绿豆官儿,却忙个不了。 那位孤树村司老爷一听这个消息,捧着头走进太太室里来嚷道:“这官也不必做了,才走了个钦犯,又来了个王爷,简直是钻进了苦圈儿里呢。”太太忙问他做甚。老爷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太太听了一回,“噗哧”一声的笑着道:“这是你的运气到了,还愁甚么呢?” 真是:翻将恶果成新庆,自是夫人有别才。 [book_title]第十一回 一士谔谔屈居坐末 有客翩翩来自江南 却说八王爷无功而归,那天过了孤树村,将到蓟州地方,猛想着了一件事,心里着实的踌躇,便在行营里召集了许多幕客,商议入都报命的事情。一班幕客也有说汉室功臣以首计功及今还没入塞,应借良贱头颅作斩馘成绩的;也有说即无首级,把关外民心归功先帝,也是件盛事的。八王爷微笑不答,只觊着末坐一个少年。那少年含笑不语,只作没听见众人的议论一般。八王爷不觉叹道:“平日应对趋跄,到今日策无一中,我也着实自愧。只此去京师,复命而后,要问一问今世郭隗,谁是黄金台下的人物哩。”一面说,一面眼觊着那少年。 只见那少年听着话,把头渐渐的低将下去,等听完了话,忽然离座起立道:“殿下差役,殿下以仁勇之功,托亲亲之谊,圣上何事不可托,而忍驱皇叔于绝域之表,责首俘之功哉?塞外向风知殿下之必能安之耳。一日诬良贱以邀功塞外,孰不蹙额以诉殿下于天哉!此不可者一也。归德先帝,诚然诚然,然今岂其时哉?殿下佩天子玺以授诸圣上,功已无两。举廷之臣,所不听策于殿下者,皆震忌之矣。汉臣多能文辞,诡谲百出,倘托辞先帝,实自启媒孽耳!此不可者二也。两俱不可,则殿下之事君,其道可知矣。” 八王听了这篇言语,不觉肃然起立曰:“愿先生教之。”那少年将眼四面一瞩。八王早知这个意思,托辞大笑道:“先生醉矣。”说完,辞退众幕客,独留着那少年,抚其肩背而笑曰:“今敢问道于先生矣。”少年笑道:“殿下明圣,何事识不得而问及馀虏?”八王曰:“仆知罪矣,愿有以教之。”少年曰:“殿下不闻京谣耶?”八王曰:“仆实惶恐,未之闻也。”少年曰:“京谣云:千里草,何青青。江山易得,难得佳人。”八王抚掌笑曰:“是则仆尝闻之矣,是非指苏重儿者乎?”少年曰:“然。”八王急问道:“先生亦识苏重儿乎?”少年笑道:“臣自南方来,焉有不识苏重儿!”八王道:“先生诚识苏重儿,然于今日何与而忆及个娘?”少年大笑道:“谁知亲重如王爷,而不识皇帝所急者?今皇帝所急者,欲得苏重儿耳。殿下倘能遣一介使,致重儿宫中,重儿必重感殿下。重儿姿态无两,必得圣上欢,宠冠六宫。殿下即不得功,圣上顾念美人,焉有不亲殿下哉?不特此也,文种佐越而不免于属镂;太公缚楚而屡危于杯羹。今圣上无会稽之耻,而殿下无太公之亲,则功成之后,不为韩彭之续几希。故塞外一行,天特令殿下不终厥功,以免于菹耳。倘得一重儿者,助殿下于枕席,其效岂仅如姬阏氏哉!”八王听了这番言语,不觉目瞪口呆,慌忙揖着道:“仆之功名性命,惟赖先生成全之矣,愿举身以相从。”少年道:“殿下倘以诚付臣,一月以内,当为王致重儿于阙下如何?”八王大喜,当夜便私宴了少年一席。一到明晨,少年便翩然走了。 不说少年南去,且说八王归朝,先有了摺本。清帝接了表章,心里奇怪道:“怎扶毂出师,大举特举的送了他去,却一功没成的归来?”那时就有太监唤做福张的,见了圣容,早知道了一半,进言道:“万岁爷可是筹办着八王爷献俘归来的盛典么?”清帝原很把福张当做心腹的,掷摺叹道:“那里还要登门就俘,他早已一人不杀的索然归来了。”福张不觉碰头道:“圣清万岁,这是列祖列宗的圣泽无疆,所以教八王爷无功归来呢。”清帝愕然道:“你说的甚么?福张听了,故作大惊失色的伏着道:“奴才万死,愿万岁即刻将奴才付内务总管,枭首示宫,以正诱言惑圣之罪罢。”说完碰头不住。清帝听了,默然无语,一回便挥手起来,叱着道:“还不快侍候太后去!”说完踌躇满腹的入寝宫去了。 福张整把个三分头皮磕成了蒲桃般的块垒,直待清帝退去,才摸着头起来,窃笑道:“娘娘你芳心稳着罢,万岁爷听了奴才这一场苦肉计,包管积疑成真,把娘娘的眼中钉儿早晚拔去也。”说完,欢欢喜喜的飞也似跑到东宫去了。 原来那福张是清后宫中第一个得意太监,滑稽多智,清后没一件事不同他商量。有时到夜深时候,还在后娘娘寝宫里侍候着。宫中人的眼睛何等锐利,那一件事能瞒过他们,只碍着一件。那时入关时,太后娘娘曾下过一道懿旨,谕令宫中无论何人,不许把眼见着的宫闱秘事,随口乱说,丧了典型万邦的圣德。并且在太后慈圣宫前悬了支朱红木棍,凡宫女宫监有泄漏秘事者,扑杀无赦。所以一班宫女宫监明见了甚么新鲜顽意儿,声也不敢声一声。皇后娘娘自然是规行矩步着太后的,别个不怕,却不知甚么缘故,一见了王爷,总有些儿不欢,却又不敢奈何他。这夜福张一席话是否是受意于娘娘虽不可知,只这一篇神明仁圣的秘密账儿,却一万世也算不清了。 不多几日,八王还来,两边都没兴没采的敷衍了回。几个汉大臣自然少不了忙着上表称贺哩、设席接风哩,八王理也不一理,颓然归府的叹道:“倘不识江南陈生,韩彭以后,真非无偶哩。”从此竟称表不朝。清帝听八王病了,也忙着遣御医颁内药的恩意优渥。八王却只坚卧不起,一面却暗令挥金南去,去寻那中夜设策的少年。 有一日,门上传进了帖子来,说是江南医生闻殿下病深,特来自效的。八王拿了那帖子,翻覆谛视了一回,呻吟道:“姑且唤他进来罢。”太监们听了,传将出去,不多一刻引进个医生。只见他鹤形修髯,玉冠羽帔,是个道士的装束。八王见了,心早冷了一半,理也不去理他。那道士问讯道:“死生有命,富贵在人。殿下病有心腹,迟且不治,奈何拒见医生?”八王愕然向道士端详了一回,半疑不信道:“子姑言之。”道士微笑道:“塞外长征,既负疚于扶毂;宫中积怨,又寄命乎微言。江南之春信不来,外援绝矣。朝左之盛名难再,残局如何,命且不可知,言又庸足听耶?”八王听了这几句,向道士睁眼看了几看,忽的向床头抽出把剑来,拦头掷下,叱道:“你是哪里来的奸细?敢在这里乱说!”八王爷的剑原是百飞百中的,那知这一剑飞去,却被那道士羽衣一拂,剑便锵然落地,一面笑道:“殿下乃不识故人耶?”说完将修髯一拉,兀然不动。八王愕然道:“子非江南陈左车乎?”道士微笑曰:“近矣。”八王不觉跃然起立道:“仆何尝病,重儿何在?”道士冷然道:“今尚在江南,非殿下亲去,不敢致也。”八王不觉大惊。 真是:藏弓烹狗翻新局,赖以功名托美人。 [book_title]第十二回 紫藤篱外诗改村居 白草风中人来晚市 却说八王正病着,忽见陈左车易服进京,说苏重儿非亲致不可,不觉笑道:“重儿甚么人,便是玉琢珠搓,也不过是个吴门歌妓,遣一介使便足致之幕下,怎要孤百辆亲迎起来?”陈左车笑道:“殿下还说他是个歌妓么?他现在依着泰兴韦奉雉,筑室山塘,焚香读画,斐然是一代人望呢。”八王听着不语。却好有个侍儿捧进一炉香来,听着陈左车说话,笑着插嘴道:“金家璧不是在江苏么?”一句话提醒了八王。 原来那金家璧,是辽阳一带的剧盗,清太宗破山海关时,被部下厄哈特生擒过来,配在八王帐前,钳面称奴。后来八王南下江皖,立了不少战功,便不次升擢了苏州巡抚。南方名士如易象枢、侯尔瞻等被他捕戮殆尽。这天得了个八王密札,教他劫取重儿,护送北上,想要杀几个人倒还容易,只苏重儿是名满三吴的佳人,如何劫得进京?踌躇了一回,忽然拍桌大笑道:“凭你罗敷已嫁,我难道便不做押衙么?” 一到明日,便轻车简从的出了阊门。到山塘尽处,见一角红楼,四围翠树,中间露出一行竹篱来,篱头满攀着紫藤玫瑰,色香天然。向西辟着两扇竹门,却横拖一径,杂莳百花,便屏去侍从,下马进去。见一个驼背老人在那里荷着花锄起土,金巡抚含笑向他点了点头,叫他不要声张。老人见他幅巾素袷,认是主人熟友,便低头自作着。 才近阶前,听得窗内有个女子曼声吟道:深闺镇日排清课,早起莳花夜读诗。韦郎,你看这两句还用得么?”一人将两句吟了一遍,道:“诗是极好的,只‘深闺’两字不如改作‘村居’。”女子笑道:“这不是变了你做的么?”金巡抚听了点头叹道:“娟娟此豸,我见犹怜,八王何苦定要破人好事呢?”一路想,一路轻轻地走进屋子去,见一个绝色女子当窗坐着,手里像写什么似的。旁边立着个神采清俊的少年,一手抚在女子肩头,在那里领会甚么似的。金巡抚便纵声一笑道:“韦先生好清闲啊。”少年回头看时,不觉愕然道:“抚台何来?”金巡抚笑道:“衙斋簿书,俗尘三斛,吾兄楼对银塘,艳藏金谷,占尽吴门山水,还不许人间俗吏平分几分么?”说时,向苏重儿道:“这谅是苏夫人了。前儿在蒙斋尚书案头,见夫人闺秀诗存的手抄本,真个墨香字艳,入骨清华,除却河东,并世无闺中抗手呢。”重儿心里原不自在着,被金巡抚没命的恭维了一场,倒一时不好意将他抢白,勉强谢了一句,避到别室去了。 金巡抚笑向奉雉道:“弟虽不是催租吏,却来阻了贤伉俪诗兴哩。”奉雉勉强笑了一笑。金巡抚见他心神不属,笑道:“原要早来拜谒的,知韦先生是个高蹈君子,非礼不接,几次要来,总不敢造次着。今天实在再忍不住了。韦先生,你看我这幅巾素袷,还堪点缀山林,不至辱了山塘精舍么?”说完,抚掌笑着,竟洒洒落落的凭着窗槛道:“这数陌杂花,一庭香草,布置得也好,只惜窗前少了几枝蕉竹,不然浅绿上窗,衬着茶烟琴韵,应替贤伉俪添多少清新诗句哩。”说完,又自己笑着道:“荒谬得很,才来做个名园不速客,便充起内行来了。” 奉雉见他有笑有说,绝不客气,竟不是平日听人说着的金巡抚,便也敷衍了他几句,问他来意。金巡抚道:“说也好笑,前天接了一个廷寄,着京内大员及各省督抚保举鸿词,蒙斋尚书便把先生名字第一个开了上去,一面传谕下来,叫兄弟蒲车羊裘,亲来劝驾,你想这不是个难题目么?我连夜回将上去,说韦先生一闻征召,坚卧不起。几次将朝廷用人不分畛域的德意劝着,只是痛哭不允。与其撼彼隐痛,不如全其忠贞,韦先生这一篇谎,是兄弟斗胆掇的,今天所以特来请罪呢。”接着又叹道:“一经失足,自拔大难,像吾吴刘悔堂、卜力田诸人,何尝不是一代词宗,脚根一动,便堕重渊,可知出处之间大不易易呢。”说时活现出一副俯仰身世的神气,叹道:“先生文章道德,涵养有素,只这闲着一双冷眼,饱看故人失节,也着实难堪哩。”说完,唏嘘不已的竟自走了。奉雉见他去后,不禁向重儿叹道:“不想世间还有人晓得我这不合时俗的韦奉雉,悔堂、力田真是不值一钱哩。” 从此金巡抚便常来走着。双眼一刹,便是重午佳节。山塘十里间,笙歌画舫,一水皆香。两岸人家窗启玻璃,香浮罘芝,真是遥山送黛之城,近水回波之岸。全苏人士,除却几个侯门稚子、守家聋婢以外,没一个不轻纱新的出来逛着。奉雉请重儿燃了一炉名香,斟着一杯清酒,自己玄巾鹤氅,凭栏向水,点头叹息着。重儿笑着推他道:“你痴了么?”奉雉叹道:“正惟不能装痴,所以有无穷感慨。你看这脉脉水波,对人无语,不是含着千古伤心人清泪么?”说着,远远地一阵箫鼓声从风中传送过来,接着便是一阵笑声。重儿道:“石拂上人,才送来几枝新笋,我替你将蕈油浸着,配着蜜浸荷花瓣儿,且去借着小饮罢。” 正说时,园丁来说:“常来的那位姓金的来了。”说没有完,金巡抚早笑进来道:“韦先生,你看这还不配你的玄巾鹤氅么?”奉雉看时,见金巡抚黄冠道服,衬着一部细髯,居然有几分灵气,还没说完,早拉了自己的袖走,道:“一个是尘中俗使,一个是胜国遗英,却装做着穹茏道侣,去河房买三杯白酒罢。”奉雉要推托时,重儿怕他闷在家裹闷出病来,微语着道:“韦郎正候着抚台呢。”金巡抚笑道:“夫人好预备果酪,等韦先生还来替他醒酒罢。”说时,由不得奉雉不允,拉着到山塘去了。 这时山塘上真是酣歌恒舞,居然一片太平。金巡抚携着奉雉的手笑道:“我们今天这一游,被那钮玉樵知道了,又该向板桥杂记以外,再作吴门画舫录了。”奉雉笑着不语。两人正行间,忽见几个人在金巡抚面前一站。金巡抚将头摇了一摇,几个人便散开去了。金巡抚悄悄的向奉雉道:“我们向冷落处走罢,这万人瞩目的地方,有许多不方便呢。”说时,便折进个小巷里去。 却好巷底一个酒家临着河沿,几只龙船正在那里抢快,便踱了进去,在河房上坐了。他们两人原本不是少着酒喝的人,由着酒保烫了两壶酒,配着几样菜,只向河中看着。见一条白龙一条青龙正在那里八桨齐下,水花飞溅的抢着。忽见上流头来了一只画船,四面把黄缎掩着窗,船头船尾上站着十馀个卫士,一色缨冠佩刀蟒袍绣挂,指挥着划子,箭一般快的划来。奉雉惊问:“这是甚船?”金巡抚叹道:“国事未定,原应力行仁政,那知胡太后信谀臣一语,说少帝嫔妃未备,要搜罗三吴美人,装点六宫春色。前天校尉到苏,兄弟向他们陈说利害,那知一个个都是不识一丁的。这画船里边正藏着良家采女呢。”奉雉道:“那女子的家族,便舍他静掩深宫有如羁虏么?”金巡抚道:“便是舍不得,有甚么法来挽回?既遇不幸,也只好对着一泓流水,黯然垂泪罢了。”说时,那画船已刺水过去,风过处一脉异香,中人欲醉。奉雉眼看着那船去远了,还不住的低头叹息。金巡抚立起身来,笑道:“你看六街灯动,暝色入帘,怕苏夫人候久了,我们走罢。” 正是:美人已属沙吒利,一脉流波作恨声。 [book_title]第十三回 珠走如意美人入局 车镶七宝妃子进宫 却说奉雉山塘买醉之辰,正是镜鸾分飞之日。 八王自江南陈生易服进京后,仍请着病假,有时闷着,便招陈生在后苑场上把如意珠消遣。那如意珠是八王苑中借着顽的,选歌姬三十人,分作两队,一队绛衣红裳,满绣着千叶魏紫牡丹,越显得绿鬓朱颜,靓装体艳。一队琼裾玉袂,满绣着绿萼素梅,越显得粉团玉琢,别样清明。每队十五人,每队分作三行,依地上画着的粉格列着。格分六行,行容五姬,一则移以向右,一则移以向左,由两人指挥。六行歌姬,便听命进行,一时间红素相间,团花簇锦,把一片细草如绒的草地,变成杂花似锦的名园。那六十瓣金莲衬着香草,莺梭燕织,轻嗔浅笑,已足令见者目挑心与。到后来左者趋右,右者趋左,看那一队先到极端,便分胜负。若负的是绛衣红裳队,便捧赤珊瑚盏斟玫瑰酿,向胜的指挥人细歌劝饮;若负的是琼裾玉袂队,便捧碧琉璃杯,斟兰花酿,向胜的指挥人细歌劝饮,真是天皇帝胄之家,玉笑珠嗔之会。 这日,八王爷正同陈生在后苑将如意珠消遣,堪堪八王领的那琼裾玉袂队快要输了,忽外边传进一封信来,八王拆来看时,不觉喜动颜色,将指挥杖一掷道:“即此一着便全盘皆胜了。” 说完,交那书递给陈生道:“苏重儿来了。”陈生看了一看,冷然向八王道:“来固来了,只以后的事,仆真替殿下着实踌躇哩。”八王忙问:“怎的?”陈生笑道:“我们到书房中去讲罢。”说完,向着两队歌姬道:“难为你们六十瓣金莲了。” 两人到了书房,陈生笑向八王道:“殿下成败,只在今日。要被人张皇开来,说圣上原无此意,加殿下以矫旨恶名,这便满盘皆错了。”八王愕然问道:“非先生一言,孤还如梦。但金某此次送苏娘进京,供张必盛,沿途耳目,谁不听闻?便要设法挽回,谅此时已抵通州哩。”陈生道:“此策由仆始之,原应由仆结束,殿下若不放心,要于此时深谋独断,仆便不与闻了。”八王忙抚着陈生肩道:“此身以外,惟先生所命。”陈生笑道:“不兴不兴,正要用着殿下呢。”八王道:“敢不惟命是从!”陈生才笑着起来,向八王耳边悄悄说了几句,便一揖走了。 却说有一天,通州运河岸下,有一只席篷小船泊在岸边。那时月色正上,有个估客样子的坐在船头上,向着对面一只非常华丽的官船,半痴半颠的喊道:“你们可是赶河汛卖倡么?有好的粉头替我唤一个出来,老爷长途寂寞,要寻一回乐呢。”那官船上站着的人骂了一声:“该死的,连眼珠都瞎了!我们是奉苏州金大人命,送宫眷进京的。你有几个脑袋在这儿发狂!”那估客冷笑道:“金家璧这厮么?叫他将颈根搓着罢了。”官船上人听了,不觉一楞,仔细看着估客。估客越发说道:“你们才瞎了眼珠的呢!”说完,趁着月色,将外衣解开,里边露出七龙深爪的绣蟒来。这一来,把几个官船上站着的吓昏了。有一个细心的道:“真假还不知呢,我且探一探去。”说完,跨过席篷船上来,向估客一看,不觉低头站住了。估客悄悄的向那人吩咐了一句,那人喏喏边声,急还上大船去。估客望大船上五色琉璃窗中,倩影亭亭,不闻人语。 一回岸上起更了,运河里船只,炊烟既断,灯火渐稀,月光已升在半天,照得河水碧澄澄的。有一两只渡船归去,橹声缓缓,划水微鸣,渐渐向上流荡去。两岸静悄悄的,那些榜人忙了一天,大半婆娑入梦去了。估客见是时候了,遥望大船上人影渐定,便微微胡哨了一声。大船上便轻轻将琉璃窗开了两扉。估客探着半个身子望进去,见一床锦被,严严密密的覆着一个佳人,云鬟未卸,朱颜半酡,蹙损着两道黛眉,容受下一天幽恨。旁边立着个侍女,见了估客吃着一惊。估客悄悄道:“扶着美人过那船去罢。”便有两个校尉般的上来,将锦被一裹,便负着这梦里美人,跨出船窗,到小船舱里。那只小船舱虽不大,却锦衾绣帐,玉镜珠灯,装点得非常华丽,用席圈着舱,一点光也没有,所以点一盏攒珠缨络西洋灯,照得彻舱通明。两个校尉便轻轻将美人放下。估客挥手教他们出去了,向舱内看了看,便走到船头上,把那个侍儿也唤了过来,吩咐榜人悄悄开船。那船便向上流乃乃的行动,不多一刻,便隐没入水光月色中去了。 到明天一早,船已离通州五十馀里。榜人在梢上煮着饭。那估客在船头闲望着,见船正泊在官道旁,岸上有几个馍馍摊并酒棚儿,原是备驿卒们打尖歇息的,猛抬头见官道远处,一骑马泼风也似的赶将下来,心里纳罕着。那骑马已驰到面前,一见估客,将马一扣,“霍”的滚下鞍来,从衣袋中摸出一封书,递给估客,扳上鞍跷,泼开四个马蹄,向原路如飞去了。估客不觉点头一笑,将书拆开来看时,见横七竖八的写着道:孤王坐房中,急如马蚁打盘。且约下张太监明夜交人。乖乖不来,陛下大发雷霆之怒,定要将孤王三拷六问。乖乖的车儿装饰得皇娘娘一般,只少个人坐着进宫。呜呼哀哉!江南陈先生,你要两日并一日行,三脚改两步走。船上扯篷,马上加鞭,来救孤王一命也。八王有礼。 原来那接书的估客,正是江南陈生,将书看了一遍,几乎笑将出来。其实这也怪不得八王。清室入关时,那些八旗子弟,弯弓跃马,驰突而来,叫他们射几枝箭、使一路刀,倒也不弱汉人,讲文理时,那里摸过一本书儿!八王还算是统兵亲贵,进了关来,延着几个两朝名士,在那里教授汉文,所以居然凑得成这汉文书信。在陈生眼中,自不值一笑,在他们宗室中看起来,还算是个娴习汉文的才子哩。还有一件,当时亲贵文字虽不通,谈吐却大都非常清俊,这也是一种修饰礼貌的捷径,以为谈吐是别人代不得的,要动笔时,幕下尽多名流,怕没有堂皇典丽的文字。只这一封信,是关系着秘密的,所以自己动起笔来。 闲话慢表。且说有一晚宫里灯彩彻天,笙歌遍地,正举着册妃大典,忽外廷呈进一封八王的密奏来。 正是:才报太真新受宠,又闻鼙鼓动重关。 [book_title]第十四回 春云乍展绣闼留宾 山雨欲来穷荒设教 却说春华那天晚上在那女子筵间,说出年来计划,毁弃一夕,不得不另起炉灶的话来。女子道:“这也是玉峰夫子的命令呢。”春华愕然问故。女子笑着不语,回头向侍儿道:“杨君远来惫乏,扶着去休息罢。”两行侍婢,然应了一声,便有两个绝妖媚的走上来,一面一个,扶着春华。春华洒然起立,笑道:“那里便娇嫩起来。”两个侍婢便秉了一对绛蜡在前引着。走过两道曲廊,到一个珠帘文窗的小苑来。 春华见室内银屏掩月,金鸭偎香,绣幕锦衾,麝兰馥郁,竟是个女子闺闼,惊问道:“这是甚么地方?”侍儿笑着不语。春华是个烈性丈夫,勃然道:“你们不说明白,我决不住在这儿!”说完,回身便走。两婢忙跪下道:“爷一出去,我们的命就没了。”春华越发诧异,问:“做甚么?”两婢道:“令娘敬爷如神,怕别人侍奉不周,特派我们两个来。爷若一怒出去,令娘性如烈火,我们还有命么?”春华命他们起来道:“我不去也得,只你们须明白说这是谁的卧房。”两婢沉吟道:“我们说给爷听,爷可不能向令娘说的。这屋子,我们令娘原收拾着给一位女子住的,只那女子行踪不定,把高高般的墙儿,当作门槛般跨出跨进,忙得没一整夜在床上的。昨天不知为着甚么事,同我们令娘握手泣别走了。今天爷来了,一刻没精致些的房子,只得请爷暂住在这儿,吩咐我们不许把这话说给爷听呢。” 春华心里默然半晌,也只得住了下来。两婢不住的伺奉着,真候着睡了,才替他放下帐子,剔亮了灯,又要向金鸭中加香。一个悄悄的笑道:“今天又不是云姑娘住在这儿,也用得着薰香?你这人真痴了。”一人道:“云姑娘、霞姑娘的,你才是痴呢!”说着,虚掩着房门,悄悄出去了。 春华头才着枕,觉一缕脂粉馀香,甜人欲醉。一觉醒来,那两个美婢,早轻轻的将绣帐钩起,笑着道:“令娘嘱问爷早安。”春华摩摩睡眼,见银栊晴袅,角枕香酣,不觉推衾一笑,坐将起来。两婢服伺着梳漱才完,便见昨夜拔剑来斫的那个雏婢,揭着帘,探进半个身来,笑道:“原说杨爷该起床了,令娘请爷过去呢。”春华随着他出了苑子。 不多几步,便到那女子的卧室。只见她云鬟初卸,睡意惺忪,正对着镜台。身后一个婢子,在那里替她轻梳浅篦。春华倒有些道学起来,踌躇不敢进去。却早被女子见了,笑道:“妾虽不及汾阳爱女,左右奔走,半属雄豪,没有学着村角丫头,人前腼腆,杨君你尽进来坐罢。”说时,引他进来的雏婢,早将一个锦靠,挪在镜台旁边。 春华便坦然坐下。那女子对着镜子笑道:“昨天怕杨君乏了,没有把话说完。杨君你且猜一猜,现在同你说着话的女子是谁啊?” 春华吃他这一问,倒有些惭愧起来,想:糊涂死了,怎昨天混了半夜,连性名都没有问他。只见女子向镜屉内检了一方小玉章,递将过来。春华接来看时,见章上端端正正镂着“涵碧”两字,不觉霍然立起身来道:“夫人不是碧鸡杀敌、保桂王间关南走的萧涵碧夫人么?听说自桂王殉国,夫人卖酒昆明,谋刺叛贼,不成而……”这“死”字没说出口,便止住了。 女子叹道:“君王既化杜鹃,夫婿又成丁鹤。妾原欲借当炉新寡,手刃仇人,乃寸志未展,机关先破,所以以死自蜕,间关北走。在孝陵遇玉峰夫子,资妾出关,嘱联络关外健儿,作辽东半壁。杨君你才到蓟州时,这里已派人迎上来哩。” 春华也叹息了一回,因问:“关外局面如何?”涵碧道:“关外么,好教杨君得知。东至长白,西到辽河,数百里内的草中雄俊,已暗受旗常哩。”春华道:“局势既成,进行自易,只此间人物,犷悍有馀,忠义不足。胜固易与,败难再举,不知令娘曾施以约束,勉以忠义没有?” 涵碧将镜子移了一移,薄怒向梳头的道:“你也仔细些,把鬓发都绺上去了。”接着又笑向春华道:“妾苟能自了,玉峰夫子也不教杨君向红石山潜踪哩。”说着,命婢向枕函中取出一张笺来,递给春华。春华见是凝神手笔,看了一遍道:“这也未尝不可,只同志散处,便真设教,也不能使尽人听闻啊。”涵碧道:“杨君但肯任此,其馀自当由妾设法。”说时唤雏婢取过笔砚,道:“便请杨君立个教程罢。”春华想了一想,便列出张教程来: 一 每次听讲限百人。 一 每村成丁以上轮日听讲。 一 每日卯正、未正两次开讲。 一 单日讲《阳明传习录》。 一 双日讲《资治通鉴》。 一 讲舍依乡约布置,设万岁牌。岁首开讲,第一日及每月朔望,合村齐集行礼。 一 朔望讲太祖高皇帝创业方略及思宗毅皇帝殉国圣迹。 从此春华便在红石山一带周巡讲学,数百里内,横戈跃马的健儿,不上一年,居然成了君子之师。那红石山左右,原有七十馀村,每村壮丁,有三四十人的,有八九十人的,约共三万馀人,都是虬筋虎背的英雄、知礼明义的子弟。春华、涵碧暗暗用军法部勒着,只候江南陇右一动,便叩关南下。 有一天,春华正下了讲坛,在野外散步,贪看着山色,不知不觉走上个山坡来。那时正秋高气爽、山木欲脱的时候,天际一阵阵皂雕鼓着铁翅,在头上盘旋。春华自言自语道:“可惜没带着弓箭,不然打几个下来也好。”说还没完,忽见一个雕不偏不正的跌在面前。春华忙按住了,捉将起来。那雕睁出了碧绿的眼珠,不住乱扑。春华仔细看时,却一些伤痕也没有,奇怪着向那雕道:“谁打你下来的呢?”那雕只“呼”地向春华扑楞着,接着又是两个跌了下来,觉得林子里落叶上似有人蹑足走着,便进林来搜,却又一个人影没有。再还出来时,那才跌下来两个雕,已不知去向了。春华如梦一般,向四面看了一看,似想着了件甚么似的一般,拔步就走,飞也似赶下山坡来。 才下坡,忽见林子里抢出个人来,道:“原是你偷的呢。”说完,直奔向春华来。春华心里明白,却故意说道:“雕是我拾起来的,你有什么凭据说是你的呢?”那人见春华器宇不凡,便也不敢造次,立住指着道:“什么没有,你看他的左翅罢。”春华将左翅看着,见一些血渍也没有,却只软的垂着。那人笑道:“如何?”春华不觉骇然,仔细看那人时,短小精悍,目光炯炯,神完气足,肩上背着张弹弓,似在那里见过的一般。一转眼间,忽的将那人一把抓住,知道:“不想在这儿见你!” 真是:是真豪杰知豪杰,谁识天涯巨眼人。 [book_title]第十五回 说大义鸠儿驯野性 约会师鸳侣走长途 却说春华见了那人,心里忽想起个人来,将他一把拉住道:“你不是吹儿么?”那人听了,向春华上下一看道:“你怎知道我是吹儿?”春华便把避雨遇旧、试弓问讯的话说了一遍。吹儿扑翻身躯便拜道:“谁不说杨爷好名字,把小人听得搔爬不着的,只没机会找爷去,不想好容易遇见,又冲撞了。”说完,不住的自己凿着爆栗。 春华忙扶他起来道:“你姊姊说当着营里的教师呢,怎走到了这儿来?”这一句话把吹儿问得红涨着脸,道:“惭愧惭愧。小人现在已失足。”说到这儿,顿了一顿道:“可怜已自绝于天地了。”说完,不觉滴下泪来。春华见他这样,知是上了那条路了,笑道:“英雄出外,不拘小行,这算得甚么!你从今天起,随我到红石山去。我还有件事要你去办呢。”吹儿半吞半吐的道:“小人还有家室在这儿呢。”春华惊道:“你已娶了亲么?”吹儿低头不语。春华道:“既娶了亲,我且到你那里去坐着再商量。”吹儿迟疑道:“依小人,杨爷不去也好,小人明日自会打点着投奔到红石山来。”春华见他这神情,知道必有个缘故在那里,天生好奇人,那里肯依,逼着他只唤走。吹儿没奈何,只得引着。走不上几步,绕过了只山角,忽见山坳里搭着两间草屋,屋外满挂着豺狼狐狸的皮,一个妇人披发跣足恶狠狠的从草屋内倒拖出一只骆驼来,像要骑着出去的样子。一见了吹儿,将骆驼一推,推进门去,飞也似奔上来,将吹儿一搂道:“心肝,你怎才回来,我正要骑上驼儿去找呢。”这一来,真把个吹儿羞得只少个地洞,忙推着他道:“你还是这样,不被客人笑死么!”那妇人见了春华,如没见一般,吃吹儿这一推,动气道:“我爱你呀,难道在人家面前,便应装着生分样子,才不给人笑话么!”说完咕咕哝哝赌着气进屋子去了。 春华见了这妇人,欢然道:“这位便是令正么?”吹儿羞得那里还有说话。春华正色道:“天地之气不钟一人。上为圣贤仙佛,下为佳人才子,这是人人共见的。还有一种精气。其地或山纠水结,或连峰巨岭,或沙渍荒漠,或林深箐密,那种地方磅礴郁积着一种千年未发之奇。钟于兽者,则为象为狮为貔貅为虎豹;钟于鸟者,为鹰为隼为雕为鹗。而尤灵者,则钟于人。人受此气,上不能为圣贤仙佛,下不屑为佳人才子,抱璞含真,实胜乎人。巢居穴处,又似夫兽,未经雕琢,则椎鲁蠢顽,在万人之下;一行觉悟,则光明磊落,又在万人之上。古之仓海虬髯昆仓黄衫等,便受这种奇气而生的。我看令正虽披发跣足,未脱野人习俗,却眉目英爽,有一种天然灵秀之气。你反小觊她,敢怕她的根基,还比你厚些呢!” 吹儿听了这一席话,似信不信的道:“爷既这样说,当没有不是的。只小人这数月来,真被她缠死了。”春华因问:“怎样的会遇见了她?”吹儿道:“小人不耐烦做八旗兵的教师,私自逃了出来。又怕官府追捕着,不敢还去,只得靠着这弹弓儿,打猎过日。那知一天岔了路,走到山峪去,见她正把着只死獐剥着皮耍呢。一见了小人,……”说到了这儿,红涨着脸说不下去了。春华不觉一笑道:“你不必说,我知道了。她平日待你自然是好的,但你也是个有武艺的人,可知她有多少力量呢?”吹儿道:“小人哪里敢同她比量。只知有一天,西北风刮得摇山震岳般,堪堪把这草屋卷倒了。她从睡梦中惊醒,一手将那屋角柱子擎住了,屋才没坍下来。”春华听了大喜道:“便宜了你,不到半日,还你个孔武绝艳的佳人如何?” 说完自走过去,将柴门一推道:“你随我来罢。”吹儿便随着他进去,见自己浑家正在那里把头发掩着眼垂泪呢。春华突然上去向她肩窝上一拍,笑嘻嘻的立在一边。吹儿见他浑家霍然立起身来,圆睁双眼瞅着春华。吹儿怕她得罪了春华,忙道:“鸠儿,这是常说起的在红石山讲学的杨爷。”鸠儿道:“呸!他讲的学,原是教人拍妇女肩窝的!”春华暗暗欢喜,却回头冷笑道:“可惜了,这一付好膂力,却没通人道。”鸠儿怒不可遏,早想提起春华来一拗两段,却碍着吹儿面子,只得指着春华道:“你说你说,甚么叫人道?这人道是方的还是圆的?”春华正色道:“一个人别的不要说,父母是谁都有的。你那抚育你的父亲呢,你那哺你乳的母亲呢。”鸠儿听了不觉默然无语。春华叹道:“可怜可怜,人皆有父母,你独没有父母;人家都能孝敬父母,你独不知父母是谁。你看你自己的皮肤筋骨,那件不是你父母的血肉!你自己的聪明膂力,那一件不是你父母的精神!长成到这样,不要说生事死葬,连名姓都还不知,这也算得是立身天地的人类么?”鸠儿听了这儿,把怒气全平了,两眼水汪汪的含着满眶眼泪听着。春华接着叹道:“即如我小的时候,我母亲六月里怕我睡着冒了风,熬着热坐着眠我乳我;十二月里怕我睡着了受冻,披着衣覆我偎我。……”正说到这里,忽听见鸠儿号了一声,一头向地上撞去。吹儿大惊要去扶时,早被春华将他一把拉住了。鸠儿呼天抢地道:“谢爷,我鸠儿明白了,来世变狗变马的报答罢。”说时泪如雨下。春华道:“这又差了,你虽不知父母是谁,你的父母却认识你这女儿。倘还在这世界上,定一日念起你千百遍,祷天祝地,望有见你的一日。便是不在这世界上了,那两位老人家的魂灵,定在你的头顶上,教导你,保护你,望你轰轰烈烈做出一件事业来,教他们老人家见了欢喜。你如今若然轻生一死,生前既担了不孝之罪,死后又负了父母教养之功,你自想想,应死也不应死?便是你不惜一死,你父母也决不许你死。便是父母许你死,天地也不许你死。你若一定要死,我不能勉强你,只何苦既负了父母希望之怀,又负了天地钟毓之厚呢。” 这一席话,说得淋漓痛切。鸠儿止不住跪了下来道:“婢子枉活了二十一岁,没听见爷的正论,竟不知自己担着这大罪大恶,如今悔已迟了。爷若不将旧事嫌薄婢子,婢子还有个良心在这儿,一听着爷的拯拔罢。”说完,猛可的向桌上抢了把刀,向胸膊间一划,登时血流如注。吹儿忙将那刀夺去。鸠儿非但不痛,且欢然笑道:“这血便是我父母给我的,我见了这血,就如见了父母。将来血干了,结了瘢,我既有这身子一天,便有这瘢一天,见这瘢一天,便见父母一天。以后要有一件事对不住父母,这瘢便立刻破裂。”说完,至至诚诚的向春华道:“爷你今后可肯拯拔婢子了。” 春华大喜道:“难得你这样容易会悟,我怎肯由人堕落?只第一事要你改装,把发挽了,把履穿了。”鸠儿听还没完,裹着伤痕欢舞着进里屋去了。不多一刻,在里边唤吹儿。吹儿进去了。春华听得两人在两边咭咭呱呱的笑着。鸠儿道:“怕不是这样的,你须倒过来呢。”吹儿道:“倒过来也不成啊。”鸠儿骂道:“谁叫你这样倒过来,你也须轻轻着,没的抽得人怪痛啊。”春华听了不觉一呆,接着听得两人笑做一团道:“杨爷快进来。”春华不知是甚么事,走进去时见鸠儿坐着,吹儿正替他挽头。左挽也不像,右挽也不像,两人兀自笑着。一见自己进去,鸠儿忙招手道:“爷替婢子挽了罢。”春华笑道:“这却不便,我明天接你到红石山去,到那里自有人教你做这个的。”鸠儿道:“不,婢子听了爷的话,越看自己越不成人。好杨爷,你就允许了婢子罢。” 春华听了,居然向吹儿手里接过梳儿,立在鸠儿背后,替他一股股篦顺了。吹儿笑道:“不想爷圣贤般的人,竟会这个。”鸠儿道:“甚么叫圣贤,竟是神仙呢。神仙有不会的事情么?”春华见他夫妇二人,天真烂漫,别有一种妩媚,非常欢喜,一面替鸠儿篦着,一面笑说道:“梳头虽是小事,却也有个至理在里边。你们即刻心无所主,觉得这千丝万缕,从何处理起。神漓手乱,自然再挽也不成。我虽没替人梳挽过,却认定理路,纠者疏之,结者通之,顺其上下,理其曲直,心定手徐,循序渐理。不要说替鸠儿梳挽,便是天下之大,万民之众,我也要移此梳头手,轻梳慢挽去,替国民整理哩。” 说时早把鸠儿这垂肩云发挽了起来。吹儿在旁看着,见他螺髻高拥,眉眼生波,竟如换了个人,不觉嘻着嘴合不拢来。春华一挥手,向吹儿笑道:“如何?”接着又向鸠儿道:“你新受刀创也该休息着,我明天派人接你们上红石山去罢。”吹儿夫妇苦留不住,只得直送到山角下,望不见春华了,才回到屋中。 春华回山把这件事说与涵碧。涵碧听了,恨不得立刻去接。当夜派定了两个婢女,一肩轻舆,嘱了明晨接去。 一宵无话。到明日,涵碧还没起来,那两个婢女早咭咭呱呱的笑了进来。涵碧拥衾揽帐问:“做甚?”两个婢女笑着道:“说给令娘听。那两位客人来了。”涵碧道:“这有甚么好笑的!”婢女道:“令娘命预备了轿儿去接,原想他是女子,怕走乏了他。哪知这位夫人,一见了轿儿,问:‘这倒也好顽,是作甚么用的?’我们说是接夫人来的,请夫人坐坐这轿儿好去。他乐极了,便拉了个骆驼出来,向那位短小精悍的爷说:‘你便骑上这个,我要坐着这轿儿顽呢。’说完,他便将驼儿颈项一按,那驼儿便直跪了下去。看那位爷上了驼背,自己才欢天喜地的坐了轿儿,抬着走着。不到百步,他忽然嚷起来,说:‘不行不行,还是骑驼的爽快呢。’我们劝着那里肯听,生生的见他跳下轿来,爬上驼儿,与那位一前一后的坐着。害得那位爷羞得甚么似的,只不能下来。进了山口,才下了驼儿。现在杨爷房里呢。” 涵碧听了,不觉嫣然一笑,推衾起来,草草梳洗了,便向春华房里来。还没进门,只听得春华道:“你们愿去,自是难得,只鸠儿野性未除,怕反误了大事。”鸠儿道:“爷怎样说,我怎样依,误了事还来,这胸前创痕但立时破裂!”涵碧听了,便一揭帘进去。只见那鸠儿,乱头粗服着,灵秀外传,真诚内蕴,见了自己,只痴痴的憨笑着。吹儿却上来见礼问好。涵碧抢上步握住了鸠儿的手道:“这位便是鸠儿夫人么?”说时将两指向脉穴一点,鸠儿登时收了笑容。春华微笑不语。涵碧接着又将两指向脉穴上一推,鸠儿不觉跪了下来道:“夫人你真降住婢子了,以后便随着夫人驱策罢。” 吹儿立在旁边,不知是件甚么事儿。后来才听鸠儿说:“那位轻盈袅娜的夫人,似风也吹得倒的。那知这香绵似的手,按上奴脉息上来,比铁还硬,不知不觉的全身麻木起来。可又奇怪,不知怎样,他那铁一般的指儿,再向奴脉息上一推,全身便又活动起来。吹郎,这位夫人难道是个妖怪么?那里来的这一段仙姿全身本领?”吹儿悄悄的笑道:“莫乱说了,仔细又给人笑话了去。” 从这日起,吹儿夫妇便住在红石山。春华讲学已久,士皆可用,便与涵碧议定出一个大计划,开出一张单子来:中军统将萧涵碧:军三十二队;队八屯队长主之;屯四十人屯长主之。左军将南三十六村长武神州:军十六队;队如前;屯如前。右军将北三十六村长克怀民:军如前;队如前;屯如前。 分拨已定,春华道:“现在须得几个谋勇兼全的人入关一走,与江南陇右约定师期。”便命严郎、将郎由蒙古逾嘉峪入陇右;吹儿、鸠儿度山海关道幽燕浮运河至江南。分派已定,便与涵碧督率着士卒教练习武,准备两路师期一定,便举兵南下。 真是:叩关十万横磨剑,指顾黄龙痛饮来。 [book_title]第十六回 夜行船孤村访遗硕 破阵乐三泖练舟师 却说杨春华明耻教战之时,正胡石声起舞闻鸡之日。有一天,具区分演的分湖中,趁着月明如昼,云水一色时候,有一只小船,慢慢的向个港汊口进去。船上只两个人,一个少年船家,在梢头划着,一个老者在船上坐着。划着的眼看着天上道:“那月怎又圆得恁地了,眼看十五就在眼前哩。”坐着的拈须不语,像沉思甚么似的。正这个时候芦荻丛中,彳彳亍亍摇出只小船来,渐行渐近。那小船上唤过来道:“借问船上哥哥,到灵芝栅是进这港口的么?”船家道:“我们便回灵芝栅去的,你跟着我们就得了。”小船上人谢了一声,转过船跟着摇着。 闲着嘴没事,船头船尾衔接着,便攀谈起来。船家道:“你们口声不像在湖边上住的,可是嘉兴来的么?”小船上的道:“我们是嘉兴来的,镇日的老逆风,亏有了月亮,要没有时,摸着夜湖,连港口也不能收了。”船家道:“是到灵芝栅谁家去的呢?”小船上的人道:“是到袁家去的。”船家听了这话,暗暗好笑。船上那位老者回头望着小船,觉月光映着水色,迷迷蒙蒙的,看不出是谁。两船一递一声的摇着,转了几个湾,见前面乌掩掩的有了个村落,村口架着条小桥,一盏闪闪烁烁天灯挂在桥头,全村静悄悄地,鸡犬无声。过了桥,渐闻几处儿啼人语声,从矮屋中漏将出来。船家从横港中进去,已到了个杨柳短堤樱桃小筑的船坊中来,便拉起橹板,提了缆绳向岸上一跳,将船带好了,将门轻轻地叩了一声。里边便张灯开出门来,接着便有家人将船上老者扶上了岸。那老者却不即进去。那后边船上也带了缆,从舱中走出个人来。那位老者此时可看明了,不觉欢然迎上去。两人握手相视,抚掌大笑。 原来那老者是大明烈皇亲拔进士及第、文经武纬名满东南的袁灵芝。那船舱中出来的,是大明伯爵胡石声。他们在这河山腥秽、故国丘墟之时,各抱着满腔义愤,便是天涯地角,也不少风雨鸡鸣之感。况汀村咫尺,素怀相喻,自然是日夕往还的了。只这一次,却别有个缘故。两人进了门,过了个院子,见厅上两枝素烛,一盒清香,惨凄凄地供着。 原来,灵芝老人自从烈皇殉国以后,供了圣容,每夕必上香一次。这时家人听他还来了,先已替他燃着香烛。两人见了御容,不觉惨澜泪下,恭恭敬敬展拜了。有一个雏婢引着走到个书房里。石声还没坐定,便长叹道:“福邸既被俘于虏师,胡骑又遍布于吴越,山河如此,吾辈宁忍坐观!灵芝,你是个抱膝自比管乐的,此时非行吟坐啸之时了。” 灵芝老人拈须微叹道:“东南非可守之地,且士气既衰,浮靡日甚,鼙鼓在郊,笙歌在室,维持大义的能有几个!一旦干戈轻动,势必与胡虏以可乘之机。仆意与其轻于一试,无宁暂忍须臾,待陇右关外一动,胡虏必掣南下之师以护巢,那时我们浮太湖、入运河,南收钱塘,北通淮扬,夹长江以西行,岳鄂一举,则江南之局成矣。” 石声听了这一篇话,不觉点头道:“我兄此论,深合大势,但……”这“但”字没说完,瞥见一个人走将进来,见是个星眼剑眉,丰采奕奕的人,一进来便笑道:“石声你好。人家好端端在家里烧香拜佛,你却来设辞勾引,可知谋逆叛国,律有明文?金巡抚现在雄兵坐镇三吴,造反的蝼蚁,也没有一个,你们却乘着荒村野屋,说起这个来。”石声听了一惊。灵芝老人笑着起来道:“内弟,你莫把石声吓走了,将来鲁监国要来问你要人的呢。” 说时,替两人介绍着。原来那人是灵芝老人的内弟梁公炎,大明统制梁玉衡的公子,行侠仗义的富豪。他早在屋外听他们二人说话,觉得石声是个有心人,便突然走了进来道:“姊夫谋深虑远,自是不差,只时机固不可不待,预备却不可不周,万一陇右塞外,猝然发难,我这里仓卒召募,褴褛成师,便误了东南一局了。”石声听了直跳起来道:“着!着!”灵芝老人道:“东南一局,责在我辈,预备之策,自不可缓。只我却有个意见在这儿,吴越一带,半属水区,港汊纷杂,非北军所识。兵法贵舍短用长,则舟师之利一;东南之险,厥惟长江,此地为三江之浸,出长江如户闾。北方诸军,半属骑步,一至江上,颠踬病生,则舟师之利二;江浙千馀里,恃猎鸟为生者几万户,其人以舟为家,狎风波为平地,燃火取准,百发百中,苟能利用,朝下募檄,夕即成师,则舟师之利三;众水所汇,交通便利,挂帆乘风,千里咫尺,进固易于逐北,退亦四通八达,则舟师之利四;港汊既多,芦荻掩映,在惯于行水者,自可指点辨识。敌军则才入水乡,已迷南北,设伏藏军,破之自易,则舟师之利五。有此五利,敌军虽众,其不败几希!” 石声听了道:“某虽不才,受烈皇厚恩,编练之任,某愿任之。只依着我们计划,要多少兵额?需多少饷械?这是应预先筹备的。”灵芝道:“这却我已预定在这儿。”说时,从抽屉中检出张表来,看着念道:“右翼游击舟师二十艘,艘各十二人,舵一人,帆一人,桨二人,头炮一人,舷炮二人,抬枪四人,艘长一人。左翼游击舟师如之。此种用艘,可征各乡猎船充之,估价每艘三十两。本队左军三十艘,军三队,队十艘,艘二十三人,舵二人,帆二人,桨四人,头炮二人,舷炮四人,抬枪八人,艘长一人。艘长三十二尺,阔七尺,炮三尊,枪八枝。此种用艘,须依尺订造,估价百二十两。右军如之。中军五十艘,军五队,五之四队长率之,五之一为中军将亲兵,馀如左右二军。这是第一步的预备。以后苟有发展,则别编第二三四军以统之。” 石声沉吟道:“征船募兵,尚非难事,只草创时候,非钱不备。这数万两的军费,却有些棘手呢。”说完,看着公炎。公炎慨然道:“家虽不丰,典质所及,还能独任。石声,你赶速预备,这‘军费”两字,某替你筹措罢。”石声听了,不觉立起身来,谢道:“这是烈皇在天之灵,呵护着明室,才有吾兄这毁家义举呢。” 真是:塞外初驰汗血马,江头又起伏波军。 [book_title]第十七回 恩变仇鸳鸯成小劫 假作真蚌蛤误渔人 却说编练舟师计划已定,不多几日,便是湖上秋社盛会。那天湖滨南丽上,金鼓阗咽,游人毕集。那些村妇一个个高髻银簪,绿裙红带,嘻嘻哈哈的在人丛中穿着。便有些种田哥哥,一队队跟着说着笑着,更有唱着“大红裤子白屁眼”的田歌来勾引的,惹得那些乡姑娘,把敲花汗巾掩着嘴只是笑。一壁厢锣鼓喧天,正做着双龙会热闹戏文,一壁厢香烟缭绕,又供着猛将神厨。真是十里稻香,社鼓迎神之日;千家酒熟,乡人傩舞之时。人丛中单表一母一女。那女子有二十一二年纪,高高的梳了个新髻,鬓边簪着枝月季花,布裙高拽,绛带低拖,六寸肤圆,三分面白,在村角丫头中,却也甜净活泼,随着她母亲走着。她母亲道:“四姐随我来。”四姐道:“来了。”两个绕出神棚,向戏台前走着。四姐道:“金弟看着家,没来瞧热闹,看还去又要嚷着说妈偏爱了。”她母亲道:“明天你看着家,让他来顽着,可不是一样?”四姐道:“我们还去带着几个海棠糕去给他,也算有看的没吃,有吃的没看,省得他叽叽咕咕的。”她母亲道:“等一回再说罢,你不听戏台上打得锣鼓喧天的,怕有好戏文做呢。”说完,拉了四姐就走。却引得许多看戏的人,丢了台上,看着台下,把四姐羞得拉着他母亲说要回去。他母亲道:“怕甚么,丢却热闹戏文不看却回去,可不是痴了!” 正说着,忽听见人丛中一捧锣响,拥出几个短衣窄袖的人来。四姐母女两人正不知是甚么事,忽见一个鹰头鼠目的少年,提着面铜锣,将锣锤向四姐一指道:“是了。”说还没完,早有几个人一拥上前,将四姐拦腰一抱,掮着便走。急得四姐在那人背上哭唤着救命。偏是那班趁热闹的人,非但不救,翻拍着手道:“癞蛤蟆今天吃着天鹅肉了!”眼看着四姐被这些人一拥下船,像迎神般一棒锣声自开船去了,只急得那婆子哭着跳着骂道:“天杀的,你们要抢便抢我去,这女儿是我的命根子啊!”旁边的人笑道:“抢你去做丈母还早呢。他们这一抢,省了你许多尿桶脚板的嫁妆,还不够你便宜么?”那婆子那里去理他,一步一骂道:“你们主意好,这一抢便把四姐算是你家人了,仔细困扁了头!拚我这条老命,赶上狗窠里去,看两只老畜生怎样。”说着走了。 原来那老婆子家,姓怀,是急水村人,膝下有个儿子,十五六岁,著名的一个顽皮孩子,那天正看着家,才抢去的四姐,便是她女儿。那四姐的父亲在日,曾把她许给南村张老实的儿子。后张家渐渐贫了,几次要把四姐娶回去,怀老太婆执意不肯,因此搁了下来。这一次四姐给人抢了去,怀老婆子认定是张家娶不起媳妇来纠人抢亲的,便气喘嘘嘘回到家中,唤着她儿子阿慧道:“你姐姐给张家几个畜生抢去着。”阿慧正装着碗冷饭,在灶下偷吃着呢,一听这话,将碗一摔想要走,却又止住了,涎着脸道:“我不管这些事。”怀老婆子道:“呸!姐姐给人家抢去做媳妇,你不是她弟弟么?又没屙出了良心,却说出这放屁话!”阿慧嘻着嘴道:“我不犯着啊。平日价我急着要我妈替觅个媳妇,吃妈甚么都骂过。如今姐姐给人家抢做媳妇去,倒要儿子哩。”怀老婆子听了急拍着他的肩道:“好儿子,你也太性急了。完了你姐姐的事,自然有你的。你替姐姐出了力,怕你姐姐不替你出力寻小婶子去么?”阿慧听了才欢欢喜喜的道:“可不要骗我呀。”说完,拖了根木橛,向前飞跑道:“儿子做先锋,妈做后队,跟着我来呀!”怀老婆子揎起袖子,喘喘嘘嘘,一母一子,一前一后,猛扑南村张家来。走了不多几条岸,便到了张家。张家全家也去看戏了,只留了那位亲家太太张妈在家,正和几个隔壁的老妇在场上坐地,看过路人儿。阿慧猛可的奔去举起木橛向台子拍的一下,睁开两个眼珠道:“老畜生,你把我家姊姊抢来,藏到那里去了。”张妈这时真像丈二和尚摸不着了头脑,战战兢兢道:“你是谁呀?”说时,阿慧将木橛向空中一扫,把几个邻人早吓得半爬半滚的躲开去了。接着怀老婆子已到。张妈认得是亲家婆,才说得一声:“亲家来做甚么呀?”怀老婆子早已一头撞来道:“亲家变做冤家了!今天你不还我女儿,这老命同你拚了罢。”张妈莫名其妙,被他扭住胸头将头顶着,直顶到堍壁上去。怀老婆子唤着阿慧道:“搜呀!”阿慧一声得令,飞的一般向张妈屋里奔去。张妈被怀老婆子绊住,又不能脱身,只得唤:“救命呀!白日里来了强盗哩!”那时正是散戏时候,来往的人很多,听有人唤救命,便聚了扰来,登时这场聚了数百人。自有几个热心人走上来,将两人拆开了,问做甚么。怀老婆子撩拳捋臂道:“你们也管不来我的事呀,我的女儿是她的未过门媳妇,她的儿子是我的未过门女婿,我那阿慧,是她儿子的舅子,她是我女儿的婆婆,我是她儿子的丈母。现在我儿子的姐姐,我的女儿,她的媳妇,被我亲家婆的儿子,我的未过门女婿抢了去,我难道便依着么?你们是甚么人?可是我的女儿?可是她的儿子?可是舅子呢?丈母呢?婆婆呢?你们也有女儿的啊,给人家抢去了,肯缩着头么?却来干预这事。”那班人经他这一片夹七夹八的抢白,才知是为着抢亲的事,便都说张家不好。张妈道:“我那里抢过她的女儿呢?我那儿子还好好的在那里看戏呢。她一来时,便叫她儿子提着木橛,像强盗般搜入我家里去了。”说时迟那时快,早见阿慧倒提木橛,没精打采的出来。张氏指着道:“这便是她的儿子,她儿子便是强盗!你们各位看他搜出了人来么?”怀老婆子见自己儿子没搜出人来,身体已矮了一半,急着问道:“可搜着你姊姊么?”阿慧将木橛一丢道:“没有呢,怕被那老畜生藏在裤裆里去了。”正这个时候,张妈的儿子唤寿儿的来了,见自己场上拥了许多人,母亲哭着跳着,正同人拌嘴儿,急分开众人问了个明白,不觉又急又气,如猛虎般扑向怀老婆子道:“你要问我要女儿,我还要问你要媳妇呢!”说完,将他丈母一把扭住,要他立刻交出人来,说:“你把女儿藏到那里去了?却变着脸来赖婚。我今天定问你要人!”说完,把个怀老婆子直扭得唤:“阿慧快来!”阿慧急提起木橛,向寿儿劈面打下道:“姊夫吃你小舅子这一橛罢!”寿儿是个学着打鸟的,颇来得几手拳脚,见阿慧一木橛打来,忙抢进一步,向阿慧拦腰一磕。阿慧连退几步,仰面便倒,那手里的木橛从自己手里反激过来,“拍”的一声,正打在自己脑袋上,哼着唤痛,引得旁边看的人齐声大笑起来。正这个当儿,忽见几十个打手,拥着个教师似的风一般卷来,冲开众人,暴雷也似的喊道:“那一个是抢亲的?”怀老婆子正没寻下台处,忽见了这一班人,便指着张氏母子道:“这便是抢亲的呢!”张妈母子吃了一惊,想:那里来的这些人?想时,早见那些人一拥而上道:“好大胆!眼珠可戳瞎了,抢起赵员外家的小姐来。”不由分说,几个抓一个,将母子两人捉了便走。怀老太婆同阿慧莫名其妙的将舌头一伸,一溜烟逃还去了。只剩那些看热闹的,你一言我一句的议论着。有说:“那班打手是东村赵辣子家养着的。赵辣子好不利害,张妈怎抢起他家的女儿来。”有说:“不像啊,赵辣子家女儿,又没许给过张家,张家也不敢抢他啊。”有说:“怎赵家向张家要女儿?怀家又向张家要女儿?他们母子两人,便有三头六臂,也抢不了两家的女儿啊。” 众人纷纷议论着,里边独有一人含笑不语,眼看众人一哄而散,不觉发作起侠肠热心来,气愤愤地还到一处。那地方紧靠着分湖,有一带杨柳长堤,一弯春水,堤边一字儿泊着二十只猎船,他们是浮家泛宅惯的。那些船妇,都在堤上坐着,也有劈柴的,也有做针指的,也有赤着双趺在堤边洗濯的,也有扶着篙同邻船上闲话的。大家见这人气冲冲的还来,都笑道:“朱三哥,怎没喝酒去,却气腾腾的还来了?又同谁闹起来哩?”朱三道:“他们都还没来么?”说时一个般舱中钻出个人道:“还来了。”朱三道:“快岸上来,我有话商量呢。”那些人便一齐上了岸,约莫也有二三十人。朱三道:“我有一个亲戚,现在被人家无缘无故的抢了去。这抢人的说:‘不管理,只管凶。湖边上好汉是死绝了,不要说抢人,便是杀人又怕了谁?’这句话是我亲耳听见的。你想凶也不凶?”众人听了,都撩手捋臂的,有些不快起来。朱三接着道:“那时有人劝他道:‘这是朱三的亲戚呢,朱三是猎船上的人,你抢了他亲戚时,怕不易干休啊!’那人将眼一睁道:‘朱三么是个甚么人!不要说他一个,便是湖边上的猎船户者来,我也给他一个个死得爽快呢!”这句话没说完,只听众人一声:“好呀!”一窝蜂还到船上,提了鸟枪跳上岸来,拉着朱三道:“走走!” 真是:一池春水风吹绉,底事干卿着恼来。 [book_title]第十八回 开狗府湖山蒙不洁 全鸳侣侠士结同盟 却说那赵辣子,原是个破落酸户。清师入境,他背了黄缎表章,自称顺民,因是得了个守备的头衔,便在湖边独霸着。因他迎师入境时,曾向八王爷马前跪着,说“顺民赵某,谨奉具分湖半个,奉申迎犒之敬”这几句话,却因咫尺威严,战战兢兢的抖着说着,一个字也没说清楚。八王笑着举鞭一指道:“王八狗养的,跪前些,好说话。”辣子听了,觉得荣幸非常,后来特地在湖上起了个房子,唤漆匠来把“跪前些”三字,金漆了一个蟠龙横额,门前又竖了个坊,刻七个在字道:“敕赐狗养王八府”。一时声势煊赫,登时成了个湖边名地。有些经过那里的,都指点着说着笑着。赵辣子得意非凡,想皇皇守备,总得有些威风,便招了几十个打手,算是他的亲兵。每天没事,也要向湖上走几遭,把湖上那些没知识的吓瘪了。那位守备老爷却有一位少爷,一位小姐。那少爷活了二十岁,平生别无他好,只好打驾讹人。那位小姐十八岁,却生得轻盈袅娜,风骚无两,满府的上下男人,没一个不说她的好话。辣子没做守备时,曾许给邻村钱姓做媳妇。既做了守备,觉得钱家低微多了,赵小姐自视甚高,立逼着老子去退婚。钱家那里敢不答允。那知怀老婆子向张家要女儿的上一日,赵小姐居然一出未归。赵辣子别的不打紧,这女儿是抱着毕生希望的,他平日说:“我这女儿是经吴铁口算过命的,二十岁上交天鸾运,二十一岁准定被选入宫,二十三岁封贵妃,念五岁生王子,封东宫娘娘,四十六岁王子登基,敕封国丈为一字并肩王,那时外甥皇帝,便将分湖赏给我国丈,我便造了数十里的围墙,将全湖做了个大鱼池,那时鳗哩鳝哩虾哩蟹哩菱哩芡哩,要吃甚么便是甚么,吃不完时摇个船贩卖出去,圆兜兜的钱,整膊的送进来。又有吃的,又有用的,真是造化不晓得那一世修来的,落下这神仙女儿到我家来,快活呀快活呀!”他那一种话每天总要讲上两三次,算是个寻常功课似的。 那知这一天,这位将来的“太后娘娘”忽然走了个不知去向。这位“国丈”这一急真可不小,慌忙唤齐了打手并叮嘱他的儿子道:“儿呀,你父亲好容易生出你姊姊来,替你挣得了个国舅的身分,如今若给他跑了,我这国丈不打紧,只你这国舅却可惜啊!”那小辣子一听这句话,横跳一尺竖跳一丈的大喊道:“快走快走!”便引了一班打手飞也似的出来。听见路上人说抢亲的事,心里想定是钱家知道姊姊是将来要做太后,特地抢了去,想做皇帝家靴兄的,便不管青红皂白,一见张家母子,抢了就走。到抢还来问时,才知不是姓钱。小辣子倒想放张妈母子出去。老辣子道:“管他张呀钱呀,面皮上又没烫了字的,横竖是个抢女人的罢了,关他起来,饿他三天,包管就要说是姓钱哩。”可怜张妈母子无缘无故竟被一班打手拥进个黑房里去了。 辣子失了女儿,四处找寻不着,闷得一个人独自喝着酒。一回酒冷了,唤人烫去,只见一个极清俊的小厮,含笑着换上壶热酒来。辣子觉得眼前一亮,骨节里有些睃睃的起来,嘻着嘴道:“你叫甚么啊?怎我没见过你?”那小厮嫣然一笑,骚声怪气的道:“小人叫阿福,是伏侍少爷的,怪不得老爷没见过呢。”说时,举起酒壶,走近身来替辣子斟了杯酒。辣子原有些近视,恍惚觉得福儿这一双手,又白又香,情不自禁向他腕上捏了一下道:“你搁着,我自己来斟罢。”福儿别转着头只是笑。辣子醉眼迷离道:“笑甚么啊?可是笑我老了么?”福儿摇头道:“不。”辣子听了这句,不觉连咽了几口吐涎,低声道:“你再来斟上一杯罢。”福儿道:“才说不要我斟呢。”说完,笑嘻嘻的走近来。辣子那里还忍得住,一把将他搂住,只是发喘。福儿笑道:“看少爷进来哩。”辣子喘嘘嘘道:“你便是少爷,还有谁是少爷?”福儿不语,只摸着辣子腕上的玉镯。辣子也算聪明,忙退了下来道:“你要听我一句话时,我便给你这个。”福儿低笑道:“你要给我,我便听你。”辣子忙替他带上了。那知道镯才带上,只见福儿霍然立起身来道:“爹好呀!”辣子急睁眼看时,那里是甚么福儿,竟是自己亲生女儿改扮着的!这一羞,真是平生第一回,凭他两张牛皮般的老脸,到此也止不住冒出紫棠色来,将两手捧着想走。却给他女儿一把拉住道:“爹,你要女儿听你什么话?快说呀!女儿听定你的,你说呀!”辣子羞得没头没地,连作了几个揖道:“姑奶奶姑太太,你饶了做爹的一次罢。做爹的黄汤灌昏了,天雷打瞎了眼睛,做出这不成人的事来。好姑太太,高抬贵手的姑太太,你饶了我这次罢。”他女儿那里肯听,死拉住了他,哭着跳着道:“女儿是再做不成人的了,你快拿刀子来,送我到母亲那里去,省得被千人指万人骂呀!”说完,号天唤地哭起过世的母亲来。辣子急得没奈何,直挺挺的跪了下来道:“是我老糊涂了,姑太太,你是算命说将来要做太后娘娘的,福大量大,饶我这老糊涂,譬如买了乌龟放生。”他女儿还是哭着不放手。辣子哀哀求告道:“姑太太饶了我这次,你要甚么便甚么。外面是你做女儿我做爷,里面是我做儿子你做娘。娘说的话,儿子没有不听的,这可没有不允了。”他女儿拭了眼泪道:“女儿可不上你当啊。”辣子指天发誓道:“我以后仍充着老子管教姑太太,不听姑太太说话,便立刻变成老乌龟。”他女儿听了这话,不觉“噗哧”一笑道:“起来罢,尽跪着在地下,给人家笑话呢。”说时,指着玉镯笑道:“好便好,不好,丢出这个来,做一辈子的把柄呢。” 原来那位将来的太后娘娘,自他老子将钱家婚事耽搁下来,二八过后的人了,又天生一副千人恋万人爱的皮脸,那里能轻轻辜负,自然除却老小两辣以外,上上下下,有些不干不净起来。王八府里人才不少,要换一个人时,却再也支应不来,亏得他女儿才善应变,居然应酬得四平八稳。只关不紧的风声,渐渐传到小辣子耳朵里去,这事关系非小,若传将开去,这“国舅”二字可保不住了。皇宫里边虽未必真个干净,只这一顶现成绿罗帽,是轻易不肯带的。便向老辣子前进计,说要改组太仆寺,免得玷污了王八府清白。这个信传到全府男仆耳朵里去,慌忙举了个代表,入见候补“太皇娘娘”。“娘娘”也吃了一惊。亏那代表倒有些计较的,献了个封事,说老辣子是一府之主,他最爱男色,前年连更夫阿三都留幸过的,小姐倘改装男子,赚得他老人家上火,拿住他一个把柄,不怕再来干涉我们。娘娘便如法炮制,果然得了老辣子玉镯。只他改装的时候,合府里不见了娘娘,便疑心被钱家抢去了。 这时小辣子正打算着处置张氏母子,忽听得门外一阵脚声,接着一阵拳脚,把大门打开,喊:“王八出来!今天我们结着盟来替分湖报仇哩。”小辣子知不是路,连呼打手。门内早已打成一片。那些打手,左右不过会多吃几碗饭罢了,哪经得一班猎户开着猎枪,把钮子、锅片、钉头雨一般飞过来。躲得快的,只在墙角水缸里发抖。小辣子急着要走,早被众人一哄进来,将两手反接了。辣子听得外边闹着,忙捧了头颅,向狗洞内下一钻。猎户打进暗间,救出张妈母子,将小辣子丢在毛厕里边,然后一哄走了。 那位“候补太后”心里想:此时不自己打点,更待何时?便进老辣子房中,将几年来刻剥下来的金银一卷,跟着个清俊小厮,一舸他去,真个不知去向了。 隔了半日,辣子听四面静悄悄的,才从洞里钻将出来,向四面一望,见黑地一个人也没有,叹了口气,蹑手蹑脚的摸将出来。天井中微微有些月色,一阵阵微风吹在竹梢中,刮刮的叫得怪响。辣子不觉打了个寒噤,有些瑟瑟的抖起来。正想摸火石打火时,忽见墙角边一件黑毛茸茸的东西,渐渐滚近身来,辣子不觉一声:“啊呀!”转身便跑。那怪物也应了声“啊呀”,直冲上来,将辣子一把拉住道:“不要吓,是我呢。”辣子听了是教师的声音,才回过口气来,两人摸着了火石,打着了火,点了枝蜡烛,第一要紧是房里,将火去看时,见女儿不知去向,平生攒聚下来的一份家私,不留一点,这一痛真是辣子平生未有之奇痛,止不住号啕大哭起来。这一哭,那些躲着的听得主人哭声,渐渐从门角墙脚边,一个个伸伸缩缩的出现出来,却只不见了小辣子。众人忙寻时,只听毛厕内有人哼着道:“臭得很呢!”又道:“粪蛆钻入鼻孔里去了。”说着喷涕个不止。众人知是小辣子,急去看时,见一团糟的卧在厕上。好容易拖了出来松了缚,洗刷干净了。老辣子将上下人等一查,除张妈母子劫去以外,只缺了一位女儿,一个小厮,便大骂:“强盗劫人抢物,预备明天上省告发去!” 真是:龌龊半生经劫后,犹留臭史在人间。 [book_title]第十九回 美停云指掌太仓州 莽乞儿大闹断头港 却说灵芝老人决策练兵以后,自坐了只小船,从分湖而南,到李吴兴,折东浮松江而东,由东江以归三泖,又西出太湖,逾莫厘登洞庭,遍览江水脉络,河道通塞。而后回到灵芝村,画了个三江指掌图,悬在壁上,依着形势规划了几日,总觉西邻具区,局势散漫,守之则兵力未足;置之则敌兵由苏由浙浮湖而至。正背着手向图踌躇间,忽女郎停云含笑出来道:“阿爷,你这图画差了。”灵芝老人是最爱这爱女的,一手揽过停云来,替他理着额上垂发笑道:“你管你去种花读诗吧。”停云虽然倚在怀内,似没听见老人说话似的,将手指着图上松江道:“这是田叔叔住的地方。”又指着太仓道:“这是曾年伯住的地方。”又指着娄江道:“阿爷要入运河泊舟金陵城下,登钟鼓楼谒孝陵,是从这路去的。”又指着东江道:“阿爷要出吴淞,浮海南下,近接甬越,远通闽海,是从这路去的。” 灵芝老人听他咭咭呱呱指着说着,没一句不似从自己心坎里挖出来的一般,不觉愕然。忽听停云道:“呀!这不是倪伯伯住的宜兴么?怎阿爷没画上去?这可不是差了么?”灵芝老人恍然大悟,不觉推开停云叹息道:“六十老妪倒绷儿,今日翻给你捉住了。”嘴里虽这样说,心里却非常欢喜,捧着停云一双小手笑道:“谢家咏絮,仅属丽辞;班氏识文,亦嫌纤弱。老夫今日要睥睨向人了。”停云又笑道:“女儿还有一个妙策,要佐着阿爷讨贼哩。”灵芝老人问:“是甚么?”停云道:“女儿昨天伏在水阁栏杆上,见滩下那些小鱼成群游泳着,最可爱的是一种白条儿,细鳞纤尾,翻水如银,绝似缟衣仙子,游戏云间。”灵芝老人听到这儿,止不住“噗哧”一笑道:“算了算了,你这个妙策,说给你姊姊听去,好敲针作钩,钓几条来搁在面盆里斗着顽。”停云将两个粉团珠琢有香腮一鼓,别着头低着颈不言语了。灵芝老人见她这娇憨可爱的薄怒,笑抚着她的肩道:“说呀,怎不开口了?”停云撅着嘴道:“人家规规矩矩说着话,爷横来抢白着,郦生曰:‘必聚徒合义后诛无道秦,不宜倨见长者。’”说时嘤宁一笑,倒在灵芝老人怀里,将巾帕掩着嘴笑道:“阿爷到底要听也不听?”灵芝老人道:“要听要听。”停云道:“别的鱼也有比着白条大的,只丢下食物时,总没白条般快捷,都被白条抢去了。”灵芝老人听到这儿,觉得颇有些意味。停云接着道:“女儿细细看了一回,恍然大悟,那白条的身子,细狭而长,鱼首尖削,破水自易,不像那别种身阔且扁,自然运动不灵。再那白条的四翅,比别种纤长,纤则运动较易,长则激水愈利,所以能比他鱼游泳迅捷。女儿想,船原像鱼而作,现在的船式,多半是方头短棹,这是依着最笨拙的鱼造的,倘依着白条式样,四桨飞发轻捷便快。吴中水区有这样的船百艘,便可纵横自如了。阿爷这还不值奖赏女儿几句么?”说完,只望着灵芝老人笑。灵芝老人向停云看了许久,不觉欢然道:“偏你这孩子,有这奇僻想法,却也言之成理。莫尽着挨在我身上,我还要过湖去看你家舅舅去呢。”停云听这老人这几句奖辞,欢欢喜喜跳着笑着进去了。 老人立起身来,自言自语道:“天地间原没有一事一物不是学问,只要聪明人看得到罢了。”说完,一人沉思默索了一回,走出门去,见芦花未白,水蓼初红,气爽秋高,湖波澄澈,便沿着堤信步行去。约莫到了堤端,见正有一家在坟前祭扫,三四个家人抬着酒肴纸锭,向坟前安设齐整了。有几个男妇上酒展拜,将纸钱烧化着。 老人正替墓中人感慨,忽见墓后钻出个乞儿来,遍体褴褛,将两手掩着脸,伸了个呵欠道:“好睡啊。”说完,两手一放,从一张尘土一斗的面上,透露出一双炯炯目光来。一见满盘肴核,走将上来,伸着五个萝卜般指头,便向肴核中拈。那些家人一哄上来要阻止他,他见不是路,一手平举起祭案,一手拈着向嘴里送,喝采道:“好酒菜啊!”家人等骂着来抢。可煞作怪,那乞儿的身子,如铁浇在地上的一般倒也罢了,那一张祭案,在他手中,竟也生了根的,三四个家人用足全力向他手中去夺,他竟丝毫不动,依然喝着吃着,不要说没被他们夺去,便是案上的酒菜,也没泼一滴开来。 这一来真把众人惊呆了,立着看他。他连拈带夹,把一席祭吃喝个干净,将案一丢,白眼向天,啸了一声,登时风动云开,湖波欲立,苍茫四顾,忽然向天大哭起来。扫墓人见他是个疯汉,也不再去计较,自收拾着盘盒去了。 灵芝老人却含笑看着这乞儿,见他笑了一回,忽然见有人看着便直奔上来,睁着眼骂道:“我哭我的,你看些甚么!”灵芝老人笑道:“我看我的,你也骂些甚么?”乞儿不觉一怔,答不出话来,狠狠的看了老人一回,忽地抚掌怪笑道:“我要笑哩。你还敢看么?”灵芝老人叹道:“笑果不忍,哭犹无益。凭你怎样,我总觉得无聊哩。” 乞儿听了这句话,又住了笑,撇开老人,临着湖水凝注了。半刻,忽然指着湖中微波道:“不许去,去便吃俺一拳。”那水波那里肯听他,依然潺潺向下流漾去。乞儿大呼道:“天乎天乎!逝者如此,我其葬于此矣!”说完,踊身便跃。灵芝老人早预备着他有此一着,一把将他拉住道:“且慢,说明白了再死。”乞儿被灵芝老人一拉,睁睁地道:“快说快说!”灵芝老人道:“投水也有个投法。你须将衣服脱了,双手抱了块石头,拣水深处一跃,头下脚上,然后能死。在浅水里边,手足乱抓,欲沉反浮,耳目壅塞,污泥满体,这时的情境,便清白全失,不堪回首了。”乞儿听到这儿,把一脸怒气渐渐平了下去。灵芝老人知道已经得手,便逼进一步道:“来来,老夫来替你收拾。”说时,拣了一块大石头,道:“这也压得住你的身子了。”乞儿勃然变色道:“大丈夫要杀贼陷阵死,宁忍效儿女子态乎!”说完,转身便走。灵芝老人大喜,携着他手,指着堤外水阁道:“草庐不远,正替君杀鸡煮酒哩。”乞儿跟着便走。 灵芝老人携着他手进门时,他蓦地见堂中供着烈皇圣容,扑地下拜,大哭起来。这一哭真是呼天抢地,声震瓦屋。不要说灵芝老人,便是合宅上下,多陪着他下泪。哭了一回,忽然立起身来,向老人含泪一揖道:“告诉老丈知道,我戚迪先今后不疯了。” 灵芝便留他在家里住着,别的不打紧,每天总得替他预备五六升米,四五个鸡,两三对猪肘,才够他一饱。那天听说南村上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